《一级律师》 实习生(一) 十一月末,德卡马的初冬,中央广场传来例行的早钟,灰鸽拍着翅膀从同样灰霾的天空掠过。 阴沉、寒冷、丧气冲天。多好的日子,适合打家劫舍给人送终,很衬燕绥之此刻的心情。 几个月前,他还顶着一级律师的头衔,担任着星际梅兹大学法学院院长一职,衣冠楚楚地参加着名流聚集的花园酒会呢…… 这才多久,就变得一贫如洗了。 这会儿是早上8点,他正走在德卡马西部最混乱的黑市区,一边缓缓地喝着咖啡,一边扫视着街边商店拥挤的标牌。 他的脸素白好看,神情却透着浓重的不爽与嫌弃,仿佛喝的不是精磨咖啡,而是纯正猫屎。 他在这里转了半天,就是找一家合适的店——能帮忙查点东西,最好还能办张假证。 五分钟后,燕绥之在一家窄小的门店前停了脚步。 这家门店外的电子标牌上显示着两行字—— 黑石维修行 什么都干! 很好。 燕绥之捏了咖啡杯,丢进街边的电子回收箱,抬脚进了这家店。 “早上好——”老板顶着鸡窝头从柜台后面探出脑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店里暖气很足,即便是现在有点怕冷的燕绥之也感受到了暖意。他摘了黑色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属环搁在柜台上,“帮我查一下这个。” 这是可塑式智能机,能随意变形,大多数人都更习惯环形,方便携带。手环、指环、耳环……甚至脚环、腰环。 燕绥之口味没那么清奇,所以他手里的这枚就是个很素的指环。 “查什么?” “所有能查的。” “好嘞。” 老板配适好工具,叩了两下,智能机弹出了全息界面。 界面里的东西少得可怜,干净得就像是刚出厂。 总共就四样内容:一份身份证明,一张资产卡,一趟去邻星的飞梭机票,以及一段纯电子合成的音频文件。 出于职业道德,老板不会随便翻看文件,但是燕绥之却对这四样东西的内容清清楚楚,毕竟这两天他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 身份证明是个临时的假身份,名字叫阮野,大学刚毕业,屁事不会; 资产卡是张黑市搞来的不记名虚拟卡,余额不够他活俩月; 飞梭机票只有去程,没有返程,大意是让他能滚多远滚多远。 “就这些?”老板问。 燕绥之心里就是一声冷笑:“是啊,就这些。” 何止智能机里就这些,他眼下的全部家当恐怕也就是这些了。 你说这世界刺不刺激? 他不过是在五月的周末参加了一个酒会而已…… 那天的酒温略有些低,刚过半巡就刺得他胃不舒服,于是他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就近找了家酒店休息。 谁知那一觉“睡”了整整半年,从夏睡到了冬,再睁眼时已经是十一月了,也就是两天前。 他醒在一间黑市区的公寓里,醒来的时候枕边就放着这只智能机,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好在网上的信息五花八门,他没费什么功夫就弄清了表面的原委——酒会那天,他下榻的酒店刚巧发生了袭击式爆炸,他好死不死地成了遭逢意外的倒霉鬼之一。 只不过他这个倒霉鬼比较有名,各大新闻首页以花式震惊的标题惋惜了他的英年早逝,遛狗似的遛了两个多月才慢慢消停,然后慢慢遗忘。 …… 当然,真相显然没这么简单。 智能机里那份电子合成的音频给他解释了一部分—— 事实上,有人将他从那场爆炸中救了出来,利用这半年的时间给他做了短期基因手术,对他的容貌和生理年龄都进行了微调,让他在一段时间内保持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模样。并给他准备好了假身份、钱以及机票,让他远离德卡马…… 总之,种种信息表明,那场爆炸是有人蓄意寻仇,他不是什么被牵连的倒霉鬼,他就是爆炸的目标。 但你要问一个顶级讼棍这辈子得罪过哪些人,那就有点过分了。 因为实在太多,鬼都记不住。 所以燕绥之只能来黑市找人查,就算查不出元凶,能查到救他的人是谁也行。 谁知过了半个多小时,老板抬头揉了揉眼皮表示,一无所获。 燕绥之皱起眉,“什么痕迹都没有?” “没有,干干净净。” “智能机本身呢?” “黑市买的不记名机,这太难查了,基数覆盖那么多星系,简直是宇宙捞针了。” 燕绥之拨弄了两下指环状的智能机,最终道:“行吧,那这样,能顺便帮我把这张去邻星的飞梭机票转手卖了么?” 老板瞥了机票一眼,摇头:“帮不了。” “什么都干?”燕绥之冲门外的标牌抬了抬下巴。 “夸张嘛。” 燕绥之也不争论,点了点头又道:“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说吧。”老板客套道,“今天总要给你办成一样,不然门外的标牌就真的可以拆了。” “帮我弄一张报到证。”燕绥之道,“梅兹大学法学院,去南十字律所的。” 梅兹大学法学院作为德卡马乃至整个翡翠星系最老牌的法学院之一,跟周围一干顶级律所都有实习协议,学生拿着报到证就能选择任一律所实习。当然,最后能不能正式进入律所还得看考核。 但燕绥之并不在意后续,他只需要进南十字律所的门就行。因为致使他“英年早逝”的那桩爆炸案,就是南十字律所接下的。 “报到证?”老板一听头就大了,诚恳道:“这个是真的帮不了。” “那看来机票是假帮不了。” 老板:“……” “你这真是黑市?” “行行行,机票帮你转了!”老板咕哝着动起了手,“主要这事儿我赚不了什么差价,还麻烦,还容易被逮……” 他顶着个鸡窝头,叨逼叨了二十分钟。燕绥之权当没听见,心安理得地等着。 “转好了,机票钱直接进你这张资产卡上?” 燕绥之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劳驾报到证也一起弄了吧。” 老板一脸崩溃:“既然哪样啊朋友?报到证真做不了,不开玩笑。” “为什么?报到证本身也没什么特殊技术。放心,我只是短期用一下,逮不到你头上。”燕绥之仿起自己学院的东西,良心真是半点儿不痛。 但是老板很痛,“那个证本身是没什么技术,我两分钟就能给你做一个出来,但是那个签名搞不来啊!你也知道,现在笔迹审查技术有多厉害。” 燕绥之挑起了眉,“什么签名?” “每个学院报到证都得有院长签名,那都是登记在案的,查得最严,我上哪儿给你弄?!” 直到这时,不爽了两天的燕绥之终于笑了一声,“这根本不算问题。” 老板觉得这学生八成是疯了。 然而五分钟后,疯的是老板自己。 因为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学生在他做好的报到证上瞎特么比划了个院长签名,上传到自助核查系统后,系统居然通过了! 直到这位学生带着伪造成功的报到证“扬长而去”,老板才回过神来捶胸顿足懊丧不已:妈的,忘记问这学生愿不愿意干兼职了! 五天后,燕绥之坐在了德卡马最负盛名的律师事务所里。 会客室的软沙发椅暖和舒适,几位来报道的实习生却坐得十分拘谨,唯独他长腿交叠,支着下巴,拨弄着手里的指环智能机出神,姿态优雅又放松。 看起来半点儿不像接受审核的学生,更像是来审核别人的。 坐在他旁边的金发年轻人一会儿瞄他一眼,一会儿瞄他一眼,短短十分钟里瞄了不下数十次。 “这位同学,我长得很方很像考试屏么?”出神中的燕绥之突然抬了眼。 金发刚喝进去一口咖啡又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抽了几张速干纸巾,一边擦着下巴沾上的咖啡渍,一边讪讪道:“啊?当然没有。” “那你为什么看一眼抖一下跟踩了电棍一样?”燕绥之损起人来还总爱带着一点儿笑,偏偏他的眉眼长相是那种带着冷感的好看,每次带上笑意,就像是冰霜融化似的,特别能骗人。所以许多被损的人居然见鬼地觉得这是一种表达友善的方式。 这位金发同学也没能例外,他非但没觉得自己被损,反而觉得自己刚才偷瞄确实有点唐突,“抱歉,只是……你长得有点像我们院长。”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又自我纠正过来,“前院长。你知道的,鼎鼎大名还特别年轻的那位燕教授。当然,也不是特别像,你比他小很多,就是侧面某个角度还有坐姿有点……总让我想起一年一次的研究审查会,所以不自觉有点紧张。” 金发说起前院长,表情就变得很遗憾,他叹了口气,“原本今年的审查会和毕业典礼他也会参加的,没想到会发生那种意外,那么年轻就过世了,太可惜了不是么?” 他正想找点儿共鸣,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了燕绥之绿汪汪的脸。 金发:“……” 燕绥之还没从被人当面追悼的复杂感中走出来,负责安排实习生的人事主管已经来了。 核验完报到证,实习生便被她带着往楼上走。 “……我们之前已经接收了三批实习生,所以现在还有实习空缺的出庭律师其实并不多,我会带你们去见一见那几位,了解之后会对你们有个分配……” 人事主管上楼的过程中还在介绍着律所的情况以及一些注意事项,但是后半段燕绥之并没能听进去。 因为他看见了一位熟人。 他们上楼上到一半时,刚巧有几名律师从楼上下来。走在最后的那位律师个子很高,面容极为英俊。他一手握着咖啡,一手按着白色的无线耳扣,似乎正在跟什么人连接着通讯,平静的目光从眼尾不经意地投落下来,在这群实习生身上一扫而过,显出一股难以亲近的冷漠。 这位年轻律师名叫顾晏,是燕绥之曾经的学生。 其实在这一行,尤其是这种鼎鼎有名的律所,碰到他的学生实在太寻常了,这里的律师很可能一半都出自于梅兹大学法学院。但是法学院每年上万的学生,燕大教授基本转头就忘,交集太少,能记住的屈指可数。 顾晏就可数的几位之一。 为什么呢? 因为这位顾同学理论上算他半个直系学生。 还因为这位顾同学整天冷着张脸对他似乎特别有意见。 实习生(二) 其实最初,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不至于这样糟糕。 梅兹大学一直有一个传统,新生入学三个月后需要选择一位教授作为自己的直系引导者。也就是说,学生们刚适应新环境新课程,就要迅速沉稳下来,为自己的未来规划一条明晰的路。 出发点十分美妙,实际执行就仿佛是开玩笑了。 每年到了新生选择季,学长学姐们就会聚集在校内电子市场,一脸慈祥地兜售自制小ai,专治选择恐惧症,专业摇号抢教授,服务周到一条龙。 但是过程胡闹归胡闹,结果还是趋同的——大多数学生选择的都是初印象不错的教授。 就顾晏的性格来看,燕绥之觉得自己肯定不是他摇号摇出来的,而是正经选的。 这说明“尊师重道”这条上山路,顾同学还是试图走过的,只不过中途不知被谁喂了耗子药,一声不吭就跳了崖。 燕绥之偶尔良心发现时琢磨过这个问题,但总是想不过几分钟就被别的事务打断,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没弄明白,这位顾同学为什么对他那么有意见。 再后来顾晏毕了业,他也没了再琢磨的必要。 …… 上楼下楼不过半分钟,燕大教授还抓紧时间走了个神。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顾晏已经侧身让过了他们这帮实习生。 毕竟是曾经带过的学生,在这种场景下重逢得这么轻描淡写,燕大教授忍不住有点感慨。 于是他在二楼拐角处转身时,朝楼下看了一眼,刚巧看到走在楼梯最后一级的顾晏摘下了无线耳扣,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燕绥之一愣。 然而顾晏那一眼异常短暂,就只是随意一瞥,就又冷冷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全程表情毫无变化,甚至连脚步频率都没有半点更改。那一眼收回去的同时,他就已经推开了楼下的一扇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种全然是陌生人的表现再正常不过,燕绥之只是挑了挑眉便抛之于脑儿,脚跟一转,不紧不慢地缀在那群实习生的末尾,进了二楼的一间会议厅。 “刚才经过的那些是各位律师的办公室。”主管人事的菲兹小姐,“当然,更多时候办公室里找不见他们的影子,今天比较走运,刚巧那几位都在,包括刚才楼梯上碰到的几位,你们也都打了招呼,除了某位走神儿的先生。” 走神的燕绥之先生反应过来,抬手笑了笑:“很抱歉,我可能太紧张了。” 众人:“……” 这特么就属于纯种鬼话了。 在场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他紧张个屁! 菲兹笑着一摆手:“没关系,对于长得赏心悦目的年轻人,我会暂时忘记自己是个暴脾气。” 大概是这位菲兹小姐看起来很好亲近,有两个女生壮着胆子问道:“刚才下楼的律师都接收实习生?全部?” 菲兹一脸“我很有经验”的样子答道:“我也很想说‘是的,全部’,不过非常遗憾,有一位例外。” “哪位?” 菲兹笑了:“我觉得说出答案之后,你们脸能拉长一倍,因为我当初拉得比谁都长。” “噢——好吧。”那两个女生拉长了调子,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大概是颜狗生来的默契。 不知道其他几位男生听懂没有,反正那个踩电棍的金毛肯定没懂,一脸空白地看着她们你来我往。 燕大教授从筛选人才的教学者角度看了那金毛一眼,觉得这傻孩子的职业生涯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对话语心思的理解力如此堪忧,上了法庭也得哭着被人架下来。 不过,那两位女生遗憾的同时,燕绥之却在心里抚掌而笑:谢天谢地棺材脸顾同学不收实习生,否则自己万一天降横祸被分到他手下,师生辈分就乱得离谱了,太过尴尬。 “他为什么不接收实习生啊?”其中一个活泼一些的女生对于这个话题还有些意犹未尽。 菲兹显然也不厌烦,“怕气走实习生,他是这么跟事务官说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随口敷衍的瞎话,但我觉得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是吗?他脾气很坏?” “那倒不是,但……”菲兹似乎找不到什么形容词,最终还是耸着肩,“总之,别想了姑娘们。” 燕绥之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听了半天,心里却觉得,以当年顾同学的性格,不收实习生也许不是怕实习生被他气走,很大可能是事务官怕他被实习生气走。 真的很有可能。 菲兹在这里跟大家胡扯了没一会儿,下楼有事的那几位律师便纷纷回到了楼上,推门进了会议室。 就在众人陆陆续续坐下后,菲兹扫视了一圈,疑惑道:“莫尔呢?我记得他说过今天可以来办公室见一见实习生的,还没到?” “我今天还没见过他。”一位灰发灰眼面容严肃的律师回了一句,“你确定他有空?” “你们先聊,我去联系他。”菲兹说完,立刻蹬着细高跟出去了。 说是聊,其实就是一场气氛比较放松的面试。 但再放松也是面试,内容始终围绕着过往经历来,而过往经历又都依据报到证后面附带的电子档案。 燕大教授全程保持着优雅放松的微笑看着其他实习生,一言未发。毕竟他的报到证都是黑市搞来的,电子档案自然也是假的。既然是假冒伪劣的学生,就得谦虚一点,毕竟说多错多容易漏马脚。所以燕绥之的电子档案里,过往经历所受表彰参加活动一概空白,乍一看,活像网卡了,档案没加载出来。 而且因为他的模样太过坦然,太过放松,座位还不要脸地更靠近那几位律师。 以至于那四十多分钟的“面试”过程里,实习生下意识把他当成了面试官,律师们也没反应过来自己阵营混进了一位卧底,甚至好几次聊到兴头上左右点头时,还冲着燕绥之来了句:“这批实习生都很不错吧?” 大尾巴狼燕教授也客套一笑,“是挺不错的。” 氛围融洽,宾主尽欢。 直到那几位律师离开会议室,大家都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燕绥之对这个结果当然乐见其成,他没条件反射去面试那几位律师就已经是克制的了。 然而十分钟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菲兹步履匆匆地在楼上律师办公室和楼下事务官办公室之间来回,高跟鞋的声音嗒嗒嗒响个不停,显然正被一些临时砸头的麻烦事所困扰。 “真要这么干?你确定?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损的主意?”菲兹声音从半掩的门外传来,语速很快,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确定,我刚才跟他说过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回了一句。 “被损了么?” “啧——”那男人道,“别这么笑,就这么办。你快进去吧,别把那帮年轻学生晾在那里。” 会议室里的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紧接着,菲兹就进了门,清了清嗓子微笑道:“你们表现得非常棒,几位律师都很满意。不过还有一个比较遗憾的消息,原定要接收实习生的莫尔律师碰到了飞梭事故,卡在两个邻近星球中间,没有半个月是回不来了。因此,原本预留给他的那位实习生会由另一位优秀的律师接手。” 燕绥之突然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他的第六感总是选择性灵验,概率大概是一半的一半,只在不详的时候见效。也叫一语成谶,俗称乌鸦嘴。 菲兹继续道,“我来说一下具体分配。菲莉达小姐,迪恩律师非常乐意在这段时间与你共事。亨利,恭喜你,艾维斯律师将会成为你的老师……” 她一一报完了其他人的名字,最终转头冲燕绥之灿然一笑,“虽然刚才已经说过了,但我还是感到非常抱歉,再次替莫尔律师遗憾。不过也恭喜你,顾律师将会成为你在这里的老师,祝你好运。” 燕绥之:“……” 听着是“祝你好运”,但那语气怎么都更像“好自为之”。 燕大教授活像被人兜头泼了一桶液氮,微笑在脸上冻得都快要裂了。 数秒之后,他才缓缓解冻,回道:“谢谢。” 我会努力不气跑你们那位优秀律师的……但不能保证。 毕竟当年没少气跑过。 还有…… 燕绥之在心里微笑道:你更应该去跟顾晏说,年轻人请多保重,好自为之。 于是,又半个小时后,燕绥之坐在菲兹找人安置的实习生办公桌后,跟坐在大律师办公桌后的顾晏面面相对。 燕绥之默默喝了一口咖啡:“……” 顾晏也喝了一口咖啡:“……” 气氛实在很丧,一时间很难评判谁在给谁上坟,谁手里的那杯更像纯正猫屎。 实习生(三) 南十字律师事务所的结构是目前行令行规下最常见的一种,基于基础事务合作的前提下,所内各位律师又相对独立。所以他们办公起来互不相干,一人一间完全归属自己的大办公室,大门一掩就能将其他人隔绝在外,没什么特殊情况一般不会受到打扰。 对于这种“装瞎做聋谁都别来烦我”的办公环境,燕绥之早已适应多年。 但菲兹小姐并不知道,于是在搬东西进这间办公室前,菲兹小姐又特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要跟大律师这样同室共处确实很难,新来的实习生都会有点紧张,我太明白了。去年有位年轻的先生刚来第一天甚至连洗手间都不敢去,我记得中午见到他的时候脸都憋绿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办公室封闭又安静,他生怕在老师眼皮子低下搞出半点儿动静引起注意。” “意志力令人钦佩。”燕绥之夸赞。 “别笑。”菲兹小姐又继续嘱咐道:“未来这段时间,也许你跟着顾律师出门在外的时间远大于呆在办公室的时间,但我希望你依然能对这里有归属感,尽管你的办公桌没有顾律师的大,但它就是你的办公室,至少三分之一的地盘属于你,随意使用,别拘束,理直气壮一点。” 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反正燕绥之觉得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语气跟活像是在赠送挽联。 不过显然菲兹小姐多虑了,燕绥之不仅非常理直气壮,还差点儿反客为主。 他总是稍一晃神就下意识觉得这是自己的办公室,他坐的是出庭大律师的位置,而斜前方那位冻着脸喝咖啡的顾同学才是他瞎了眼找回来给自己添堵的实习生。 以至于他好几次想张口给对方布置点任务。幸亏他反应够快,每回都在张口的瞬间回过神来,堪堪刹住,再一脸淡定地把嘴闭上。 他把这种反应归咎于咖啡温度太高,杯口氤氲的白色雾气很容易让人开小差,以及……这办公室的风格实在太眼熟了。 乍一看,这跟他的院长办公室简直是一个妈生的,跟他在南卢的大律师办公室也相差不远。 燕绥之扫了一眼全景,心里离奇地生出一丝欣慰。 虽然师生关系并不怎么样,但好歹还是有内在传承的。看,审美不就传下来了么? 他晒然一笑,正想夸一句布置得不错,然而刚张口,还没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顾晏已经放下了咖啡杯,纡尊降贵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没有收实习生的打算。”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语气格外平静,如果忽略内容的话,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想听他多说两句”的冲动。 但燕绥之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对这种错觉基本上已经达到生理性免疫的状态了。 更何况他这话的内容根本让人无法忽略。 没有收实习生的打算?太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其实你可以把我直接转交给任何一位律师,只要不在你这里,哪里都行。 燕绥之把这句心声修饰了一下,转换成不那么惹人生气的表达方式,正要说出口,就见顾晏手指轻转了一下咖啡杯,道:“所以在此之前我并没有为你的到来做过任何准备。据说所里有一份经验手册,具体描述过该怎么给实习生布置任务,既能让你们忙得脚不沾地又不会添乱,我从来没有翻看过。因此,我无法保证你能度过一个正常的实习期。” 燕绥之挑了挑眉,难得有机会听见顾同学在法庭下说这么长的话,乍一听还都是人话。 当然,仅仅是人话而已,远没有到令人愉悦的程度,毕竟说话的人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依然凉丝丝的。 对于实习期究竟要经历什么,或者顾晏是打算如何安排的,燕绥之并没有多么浓厚的兴趣。比起话语内容本身,顾晏这种好好说话的样子倒让他觉得更有意思一些。 不过…… 你对着一个强塞过来的实习生都能好好说话,怎么对着你自己亲手、郑重、深思熟虑选择的直系老师就没一个好脸呢? 燕绥之在心里感慨了一番。不过也没关系,指不定现在换一个身份换一个环境,能跟这位顾同学处得不错呢,至少这开端还算可以。 不过这份感慨没能延续多久,因为他桌上的办公光脑突然哗哗哗吐出一堆全息文件。 顾大律师本来也不是多话的性格,他刚才那一大段已经是好言好语的极限了,所以说了没几句,就干脆把菲兹事先制作好的实习生手册发给了燕绥之。 “你先看。”顾晏道,“我接个通讯。” 燕绥之手指拨了拨全息屏,还好,手册内容没有想象的那么多,废话很少,总体比较精练,而且很合年轻实习生的心理,甚至有些活泼。确实是菲兹小姐的风格。 实习内容,律所的一些规定,他都一扫而过。 事实上,整个手册他都没细看,毕竟他并不是真的新人,来这里也不是真为了实习。他支着头,随意翻看着页面,而后目光停留在某一行的数字上。 实习期间的薪酬——每天60西。 对一名学生来说,60西什么概念呢,就是刚好够一日三餐,多一个子儿都甭想。不过这也是德马卡这边律所的普遍情况,因为大家默认实习生来律所前期基本是添乱的。 一名大律师给实习生分配任务的时候,心都在滴血。因为等你做完这些,他十有八·九需要重做一遍,同时还得给你一个修正意见,相当于原本的工作量直接翻了倍。 其中一些纯混日子的实习生,更是为大律师们过劳死的概率增高做出了杰出贡献。 你给我瞎添乱,还带来了生命危险,我不收学费就算了,还得给付你好多钱,是不是做梦? 这一点实习生们也都清楚,所以对于这种前期意思意思的补助型薪酬也基本没有异议,反正以后总有涨的时候。 燕绥之看到薪酬数字的时候,先是在心里啧了一声,替这些可怜的学生们叹一口气。 紧接着他突然想起现在的自己就是“可怜的学生”之一,一口气还没到底就直接呛住了,咳得惊天动地。 就在他支着头缓气时,顾晏的声音不知何时到了近处—— “具体时间地点?” “亚巴岛?” “不去。” 他还在跟人连着通讯,就那么顺手将一只接了水的玻璃杯搁在了实习生桌面上。 燕绥之一愣,抬头看过去,觉得这位顾同学难不成吃错了药,居然还有关心人的时候? 结果就听顾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目光垂落下来,凉丝丝地说:“我很好奇这手册里究竟写了什么,能让你看得满脸通红差点儿背过气去。” “……” 很好,原汁原味,毒性四射。 他并没有戴耳扣,所以通讯那头的人声是放出来的,只是开得很小,走到近处了燕绥之才勉强听到了两句。 “什么背过气去?”一个男声问道,“你在跟谁说话?” 燕绥之竟然觉得对方声音略有些耳熟,但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实习生。”顾晏道。 “好吧。”那人道,“所以你真的不来?我这么诚恳地邀请你,你不给个面子?我家吉塔都跟来了。” 顾晏的表情瞬间更瘫了。 很快燕绥之就明白了他神情变化的原因:“你跨星球冲浪还带上你那怕水的狗……” 燕绥之嘴角翘了一下。 “什么叫怕水的狗,天天夜里准时两点睡觉,比你都守时,这么神的狗一天不带着我都不舒坦。” “……” 对方是个会扯的,叨叨说了好半天,似乎想劝顾晏去参加一场宴会或是别的什么。不过后来的内容燕绥之听不见了,因为顾晏已经走回了自己办公桌边。 之后不管对方再说什么,他都是干脆一两个字终结话题—— “不。” “没空。” “出庭。” 燕绥之回味了一下,还是觉得对方的声音有点耳熟。 不过他还没想起是谁,顾晏已经切断了通讯看了过来,“手册看完了?有什么想问的?” 燕绥之摇了一下头,又想起什么似的顿在了中途:“哦,稍等。” 说完,他摸了一下自己的指环智能机,调出资产卡的界面,看了眼余额,窒息的感觉瞬间就上来了。之前黑市走了一圈,剩下的钱他略微一算,不够他活一礼拜。 于是他抬头冲顾晏笑了一下,“我有一个问题。” 顾晏一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薪酬能不能预付?” “……” 顾晏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看了半天就得出这一个问题?” “嗯……”饶是大尾巴狼燕教授也觉得脸皮快要撑不住了。 两秒后,顾晏一脸平静拨出一个所内通讯,他说:“菲兹,帮我给这位实习生转三个月的薪酬,然后请他直接回家。” 燕绥之:“……” 之前觉得没准能跟顾同学处得不错的自己大概是吃了隔夜馊饭。 实习生(四) 这种一言不合就请人回家的习惯究竟是哪里来的??? 反正不是我教的。燕绥之心说。 他从来不会在气头上一脸隐忍地“请人回家”,他都是笑着让滚。 但是他现在还不能滚,爆炸案的卷宗他连一个标点都没看到。 燕绥之瞥了眼尚未收起的全息屏……10点15分,从他被宣布落在顾晏手里到现在,一共过去了1个小时又11分钟,这大概是南十字律所一个新的记录—— 刚报到一小时就被无情劝退,闻所未闻。 也许正是因为情势转折太快,完全跑脱预料,燕绥之非但不觉得有什么可气的,反而想笑…… 他这人说话做事其实是很放肆的,想什么做什么,所以他就真的弯了一下嘴角。 于是,刚切断通讯的顾晏一转头,就看见这位即将被请回家的实习生在笑,眼角嘴角都含着的那种浅淡又愉悦的笑。 顾晏:“……” 不好。 燕绥之瞬间收了笑,目光垂落在指尖。他用手指拨开挡在面前的半透明全息屏,重新抬眼看向顾晏:“我很抱歉……” 你抱歉个屁! 燕绥之觉得那张冷脸上分明挂着这句话,但顾晏却只是抿着薄薄的嘴唇,蹙眉看着他,而后一言未发地干脆转开了眼,似乎多看一会儿寿都折没了。 大律师办公桌上的光脑接连响了好几声提醒,接着就开始哗哗吐起了全息页面,在顾晏面前堆成了好几摞也没见停。看起来真是忙得很。 菲兹就在这种疯狂的信息提示音中冲上了楼。 又急又脆的高跟鞋声活像要上战场,直到踩在顾晏办公室的灰绒地毯上才消了音,戛然而止。 “顾?我刚刚有点茫然,手续办了一半才突然反应过来。”菲兹把身后的门关上,飞快地瞥了眼燕绥之,“这位实习生怎么了?这才一个小时就让他回家?” 顾晏把手上的文件轻扔到一边,全息纸页自动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我说过我不适合带实习生。” 嗯? 燕绥之一愣。 他以为顾晏会把他刚才的所作所为直接当理由扔出来。不过他仔细一回想,以前的顾晏似乎也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不会解释过多,也很少会去跟第三人扯谁谁谁做了什么导致怎么样,所以他才干了什么……哪怕理由无比正当。 这和法庭所注重的东西几乎背道而驰,不知道是不是另类的职业病。有的人干律师这行,私下生活里也会越来越善辩,摆事实轮证据滔滔不绝。他倒好,完全反着来。 顾晏说话的时候,连看都没看燕绥之一眼,好像之前蹙着眉的那一眼就已经彻底看够了。 菲兹却没有被那话说服:“可是亚当斯一个小时前已经成功劝服你了呀?你看了实习生的档案答应的他。他说你尽管不大情愿,也损了他两句,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原话,我可一个字都没改。” 燕绥之更讶异了。 就他那一片空白的档案,换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位混日子的主,要不然怎么其他律师一人挑走一个实习生,就把他剩给没在场的莫尔呢,都怕给自己添堵。 而顾晏这种性格,看了那种档案居然还能点头?开什么玩笑? 如果他和顾晏当年师生关系和睦美好,他肯定会怀疑顾晏是不是认出他了才勉为其难破的例。 但是很遗憾,现实是顾晏如果真认出他来,没准他会更快被轰出办公室,并且那三个月的薪酬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燕大教授对此很有信心。 “我那时候确实答应了。”顾晏说,“但是现在改主意了。” “可你向来答应了的事不会反悔。”菲兹道,“你从来没有反悔说过不。” “那么现在有了。” “……” 菲兹看起来鞋跟都要踩断了。 “三个月薪酬是我出尔反尔作出的补偿,让他半个月之后找莫尔去。”顾晏说。 “啊?什么?”菲兹飞快朝燕绥之这边眨了一下眼,“找莫尔?” 顾晏从鼻腔里冷冷应了一句:“嗯。” “找莫尔?” “……” “不是劝退?” “……” 尽管顾晏已经随手回复起了光脑消息,根本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但是这种硬邦邦的沉默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点头。 燕绥之这下彻底不能理解了:都气得不想看我一眼了居然不劝退?不劝退就算了居然还给钱?这位同学你是不是在梦游? “顾,老实说我觉得你今天怪怪的。”菲兹替燕绥之说出了心声。 当然仅限这一句,因为下一秒菲兹就笑嘻嘻地说:“但是特别讨人喜欢!要真劝退的话会很难办,毕竟咱们跟梅兹大学有协议,突然退一个学生得附带一大堆文件,我最近有点晕屏晕字,看见文件心肝脾肺肾都疼。” 半天每一句话的顾大律师终于回了一句,“我晕实习生。” 菲兹:“……” 燕绥之:“……” “好了,不管怎么样今天的你都充满了人情味。”菲兹夸起人来毫无理智,“阮肯定也这么觉得?” 说着她转头看向了燕绥之。 阮?谁? 燕大教授微笑着跟她对视了五秒。 这五秒的时间里,整个办公室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菲兹的高跟鞋又要断了。 五秒后,燕绥之终于想起来,自己那个不知谁给取的假名——阮野。 阮,野,单独喊哪个字都很…… 燕绥之自动把“阮”替换掉,说道:“之前那一个小时里说了很多不得体的话,太过抱歉,所以我已经不大好意思开口了。” “没关系,新人总会犯一些小错误,不犯才奇怪呢……” 菲兹小姐扯七扯八地说了很多关于疏忽错误和原谅的问题,仿佛在兜一个巨大的圈子。到最后连自顾自看文件的顾晏都听不下去了,抬眼道:“所以你什么时候把这实习生转给莫尔。” 菲兹咳了一声,“我绕了一大圈就是想说这件事。” “嗯?” “转不了。” “……理由?” “我手比较快,他的报到证已经走完所有程序挂到你名下了,律协都审核完了,转不了。”菲兹觑了一他一眼。 顾晏:“所以我说的事你一项都没办成?” “不,其实我办成了一样。”菲兹道,“我申请好了薪酬预支。” 这话刚说完,燕绥之的资产卡弹出“叮”的一声消息提示。 好死不死的,这智能机在他手里没几天,什么设置都没调,还是默认模式。于是就听一个清凌凌的电子合成音清晰地说—— 收到款项4680西 类型:薪酬预支 来源账户:办公资产卡顾晏 操作人:艾琳·菲兹 余额:5022西 燕绥之:“……” 只能说南十字律所的效率在这种时候简直高得可怕。 你们都不来问问情况就掏钱了? 还掏的是顾晏的钱。 办公室再次陷入死寂,一时间很难说得清这段信息提示里哪句话更让人晕智能机。 片刻之后,菲兹转头用一种难以置信地目光看向燕绥之:“如果不预支薪酬,你资产余额只有300多西?那要怎么活?” 就连始终不看他的顾晏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燕绥之耸耸肩,不大在意地笑道:“好在现实不是如果。” 也许是他的余额太可怕,把顾晏都给震住了。上午这件闹哄哄的“劝退”事件最终就这么不了了之。燕绥之正式入驻顾律师办公室,并且得到了办公室主人的承认和默许。 顾晏没再理他,自顾自忙得脚不沾地,中途抽空联系了楼下一位行政助理交代了一点事,然后接了个通讯就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前毫不客气地把最近五年的案件资料文件一股脑儿打包传给了燕绥之。 这大概是所有实习生都会接到的初期任务——整理卷宗。燕绥之当年也给别人派过这个活儿,当然不陌生。说实话这种活儿量大枯燥还瞎眼,非常磨人。 但是燕绥之却乐意之至,他为什么要以实习生的身份进南十字律所,就是为了这个谁都躲不开的活儿。这样他就能光明正大地查看“爆炸案”前后所涉及的各种细节资料了。 燕绥之的光脑吐全息页面就吐了一个多小时,活生生吐到了午饭时间,那些全息文件在智能折叠之前,高得足以将他连带着整个办公桌活埋。 最后还是另一位实习生洛克,哦就是那位金毛来问他吃不吃饭,那台光脑才彻底闭上了嘴。 “我的天,这么多?”洛克感叹道,“全部都是顾律师办过的案子?” “不知道,还没细看。”燕绥之让文件折叠,一沓一沓的文件瞬间压成薄薄一个平面,不再那么有压迫感。 “太仿真也不好。”洛克道,“有说让你什么时候整理完吗?你怎么还挺高兴的?” 因为终于能看一看自己的具体“死因”了。 然而这话说出来洛克估计会害怕,所以燕绥之颇为体贴地胡诌了个理由:“因为终于能吃点东西了。” 他和洛克出门碰上了另外几名实习生,几人在律所旁就近找了一家餐厅。 “珍惜少有的能好好吃饭的日子吧。”那个叫菲莉达的女生笑说,“以后忙起来我就再也用不着主动减肥了。” 这话说完,另一位实习生安娜就看向了燕绥之:“阮?你怎么吃得比我们两个还少?” 燕绥之有着律师常常会有的毛病——胃不大好。这毛病比较烦人,说大不大,真把胃熬废了直接医疗手术换一个新的就行,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可说小也不小,毕竟胃不能总换,但是饭天天都得吃,每次吃饭都得注意一些,免得吃都吃不愉快。 燕绥之最近更是得格外注意,因为他半年没正常进食了,一时间也吃不了太多。 不过他不喜欢谈论这些小毛小病的问题,所以只是不紧不慢地咽下食物,喝了一口温水,冲那他们笑了笑:“回去就得面对那么多卷宗,不宜多吃。” 会吐。 正在吃第二份的洛克一口意面呛在嗓子眼,扭头咳成了傻子。 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燕绥之突然收到了一条信息。 来自他住的那间公寓。当初那个救他的人租那间公寓用的都是他的假身份和智能机通讯号,一点儿没留自己的痕迹。 信息的内容很短,只有两句话,燕绥之只看了一眼就觉得食难下咽——那公寓通知他的租期截止到明天,如果需要继续住下去,需要预付租金。 半年一交。 “……” 燕大教授这么多年头一回为钱如此发愁,他觉得还没看卷宗,自己就已经想吐了。 信息还说稍后会发来通讯,对他进行一次语音确认。 五分钟后,燕绥之突然收到了一个通讯,号码他不认识。想来一定是公寓发来的了。 他接通了通讯,直接微笑着道:“抱歉,公寓不续租。” 没钱,租个屁。 通讯那头沉默了几秒,竟然只字未说,就直接切断了通讯。 “……”燕绥之一头雾水。一般公寓服务通讯不会这种态度吧??? 出差(一) “怎么?租房到期啦?”洛克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叉子面,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句,“我说怎么今早见你的时候觉得毫无印象,你不常在学校吧?” 燕绥之点了点头:“确实不常在。” 梅兹大学的有个名人堂,作为顶级老牌学校,自然有一众风云校友,谁的名字如果能被列进名人堂写进校史,那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燕绥之的照片好几年前就被抬进了法学院的名人堂,被包围在一干中老年朋友中,画风清奇,别具一格。毫无疑问,他是整个名人堂里最年轻的一位…… 也是死得最早的一位。 现在那照片恐怕已经被抬进“已故名人堂”供人悼念去了。 这事不能细想,细想他就胃疼。 总之,作为名人堂的一员,他的人生花样丰富也极其繁忙。虽然顶着“院长”这个头衔,坐拥一间随便他怎么布置的宽大办公室,但他实际在梅兹大学校内的时间并不多。 一般只有学校或者学院有重要事宜,他才会在学校呆上几天处理各种事情,顺便挤出一点时间用来气跑学生。 气跑某位学生。 不在学校的时候,他也不是都在南卢的律所,更少在自己的房子里。 就这事曾经还闹过一个笑话—— 六年前德卡马全面大改革的时候,所有人的身份档案都需要二次登记确认。当然,这种档案不需要像古早时候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往数据库里填写,基本都是根据诸如资产卡的使用情况等等自动分析生成的,只需要本人看一眼确认签个字就行。 档案里面有一项,叫经常居住地。系统会根据你在某个区域停留的时间长短和频率自动筛选出来。 燕绥之去档案署确认的时候,“经常居住地”这一栏就哗哗哗筛得飞起,最终蹦出来五个字—— 长途飞梭机。 管档案的小姑娘当时就笑得掉下了椅子。 再优雅的表情都盖不住“空中飞人”燕教授绿汪汪的脸。 然而,再绿也绿不过此时此刻。 燕绥之摘了耳扣在手里捏玩着,又默默看了眼公寓发来的那条信息。 明天租期截止,就意味着今天肯定得搬,当然他全副家当一个大衣口袋就装完了根本不用搬。重点是还得找好新落脚的地方…… 一共就5022西,刨去餐费交通费,能住哪儿? “没找好新地方?”安娜猜测着问道。 她坐在对面,经过处理的全息屏单面且有曲度,别人看不见内容。当然,她也没有窥人信息的癖好,只是看燕绥之再没动过午饭,便关心了一句。 “嗯?”燕绥之抬头,晒然道:“正在找。” “干脆回学校住?”洛克提议道,“咱们宿舍离南十字这边近,实习季还有补助。” 补助是法学院的特产,每年实习季的时候,法学院会特地拨一些钱分发给老老实实参加实习的学生,美其名曰“实习生奖学金”,小名补助,外号比较长,叫——知道你们实习拿不到钱穷得要死所以发点钱救你们一命。 其实也不算多,每天30西,按月发,覆盖完交通费还能勉强剩一点。 “蚊子肉也是肉。”洛克夸了补助金一句。 燕绥之心说:多谢提醒,蚊子肉我也吃不上。 他一个假冒伪劣的学生,在律所装装样子还行,去学校那不是坐等着露马脚么,他很怕自己走惯了路直接去开院长办公室的门。 再说了,学校有爆炸案卷宗吗? 没有。 到了下午,偌大的办公室依然是燕绥之一人独享。 顾晏显然没有出门跟人交代一句去向的习惯,所以燕绥之也不知道他究竟忙什么去了,今天还回不回办公室,就算不回他也不会惊讶,毕竟他自己以前过的也是这种日子。 折叠过的卷宗只有薄薄几片,看着没那么碍眼。燕绥之并没有急着去整理,而是先在这些卷宗里搜索了一下“爆炸案”。 光脑叮叮两声响,跟爆炸相关的文档资料就被筛选了出来。 一张一张自己叠在了燕绥之眼前。 方便是挺方便的……但他妈的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而且显然不止一个案子,甚至五十个都不止。 燕绥之抱着胳膊重重靠上了椅背,简直要气笑了——南十字律所这五年别的不干,专挑各种爆炸案接的吗?? “阮?”燕绥之正头疼的时候,洛克又敲开门,探头探脑看了进来,活像个做贼的。 “你不如往脸上套个袜子再来吧。”燕大教授心情不怎么样的时候,就开始微笑着损人了。 被损的那位嘿嘿笑了两声,进了门,“你真有意思。” 燕绥之:……没你有意思。 “顾律师还没回来?”洛克轻手轻脚进了屋。他不知道那俩女生为什么一心想调进这个办公室,反正他一看到顾律师那种静态图片似的冰冻脸就怂,还没认识就先怕起来了。 “他回来了你敢进门?”燕绥之一针见血。 “不敢。他看着比我那老师还不好亲近。”洛克撇嘴。 他那位老师叫霍布斯,银发鹰眼,瘦削又严肃,是个很有精英气质的老律师。但从甩冷脸这方面讲,活像顾晏他爸爸。 “你卷宗整理得怎么样了?我干了件蠢事。”洛克道。 “什么?” “我一个手抖把那张表拖进了永久粉碎栏里。” “哪个表?”燕绥之没反应过来。 “啊?你还没看吗?”洛克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方形,“就这么一张表格,列明了卷宗要按什么顺序整理,先什么文件后什么文件那个。” “哦,那个清单?”燕绥之道,坐直了身体挑着手指给他翻找,“我还没看。粉碎了也没事,让那位律师再给你发一份。” 洛克干笑一声:“我老师?不不不,害怕。” “……” “而且他出去了。”洛克补充了一句,为了显示自己没那么怂,“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他说去见当事人,但是没有带上我。” 燕绥之安慰道,“这没什么,他好歹还告诉你出门原因。” 我那位走前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而且第一天一般是不会带实习生出去的。”燕教授淡淡道,“对实习生来说是突然多了个整天找事的头儿,对大律师来说是突然多了个专门添乱的尾巴,双方都需要冷静一下。” 洛克:“……”竟然很有道理。 “找到了。”燕绥之将那份按顺序写着“案卷封面、案卷目录、委托合同”等一溜材料名的清单搜了出来。 “对对就这个。” “行了你回去吧,我直接传一份去你光脑。”燕绥之道。 洛克千恩万谢,搞得燕绥之差点儿怀疑自己不是给他传了一份文件,而是给他转了一百万西。 南十字律所虽然每个律师办公室都相互独立,但是因为有共同的人事和事务官,所以也有一套专门的内部人员联络系统。燕绥之在列表里找到洛克,把清单传了过去。 他正要收起界面,余光瞥到了列表里顾晏的名字,旁边的状态显示的是可联通。 燕大教授看了两秒,突然有了个想法。 他挑了挑眉,戳开顾晏的界面,发过去一句话—— -顾律师,办公室晚上能留人么? 八辈子没受过缺钱的苦,燕大教授是这么打算的,既然租房到期了,合(便宜)适(有品位)的新住处还没物色好,那不如这两天先在办公室凑合一下。 反正他以前忙起来也没少在办公室过夜,可谓经验丰富。 然而那话发出去半天没动静。 燕绥之盯着屏幕安抚了一下自己的脾气,耐着性子又发过去一遍—— -顾律师? 过了能有一分钟吧,消息提示终于响了起来。 燕绥之撩起眼皮一看,顾晏一个字也没说,直接了当发过来一张随手截图。 什么玩意儿这是? 燕绥之点开一看,发现那图是从实习生手册上截下来的,里面是手册上的一句话:“称呼礼仪,实习生应当称指导律师为“老师”,以” 就这么一句话还来了个腰斩没截全,可见对方有多敷衍,大概就是随手一拉就发了过来。 燕大教授微笑着看着对话屏幕,心说:老师???? 这位同学你大概是狗胆包天。 这么乱的辈分他是真的张不开嘴。 不过他下得了手。 燕绥之从鼻腔里哼笑了一声,戳着全息屏给狗胆包天的顾晏去了第三句话。 -行吧,顾老师,我晚上留办公室。 这回没过片刻,顾晏惜字如金地回了两个字。 -理由 “为了避免露宿街头”这么荒谬的事情怎么能让自己的学生知道,尽管这位学生没有一点儿该有的学生样子,但燕绥之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挽救一下颜面。于是他鬼扯了一句: -加班,整理卷宗 顾晏久久没有回话,大概被他这种奋斗的精神震到了。 又一分钟后,顾晏的回话来了。 -回住处去加。 我…… 燕大教授气得靠回了椅背上。 去你的吧我要有住处我他妈用得着加班?? 他觉得自己生平最大错事就是教过顾晏这么个倒霉玩意儿,都毕业多少年了,还能精准地给他添堵。 好在这种气闷没能持续多久,傍晚的时候,被燕绥之一巴掌关了的对话界面突然炸了尸。 里面是顾晏新发来的一句话: -6点钟,来纽瑟港。 -干什么 燕绥之懒懒地回了一句。 -出差 -? 出差(二) 下午燕绥之还跟洛克说过,律所的惯例是实习生第一天不出外活。没想到几个小时后,顾晏就来破例了。 -出什么差?去哪里? 顾晏这次没再晾着他,很快回复: -酒城。 酒城?? 燕绥之看到这个地名就是一阵缺氧。 酒城既是一座城市也不是,人们常提起它的时候,指的是天琴星系的一个星球。一个……垃圾场一般的星球,盛产骗子、流氓和小人。 总之,那是一颗有味道的星球,那股令人窒息的霉味儿能隔着好几光年的距离熏人一跟头。 当然,有一个城市也叫这个名字——就是这颗星球的首都。 所以怎么理解都行,并不能让人好受一点。 让他去这个星球,不如给他脖子套根绳儿,挂去窗外吊着一了百了。 燕绥之想也不想就干脆地回复: -不去。 -? -看见这名字就头疼,不去。 燕绥之手指抵在额头边揉了揉太阳穴。 对面又沉默了几秒,而后回了一句话: -我记得你应该是个刚入职的实习生,你却似乎认为自己是高级合伙人,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燕绥之:“……” 浓重的嘲讽之味熏了他一脸。 然而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一个燕绥之总忘记的事实。 燕大教授动了动嘴唇,自嘲道:真不好意思,忘了人设。 他动了动手指,正要再回。对面又送来两张截图—— 第一张来自实习生手册:出差按照天数给与额外补贴,一天120西。 第二张也来自实习生手册:表现评分c级以下的实习生,酌情扣取相应薪酬。 燕绥之:“……” 打一巴掌给一枣,这位同学你长能耐了。 一位知名教授曾经说过,任何企图用钱来威胁穷人的,都是禽兽不如的玩意儿。 知名教授放弃地回道: -去,现在就去。 -另外,整天带着实习生手册到处跑真是辛苦你了,你不嫌累的么顾老师? 顾晏没有再回复过什么,大概是不想再搭理他。 傍晚,燕绥之站在了纽瑟港大厅门口。 这里是德卡马的交通枢纽,十二道出港口从早到晚不间断地有飞梭和飞船来去。 飞梭便捷快速,总是尽可能走星际间的最短路线,适合商务出行,缺点是轨道变更次数和跃迁次数较多,不适合体质太虚弱的人。 飞船的航行路线更浪漫一些,稳当、悠闲,更适合玩乐旅行。 像燕绥之和顾晏这样的,基本这辈子就钉死在飞梭上了。 傍晚的气温比白天更低,燕绥之将黑色大衣的领子立起来,两手插兜扫视了一圈,便看到顾晏隔着人群冲他抬了抬手指,示意自己的位置。 “这动作真是显眼,视力但凡有一点儿瑕疵,恐怕就得找到明年。”燕绥之摇着头没好气地嘲了一句。 嘴唇轻微开合间,有白色的雾气在面前化散,半挡了一点儿眉眼。 他走到顾晏面前的时候,发现顾晏正微微蹙着眉看他。 “看什么?” “没什么。”顾晏收回目光,拨出自己智能机的屏幕扫了眼,语气并不是很满意,“怎么才到?” “不是你说的6点?”燕绥之纡尊降贵地从衣兜里伸出一只手,瘦长洁净的手指指了指大厅的班次屏,“6点整,一秒不差,有什么问题?” “大学谈判课用脸听的?”顾晏迈步朝大厅里走,灰色的羊呢大衣下摆在转身时掀起了一角,露出腰部剪裁合身的衬衣。“没学过黄金十分钟?” 黄金十分钟是说正事提前十分钟到场的人,总能比徘徊在迟到边缘的人占据一点心理上的优势,还没开口,气势上就已经高了一截,因为对方往往会为自己的险些迟到先说声抱歉。 这燕绥之当然知道,这课还是他要求加上的。然而他本人并没有将这套理论付诸实践。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只要没迟到,哪怕踩着最后一秒让对方等足了10分钟,也不会有半点儿抱歉的心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一点儿不手软。坦、坦、荡、荡。 他管这叫心理素质过硬。 顾晏大概会称为不要脸。 “那课听了个囫囵就扔了。”燕绥之跟上他,不紧不慢地答道,“早到别人欠我,迟到我欠别人。比起气势压迫,我更喜欢两不相欠。” 更何况谁压得了我啊,做梦。 燕绥之心说。 他不仅心里这么想,他还臭不要脸地付诸于实践了—— 两人通过票检,在飞梭内坐下的时候,燕绥之摸了一下指环,在弹出来的全息屏幕上点了几下。 顾晏的指环便是嗡的一震。 “你发的?” 他的智能机同样是指环的形式,简单大气的款式,套在右手小指上,乍一看像是极为合适的尾戒,衬得得他的手白而修长。 不过他看起来似乎不大喜欢那个突然震颤的感觉,也可能单纯是因为信息来自于烦人的实习生。 “什么东西?车票?”顾晏瞥了眼收到的信息,是一张电子票。 燕绥之倚在柔软的座椅里,扣好装置,坦然道:“来纽瑟港的交通费,报销。” 顾晏:“……” 飞梭上的座椅非常舒适,自带放松按摩功能,哪怕连续坐上两天两夜也不会出现腿脚浮肿或是腰背酸麻的情况,休息的时候可以自动调节成合适的床位。 燕绥之轻车熟路地从座椅边的抽屉里摸出一副阅读镜,架在了鼻梁上。 那长得像古早时候最普通的眼镜,做工设计倒是精致优雅得很,不过它不是用来矫正视力的。燕绥之手指在镜架边轻敲了一下,眼前便浮出了图书目录,他随意挑了一本,用来打发时间。 顾晏瞥了他一眼,眉心再度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又过了几秒后,他才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冷道:“不得不提醒一句,这趟飞梭要坐15个小时,你最好中途睡一觉。下了飞梭直接去看守所,别指望我给你预留补眠的时间。” “看守所?”燕绥之扶了一下镜架,“去见当事人?” “嗯。” “多少小时了?没保释?”燕绥之问。 “没能保释,需要听审。” 燕绥之略微皱起了眉:“怎么会?什么人?” 一般而言,保释不是什么麻烦的程序,基本就是走个流程的问题,大多都会被同意,顺利又简单。反倒是被拒的情况没那么常见。 旁边坐着的陌生人隔着过道朝他们瞥了一眼,显然听见了几个词眼,有些好奇。 顾晏不喜欢在这种场合谈论这些事情的具体内容,干脆调整好了座椅,靠上了椅背,“到那再说。” 燕绥之跟他习惯也差不多,了然地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继续看起了书。 然而没看一会儿,他又记起什么似的拍了拍顾晏,“对了。” 顾晏正准备闭目养神一会儿,闻言瞥向他,“说。” “差旅费能预支么?” 顾晏动了动嘴唇,挤出一句话:“要么现在下飞梭,要么闭嘴。” 说完便干脆地阖上了眼,一点儿也不打算再理人了。 好好好,你现在是老师你说了算。 燕绥之顺了顺自己的脾气,转头调整好座椅继续看起了书。 他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飞梭上的语音提示正在播报,提醒乘客第一站马上就到了。 这个第一站就是酒城。 燕绥之还没醒透,余光瞥到顾晏似乎刚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看向舱门,微微褶皱的眉心还没平展开。 “???” 他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一脸莫名其妙地捏了捏鼻梁,心说我睡个觉又哪里让你不爽了,而且我睡觉你看我做什么? 不过这些念头只在没醒的大脑间转了几圈,下飞梭彻底清醒的时候,他就已经忘了个干净。 因为整个星球扑面而来的馊味太他妈的提神醒脑了,比活吞一吨薄荷油还管用。 燕大教授周身一震,脚步一转便站到了顾晏身后。 “干什么?”正在排队过验证口的顾晏问道。 “借你挡一下这令人沉醉的晚风。”燕绥之回得理直气壮。 顾晏:“……” 不过此时的顾晏正忙着联系看守所,没顾得上给他甩冷脸。 通讯拨出去没几秒,那边便接通了。 顾晏戴上耳扣,那边显然事先跟他有过沟通,一接通就直奔主题说了些什么,顾晏听了几秒,沉声道:“劳驾帮我转接给他。” 那边显然是应了。 又两秒后,顾晏一脸冷静道:“约书亚?我是顾晏,从现在起,你的案子由我全权负责,两小时后我来见你。” 燕绥之听了大概,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自己的智能机也震了起来。 他调出屏幕一看,又一个陌生通讯号,很短,看着就不像是人用的。 “您好。”他有些纳闷地接收了。 “您好,请问是阮野先生吗?我们这里是水杉公寓。”对方清晰地说了来意。 燕绥之:“???”那倒霉公寓又来语音确认了? “公寓?等等,你们不是已经给我发过一次语音通讯了么?”他忍不住问道。 对方比他更懵逼:“没有,先生,这是第一次。” 燕绥之:“……” 那之前一言不合挂他通讯的坏脾气是谁? 出差(三) 验证过得很快,因为排队的人本就不多,或者说愿意来这里的人少之又少。这少之又少的来客里,大部分是像顾晏和燕绥之这样,为工作事宜或是公务而来,还有极少数不走寻常路的星际商人,以及某些口味清奇来这里放逐自我的旅行者。 只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相较于德卡马终日繁忙的纽瑟港,酒城的这个港口又小又旧,摇摇欲坠,仿佛经历过几轮爆破。 每隔两天才会有一班飞梭在这处降落,停留不到20分钟的时间,然后匆匆离去。 所以这里的工作人员闲得快要发霉,甚至干起了兼职—— “先生需要车吗?” “港口离市中心非常远,先生女士们需要服务吗?我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我还可以免费当导游,呃……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候鸟市场,地下酒庄,山洞交易行——啊哈,有想要赌一把的客人吗!”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吆喝,吵得人耳膜嗡嗡响。从出验证口开始,一直能逼逼到离开大厅。 燕大教授非常讨厌别人对着他叨逼叨,所以是真不喜欢这里,却又总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不得不来这里。 “总算清静了,我的笑容已经快要绷不住了。”燕绥之出了大厅大门便顺手掸了掸大衣,又屏住了呼吸闷闷道:“失算,以往我总会记得带个口罩才来这里。” 顾晏只是抬了抬眼皮,却并没有说什么,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 燕绥之怀疑他也快要被熏得窒息了,只是碍于教养和礼貌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再说了,以顾同学的性格,即便表现出来,也不过是从面瘫变得更瘫而已。 “往那个拐角走,这边拦不着车,服务都被里头那些工作人员强行垄断了。”燕绥之指了指对面一栋灰扑扑的建筑,“走吧。” “我知道。”顾晏的声音同样很闷,看得出来他也呼吸得很艰难,“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么也知道。以前常来?” 燕大教授过马路的脚步一顿,随之瞎话张口就来,“年幼无知的时候被骗着来这里旅游过,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顾晏“呵”了一声,跨越时空对年幼无知的燕绥之表示嘲讽。 “你知道吗——” 燕绥之前脚刚在那个避风的拐角站定,三两辆车就鬼鬼祟祟地拐了出来,他抬手随便拦了一辆,拉开车门转头冲顾晏道:“很多大学都有一个师德评分机制,一般来说,那些喜欢冷笑着嘲讽学生的人,注定会失业。比如你这样动不动就‘呵’一声的。” 他微笑着说完便钻进了车里,给顾同学留下半边座位以及开着的车门。 这个制度顾晏当然知道,所有学生都知道。梅兹大学就专爱搞这样的匿名评分,从讲师到校长都逃不过,目的是让教授和学生在校内地位更趋于平等。 而众所周知,法学院有一位教授年年评分都高得离谱……不是别人,正是他们那个张嘴就爱损人的院长。 汇总出来的文字评价多是“风趣幽默”、“优雅从容”、“很怕他但也非常尊敬他”之类。 真是…… 要多放屁有多放屁。 顾晏扶着车门,居高临下看了一眼燕绥之,然后毫不客气关上了门,将这烦人的实习生屏蔽在里头,自己则上了副驾驶座。 燕绥之:“……”不坐拉倒。 “先生们,要去哪里?”司机飞速地朝两边看了几眼,还没等燕绥之和顾晏两人回答,就已经一脚踩上了油门。 车子拐了个大弯,莽莽撞撞地上了路。 酒城的生活水平异常落后,相当于还没经历过后几次工业科技革命的原始德卡马。 这里搞不来什么踏实的产业,整个星球扒拉不出几个靠谱的本地人,更吸引不来别处的人,对外交通不便,像一粒灰蒙蒙的总被人遗忘的星际尘埃。 “黑市,酒庄还是赌场?”司机嘿嘿笑着问道,“来这里的人们总跑不了要去这几个地方。当然了,还有——嗯,你们懂的!” 这司机就跟喝大了似的,拖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然后自顾自又“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那里的妞特别辣!” 顾晏:“……” 燕绥之:“……” 顾大律师偏头朝后座的实习生瞥了一眼,目光如刀,仿佛在说“你他妈可真会拦车”。 燕绥之原本还有些无奈,结果看见前座某人那张上坟脸,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顾晏:“……” 他面无表情地理了理大衣下摆,啪嗒一声扣上安全带,从唇缝里蹦出五个字:“劳驾,看守所。” 司机:“…………………………” 刚才还嘻嘻嘻嘻的人,这会儿仿佛生吞了一头鲸。整辆车扭了两道离奇的弧线,才重新稳住。 “去哪儿????” “酒城郊区,冷湖看守所。” “一定要送到门口吗?” “……” 尽管顾大律师那张冷冻脸绷得都快裂了,但他不得不适应这位司机的风格,因为在酒城,满大街的司机可能都差不多。 停留飞梭的港口距离冷湖看守所并不近,顾晏之前并没有来过这一带,只在智能地图上看到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结果这位司机超常发挥,一路把车开得跟火烧屁股一样,仿佛他拉的不是两位客人,而是一车炸弹。 于是他们到达看守所的时间比预估提前了一个小时。 “所以呢,黄金十分钟变成了黄铜一小时。”燕绥之说。 司机在距离看守所两条街的地方下了客,然后调转车头,风驰电掣的跑了,喷了人一脸尾气。 “尾气竟然比晚风好闻。”燕绥之又说。 “要不你在这继续闻,我先申请进去吧。”顾晏冷冷说完,也不等自家实习生了,抬脚就走。 燕绥之叹了口气,大步跟上去。 “好吧,来,说说咱们那位当事人的情况。”燕绥之跟顾晏并肩,问起了正事。 “约书亚·达勒,14岁,被指控入室抢劫。” 在整个星际联盟间,各个星系各个星球之间发展速度并不一样,不同地区的人寿命长短也不尽相同。普遍长寿的诸如德卡马,平均寿命能达到250岁,较为短寿的诸如酒城,平均寿命则不到100。 但不管怎样,对于少年这段时间的年龄划分,整个星际联盟都趋于一致—— 18岁成年。 哪怕活成了个千年王八,18岁也成年了,至于成年后能在这世上蹦哒多久,那是自己的事。 而在星际联盟的通行刑法典上,年龄划分还有两个重要节点,就是14岁和16岁—— 只要满了14岁,就能对几类重罪承担刑事责任。要是不小心再长两年满了16,那犯什么事都跑不了。 很不巧,已满14的那几类重罪,刚好包括抢劫。 “14岁?生日过完了?”燕绥之道。 “抢劫案发生前两天刚满14岁。” “那他可真会长。”燕绥之评价道。 这人不论是对熟人还是生人,张嘴损起来都是一个调,以至于很难摸透他是纯粹讽刺,还是以表亲切,也听不出来哪一句是带着好感的,哪一句是带着恶感的。 顾晏看了他一眼,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 燕绥之却没注意,又问道:“那保释是怎么回事?照理说未成年又还没定罪,保释太正常了,甚至不用我们费力,这是审核官该办的事。” 在法院宣判有罪以前,推定嫌疑人无罪,以免误伤无辜。 这是一道全联盟通行的行业守则。正是因为有这条守则,保释成功才是一种常态。 “那是其他地方的理,不是这里。”顾晏答道。 “怎么会?”燕绥之有些讶然。“以前这里也没搞过特殊化啊。” “以前?”顾晏转过头来看向燕绥之,“你上哪知道的以前?” 不好,嘴瓢了。 燕绥之立刻坦然道:“案例。上了几年学别的不说,案例肯定没少看。以前酒城的保释也不难,起码去年年底还正常。” 顾晏收回目光,道:“那看来你的努力刻苦也就到去年为止,这几个月的新案显然没看。” 燕大教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可不是,这几个月净供人追悼去了看个屁。 “酒城一年比一年倒退,最近几个月尤其混乱,看人下菜,保释当然也不例外。”顾晏简单解释了一句。 燕绥之心说我不过就睡了半年,怎么一睁眼还变天了? 他还没看案子的具体资料,一时间也不能盲断,便没再说什么。 冷湖看守所是个完全独立且封闭的地方,那些挤挤攘攘的破旧房屋愣是在距离看守所两三百米的地方画了个句号,打死不往前延伸半步。 在这附近居住的人也不爱在这片走动,大概是嫌晦气。 所以,看守所门口很可能是整个酒城唯一干净的空地,鸟儿拉稀都得憋着再飞一段避开这里。 然而燕绥之和顾晏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捡到了一个小孩儿。 那是一个干瘦的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顶着一张也不知道几天没洗过的脸蹲在一个墙角,过分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看守所大门。 “这小丫头学谁闹鬼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燕绥之快走过去了,才冷不丁在腿边看见一团阴影,惊了一跳。 小姑娘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大约两秒,她才从看守所大门挪开视线,抬头看着燕绥之。 这一抬头,就显出了她的气色有多难看,蜡黄无光,两颊起了干皮,味儿还有点馊。 不过这时候,燕绥之又不抱怨这空气有毒了。 小姑娘看见这个陌生人弯下腰,似乎要对自己说什么。 但是她有点怕,下意识朝后连缩了两步,后背抵住了冷冰冰的石墙面,退无可退,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 “我长得很像人贩子?”燕绥之转头问顾晏。 顾大律师头一次跟他站在了一条线,一脸矜骄地点了点头。 燕绥之:“……” 滚吧。 “想养?”顾晏问了他一句,语气不痛不痒,听不出是随口一问还是讽刺。 毕竟这方面师生俩一脉相承。 燕绥之短促地笑了一声,站直了身体,“你可真有想象力,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他转头冲不远处的一条破烂街道抬了抬下巴,“这地方,一条街十个夹巷十个都睡了人,得把整个酒城买下来建满孤儿院才能养得完。” 说完,他冲顾晏晃了晃自己手上的指环,“5022西,下辈子吧。” 顾晏没什么表情:“不好说,说不定下辈子更穷。” 燕绥之:“……你可真会安慰人。” “过奖。” “……” “小丫头不喜欢我,走了。”燕绥之说。 两人看了眼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富余,抬脚便朝看守所的大门走。 只是走了两步之后,燕绥之又想起什么般转回身来。他从大衣口袋里伸出一只手来,弯腰在那小姑娘面前摊开,掌心躺着一颗巧克力:“居然还剩了一个,要么?” 小姑娘贴着墙,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几秒,而后突然伸手一把抓过那颗巧克力,又缩了回去。 “饿成这样了身手还挺敏捷。”燕绥之挑了挑眉,转身便走了。 走远一些的时候,他隐约听见后头很小声的一句话,“……要说谢谢。” 燕绥之转头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蹲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看守所大门,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一样,只不过一边的腮帮子鼓鼓的,塞了一颗糖。 “一趟飞梭15个小时,你正餐没吃两口,糖倒没少摸。”顾晏说。 燕绥之一脸坦然:“少吃多餐,甜食也算餐。” 实际上他现在有点低血糖,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太久的后遗症还是基因暂时性调整的后遗症,总之得揣点糖类在身上,以免晕劲上头。 当然,这原因显然不能跟顾晏多提,干脆胡说。 看守所铜墙铁壁似的大门紧锁,门边站着几个守门的警卫。 顾晏走到电子锁旁,抬手用小指上的智能机碰了一下电子锁。所有事先申请过的会见都会同步到电子锁上,智能机绑定的身份信息验证成功就能通过。 滴—— 大门响了一声,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 这扇大门大概是附近区域里头最先进的一样东西了,还是数十年前某个吃饱了撑着的财团赞助的,当初那财团在背后扶了一把酒城的政府,几乎将这倒霉星球所有重要地方换了一层新,一副要下决心帮助治理的架势。 梦想是好的,现实有点惨。 反正在财团现在已经成了没落贵族,当初赞助的那些东西也由新变了旧。 看守所里昏暗逼仄,走廊总是很狭小,窗口更小,显出一股浓重的压抑来,但并不安静。 酒城的这座尤为混乱,充斥着呵斥、谩骂、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耳。而这些嘈杂的声音又都被封闭在一间一间的窄门里,不带对象,无差别攻击。 燕绥之在长廊中走了一段,祖宗八代都受了牵连,不过他对此习惯的很,走得特别坦然。 一道铁栅栏门外,一名人高马大的管教抓着电棍镇在那里:“什么人,来见谁?” 燕绥之笑了笑:“律师,有申请,见约书亚·达勒” 刚张口的顾晏:“……” 管教挑了挑眉:“达勒?你们还真是好脾气。” 说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不上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燕绥之依然回得自如:“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顾晏:“……” 管教从鼻腔里哼了一下,转身冲她招了下手,打开了铁栅栏门:“走吧,跟我来。” 其他地方,未成年人和成年人大多都是分开的。酒城这边却混在一起。 管教很快停在一扇厚重的钢铁窄门前,冲门努了努嘴:“喏——你们要见的达勒。” “非常感谢。”燕绥之道。 顾晏:“……” 管教抬起门上能活动的方块,露出一个小得只能露出双眼的窗口,粗着嗓子重里面吆喝了一声:“野小子!你的律师来见你了!” 窗口里很快出现了一双眼睛,翠绿色,单从目光来看,一点儿也不友好,甚至含着一股冷冷的敌意。 紧接着,里头的人突然抬起手,当着几人的面,“啪”的一声狠狠关上了窗口。 燕绥之:“……” 他简直气笑了,转头问顾晏:“你确定真的已经约见过了么?” 这是约见的态度?开什么玩笑。 不过他还没有笑完就发现,身后的顾大律师正瘫着一张脸,倚着墙看他。 燕绥之下意识想问“你这一副死人脸是给谁扫墓呢”,话未出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路抢了顾大律师多少活儿。 真是习惯害死人。 他抵着鼻子尴尬地咳了一声,朝旁让了一步:“诶?你怎么走到后面去了?” 顾晏:“………………” 这么不要脸的人平生少见。 顾晏冷冷地看了他一会儿,动了动嘴唇:“不继续了?阮大律师?” 燕绥之干笑两声摇了摇手,“你是老师,你来。” 为了化解尴尬,这人的脸说不要就可以不要,反正现在没人认识他。 他说完又指了指紧闭的小窗口问道:“下飞梭那会儿,我明明听见你跟他通讯对话过,这小子怎么翻脸不认人?” 犯完错误就转移话题,脸都不红一下,顾晏对这位实习生算是开了眼了。 不过他还是不冷不热的回道:“是让管教把通讯转接给了他,说完我就切断了,如果单方面通知算对话的话,那就确实对话过。” 管教理直气壮,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指了指窗口:“转接了,拉开窗口让他听了。” 燕绥之:“……” 服气。 燕绥之让出了位置,顾晏理所应当接过了主动权。他指了指那扇钢铁门,道:“劳驾,把门打开。” “确定?就这态度你们还要见?”管教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打开了门。开门的瞬间,他握住了腰间的电棍,一副掏出来就能电人的架势。 燕绥之却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用那么蓄势待发。 事实上他和顾晏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那个叫做约书亚·达勒的小子也没怎么样。 他只是坐在那里,冷冷地盯着两人的眼睛,嗤了一声扭过头去。 这时燕绥之才看清这倒霉玩意儿的模样。 他有一头浓黑的头发,挺长,在脑后扎了个辫子,但是看得出好几天没洗过了,乱糟糟的。双眼翠绿,因为脸颊消瘦的缘故,显得眼睛很大,眼窝极深。 嘴唇比顾晏还薄,所以抿着唇的时候,面向有股浓重的刻薄感。 其实这种刻薄感顾晏也有,只不过他举手投足总是很得体,所以那种感觉就化成了一种冷漠的英俊。 但眼前这熊玩意儿…… 毕竟才14岁,就算刻薄相都带着一股强装出来的感觉。 “我接手案子的律师,之前跟你对过话。”顾晏说。 燕绥之:“……”你还真好意思说出来了? 约书亚·达勒似乎也为他口中的“对话”所不爽,表情透露出一股深重的厌恶。不过没再出声,他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关窗的一下里表达过了,便没有了再开口的欲望。 “我来这里只是跟你见一面,让你认一认我的脸。”顾晏毫不在意对方的沉默,冷淡地说道,“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态度,希望再见面的时候,你能够把一切如实、完整地告诉我。” 这话不知戳了约书亚·达勒哪个点,他终于出了声,“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上一个,上上个律师都他妈的这么说的,结果呢?” 他一脚蹬在铜墙铁壁上,“我还是被关在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 “你可以试试。”顾晏全然不受他的情绪感染,语气也依然冷漠。 “试你妈!我没罪!不是我干的!凭什么让我坐在这里等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来跟我说试试!有本事把我弄出去再来说试!没本事就滚——”约书亚·达勒吼着,几乎情绪失控。 燕绥之在旁边笑了笑:“说两句血都要喷出来了,你这样子让人怎么给你办保释?听审的法官一看你的脸,保证转头就是驳回申请。” 约书亚·达勒喘着粗气瞪着他,“又是这种鬼话!能办得了保释我现在还会在这里呆着?!” “保释不是问题。”顾晏看着他的眼睛,道,“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下一次见面告诉我所有事情,毫无保留。”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看真的会有种让人不自觉老实下来的气质,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当老师,学生见到他大概会像耗子见了猫。 约书亚·达勒强撑了几秒,又恹恹地看了他一眼,重新坐了下去。 他就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像雕像一样坐在那里不动了。 很显然,虽然他不再谩骂发狂,但是他依然不相信顾晏的话。过了好半晌,他终于又恹恹地开了口,低声嘲道:“能把我弄出去我喊你爷爷,滚吧,骗子。” 这样的说话方式,第一次见还会有所感慨。如果天天见年年见,那就真的无动于衷了。 骗子燕绥之和骗子顾晏一个比一个淡定,先后出了门。 管教也是一脸手痒痒的样子抚摸着他亲爱的电棍,道:“你们这些律师可真是……”说完,他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窄小的房间里,声嘶力竭过的人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屈起膝盖把头埋了进去,蜷着背不再动了。 与看守所里相比,外面天光敞亮,冷不丁看到甚至有点晃眼。 燕绥之用手指当了一下眼睛,摸出全息屏看了眼时间,“还不到2点,走吧,去治安法院把——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顾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移开视线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作为一个实习生,第一次接触这种事,反应有些出人预料。” 燕绥之:“…………”嗯……这真是个好问题。 出差(四) “不是么?”顾晏道。 燕绥之在心里回道:是啊,没错。 但是嘴上已经开始胡说八道了,这人说起瞎话来连编的时间都省了,几乎张口就来:“我好像并没有说过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种事吧?” 顾晏看向他。 燕绥之开始扯:“我父亲也是一位律师,跟着他接触的事情太多了。有几次他在书房跟人通话没带耳扣,被我不小心听见了,比这激烈十倍的都听过。第一次听见的时候还小,吓了一跳。后来再听,也就那么回事了。” 燕大教授深谙说鬼话的精髓,不能说得太过具体,只有明知自己在骗人的人,才会为了说服对方相信而长篇大论,有意去描述一些使人信服的细节。 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心虚。 真正闲聊的时候说起什么事,除非正在兴头上,不然都是随口解释两句就算提过了。因为说的是真话,所以根本不会去担心对方信不信。 他说完,余光瞥了眼顾晏的脸。 没大看清,但反正没有用什么“探究的穿透性的目光”盯着他,脚下步子也没停,似乎他刚才也就是随口一问,听解释也是随耳一听。 “哭了没?”说完片刻后,顾晏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燕绥之:“???” “我说,你还小的时候听见那些吓哭了没?”顾晏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燕绥之:“……” 这位同学,你转头看着我说,你说谁哭了? 不过显然,顾大律师只是再次跨越时光嘲了“小时候的他”一句而已,并没有认真等他回答的意思。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顾晏已经领先他两步了。 不过也正是刚才那一问,让随意惯了的燕绥之意识到,自己可能太不知道遮掩了,这样肆无忌惮下去,迟早要完。其实别的他都不担心,唯独忍受不了丢人。 尤其在自己学生面前丢人。 酒城的治安法院离看守所非常近,步行不过十分钟。 治安法院本就是最初级的法院,里面每天都在处理各种琐碎的杂乱的程序和案子,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的庄严肃静,有时候甚至出乎意料的闹,比如申请保释的地方。 燕绥之不是第一次来,但他每一次来都想感慨一句,酒城的公检法工作人员真是辛苦了,到了八百辈子的血霉才被安排在这里。 厅里三五成群地聚集着许多人,乱糟糟的,全息仿真纸页到处都是。 “我仿佛进了家禽养殖场……”燕绥之干笑一声,干脆好整以暇地倚在了门边,一副非常老实的模样,“我这次安守实习生该有的本分,不抢顾老师的位置了,去吧。” 顾晏:“……” 他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才分配到这个实习生。 顾晏站在两步之外,两手插在羊呢大衣口袋里,腰背挺直,半垂着眼皮看着倚在门边的某位,沉默片刻后不咸不淡地说:“我不得不提醒你,递交保释申请这种事,恰巧是实习生该干的。” 他说着,冲大门里一抬下巴,“去守你该守的本分。” 燕绥之在心里把这位蹬鼻子上脸的学生一顿打,面上却笑了一下,耐着性子直起身,转头进了门。 骤然放大的嘈杂声兜头砸了他一脸。 他侧身让过伏在各处签名的人,走到高台边。 站在台后的是一位穿正装的年轻小姐,一般而言这种事也都是刚进法院的年轻人干。她看了燕绥之一眼,便条件反射地敲了一下面前的光脑虚拟键,“申请保释?” “是的,冷湖看守所,约书亚·达勒,被指控了入室抢劫。” 那位小姐跟着他所说的信息,敲了几下虚拟键,又确认了一句,“达勒……14岁?” “对。” “领一下申请单。” 她说完,光脑噗地吐出了一张页面,页面上的表格清楚地显示着约书亚·达勒的个人信息,下面是统一的申请用语。 就联盟现今同行的规定而言,保释本身是不用申请的,而是由审核官主动确认某位嫌疑犯该不该适用保释。只有当审核官认为不该适用的时候,才需要律师来主动申请,然后由法院根据申请顺序安排当天或者第二天听审。 所以,提交申请这个程序本身极其简单,一般都喜欢让实习生来办,反正不用担心办砸。 燕绥之从头到尾扫了一眼约书亚·达勒的信息,点头道:“没错。” “那签个字就行。”那位小姐指了指前面众人扎堆的桌子,“那里有电子笔,或者手指直接写。” 燕绥之一看那群人就头大,笑了笑道:“我还是用手吧。” 小姐噗地笑了,“你看着像是刚毕业,实习生?” “嗯。”燕绥之应了一声。 “挺好的,至少能出来跑动跑动。我也是实习生,在这里站了快一个月了。”这姑娘在这里站了一个月,也没主动跟谁聊过天,这会儿突然有了点闲聊的欲望,大概还是来自颜狗的本能。 燕绥之抬眼一笑,“在这之前呢?整理卷宗整理了一个月?” “你怎么知道?” “很久以前我也在法院实习过。” “很久以前?”那小姐听得有点懵。 “嗯。”他头也没抬,随口答了一句,抬手就签,笔画龙飞凤舞。 不过刚舞了两下,突然又顿住了,默默点了个撤销。 “怎么撤销了?” 因为差点签成了“燕绥之”…… 他带着笑意道:“字写丑了。”然后老老实实写上阮野两个字,选择了确认提交。 “好了。” 燕绥之抬眼冲那站在高台后的那位小姐道:“谢谢。” “再见。”她笑了笑。 “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下个月你就能跟着干点实在事了。”燕绥之说着摆了摆手,便转头出了门。 他出门的时候,顾晏已经等得略有些不耐烦了。当然,单从他的表情是看不出来的。 “走吧。”燕绥之偏了偏头,“去前面看一看结果。” 顾晏指了指全息屏,一脸佩服地说:“阮野,两个字你签了五分钟。” 燕绥之挑了挑眉,“因为这名字不好写,第一遍写得丑。” 顾晏不咸不淡地说:“一个签名写上二十多年还丑,就别怪字难写了吧。” 燕绥之:“?” 说谁字丑? 他想把法学院装裱起来的那份签名怼到这位学生脸上去。 法院前厅的大型显示牌上分栏滚动着各种信息,左下角那栏是保释申请安排的听审时间。 燕绥之和顾晏两人等了不到五分钟,约书亚·达勒就滚出来了。 “明天早上10点。”燕绥之道,“还行,距离午餐时间不远不近,法官不至于饿得心烦。” “嗯,走吧。” 两人从法院出来后,又在路边拦了一辆车。 这次的司机倒不多话,但也因此看起来略有一点凶。 酒城的并行的道路不多,所以这里的司机总喜欢先踩着油门上路,再问目的地。等到这位司机开口的时候,燕绥之就明白他为什么不爱说话了。 因为他的声音太令人不舒服了,哑得像是含了一口粗砂。 “去哪。”司机简短地问道。 “甘蓝大道。”顾晏放大了智能机上的地图,说道。 酒城这地方黑车满地,根本没几辆是正经受监管的,所以连约车都定位约不了,回回都得看着地图找街道名。 甘蓝大道这地方燕绥之是知道的,如果说他们落脚的这一片城区能有哪里勉强像是正常人住的,那就只有甘蓝大道,那里有几家看上去不会吃人的旅馆。 顾晏显然也是个有经验的,大概在那里预约了住处。 燕绥之想得没错。 顾晏预订的地方是一家叫做银茶的高档旅馆……酒城范围内的高档,翻译过来可以等同于“非黑店”。 仅此而已。 两人站在酒店前台的时候,负责登记的是一个小伙子。 扎着辫子,打了一排耳钉以及一枚唇钉的小伙子。他瞥眼看见燕绥之他们,毫不避讳地来回打量了一番,然后发出了像第一位司机一样的笑。 顾晏对于别人这种奇奇怪怪的举动向来是当做不存在的,他脸色未变,只是撩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冷淡道:“有预约。” 好在那小伙子比之前的司机识相,不提看守所病也能好。他点了点头,换了副正经点的模样,冲顾晏道:“通讯号报一下。” 顾晏道:“1971182。” “好,我登记一下,稍等啊。”小伙子往嘴里丢了一颗糖,含含混混地道。 燕绥之顿了一会儿,突然“嘶——”了一声。 “怎么?”顾晏皱眉瞥他,“牙疼?” 燕绥之的眉头皱得比他还深:“你通讯号多少???你再报一遍???” 出差(五) “1971182,不用谢。”正在登记的前台小伙子非常顺溜地报了一遍。 燕绥之连忙调出全息屏幕,嗖嗖翻到通讯记录。整个记录短小得可怜,这两天里给他这个智能机发来过通讯请求的总共就两个号码。一个是后来的公寓服务号,另一个…… 是谁不用说了。 顾晏接过那小伙子递过来的房卡,抬了眼皮,“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挂了谁的通讯?” “麻烦讲点道理,先挂断的明明是你。”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 顾晏按下了7层,目不斜视地冷声讥讽道:“上来就是一句‘公寓不续租’,不挂断难不成问你服务打几分?” “因为在那之前我刚收到公寓的信息,说稍后给我发语音确认,然后你就拨过来了。”燕绥之没好气道,“这位老师你怎么那么会挑时间?” 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顾晏冻着脸,看起来气得不清。 “而且——”燕绥之又道。 还他妈有脸而且? 顾晏简直也要被他气笑了,短促地呵了一声,电梯门一开就大步走了出去。 “你拨过来怎么不说一下你是谁?”燕绥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继续道,“你要说一声不就没后面的误会了么?我又没有你的通讯号。” 顾晏有他的通讯号倒是不奇怪,毕竟报到证还有后面附加的电子档案里都有。 燕绥之这么说着,又调出了全息屏,低着头边走边把顾大律师的通讯号保存起来。 “实习生手册。”顾晏冷不丁开了口,脚下步子也是骤然一停。 “手册?那倒霉手册又怎么了?”燕绥之也跟着停下了步子,抬头问道。 他现在听见这玩意儿就头疼,总觉得里面埋着无穷无尽的坑,可以让顾晏随手截图来刺激他。 “菲兹在手册列明了辅导律师的通讯号,并且用了三行高亮加粗字体提醒你们存起来。”顾晏说。 燕绥之一愣,“还有这个?我怎么没看到。” “因为你就看见了钱。” “……” 顾晏抽了一张房卡打开了自己面前的房间,进去开了灯。 燕绥之自认有点理亏,不打算再聊通讯号的问题,就随口扯了点别的,“你不是说你一点儿实习生方面的资料都没看么?怎么对手册内容那么了解。” “这两天抽空研究一下。” “研究那个干什么?”有这个功夫看你的案件资料不好吗? 顾晏转过身来靠在玄关处,刚好挡住了进屋的路:“为了找到明确的条例把你开除。” 燕绥之:“?” 顾晏说完,把另一张房卡插进燕绥之的大衣口袋,随手一指门外,语气格外平静:“滚。” 紧接着,房间大门就在燕绥之面前怼上了。 发出嘭的一声响。 “……” 燕绥之挑了挑眉,心说:好了,这句是我言传身教的没错。 他从口袋边缘抽出摇摇欲坠的房卡,翻看了一眼房间号,就在隔壁。便悠悠哉哉地刷卡进了屋。 这家旅馆虽然跟德卡马的那些不能比,但还算得上干净舒适,至少屋里没有外头那种流浪汉和酒鬼混杂的味道,甚至还放了一瓶味道清淡的室内香水。 有床有沙发,室内温度不高不低。 这趟出差恰到好处地解决了他的住处问题,虽然住不了多久,但已经很不错了。 他那天中午挂了顾晏的电话,下午就问办公室夜里留不留人。就算是傻子,恐怕也能根据那两句话猜出个大概情况,跟何况顾晏还知道他全部身家只有可怜巴巴的5022西。 所以,这趟临时通知的出差出于什么心理也不难猜了。 看来他这个脾气不怎么样的学生,也仅仅是脾气不怎么样而已,心还挺软。 燕大教授难得良心发现,站在落地窗边自省了一会儿,给几分钟前新存的那个通讯号发了条信息:“房间不错,谢谢。” 意料之中,对方一个字都没回。 燕绥之嗤了一声,摇了摇头,心说看在床的份上就不跟你小子计较了。 不过床有了,换洗衣服还没有呢,毕竟他来的时候是两手空空。 倒不是出差的通知来得太突然,而是燕绥之本来就这个习惯。他手里不爱拎太多东西,智能机、光脑、律师袍,除此以外有什么需要都是到地方直接买。 燕绥之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带着房卡出了门。 酒城这地方他并不陌生,该去哪里更是轻车熟路。他在门口拦了个车,报了目的地,便自顾自地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 刚养没几秒,指环震了一下。 燕绥之皱了皱眉,睁开眼,全息屏上一条新信息。 姓名:坏脾气学生 内容:你出门了? 燕大教授这么多年要干什么要去哪里全凭自己一拍脑袋决定,放浪不羁,从没有要给人报备一声的习惯。冷不丁收到这么条信息还有些莫名其妙。 愣了两秒他才“啧”了一声,耐着性子回道:“对,我去买——” 话还没说完,界面就被一个卡进来的通讯切掉了。 燕绥之:“???” 通讯一接通,对方道:“我是顾晏。” 燕绥之心说废话,“我知道,我存你号码了。” “在哪?” “黑车里。” 前座司机:“……” 顾晏沉默两秒道:“……要去哪里?” 燕绥之道:“双月街,我去买点换洗衣服。这才刚上车,你信息就来了。” “出门不知道说一声?” 燕绥之有点想笑:“说了你回吗?” “……” 顾晏似乎被他堵了一下,片刻后又道:“我过会儿过去。” “不用,我买东西快得很,要不了十分钟。”燕绥之道。 “带实习生出差,你出任何问题我都得负全责。”顾晏说道,“你是不是忘了酒城是什么地方?” 燕绥之心说当然没忘,然而我来酒城的次数恐怕是你的两倍,比起我的安全,我可能还比较担心你。 但是这次他嘴巴多了个把门的,没有把这话秃噜出来。 于是燕大教授憋了两秒,想不出更有说服力又不暴露身份的话,只能点头道:“行吧,那我到了等你。” “先把车牌号发过来。” 燕绥之:“??干什么?” “万一出了意外,还能有个线索收尸。” 燕绥之:“……” 顾晏讲完恐怖故事就挂断了电话。 燕绥之瞪了半天全息屏,最终还是认命地敲过去一串车牌:“em1033” 双月街是个很奇特的地方,那是附近唯一的“富人商业区”,偏偏镶嵌在大片斑驳低矮的“贫民窟”里,像一块不小心粘错了地方的口香糖,在黑黢黢的脏乱色块里打了个黄白色的突兀的补丁。 黑车司机是矮胖的中年男人,他在双月街的街头停了车,冲燕绥之打了个招呼,“对不起啊先生,只能给你停在这里了,我得赶着回家一趟,前面就是双月街,祝你玩得愉快。” “谢谢。”燕绥之难得在酒城碰见个正常点的司机,付了车费便下了车。 谁知道司机自己也从驾驶座上下来了,一边用老旧的通讯机跟人说话,一边撑着车门冲燕绥之点头笑笑。 “你到了没?”周围环境嘈杂,司机不得不冲电话那头的人嚷嚷,“我?我已经在路口了,没看到你啊?你快过来接一下手,半个小时前就跟你说了,非拖拖拉拉到现在,你是不是又去——好好好,我不说,但是你他妈的快点!” 即便燕绥之不想乱听,这咋咋呼呼的声音也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挑了挑眉,冲司机笑笑,抬脚朝双月街通明的灯火下走去。 逛街这种事情燕绥之没什么兴趣,他买起东西来总是目标明确,速战速决。所以他半点儿没犹豫就直奔一家店面,以往他来酒城也都在那里买更换用的外衣。 刚进店,他手上的指环就是一气连环震,差点儿把整个手指头给哆嗦断了。 干什么呢这是? 燕绥之原以为又是某位坏脾气学生来烦人了,结果一看居然不是。 搞得他手指连环震的是实习生洛克,这位热心过头的二傻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给所有实习生拉了一个通讯联络小组。 两分钟前,安娜小姐在里面发了一张截图。截图内容一项通知。 通知内容是所有实习生在一周后会有个考核,考核结果会作为初期成绩登记下来,等到实习期结束前,跟末期成绩一起做个综合分,来决定去留。 洛克:一人挑一个案子做模拟庭辩。 安娜:你也看到通知了? 洛克:两个小时前老师告诉我了,让我好好准备别丢他的脸。 菲莉达:我怎么没收到通知? 燕绥之心说巧了,我也没收到。 洛克:可能还没来得及通知?反正最晚明天也该知道了。不如先商量一下各自挑什么案子吧。 菲莉达:我看看。 燕绥之看了眼截图里列举的案子,一共五个,涉罪类型各不相同。他对这个无所谓,想着让这些学生们先挑,挑剩哪个他就接哪个。 几秒后,小组又震动起来。 洛克:挑好了,我抢劫吧。 菲莉达:我绑架。 安娜:……那我故意杀人好了。 亨利:非法拘禁。 燕绥之动了动指头,发了一条。 阮野:那我只能把你们全都抓起来了。 众人:??? 考核内容就这么内部分配了,燕绥之笑了笑,正准备关界面,却见又有人冒了头—— 亨利:提前恭喜安娜和洛克了。 洛克:? 安娜:? 亨利:你们没听说过吗?初期考核看老师身份的,因为负责组织的是霍布斯和陈两位律师,所以基本上这两位的学生不用担心分数,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菲莉达:……从哪听来的,没有证据还是别这么说比较好。 亨利:到时候可以看看。不过我其实没所谓,需要担心的应该是阮野。 燕绥之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在说自己,他想了想,回了一个字:哦。 亨利:…………………………你都不问问为什么吗??? 听审(一) 这有什么好问为什么的。 燕绥之看着全息屏,心说这位年轻人,你对真相一无所知。如果连这种实习生之间模拟的庭辩我都需要担心,那我基本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退休养老了。而且…… 他又不是真来给这倒霉律所打工当壮丁的。 爆炸案资料一到手,他就可以把离职申请拍到顾同学桌上拍屁股走人了,担心什么啊。 见他半天没回复,亨利又憋不住了。 亨利:你是不是不好意思打听太多?没关系,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没有心理准备。 阮野:谢谢。 亨利:我从几位学姐学长那里打听来的,他们说顾律师打分很恐怖的,丝毫不讲情面,而且关系跟他越近,他的要求就越高,高得能让你怀疑人生。听说曾经有一位学生跟他有些沾亲带故,本以为来这里能有人罩着,谁知顾律师不收实习生,这就经受了一波打击。后来那人初期考核准备得有些马虎,在模拟庭辩上感受了一番震撼教育,抬着下巴上去,哭着下来了。试着想象一下,如果是他自己的学生…… 众人:害怕。 洛克:这风格让我想到一个人。 安娜:我也…… 亨利:院长…… 亨利:前院长。 安娜:顾律师不就是院长教出来的? 一声没吭还被迫出镜的燕绥之觉得很冤——你们顾律师这脾气绝对是天生的,别往我身上赖。他对我都敢这样,我会教他这个? 安娜:还是有区别的,非审查考核期间的院长至少会笑,而且总带着笑,看起来是个非常亲切优雅的人。顾律师他笑过? 安娜:没有。 亨利:你去看看前两年的审查成绩,冷静一下再说院长亲不亲切。其实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每次评分季院长都能有那么高的分。 安娜:怎么?你以前给他多少分? 亨利:……100。 安娜:呵呵。 菲莉达:好,一学院的受虐狂。 燕绥之:“……” 洛克:阮野你怎么不说话? 亨利:吓哭了? 燕绥之:“……”两个二百五一唱一和还挺默契。 不过这样的群组聊天内容对于燕绥之来说还挺新鲜,这种纯粹的学生式的聊天他有很多年没见过了,上一次搅和在里头还是他自己刚毕业的时候。 他没有加入,只是用看戏剧的心态翘着嘴角旁观了一会儿,便收起了全息屏。 “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的吗?”妆容精致的店员恰到好处地掐着时间走到他身边。 燕绥之熟门熟路地挑了两件衬衫,正要转身,就听见一个低沉的不含情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他猛一回头,看见了顾晏的脸,没好气道:“你鬼鬼祟祟在后面干什么?吓我一跳!” 光明正大走进店里的顾大律师:“……你在这做贼?” “……”放你的屁。 “不做贼这么害怕干什么?”顾晏淡淡道。 燕绥之差点儿要翻白眼,他抬了抬下巴,“我没给你定位,你怎么找到我的?” “在对面下车刚巧看见。”顾晏瞥了眼他手里的两件衬衫,语气古怪地问道,“你确定没走错店?” “当然没有。”燕绥之心说我衬衫大半都是这个牌子,怎么可能走错。 “你是不是不知道这家衬衫的价位?”顾晏不咸不淡地道,“我建议你先看一下自己的资产卡。” 燕绥之周身一僵。 顾晏毫不客气地给他插了一刀:“5022西,记得吗?” 燕绥之:“……” 忘了。 “有必要提醒一句,出差报销不包括这种东西。”顾晏又道,“你不至于这样异想天开吧?” 燕绥之抵着鼻尖缓了缓尴尬,打算把那两件衬衫放回去。结果还没伸出去,就被顾晏半道截胡了。 他将衬衫拎在手里简略翻看了一下,又撩起眼皮看向燕绥之:“我没记错的话,通知出差的时候给你预留的收拾行李的时间,你却两手空空。能跟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么?” 燕绥之干笑了一声,“怎么想的?穷得没别的衣服,我上哪收行李去?” 顾晏:“……” “之前倒了血霉,住的地方被偷了。”燕绥之开始扯,“那小偷缺德到了家,就差没把我也偷走卖了换钱,要不然我至于穷成这样?5022西,呵!” 他说着还自嘲着笑了一声,别的不说,情绪很到位。毕竟他一觉醒来就成了穷光蛋,跟被偷也差不多了。 顾晏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他好几回,似乎没找到表情上的破绽,最终他收回目光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燕绥之主动建议:“走吧,换一家。想在酒城找家便宜的衬衫店还是不难的,我刚才就看见了一家,就在前面那条街上。”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指的应该是拐角那家门牌都快要倒的店。”顾晏道,“你确定穿着那家的衬衫,你有勇气站上法庭?” 还真有。燕绥之心说混了这么多年,哪里还用得着靠衣服撑气势。 但是这答案显然不符合一个正常实习生的心理。 他有些无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 顾晏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拿着那两件衬衫兀自走了。 燕绥之瞪着他的背影,心说你拿着衬衫是要干什么去?总不至于吃错药了替我付钱吧? 两秒钟后,他的表情仿佛见了鬼…… 因为顾晏真的吃错药付钱去了…… 又一个小时后,回到旅馆的燕绥之站在顾晏房间里,看着床边打开的一个行李箱,略微提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别看那两件新衬衫,跟你没关系。”顾晏道。 燕绥之:“……” 顾晏指了指行李箱里的一件黑色长袍,“明天你把这个穿上。” 那种黑色长袍对燕绥之来说实在太熟悉了,那是高级定制店里手工剪裁制作的律师袍,衣摆和袖口都绣着低调稳重的纹样,纹样的内容是全联盟统一的,代表着法律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种律师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有钱就能买到的,得拿着联盟盖章的定制单,才有资格去量尺寸预约。 当然,还是要钱的…… 而且非常昂贵。 这样的律师袍燕绥之有三件,每晋升一个级别就多一件,最终的那件跟顾晏的看起来还有些区别,多一个烟丝金色的勋章——一级律师专有。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明天?你是说保释听审?我为什么要穿这个?”燕绥之一脸莫名其妙,“我又不上辩护席。” 他一个实习律师,难道不是只要坐在后面安安分分地听? 谁知顾晏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转开目光,一边收好新买的衬衫,一边轻描淡写地说:“错了。你上,我坐在后面。” 有那么一瞬间,燕绥之眼皮惊得一跳。他看着顾晏的侧脸,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审(二) 顾晏把律师袍拿出来,阖上行李箱,才转过头来看向燕绥之,“让你上辩护席的意思。” “为什么让我上辩护席?” 顾晏站直了身体,皱着眉道:“你真是来实习的?” 他情绪总不放在脸上,除了冷还是冷,也看不出别的什么。 燕绥之一时也摸不透他问这话的目的,于是看着他的眼睛,用最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当然啊,你这问题可真有意思,我不是来实习的我来干嘛?” 顾晏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我至今没在你身上看到半点儿实习生该有的态度。” “什么态度?” “你试想一下跟其他几个实习生说,让他们上辩护席,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 “两眼放光,瑟瑟发抖。”燕绥之随口回答道。 “……” 什么鬼形容。 顾晏:“……你呢?你是什么语气?我几乎要怀疑我不是在给你锻炼机会,而是要把你送去枪毙了。” “锻炼机会?”燕绥之认为自己捕捉到关键词,心里倏然一松,他失笑道,“这可不能怪我,你整天绷着个脸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刺我一针,我当然会反应过度,以为你又在讥讽我抢你的活儿,就像之前在看守所里一样。” 好,反手泼别人一脸脏水。 顾晏快被他这种风骚的反击气笑了,他把手里的律师袍丢在床上,指着房间门说:“滚。” 燕绥之一听见这个字就笑了。 能请人滚,说明还正常。看来顾晏没发现什么,也许有点怀疑?但至少还没能确认什么。 等他笑完再看向顾晏,就发现他这位学生的脸色更不好了。 “你还有脸笑?” 燕绥之非但没滚,还干脆拉了一下沙发椅,坐了下来,软下脾气笑道:“实习生该有的态度我还是有的,就是反应迟钝了点。你真让我明天上辩护席?” 顾晏一脸刻薄:“不,改主意了,滚。” 燕绥之:“……” 燕绥之:“顾大律师?” “……” “顾老师?” “……” 燕绥之心说差不多行了啊,我还没这么跟谁说过话呢,我只知道怎么气人,并不知道怎么让人消气。 他倚在靠背上,抬眼跟顾晏对峙了片刻,突然轻轻“啊”了一声,咕哝道:“想起来了,还有这个。” 说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强行塞进顾晏手心,“给,别气了顾老师。” 顾晏蹙着眉垂眼一看,手心里多了一颗糖。 顾大律师:“………………………………” 他那张俊脸看起来快要冻裂了。 “你究竟揣了多少糖在身上?” 燕绥之坦然道:“本来没了,刚才吃完晚饭出餐厅的时候,前台小姑娘给的,没给你吗?那一定是你绷着脸不苟言笑太冻人了。” 顾晏:“……” 这种放浪不羁的哄人方式简直再损不过了,然而两分钟后,顾晏和燕绥之面对面坐在了硕大的落地窗边,便携光脑搁在玻璃桌面上,一张张全息页面摞了厚厚一沓。 “约书亚·达勒入室抢劫案的现有资料,这两天仔细看完。”顾晏冷着脸道。 燕绥之大致翻看了一下,“你什么时候接的这个案子?” “来的那天上午接到的委任,快中午拿到的资料。” 燕绥之想起来,那天他们几个实习生上楼的时候,顾晏正接着通讯。后来他们跟菲兹在办公室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顾晏的光脑吐了一个小时的资料。 应该就是这个案子了。 虽然顾晏还没有拿到一级律师勋章,但他在年轻律师中算是佼佼者,名声不小,身价自然不低。行业法规订立过一套收费标准,依照那个标准,想要请顾晏这样的律师,花费委实不少,并不是什么人都请得起的。 因此,联盟设有专门的法律援助机构,所有执业律师都在援助机构的名单上。 如果有嫌疑人请不起律师,机构会从执业律师中抽选一名律师来为他辩护。 费用由机构代为支付,当然……就是意思一下,跟那些律师平时的收入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这事儿说白了就是打义工,但这义工还必须打。 一名律师如果接到机构的委任,基本都得答应下来,除非不想在这个行业继续混了,因为拒绝委任的记录影响律师级别的晋升审核。 对于这种委任,有一部人的态度十分敷衍,他们不会拒绝,但也不会多认真去准备。 因为律师手里总有好几个案子同时进行,在这一个上面花费更多时间,就意味着其他案子的准备时间会减少。很多人会选择性价比更高的精力分配方式。 单以钱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委任案输多胜少,这几乎成了行业内的一种共识。 为了平衡这种情况,嫌疑人如果觉得委任的律师太过敷衍,有权要求更换。最多可以更换三位。 约书亚·达勒就是这种情况。 以那熊玩意儿的脾气,就算把他卖了也是血亏,换来的钱凑一凑都付不起一个律师一小时的费用。 机构帮他委任过两位律师,显然那两个废物律师对这案子敷衍至极,搞得约书亚逮谁咬谁,一个不剩都给轰走了。 顾晏是第三个。 约书亚更换权已经用完,轰无可轰。而且……就这顾大律师的脾气来说,谁把谁咬走还不一定呢。 “没有监护人……有个妹妹……”燕绥之大致扫了一眼资料上的照片,“哟,这照片乍一眼都认不出来,洗头跟不洗头区别这么大?” 动态照片上的约书亚·达勒虽然也瘦,但还不至于像看守所里那样两颊凹陷,眼下青黑。眸子还是明亮的,不会一见到人就目眦欲裂,气得满是血丝。 精神状态相差太大,真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但即便是照片,也能看出这小子脾气不好,气质里就透着一股不耐烦。 顾晏:“你的关注重点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盯着照片能看出花儿来?” 他们这些人对于如何快速浏览成山的案件资料提炼重点是很有经验的。这种嫌疑人背景资料重点都在文字中,很多介绍性的照片他们都是一扫而过,根本不会细看。 但是燕绥之的习惯却不同,他对照片总是很在意。 “随便看看。”燕绥之随口应了一句,目光却又转向了后一页的照片。 那是约书亚·达勒妹妹的照片。 “罗希·达勒,那小子的妹妹,资料上写她8岁。”燕绥之屈起食指敲了敲那张照片,“这顶多5岁吧,又是从哪一年的登记资料里扒出来敷衍咱们——嗳?顾……呃老师你来看,这小姑娘的长相眼熟么?” 顾晏瞥了一眼,又凑过来仔细看了一下,皱起了眉:“在哪见过?” “墙角那个小丫头!”燕绥之想起来了。 跟约书亚的照片一样,他妹妹的照片也跟真人相差甚远,年龄不统一,而且照片上的小姑娘脸颊有肉,皮肤虽然说不上白里透红,但还是健康的,绝不是一片蜡黄。两只大眼睛乌溜溜的,透出一股童真来。 两人略一沉吟,都想到了一些东西。 燕绥之朝后靠在了椅背上,翘着二郎腿,脚尖轻踢了顾晏一下,抬了抬下巴,话语带笑:“这照片有用吗?” 顾晏公事公办,一边在照片下面划了道线做标记,一边应道:“嗯。” “说说看,我的关注重点有问题吗?” 顾晏头也不抬,在照片旁标注了简单的几个字,“暂时没有。” “有这样不添乱还能帮忙的实习生,还让滚吗?” 顾晏终于抬起了眼,“该滚一样滚。” 燕绥之:“……” 他嗤笑了一声,没跟顾同学一般见识,又大致翻了一些后面受害者的一些资料,“我刚才看了下,约书亚的保释本身不难,甚至可以说很简单。” 简单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只需要陈述出他满足保释条件的地方,只要不出意外,法官就会同意保释。 “只要交个保释金,或者有保证人签字就行。”燕绥之道,“但是……” 但是这倒霉孩子既没钱,也没人。 这天晚上两个人都没怎么睡,只在沙发椅上囫囵休息了一会儿。等翻完所有案件资料划完重点,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觉得你其实可以不订酒店。”燕绥之回自己房间洗漱前,冲顾晏说道,“咱们这跟睡大街也没什么区别……哦,有暖气。” 顾晏:“……” 早上9点半,燕绥之和顾晏在治安法庭门口下了车。 “请两位先生过一下安检。”法庭门口的人高马大的安保员说道,“智能机、光脑、包……都需要过一下。” 这是进法庭的必经程序,为了防止某些过于激动的人往口袋里藏俩炸·弹,在法庭上送法官律师嫌疑人一起上天。 9点40分,7号庭上一波听审结束。燕绥之和顾晏逆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进了法庭。 坐在上面的法官撩起眼皮朝这边看了一眼,脸顿时就瘫了,他扶了扶眼镜将穿着律师袍的燕绥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咕哝道:“现在没毕业的学生也敢上辩护席了,开什么玩笑……” 燕绥之:“……”这位老年朋友,你压低声音我就听不见啦? 听审(三) 约书亚·达勒上午10点的时候被带上了法庭,他所坐的地方跟其他人都不一样,防弹玻璃像一个方正的透明笼子,将他罩在里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坐在这个席位上了,这个案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庭审断断续续进行了几次,而他依然弄不明白这些法律程序。 “陪审团呢?为什么没有陪审团?” 约书亚扫视了整整一圈,这大概是他现在仅有的对庭审的了解了。 在他身后一边一个站着看守所的管教,两人都板着脸,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显出浓重的压迫感。 其中一个闻言短暂的嗤笑了一声,从唇缝里嘟囔着回答:“这哪用得着陪审团。” 保释这种事,法官决定就行了。 约书亚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法官显然不会喜欢他。 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他看起来阴沉刻薄,脾气又很差,一点儿也不讨人喜欢。但如果是陪审团的话,也许还能有那么一点点希望。 “保释很难,非常难。”约书亚喃喃着。 他身后的两位管教对视一眼。 这是一个重大的误会,事实上保释很简单。只是之前的律师对他并不上心,甚至不乐意往酒城这个地方跑,谁管他? 而在酒城这种地方,没有人管你,就不要指望审核官会主动给你适用保释了,他们巴不得你一辈子老老实实呆在看守所或者监狱,少给他们惹麻烦。 然而那两个位管教并不打算对约书亚解释这点,只是耸了耸肩膀,由他去误会。 约书亚极其不甘心地看着辩护席,“我就知道!骗子!又是一个骗子……” 他看见那位信誓旦旦说要将他弄出来的顾律师居然打算袖手旁观,坐在主导位置上的是那个跟在他身边的年轻律师。 鬼知道毕业没毕业,约书亚刻薄又绝望地想。 他看见那位年轻律师嘴唇张张合合,正在对法官陈述什么观点,但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接着控方那边又说了什么?他依然没有听进去。 他紧张又愤怒,几乎快要吐出来了。 “我要出不去了是吗?”约书亚脸色惨白。 这种问题,那两位管教倒是很乐意回答:“是啊,当然。” 约书亚垂下眼皮,将头深埋在手臂里,他不再抱希望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站在辩护席上的燕绥之一点儿不觉得这保释有什么麻烦,甚至打算速战速决。不过现在是控方瞎哔哔的时间。 “……他没有监护人,没有谁能够对他的行为有所约束,也没有谁能够对他可能会造成的危险负责。过往的行为记录表明他有中度狂躁症,附件材料第18页的医学鉴定书可以证明这一点,我想这位律师已经阅读过所有证据材料,并对此非常清楚。” 控方将医学鉴定书抽出来,朝前一送。 全息页面自动在法官面前展开,像一个竖直的屏幕,足以让法庭上的其他人都看见。 灰白头发的法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看见了鉴定书内容。同时目光从眼镜上方瞥向燕绥之。 燕绥之坦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确实看过。 控方又到道:“视频材料1到4是看守所的监控,同样能体现这一点。另外——” 他按下席位上的播放控制器,两侧屏幕再次开始播放今早看守所将约书亚·达勒送审的监控。 车内车外都有。 他将播放定格在车内监控中的某个瞬间,画面中约书亚正在挣扎,表情狰狞,身体正倾向一边车窗。看起来像是想将身体探出车外,被管教一边一个摁住了。 “即便是今早送审的过程中,他也表现出了极不稳定的情绪。” 控方停顿了一下,让众人足以领悟他的意思,接着面带遗憾:“而对方当事人约书亚·达勒有一位妹妹,8岁,毫无反抗能力。如果对他适用保释,就意味着一名被指控入室抢劫,同时有着中度狂躁症以及多次斗殴记录的嫌疑人,将要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长时间共处。” 控方正视法官:“这绝不是一个好主意,所有人都明白。” 说完,他从法官点头示意发言完毕。 法官再度从眼镜上方瞥了一眼燕绥之:“辩护方律师……阮先生?” 燕绥之冲这位老年朋友一笑:“刚才控方提到了约束力,法官大人,恕我冒昧问一句,您认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约束,本质是因为什么?或者说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而自我约束,本质是出于什么?” “害怕。出于本能的,或者受其他牵制的。”法官停了一下又补充了另外两个答案,“尊敬,还有爱。” 燕绥之又转头看向控方,“同意吗?” 控方:“……”废话,法官说的能不同意? 而且他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燕绥之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干脆利落地将案件资料中约书亚·达勒身份信息那两页单独拎出来。 全息页面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份资料内容全面清晰,唯一的缺陷是照片对不上年龄。” 法官:“……” 控方:“……” “但是没关系,信息足够了。资料上显示我的当事人约书亚·达勒1周岁时失去了父母,7周岁时最后一个长辈外祖母过世。这时候他外祖母收留的另一个孩子,也就是他妹妹罗希·达勒1周岁。” “这份资料上罗希·达勒的照片具体是她几周岁时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不止1岁,也许5岁也许4岁?我再问法官和控方一个很小的问题。照片上的罗希·达勒胖么?” 法官:“……” 控方:“……” “有一点儿吧,但一般孩子不都这样脸上有肉么?不算胖。”法官回答完,瞪了眼燕绥之,“这和本次庭审有什么关系?希望你给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再这样胡乱问问题,就要给你警告了。” 燕绥之对此毫不在意,笑了笑道:“照片上的罗希·达勒脸颊微胖,两眼有神,状态非常健康,正如法官大人所说,和一般孩子一样。” 他顿了一下,“但这恰恰是最不正常的,因为她并不是一般孩子。她没有父母,是被我当事人的外祖母捡来的,而在她1岁到照片上5岁左右的这段时间里,那位善良的外祖母已经过世了,养着她的正是我的当事人。” “第三个问题,一个连自己肚子都填不饱的人,把另一个人养得健康圆润,是出于什么情感?恨还是讨厌?” 控方:“……” 法官默默摸了一把手边的锤子…… 对于这种有话不好好讲的人,真的好想狠狠敲一下。 但是这位老年朋友摸了摸良心,认为燕绥之的话确实让他无法反驳—— 还能出于什么情感?显然是爱。 约束力产生本质原因有三种,害怕,尊敬,还有爱。 所以有人能约束约书亚·达勒吗?有的。 法官:“……” 话都是他自己说的,没毛病。 “至于中度狂躁症。”燕绥之又开口了,“那份出具的医学鉴定书上写得非常清楚,我的当事人有这毛病很久了,不少于3年。” “今年罗希·达勒8岁,3年前她5岁,该记事了吧。如果我的当事人因为中度狂躁症而对她有过威胁,打骂过她,或者就像控方所说的,具有极不稳定的危险性,应该会对我的当事人产生惧怕心理。” 燕绥之也按了一下席位上的播放控制键器——还是那两块屏幕,还是控方几分钟前用过的送审监控。 只不过他重点在车外监控。 “感谢这份车外监控拍摄到了看守所对面的墙角,同样感谢现有技术能将远处画面无损放大。”燕绥之把墙角处放大到整个屏幕,“看见这个蹲在这里的小女孩了吗?皮肤蜡黄,双眼无神,瘦得不成人形。但我相信各位还是能从她的五官上认出来,这是罗希·达勒。她在眼巴巴地等一个会虐打她的人回家?” 控方:“……” 法官瞪着燕绥之,后者回以一个微笑,然后开始总结陈词:“我的当事人约书亚·达勒14周岁,未成年,有固定住处,有能够对他产生行为约束并殷切盼望他回去的家人。他在看守所的表现虽然有点情绪不定,但这表明他有急于证明自身清白的欲求,所以他绝不会缺席后续庭审,完全符合保释条件。” 法官瘫着脸沉默片刻,突然道:“可是仍然有一个问题……约书亚·达勒既交不出保证金,也找不到保证人。” 听审(四) 要想顺利保释,必须得在保证金和保证人当中二选一,总得有一样。 燕绥之不动声色地转了一下指环,一脸坦然道:“既然我已经站在这里了,保证金会成问题吗?” 法官想了想,摇头道:“在酒城,我们并不提倡律师替当事人交纳保证金或者做保证人……” 燕绥之挑眉:“联盟法律明文禁止了吗?” 法官:“联盟倒是没有。” 燕绥之:“酒城要造反自己一声不吭颁布了新的规定?” 法官:“……”好大一顶帽子,谁敢接! 燕绥之:“一切依照法律行事,所以有什么问题?” 法官抹了把脸。 两分钟后,法官终于拿起了他摸了半天的法锤,“当”地敲了一声。 “全体起立。” 燕绥之原本就站着,只是轻轻理了理律师袍,抬起了目光。 “关于约书亚·达勒保释争议,本庭宣布——” 法庭在这种时候显得最为安静,也作为肃穆。法官停顿了一下,目光扫了一圈,在控方和燕绥之身上都停留了片刻,最终沉声道: “准予保释。” …… 众人收拾着面前的东西,陆续往门外走。燕绥之转过身,顾晏正倚靠在椅背上等他整理。 燕绥之想了想,决定要表现一下自己作为一个正常的实习生应有的情绪。于是他拍了拍心口,深呼吸了一下,道:“好紧张,还好没有结巴。” 顾晏:“……” 走下来的法官:“……” 路过正要出门的控方:“……” “阮先生?”年轻的法官助理让光脑吐出一份文件,送了过来:“缴纳保释金的话,需要在保释手续文件上签个字。” 燕绥之点了点头,接过文件和电子笔:“好的。” 然后他转头递给的顾晏:“来顾老师,签字给钱。” 顾晏:“……” 这一步其实是他们昨晚商量好的,这也是顾晏选择让燕绥之上辩护席的本质原因。 因为考虑到有些法官确实很介意律师来做当事人的保证人或者代为缴纳保证金。顾晏不上辩护席,不直接在法庭上进行对抗,也许能让法官的介意少一点。 这本来是比较稳妥保险的做法,谁知道某人上了辩护席就开始无法无天,该委婉的一点没委婉…… “顾老师你牙疼?”燕绥之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哪里都疼。”顾晏冷冷地回了一句,瞥了他一眼便垂下目光,在保释手续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好了名字。 燕绥之看着他的签名,脑子里回放了一下刚才的庭辩过程。他觉得自己略有收敛,但还不够,如果过程当中再结巴两下可能会更合身份。 但是第一次上法庭就淡定自若的实习生也不是没有,顾晏自己可能就是一个。 而且顾晏现在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至少刚才的目光里没有任何怀疑的成分。 这说明……基本没问题? 燕大教授给自己刚才的表现很不要脸地打了90分,除了演技略欠火候,没毛病。 有时候越是遮遮掩掩,战战兢兢,越是容易让人怀疑有猫腻。 那不如干脆坦然一点,理直气壮到某种程度,对方可能再怀疑都不好意思提了。 燕绥之和顾晏两人一前一后出了7号庭,在特殊通道的出口处碰上了约书亚·达勒。 他的状态很差,始终低着头,有些过度恍惚。在他身后,两名管教正和法院的司法警察说着什么。 “醒醒,到站了。”燕绥之冲他道。 过了好半天,直到身后的管教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惊醒一般抬起头来,翠绿色的眼睛瞪着燕绥之看了一会儿:“结束了?” “……”燕绥之没好气第地回头跟顾晏说:“看来真在梦游呢。” “结束很久了,你怎么走得这么慢?”顾晏瞥了一眼那两位管教。 约书亚·达勒看起来依然颓丧,他自嘲一笑,哑着嗓子低声说:“好吧,又结束了,我又要回那个该死的地方了……” 燕绥之和顾晏对视一眼。 “你刚才是真在庭上睡着了吧?”燕绥之没好气道:“保释被准许了,你回什么看守所?” 约书亚哼了一声算是应答,“我就知道我不——什么?” 他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保释被准许了。”也许其他事情上燕绥之常开玩笑,但在这种时候他又突然变得严肃不少,连耐性都变好了一些。 约书亚·达勒像是听不懂话一样看着他,塌着肩膀弓着背,似乎已经很久没站直过了。一点儿也不像一个14岁的少年,更像一个垂暮耳背的老人。 “我说保释被准许了,你可以回家了。”燕绥之再次重复了一遍,说的很慢很清晰。 约书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突然变红,布满了血丝,像是有万般情绪要冲撞出来,但又被死死压住了。 他死死盯着燕绥之,看得很用力,又猛地回头看向管教和司法警察。 “确实如此,刚才带你出法庭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你没有听见吗?”其中一个管教说道。 管教朝燕绥之和顾晏这边瞄了一眼,又补充道:“是的没错,你可以回家了。你没发现我们已经没有再架着你了吗?” 管教和那几位司法警察说完了他们该说的话,冲两位律师点了点头,先行离开了。 直到这时,约书亚·达勒才真正相信燕绥之的话。 他在原地低着头站了一会儿,突然抬手捂住了眼睛。 又过了片刻,燕绥之才听见低声的难以压抑的哭声。 “先别忙着哭啊。”燕绥之像是完全没有受到情绪感染,居然还开了句玩笑,“之前谁说的来着?保释成功喊我们爷爷” 约书亚咬着牙根,把哭声压了回去,捂着眼睛的手却没有撤开:“嗯……”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胡乱地点了点头。 燕绥之又道:“唉算了,你还是别喊了,我们没有这么馊的孙子。” 顾晏:“……” 约书亚·达勒:“……” 他犟着脖子朝后退了一步,以免自己的嗖味熏着律师。 “别捂眼睛了,回去洗个澡给你妹妹弄点儿吃的吧,一个比一个瘦得吓人。” “妹妹”这个词戳到了约书亚的神经点,他狠狠揉了一把眼睛,转身就要朝庭外冲。 “今天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找你。”顾晏这话还没有说完,那个粗鲁莽撞的少年已经没了影子。 “也不说声谢。”燕绥之看着他背影消失,耸了耸肩冲顾晏一偏头:“庆祝一下阶段性胜利。走,请你吃饭。” 顾晏用一种见鬼的目光看着他:“就你那5022西?” “怎么,歧视穷困潦倒的我?” 顾晏面无表情地说:“直觉告诉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医院(一) 看守所的送审车就停在治安法院前面的停车坪上,乔治和李两位管教蹬着踏脚爬上了车,刚坐稳,就看见一个人影从车门边飞奔而过,“嗖”的一声,活像一枚刚被炸出去的破击炮。 “谁呀这是?”李拉上车门,嘀咕着扣好安全带。 乔治盯着“破击炮”远去的背影,辨认了片刻,突然叫道:“约书亚·达勒!” “谁?” “刚从咱们手里放出去的约书亚·达勒啊!” “操,怪不得闻见一阵馊味儿,我还以为我也沾上了那股味道呢。” 坐在驾驶座上的同事一踩油门,车身猛地朝前一窜,喷着尾气就朝那个背影追了过去。 出于职业病和某种条件反射,他们看见人跑就想追。 两条腿毕竟跑不过四个轮子,没过一会儿,看守所的车就追上了那个疯跑的身影。 车身保持着并行的速度,李摇下车窗喊道:“达勒!” 约书亚·达勒一看见他们就是一肚子的火,边跑边吼:“我操你妈我都已经获准保释了,还追我干嘛?!” 李:“……”就冲这粗鄙的嘴,就该给这熊玩意儿撕烂了再关个十年八年的! “你又想干什么?!”李一脸怀疑的看着他,“刚出法院你就跑这么凶,你说你又想干什么?!潜逃啊还是投胎呀?” 不过他刚说完就反应过来,他们所走的这条路只通往一个方向—— 冷湖看守所。 这位五大三粗的管教扒着车窗茫然了三秒,突然回头冲乔治道:“这小子别是有病吧,刚出法院就往看守所跑?” 他还没有听到乔治的回答,就先听到了车外约书亚·达勒闷声闷气的一句话:“我去接我妹妹回家。” 有那么一瞬间,李的心里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他盯着约书亚瘦削的身影看了片刻,突然想开口说“你干脆上车得了,我们把你顺路带过去,只要你小子别再满口喷脏。” 不过他最终还是一声没吭地摇上了车窗。 “你干什么了这副表情?”乔治有些纳闷。 李摇摇头,展开腿伸了个懒腰:“没什么,突然吃错药心软了一下。” “软什么呀?你知道他是真无辜还是装无辜,万一最后审判又确认有罪呢?”乔治抱着后脑勺闭目养神,嗤笑了一声:“你只需要凶一点,硬一点,让那帮畜牲看见就腿软。” 他们还是比约书亚·达勒先行一步到达看守所,车子开进大门前,他们朝远处的墙角看了一眼,那个瘦小的身影还蜷在那里,快跟墙长为一体了。 “走吧,过会儿那小子就来了。”乔治咕哝了一句,车子便转进大院里。 看守所钢铁门开合的声音,引起了墙角孩子的注意。 罗希·达勒蜷缩着手脚盯着那扇门,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某个熟悉的身影。 可惜她只看见一辆黑色的大车开进了门里。 她在这个墙角已经蹲了有五天了,五天前追着哥哥来到这里,就再也没挪过窝。靠着口袋里的两块干面包和墙角管子上淌下来的水撑到现在。 其实她从昨天开始就没东西吃了,最后一样食物是那个陌生人给她的一块巧克力。 她觉得很冷,头很晕,但是她不敢在白天睡觉,她还没有等到哥哥从里面走出来。 “你怎么蹲在这种地方?”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头顶。 罗希·达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她饿的难受,两眼发花。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只看见脸边有一道疤。 那道疤有些眼熟,应该是她认识的人。 “老天,你几天没吃东西了?” 罗希·达勒晕乎乎地垂下头,小声道:“不知道……” “我带你先去吃点东西吧?”那个男人说道,“旁边就是一家面包店,你先吃点东西,否则你会晕在这里的。” 他说着,抓了一下罗希的手臂,用的力道不大。 罗希抽回手,又朝墙角缩了缩,“我在等哥哥。” “可是你的脸色太令人害怕了,我认得你哥哥,我跟你们住在一条巷子里记得吗?你哥哥一定不希望看见你晕倒在这里。” “不,我要等他……”罗希·达勒又挣了一下。 那个男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唉……” …… 燕绥之和顾晏又站在了双月街上,不过没办法,谁让酒城这旮旯就这么一个能伸脚的地呢。 况且,既然放话说要请人吃饭,总不能带去太过寒酸的地方,即便燕绥之现在真的很穷。 顾晏还算得上有点良心,他扫了一眼整条街,冲燕绥之道:“你确定要在这里请我吃饭?看在你今天庭上表现还不错的份上,我可以替你省一点钱,偶尔吃一顿三明治面包也行。” 燕大教授不要脸的时候是真不要脸,他瞥了顾晏一眼道:“劳驾你不要乱提建议,我真干得出来。” 顾晏:“……” 说着,燕绥之居然真的看了一眼对面的一家面包店,认真思考了几秒,最终摇了摇头道:“算了,我受不了,吃点正经的吧。” 顾大律师凉凉地说:“……被请客的似乎是我。” 哪有完全不考虑客人口味只管自己的人? 燕绥之朝上指了指:“这边上去四楼有一家餐厅,它家的灰骨羊排和浓汤味道很好,适合这个季节。” 他已经换下了律师袍,重新穿上了大衣,戴了黑色的皮质手套。 “你很冷?”顾晏问。 “有点,可能是之前你那律师袍太薄了。”燕绥之随口抱怨了一句,带头往楼里走,“所以让我们吃点热烫的暖和一下吧。” 餐厅里温度适宜,燕绥之终于舍得摘下手套,脱下大衣,还下意识朝瘦长的手指间呵了口气。 他们在里间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生拿来菜单时,燕绥之把菜单推到顾晏面前,顺口道:“想吃什么。随便点。” 顾晏:“……以前的习惯?” “什么?” “这样递上菜单让别人随便点的习惯,以前养成的?”顾晏垂着目光翻看菜单,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燕绥之一愣,接着语带抱怨地道:“是啊是啊,没被偷之前,我还算挺有钱的。” 不止有钱,花起来也慷慨得过分。 “那我点了?” “点吧,钱得有出才有进。”燕绥之心说:我相信顾大律师你还是有点分寸的。 结果就见顾晏一脸淡然地扫完一页,手指点了三下:“这三样。” 然后又翻开一页:“这两样。” 接着翻开第三页:“还有这个和这个。” 眼看着他要翻开第四页的时候,燕绥之感觉自己的笑容要裂了。 “还有一份羊排和浓汤。”顾晏最后补充了一句,把菜单还了给服务生。 他两手交握着搁在膝盖上,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燕绥之的脸色,冷淡地评价了一句:“很绿。” 燕绥之:“……” “我很怕欠下莫名其妙的人情。”顾晏道,“所以这顿不用你请。羊排和浓汤是你的,其他归我,你看着。” 燕绥之:“……” 顾大律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清水,道:“说吧,请我吃饭是想干什么?” 燕绥之转了两下面前的杯子,干脆单刀直入:“没什么,一想问你有没有住处可以介绍,便宜舒适的。二想问你有没有外快能让我赚一把。就这两件事,不急,可以边吃边商量。” “……” 顾晏想了想,放下了水杯。他回忆了一下某人刚才的问题顺序,平静地道:“我不是中介,没有,你别吃了,先走吧。” “……” 燕大教授在心里气了个倒仰。 这种时候他又希望顾晏能认出他来了,他想让这位同学看着他敬爱的老师的脸,有胆把话再说一遍。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顶回去,顾大忙人的智能机又震了起来。 燕绥之没有乱听通讯的习惯,出于教养,他转头看向了窗外,让顾晏自在去接通讯。 这家餐厅楼下的景色一点儿也不美丽,因为坐落在双月街边缘,紧邻着贫民窟,所以一眼望下去全是矮趴趴的棚屋,夹杂着歪七扭八的巷子。 他看见一辆出租车匆匆拐进巷子里,在一处拐角急刹停下,接着从车里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挺眼熟…… 那一头没洗的头发,不是约书亚·馊·达勒是谁? 医院(二) 燕绥之想起之前的案件资料上写着,约书亚·达勒的住址是金叶区94号,入室抢劫案的受侵害人则住在93号,就在达勒家隔壁。 然而这破地方房子挤着房子,没有一条直线,一间房子恨不得有东南西北四个隔壁,根本看不出受害人家是哪一个。不实地找一下,连案子都理解不了。 怪不得顾晏接了委托后,第一时间就买了飞梭票。 “……我推荐?”顾晏的声音不高,但也没有刻意压低,所以即便燕绥之没打算听,有些语句还是在他走神的间隙里钻进了耳朵。 “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把我当中介。”顾晏语气很淡,“这种事你应该去找事务官,他可以给你挑到合适人选,我这只有实习生。” 因为听见了“实习生”这个词,燕绥之转头看向了顾晏,然而对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好像面前这个实习生是死的。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顾晏又不咸不淡地刺了一句:“你还真是不挑。” 燕大教授通过这几句话进行了一个合理猜测——通讯那头的人似乎要找一个合适的律师,做咨询或是接案子,也许因为时间紧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连实习生都不介意。 燕绥之的眼睛弯了起来,他以舒服的姿态倚靠在椅背上,心说老天还是很照顾他的,刚说着缺钱要外快,财路就来了。 然而…… 顾晏略一思索,干脆地冲对方道:“去找亚当斯吧。” “……”燕绥之保持着微笑的表情重新扭开头。 去你的吧,气死我了。 “在看什么?”顾晏切断通讯后,顺着他将目光转向窗外,却一时没找到目标。 “你的当事人。”燕绥之嘴角含着笑意,却没正眼看这断人财路的混账玩意儿一眼。看得出来他心情不怎么样,因为张嘴就开始损人:“约书亚·达勒,就在那条巷子里,大概正要回家,背后还背了个麻袋,麻袋口上有一团乱七八糟的毛……” 他说着眯了眯眼,顿了一下又纠正道:“好吧,看错了,背的是个人。” “……” 根据他的描述,顾晏在杂乱的巷子里找到了那个身影,“背的是罗希·达勒,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个男人……” “司机。”燕绥之道,“刚才看着他从那辆出租驾驶座上下来的。不过我很惊讶,约书亚·达勒居然会坐车回家。” 酒城遍地黑车,价格并不便宜。实在不像一个饭都快吃不起的人会选择的交通工具。 顾晏皱起了眉,冲燕绥之道:“吃完去看看他。” “不是说明天?” “既然已经到这里了,提前一点也无所谓。” 这家餐厅的羊排火候刚好,肉质酥烂,分量其实不多,搭配一例热腾腾的浓汤,对燕绥之来说慢慢吃完正合适。 顾晏看着他的食量,难得说了一句人话:“还要不要菜单?” 燕绥之有些讶异,心说这玩意儿居然会口头上关心人吃没吃饱。他摇了摇头道:“我一顿也就吃这么多。” “建议你最好吃饱一点。”顾晏一脸冷漠:“不要指望我会陪你一天出来吃五顿。” “……” 这么会说话的学生我当初是怎么让他进门的? 燕绥之默然两秒,面带微笑:“不劳大驾,我自己有腿。” 他们两人走进拥挤的矮房区时,这一片的住户刚好到了饭点,油烟从各个打开的窗户里散出来,穿插在房屋中间的巷子很窄,几乎被油烟填满了,有些呛人。 先前在楼上俯瞰的时候,好歹还能看出一点依稀的纹理,现在身在其中,燕绥之才发现,这哪是居住区啊,这分明是迷宫。 三两下一转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燕大教授心说还好不是自己一个人来,否则进了这迷宫,大半辈子就交代在这了。 顾晏神奇地在这片乱房中找到了排号规律,带着燕绥之拐了几道弯,就站在了94号危房门外。 它是这一片唯二没有往外散油烟的屋子,另一个冷锅冷灶的屋子就紧挨着它。 燕绥之嘀咕着猜测:“那个没有开伙的房子不会就是93号吧?” 顾晏已经先他一步找到了门牌号:“嗯,吉蒂·贝尔的家。” 吉蒂·贝尔女士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遭受抢劫的过程中后脑受了撞击伤,如今还躺在医院里。如果她能醒过来指认嫌疑人,那么这件案子的审判会变得容易许多。可惜她还没睁眼,而且近期没有要睁眼的趋势…… 现在约书亚·达勒需要极力证明他自己的清白,而控方则在收集更多证据,以便将他送进监狱。 顾晏低头让过矮趴趴的屋檐,敲响约书亚·达勒的门。 燕绥之站在旁边,同样低着头避开屋檐,给自己不算太好的颈椎默念悼词。 “谁?!”里面的人显然不好客,一惊一乍的像个刺猬。 “你的律师。” 片刻后,那扇老旧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 约书亚·达勒露出半张脸,看清了外面的人,“你不是说明天见吗?” 燕绥之一点儿也不客气:“进屋说吧。” 约书亚·达勒:“……” “保释获准了,怎么也能高兴两天吧?你这孩子怎么还是一副上坟脸?”燕绥之进门的时候开了个玩笑。 约书亚·达勒收起了初见时的敌意,闷声道:“我妹妹病了。” 他说着眼睛又充血红了一圈,硬是咬了咬牙根才把情绪咽回去,没带哭音,“她一直蹲在看守所门外等我,现在病了。” 燕绥之走进狭小的卧室,看了眼裹在被子里的小姑娘,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烧着呢,她这是蹲了多久?” 约书亚·达勒:“应该有五天了,她等不到我不会回家的。” “有药么?”顾晏扫了一圈,在桌上看到了拆开的药盒。 “喂过药,也不知道管不管用。”约书亚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卧室转了一圈后,又拿了一件老旧的棉衣来,压在了罗希·达勒被子外面,“希望能快点出汗。” 燕绥之瞥了眼落灰的厨台,问道:“吃药前吃过东西么?” 约书亚·达勒摇了摇头:“没有,她吃不进去,只说晕得难受。” “那不行,得去医院。她这是连冻带饿耗出来的病,光吃这药没用。” 被褥加上棉衣格外厚重,显得被压在下面的小姑娘愈发瘦小,只有小小一团,嘴唇裂得发白。 约书亚·达勒揪了一下头发,转头就开始在屋里翻找。 他着急的时候有些吓人,重手重脚的,活像跟柜子有仇。 “你拆家呢?”燕绥之纳闷。 约书亚·达勒:“找钱。” 顾晏摇了摇头,拎起床上那件棉衣,一把将被子里的小姑娘裹起来,冲燕绥之道:“叫车。” 约书亚·达勒蹲在柜子前愣了一下,捏紧了手指,犟着脖子道:“我能找到钱,还剩一点,够去一次医院。” “知道,回来还我们。”燕绥之丢了一句给他,转头就出了门。 这句话奇迹般地让约书亚·达勒好受了一点,收起了他的犟脾气。他急匆匆跟在两人身后,叫道:“有车,巷子里就有车!” 他一出门就直蹿进旁边的巷子里,冲里面一间黑黢黢的屋子喊了一声:“费克斯!” 约书亚·达勒所说的车,就是燕绥之在楼上看到的那辆。 那位司机就住在这巷子里,被约书亚喊了两嗓子,便抹了嘴跑出来,拉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 “去医院?”名叫费克斯的司机发动车子,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极为粗哑,听得人不大舒服。 燕绥之坐在后座,一听这声音便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这司机还是个面熟的,脸上有道疤,之前载过他和顾晏。 “对!越快越好!”约书亚·达勒焦急地催促。 费克斯没再说话,一踩油门车子就冲了出去。 “我之前在那边楼上的餐厅吃饭,刚好看见你们车开进巷子。”燕绥之说,“还纳闷你身上哪来的钱叫车,原来是认识的。” “嗯。”约书亚·达勒一心盯着妹妹,回答得有点心不在焉,“屋子离得很近,经常会在巷子里碰见。上午我去看守所找罗希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跟罗希说话。” 费克斯在前面接话道,“我刚好从那里经过,看见她蹲在那里快要晕过去了,毕竟都住在一个巷子里,总不能不管。” 约书亚·达勒粗鲁惯了,听见这话没吭声,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补了一句:“谢谢。” 费克斯在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别那么客气。” 他们去的是春藤医院,离金叶区最近的一家。 这家医院倒是很有名,在众多星球都有分院,背后有财团支撑,半慈善性质,收费不高,对约书亚·达勒来说非常友好…… 哦,对目前的燕绥之来说也是。 这也意味着这里异常繁忙,来来回回的人活像在打仗。 等到把罗希·达勒安顿在输液室,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了。 约书亚·达勒在输液室帮妹妹按摩手臂,燕绥之则等在外面。 等候区的大屏幕上一直在放通知,说是春藤医院本部的专家今天在这边坐诊一天,一共十位,严肃至极的照片咣咣咣放出来的时候,活似通缉令。 燕绥之靠着窗子欣赏了一番要多丑有多丑的证件照,余光瞥到了屏幕旁边的医院守则。里面明晃晃有一条,列明了目前能做基因微调手术的分院名称及地址。 “基因微调……”燕绥之眯了眯眼。 “你说什么?”顾晏怕当事人兄妹俩活活饿死在医院,出门去买了点吃的,结果刚回来就听见燕绥之在嘀咕着什么。 “没什么。”燕绥之瞥了眼他手里打包的食物,“这么多?你确定那两个饿疯了的小鬼胃能承受得住?饿久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 顾晏没理他,兀自进了输液室,没过片刻又出来了,手里的东西少了大半,但还留了一点。 他走到窗边,自己拿了杯咖啡,把剩下的递给了燕绥之,正绷着脸想说点什么,大门里又呼啦涌进来一大波人,惊叫的,哭的,喊“让一让”的,乱成一团。 两张推床从面前呼啸而过的时候,燕绥之隐约听见人群里有人提了句管道爆炸。 他眉心一动,用手肘拱了拱顾晏,道:“诶?说到爆炸我想起来,你给我的卷宗里爆炸案好像格外多。” 顾晏手肘架在窗台上,喝了一口咖啡,“嗯”了一声。 燕绥之问道:“接那么多爆炸案干什么?” 过了有一会儿,顾晏咽下咖啡,道:“我有一位老师,半年前死在了爆炸案里。” 医院(三) 这么一句话说得平平静静,却听得燕绥之心头一跳。 几乎全世界都相信那场爆炸是一个意外,有人感慨他的倒霉,有人唏嘘他的过世,法学院会把他请进已故名人堂,金毛洛克他们会在谈论起他的时候把称呼纠正成“前院长”。 等到再过上几年,那些因为他的死而感到难过的人会慢慢不再难过,聊起他的人会越来越少,甚至偶尔还能拿他调侃两句开个玩笑…… 这是一条再正常不过的变化轨迹,也是燕绥之心里预料到的。所以他对此适应良好,看得很开。 反倒是顾晏这种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他没想到除了自己,居然还有其他人在关注那件爆炸案,会花额外的心思去探究它的真相。 最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人居然是顾晏。 难不成这位同学毕业之后兜兜转转好几年,突然又回归初心,重新敬爱起他这个老师了? 燕大教授这么猜测着,心里突然浮上了一丁点儿歉疚——当年应该少气这学生几回,对他稍微再好点的。 燕绥之这短暂的愣神引来了顾晏打量的目光。 “你也是梅兹大学的,难道没听说过?” “嗯?”燕绥之回过神来,点头应道,“如果你说的是前院长碰到的那次意外,我当然听说过。刚才发愣只是因为没想到你接爆炸案会是这个原因。怎么?你觉得那次意外有蹊跷?” 顾晏斟酌了片刻,道:“仅仅怀疑,没什么实证。” “没有实证?那为什么会怀疑?”燕绥之看向他。 顾晏:“看人。” 燕绥之:“???” 这话说得太简单,以至于燕大教授不得不做一下延展理解。一般而言,“看人”就是指这事儿发生在这个人身上和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对待的态度不一样。 “看人?”燕绥之打趣道,“难不成是因为你特别敬重这位老师,所以格外上心想知道真相?” 得亏燕大教授披了张皮,可以肆无忌惮地不要脸。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想嘲讽两句。 顾晏闻言,用一种“你在开什么鬼玩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咖啡,淡淡道:“恰恰相反,你如果知道每年教授评分季我给他多少分,就不会做出这么见鬼的猜测了。” 燕绥之:“多少分?” 顾晏:“不到50。” 燕绥之:“啧。” 顾晏看了他一眼。 燕绥之:“你也就仗着是匿名的吧。” 顾晏:“不匿名也许就给20了。” 燕绥之:“啧。” 同学,你怕是想不到自己在跟谁说老师的坏话。 不过郁闷的是,燕绥之略微设想了一下,就当年顾晏气急了要么滚要么呛回来的脾气,当着面打分说不定真能把20分怼他脸上。 他确实干得出来。 所以……还是让师生情见鬼去吧。 燕绥之挑了挑眉,自我安抚了一下脾气,却越想越纳闷:“那你说的看人是什么意思?” 顾晏把喝完的咖啡杯捏了扔进回收箱,才回道:“没什么意思。” 燕绥之正想翻白眼呢,顾晏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那天听见那几个实习生说你长得跟他有点像。” “什么?”燕绥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翘着嘴角笑了一声,状似随意道:“你说那位倒霉的前院长?以前也有人说过,我自己倒没发现。你呢?你觉得像么?” 关于这点,燕绥之其实反而不担心。因为有那么一个说法,说陌生人看某个人的长相,看的是整体,乍一眼很容易觉得两个人长得相像。但是越熟悉的人,看的越是五官细节,下意识注意到的是差别,反而不容易觉得像。 就好像总会有人感叹说:“哇,你跟你父母简直长得一模一样”,而被感叹的常会讶异说:“像吗?还好吧”。 比起洛克他们,顾晏对他的脸实在太熟了。 况且,就算像又怎么样,世界上长得像双胞胎的陌生人也不少。 不过即便这样,顾晏突然微微躬身盯着他五官细看的时候,燕绥之还是惊了一跳。 他朝后让开一点,忍了两秒还是没忍住,没好气道:“你怎么不举个显微镜呢?” 说话间,顾晏已经重新站直了,平静道:“不像。” 果然。 “你如果真的跟他长得那么像,第一天就会被我请出办公室了。”顾晏说完也不等他反应,转身便走了。 燕绥之哭笑不得:“你那天是没请我出办公室,你请我直接回家了,这壮举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顾晏走在前面,一声没吭,也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装聋,亦或只是单纯地懒得理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电梯这边,然而围着的人有些多,于是顾晏脚尖一转,干脆拐到了楼梯口。 “上楼干什么?”燕绥之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上了三楼。 “刚才说话的时候,我们的当事人达勒先生进了电梯。” 照理说医院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该交的费用也都交了,况且就算没交完,也没他什么事,毕竟现在掏钱的是顾晏。罗希·达勒还在一楼输液,他好好的上楼干什么? 燕绥之回忆了片刻,突然想起来,入室抢劫案的受害人吉蒂·贝尔就住在这家春藤医院。 显然两人的猜测一样,他们上了三楼后就极为默契地转向了通往b座住院部的连廊。 b座3楼是春藤医院的特别病房,提供给某些身份特殊的病人,比如某些保外就医的罪犯,比如像吉蒂·贝尔这样案件尚未了结的受害人等等。 这层的病房和上下层之间都有密码门相隔,只有这条连廊供医生和陪护家属进出。 吉蒂·贝尔的病房门口还守着警队的人,穿着制服坐在两边的休息椅上,其中两个正靠着墙小憩,看脸色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了。 顾晏和燕绥之刚进走廊,就看见约书亚·达勒正靠在走廊这一端,远远地看着那间病房。 不过从他的角度,只能透过敞开的病房门,看见一个白色的床角。 约书亚·达勒站了一会儿,警队的人抬头看了过来,其中一个皱了皱眉,正要起身。 不过他刚有所动作,约书亚就已经转身往回走了。 “呵——”他垂着眼,刚走两步就差点儿撞上燕绥之,惊得倒抽一口气,抬起了头,“你们怎么……” “刚刚在楼下看到你进了电梯。”燕绥之道。 约书亚的脸色变了变,有一瞬间显得非常难看且非常愤慨,“我上来怎么了?难道你们还怕我冲进病房?” 燕绥之挑了挑眉,心说这小子还真是浑身都是炸点,随便一句话都能让他蹦三蹦。 他按住约书亚的肩,把他朝连廊外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得了吧,真怕你冲进病房我们都不用上来,门口守着的那些刑警捉你还不跟捉鸡崽一样?” 约书亚·达勒:“……” 他扭了扭肩,让开了燕绥之的手,粗声粗气道:“那你们跟过来干什么?” “怕你被吉蒂·贝尔的家属撞见,吊起来打。”燕绥之随口道。 约书亚·达勒一脸愤怒:“不是我干的为什么会打我?!” “你说呢?”燕绥之道:“在没找到可以替代你的真凶前,人家总要有个仇恨对象的。况且法院一天不判你无罪,人家就默认你依然有罪,这很正常。” 约书亚·达勒又瞪圆了眼睛要嚷嚷,刚张口,燕绥之就道:“闭嘴别喊,你们这些年轻小鬼就是脾气大,别总这么激动。” “……” 约书亚·达勒气得扭头喘了好几下。 顾晏一直没开口,在旁边看戏似的默然看着。 “别呼哧了,风箱投的胎吗?”燕绥之笑了笑,道:“你可以这么想,也不止你一个人这么倒霉,还有被牵连的我们俩呢。一般来说,他们不止恨你,还恨帮你脱罪的我,你应该庆幸进法院有安检,否则来个跟你一样瞎激动的家属,挑两桶浓硫酸,泼你一桶,泼我一桶,余下的倒他头上,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约书亚·达勒听着心都凉了。 吓唬完人,他还安抚道:“以前还真有过这类的事,你看我就不喘。” 约书亚·达勒:“……” 顾晏在旁边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又很快松开,像是从没有露出过那种表情。 燕大教授吓唬小孩正在兴头上,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特别技能,叫做乌鸦嘴。 说话间,三人正要走出连廊,拐角处转过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棕色短发的少年,看着比约书亚大不了两岁,顶多17。他手里正提着一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热水,看那热气滚滚的样子,很可能刚沸腾没多久。 病房这边供给的大多是可以直接饮用的冷水或者温水,这样滚开的水得额外找地方烧。 那一瞬间,燕绥之觉得这少年略有些眼熟,但没细想,就下意识给那个少年让开了路,毕竟人家好不容易弄来一桶水,绕来绕去洒了就不好了。 谁知他刚朝侧边让了两步,那个棕色短发的少年瞪着他们看了两秒,突然骂了一句:“操!是你们!” “人渣!” 那少年说着,一托水桶底,将那一整桶开水泼了过来。 我得找个地方去去晦气了,怎么又碰上这种事…… 那一瞬间,燕绥之心里冒出的居然是这么个想法。他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挡一下脸,紧接着,他就感觉自己腿上猛地一痛,同时又被一个温热的躯体撞了一下。 再然后是不知哪个小护士的尖叫。 十分钟后,燕绥之坐在一间诊室里,老老实实地给医生看右边小腿到脚踝处的烫伤。 这还是顾晏的大衣替他挡下大部分水的结果。至于约书亚·达勒则比较幸运,只伤到了左手手背。 医生给他们紧急处理了一下,打了一张药单,让顾晏帮他们去刷一下费用。 春藤医院的半慈善性质决定了每次诊疗都要从身份档案上走,缴费拿药的时候需要填一份身份证明单。 顾晏将湿了的大衣挂在手肘,径自去了收费处。 桌台边的小护士道:“是第一次在这边就诊吗?是的话需要填一下身份证明单。” 顾晏垂着眼皮扫了眼填单格式,在光脑上点出了一张新表单。 患者姓名:______ 顾晏握着电子笔,下意识写了一个字,又顿了一下。 小护士伸头过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 顾晏淡声道:“没事,写错字了。” 小护士笑了笑,顺带瞥了眼姓名栏。 就见那里有一个写好的“燕”字,不过下一秒,就被顾晏点了删除。 医院(四) 小护士心说写得很好看啊,没看出哪里错了。 患者姓名那栏重新变得一片空白,顾晏握着笔,填上了“阮野”两个字, 小护士横看竖看也没弄明白,这两个字怎么会跟那个“燕”搞混。不过她也没多嘴,只是保持着漂亮明媚的微笑在一旁等着。 顾晏很快填好一张单子,点了提交,便让到了一旁。 小护士在光脑上手指灵活地操作着。 没过片刻,便显示春藤医院诊疗记录跟身份绑定成功。只不过“阮野”这个身份下,医疗记录界面干干净净,一条历史诊疗都没有。 没有春藤医院的,同样也没有其他医院的。 这显然不太正常。 “呃……”小护士看着这界面也是一愣,她下意识按了几下刷新,咕哝道:“界面卡了么,怎么什么都没刷出来?” 顾晏扫了眼屏幕,脸上没多少惊讶。 手指上的智能机突然震动起来,顾晏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只耳扣,一边接通通讯,一边冲小护士道:“绑定好了么?” 小护士见他似乎正忙,也不纠结那一片空白的诊疗记录了,点点头退出了界面,微笑道:“绑好了,可以去付费处交费了。” “谢谢。”顾晏说着,手指在耳扣上敲了一下激活语音,“喂?乔?” “哟!顾大忙人居然还有空理我!”通讯那头的人哈哈笑着说。 顾晏“嗯”了一声,“没看来电人。” 乔:“你这话什么意思,要是看到来电人呢?” 顾晏道:“拒接。” 乔:“……好好好你忙你第一。我打给你就是再确认一下,5号那天你真不来亚巴岛啊?” 顾晏点开全息屏看了眼不同星区的时间换算,道:“不去了,要出庭。” 乔还有些不死心:“我难得开一次庆祝会啊,对我来说那么重要的日子你忍心不来?5号不行,4号来露个面也行啊!我都多久没看见你了!再不见,你就要失去我这个朋友了我跟你说。” “4号?”顾晏又看了眼日程表,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就又开了口 “我的天,你旁边人很多吗?好吵,你在哪儿呢?” 顾晏答道:“酒城。” “你去酒城干什么?呼吸新鲜空气啊?” 顾晏:“……” 他想了想,回答道:“接了个案子在这边,顺便看戏剧。” 鉴于顾大律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说案子,乔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更好奇后半句,“看戏剧?你还有空看戏剧,我没听错吧。酒城那地方有正常人呆的剧院?看的什么剧?” “皇帝的新衣。” 乔:“??” 顾晏走到收费处把钱交了,提示音叮咚一声,手边的窗口哗哗吐出来一堆药,“您的药品已出库,请检验有无遗漏。” 乔更茫然了:“药品?你不是在看戏剧么?我怎么听见了医院的声音,你去春藤了?” “嗯。”顾晏平静地道,“皇帝被烫了脚,给他拿点药。” 乔:“??????” 顾晏拿了药,收起了智能机的不同星系时间换算界面,“我3号到4号下午有时间,你都在亚巴岛?” 乔一听,立刻道:“在!当然在,我在亚巴岛住一个月再回去。那就这么说定了,5号那么多人我知道你也懒得见,3号你来,吃住不用管,你人来就行。” 顾晏回到诊室的时候,燕绥之已经跟那位医生聊起天了。烫伤的腿到脚踝处涂了药裹着纱布,不太方便踩地,只能翘着二郎腿,但这丝毫不妨碍燕大教授从容淡定地跟人谈笑风生。 好像那腿不是他的似的。 那位医生笑着说,“我母亲那边也姓阮,没准儿跟你八百年前是一家。” 八百年没听见人这么套近乎了。 顾晏进了门,把药搁在燕绥之腿上,垂眼看向医生手边的光脑界面。 燕绥之正翻看着那些药,就听那医生道:“稍等,护士那边刚把你的信息界面传过来,我录入一下诊疗记录。” 约书亚·达勒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棒槌,他托着包扎过的爪子,瞥了眼医生的光脑,“咦”了一声,“你这人看着一点儿也不经打,身体倒是好得出奇啊,居然没有过诊疗记录?” 他说着,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将燕绥之上下打量了一番,撇了撇嘴,“真是见鬼了,我以为我已经够少了。” 原本医生并没有注意到这点,被约书亚这熊玩意儿一提醒,输入的手指一顿,“嘶——对啊,我才发现,你居然没有过往医疗记录?” 燕绥之:“……”如果有绳子,他已经把约书亚这倒霉孩子吊起来打了。 他下意识瞥了顾晏一眼,就见顾大律师也正皱着眉看向他。 燕绥之迅速调整了表情,干笑一声:“别提了,前几天被小偷盯上了,偷了我一大堆东西不说,可能是怕被追踪吧,还给我把各种身份绑定信息都注销了。我重新办理之后还是有很多空白,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步的时候出了故障。” 医生毕竟不是搞调查的,他听了燕绥之的话,注意力显然被引到了“小偷”身上,唏嘘道:“11月末临近年底,确实到小偷出来活动的季节了,还是要当心点,我看你是学生吧?毕业了挑安全点的街区住。” 燕绥之笑笑,余光中顾晏收回了目光,似乎也接受了他的说法。 那位医生看着空白一片的界面大概有些不适应,写诊疗结果的时候,硬是把一个烫伤分成三份写,占了三条记录,看起来总算没那么碍眼了。 燕绥之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心说这位医生值一枚医德勋章,急患者之所急,想患者之所想,太会体谅人了。 医生填完诊疗结果,指着燕绥之腿上那堆药叮嘱顾晏:“先涂这支红色的药膏。手伤的这孩子伤口不算大,涂两天就行了。腿伤的这位得涂四天。之后开始涂这支蓝色的,涂到伤口看不出痕迹就行了。一周后回来复诊一下,不过到时候应该是其他医生在这里。我只是今天从本部过来坐个诊,明早就回去了。” 燕绥之:“……”你看着我说就行了这位医生。 医生交代完,冲他们笑笑,按了一下铃,外面排队的号码跳到了下一个数字。 三人拿着药准备出门,燕绥之撑着桌子站起身,伤了的那只脚略微用了点力,便针扎似的撕扯着痛。他只在那一瞬间蹙了一下眉,脸色便恢复如常,就想这么走出去。 结果还没迈脚,就被顾晏抓住了手腕。 “怎么?”燕绥之一愣,又摆了摆手道:“没事破皮伤,又不是断腿,还用扶?” “这条腿难使力,你是打算蹦着出去,还是瘸着出去?” 燕绥之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确实不大美观,很难走得优雅走出气质,于是只得挑了眉,抓着顾晏的手借力朝外走。 院长是个讲究的院长,腿都快烫熟了还要讲究不能走得太丑,于是他每步都挺稳,就是走得很慢,半天才出诊室门。 他们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卷发医生匆匆过来,走路带风,白大褂下摆都飘了起来。那卷发医生在门口被燕绥之他们挡了一下,侧了身才钻进诊室,“林,在忙?” 卷发医生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燕绥之一眼,目光从燕绥之伤了的腿上扫过,又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 最终,他收回了目光,冲那位给燕绥之看伤的林医生道:“刚才在三楼被开水烫到的人?” 林医生点了点头,“你怎么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哦,没,刚才本部……” …… 燕绥之走到春藤医院输液室花了5分钟,约书亚·达勒差点儿给他跪下:“我爬都能爬两个来回了。” 燕大教授云淡风轻地道:“是么?那你爬给我看看。” 约书亚·达勒:“……” 他扭头就进了输液室,把输完液的妹妹罗希接了出来,绿着脸跟着燕绥之继续爬向医院大门。 走出门的时候,顾晏先去拦了车。 燕绥之在等司机掉头开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回头朝大楼看了一眼。 人的目光也许真的有实质,反正他一眼就看到了三楼某个窗户边站着的人——那个泼了他们开水的少年。 他后来想起来,那个少年是被害人吉蒂·贝尔唯一的家人,泼完开水后被警队的人拉走了,这会儿也许刚受完教育,正在目送他心中的“人渣”离去。 燕绥之看了两眼,转回头,就见约书亚·达勒也正转头回来,刚才挤兑人的那点儿活气又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耷拉着脑袋,垂着眼,脸色很难看,有些阴沉又有些委屈。 “你刚才干嘛跟警队的人说是他脚滑?”约书亚沉着嗓子道。 “因为案子还没审完,不适合让受害者的家人积聚更多怒气,这对审判不利。”燕绥之语气轻松,显得满不在意,目光却沉静地看着远处虚空中的一点,像是有些出神,“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很多,知道怎么处理更好,你还小,下回……别添乱,闭嘴就好。” 约书亚·达勒:“……”还他妈有下回?! 证据(一) 因为伤了一只手的缘故,约书亚·达勒生活变得很不便利,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也就将就对付了,但偏偏还有一个身体尚未恢复的妹妹罗希·达勒,这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为了防止发生兄妹双双饿死在旧屋的人间惨剧,这两天他们都暂住在燕绥之和顾晏下榻的酒店。 保释期间,约书亚·达勒会受到诸多限制,比如不能随便离开居住的市区,不能会见受害者、证人,以防串供。 甚至包括受害者吉蒂·贝尔老太太的亲属,比如那天泼开水的少年,他也不能擅自去会见。 但他和律师之间的联系是不受限制的。 咣咣咣—— 燕绥之的房间门响了起来。 这么粗鲁且闹人的敲门声,一听就知道是约书亚·达勒。 燕绥之坐在窗边的沙发椅中,放松着受伤的那条腿,正支着下巴,面容沉静地翻看着案件资料。 闻声,他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这状态,跟他当初在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几乎一摸一样。 坐在他对面的顾晏正在回一封邮件,听见这话手指一顿,撩起眼皮。 燕绥之又翻了一页,才注意到顾晏的眼神,“怎么?” 他说完这话终于反应过来,干笑一声拿起桌面上的遥控按下开门键,补充了一句解释:“我以为自己还在德卡马呢,忘了这里的酒店房间不是声控了。” 顾晏冷冷淡淡地收回目光,继续将手中邮件回完。 燕大教授内心庆幸,还好自己的解释还算自然。 “你喊我来干什么?”约书亚·达勒一进门就开始抱怨,抓着头发烦躁道:“又要问那天夜里的经过?” 他没有智能机这种高级玩意儿,幸好酒店房间有内部通讯,所以燕绥之“提审”这小子只需要动动手指头。 “你说呢?不然还能问你什么?”燕绥之放下了手中的全息页面。 “就这么一个经过,这两天里你们已经颠来倒去问了800来遍了。”约书亚·达勒很不情愿,连走路的步子都重了几分。 “来吧,别垂死挣扎了,没用的。”燕绥之翘着嘴角拍了拍第三把椅子,示意他乖乖坐下。 向约书亚询问案发经过以及他当时的动向,是顾晏这两天一直在做的事。 根据联盟律师行业的规定,出庭律师会见当事人的时候一定要有第三者在场。第三者的身份并无限制,可以是助理,可以是实习生,也可以是事务律师。初衷是谨防有些律师为了赢案子,运用一些不太合法的手段。 当然,实际上屁用没有。 因为燕绥之腿伤,移动不太方便,顾晏也不想被他瘸来拐去的龟速移动瞎眼,所以询问约书亚的地点就干脆定在了燕绥之的房间。 顾晏干脆利落地回完三份工作邮件,抬眸盯着约书亚道:“即便已经问过800遍,我依然需要你向我保证,你说的一切都是真话。” 约书亚哼了一声,翻着白眼举起手:“当然是真话,我骗你干什么?我没抢人家东西,说了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 燕绥之想了想补充道:“我想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依照行业规定,律师是有保密责任的。我们有权利也有义务对你所说的内容保密。” 保密到什么程度呢?就比如当事人被指控故意杀人,警方迟迟找不到犯案凶器。哪怕当事人对律师坦白了凶器是怎么处理的,律师也不能把这些告知警方。 这玩意儿听起来就很不是东西,在常人眼中更是糟糕至极。 有些人实行这条明文规定的责任时毫无障碍,有些人则始终带着挣扎和不安。 燕绥之以前跟人开玩笑时说过,这是一条魔鬼法则,黑色,阴暗,违背最朴素的道德,令人厌恶。但现实就是,只有在这种法则框制下,魔鬼们才会说出真相。 燕绥之第800次给约书亚·达勒喂上定心丸,缓缓道:“所以——” “所以希望我不要有顾忌,有什么说什么,即便涉及一些很混蛋的内容,也会得到保密。”约书亚用背书式的语气毫无起伏地替他说完,咕哝道:“知道了,我耳朵都听出老茧能抢答了。” 燕绥之和顾晏一个比一个淡定,对于他这种不耐烦的态度司空见惯。 “所以21号下午到晚上,你都做了哪些事?”燕绥之对照着案件的已有资料,问道。 “那天打工的时候跟人起了冲突,被打伤了颧骨,得到了100西的额外补偿,还能提前收工离开工地,得到了半天假期……” 他肿着脸,又捏着钱,心情微妙。说不上来是颓丧烦躁更多,还是多一笔钱的惊喜更多。 又或者这种矛盾本身就很令人难过。 他摸着颧骨舔着一嘴血味,回家补了个短眠,又揣着钱上了街,去巷子里那家首饰批发小店花了68西买了一对珍珠耳环。 然后他带着那对廉价但还算漂亮的珍珠耳环上了吉蒂·贝尔家的围墙。 “为什么花68西去买那副耳环?”顾晏问。 尽管这问题已经对答过很多次,但约书亚每次回答前,都还是会沉默几秒。 “……因为下午睡囫囵觉的时候梦到了外祖母。”约书亚道。 “为什么梦到外祖母?” “……谁知道呢。” 也许被打的颧骨突然比以往的每处伤口都疼,或是那100西的补偿突然让他觉得委屈又没意思…… 短眠中的约书亚就那么梦见了过世好几年的外祖母。 他梦见自己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给妹妹炖着菜叶粥,外面大雨瓢泼,屋檐的水滴成了帘。 外祖母站在厨房窗外的屋檐下躲雨,慈祥地看着他。 他推开窗,冲外祖母道:“外面雨大,屋檐挡不住,你干嘛站在这里,赶紧进屋呀。” 外祖母摸了摸潮湿的衣角,又朝屋里看了两眼,温和地笑笑说:“不进去了,我只是想看看你。” 约书亚有点急,“进来吧,快进来,雨要打在你身上了。” 外祖母还是笑笑,没进门。 梦里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焦急地想让外祖母进屋,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过。 他就在那种浓烈的难过种惊醒过来,瞪着红通通的眼睛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想去买一对珍珠耳环。 因为好几年前,外祖母还没过世的时候说过,她一直想要一对。 “为什么翻上吉蒂·贝尔家的围墙?”依然是燕绥之和顾晏轮番的提问。 “因为她坐在扶手椅里,凑着灯光织围巾的时候,跟外祖母很像……”约书亚道,“老花镜很像,动作很像,侧面整个儿都很像。” 有时候他突然想外祖母了,就会蹲在围墙上,借着夜色和窗户上水汽的遮挡,一声不吭地看上一会儿。 那天他一时冲动买完珍珠耳环,走回家门口才意识到,他这对耳环,没有外祖母可送了。 于是他又借着夜色上了吉蒂·贝尔家的围墙,这次不止是看着,而是悄悄跳进了院子里。把装着珍珠耳环的黑色天鹅绒小布兜挂在了门边。 谁知道好死不死的,那天晚上吉蒂·贝尔家刚巧发生了抢劫,偏偏装着耳环的绒布兜被风吹落在地。 没有其他确凿身份线索的前提下,那个绒布兜刚好成了重要罪证。巷子里杂乱老旧,没有可用的摄像头,但警方追踪到了卖珍珠耳环的商店,调出了商店的监控,约书亚买耳环的过程在监控中清清楚楚。 再后来,又通过约书亚鞋底残存泥迹定他进过吉蒂·贝尔家…… 总之,证据一道一道全部指向约书亚。 “我再确认一遍,你什么时候出的院子?”顾晏道。 约书亚:“7点半不到。” 抢劫案发生的时间大约在7点50到8点10分之间,如果能证明这段时间差就好了。 这也是他们最好的突破口,只要能证明约书亚提前出了院子。 然而糟糕的是,巷子里没有安装摄像头,当时也没有人经过,同样没有人能给约书亚做那段时间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有摄像就好了。”燕绥之交握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指尖,有些微微的遗憾,“可惜……” 约书亚一脸绝望,“所以问了800遍你们也还是没办法是吗?” 证据(二) 燕绥之一本正经地道:“有的。” 约书亚嗓门猛地一高:“真的?!” “只是需要你先帮一个忙。” “什么忙?” “看见床边那个黑色床头柜没?”燕绥之问。 约书亚点了点头,“当然,我又不瞎。” “你现在走过去。” 约书亚闻言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挠了挠头发,绕过大床走到了床头柜那,用脚踢了踢那柜子,“然后呢?你干嘛这么神神秘秘的,直说不就行了?这里面难不成装着你的办法?” 燕绥之笑着点头:“对,你现在把抽屉拉开。” 约书亚:“……你能不能一次性说完,然后呢?” 他皱着眉嘀嘀咕咕个不停,看起来很不耐烦,但还是照做了。 燕绥之:“能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约书亚:“有一卷……胶布?” 燕绥之笑得更优雅了:“那就对了,你只要从那上面撕下两截,把自己的嘴巴封上,我们就有办法了。” 约书亚:“………………” 有那么一瞬间,约书亚手都伸出去了。 燕绥之微笑着说:“掀了床头柜,你就没有律师了。” “……” 约书亚黑着脸把手缩回来,又动了动腿。 “踢一下床沿,后果一样。” “……” 他又硬生生凝固住了自己的大腿,差点儿扭了筋,然后又习惯性地张开嘴想骂人。 “操”字的音刚起了个头。 燕绥之又笑了起来。 这回不用他再说话,约书亚就已经自动闭上嘴把后面的音节吞了回去。 “举一反三,这不挺聪明的嘛。”燕大教授夸了一句。 被夸的那位……看脸色是不大想活了。 约书亚·达勒憋屈得不行,自己把自己气成了一个黑脸棒槌,重重地走回椅子边,一屁股坐下来。他嘴巴张张合合好几回,终于憋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们有规定的,律师应该为当事人的利益着想,你不能这样气我。” 燕绥之道:“你居然还知道这个?” “……” 约书亚觉得这话可以算作人身攻击了。 他瞪着燕绥之,好一会儿之后,又偃旗息鼓地垂下头,有些烦躁地踢了踢自己的脚,却没弄出太大的动静。 燕绥之看着他,还想张口,就听顾晏冷不丁扔过来一句话:“再气下去,我恐怕就没有当事人了。” 约书亚:“……” 是,当事人马上就要活活气死了。 “不会的。”燕绥之笑了一声,看进约书亚的眼睛里,带着一点儿笑意道,“你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否则你不会像个河豚一样坐在这里瞪出眼珠再默默憋回去,你早就该掀的掀,该踢的踢,根本不会管我说了什么。你没有真的生气,是因为能分辨出谁在逗你,谁是真的带着恶意针对你。” 燕绥之顿了一下,又道:“你其实很聪明,就是脾气比脑子跑得快。如果少骂两句人,发脾气先等一等脑子,好比现在这样,还是挺容易讨人喜欢的。况且真想气人不用靠脏话,你看我刚才骂你了吗?你不是照样脸都憋绿了。” 约书亚:“……” 顾晏:“……” 前面还挺正经的像个人话,最后这是在教人家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但是约书亚对着他还真发不出什么脾气,只能翻个白眼算回答。 “办法会有的。”燕绥之道,“只要你不骗我们,我们就不会骗你。你先回去吧,我跟顾老师再研究研究。” “嗯。”约书亚·达勒这次没再多说什么,老老实实点了点头,起身朝门外走。 他拉开房门的时候,有些犹豫地回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闷着头就要出门。 倒是临关门前,顾晏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别去爬别人的围墙,那不是好事。” 约书亚:“嗯。” 关门声响起,约书亚·达勒离开了。房间里的两个人却没有立刻说话。 漫长的一分钟后,顾大律师撩起眼皮看向酒店房间的电子时钟,“从约书亚·达勒进门到他刚才出门,一共1个小时又39分钟,你大概占了80%,给我留个20%左右的补充空间。” 他说着,眼眸一动,看向燕绥之不冷不热道:“要不我们换换,我给你当实习生吧。” 燕绥之:“……” 习惯真可怕,气人气惯了的燕大教授差点儿笑着回答“行啊,我没什么意见”,还好及时把笑容憋回了嘴角以下。 他“唔”了一声,觉得有必要想个话题过渡一下,于是习惯性端起玻璃圆几上的咖啡杯,道:“头一回直接参与案子,有点儿兴奋。对了顾老师,关于约书亚·达勒描述800回的事件经过,你怎么看?” 有尊称给足对方面子,有正事转移对方注意。 完美。 然而他那咖啡还没喝进口,就被顾晏伸手抽走了。 顾大律师手指拎着咖啡杯的杯沿,食指指了他一下,凉凉地说:“给你个建议,转移话题可以,别手没地方放,捞别人的咖啡喝。” 燕绥之:“……” “至于当事人所说的事情经过——”顾晏喝了一口咖啡,抽出一份证据资料一边看一边道:“我以前的老师虽然很少说正经话,但有一句还是可以听听的。” 燕绥之心里就是一声冷笑,心说好,又说我一句坏话。等你以后知道真相,你恐怕会哭。 他保持着得体温和的笑,问:“哪句?”他当然知道是哪句,事实上他根本也不想问这种傻兮兮的问题,但是他得装没什么经验的实习生嘛,单纯好骗容易困惑。 经验告诉他,几乎每个实习生都问过类似的问题,装装样子准没错。 顾晏放下咖啡杯,道:“关于当事人说的很多话,他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 燕大教授继续维持着演技:“所以老师你认为约书亚·达勒说的不是真话?” 顾晏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回到证据资料上,道:“刚才那句话说的是通常情况,告诉你只是以免你以后再问这种问题。” 燕绥之依然微笑:“……”本来也不需要问。 顾晏把几页证据资料铺在两人之间,手指按着页面转了个方向,让它们朝向燕绥之:“你看过这几个证据么?如果约书亚·达勒说的是真的,那么这几页内容就是假的。如果这几页是真的,那他就说了假话。” 这几页内容燕绥之当然看过,里面的东西足以填补整条证据链,能证明约书亚·达勒不仅在吉蒂·贝尔屋门外停留,还进过屋内,碰过作案工具等等…… 这些证据均来自于警方。 依据这些内容,那天发生的事则又是另一个样子——7点15分左右,约书亚·达勒翻墙进了吉蒂·贝尔家,他对这位老太太的作息情况观察已久,非常熟悉。他乘着老太太在里间做编织的时候,拿着外间沙发上的靠枕和一座铜饰,悄悄摸进了里间。 吉蒂·贝尔的扶手椅椅背总是背对着门,因为这样方便她面朝着暖气,手指能灵活些。约书亚·达勒进门后,利用靠枕掩盖声音,用铜饰打了老太太的后脑勺。 8点左右,照顾老太太起居的侄孙切斯特回来了。约书亚·达勒躲在院子暗处,等到切斯特进屋后,翻越围墙回到了自己家,匆忙间遗漏了那对耳环。 如果约书亚说的是真话,那么警方就做了假。 顾晏:“看你相信这边的警方,还是相信他。” 证据(三) 顾晏顿了一会儿,抬起头又补了一句:“或者,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这话很耳熟,听得燕绥之突然有些感慨。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场讲座,地点并不在梅兹大学,而是在天琴星系另一所老牌大学,距离德卡马要坐两天的飞梭。燕绥之带着法学院几个教授过去做主讲人。 至于法学院的学生参不参加全凭自愿,想去的可以在学院做个登记,然后由学院组个团队一起过去。 那场讲座是开放式的,对听众不做限制,掺杂了不同星系不同星球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偌大的礼堂坐得满满当当。 带过去的几位教授几乎都讲得不错,带了点儿科普的性质,还都挺幽默。唯独一位老教授水土不服生了病,显得没什么精神,语速也慢。 当时恰好是个春日的下午,礼堂里人又多,容易懒散困倦。于是等那位老先生讲完,一个礼堂的人都睡死过去了,只剩前两排的人还在扒着眼皮垂死挣扎。 而燕绥之作为压场最后一个开讲,运气喜人,刚好排在那位老先生后面。 他两手扶着发言台,扫了眼全场就笑了起来。心说好一片盛世江山。 不过他没有强迫别人听自己长篇大论的习惯,对这种睡成一片的状况毫不在意,甚至还对近处某个半睡不醒的学生开了句玩笑说:“我一句话还没说呢,你就对着我点了十二下头。” 于是那一片的学生笑了起来,当即笑醒了一拨。 那片听众里,有一个年轻学生没跟着笑,只是撩起眼皮朝那些睡过去的人瞥了一眼。他身体有一半坐在春日的阳光里,却依然显得冷冷的,像泡在玻璃杯里的薄荷。 这就使得他在那群人中格外突出。 他收回目光后,又无波无动地看向台上,刚好和燕绥之的目光对上。 燕大教授当时的注意力当然不会在某一位听众身上,所以只是弯着眼笑了一下,便正式讲起了后面的内容。 在他讲到第一个案例的时候,礼堂的人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但是很巧,第一个抬手示意要提问的学生,刚好是坐在那位薄荷旁边的。 “教授,像这种案子,当事人所说的和控方给出的证据背道而驰,该相信谁?” 燕绥之嘴角带着笑意,问她:“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那位女生张了张口,似乎最初觉得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但她迟疑了一会儿后,反而开始纠结,最终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那些学生在最初选择法学院的时候,总是抱着维护正义的初衷。 希望相信自己的当事人,那就意味着要去质疑控方的正义性,如果连最能体现正义的警方检察院都开始歪斜,制造谎言,那无疑会让很多人感到灰心和动摇。 希望相信控方,那就意味着自己的当事人确实有罪,而自己则要站在有罪的人这边,为他出谋划策。 燕绥之当然知道那个女生在犹豫什么,“事实上,这种问题对于一部分律师来说其实并没有意义。相信谁或者不相信谁对他们来说太单纯了,因为他们每天都在和各种谎言打交道。” 有些当事人会编织形形色色的理由来否认自己的罪行,即便承认有罪,也会想尽办法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坏,以博取一点谅解。 有些控方为了将某个他认为是罪犯的人送进监狱,不惜利用非法方式制造证据,确保对方罪有应得。 “当然,还有些律师自己就常说谎话。很多人知道自己的当事人是有罪的,但是辩护到最后,他们常常会忘记这点。”燕绥之冲那个女生道,“久而久之,他们就不会再想你说的这类问题了,因为这让他们很难快乐地享受胜利,而这个圈子总是信奉胜者为王。” 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燕绥之早就不记得了,但是他记得她当时的脸色有些沮丧和迷茫。 于是他又浅笑着说了最后一句:“不过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个问题,也希望你能记住这个问题,偶尔去想一下,你很可能没有答案,想的过程也并不愉悦,但这代表着你学生时代单纯的初衷,我希望你们能保持得久一些。” 这么一段情景是燕绥之对那场讲座唯一的记忆,其他的细节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那之后没多久,就到了梅兹大学一年级学生选直系教授的时候,讲座上的那片薄荷成了他的学生。 正是顾晏。 后来顾晏又问过一次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比那位女生更深了一步。 那应该是燕绥之和学生之间的一次小小酒会,是他的生日还是圣诞节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冬天,外面下着小雪。他让学生放开来玩儿,自己则拿着一杯酒去了阳台。 他原本是去享受阳台外黑色的街景的,却没想到那里已经有人了。 占了那块风水宝地的学生就是顾晏。 他不记得是什么话题引出的那句话了,只记得这个平时寡言少语冷冷淡淡的学生问他:“你也常会想谁值得相信这类的问题?” 燕绥之当时带了点酒意,话比平日少,调子都比平日懒,他转着手中的玻璃杯说:“不。” 顾晏:“……” “为什么?你不是说希望学生以后都能偶尔去想一下,保持初衷么?”顾晏问这话的时候是皱着眉的。 燕绥之记得那时候的顾晏还不像后来那样总被气走,还能好好说两句话,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当着自己老师的面皱着眉。 “那是给好人的建议。”燕绥之懒洋洋的,又有些漫不经心。他说着转头冲顾晏笑了一声,道:“我又不是。” 其实这些片段,燕绥之很多年都没有想起来过,还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 直到今天顾晏突然提起这话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还记得。 你希望相信哪一方? 燕绥之这次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没有再习惯性地脱口而出“我一般不想这种问题”。他试着模拟了一下那些学生的思维,琢磨了几个答案,准备好好发挥,演一回像的。 谁知顾晏根本没等他回答,就收拾起了那些证据资料,道:“自己想吧,我出去一趟。” 燕绥之很气:“……”我他妈好不容易有耐心演一回你又不看了? 顾大律师说话做事总是干脆利落的,说走就走,没一会儿房间里就只剩了燕绥之一个人。 他的腿其实不怎么痛了,但是走起来依然不那么自如,所以顾晏出门没打算带他。 当一个实习生没有活儿干,那就真的会闲成蘑菇。 如果在南十字律所,他还能扒出爆炸案看看始末,在这里他想扒都没地方扒,只能无所事事地靠在椅子里晒一会儿太阳。 不过这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对他来说其实非常难得,于是没过片刻,他就心安理得地支着头看起书来。 只不过看书的过程中,他的注意力并不集中,那几页证据还时不时会在他脑中晃两下,已经是职业病了。 这个案子其实不算很难,至少没有他在约书亚·达勒面前表现得那么麻烦。如果证据真的有伪造的,那么细致整理一遍一定能找到许多可突破的漏洞。 之所以对约书亚·达勒说难,只是因为如果律师表现得太轻松,当事人就会觉得“即便我少说一些细节和真相,他也一样能搞定。” 而他想听真话,尽量多的真话。 他这么想着便有些出神,目光穿过窗玻璃,落在外面大片的低矮房屋上…… 嗯? 看了没一会儿,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 约书亚·达勒正坐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垂着头发呆,妹妹罗希·达勒已经恢复了大半生气,正盘腿坐在他正对面,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看他。 隔一会儿她拍一把约书亚的腿,小声说:“哥哥我饿了。” 刚说完,她的肚子就配合着一声叫。 约书亚从颓丧中抬起头来,冲她挤出一个笑,“饿了啊?行,等着,我下去买点儿吃的。” “今天除了面包,我能多要一颗糖吗?”罗希问道。 约书亚想也不想就答应:“好,糖。面包有,糖也有,放心。” 他说着,有些疲惫地站起来,顺手揉了一把妹妹的头。 罗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抹平的包装纸,“我能要这样的糖吗?” 约书亚捏着那张糖纸,看着上面的字:“巧克力?这牌子我没听过,你哪来的?” 正说着话呢,他们的房间门被人敲响了。 约书亚笨拙地用遥控开了门,就见燕绥之靠在门边冲兄妹两一笑:“罗希?漂亮小丫头,告诉我你饿么?” 罗希·达勒立刻指着他,冲约书亚道:“糖,这个哥哥给的。” 约书亚:“……”哥哥个屁! 罗希·达勒又转头冲燕绥之道:“饿了!” 燕绥之抬了抬下巴,“把外套穿上,带你吃羊排。” 罗希·达勒一骨碌站起来,舔了舔嘴唇,“好吃吗?” 约书亚:“……” 他摸了摸遥控器,特别想关门。他就很纳闷,这位实习律师吃错药了么,突然要带他们出去吃羊排? 而且这才下午三点,吃的哪门子羊排? 证据(四) “怎么突然要拉我们出去吃东西?我没那么多钱,吃不起那个。”约书亚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他没有智能机这种高级玩意儿,也没有资产卡,用的是德卡马几乎见不到的现金。 谁知燕绥之摇了摇头,笑眯眯地道:“没有们,只有你妹妹罗希,不带你。” 约书亚:“……” 他脸都涨红了,说不清是尴尬还是气。 他憋了半天挤出一句:“那你不能说清楚?况且我妹妹为什么要让你单独带出去?” 燕绥之道:“我说了啊,一进门就直接问的她。你脸红什么?哎……你这小鬼,我不是故意气你。我要去办的事情你不适合在场。” 约书亚脸上的红色又慢慢褪了下去,“哦”了一声,点头道:“那你直接去,拉上我妹妹干什么?我……”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也没有给她买羊排的钱,还不了你。” 燕绥之倚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你妹妹罗希认识自己家的房子么?” 约书亚:“……她8岁了。”你不要人身攻击完我就来攻击我妹妹好吗? 燕绥之笑了:“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从非正常角度去看,她能认出你家的房子么?” “能,她认地方很厉害!”约书亚语气还挺自豪。 “那就行了,我带她是希望她能帮我一点忙。”燕绥之道,“至于羊排,那是帮忙的报酬。” 约书亚犹豫了一下,拍了拍罗希的头:“那你去吧。” 罗希揪着手指还有点迟疑,她小声咕哝道:“你不吃吗?” “我手伤着,不方便吃。”约书亚晃了晃自己的手,手背烫出来的泡已经瘪下去了,只是颜色看着很吓人。 “那我也不饿了。”罗希说。 刚说完,她的肚子就十分不配合地又叫了一声。 罗希默默低头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好像这样就能把声音捂住似的。 约书亚:“……” 燕绥之:“你家这小姑娘真有意思。” 他走进屋,在罗希面前弯下腰来,弯着眼睛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愿意吗?晚上一定回来。” 小姑娘罗希·达勒仰脸看着他的眼睛,人生意志开始哗哗动摇。 约书亚看不下去,“行了你去吧,帮他的忙也是帮我的忙。” 罗希眼睛一亮,“真的吗?” “对,没错。” 没过多久,燕绥之带着罗希·达勒来到了双月街。 街上人来人往,倒是热闹得很,但大部分都是从街上匆匆而过的,并不会在这里做停留。他们总是沿着街边,快速地穿过这条街,拐进两头低矮的棚户区里。 明明离得很近,却像是全然割裂的两个世界。 棚户区里发生的纠葛对这条街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甚至连谈论的人都没有。 燕绥之带着罗希·达勒进了边上的一栋楼,径直去了顶楼的餐厅。 上回他跟顾晏就是在这里吃的羊排和浓汤。 哦不对,是他自己吃的羊排和浓汤,顾晏则点了一大堆来馋他。 他这次依然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坐好,一个服务生就端着托盘过来了。 “抱歉先生,点餐可能需要再等10分钟。” 燕绥之点了点头,“没关系。” 毕竟三点钟不尴不尬的,能点餐就已经很不错了。 服务生把两杯水放在燕绥之和罗希面前,又放下两个小份甜点和一碟糖,大概是看到有小孩,“这是免费赠送的,” 燕绥之:“谢谢。” 他说是有事来这里,但实际也是真的有点饿了。在酒店点什么都要从顾晏眼皮子底下过,自从腿上多了一大片烫伤伤口后,这位顾同学就开始插手他的菜单。 每回他让酒店送餐,拿到手总会发现内容被换过,换出来的往往还比原本的贵,然而……淡出鸟。 他吃了两天半的草,决定趁着顾晏不在,出来给自己一点补偿。 “我可以吃吗?”罗希指了指桌上的东西。 燕绥之:“当然可以。” 她在甜点和糖之间犹豫了半天,伸手摸了一颗糖。 那种糖显然就是用来哄孩子的,每一颗都包装得特别漂亮。成年人也许看着会觉得浮夸,而且可能只是看着好看并不那么好吃,但是小鬼们总是很喜欢。 罗希挑了一颗蓝色的塞进嘴里,鼓着一边腮帮子盯着燕绥之问:“你也饿了?” 燕绥之喝了杯水先暖了暖胃,这才吃了一口甜点,“嗯。” “哥哥说,大人不饿。”罗希又道。 燕绥之发现这小姑娘说话似乎有点问题,句子之间不太连贯,断断续续的,跟他以前见过的7、8岁大的小鬼不大一样,那些小鬼总能叨叨叨叨因为所以然后而且地念得他头疼。 也许是因为那些小鬼在上学,有人系统地教。而罗希只有约书亚。 燕绥之对她笑了笑:“我容易饿,也喜欢吃糖。” 他现在每顿都吃得很少,把一天需要的食量分在了五段时间里,还得偶尔吃点甜的以免头晕。 罗希一听这大人跟自己一样,顿时跟他亲近了一些,觉得自己有了伴儿。她在碟子里也挑了一枚蓝色的糖,递给了燕绥之。 “谢谢。”燕绥之说着转头透过窗子朝成片的低矮房屋扫了一眼,那些房子乍一看都差不多,很难分辨出都是谁家。“罗希,你来帮我看看,你家在哪?” 罗希趴在窗户上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个道:“那个。” “那个是哪个?” “有个桶。”罗希道。 燕绥之顺着她的手指方向,辨认了半天,终于在一堆拥挤的屋子里找到了那间,一侧斜顶上倒扣着一个灰扑扑的桶。 能认出约书亚那间屋子,吉蒂·贝尔家自然也不难找了。 只不过从他们坐着的位置看过去,能看见吉蒂·贝尔家的屋顶尖,下面的部分都被前面那家的防风墙以及竖着堆放的一些长木板给挡住了。 燕绥之想了想站起身,从他站着的角度,也只能看见吉蒂·贝尔家的上半个屋顶,看不见对着里间的那扇窗子。 不过…… 他抬头看向了餐厅安装在顶上的几个摄像头,有一个离这边落地窗很近,如果是环形摄像,那么窗外的情景也能被录进去,只不过餐厅应该不会在意那部分。 但是这个餐厅的顶不算高,从那个摄像头的角度,不知道能不能录到吉蒂·贝尔的窗子。 “怎么了先生?”服务生瞥见他站着,问了一句。 “哦,没事,能点餐了么?”燕绥之道。 “抱歉,可能需要再等3分钟左右,这边机子出了点故障,很快就好。” “好的。” 这里律师查找新的证据前需要提交一个申请,走个流程,只不过这个流程很快,一般当天就能通过。找到新的证据也不能随随便便自己撸袖子处理,得叫上公证人。 燕绥之琢磨了一下,调出智能机的全息屏。 然而他还没干什么呢,先收到了一条通知信息。 他点开信息—— 你申请的卷宗复制外借已进入流程,如果通过,会开通您其他设备的阅卷权限。 借阅人:阮野 代申请人:顾晏 燕绥之:“???” 他想了想,直接截了个图用内部联络发给顾晏。 顾晏虽然外出办事,但是回复倒是很快,没几秒,燕绥之的手指就震了一下—— -需要你整理的五年卷宗,申请通过就能调到你智能机上,免得你在酒店无所事事白拿补贴。 燕绥之:“……” 说谁白拿补贴?一分钱都没看到呢。 不过顾晏这个举动倒是深得他心,如果申请通过,那爆炸案的卷宗岂不是随时随地随他翻阅?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很快顾晏的消息又来一条 -这两天不用你出门,继续整理卷宗就行。 看在这点上,燕绥之难得老实地回复: -没问题,我会端端正正坐在酒店等着卷宗传过来。 -嗯。 谁知这段对话刚过去没两分钟,餐厅大门又开了,一个身影进了门。 服务生条件反射道:“欢迎光临,先生里面请。” 还有同样三点来吃饭的奇葩? 燕绥之不经意朝那边瞥了一眼,当即就抬手捂住了半边脸…… 多巧啊,顾同学。 证据(五) 罗希·达勒舔着腮帮,把糖挪了个位置,乌黑的眼睛看着燕绥之眨了两下,低声道:“干嘛?” 燕绥之声音比她还低:“脸疼。” 罗希·达勒弯着眼睛嘻嘻嘻嘻地笑起来。 燕绥之:“……”你可真是个小天使。 罗希小天使嘻嘻嘻嘻的笑声成功引起了某人的注意。 燕绥之捂着半张脸默默看向落地窗的时候,顾晏的声音在一旁响了起来:“捂着脸我就看不见了?” 万一呢? 燕绥之脸色几经变换,最终咳了一声,放下了手。 罗希主动朝里面挪了挪,留出大半个沙发。这小姑娘是个怕生的,但是上回的那颗巧克力和这两天的相处,让她对两人熟悉不少,几乎算得上亲近了。 “谢谢。”顾大律师对小姑娘倒是很有礼貌。 他在沙发上坐下,抬眼看向燕绥之,语气特别咸:“端端正正坐在酒店等卷宗,你打算今晚改住这里?” 燕绥之:“……” 一来就毒人一脸,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学生。 燕大教授不要脸道:“至少有一半是真话。” 顾晏拧着眉:“?” “端端正正坐。”燕绥之,“到这里都是真的,只是地点胡扯了一下。” “……”顾晏回了一声冷笑。 燕绥之挑了挑眉没说话。毕竟才说了谎就被拆穿,有点理亏。 他手指一动,刚好捏到自己手心里还有一颗糖,刚才罗希塞给他的,还没来得及吃。 于是,特别会哄人的燕大教授灵机一动,把那颗蓝色包装的糖塞进了顾大律师的手里。又为了显得自然,自己伸手重摸了一颗,道:“先吃颗糖,甜一甜再说话。” 顾晏:“……” “行了,别冷着脸了。”燕绥之道,“我只来这里找点重要证据,顺便吃点东西,实在饿得头晕。” 他说着,动手剥开了自己手里那颗糖,顺口问了罗希一句:“这糖好吃吗?” 罗希点了点头,然后冲他伸出了舌头。 一条……蓝盈盈的舌头。 燕绥之:“……” 这糖染色有点厉害啊…… 他默默把剥开的糖又重新包好,手指在顾晏面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糖塞给了罗希,“回去跟你哥分享一下。” 顾晏:“……” “所以你怎么会来?”燕绥之喝了一口温水。 顾晏:“找点重要证据。” 跟刚才燕绥之的理由一字不差,虽然这肯定是真话,但是从顾晏的嘴里说出来就莫名有点儿挤兑人的意思。还好燕绥之完全承受得住。 他翘起嘴角:“那看来想一起了,你想找的是什么?” 顾晏朝顶上的摄像头看了一眼。 燕绥之点了点头,笑着道:“刚好,也省得我再找你了。所以你之前出门是去提交申请?” “有人盯着他们流程走得更快。”顾晏道,“申请已经拿到了,我约了公证人,他把手里另一件事处理完就过来——” 他看了眼餐厅吧台墙上挂着的一排星区钟,接着道:“约了4点,现在还有40分钟。” 服务生掐准了时间抱着菜单走过来,“久等了,现在可以点餐,三位想吃什么?” 顾晏看向燕绥之。 燕绥之:“……”我想吃灰骨羊排。 顾晏不用听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当即一脸冷漠地道:“低头看一眼你的腿再点。” 燕绥之:“灰骨羊排,酥皮浓汤,两份,谢谢。” 顾晏:“……” “有两天半的草打底,吃这一点点羊排,不至于发炎。”燕绥之笑着道,“明天我就继续乖乖吃草,行了吧?” 这回当着面点的菜,也没有那个倒霉酒店偷偷给房主打小报告,顾晏也不好驳人面子直接改,于是燕绥之终于得逞。 服务生应了一声,抱着菜单又走了。 等人回到吧台后,顾晏才蹦出一句:“腿肿了别叫。” 燕绥之:“放心吧。” 酒城的物价对以前的燕大教授来说并不高,跟德卡马完全不能比,但这两份羊排浓汤还是花了他不少钱。资产卡的余额一下子垮塌了一截。 但因为摆脱了吃草的阴影心情好,燕绥之看到那数字也只是抽了一下嘴角。 他收起全息屏,一抬头就撞上了顾晏的目光。 “余额好看吗?” 燕绥之笑了:“挺丑的,不过及时行乐嘛。” 他说着,随意朝餐厅门外一抬下巴就开始扯,“人生这东西很难预料,万一我过会儿下楼在路上碰到意外突然过世了呢?那现在吃的就是最后一餐,想吃羊排却没有吃到,岂不是万分遗憾?” “……” 罗希·达勒小姑娘涉世未深,当即被他这段“给乱吃东西乱花钱找理由”的瞎扯淡震撼到了,含着糖半天没说话。沉思许久后赶紧把甜点吃下了肚。 燕绥之本以为顾晏听完这段信口瞎话总会挤兑他两句,然后拿他没办法该干嘛干嘛。 谁知顾晏只是在听他胡扯的过程中眯着眼出神了几秒,然后又回过神来,直到他扯完都没喷毒汁。 “吃饱了?”顾晏垂着目光喝了两口温水,这才开口问了一句。 难得没被挤兑,燕绥之居然还有些不适应。他心说这位同学你喝的是水还是迷·幻·药?两口下去这么大效果? 他愣了一下,才点头道:“嗯。” 服务生过来收拾盘子的时候,公证人刚好踩着点进了门,代表酒城的星区时钟刚好指着整4点,不早不晚。 “你好,顾律师?我是朱利安·高尔。” “你好。”顾晏指了一下燕绥之,“这是我的实习律师,阮野。” 餐厅老板很快被服务生请了出来,跟几人寒暄之后明白了燕绥之他们的来意。 “摄像头?确实是环形拍摄的。”老板说道,“那个抢劫案我听说过,好像就在那片棚户区是吧?如果能帮上忙我当然乐意之至。” “之前有警方来过吗?”顾晏问。 老板带着他们进了监控室,“没有,当然没有。否则我刚才也不会那么惊讶了。” 监控室里有个年轻小伙子,见老板进来便站起了身,又被燕绥之笑着按回到座椅上,“不用这么客气。” “给他们调一下23号那天晚上的录像。”老板交代着。 小伙子操作很利索,很快调了出来,一时间房间里多块屏幕同时出现了不同角度的录像。众人一眼便找到了对着窗外的那块。 进度被直接拉到了晚上7点左右。 那块屏幕顿时成了一片黑。 众人:“……” 老板干笑两声,“这摄像头年代有点儿久了,画面有点暗。” 你这是有点暗吗?你这简直暗得像故障黑屏啊…… 不过主要也是酒城冬天夜晚黑得太早的缘故,棚户区的巷子里连路灯都很少,坏了占了绝大部分,剩余能用的那些也暗淡至极,能超清直径一米以内的路就不错了。 不巧的是,约书亚和吉蒂·贝尔两家附近还真没有一盏能用的路灯。 证据(六) 几人忍受了一会儿黑屏似的录像。 老板问监控室的小伙子:“你平时注意过这块么?真的就这么黑?” 小伙子有些尴尬:“呃……那边因为不在店里,我没怎么看。” 其实就是店里的录像他也不是总盯着的,虽说录像是为了防止一些麻烦事儿,但这家餐厅毕竟价位摆在那里,能过来就餐的大多是比较讲脸面的人,也不太会在这里搞什么小动作。 到了7点34分左右,吉蒂·贝尔家的位置突然出现了灯光。 只不过那个灯光一晃一晃的,看起来像是随着人的脚步缓缓移动。 “这是……应急手电吧?”小伙子动了动手指,把画面调大—— 从摄像头的角度拍下去,位置也有些尴尬,能拍到吉蒂·贝尔家里间的窗子,但只有上半部分,下面的大半依然被近处一家的院墙和堆放的木板挡了。透过放大的画面,众人勉强可以看到一个人影拿着应急手电,慢慢地从房间远一些的地方走到窗边。 从动作和形态来看,应该是吉蒂·贝尔老太太本人。 她站得远一点时,众人还能透过那上半个窗子看见她的身影轮廓和手电。先是腿脚,然后是上半身,然后是肩膀头脸…… 等她真正走到窗边的时候,众人反而看不见了。 “操,这院墙和木板真碍事!”小伙子比律师还激动。 燕绥之拍了拍他的肩,“淡定点儿。” 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证据他见得多了,能有这画面已经算不错了,哪有那么多刚好能证明清楚一切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人,但是透过光影的晃动能大致有个猜测—— 老太太似乎把手电放低了一些,做了点什么,然后屋子里的灯打开了。 “有灯啊?我还以为她家线路出了故障或者灯坏了呢。”这回说话的是老板,“毕竟那片屋子的年纪比我还大一轮呢。” 公证人朱利安·高尔每天接触的事情就比老板要多了,他说:“这里有很多人为了省能源费,天不黑到一定程度都不开灯的。不过这位老太太是怎么个习惯我就不知道了,只是猜测。” 又过了一会儿,那片窗玻璃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老太太开了暖气。” 案件资料里说过,吉蒂·贝尔老太太喜欢做编织,白天有太阳的时候,她会坐在靠太阳的那块窗边,晚上则坐在靠着暖气的地方,一边暖着手指,一边做编织。 暖气对老太太来说是个好东西,能让她的手指灵活。但是对看录像的几人来说可就太不友好了。 因为玻璃上蒙了水汽后,屋里的东西就看不清了,只能看见毛茸茸的光和模糊的轮廓。 那片矮屋区的人用能源总是很省,大多数的灯光都黄而暗。老太太家的灯光也一样,录像前的几人看久了眼睛都有些酸胀。 而且盯着一块昏黄的玻璃看二十分钟真的无聊至极,万分考验耐性。 录像中时间晚上7点55分,让众人精神一震的东西出现了—— “诶诶诶!!这是不是头发!一撮头发过来了!”昏昏欲睡的小伙子猛地坐直,手指都快戳通了屏幕,指着窗玻璃中出现的一小块黑影。 那应该是一个人,正从老太太后方悄悄靠近她。 依然是因为院墙和木板的遮挡,只能看见一点头顶。 但众人依然屏住了呼吸,紧接着,透过蒙着水汽的那一点儿玻璃,众人看见有个黑影在那人的头顶一抡而过,又落了下去。 即便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更清晰完整的画面,还是可以想象那个人正拿着某个硬物,把老太太敲晕。 看录像的小伙子这次没抢着说话了,而是两手捂着嘴,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抽了一口凉气。 老板“哎——”地叹了口气,“要那老太太提前听见动静就好了,这些老屋里都有警报铃的,一般就安在灯的开关附近……” 公证人想了想道:“其实这些老屋里的警报铃坏了很多,不一定能用。而且如果不是怕警报,也不用把老太太先敲晕了。” 在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时,真正需要录像的燕绥之和顾晏却始终没开口,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 坐在位置上的小伙子感觉背后的人朝前倾了一些,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之前这些人进门的时候,他听老板提了一嘴,知道站在他正后方的这个人是个实习律师。他对这位实习律师的第一印象是学生气很重,也许是因为看人带着一点儿笑的缘故,显得温和好亲近。 可现在,这位实习律师看着屏幕时,脸上几乎毫无表情,笑意没了,温和感也没了。眼睛里映着墙上的屏幕,星星点点,像极为净透的玻璃,漂亮却冷。 一个人笑或不笑气质差别这么大的吗? 小伙子又瞥了一眼那位正牌律师,他单手撑在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冷冰冰的。 “……” 被两座冰大山压着,小伙子缩了缩脖子,默默把头转了过去,又朝前挪了挪椅子。 在他重新看向屏幕的时候,吉蒂·贝尔家那块映着昏黄灯光的玻璃突然一黑。 “嗯?怎么黑了?!”小伙子诧异道。 “里面那人把灯关了。”公证人朱利安·高尔道。 就在小伙子瞪着屏幕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 燕绥之:“劳驾,把画面再放大一点。” 小伙子又把画面调整了一下。 那一片漆黑的窗玻璃几乎占了半个屏幕。燕绥之又朝前靠近了一些,身体重心前倾,他左手扶了一下桌子,目光和注意力却一点儿没从屏幕上挪开。 甚至没发觉手掌压着的“桌面”有什么不同。 又过了片刻,“桌面”突然一动,从他手掌下抽走。 燕绥之分神瞥了一眼,刚好看见顾晏收回去插进西裤口袋的手。 “……” 顾晏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 燕绥之下意识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觉得自己的末梢神经大概死透了,手背跟桌面差别那么大居然没分辨出来。 等他再抬眼时,顾晏已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屏幕了。 那块漆黑放大之后依然是两眼一抹瞎,什么也看不见。 又过了一会儿,录像内时间晚上8点05分,屋子里重新亮了起来。紧接着是一个人影匆匆跑到窗边,忙上忙下…… 应该是老太太的侄孙切斯特回来了。 这段内容极为有限的录像被要求来回放了三遍,然后在公证人朱利安·高尔的见证下取了视频原件。 老板搓着手道:“哎——好像没能帮上什么大忙,要是没那么多遮挡物就好了,或者那巷子里有个路灯也行啊,哪知道那么不巧!” 小伙子也跟着站起来,挠了挠头:“我平时不怎么看窗外这块,如果当时看了,说不定还能起点儿什么作用。” “谢谢。”燕绥之道,“这段录像非常有用。” 他跟人说话的时候,那种笑意就又出来了,好像之前没人注意时候的冷都是幻象一样。 老板也跟他讲着客套话:“客气客气,这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干脆在这里用个晚餐?” 顾晏摆了一下手:“不了,还有事。” “是么?好吧……”拉客没成功,老板一脸遗憾。 燕绥之、顾晏以及朱利安·高尔从这家餐厅出来后,又去了周围几家餐厅,同样跟老板协商调出了23号的监控录像。 不过很遗憾,这当中能拍到窗外的摄像头一个红外的都没有,而且不是角度更偏,就是高度不够,没能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 唯一例外的是第六家。 这家的监控录像照不到吉蒂·贝尔家的那面窗,但是负责看监控的职员却说了一句话。他指着院墙不远处的一个角落说:“嘶——我记得这里原本没这么黑,这边或者再靠这边一点……呃,差不多这个位置上应该有个路灯。” “确定?” “确定,我记得这块没这么黑。” 如果那里有一盏路灯,也许能在吉蒂·贝尔家的围墙投下一点儿亮光,那么哪个人……或者哪几个人在案发前翻过这个围墙,就能被拍下来。 为了证实他的话,他主动朝前翻了好几天。 果然,15号那天夜里,那条路的墙角有一盏路灯,不亮,映照范围也不算大,还有些接触不良,灯光哆哆嗦嗦,活像吊着一口气一碰就断的将死之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确实可以照到吉蒂·贝尔家的围墙。 刚巧出故障了?还是有人故意弄坏了? 那个职员又把15号夜里到16号夜里的录像加速放了一遍。 “暂停一下。”顾晏盯着屏幕出声道:“把这边改成原速。” 录像很快恢复原始速度,就见有两个少年站在路灯附近,正在说着什么。那两个人对燕绥之来说都不陌生,一个是老太太的侄孙切斯特,一个是约书亚·达勒。 两人说话间不知怎么起了口角,相互推搡着,像是要打起来的样子。 拉拉扯扯间,约书亚·达勒拽着切斯特朝灯柱上甩了一下,切斯特背后猛地撞上了灯柱。紧接着他又扯住了约书亚·达勒,一个翻转,把他也抵在了灯柱上。 好,两下重创。 那气若游丝接触不良的路灯估计就这么彻底凉了。 就这样,这俩熊玩意儿还不放过它。 打了又两三分钟,旁边总算来了个劝架的,三人扭成一团,画面特别美丽。 燕绥之脸都看瘫了:“……” 他转头冲顾晏一笑,特别慈爱地道:“知道么,我想把约书亚·达勒那孩子的头拧下来挂到路灯顶上去。” 说的是“孩子”,听着像“傻逼”。 “……”顾晏撩了撩眼皮,任由他笑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捏着他下巴把他的脸转了回去,冷淡道:“对约书亚说去,别对着我” 燕大教授还从没被人这么对待过,被捏得一愣,心说你真是反了天了。 三合一 等到一批录像大致扫完,已经是晚上7点多了。 燕绥之和顾晏在公证人的公证下取好所有录像视频证据,又复制了一份留在自己手里,然后依照流程把新证据都提交了上去。 如果是普通人,办完事到了这个点了,总会一起吃个晚饭。然而朱利安·高尔是公证人,按照联盟现有的规定,他们并不适合一起用餐。 这也是相互默认的规矩。 “行了,那我就回去了。”朱利安·高尔跟两人告别,径自离开了。 “你饿了没?”燕绥之看了看时间,在双月街边扫了一眼,研究有什么可吃的。 顾晏瞥了他一眼:“不饿。” 燕绥之“啧”了一声,“那看来你的胃已经饿麻了,咱们吃点儿什么?” 顾晏:“……” 两人说话间,燕绥之发现揪着他衣角站着罗希·达勒正看着不远处。 “你在看什么?”燕绥之弯腰问了她一句。 罗希朝他身后缩了缩,又仰脸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咕哝道:“认识的。” 说着她手指朝某个方向戳了戳。 “她说什么?” 燕绥之刚直起身就听见顾晏问了这么一句。 他的嗓音很低沉,冷不丁在耳边响起来,弄得人耳根痒痒的。 燕绥之几不可察地偏了一下头,这才冲不远处一抬下巴:“没什么,她说看见了认识的人。” 就见罗希所指的双月街头、老区巷子口,一辆出租正停在那边,两个人正在车门边交谈。其中一个是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扶着车门,似乎刚从驾驶座里出来。 另一个燕绥之他们也认识,是那天开车送罗希去医院的费克斯。 这一幕看着有些眼熟。 燕绥之突然想起来,第一天来双月街的时候,载他的黑车司机就是在那边把他放下来,然后拨着通讯找人接班。 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巧,找的人就是费克斯? 燕绥之又瞥了一眼车牌号:em1033。 同样眼熟,应该差不离了。 不过上一回司机跟费克斯联络的时候语气就不怎么样,这回看脸色两人似乎也不那么愉快。 这种氛围就没必要去打招呼了,况且不论是燕绥之还是顾晏,都不是什么热络的人。于是他们只是瞥了一眼,便带着罗希朝反方向走去。 按照南十字律所的规定,出庭大律师带着实习生出差,食宿是全包的。当然,实习生自己非要请别人吃饭不算在内。 但是人家规定上原句是“一日三餐”,像燕绥之这样一天五餐的,稍微抠门儿点的律师心都痛。 好在顾晏一点儿不抠门儿。 于是他带着燕绥之和罗希去了一家特别特别贵的……素食餐厅。 “……” 燕绥之心很痛。 这个素食餐厅也不是全素食,只是主打素食。 顾晏点了一桌子草,中间夹了一份甜虾和一份帝王蟹冻。燕绥之以前对顾晏的了解不算特别深,不至于连他吃东西的口味都一清二楚,但是他印象里顾晏对这种生食是没什么热情的。 这里甜虾的分量很少,大碟上面搁着三个袖珍小碟,每个小碟上只有一只甜虾凹造型。蟹冻更是只有小小两块。 顾晏把这两份食物搁在了罗希面前,而罗希坐在燕绥之旁边,这两碟就一直在燕绥之眼皮子底下晃荡。 于是燕绥之合理怀疑,这混蛋东西点这两样就是故意给他看的,因为他挺喜欢吃。 燕教授心更痛了。 一顿饭吃得他如丧考妣,到最后他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欣赏了一下那份晶莹剔透的甜虾,觉得草味越发清苦。 罗希吃了一只虾似乎很喜欢,当即把碟子往燕绥之面前推了推,小动物似的一脸期待:“你吃。” 燕大教授装了一下大尾巴狼,风度翩翩地笑了:“谢谢,不过我已经很饱了。” 罗希“哦”了一声,又把盘子朝顾晏面前推:“你吃。” 燕绥之:“……”丫头你都不坚持一下? 顾晏对罗希道:“谢谢,不过这是点给你的,我们不用。” 罗希摸了摸肚皮:“可是我也饱了。” 说完她干脆把甜虾分了,一只小碟放在燕绥之面前,一只小碟放在顾晏面前,然后自顾自低着头数起了口袋里的糖。小孩说话总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自己玩起来了,确实没了继续吃的意思。 燕绥之低头拨了拨那个小碟,冲顾晏道:“盛情难却,而且我确实有必要吃一只甜虾。” 顾晏:“必要在哪里?” 燕绥之指了指自己的脸,“看见没?跟草一个色了,吃点别的颜色中和一下。” 顾晏八风不动:“甜虾是透明的,没这个作用。” 燕绥之:“我怎么会教……” 顾晏抬起眼。 燕绥之:“叫你这种人老师。” 顾晏看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怪,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行吧,那我要一份熟虾。”为了盖过自己刚才的秃噜嘴,燕绥之让开顾晏的目光随口补了一句岔开话题。 余光里,顾晏又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也不知是被噎的还是怎么的。 顾大律师收回目光后,在自己的指环智能机上抹了一下,点了个音频出来。 紧接着,燕绥之自己的声音从他尾戒似的智能机里缓缓放了出来:“我就继续乖乖吃草,行了吧?” 燕绥之:“???” 这是他之前吃羊排说的话,万万没想到,居然被顾晏录了下来!得多棒槌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燕绥之:“没记错的话,我说的是明天开始就乖乖吃草,现在还是今天。” 顾晏:“证据?” 燕绥之:“……” 好,你翅膀硬了你厉害。 一顿饭,燕大教授被喂了草又灌了气,可以说非常丰盛。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了,罗希兜着一口袋的外带食物还有一把蓝盈盈的糖,献宝似的回了房间。 “路灯的事先别急着问。”燕绥之道,“晚上先把监控录像仔细地翻一遍。” 顾晏“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就进了自己房间。 …… 燕绥之回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放松一下。 他腿上的伤口依然很大,看起来有些吓人,但实际上已经好很多了。顾晏之前不让他出门也是有原因的,一是伤口被布料摩擦还是会疼,久了会影响愈合。二是酒城这一带的季节几乎跟德卡马同步,也是冬天。带着创口在外面冻着,很容易把伤口冻坏,那就有得受罪了。 不过这晚燕绥之主要还是在室内活动,来回都拦了车,实际也没走多少路,所以伤口只是有点儿微微的刺痛,并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至少对燕绥之来说,这点儿刺痛就跟不存在一样。 热水澡泡得人身心舒坦,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洗完出来,他腿上的伤口还发着热。 他照着医嘱又涂了一层药膏,用那个医生给他的纱布不松不紧地裹了一层。 房间里温度合适,他头发也懒得吹,瘦长的手指耙梳了两下,就接了杯温水坐到了落地窗边的扶手椅里。 落地窗外面是酒城昏暗的民居,像一个个巢穴趴在漫无边际的地面上,星星点点地亮着黄白的灯光。光点很稀疏,显出一种孤独的温意。 燕绥之喝了一口温水,看着窗外微微出神,沐后沾着水汽的眼睫格外黑,半遮着眼,让人很难看清他在想些什么,带着什么情绪。 嗡—— 手指上的智能机突然震了一下。 燕绥之搁下玻璃杯,调出屏幕。 又是一条新消息,消息来源不陌生,是南十字律所的办公号—— 您所提交的卷宗外借申请出现问题,暂不予通过。 处理人还是老熟人,菲兹小姐。 燕绥之想了想,起身去了隔壁敲了门。 顾晏来开门的时候,衬衫扣子刚松了一半,骨节分明的手指还屈缠在领口。他正跟人连着通讯。可能是因为房间隔音不错的关系,他连耳扣都懒得戴,声音是放出来的。 于是燕绥之刚进门,就被菲兹小姐的声音扑了一脸:“有好几个1级案件在里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让实习生外借,别开玩笑了。你以前不是最反对把重要卷宗到处乱传的吗,顾。你怎么收个实习生就变啦?虽然那位学生是很讨人喜欢没错,如果我是他老师我也想给他创造最好最方便的学习条件,但是规定就是规定,不能看着脸改。” 顾晏:“……” 燕绥之:“……” 菲兹小姐这一段话里随便拎一句出来都是槽点,搞得房间内的两个人瘫着脸对视了好几秒,说不清楚谁更尴尬。 事实证明菲兹小姐最尴尬—— 燕绥之适当地“咳”了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菲兹倒抽一口气,“哎呀”叫了一声,“阮?” 燕绥之道:“是我,菲兹小姐。” 菲兹:“顾,你……” “他刚进门。”顾晏说着,手指放开了领口。 燕绥之瞥了一眼,发现他居然又把刚解开的扣子重新系上了一颗。 以前燕绥之就发现了,只要有其他人在场,顾晏永远是一丝不苟的严谨模样,从不会显露特别私人的一面。 “那你都听见啦?”菲兹也是爽快,尴尬了几秒就直接问出来。 燕绥之笑了一下,“听见你夸我讨人喜欢,谢谢。” 这么一说菲兹倒不尴尬了,当即笑着道:“这是实话,不用谢。不过规定在那里,我确实很为难。” 顾晏对她所说的规定倒是略有些讶异,“我代他递交申请也不行?” 菲兹无奈地叹了口气,活像老了四十岁:“所以说你们这帮大律师偶尔也看一下守则啊,虽然平时用不着,但那也不是个摆设。像这种涉及到1级案子的卷宗外借申请,按照规定还得往上面报呢,一堆手续。” 顾晏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 菲兹语速却快得像蹦豆子:“不过我知道你们有多嫌弃那些手续,所以没把这次的申请报上去。” 顾晏的眉心又松了开来,“好的,那就先这样吧,等回律所再让他整理,只是时间会很紧。” 菲兹一点儿对怀疑外借的动机,“你们不要把这些实习生逼得那么紧,这几年律师协会整理出来的过劳死名单已经长得吓人了,别让它蔓延到实习生身上。” “不过——”她想了想又道,“好像确实有点紧,你们哪天回来?我估计得再有个三两天?回来之后很快就到实习生初期考核了,既要整理卷宗又要准备考核,太难为人了,要不卷宗先放放?” “不行。” “不好吧。” 顾晏和燕绥之几乎同时开了口。 菲兹:“……阮你别跟着凑热闹,给自己留条活路。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两个一起弄你会哭的,有卷宗分心,考核肯定过不了。更可怕的是,你看看站在你旁边的顾。对,看着他。这位顾律师是每年初期考核给分最严格最可怕的,别人还有老师护着,你没有,醒醒。” 燕绥之要笑不笑地说:“醒着呢。” 菲兹:“醒着就好。” 顾晏:“……” 他算是看出来了,就不能让燕绥之和菲兹这样的碰上,一唱一和令人头疼。 燕绥之动了动手指,转头问顾晏:“顾老师,请问初期考核你会护着点你的实习生么?” 顾晏一脸冷漠:“你认为呢?最多50。” 燕绥之笑着点了点头,“好。” 说完他抹了一下自己的指环智能机,一段音频重现出来—— “顾老师,请问初期考核你会护着点你的实习生么?” “你认为呢?最多50。” 燕绥之晃了晃自己的手指头,“高不过50算黑幕,这是证据。” 菲兹那通讯那边笑厥过去了,“阮,干得好。” 顾晏:“……” 切断了菲兹的通讯后,吵吵嚷嚷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对比过于强烈,以至于燕绥之觉得有点儿过于安静了,他正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顾晏抢了先。 “找我有事?” 燕绥之这才想起过来的本意,他晃了晃智能机:“刚才收到了申请没通过的通知,本来想来跟你说一声,现在没必要了。你是准备洗澡睡觉了?那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开了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很随意地摆了摆手,“明天见。” 身后的顾晏似乎想说什么,“你……” 燕绥之一愣,转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 顾晏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沉声道:“算了没事,卷宗等回去再整理吧,你洗澡是不是没避开伤口?” 燕绥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透过浴袍下摆可以看到靠近脚踝的纱布边缘皮肤有些发红。 “……” 他还确实没避开…… 燕大教授被抓包的第一反应就是拉住了门把手,嘭地一下果断把门关上了。 等他回到自己房间,重新在落地窗边坐下,端着玻璃杯喝到一口凉透了的水,才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伤口长我腿上,我心虚个什么劲…… 燕绥之一个人鬼混多年,因为地位声望的关系没人管他也没人敢管,冷不丁来一个人这么盯着他,感觉还挺新奇。 他喝完那杯凉了的水,把今天从几家店里弄来的录像复件调了出来。 这东西倒是他和顾晏一人一份,顾晏在光脑里,他的在智能机里。 他把耳扣和电子笔拿出来,新建了几张纸页,开始从头到尾细看那些录像。之前在店里因为时间有限,只看了几个重要的节点,现在时间充裕,足够他把那案子前后几天的录像都看一遍。 大半时间,他都用的是几倍速播放,在看到一些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人时,会放慢录像,在新建的纸页上记点东西。 他记东西很跳跃,不是一字一句规规矩矩地写全。 往往是写一个时间点,旁边简写两三个字词,有时候不同的时间节点不同的字词之间,还会被他大笔划两道弧线连上。 大半录像看下来,纸页上的字并不多,分布在纸张的不同位置,长长短短的弧线把它们勾连起来,乍一看居然不乱,甚至还颇有点儿艺术性。 但是细看……除了他自己,没别人能看懂。 录像中的这片棚户区,生活跟双月街全然不同。 这里面的灯光总是昏暗的,即便是白天,也因为巷道狭窄房屋拥挤而显得阴沉沉的,影子总是多于光。这里藏污纳垢,总给人一种混乱无序的感觉,可又夹着一些规律的重复。 燕绥之前半页纸上所记的大多是这些东西—— 比如每天早上9点、晚上7点左右,住在约书亚家斜对面的女人会出门扔垃圾。垃圾处理箱旁的机器孔洞里会散一些热气,所以常会有一位醉鬼靠着这点热源过夜。于是有7天时间,这个女人扔完垃圾都会跟醉鬼发生争吵,一吵就是十分钟。 而那位醉鬼一般会在争吵之后慢慢清醒过来,在周围晃一圈,然后揉着脑袋往家走,他住在吉蒂·贝尔家后侧方的小屋里。 比如每天中午、晚上两个饭点,那个中年发福的黑车司机会在巷子外的路口停下车,然后把出租交接给费克斯。费克斯总会把车开进巷子里,去吃个饭或是抽一根烟,歇半个小时,再把车从巷子另一头开出去。 他接替司机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一个半小时,就会单独回来,有时候会在家呆很久,有时候不一会儿又叼着烟出去了。 燕绥之看到这里的时候,原本想起身去隔壁跟顾晏讨论一句。他都站起来了,又觉得腿上伤口有点胀痛,太麻烦,干脆用智能机给顾晏去了一条消息: -明天去找一下那个费克斯吧。 顾晏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 -在看录像? -嗯。那辆车停的位置角度不错,去问问他装没装行车记录仪,装的是哪种,能不能拍锁车后的。 -别抱太大希望。 -万一咱们运气不错呢。 燕绥之发完这条,想了想又摇头补了一条: -我运气似乎不怎么样,这得看你。 这回顾晏不知干什么去了,很久没动静。 又过了半天,他终于回了一条: -嗯。 嗯个屁。 客气一下都不会。 燕绥之没好气地把消息界面关了,继续看起了录像。 他纸页后半段所记的大多围绕着约书亚·达勒—— 比如约书亚·达勒每天早上6点多出门,十有八九会跟吉蒂·贝尔家的切斯特碰上,冤家路窄,要么一人走在巷子一边,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偶尔说上两句总会呛起声来,一副要干架的模样。 每天中午11点,罗希小姑娘就会拖着一个方凳,坐在屋门口充当石狮子。 11点半左右,切斯特会回家。 神奇的是,他跟约书亚·达勒水火不容,却似乎对罗希不错。有两回经过的时候,还给了罗希东西,似乎是小礼物什么的。还有一回那个醉鬼在罗希附近转悠,切斯特一直在墙边威慑似的站着,直到醉鬼走远了他才回家。 而约书亚·达勒一般到12点左右才回。回来后罗希就会乖乖拖着方凳跟他一起进门。 切斯特吃完午饭就会离开,但是约书亚·达勒下午的动向却并不固定,有时候2、3点才离开,有时候早早走了到6、7点才回。 切斯特倒是固定晚上8点左右到家。 案子发生后的巷子倒是安静很多。没了约书亚和罗希的身影,就连切斯特也大多呆在医院,只有入夜才会回来。 就连那个醉鬼都消停了几天没跌跌撞撞地睡在垃圾桶边,有两天甚至大早上在巷子里慢跑兜圈,拉着途经的好几个人都聊了天,甚至包括那个倒垃圾的女人。 费克斯的出租倒是依然在在那两个时段停过来,再开走。 燕绥之把录像当中几点又反复看了几遍,便开始靠着椅子看自己写好的那几页纸,在几个人身上勾了个圈。他又结合之前看过的案件资料,来回做了仔细的对比…… 对于以前的他来说,工作需要的关系,忙起来的时候这样过完一夜很正常,有时候会中间小睡一会儿,醒了再喝杯咖啡提个神。他每天会保证半个小时的锻炼量,所以身体算不上太好,但也还能负荷。很少会有看着案子,不知不觉睡过去的情况。 但是今天却是个例外。 他真的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困的,什么时候挪了位置。总之等他眯着眼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床上,被子只搭了一角。 之前不清醒的时候他觉得很热,烧得难受,这会儿突然醒了又莫名很冷,而且头脑依然昏沉。 顾晏找酒店的人强行刷开房门时,燕绥之正裹着白色的被子睡得很不踏实。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听见有人进门的动静后,下意识把脸往枕头里又埋了几分,不动了。 过了两秒,他又眯着眼眨了眨,强撑着不清醒的意识闷闷地问:“谁?出去……” 语气非常不耐烦,跟平日里带着笑的感觉相差甚远。 而且那嗓音又哑又低,听着就感觉烧得不清。 顾晏大步走到床边,伸手去贴了一下燕绥之的额头。大概是他的手有些凉,冰得燕绥之眉心皱得更紧了,人倒是略微清醒了一些。 “……你怎么进来了?”燕绥之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半睁开眼,咕哝了一句。 额头都烧得烫手了,还有瞪人的力气。 只不过刚瞪完就又闭了起来,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了。 可能是他烧得难受,而顾晏的手掌凉凉的很舒服,所以在顾晏准备收回手时,他闭着眼朝前压了下额头,那动作极小,却有点像主动朝顾晏手里埋的意思。 以至于顾晏手抽到一半又停了一会儿。 “怎么样?”跟上来开门的,是前台那个满耳银钉的年轻人。 两分钟前,顾晏跟他要副卡开门的时候,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差点儿把嘴里嚼着的口香糖吞下去,硬是抻长了脖子才把它留在喉咙口。 匆匆忙忙赶上来的时候,他那心脏就跟下水的蛤·蟆似的,噗通个没完。 小毛小病也就算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这酒店生意基本就交代了。 “发烧。”顾晏收回了贴着额头的手,略微犹豫了一下,把燕绥之下半截被子掀开一角。 他看了眼又重新捂上,转头问银钉:“有消炎药么?” 银钉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脸色顿时变得特别精彩。他缓了缓,才摸着脖子道:“有,那什么消炎药退烧药都有,等着啊。” 说完,他就眉飞色舞地跑出了房间。 “……” 顾晏觉得这人八成有病。 被这两人的声音一吵,燕绥之又蹙着眉眯起了眼。他这次微微抬了头,盯着顾晏看了好一会儿,又倒回枕头上含糊道:“非法侵入住宅啊顾晏,让出去还不出去,三年以下……” 顾晏:“……” 还能认得人,记得法条,不错了,就是好像没搞清楚自己身在哪里。 他由着燕绥之又睡过去,没再吵他,径自去接了一杯温水搁在床头柜上。 银钉再上来的时候抱了个医药箱,箱子里堆着七八种消炎药和十来种退烧药,还有两支家用消炎针剂,活像个人形贩卖机,“酒城这边的药按理说跟你们那边差不多,但是产地可能有点差别,也不知道有没有你们吃得惯的。” 顾晏在里面挑了两盒副作用比较小的,又拿了一支针剂,“谢谢。” “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吗?”银钉问了一句,“我以前学过两年护理,至少打针剂没问题。” 其实这种家用针剂操作很方便,就算没有护理知识也一样能打。不过顾晏还是让他帮了一把。 把燕绥之被烫伤的小腿和脚踝露出来的时候,银钉才知道自己之前误会大了。他扭头咳了一声,又低头看了眼那明显发炎的伤口,道:“这可真够受罪的。” 银钉拆了针剂包装,在燕绥之腿边比划了两下,“这位还真是不把自己的腿当腿啊,帮我按一下他的膝盖,我怕过会儿他半梦不醒一缩腿,再把针头撅进去。” …… 燕绥之真正意义上清醒就是这时候。 毕竟被人冷不丁握着膝盖和后弯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本能地收了一下腿,然后一脸不耐烦地撑坐起上身。结果就跟按着他的顾晏来了个眼对眼。 “居然醒啦?”银钉及时出声,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针,“你这炎发的啊……过会儿得沿着伤口打几针,可能有点儿疼。呃……实际上可能非常疼,你忍着点儿。” 燕绥之垂下眼睫,懒懒地“嗯”了一声。 这种消炎针银钉自己也打过,一针下去鬼哭狼嚎,不开玩笑。几针打完他门口就围了一圈来围观的人。 谁知他按着这位客人的伤口打了一圈下来,除了能感觉到对方肌肉绷紧了几下,就在没别的反应了。 “不疼吗?”银钉把一次性针头收进处理箱。 燕绥之很敷衍,“还行吧。” 顾晏握着他膝弯的手松了开来,燕绥之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直到感觉肩背有点儿酸,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肩背筋骨肌肉一直绷着。 银钉把药抹在纱布上,顾晏接了过来。 燕绥之动了动腿,“刚才睡迷糊了帮我弄也就算了,现在既然醒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顾晏瞥了他一眼,也没有坚持,把纱布递给他。 燕绥之这才彻底自在下来,他皱着眉用纱布给自己缠伤口的时候才发现伤口红肿得厉害,忍不住哑着嗓子自嘲道:“睡一觉换了条腿。” 顾晏:“去问你昨天的羊排。” “见效够快的。” 顾晏:“今天再来一根?” 燕绥之:“……” 他自知理亏,乖乖闭嘴不提,缠好纱布就用被子把那条腿盖得严严实实,眼不见为净。 银钉收拾好东西,打了声招呼:“那我就先下楼了。你这腿可别再沾水了啊,好歹是自己身上长出来的,又不是抽奖中的,珍惜点儿吧。” 燕绥之:“……” 银钉一走,房间又只剩下他和顾晏两人。 本以为这位同学肯定要开始大肆放毒,毒到他驾崩,谁知顾晏居然只是坐在床边给他把退烧药和消炎药盒拆了。 “手。” 燕绥之:“……” 他头脑烧得有些迷糊,心里却有点儿想笑,听着顾晏的话伸出手掌。 顾晏把两枚胶囊倒在他掌心,又把倒好的温水递给他,“先把药吃了。” 燕绥之喉咙很难受,咽胶囊咽水都不舒服,只敷衍地喝了两口就把杯子往顾晏手里塞,“行了。” “我之前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燕绥之按着太阳穴揉了揉,“想不起来了,有没有说什么胡话?” 顾晏:“你有不能说的胡话?” 燕绥之笑了一下,“没有,怕不清醒的时候当着你的面说你坏话。” 顾晏看了他片刻,又收回视线:“坏话不至于,只是威胁我非法入侵住宅要判我刑而已。” 燕绥之:“……” 他觉得有些好笑,“那你为什么强行刷我的房门?” 顾晏:“我建议你看一眼你的智能机。” 燕绥之有些纳闷地调出屏幕一看: 38个未接通讯…………………… 顾晏把玻璃杯里凉了的水倒了,又重新接了一杯温水。他的声音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有些模糊不清,“敲门没回音,通讯没人接,整个上午没有任何动静……” “偏偏又是酒店。”他抬头看了眼镜子,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又松开。 再回到床边的时候,已经是一脸平静。 “偏偏什么?”燕绥之下意识接过玻璃杯,缓缓地喝着温水润着喉咙,“水声太大没听清。” “没什么。”顾晏道,“早上接到了通知,后天开庭。” “几点?”燕绥之把昨晚写好的纸页传给了顾晏,“我昨天记了点东西,传给你了。这次辩护席谁上?” 这话显然不是认真问的,他说完自己就先笑了。 顾晏也有些无语:“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实习生吗?还是你打算当着法官的面单脚蹦上辩护席?” 发烧(二) 律师的一天总是异常忙碌,真正坐定下来的时间十分有限。南十字律所里就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说每接待一个新的客户,一定要告诉他们,有事务必提前跟律师约时间,千万不要冒冒失失直奔律所。 因为他们要找的律师有可能在任何地方,除了办公室。 一般情况下,顾晏也是这样。 不过今天却打破了定律。 一整个白天,除了清早去找了一回新证据,他几乎一直都呆在酒店里,沉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用光脑和电子笔办公。 面前的全息屏幕上放着早上新取回来的几段视频录像,他靠在椅子里,带着白色耳扣,一手放松地搁在扶手上,一手握着一杯咖啡。 膝盖上放着几张空白页面,只零星地写着几个词,看起来格外整洁。 很早之前他还在念书的时候,性格有些傲。什么东西看完学完都在脑子里,不喜欢再浪费时间用笔去写。一来他觉得写的速度跟不上思维运转的速度,二来他喜欢极致整洁的东西,写出来的字总归不如规格统一的电子字整齐清爽,一目了然。 后来他在某院长办公的时候,瞥见过对方记录的东西,好几页纸,东一块西一块地写着关键词,有些重点的东西写得很大,有些则像注脚,甚至还有随手勾画出来的圈和连线。 照理说那应该是非常凌乱的,可是一眼扫下来却半点儿不让人觉得烦躁,反而算得上赏心悦目。 那位算是顾晏直系老师的年轻院长还给顾晏提过建议。他坐在办公桌后,带着一丝笑意说:“建议你看资料有思路时也用笔写一写。因为每个人记录的内容详略、摆列布局、标记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是用光标选取关键词复制粘贴所体现不出来的,代表着一个人思考时最立体的状态,区别于其他任何人,独一无二。” 当时的顾晏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后来便试着开始用笔写一写,有意识地培养这种习惯,一写就写到了现在。 全息屏幕上的视频录像再一次放到了头,顾晏按了一下暂停,活动了一下脖颈。在这休息的短暂空闲里,他点了几下屏幕,调出了某人发给他的纸页。 纸页上是对方看了一夜录像所记下的东西。 直到今天,他依然承认某人的话很有道理——笔记确实能代表一个人最立体的思维状态,独一无二。 因为他面前这几页纸上的东西,字体虽然刻意变化过,但骨子里的气质依然掩盖不住,一看就是个不守规矩放浪不羁的东西,跟当年一模一样。 顾晏一声不吭看完几页纸,又捏着眉心把页面全部关掉。 “……” 怎么说呢,能记得改一改字体,大概都难为他了。 …… 尽管顾晏挑选的消炎药和退烧药是副作用最小的,但还是让人陷入了人事不省的昏睡中。 燕绥之从上午临近11点开始捂着被子睡,一直睡到了夜里8点。这一觉太过实在,连个梦都没有,以至于他睁眼的时候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他醒得很安静。 房间的顶灯开了柔光模式,温黄色,不太明亮,他甚至不用眯眼就能适应得很好。 白色柔软的被子一直盖到了下巴,不阻碍他呼吸,但也没让一丝冷风钻进去。 房间里并不是鸦雀无声的,听觉随着意识一起清醒后,他就能听见偶尔几声布料摩擦的声音,非常轻,不至于打扰睡眠,又让房间显得没那么空寂。 燕绥之顺着那细微的声音转了头,就看见顾晏正坐在落地窗边看着全息屏,膝盖上放着纸页,手里松松地一支电子笔,面容沉静。 也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有那么几分钟,燕绥之都处在一种介于发呆和懒得开口之间的状态里。 直到顾晏无意间朝这边瞥了一眼…… “醒了?”顾晏摘下耳扣,丢在玻璃几上,起身走了过来。 燕绥之这才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 又过了片刻,他才问道:“你一直在我这里?” 因为太过懒散的缘故,他连尾调都没有问句该有的上扬,而是很轻地落下去,像个陈述句。 “不然?”顾晏走到床边,语气冷淡地回了一句,手背却极为自然地在燕绥之额头上贴了一下,“你如果在这里烧出什么问题,负责的是我。” 燕绥之敷衍地挑了挑眉,提醒道:“知道么,一般酒店床头柜里都备着体温计,我觉得比手背准确点儿。” 顾晏:“我习惯先有一个心里预判。” 他淡淡说完,当真打开床头柜看了一眼,确实放着一个电子温度计。 “我看是忘了。”燕绥之哑着嗓子,声音很轻也很慢,透着一股睡得很饱的意味,“上午你们也没用。” “恕我直言,以你上午足够把我手背烫伤的额温,根本用不着借助体温计来判断。”顾晏握着体温计,用测量的那一头随意在燕绥之脸上触了一下。 温度计“嘀”地响了一声,自动显出读数。 “……也恕我直言,我头一回见到用这种温度计往人脸上戳的。”浑身上下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张脸的燕大教授如是说。 这么有精神,看来烧退得差不多了。 顾晏扫了眼温度计后,又将数值重新归零,垂着眼皮冲燕绥之道,“手。” 燕大教授纡尊降贵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爪子,顾晏又用温度计在他手心点了一下。 嘀—— 燕绥之:“怎么样?退了没?” 顾晏点了点头,“嗯,退了。” 燕绥之:“我觉得你给我挑的药很有问题,吃得我不太想动。” “我有催你动么?”顾晏有些没好气。 燕绥之笑了一下,浑身的懒劲总算过去了,他撑着身体坐起来,一副要下床的架势。 顾晏大概是被他作怕了,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敏感,当即皱了眉问道:“你要干什么?” “洗澡。”燕绥之。 顾晏:“然后再给伤口泼点水,再发一轮烧?你可以试着放过那条腿么?” 燕绥之坐在床边,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看伤腿,啧了一声,“在被子里捂了一天了,我觉得我出了一点汗,不洗会馊的,你能够忍受一个馊馊的实习生?” 顾晏:“……”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燕绥之,表情很收敛,一时间看不出来他是在做艰难的抉择还是单纯表示无语。 总之,过了好几秒,他才道:“馊着吧。” 燕绥之:“……” 实际上他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味道,但他总觉得很不舒坦,于是还是找了点借口,把顾大律师这尊专门气人的大佛请出房间,然后用湿毛巾擦了一遍身体。 这次他终于老实了,全程避开伤口,没再去折腾它。 顾晏再次被他迎进门,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 一起进门的还有酒店的送餐车,他又是发烧又是发炎地折腾了一天,到这个点,饿是很饿,但是并没有特别好的胃口。就算顾晏这回真把什么甜虾蟹冻羊排之类地铺在他面前,他也不大想吃。所以只让酒店给他熬了一锅粥。 也许是上午银钉小哥被他的伤口吓到了,那锅粥送上来的时候,燕绥之发现里面混了不少大补的东西,还特别细心地筛除了各种发物。 这家酒店别的一般,粥倒是熬得很不错,加了那么多东西在里头也不腻。 燕绥之喝了两盅,顾晏也跟着分了一半。 “你居然会吃夜宵?”燕绥之有些惊奇,毕竟他只见过顾晏忙起来干脆省一顿,很少看他在不合适的时间添一顿。 “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吧?”燕绥之瞥了一眼房间角落的垃圾收纳箱,疑惑道。 “吃了。”顾晏把碗盅收拾好,按铃叫了服务,回了一句。 燕绥之有点将信将疑,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引到了正事上。 客房服务推着餐车离开后,顾晏在燕绥之对面坐下,把光脑里的几段录像调出来给燕绥之看,“上午去找了一趟费克斯。” “怎么样?”燕绥之一边问着,一边点开了视频播放。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顾晏说。 燕绥之:“先说哪个?这个随意吧,也不是没听过坏消息。” 顾晏指了指全息屏:“那辆出租车车主不是费克斯,他是车主杰米·布莱克雇佣的,就是咱们见过的那个中年人。车主每天中午晚上两个饭点时段没法出门拉客,就由费克斯接手。” “好消息是,杰米·布莱克并不抠门,装了行车记录仪,并且是锁车之后也能拍摄的那种,还带红外模式。” 燕绥之挑起了眉,差不多有了猜测:“所以?坏消息是拍到了对约书亚·达勒不利的东西?” 顾晏点了点头,“算是吧。” 燕绥之粗略翻了一下,那些录像刚好拍到了约书亚·达勒翻人家院墙的画面,这么多天的记录里,还拍到了不止一次。 他拖着进度条问顾晏:“你已经看过了?” “看了几遍。” “记笔记了?” 顾晏:“……记了。你不觉得这种话不该由实习生说?” 燕绥之:“……我只是问问。” 他立刻岔开话题:“对了,我昨天记的那些传给你,你看了么?” 顾晏靠上了椅背,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扫了一眼。” 燕绥之:“没细看?为什么?” 顾晏:“给你个建议,以后再把那种天书一样的东西给别人看,记得聘个翻译。” 燕绥之:“……” 老师的良言不看,小心出庭的时候哭出来。 约书亚·达勒案(一) 开庭这天,约书亚·达勒辗转一夜没睡着,清早5点就顶着青黑的眼圈起了床。妹妹罗希蜷缩在另一张床上,宽大的被子把她裹得像只虾米。 酒店的环境比他们那间旧屋好了不知多少倍,甚至还有安眠定神的香薰。他家的小姑娘睡得很沉。准确地说,这几天她都睡得很沉,没有半夜受冻、没有因为老鼠蟑螂的动静而感到害怕、也没有被骂街的醉鬼惊醒,前所未有地踏实。 他多希望她能一直过得这么踏实,但他却无法给予任何保证。 因为今天,他要接受一场审判。 他很忐忑,很抗拒,且无比消极…… 酒店的房间空气很好,至少比大街上清新得多,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没法在这种密闭的安静的空间里呆下去,压抑得快要吐了。 于是他给罗希把被子掖好,裹紧外套出了门。 5点的清晨,天还没亮,透着阴沉沉的黑,云层厚重,像是一个阴天。 约书亚站在酒店楼下,嗅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冷风从鼻腔一直灌进心脏。他现在不算是完全自由的人,以后更是难说。在诸多限制之下,他有很多人不能见,很多地方不能去。 而且他的律师提醒过他,不要乱跑。 于是他在黑森森的巷子里漫无目的地来回穿行,像是一个临死之人,毫无章法地想要抓住末梢那一点儿人生。 他常年混在各种工地,接过各种活计,不知不觉练就出两条耐力超强的腿。银茶酒店到双月街的距离对他来说,也不过就是跑上半个小时。 于是等他回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自己家门前。 很久以前,外祖母还在的时候,屋子里总会有一盏手提灯亮一整夜,为了节省能源,亮度调得很昏暗。如果有谁夜里起来,不至于两眼一抹黑磕磕碰碰。 那时候他不论在外面怎么皮,回来都能看见某个房间里,那盏手提灯的光球安静地映在窗玻璃上,跟扶手椅里的外祖母一起,等他回家。 约书亚·达勒盯着黑洞洞的窗口发了会儿呆,插在口袋里的手抓了一下,却抓了个空。 家门钥匙没带,还搁在酒店里,压在罗希的枕头边。 他又盯着那扇门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突然抬手迟疑着拍了三下屋门。 他低着头在门外等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听到外祖母熟悉的沙沙脚步声。 这世上再没有人会给他打开门,拽着他絮叨着“冷不冷,是不是碰见不开心的事了,怎么不笑”…… 他倚着自己的家门坐在地上,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发了很久的呆。 双月街的标志钟早晚各敲响一次,早上8点,晚上7点,分毫不差。钟声响了8下,约书亚惊醒一般站起来,搓了搓自己冻麻的手,然后缓缓地往酒店的方向跑。 …… “你去了哪里?”燕绥之和顾晏在酒店走廊上说话,看见他回来问了一句。 约书亚闷闷地道:“晨跑。” 晨跑能跑出奔丧的效果? 燕绥之没有戳穿他,但也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 “今天天气很糟糕,阴天,看起来随时要下雨。”约书亚耷拉着眼皮,说道:“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燕绥之:“你这话把我们俩一起兜进去了。” 约书亚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今天这日子他实在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我不知道,我就是……很难过,就好像没有人会相信我……” 一般而言,这种时候,总该有人应他一句:“我相信你。”不管真假。 但是燕绥之却没说什么。他经历过很多事,也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也许有些时候会心软,但在更多时候心都硬得惊人。很遗憾,他无法对着约书亚说这句能够安慰他的话,在他这里,律师和当事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 他需要当事人尽可能地信任他,对他说出所有实话。而事实上在很多时候,他也确实是当事人唯一可以信任的救命稻草。但是他却无法完全相信当事人。 他对他们说的话始终持保留态度。 燕绥之最终只是拍了拍约书亚的肩膀,反倒是顾晏问了一句:“开庭前,我再向你确认一次,是你干的么?” 燕绥之瞥了他一眼。 他问的非常平淡,语气和惯常一样冷,就像是一种例行公事。 但是这时候的约书亚却觉得,哪怕只是问他一句,愿意认真地听他说一回答案,都能让他心里舒服一点。于是他看着顾晏的眼睛,摇了摇头认真道:“不是。” 这句话说出来,他灌满了冷风的心脏突然找到了一点儿着落。 早上9点15分,约书亚·达勒和他的辩护律师顾晏到达了法庭,一起过来的还有拖着一条伤腿死活不肯表现出来身残志坚的燕绥之。 酒城这边的审前会议非常不正规,组织得匆忙且混乱。顾晏和燕绥之也并不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出庭,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许多在其他地方通行的规则在这里都不能得到很好的执行,所以他们总会尽可能收集更多的证据,找到尽可能多的漏洞,以保证在这种混乱的地方立住脚。 顾晏和控方律师相互展示了各自的证据,很快走完了流程。 上午10点,1号庭,法官到位。 顾晏和控方律师跟法官点头示意,燕绥之坐在顾晏身后的席位上,在桌子的遮挡下翘着二郎腿,避免依然肿着的伤腿着地。他看着那位法官的下垂眼和紧抿的嘴角,手指间的电子笔“嗒”地一声,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 “看来今天约书亚的预感也不算不准。”燕绥之在顾晏坐下后,冲着他的后脑勺小声道,“这么阴的天,确实不是什么好兆头,碰上莫瑞·刘法官……” 顾晏没回头,只低咳了一声,示意他不要仗着声音低就这么放肆。 但凡跟这位下垂眼法官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有倾向性的法官,常常做不到全然公正地对待被告,想在他手里做无罪辩护,成功率低得吓人。 控辩双方就坐,被告人约书亚·达勒也被两位法警带到了他的位置。 他坐下之后,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死死盯着右侧方的一处入口。陪审团的人正从那里陆续进庭,一一在陪审席站定。 那是能决定他命运的人——一群从各处挑选出来的陌生人。 所有人确认到庭,法官莫瑞·刘垂下眼睛,他的手边放着一本厚重的典籍,上面列着一位法官在庭上应该使用的某些标准句。 其实那些句子法官使用过无数回,早就能脱口而出,但依然要例行公事一般看一眼那个摊开的典籍,这代表着法庭的严谨和一丝不苟。 陪审团到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誓。 莫瑞·刘看着陪审团,用沉稳的声线道:“庄严的法庭需要你们的正式宣誓,对于即将审理的这个案件,你能用忠实尽责的态度,给予最为公正的判决吗?” “以名誉起誓,我将秉持公正,如果谁人沉冤得雪,我将为其欣慰,如果谁人蒙受不公,我将愧疚终生。我会以最理性的态度,让法律行使权能。” 约书亚·达勒缓缓吐出一口气,微微发颤的手指按在膝盖上,慢慢攥紧。 他太过紧张,以至于在法官念出他的名字,确认他的身份时,他甚至听不明白那些简单的字句是什么意思。他盯着法官看了将近五秒的时间,才慢慢消化完,点了点头,梦游般地道:“是我。” 他又花了很久时间,才想起来自己可以坐下了。 等他坐下看向法庭正中,才发现控方律师已经开始做开场陈诉了,对方的声音像是越过两座山传进他耳朵里。 “——辩方当事人约书亚·达勒利用吉蒂·贝尔家西南角壁橱上放着的一枚装饰铜雕和外间沙发上的一只粗布抱枕,在掩盖了声音的前提下,敲击吉蒂·贝尔后脑,致使贝尔陷入昏迷,以防止她按响警报,并拿走了贝尔的一个首饰盒,内有首饰若干以及一份未绑定的资产兑票。约书亚·达勒对吉蒂·贝尔及其侄孙切斯特·贝尔的一天作息时间极为熟悉,所以能精准地在切斯特·贝尔回家的时候离开房间,躲藏在院内,并利用切斯特·贝尔进屋的时间差,翻墙回到了自己住处。以上一切事实均有物证及人证以及约书亚·达勒本人的口供支撑……” …… 控方律师洋洋洒洒条理清晰地将证据列举了一番,最后看向法官莫瑞·刘,冲他点了点头。 “对于吉蒂·贝尔女士所遭受的一切,我表示遗憾。”莫瑞·刘点了点头,而后转头看向顾晏,他的嘴角绷得很紧,面容瞬间变得刻薄三分,“辩方律师,顾?您可以开始您的开场陈述了。” 一般而言,开场陈述就是先有控方简述一下指控罪行,案件经过以及他们已经掌握的证据,再由辩护律师陈述主要辩护点,以及强调一番己方的立场。 约书亚·达勒攥着手指盯着顾晏,燕绥之也抬起眼看着顾同学……英俊的后脑勺。 就在法庭众人安静等待他开口的时候,他抬手冲法官莫瑞·刘做了一个手势。 那个手势代表的意思是——辩方放弃开场陈述。 莫瑞·刘紧绷的表情一松,有些愕然,燕绥之却朝后靠了身体,嘴角翘了起来。 约书亚·达勒案(二) 坐在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并没有立刻理解那个手势的意思,他有些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茫然而忐忑地看着顾晏。 直到法官莫瑞·刘开口:“顾,你确定要放弃开场陈述?” 约书亚·达勒:“…………………………………………” 他感觉自己拴在裤腰带上的心脏,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还被人狠狠地踩着蹦了几下。他缓缓张开了嘴,脑子已经炸了。 放弃开场陈述?!开什么玩笑? 他不明白什么深奥的东西,只知道法庭上向来是你来我往的,你说五分,我驳五分,才能有继续争论下去的底气。结果他的律师一上来就直接放弃一轮?! 法庭后面揣着证件来旁听审判的人们保持了五秒钟的鸦雀无声,突然响起“嗡嗡”的议论。 开场陈述不是不能放弃,而是在这些人有限的旁听经历里,实在是没见过这种做法。毕竟放弃一轮,就少一次说服陪审团和法官的机会。 “肃静!”莫瑞·刘敲了一下法槌。 法庭再度恢复安静,莫瑞·刘垂着眼看向辩护席。 顾晏点了一下头:“确定。” 在全场的诧异目光中,只有燕绥之是放松且带着赞许的。 他曾经在很久以前,给过学生们一些过来人的建议。他说:“在法官或者陪审团成员本身具有倾向性的时候,演讲似的把观点一条条往他们身上砸是没有意义的,也许你说得慷慨激昂,但效果往往适得其反。有的人一旦在心里预设了一个结果,就很难去接受相反的言论,尤其不喜欢被说服,即便你说得有道理,他们也会在脑中一条一条地反驳你。怎么说呢……这大概也是一种说来就来的叛逆心理。” 与其用结论把对方砸到接受,不如抛出一个引线,让他们自己得出那个结论。 自己想到的东西,哪还用别人劝说? 就像眼下,有莫瑞·刘这样的法官,在酒城这种不可控的地方,放弃开场陈述就是一种绝佳的辩护策略。 甚至某种程度上会引起一部分人的另一种逆反心理——你越是不说,我倒越想听听了。 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也许顾晏这一招并非是受燕绥之当年那番话的影响,但是燕大教授还是很欣慰。 这位翘着一条肿腿垂帘听政的皇帝转了一下手中的电子笔,在面前随手新建的空白纸页上打了个“a”。 因为顾晏放弃了开场陈述,庭审的进程转瞬便被拉进了下一轮。 控方律师根据证据线索,开始逐一传唤对应的证人。 第一位站上证人席的,在燕绥之和顾晏看来也并不陌生。 那是一个体型算得上高大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疤,这使得他的模样看起来略有些凶。 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瞪大了眼,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手背揉了两下眼睛,证人席上的男人面目却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证人费克斯·戈尔先生。”莫瑞·刘念出对方的名字,“47岁,身份号为w11992661882。” 费克斯点了点头:“是我,法官大人。” “站上证人席,意味着你同样需要先宣誓。”莫瑞·刘缓声问道:“这个法庭需要你发誓,你将尽其所知,所述之言纯属实言,毫无隐瞒。” 费克斯颔首:“我发誓。” 对于费克斯的出现,尽管约书亚·达勒万分诧异,但是顾晏和燕绥之却并不意外,毕竟他们在审前会议上看过控方展示的证据。事实证明,他们在忙着收集新证据的时候,控方也并没有完全闲着,他们又补充了几项对约书亚·达勒不利的证据,其中就包括费克斯那辆出租车上行车记录仪录下的画面。 “卢。”法官莫瑞·刘对控方律师说,“你可以开始询问了。” 控方律师点了点头,而后转向费克斯。他的这一轮是直接询问,为的是让证人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展现出他希望展现的事实,当然,目标听众就是陪审团。 “费克斯·戈尔?”卢冲他点头示意,“你是被告人约书亚·达勒的邻居?” 费克斯:“是的,准确地说我是约书亚和吉蒂共同的邻居。” 卢在法庭巨大的全息屏上调出一张俯瞰地图,在三间屋子上做了标记,“这是约书亚·达勒家,这是吉蒂·贝尔家,这是你住的地方?” “是的,没错。” 卢:“你见到约书亚·达勒的频率是怎样的?” 费克斯:“每天都能见到一两回。” “熟悉吗?” “熟悉。” “关系怎么样?” “偶尔会帮点小忙。” “他帮你还是你帮他?” 费克斯迟疑了一下:“他还小。” 潜台词就是“我帮他多一些,但是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卢余光朝陪审团瞥了一眼,然后继续问道:“这些视频是你的行车记录仪拍到的吗?” 他说着,在全息屏上调出几段视频,视频自动分块播放,每一块录像的日期都不一样,但内容都差不多,要么是约书亚·达勒正在翻围墙的,要么是已经蹲在上面的。 “这是吉蒂·贝尔家的围墙?” 费克斯点了点头:“是。” “你的车为什么会拍到这些?” “这其实不是我的车,我替车主开车,只在中午和晚上两个饭点时段。他会把车开到这段巷子口,等我交接。”费克斯道,“那段巷子很难掉头,所以我总会从里面这条路绕一个弯,从另一端拐出去。常常会在约书亚和吉蒂门口那块空地停一会儿,把没吃完的饭吃完,或者抽一根烟清醒一下再把车开出去。” 卢想了想问:“这样做多久了?” “一年不到吧。” “所以这些仅仅是这一年,刚好中午和晚饭时段,被你拍到的部分?” 费克斯思索了一下,“我想是的。” 这就意味着除此以外,或许还有更多。 卢又问了一些和视频相关的细节。 费克斯一一作答。 而后卢突然道:“约书亚·达勒和吉蒂·贝尔的侄孙切斯特·贝尔关系怎么样?” 费克斯道:“不是很好。” “见过他们争吵吗?” “事实上,我还拉过架。”费克斯想了想道,“这两个孩子不太适合呆在一起,见面总会有冲突,但单个时候都不错。” “切斯特·贝尔有因为约书亚·达勒翻他家院墙而发生争执吗?” 费克斯:“我没有见过,我觉得约书亚会避开切斯特在家的时间段。” “所以你的意思是,约书亚·达勒对吉蒂·贝尔和他侄孙的作息时间比较了解?”卢试探着勾出这句话。 顾晏突然冲法官抬了一下手指,淡声道:“反对。” 询问的时候不能提诱导性的问题,一旦提了,另一方有权反对,而法官也应当判定反对有效,制止证人回答这种问题。 然而莫瑞·刘屁股是歪的,“反对无效。” 顾晏一脸平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坐在后面的燕绥之手里电子笔转了一圈,又被用指尖抵住。对于这种判定,他同样毫不意外,毕竟这位莫瑞·老王八蛋·刘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23号当晚,拍到约书亚翻越围墙的时候你看到了吗?”卢问。 “没有,我当时不在车里。”费克斯道,“我接了车把它停在老地方,就先回自己屋里把吃了一半的晚饭吃完,没有看到那个过程,这段录像是锁车后记录仪自己拍的。” 卢:“为什么拍摄10分钟后录像就戛然而止了?” 费克斯道:“能源用完了。” 卢七七八八又问了一些零散的问题,足以让陪审团从费克斯的所有回答中提炼出几条信息——约书亚对贝尔一家的作息非常熟悉,足以精准地把握时机作案,约书亚和切斯特关系很差,23号当晚,约书亚在案发可能的时间范围内翻进了吉蒂·贝尔家的院子。 一般而言,律师问问题的时候,就能预料到证人的答案。一个足够优秀的律师,完全可以把证人的回答控制在自己想要的效果范围内,一点不会少问,也一点不会多问。 “我询问完了。”卢把陪审团的反应七七八八看在眼里,冲法官莫瑞·刘点了点头。 莫瑞·刘转向顾晏:“顾,你可以开始询问这位证人了。” 结果顾晏抬了一下手,冷冷淡淡道:“我没有问题。” 莫瑞·刘:“……” 法庭众人:“……” 约书亚·达勒:“…………………………” 我请了个假律师吧?这官司还他妈打不打了……………… 约书亚·达勒案(三) 之后控方又申请传唤了两名证人,包括燕绥之他们在录像中看到过的那个倒垃圾的女人和另一个老人,都是约书亚·达勒和吉蒂·贝尔的邻居。 这些人所说的内容给控方主张的某些事实提供了依据,比如吉蒂·贝尔一直独居,而她有个哥哥之前居住在星球另一端。她哥哥去世后,唯一的孙子切斯特·贝尔前来找她。 原本吉蒂·贝尔就不算穷困,只是节省惯了,又在老屋住久了不愿意挪动,再加上切斯特又是带着祖父的一笔资产来的。虽然只是一小笔,但也足以让某些人眼红。 关于这些,知道的人不算多,只有跟吉蒂·贝尔家常有往来的几个邻里。 在比如约书亚·达勒那阵子表现反常等等。 …… 控方律师不急不慢地提了许多计划内的问题,足以保证让陪审团的人顺着他希望的方向去了解约书亚·达勒这个人。而对于这两位证人,顾晏倒是没有直接放弃提问,但也并没有多少区别。 他问了两个听起来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而证人的回答更有些偏离主题,那个倒垃圾的女人在回答的过程中甚至把重点转移到了“抱怨那个整天在巷子里晃悠的酒鬼”上面。 然后被法官莫瑞·刘敲了法槌。 顾晏一派平静,问完就坐下来,自顾自翻看了两页证据资料。 控方律师最初还有些疑惑,后来就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显然把他当成了那种典型的“敷衍派”律师。 唯一要崩溃的人是约书亚·达勒,现在给他一根绳儿,他能把自己吊死在辩护席面前! 他想起自己昨天夜里哄了罗希很久,说服她今天乖乖呆在酒店里,不要跟到法院来。等到诉讼结束,他就去带她回家。当然,这一番说辞纯粹是为了不让妹妹担心害怕。 现在的他则万分后悔,三轮询问结束,他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跨进了监狱大门。 早知道就让罗希来了,好歹还能再看两眼…… 就在他快要把自己的头发揪秃的时候,控方律师对第四位证人的询问开始了。 “吉姆·卡明。”控方律师卢说。 证人席上的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眼珠发黄带着血丝,脸上的皮肤却泛着偏紫的红,有些轻微的浮肿。看得出他为了能好好站在证人席,刻意收拾过,头上甚至还梳了发蜡。 但看起来依然有些精神不足。 吉姆·卡明挺了挺胸:“是我。” 卢:“23号晚上7点到8点之间,你在哪里?” “巷子里。”吉姆·卡明道,“准确地说是买了小菜,正在往巷子里走,我的房子在吉蒂·贝尔女士家后面,所以当时正经过约书亚·达勒和吉蒂·贝尔家的屋子,往自己家里绕。” 卢点了点头:“你看见了什么?” 吉姆·卡明:“我看见了约书亚·达勒在吉蒂·贝尔女士家里,绕回我家的那边,有一处围墙有个缺角,我经过的时候,刚好看见了吉蒂·贝尔里间的窗户,约书亚·达勒就在那里!” “那是几点?” “7点50多吧。” …… 卢前前后后问了吉姆·卡明不少问题,但大多围绕着那个敏感的时间点,一遍又一遍地借证人的嘴,向陪审团强调一点——案发的时候,约书亚·达勒就在吉蒂·贝尔的房间里。 “我问完了,法官大人。”卢点头示意,然后坐了下去,朝顾晏的方向投来一瞥。 莫瑞·刘:“顾,你可以开始你的询问了。” 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已经心如死灰,脸拉得比驴长。他不抱希望了,他甚至可以预想到顾晏会怎么样对法官抬手,示意他依然没有任何问题。 旁听席上的许多人甚至没有抬头,所想的显然也和约书亚·达勒相差无几。 然而这次,顾晏却冲法官点了点头。 他转向吉姆·卡明,看了眼资料,平静道:“吉姆·卡明。” “对,是我。”吉姆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每被点一次名,他都下意识挺一挺胸。 顾晏按了一下播放控制键,全息屏上投出俯瞰图,他在其中一间屋子上随手一圈,淡淡道:“这是你的住处?” 吉姆·卡明点头:“是的,你可以看见,离吉蒂·贝尔家很近,只隔着她家的围墙和我家的围墙而已。” “五分钟前,洛根女士站在你现在站的证人席上,提到过一件事——她几乎每天扔垃圾时都会和一位醉酒的邻居发生争吵。”顾晏道,“你知道那位邻居是谁么?” 吉姆·卡明有一瞬间的尴尬,发黄的眼珠转了一下,瞥了眼控方律师,又收回来。 顾晏不急,一脸平静地等着他开口。 吉姆·卡明硬着头皮道:“我。” 旁听席上的人们“嗡”地议论起来,许多百无聊赖的人开始坐直了身体重新看向辩护席。 “你几乎每天都会醉倒在这个垃圾处理箱旁边,睡到凌晨甚至清晨才回家?”顾晏在俯瞰图上准确地圈出那个垃圾处理箱的位置。 这倒不是洛根说的,这是他跟燕绥之在录像中看到的,清清楚楚。 吉姆·卡明张了张口。 旁听席上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毕竟一个陈年醉鬼很难给人好印象,也很难树立一种条理清晰的理性形象,而事实上,吉姆·卡明充满血丝的眼珠和浮肿的脸证明了这一点,这对证人身份会有些微的影响。 顾晏这回没有等他回答,“23号那天晚上,你喝酒了?” 吉姆·卡明疯狂摇头,“没有!23号那天我真的没喝!你也说了,是几乎每天,并不是真的每天,事实上这些天我都没有醉倒在巷子里,我改了。而且……” 他努力想了想,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23号那天晚上我在稻草便利店买了东西,那家的店员包括店里的录像都能证明这一点。” 他又得意起来,“我非常清醒,那天一点儿也没喝酒。” 顾晏垂下目光,翻了一页记录,又抬眼问道:“你路过吉蒂·贝尔家,透过窗子看见约书亚·达勒是晚上7点50之后?8点之前?” 吉姆·卡明点头。 顾晏:“为什么对时间段这么肯定?” 吉姆·卡明:“我在稻草便利店结账的时候恰好看过墙上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7点45。从稻草便利店到我家步行需要7分钟左右。所以我在进我家小院前,看见吉蒂·贝尔的窗子时,应该是7点50之后。而且我进家门之后,又看了一眼时间,同样记得很清楚,差两分钟8点。” 这段他说得非常清晰,甚至间接证明了他那天确实是清醒的,并没有喝断片。 “你是在开自己住处门时,透过一处缺口,看到了吉蒂·贝尔女士家的窗户?”顾晏又问。 “是的。” “你住处的门距离贝尔的窗户多远?” “7米左右。” “正对着?” “有一点斜,只是一点。”吉姆·卡明强调。 顾晏看着他浊黄的眼珠,“你的视力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没有任何问题。”吉姆·卡明指着自己的眼睛,“发黄充血只是因为之前喝多了酒。” 顾晏目光随意一扫,估量了一下证人席到身后旁听席的距离,想要挑一个参照物。结果余光就瞥见燕绥之面前摊开的纸页上,批考卷似的写着一个潇洒的“a”。 “……” 他默然片刻,随手指了一个旁听生,问吉姆·卡明:“这位先生外套左胸口的数字你能看得清么?” 吉姆·卡明立刻道:“68!” 众人跟着勾头看过去,确实是68没错。如果这个距离能看见这么大的数字,隔着7米看清人脸根本不成问题。 这一番问题问下来,旁听的人们都有些纳闷,他们有点摸不准顾晏这位辩护律师的目的,只觉得他问的问题所引出的答案,非但对约书亚·达勒没有好处,甚至还在给对方加重可信度。 顾晏却依然一脸冷静:“所以你能确定,当时在吉蒂·贝尔里间的人是约书亚·达勒?你看见了他的脸?” 吉姆·卡明:“对,我看见了!非常清楚!多亏我看见了,我很庆幸我当时朝那边张望了一眼,提供了这么重要的证据,不是吗?” “只是张望了一眼?” “对。” “有走到窗边么?” “没有,怎么可能走到窗边,那不就进别人家的院子了么。”吉姆·卡明道。 “你看清了五官?有没有可能是跟约书亚相像的其他人?” “不会的!”吉姆·卡明道,“我连他眼角下的痣都看清了,绝对不会错。” “你张望了那一眼就回家了?” 吉姆·卡明看起来有点遗憾,“是的,我看到的时候约书亚·达勒刚走过来,我以为他只是来做客,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只看了一眼就回屋了,毕竟外面太冷了,零下十好几度呢。” 顾晏点了点头,垂下目光翻看了桌面的纸页,从里面抽取了一张出来,点了一下播放控制器。 他抽取的那张纸页内容顿时被展示在了法庭的全息屏幕上,足以让所有人看见。那是控方提供的对案发现场以及前后状态的描述。 顾晏道:“现场还原资料12页第10行,23号晚上7点30分左右,吉蒂·贝尔坐在窗边打开暖气做编织。第14行,案发时吉蒂·贝尔被击中后脑,歪倒在座椅左侧,头发蹭到了窗玻璃底边的水汽。” “暖气在窗边,外面零下十几度,以当时吉蒂·贝尔设定的暖气温度,最多只需要五分钟,窗玻璃就会蒙上一层厚重的水雾——” 他说着,撩起眼皮看向了吉姆·卡明,沉声道:“请问你如何在不靠近窗户的前提下,隔着7米的距离,穿透那层雾气,清晰地看见屋子里约书亚的五官以及他眼角的痣?” …… 全场鸦雀无声。 约书亚·达勒案(四) 吉姆·卡明浑身僵硬,从头皮冷到了脚底。 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鹅,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就连抓过发蜡的头发都耷拉下来,显出一种劣质的油腻光泽。 坐在席位上的控方律师卢也同样一脸空白,盯着顾晏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了证人席。 他突然万分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事先跟证人把所有细节核对一遍。或者换一句话说,他在开庭前跟证人接触的时候,交代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为什么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 整个法庭的死寂维持了大约四五秒,轰然沸腾。 旁听席上的人们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证人席开始议论纷纷,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吉姆·卡明的耳朵里,却听不清完整的字句。 他的脸涨得通红,因为常年过度酗酒,两颊甚至有点发紫。 “我……”他张了张口,目光四下乱瞥,显然已经站不住阵脚了,“可是……我……” 顾晏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更多的解释。对于这种状况,他显得毫不意外,只是顺手把那份纸页丢回了桌上,电子页面瞬间回归原位。 “很遗憾,我没能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你的动机?” 这句话他说得非常平静。 事实上,整场庭辩他都表现得非常平静,没有慷慨激昂,没有特意提高或者压低的音调,没有任何煽动性的语气。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跟他略带冷感的音色倒是非常相配。 对于吉姆·卡明的动机,他可以做出各种分析,任何一种都足以让这个人彻底崩溃在证人席上。 但是没必要费这个口舌。 就像曾经有人说过的那个道理——对于陪审团或是其他有倾向的人来说,给一个引线让他们自己得出结论,比其他任何方式都管用。 旁听席上的人们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比如吉姆·卡明才是凶手,做这个伪证是为了掩盖自己行凶的真相,将罪行嫁祸他人。 再比如一个常年醉醺醺的酒鬼,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总认为他满口吹嘘和醉话。好不容易有一天,他的话突然有了存在感,重要到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人生,他站在证人席上,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仔细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这种咸鱼翻身般的差异足以让他得到虚荣和满足。 …… 旁听者会有的这些想法,陪审团同样会有。 控方律师卢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高席之上的陪审团,那些女士先生们也在偏头简略地交谈,面容或严肃,或嫌恶。 卢又默默转回头来,只觉得这场庭审,己方头上突然刷了一片大写的“要完”。 吉姆·卡明在无数或猜忌或鄙夷的目光中,从天堂掉进地狱,这种跳楼一般的体验让他难以招架,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偏巧这时候法官莫瑞·刘“咣”地一声敲了一下法槌,沉声道:“肃静!” 法槌声落,证人席上的吉姆·卡明浑身一颤,两眼一翻当场就要厥过去。 一般而言,在德卡马那一带的法庭上,这种重要的证人证言出现巨大瑕疵,由顾晏代表的辩方会提出直接裁决,十有八九会被接受,并得到一个比较理想的效果。 然而法官莫瑞·刘的屁股依然很歪,所以动议裁决遭到了拒绝。 他只是让法警把吉姆·卡明带了出去,留待后续查问,而庭审这边居然全然不受影响继续进行。 这位老家伙敲着法槌的时候,坐在顾晏后面的燕绥之又不甘寂寞地动起了笔。 堂堂法学院前院长,曾经的一级律师,翘着二郎腿挑着眉在纸页上画了一个鳖…… 笔触抽象,潇洒不羁。 最受煎熬的莫过于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拎着脖子的野鸡崽子,十分钟前还被人按在砧板上,用菜刀比划着要剁他的脑袋。眼看着要死了,又被另一个人夺刀救下,死里逃生。 然而他刚下地,提着爪跑了没两步,气还没喘两口呢,就又被捉了。 他再一次生无可恋地把脑袋搁在了砧板上,觉得人生真他妈的操蛋,这样都不放过他,那他基本没有指望了。 这回,他觉得他脖子以下都进监狱了,就剩脑袋还在垂死挣扎。 对于这种情况,顾晏和燕绥之一样,早有心理准备。 直接裁决遭到拒绝后,庭审会进入辩方举证的阶段。顾晏八风不动地站在辩护席上,伸手抹了一下播放控制键,法庭巨大的全息屏幕瞬间切换了内容,展现的是警方痕检部门递交的现场足迹鉴定记录表。 经过申请,痕检官站在了证人席位上,回答顾晏所提出的问题。 “痕检官陈?” “是的。” “这份足迹鉴定记录表是经由你手提交的?” 陈点了点头:“是的。” “内容非常清楚。”顾晏道,“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问题,我仍然需要跟你确认一些细节。” “好的,没问题。” “记录表第2页第3行,鞋印全长27.5厘米,前掌14.5厘米,宽9.3厘米,弓长6.3厘米,宽6厘米,后跟长6.6厘米,宽6厘米。根据前述磨损状况等现场痕迹估算,跟厚约1.5厘米。” 顾晏用控制灯在全息屏上划了一条线,方便所有人找到这句话。 “这部分数据会有误差么?” 陈摇了摇头,“不会,提供到痕检部的足迹信息非常清晰,不会有误差,唯一有可能有误差的是鞋跟厚度。” “误差值是多少?” “上下浮动0.05厘米。”陈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个误差值并不足以影响鞋印的分析结果,太小了。” 顾晏:“确定只有这点误差?” “非常确定。” 顾晏点了点头。 控方律师卢:“……” 不知道为什么,顾晏一点头,他就开始莫名心慌。一般而言,把足迹单独拎出来说时,询问的内容大多会集中在根据足迹判断的嫌疑人身高上。 如果真的询问这一点,卢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身高本就存在一个误差范围,不管陪审团还是法官对这点早就知道,所以在庭上绕着这一点做文章并不会产生什么冲击性,也很难让人动摇。 结果辩护律师居然只问了鞋跟? 这是什么鬼问题? 顾晏又一脸平静地抹了一下播放控制器,这回全息屏幕上终于显示了他和燕绥之在这几天里收集的新证据。他在众多监控录像视频中挑取了第一个,也就是羊排店那家的录像,直接将进度条拉到了23号晚上7点55分的位置。 整个法庭的人都仰着头,看着录像上一个人的头顶出现在吉蒂·贝尔家的窗户里,因为水汽的遮挡模糊不清。 顾晏按下暂停,然后将这个录像直接植入旧城区立体地图中。 他把地图调成横截面模式,途中,羊排店中的红点代表着摄像头的位置,吉蒂·贝尔家的红点代表着案发时候嫌疑人露出的头顶。 “感谢现代科技。”顾晏依然一脸平静,“地图上所有距离都有标注,痕检官,我想你完全可以根据图上的这些数据计算出来,这位嫌疑人的身高需要多高,才会在这几个障碍物遮挡的前提下,露出这部分头发。” 事实上根本不用人工去计算,在地图界面下,只要选取那一点,轻轻敲下按键,就会自动得出那个数值。 陈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证人席上的播放控制键,屏幕上代表嫌疑人的红点一跳,旁边多出一个标注数值:“182.3厘米,误差值上下浮动0.2厘米。” 顾晏垂下目光,挑出约书亚·达勒的身份资料,以及被羁押在看守所的登记信息。 “我的当事人约书亚·达勒,净身高176厘米,这是看守所的测量数值。”顾晏抖了抖仿真纸页,凉丝丝地道:“即便加上足迹鉴定表推断的鞋跟高度,也远不到182.3厘米。” “请问,是看守所的数据作了假,还是足迹鉴定表作了假?” 陈:“………………” 他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了,一切能想到的诸如误差之类的话,全部都在之前的询问里被顾晏堵死了。 全场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五秒钟后,爆发了比之前更大哗然之声。 被逼仄的玻璃罩着的约书亚闷了两秒,腾地坐直了身体,茫然地看着顾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在这种茫然中飘荡了很久,等到心脏找到着落,五感终于回神的时候,法官已经绷着脸敲了法槌,不得不在事实和压力的推动下,请陪审团给出裁决。 “所以,女士先生们,你们有答案了么?” 莫瑞·刘看着陪审团,沉声问出这句话。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高高的陪审席上,约书亚感觉自己周身都凝固了,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紧张过,他的整个人生都要压在这个答案上了。 陪审团团长在寂静之中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有了决定。” 莫瑞·刘:“有罪,还是无罪?” 屏息之中,团长沉稳的声音在庭上响起,足以让法庭的每一个人听见—— “无罪。” 当庭释放。 归程(一) “当庭释放。” 这四个字像是附了魔咒,一锤子将约书亚·达勒的灵魂砸飞了。 他从天灵盖懵到脚趾头,瞪着眼睛在被告席上站了很久。 等他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一身汗湿。他就像一个背着厚重石碑匍匐前行的苦旅之人,在被掀掉负重的瞬间,突然精疲力竭。 他很高兴,特别高兴,高兴得恨不得冲过去抱住自己的律师吼上两声。 但是他莫名忘了该怎么说话。 走完所有程序,签完所有的字,顾晏回到辩护席边收拾东西,顺便把肿着腿的某位皇帝架回宫。 皇帝桌前摊着的纸页还没收,顾晏不经意间又瞥了一眼,发现纸页上多了一只鳖,鳖壳上龙飞凤舞地标着法官的大名——莫瑞·刘。 顾晏:“……” 演实习生演得一塌糊涂,在法庭上给自己律所的“老师”乱评分,还拐弯抹角地骂人家法官老王八。 什么叫大写的肆无忌惮,这就是了。 燕大教授以前也是这个德行,平日在外人面前总是风度翩翩优雅从容地装大尾巴狼,到了直系学生面前,那层皮就兜得不那么严实了。 比如同样糟糕的成果论文在他手里过最后一道关卡,其他学生批的是“已阅,格式欠妥”,到几个直系学生这里就成了“放屁,狗啃的格式”。 这在学生口中流传为“又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见鬼的是不但很多人信,还有很多人真情实感地羡慕顾晏他们这几个“院长亲近的学生”。 那时候的顾晏觉得他们大概有病。 现在…… 现在顾大律师打算找时间给这位“实习生”加强一下素质教育。 “站得起来么?”顾晏收好光脑,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燕绥之也收拾好东西,把鬼画符一样的纸页就地删除,扶着桌子边沿站了起来,“还行,坐久了有点麻。我现在有点庆幸跟的律师是你了。” “嗯?”顾晏随口应了一句。 “你不说废话速战速决。”燕绥之冲他晃了晃伤脚,“换个喜欢长篇大论搞演讲的,我出了法庭就可以去医院截肢了,比如对方律师那样的。” 顾晏:“……” 好,一场庭审从法官到双方律师,一个不落都被他点评了一遍。 “别展览你的脚了,我去叫车。”顾晏一脸冷漠地收回目光。 酒城这边叫车不太方便,法院就更不方便了。尽管律师被允许带光脑和智能机进法庭,但是信号和网络方面都有限制。顾晏翻了一会儿智能机的全息屏,冲燕绥之交代:“在这边等一会儿。” 说完他便先出去联系车了。 燕绥之当然不会真的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那太傻了。 他的脚还不至于到完全没法走路的程度,忍一忍还是能保证一个正常姿势的。他等那股麻劲儿缓过去,不紧不慢地穿过三五成群纷杂的人,走到被告席旁,敲了敲玻璃。 “雕像小朋友,你打算在这里展览多久?” 约书亚·木雕·达勒终于从发呆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全场只剩他一个人还保持着“起立”的肃然状态了,整个法庭都空了一半。 “都走了?”约书亚·达勒喃喃问道。 燕绥之点了点头:“你可以从这防弹玻璃罩里出来了,顾晏去叫车了。” 约书亚·达勒从专门的通道兜了个大圈,跟燕绥之一起走到了法院大厅。 站在台阶前等顾晏的时候,约书亚·达勒终于从梦游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两只手垂在身侧,拇指不自觉地捏着其他几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冲燕绥之道:“嗯……谢谢。” 燕绥之笑了笑,“你在这酝酿了半天紧张兮兮欲言又止,就是为了憋出一句谢谢?我倒是不知道这两个字这么让人难以启齿。” 约书亚脸涨得通红,辩解道:“我不常说这个。” “你还很骄傲?” 约书亚:“……” 他被燕绥之堵了两句,又开始涨红了脸欲言又止酝酿下一句。 这回他憋了一分钟,终于道:“还有当初在看守所,我对你们骂的那些……对不起。” 燕绥之点了点头:“行了我听出来了,这三个字你也不常说。” 约书亚:“……” 不远处顾晏叫好了车,转身正要往回走,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了他们两。 燕绥之隔着马路冲顾晏抬了一下手 约书亚跟着他一起慢慢朝马路那边走,看着顾晏的方向,感叹道:“他很厉害,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厉害。” 任何人经历过类似“命悬一线”的状态又被人力挽狂澜救回来,都会对那个人产生极度的感激和崇拜。这种事不论是燕绥之还是顾晏都见过不少。 燕绥之看着顾晏的方向,笑了一下:“嗯,是很优秀。其实你刚才憋了半天的两句话,更应该去跟他说。” 约书亚这根棒槌居然认真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就是在你这里练习一下。” 燕绥之:“……” 好在这棒槌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很让人手痒,又及时补了一句,“而且你帮我成功办了保释,我也应该对你说。” 燕绥之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好气道:“别补充了我不听。”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鬼,走到了顾晏叫的车边。结果就见顾晏冲旁边的墙角抬了抬下巴。 “怎么了?”燕绥之跟着看过去。 这才发现有一个瘦削身影正插着兜站在墙角,低头踢着脚下的碎石子,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朝这边瞄一眼。 不是别人,正是吉蒂·贝尔的侄孙切斯特·贝尔,燕绥之这一条肿腿就是拜这熊玩意儿所赐。 约书亚一看见切斯特就浑身紧绷,矛盾的情绪都被他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他看起来想给切斯特两脚,又想拽着他解释一句“不是我干的”,还想问问他“吉蒂·贝尔老奶奶怎么样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站在那里,跟切斯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峙。 两人之间有一瞬间的剑拔弩张,然后年长几岁的切斯特抓了一下头发,放弃似的走过来,冲着约书亚欲言又止地憋了好半天,憋出了一句:“对不起。” 说完,他就跟猛火烧了屁股一样,扭头就走。 走了没两步,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有些狼狈地抓了一下头发,又对着燕绥之憋了半天,挤出一句:“对不起。” 那难以启齿的模样,活像要了他的命。 燕绥之哭笑不得,心说不管14岁还是17岁,这帮叛逆少年果然是猫嫌狗不待见。 切斯特对燕绥之说的这句对不起意思单一,很好理解,就是在给泼水的事道歉。而他对约书亚说的对不起,则要复杂很多…… 对不起不该泼水伤害你。 对不起不该误解你。 对不起没有选择相信你。 …… 约书亚·达勒没听见道歉的时候还好,听见这句“对不起”,他反而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莫大的委屈。沉冤昭雪如释重负后再也压不住的委屈。 他攥着手指,犟着脖子瞪着切斯特,眼圈却瞬间红了,硬是咬死了后槽牙才绷住了表情。 “诶?你别……”切斯特有点懵,又有点急,最后只能重复道:“对不起。” 约书亚咬了咬牙冲大马路一指,对切斯特说:“滚。” 说完,他便闷头钻进了顾晏叫好的车里。 燕绥之耸了耸肩,也没多说什么。他冲切斯特随意一摆手,也跟着上了车。 顾晏坐进了副驾驶座,很快车子发动,缓缓上了马路。切斯特渐渐变成了路边的一个小黑点,却一直没有挪动过。 约书亚进了车就把背后的兜帽罩在了脸上,拉着边沿一直挡到鼻尖,抱着手臂窝缩在后座。 燕绥之瞥了他一眼,评价道:“刚才气势不错,就是‘滚’字太激动,有点破音。” 至此,约书亚终于被气哭了。 顾晏:“……” 酒城这边的事情办完了,关于吉蒂·贝尔的案子,再往后怎么查那都是警方的事情了,相信他和燕绥之两人找到的那些录像信息能给那帮人提供一些新的线索,不至于再匆忙抓一个人交差。 顾晏手里还有其他工作,不可能在这边逗留太久。 他跟燕绥之在第二天上了回德卡马的飞梭机,约书亚和罗希特地起了个大早来送他们。 小姑娘跟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很喜欢他们,送别的时候显得特别没有精神,乌黑的眼睛盯着他们,手指揪着燕绥之的衣角不撒。 燕绥之连哄带骗地逗了罗希半个多小时,才让小姑娘撒了手。 他们进验证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约书亚牵着罗希站在角落目送他们,远看的时候他显得特别瘦削,个头也不算很高。这种时候才让人意识到,他其实也就只有14岁而已,还是个小鬼。 在飞梭上坐定,燕绥之跟乘务员要了一杯咖啡。拿到手刚凑到唇边,就被另一只手截了胡。 “干什么?” 顾晏一脸无动于衷,冲懵逼的乘务员道:“劳驾,给他一杯牛奶。” 燕绥之:“……” 这日子没法过了。 然而治腿伤的药盒摊在他面前,注意事项上明晃晃的大字写着:忌烟酒咖啡及辛辣刺激性食物。 两分钟后,燕绥之喝着乘务员送来的牛奶,内心感慨——在他的印象里,顾晏很少会插手别人的事情、置喙别人的决定。当然,如果有人向顾晏提出请求,他会帮得很干脆。但总的来说,他不会主动去干扰别人的想法和做法。 燕绥之抱着牛奶一脸遗憾。 从前那种性格多好啊,怎么收了个实习生就变了呢…… 不过换完牛奶后,顾晏就真的不管他了,兀自带着耳扣闭目养神去了,大概是对他眼不见为净。 “对了,刚才进验证口前,约书亚鬼鬼祟祟抓着你说什么去了?我就听见他说要你的通讯号?”燕绥之突然想这事儿,好奇问了一句。 顾晏连眼睛都没睁,只是用带着智能机的手指叩了一下桌板,智能机应声跳出来一个全息屏,界面显示的是一张电子单。 “借条?”燕绥之看清了界面上面的字。 那是约书亚非要签下的借条,认认真真算了月份,打算分期把那几天在医院和酒店的花费还给顾晏。底下的签名跟狗爬一样,显出一点零星稚气。 燕绥之挑了挑眉,“居然没算错账,不错了。” 顾晏又敲了一下手指,全息屏就收了起来。他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飞梭机上的氛围调整得很适合补眠,就连燕绥之都有些犯困了。他在闭眼前想起来自己折腾了一天都没看看自己的智能机有没有什么消息,顺手翻了两下。 结果还真让他翻到了两条新的消息。 两条消息一前一后,都是在他上飞梭的那段时间收到的。 第一条来自他的资产卡提醒—— 收到金额:1000西。 附加说明:出差补贴。 第二条还是来自他的资产卡提醒—— 收到金额:10000西 附加说明:无 燕绥之:“???” 归程(二) 虽然没有附加说明,但是燕绥之看了眼来源账户,显示的都是顾晏的名字。 好端端的突然多转一万干什么?看我太穷了?燕大教授活这么多年,头一回体验到这种事,一时间感慨万千十分复杂。 他转头想问一声,却发现顾晏已经睡着了。 在酒城的几天,燕绥之因为发烧睡过一天,顾晏却始终没有好好休息过,这会儿在飞梭上补起眠来,燕绥之便没忍心把他弄醒。 前半程他一边看书,一边在等顾晏醒。后半程顾晏还没醒呢,他自己又犯困阖上了眼。 于是两人真正对上话时,飞梭已经在泊在了德卡马的进港口。 “你好端端给我转一万西干什么?”燕绥之把大衣穿上围上围巾,跟着人流出了飞梭,在等候区陪顾晏等行李箱。 至于他自己,除了在酒城临时买的一套简单换洗衣物,什么行李也没有,一身轻松。 顾晏确认着行李箱上的标牌,头也不抬道:“工伤补偿。实习手册上写得很清楚,因公事受伤视严重程度给予不同金额的补偿。” 他提上行李箱朝出站口走的时候,朝燕绥之的脚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补充道:“按照标准,你这条腿值一万西。” 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旅客闻言朝燕绥之看了好几回,大概想知道一万西一条的腿长什么样子。 燕绥之:“……” 他啧了一声道:“实习手册上还有这一条?怎么不早说。” 顾晏脸都瘫了:“……什么叫不早说?早说你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 “……” 鬼都不信。 他们出港口的时候,德卡马夜色正好。 不同星球的四季日月有所区别,酒城这段时间虽然在季节上跟德卡马同步,时间快慢却还是有差别的。酒城的每一天都要短很多,时间走得很快。他们重新回到德卡马,才觉得步调节奏归于正常。 “出差补贴和工伤补偿都到你账上了。约书亚这个案子的律师费大概明后天会到账,保释那一场是你上的,我明天会找菲兹走一遍流程,让她按规定把那一场的费用抽给你。”顾晏说。 “是么?多少?”燕绥之问。 “我不记得规定比例。”顾晏随口给了个数字,“到你手里应该有一万西吧。” 这种援助机构的指定委托费用总是很有限,能拨给一个实习生一万西就已经很不错了。 燕绥之点了点头。 顾晏看了眼时间,道:“在这里等着,我把车开过来。” 德卡马这个港口有个专门的长期停车场,因为很多人会把车停在这边,登飞梭或者舰船出行,十天半个月才回,收费方式不大一样。 像燕绥之这种常年飞着的,在这种港口都有专门的车位,一包就是一年。 当然,现在他身份换了,那块车位应该也已经被注销了。 没过片刻,一辆哑光黑色的飞梭车停在了燕绥之面前。这车跟飞梭机一个公司出品,性能外观安全性都无可挑剔,除了贵,毫无缺点。燕绥之自己就有一辆类似的。 “这副驾驶我能坐么?有没有什么专人专供的说法?”燕绥之扶着车门,冲驾驶座上的顾晏弯眼一笑。 会问这问题,是因为一件闻名梅兹大学法学院的案子。其中一个当事人是某一届法学院的学生。那位小姐当年有个疑心病重到扭曲的男朋友,三个月之内弄残了四位先生的腿,就因为他们不小心坐过那位小姐的副驾驶座。 这事儿当时震惊学院,以至于后来每一届的学生老师都知道这个案子,并且坐别人的副驾驶座前都会下意识问一句。 “没有。”顾晏凉凉地回了一句,“你打算抱着车门站多久?” 燕绥之挑了挑眉,上车关了门。 车子开始自动驾驶,但是保不齐得罪个什么人在自动驾驶系统里动点儿手脚,所以大多数人仍然习惯一手扶着方向盘。顾晏也是如此,毕竟律师某种程度上算个危险职业。 “你去哪里?我先把你带过去。”顾晏把车驶出港口广场,问了燕绥之一句。 “蝴蝶大道吧。”燕绥之道。 顾晏一愣,“去蝴蝶大道干什么?” “买点东西。”燕绥之语气很随意。 显然,这人资产卡里就不能有钱,一旦来一笔进账他就开始不安分了。 顾晏忍不住讥讽了一句:“余额多了会咬你?” “……”燕大教授无言以对。 好像还真会。 半个小时后,顾晏的飞梭车稳稳停在蝴蝶大道繁华的商场门口。 燕绥之解了安全带,一只脚都出了车门了,就听见顾晏不经意又问了一句:“住处托人找了?买完东西去哪落脚?” “让洛克帮我问了几处,还没定。”燕绥之从车里出来,一手搭着车门,弯腰冲他道,“我提前订了酒店,凑合两晚,明天去看一下他找的地方再决定。” 顾晏皱着眉:“酒店?” 他常常皱眉,燕绥之没反应过来,随口玩笑了一句:“你这是什么表情,酒店讹过你的钱?还是酒城的酒店给你带来了心理阴影?” 他笑着站直了身体,冲车里的顾晏摆了一下手,“行了,我进去了,回见。” 说着,他替顾晏关上车门,转身上了台阶朝商场大门走去。 …… 从在酒城登上飞梭到现在,对燕绥之和顾晏而言过去了两天。但对酒城当地的人而言,已经过去了五天之久。 自打洗清罪名当庭释放,约书亚·达勒就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他很快找到了几份新的活计,从早上5点到夜里10点排得满满当当,一方面是为了尽快还清顾晏的钱,另一方面是为了躲人—— 他觉得自己那位邻居切斯特·贝尔病得不轻。 那天在法庭门口,他都直愣愣地让对方“滚”了,这要是放在以往,两人得当街打起来。就算当时没打成,以后见面恐怕也不会有好脸色。 谁知道就从那天开始,切斯特·贝尔跟吃错了药一样,一会儿在他们家窗台上塞两份甜面包,一会儿放一串冻葡萄。 约书亚不想收他的东西,本打算找个筐装一起给他还回去,结果被自家妹妹罗希拖了后腿。 等他找到干净筐的时候,罗希已经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吃了半串冻葡萄,吃一颗对院外的切斯特嘿嘿笑一声,吃一颗笑一声。约书亚怀疑那混账玩意儿在葡萄上下了毒。 要不罗希怎么会傻成这样。 头一天,他关起门来给罗希讲了一天不许乱吃东西的道理,然后忍痛掏钱买了一串冻葡萄,连同其它东西一起退了回去。 第二天切斯特又开始试图用水果糖和巧克力来求原谅,约书亚门都没开。 第三天,他就逃荒似的出门打工去了,眼不见为净。 不过这一天,切斯特·贝尔也没顾得上来送东西,他去医院接吉蒂·贝尔去了。 老太太昏睡好多天,终于在那天清早醒了过来,在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回答了警方的询问,然后在侄孙切斯特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家小院里。 警方的主要目光都集中在做伪证的酒鬼吉姆身上,盘问了他很久,案件的进展依然有限。遗憾的是,醒来的受害人贝尔老太太也没能给他们提供更多信息。 “我没能看见他的脸,而且他全程都没有出声。”老太太翻来覆去,也只说得出这句话,“很抱歉……” 吉蒂·贝尔回家后,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她就像没受过伤害一样,依然会在下午睡一个午觉,起来后吃着切斯特做的土豆汤,笑眯眯地夸奖他手艺进步了。 她甚至还想打开暖气继续做编织,只不过她家的暖气管好几天没用,被冻出了一点儿问题,刚巧费克斯从院子前经过,顺便进来帮她修了一下暖气管。 “谢谢,你来得太及时了亲爱的。”贝尔老太太摸了摸暖气管,热度合适。 她抬头冲费克斯笑了笑,“要喝点土豆汤再走么?” 费克斯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回去了,过会儿还得替人出车。” 他说完收起了工具,跟切斯特也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门。支棱着的短发刚好从门顶蹭过,搞得切斯特老担心他会撞上门额。 费克斯离开之后,切斯特一边收拾着碗碟一边冲吉蒂·贝尔感叹道:“这么冷的晚上还得出去跑,还好他是在车里。” 吉蒂·贝尔在暖气管边烘了烘手,“之前他不是说不打算干了吗?我只昏睡了几天,他又勤劳起来啦?” 切斯特耸了耸肩,“是啊,说打赌赢了一笔钱,可以买一辆二手车自己——” 他说着,突然皱起了眉,转头看向屋门,“吉蒂祖母,这扇门多高来着?” 老太太瘪着嘴,“喏,我的毛线筐里有卷尺,自己量一下。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切斯特抽了卷尺,走到门边伸手一拉,而后看着刻度变了脸色—— 182.5厘米。 “怎么了?吃到虫子了?”老太太看着他的脸色开了个玩笑,说完自己咯咯笑起来。 “……是啊,吃到苍蝇了。” 费克斯是在第五天中午被警方带走调查的,这件事约书亚·达勒直到晚上打完工回来才听说。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0点了,从罗希嘴里听到了一点儿颠三倒四的传言,不知道是不是切斯特告诉她的。 听见这话的时候,约书亚·达勒腾地站了起来。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吉蒂·贝尔家院子的门口。 这几天去看望吉蒂·贝尔的邻居不少,唯独没有他。 之前他一直没弄明白自己是什么心理,还以为只是单纯觉得被误解了很委屈,所以不想见贝尔家的人,不论是切斯特,还是吉蒂老太太。 直到这时候,直到他站在了老太太家门口,他才突然明白,他其实只是有点怯懦。 他怕老太太受过一次伤害,就开始防备周围的人。其他人他管不着,但他不想看见老太太对他流露出警惕和戒备。 这样,他就可以看着老人家映在窗玻璃上的剪影,或是友善温和的笑意,假装那个疼他的外祖母还在。这样,在他受了苦的时候,他就可以站在老太太院外看两眼,然后回来做一做外祖母给他织围巾的美梦…… 约书亚在院外呆呆站了一会儿,直到被两声敲窗的声音拉回神。 他看见蒙着水汽的玻璃被人抹开了一块,那个跟外祖母肖似的脸凑近了窗玻璃,朝他看了一眼。接着那个身影站了起来,微微弓着背,朝外间的方向走。 约书亚像一只受惊的野猫,下意识想窜回自己屋里,然而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脚底却僵在那里一动没动。 又过了片刻,那扇关闭的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发出吱呀一声响。 接着,温黄色的暖光便投射出来,映照在这约书亚身上。老太太慢慢走出屋来,冲约书亚招了招手,面色慈爱,语气担忧,“怎么这个点在外面傻站着,冷不冷?” 她张口说话的时候,呵出的雾气模糊了五官,跟约书亚梦里的老人慢慢重合。 在被那双老迈的手握住的时候,约书亚捂住眼睛蹲了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哑着嗓子道:“不太冷……” “怎么哭了呀?” 约书亚哑着的嗓音带着闷闷的鼻音:“……没什么。” 就是想你了。 特别特别想。 酒城老区低矮的房屋一个挨着一个,透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夜色里,像一大片静伏的蚁巢,跟远在数光年外的德卡马全然不同。买完东西的燕绥之在结账的时候,朝落地窗外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酒城灯火稀落的夜。 他平静地收回目光,冲收银的姑娘微笑了一下,拎着几个纸袋往商场外走。 他的腿还没恢复完全,所以走得有点慢,站在商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0点了。 街上的人比之前略微少了一些,因为夜里风寒的关系,显得行色匆匆。 而在匆匆往来的人流里,那辆眼熟的哑光黑色飞梭车安静地停在路边,映着满街黄白交织的灯光,好像在等他。 扫墓(一) 燕绥之下着台阶的步子一顿,目光有些讶然。 他看了一会儿,又重新迈了步,不紧不慢地朝车走过去。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顾晏英俊却冷淡的侧脸,车内暖气这么足,都没能把他捂热一点。 “在等人?”燕绥之拎着纸袋在车门边站定。 周围并没有出现其他熟人,他其实知道顾晏停在这里十有八·九等的就是他,但还是得礼节性地询问一句。 顾晏瞥了他一眼,偏头道:“上车。” 燕绥之并没有立刻开车门,而是弯腰透过敞开的车窗冲顾晏晃了晃手指,指环形的智能机在路灯映照下发着素色的光,“我刚才——” 说话间,一辆黑色的租车缓缓停在顾晏的车后,专用司机低头看了眼定位,也打开了车窗,冲燕绥之打了个手势,“您叫的车?” 燕绥之:“……对。” 到的可真是时候。 顾晏从后视镜里看了那车一眼,本来就冷的表情直降十几度,似乎不大高兴,可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多余的事。 不过鉴于他每天都不高兴,一时间很难判断他只是习惯性绷着脸,还是真的不太爽。 燕绥之轻轻拍了一下车门,就像在拍人的肩膀:“等我一下。” 说完,他走到那辆租车边,冲司机笑了笑:“抱歉,行程可能得取消了,临时有点事情。” “好的,没关系。”还好司机不冻人,只是熟练地交代道:“麻烦您改一下约车状态,可能得交一点补偿金。” 燕绥之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声抱歉,那司机按了下驾驶键把车掉头开走了。 他在智能机上交了补偿金,拉开顾晏的车门上了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时,他还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撇开“撞车”的尴尬,他还是很感动的。 “我没想到你会一直等在这边。”燕大教授在车子启动的间隙瞥了一眼顾同学的冷脸,开口试图缓和一下气氛。 顾晏动了动嘴唇,凉凉地道:“我也没想到。” 燕绥之:“……” 这还怎么聊?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把话堵死了,过了片刻后,顾晏问道:“你还有余额约车?” 燕绥之:“刨去酒店的费用还剩一点吧,不太多,所以我约的是简版人工车,不是无人智能车。” 多么节省。 顾晏手肘架在车窗内侧,目光平静地看着前面的路,评价是一句冷笑。 燕绥之:“……” “所以——你打算先捎我去酒店再回去?”燕绥之问。 顾晏没应声,看不出是懒得回答这种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只是眉心轻微地蹙了一下,略有一点儿出神。 又过了片刻,他才出声问道:“你订的什么酒店?” 车都开出去两公里了才想起来问…… 燕绥之:“山松酒店。” “钟楼广场那家?”顾晏问了大概位置。 燕绥之点了点头:“对,就是那边。” “订金交了?” “还没。”燕绥之回答的时候没想太多。 二十分钟后,飞梭车从钟楼广场旁疾驰而过,直奔八竿子到不着的另一方向,一丁点儿要减速的意思都没有。 “……”燕绥之靠在副驾驶座上,瘫着脸提醒:“山松酒店被你远远甩在了后面。” 顾晏瞥了眼后视镜,“那家酒店四个月前发生过一次凶案。” 燕绥之点了点头道,“略有耳闻。” 事实上他是在订酒店时才看到的,不过他的临时身份上信用记录太少,过往历史又多是空白,正常的酒店大多订不了。太远太偏的不方便,也就这家是个例外。 山松本身算是高级酒店,纯属倒霉摊上了那么件案子。那凶案也跟安保系统无关,就是住在同一间套房里的朋友,其中一个早有准备蓄意谋杀。 现场搞得有点儿惨烈,以至于这几个月内山松酒店生意受挫,客源直降。 要不然燕绥之连这家都订不了。 “为什么不让我帮忙订?”车子行驶进法旺区的时候,顾晏突然问了一句。 车内只有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不用费什么力气,所以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沉。那时候燕绥之正看着车窗外飞速退去的灯火出神,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说……”顾晏说完这两个字便停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又过了片刻才继续开口,“你余额太少影响信用,很多酒店订不了,为什么不找我帮忙?” 他依然是懒得费力气的状态,嗓音很低,但是因为车里十分安静的关系,显得异常清晰。 燕绥之愣了一下,他自主惯了,凡事总想着自己解决,不太想让别人插手也不习惯求助於人,所以根本就没想过这一茬。但他要真这么回答,顾晏那脸估计又能直降十几度。 他想开个玩笑说“别忘了最初你可是嚷着要把我轰回家的,我哪敢找你帮忙”,但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出口就变了样:“忘了,下次再碰到这种事我会记得给你找麻烦的。” 说着,他还冲顾晏弯眼笑了笑,以表真诚。 其实……类似的话燕大教授这辈子没说过几百回也有几十回了,但从来没有他所谓的“下次”,这基本就是一句客套,说完就忘,听着诚恳,实则根本没放在心上。 真到下回碰到麻烦,他依然不会找任何人插手帮忙。 顾晏深知他这德行,所以听了他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现在是去?”燕绥之看了眼车外,疑问道,“新酒店?这边公园比较多,没什么酒店吧。” 况且这个时间点,想在德卡马临时找酒店基本是天方夜谭,做梦比较快。 顾晏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去什么酒店,找个公园长椅给你凑合一晚。” 燕绥之:“……” 十分钟后,顾晏的飞梭车还真开进了法旺区的一片城中花园。 当然,这不是纯粹的花园,穿过这片花园就能看见一片安静的别墅区,一幢幢小楼修得简约好看。当然……价格也特别好看。 这块居住区离中心商业街区很近,南十字律所也在那边,开车过去不到五分钟,所以深受那一带精英男女们的青睐。 “你住的地方?”燕绥之问道。 顾晏“嗯”了一声,这回总算说了句人话:“阁楼借你呆两天。” “住宿费——” “照你住酒店的价格算。” 燕绥之放心了。 如果说完全不收钱,他大概明早就得想办法搬出去。既然顾晏愿意收住宿费,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多呆两天了,毕竟想要找到合他胃口的公寓,不是半天就能实现的。 冲着这点,他突然觉得顾晏同学很对脾气。 燕绥之拎着几个纸袋下了车,看着顾晏把车停进面前一幢小楼的车库里。 他等顾晏出来的时候,身后的花园区里又进了一辆车,非常明艳的红色,被路灯映照得甚至有点儿晃眼。 燕绥之眯着眼朝那边看过去,因为车灯的关系,没能看清驾驶座上的人。他朝后让开了几步,站在了顾晏门前的花圃路牙边,看着那辆鲜红色的车拐弯进了别墅区大门,从他面前驶过。 然后…… 又倒了回来。 燕绥之:“???” 正纳闷呢,那车一个急刹停在了他面前,接着车窗缓缓降下,一张比燕绥之还要困惑的脸探了出来:“我还以为我看错了,阮,你怎么会在这里?” “菲兹小姐?你也住这?” “是啊,很穷,只住得起半套。”菲兹随口回答了一句,“你不会是来找顾的吧?跟他提前说过吗?但愿你是预约过的,不然就惨了……顾从来不在私人住处接待人的,有几次客户冒冒失失找到这里来,又被他另约了地方才见的。而且这个点了……” 燕绥之想了想,先避过这个话题,问了另一件事。因为从放下车窗开始,菲兹就一直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脸。 “我脸上沾什么脏东西了么,这么看着我。”他笑着问道,顺便借菲兹的后视镜看了一眼。 “那倒不是。”菲兹道,“我就是觉得你去了一趟酒城,也没几天吧,好像变帅了,比之前更好看了。酒城那边还有这种功效?我怎么每去一回都是一脸痘?” 燕绥之愣了一下,微微皱了一下眉。不过他很快抬手掩了一下,假装揉了揉眉心,笑道:“恐怕是这路灯光线把人美化了,你现在就显得比平时还要漂亮。” 还要漂亮就说明平时已经非常漂亮了,菲兹听着特别满意,扒着车窗笑了起来。 结果她刚笑没两声就噎住了。 因为她看见顾晏的车库门打开又合上,那个所谓“从不在私人住处接待人”的顾律师走过来,一脸平静地冲她点了点头,又对燕绥之道:“我明天有事不去律所,你可以问问菲兹乐不乐意让你搭一次顺风车。” 菲兹:“???” 她上半身几乎要从车窗爬出来了,像个刚出洞的美女蛇,“我觉得我的耳朵似乎出了毛病,你说什么???” 扫墓(二) 燕绥之维持着嘴角的微笑,不动声色朝后让了让,因为张牙舞爪的美女蛇蛇芯子都快吐到他脸上了。 顾晏似乎不能理解她如此夸张的反应,也可能是理解了但故意把话题往歪了带,“没记错的话,我只是让他明早搭一下你的顺风车,而不是砸你的车。你大可不必这么焦急。” 菲兹:“……” 他看了眼菲兹的姿势和表情,提醒道:“车门要坏了。” 菲兹:“……” 美女蛇翻了个白眼,默默缩回了洞里,老老实实开门下车,“顾,你不说话的时候我可以很爱你。你一开口,我就爱上阮了。” 燕绥之:“……” 他在南十字律所本部呆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也就大半天而已,但类似的话他听过好几回——菲兹小姐对大半个律所的人都说过这句话,这大概是她的日常问候语。 “所以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当然,我不是在打听什么私人方面的事情。只是……”菲兹小姐飞快地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毕竟老古板霍布斯也住在这里。” 她口中的老古板霍布斯,指的应该是洛克的那位老师,银发鹰眼,看上去严肃又精明,不像是好说话的人。 她递给顾晏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燕绥之站在旁边兢兢业业地假装懵懂新人,但是事实上他对菲兹话里的意思非常清楚。 每年到了实习季,有些律所会出现一个比较尴尬问题……那就是某些私生活比较放浪的律师很容易跟自己的实习生搞到一起去。 这种现象在德卡马尤为严重,也许是因为这里的氛围特别适合春宵一刻纸醉金迷。 他自己以前就碰到过主动亲近的实习生,还不少。大多来自于其他学校,真正梅兹大学毕业的根本没那个胆子。 这种现象搞得他一度只挑那种目中无人的刺头实习生带,这种大多不屑于放低姿态。但保不齐有几个中途变异的,三番两次之后,他就干脆拒收任何实习生了。 不知道顾晏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不收实习生。 燕绥之适当地装了几秒傻,然后恍然大悟般看向菲兹,“菲兹小姐,你不会误以为……” 他顿了一下,哭笑不得地继续说:“我租住的公寓到期了,一下飞说就成了无家可归的状态,刚才软磨硬泡了半个小时,顾老师才勉强同意我在这里借住两天。” 这话说得特别瞎,这世上恐怕找不到任何一个活人见识过燕大教授的“软磨硬泡”。 “是吧,顾老师?”燕绥之挑起一边眉毛,笑着捅了捅顾晏。 却发现顾大律师扭开了脸,大概是不忍心听他这番瞎话。 又过了两秒,顾大律师才绷着脸转回来,“嗯”了一声。 看起来真是一身正气。 菲兹听得一愣一愣的:“……我就说嘛!” 她顿了顿,又重复感叹道:“我就说顾怎么可能……阮你看着也不像……虽然单看长相……呸!我究竟在说什么胡话。” 她兀自叨叨了一通,说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反正燕绥之和顾晏都没听得清。 只听见她最后又正色用正常的音调提醒:“只住几天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最好还是别被霍布斯看见。今年所里够格提交一级律师申请的只有你和他。按照案子质量和表现来看,你优势比他大。但是他年纪几乎是你的两倍,资历上总要占点儿先。唔……你明白的。” 一级律师勋章代表全联盟律师最高荣誉,所以能成为一级律师的人十分有限。每年全联盟各大律所都会替自己所里的杰出律师提交申请,但真正能获封的少之又少。 全联盟大大小小的律所数以万计,其中很多律所开了数十年,也没有一个律师能够申请成功。像南十字这样盛名远播的律所,也得三五七年才能出一个。 同年两名申请者同时获封的情况简直想都不要想。 这就意味着顾晏和霍布斯之间,只有一个人有成功的可能。 一个案子略胜一筹,一个资历略高一点儿,总体实际上是打平的。如果这时候其中一个被曝出一些风评方面的问题,不管真假,肯定是会有所影响的。 燕绥之朝顾晏瞥了一眼,他正在跟菲兹道谢,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真的特别在意这种事。 “行了,我就是提醒一句,我要回去睡美容觉了。”菲兹冲他们挥了挥手,重新坐回了驾驶座。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对燕绥之道:“对了,我早上8点30出门,欢迎来搭顺风车。” “谢谢。” 菲兹走了之后,燕绥之跟着顾晏往他的房子走,临进门前,他顿了一下脚步问道:“霍布斯的房子是哪一栋?指给我看看。” 顾晏:“你又不去跟他借宿舍,有必要认门?” 燕绥之:“认识一下这两天好避开,免得给你招惹麻烦。毕竟那种误会也不是什么好事。” “……”顾晏凉丝丝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误会什么?我看上去像是喜欢给自己找罪受的人?” 燕绥之:“……?” 最终燕绥之也没能知道霍布斯住在哪里,因为顾晏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 他径直进了屋,然后靠在墙边,手指搭在玄关的锁门按键上,一副“你究竟进不进,再磨蹭我就锁门了”的模样。 燕绥之叹了口气,心说这位同学真是没有半点耐性。就这毫不在意的态度,如果让竞争对手知道,恐怕得气个半死。 顾晏的房子布置风格非常简洁,黑白灰为主,极致整洁,好看是很好看,就是没有什么烟火气,毕竟他能好好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算多。 但是鉴于燕绥之自己的房子也没什么烟火气,所以对这种风格适应良好。 一楼主要是客厅和看上去就没用过几回的厨房,有一处玻璃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比其他地方矮下去半截,放着健身器械。 顾晏自己的卧室书房等都在二层。借给燕绥之住的阁楼在三层。 说是阁楼,其实区域还挺大,还带一个单独的卫生间。 之前听菲兹说,顾大律师从不带人进入自己的私人住宅,他以为只是夸张而已。 结果看见阁楼他才发现,那真不是说说而已。 顾大律师家里的客房和阁楼就是个摆设,他能记得在里面放张床就已经是极限了。 “你……是打算让我睡床垫盖大衣么?”燕绥之站在阁楼楼梯口问道。 那床买回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一副从没被人染指过的模样,罩上一层布能拖出去再卖一回。 顾大律师上楼的步子一顿,向来八风不动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尴尬。 从那一点儿尴尬判断,放燕绥之进门大概真的是他临时起意。 顾晏上来扫了一眼阁楼的状况,燕绥之怀疑他来三楼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能自己都忘了阁楼是什么样了。 “跟我来。”顾晏偏了偏头。 燕绥之一脸纳闷跟着他下楼,走进其中一间客房。 顾晏打开衣柜,手朝里头一比划:“这里有被子,挑一床顺眼的拿去盖。” 燕绥之从上到下扫了一眼,绿的,橘的,纯黑的…… “……” 真……没有一床顺眼的。 顾晏靠着柜门,抱着手臂等他挑。 燕绥之嘴角一抽:“看不出,你喜欢买这样的……” 顾晏脸比他还瘫:“当初买客房和阁楼用品时,我抽不出时间,托某个朋友帮我操办,这就是教训。” 怪不得这些房间里连床被子都不摆,原来是因为主人嫌丑,统统束之高阁眼不见为净了。 燕绥之撑着柜门,再次欣赏了一番,又瞄了眼顾大律师的脸色,没忍住笑了起来。 “交友需谨慎。”燕绥之眼里含着笑意。 顾晏看了他两秒,站直身体敲了一下柜门:“随便拿一床吧。” 说完,他便移开目光头也不回出了门:“我去给你拿套洗漱用品。” 燕绥之捏着鼻子,在那三床一言难尽的被子里挑了一床纯黑的。 虽然有点……但总比花花绿绿的素一点。 顾晏拆了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拿上来的时候,燕绥之刚铺好纯黑的床单,正在把纯黑的被子罩上去。 “别拿这套。”顾晏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房间里。 燕绥之回头:“什么?” 顾晏皱了皱眉,把洗漱用品放进卫生间的琉璃台上,然后出来直接抱起了那床被子。 “别拿这套。”他声音绷得很紧,听上去似乎不太高兴,“拿回来之后就没洗过,换一床。” 他把那套扔回客房的床上,随手抽了一套墨绿色的出来拿上了阁楼。 燕绥之:“……没有别的选择了?” 顾晏放下被子,撩起眼皮看他,鬼使神差扔出一句:“你可以试着软磨硬泡一下。” 燕绥之:“???” 下个楼的功夫,你吃耗子药了? 扫墓(三) 事实证明,顾晏耗子药可能只磕了一口,药效持续时间很短,又或者舟车劳顿,他只是有点困了,说话没过脑。 他扔下那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后沉默两秒,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儿怪异,于是捏了捏眉心道:“先这样盖着吧,我下去了。” 燕绥之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转下了楼。 挺拔的背影转过拐角,接着楼梯处的灯忽地熄灭,很轻的沙沙声往二层那头的卧室去了。 没过片刻,咔哒一声轻响,顾晏卧室的门关上了。 说是住在一幢房子里,但是各自房间都有洗漱的地方,房门一关互不干扰,还真跟住酒店差不多。 燕绥之把阁楼的房门关上,站在刚才顾晏站定的地方看着一眼整张床。如果把纯黑色的床单被子铺好,人再躺进去,丑倒不丑,但确实有点儿不入眼……太像丧葬现场了。 他想了想顾晏刚才的反应,哑然失笑。 很多人对这种事情很敏感,他在这方面却迟钝得简直令人发指。 当然,他也不是真的想不到,而是确实不太在意。毕竟他从业多年,碰到的直接威胁数不胜数。最初还有点反应,再后来就百炼成钢了,更别说这种口头或是习惯上的忌讳。 如果在意太多,那真的寸步难行。 不过这种有人帮他介意的感觉倒是不赖。尤其对方还是顾晏,那位对什么都冷冷淡淡不入眼的学生…… 这让他觉得有点新奇。 自打重逢以来,顾同学似乎总让他觉得新奇…… 跨星球出差完,需要倒一下时差。不止是晨昏不同步的差别,还包括日月长短快慢的差别。 普通人彻底缓过来可能得十多天,但燕绥之和顾晏却调整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7点。 燕绥之换好衣服,赤脚站在洗手台边洗漱。 顾晏的房子很多地方都铺着地毯,和他的办公室一样,这使得屋里的脚步声很小,只有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反倒更显安静。很适合他们这种清早听见大动静就头疼的人。 燕绥之往脸上泼了几捧冷水,然后抬头看了会儿镜子。 自从做过基因调整后,他照镜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基因上的微调,反应到实际长相上其实变化很大。也许洛克那样对五官细节不敏感的人,会觉得他现在的脸某个角度跟以前有点像。但在他自己看来,半点儿相似都没有。 所以他至今看不习惯。 但是昨天晚上菲兹的那句话却让他上了点心。 是长相真的有了细微变化,还是确实受了光线和夜晚的影响? 他身上基因调整的时效能维持多久? 但这种变化偏偏不能去问别人,近在咫尺的顾晏这几天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很难发觉出细微变化,就算旁敲侧击问了也没用。 想知道变化程度,还得等回律所后,看看洛克他们的反应。 十分钟后,燕绥之挽着衬衫袖口下了楼,刚巧碰上了打开卧室门的顾晏。 “早。”已经站在一楼台阶上的燕绥之抬头冲他打了声招呼。 顾晏扣着衬衫纽扣的手指一顿,从栏杆边垂眼看下来。 不知道顾大律师是有起床气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是单纯不习惯一出卧室就有人打招呼。 他垂着目光看了几秒,才应了一声:“早。” 嗓音低沉中还带着清早特有的一点儿沙哑,难得显出一丝懒意。 “房东先生。”燕绥之玩笑般问道,“厨房借不借?” 顾晏扣着衬衫袖口,眼也不抬地下楼梯:“只要你不把自己毒死在这里。” 燕绥之嗤笑一声,打开了冰箱门。 像他们这种三天两头出差,动辄十天半个月的人,冰箱都挑保鲜级别最高的买,以免一回来东西馊一窝。 这种保鲜级别的冰箱,东西放进去什么样,隔个百八十天还是什么样,可以毫无负担地填满它。 然而…… 燕绥之扶着打开的冰箱门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看来你连放毒的机会都不想给我……这里的空地足够放两个成年人进去,你觉得呢?” 顾晏:“……” 某些人自己嘲讽还不过瘾,还要被嘲讽的人附和一句,要不要脸? 好在顾晏师出名门,他从燕绥之身后走过,拿起定时好的咖啡壶倒了杯咖啡,不咸不淡地回道:“我觉得?我觉得昨天可以省去阁楼,直接让你睡冰箱里,要不你今晚换?” 燕绥之啧了一声,对这位学生表现出了极大程度的不满。 顾晏在燕绥之企图伸手的时候,给咖啡机开了清洗模式,一点儿渣渣都没留给他。然后自己端了一杯咖啡靠坐在一边的琉璃台上,表情冷淡地看着燕绥之动他的厨房。 “你这样很像一个刻薄的监工。”燕绥之瞄了他一眼,打趣道,“好像你稍一走神,我就会把你这厨房炸了似的。” “你如果把自己毒死在这里,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蛮不讲理。”燕大教授点评道。 “……” 燕绥之留给其他人的印象有点儿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如饿了就给自己煮杯咖啡或是倒一杯红白葡萄酒,而不是拿起锅铲。 这种格外扯淡的误解不知从何而起,但流传甚广。 相较于不愿跟人分享咖啡的顾同学,燕大教授展现了他广博的胸襟。他在冰箱不多的食材里挑出几样,给自己做了一份早餐的同时,给顾晏也做了一点—— 他微笑着对顾晏说:“给你煎了一份荷包蛋,溏心单面熟。”作为不给他留口咖啡的回报。 顾·不爱吃生食·包括溏心蛋·晏:“…………………………………” 不过当他把餐盘端过来的时候发现,煎蛋并不是像燕绥之说的那样溏心半熟,而是刚好全熟。 燕绥之难得老实地主动热了杯牛奶。等牛奶的过程中,他一直没听见餐桌那边有刀叉餐盘相碰的声音。 真怕我下毒啊? 他有些纳闷地转头看过去,却见顾晏的智能机刚好嗡嗡振动起来。 顾晏的目光像是刚从他身上收回去,戴上耳扣垂眸接了通讯。 “嗯。” “就到。” 他金贵地回了对方几个字,然后安静地吃完了面前的早餐。 “要走了?”燕绥之坐到餐桌边的时候,他站起身拿起了大衣。 “嗯,已经晚了点。”顾晏说。 燕绥之看了眼时间,还有些诧异。严格遵守黄金十分钟的人还有晚到的时候? “见当事人?” “不是,以前同学。”顾晏答得很简洁,没有要多说的意思。 燕绥之对别人没什么探究心,也没多问,点了点头喝了口牛奶。 “对了。” “嗯?”燕绥之闻声看过去。 顾晏已经走到玄关,准备开门出去了。他指了一下洗碗机里装过煎蛋的空盘,“谢谢。” 这也用得着谢? 燕大教授挑了挑眉,干脆开了个玩笑:“对我来说,这就算软磨硬泡了,能起点儿作用么?” “……”顾晏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又重新冻上。然后他就转身走了,并且干脆地关上了门。 菲兹的车出来得很准时,燕绥之一分不差站在门口的时候,她也一分不差地停了车。 搭菲兹小姐的顺风车有利有弊。 好处是一路上可以从她口中听到无数新鲜信息,当然,不该让你知道的她一个字也不会提,其他则一聊就收不住话匣。 从律所内部的案件等级划分标准,到今天德卡马某某商场打折,有用的没用的燕绥之都听了个遍。 甚至包括顾晏以及那件爆炸案。 “顾严格来说算你的学长,他比你早毕业很多年,所以你可能没听说过……”菲兹语速总是很快,像精力旺盛的百灵,“他是那位燕院长的学生,当年跟他同届的都说他跟院长关系非常糟糕,毕业之后毫无联系。” “略有耳闻。”燕绥之说。 何止耳闻,明明就是亲身经历。 不过,不论当年还是现在,至少他并不觉得顾晏不讨喜欢。这个学生身上有他很欣赏的品质,所以他对待顾晏跟其他学生略有些不同。 在燕绥之的字典里已经可以定义为偏心了。 ……如果特别喜欢逗人生气算偏心的话。 所谓的关系糟糕,燕大教授不要脸地认为,主要是指顾晏单方面,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觉得并不是这样。”菲兹说。 燕绥之挑了挑眉,心说这位小姐你的见解有点独特。 “那场爆炸案发生的时候,顾正在出差,一开始没收到消息,案子由所里派给了霍布斯。顾听到消息就立刻赶了回来,但是案子已经成定局了,该赔偿的赔偿,该倒霉的倒霉。他找高级事务官破例要走了案子卷宗,看了很久,后来还接了很多相关或者类似的案子。那两个月的工作量快抵得上他以往半年的了。” 菲兹说:“我觉得吧……不管在学校的时候关系怎么样,顾对那位院长还是保有一点师生感情的。” 燕绥之清亮的眸光落在车窗外,沉默了片刻笑了一下附和道:“应该是的吧。” 又过了一会儿,菲兹在南十字地下停车场泊车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个爆炸案撇除涉及的人,本质没什么特殊的,为什么会被所里定为一级卷宗?” 一级卷宗意味着翻阅都会受到一定限制。 菲兹愣了一下,摇头道:“不知道啊,定级有一套标准,这个就不归我管了。” 他点了点头没多问,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从车窗外收回目光。 燕绥之原本以为回律所的第一天会好好在顾晏办公室里呆着,毕竟顾晏今天不在所里,出去办事又没带上他,这就意味着今天他没有别的任务,整理整理卷宗就行。 事实证明,想清净是不可能的。 上午10点不到,找事的来了。初期考核的正式题目下来了。之前他们自己挑的什么抢劫杀人之类的,并不是完全独立的,而是一个综合的大案。 为了让他们全面体验一番,搞得跟真的一样,所有的当事人证人等等都得由这帮实习生自己去接触约见。 于是这天上午,他们得去第一个地方会见案子的相关人。 那几位实习生很兴奋,跟燕绥之形成了鲜明对比,“去哪儿?” “墓园。”洛克道。 “……”燕绥之心说真能演,“谁安排的,必须得去?” “我老师霍布斯。”洛克一提他老师的名字就像小鸡见了鹰。 燕绥之:“……” “去肯定是得去的,不然你考核想得0分吗?想想你那位。”洛克趁顾晏不在,狗胆包天地用下巴戳了戳他的办公桌,“恐怕连鼓励分都没有,形势很严峻啊你。” “哪个墓园?”燕绥之问。 洛克道,“紫兰湖墓园。” 扫墓(四) 紫兰湖墓园位于一片静谧幽深的湿地区西侧,背靠蓝山面朝紫兰湖,和繁华的法旺区只隔着不到一小时的车程。 是个长眠的好地方,也是距离中心最近的一片墓园。 “这里面积特别大,据说足够让环绕它的三个大区所有人睡进来。”洛克在车上这么介绍。 众人:“……”并不太想睡。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有来过这里。”洛克等语气听起来居然有一点遗憾,不知道他在遗憾个什么鬼。 “我怀疑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喝酒了。”安娜没好气地说:“没来过这里难道不是好事吗?” “我知道,我是说这里还安葬着许多名人。”洛克,“可以顺道去看看他们……”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的遗容。” …… 又上那几个年轻实习生叽叽喳喳聊个不停,这种在工作时间段内集体外出的经历对他们来说有些新奇,所以显得很亢奋。 燕绥之除了在他们看过来的时候适当地笑一下,全程都没有参与进去。 他对这种外出并没有多大兴趣,事实上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上午看到的卷宗里。 上一回他用搜索的方式找寻过爆炸案,这次才发现其实并不需要那样找。和他相关的那件爆炸案上做了特殊标记,还额外插入了书签。 特殊标记是律所里统一的,所有一级案件都会有。书签应该是顾晏加的,也许是为了方便翻查。 他简单翻了一下,里面包含的东西还挺齐全,委托书、背景资料、证据目录、各位相关证人证言、口供、文字版的庭审记录、判决书等等全都有。 粗略一看,他所需要了解的东西似乎都在里头了。 在出来之前,他一目十行地看了最上面的案件简述,和他之前在新闻报道上看到的相差不多—— 制造爆炸的是一名叫卡尔·理查德的中年男人,曾经遭遇过重度烧伤,精神有些问题,有时清醒有时癫狂。但是他不管清醒还是癫狂,都极度仇恨致使他被烧伤又将他解雇的公司以及部门主管。这几年他的生活彻底没了保障,公司承诺的后续补偿始终没有到位。他的疯病日渐严重,妻子又带着孩子离开了他。 那天公司老板带着几位管理下榻在那家酒店,刚好和燕绥之住在同一层。他们住的那层有单独的电梯,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卡尔·理查德干脆在他们下面两层找了一个房间,两个炸弹把他上下一共三层楼炸豁了。 那位公司老板,几位管理层,加上和燕绥之相似的倒霉客人一起交代在了里面。 因为精神问题,卡尔·理查德最终被送进了专门的精神病院,某种程度上来说避免了牢狱之灾。 “对了,紫兰湖墓园是不是……”实习生亨利突然开口,表情有些迟疑。 除了燕绥之,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把后半句说完。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但是好像是……”亨利又卡在一半。 但是看他的表情,好像觉得所有人都能立刻领会他的意思一样。 众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片刻后菲莉达最先反应过来,一拍大腿—— “噢——你拍的是我的腿!”亨利叫道。 “我是说我想起来了!燕院长是不是也在这里?”菲莉达恍然大悟。 燕绥之一惊,终于回神:“嗯?” “我是说院长的墓碑就在这里!”菲莉达说:“报道上是提过吧,我没记错吧?” 燕绥之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才想起来一样低声道:“好像是提过一句。”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出神,漂亮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很快便看向了车窗外面。车子行进的侧前方,隐约可以看到紫兰湖墓园巨大的标志,安静地站在松林环绕的湖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居然要看见院长的墓碑”这件事上,一时间都没有发现他神情的异样。 也正因为他们提起了这件事,所以最后十来分钟的车程里,所有人都换上了一张上坟脸,整个车厢里充满了哀悼的氛围。 重新回神的燕绥之靠在椅背上,默默欣赏了一路,感觉自己的脸都变成黑白遗照。 “曾先生吗?我们已经到墓园门口了。”下车后,洛克翻出霍布斯给他的联系方式,给所谓的案件相关人拨了通讯。 对方是紫兰湖墓园的工作人员之一,是霍布斯的一个朋友。 “南十字律所的小朋友是吧?”洛克开了公放,对方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曾先生说:“来了解案子?稍等一下,这边有几个客人,我接待一下,完了我就过去找你们,你们可以在办公区域会客室先等一下,或者也可以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可以祭拜?” 众人:“……”你们墓园的待客方式真特别。 像南十字律所这种实习生的初级考核,找的都是各个律师的朋友们,尽职尽责地帮他们扮演各种案件相关人。当中的一些非常享受这个演戏过程,影帝影后上身,演得不亦乐乎。好像那些案子都是真的似的。 “居然还有客人?”洛克切断通讯之后,咕哝了一句。 墓园平时其实并没有什么人,为了不影响曾先生的工作,霍布斯帮他们约的这一天其实算这个月的闭园日。 “那我们先转转吧。”菲莉达道。 感谢曾先生别出心裁的提议,10分钟后,燕绥之跟在其他几位实习生身后,穿过墓园长长的石阶和繁茂的树木,跟自己的墓碑来了一个面对面,手里还拿着两枝菲莉达硬塞给他的白色安息花。 遗照上的燕绥之:“……” 拿着花的燕绥之:“……” 墓地应该是梅兹大学那边挑选的,遗照跟名人堂的那张一样——燕绥之戴着眼镜,优雅地坐在扶手沙发里,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法典,眼里含着浅淡的笑意。 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无可挑剔。 这样的照片出现在墓碑上的时候,便格外让人惋惜。 他事先没有留过什么话,所以墓志铭非常官方—— 一个高洁的灵魂沉睡于此,他拯救过许多人,也教授过许多人,紫兰湖温柔的月色和花香带着祝福,愿他安息。 燕绥之:“……” 老实说,并不太想安息。 他将手里的安息花别在隔壁墓碑上的时候,安娜她们两个比较感性的女孩儿已经叹息着红了眼圈。 能活生生站在这里看着别人怀念自己,真是复杂又奇妙。 他正想对那两个小姑娘说些什么,身后不远处的石阶上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诶?有人抢了先?也是同学?”一个女声说道。 燕绥之闻声转头,隔着20多米安静的小路,看见了顾晏的脸。 “……” 怎么哪儿都有你?? 扫墓(五) 顾晏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粗略一数,大概有七八个人。 那些面孔燕绥之并不陌生,甚至算得上非常熟悉,都是他曾经的学生。其中三个跟顾晏一样是直接跟着他的,另外几个因为一些课程研究被燕绥之带过小半年。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了解学生私下的事情,但在他的印象里,这一群人应该私交不错。 燕绥之之所以会知道这点,是因为这当中的几位活跃分子时不时会提到他们在聚会,并且会放一些照片。大多数聚会的照片中,都有顾晏的身影。 顾同学总是那些喧闹氛围中独特的一景,要么握着酒杯靠坐在一旁欣赏群魔乱舞,要么垂着目光听旁边人聊得天花乱坠。 这么个不活泼的棒槌还回回都被他们拽上,可见关系非常不错。 这群人中的大多数在毕业后也一直跟燕绥之保持着联系,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逢年过节总会给他发来一些问候。 唯独两个人例外。 其中一个叫柯谨,孤儿院出生,非常努力,是一个对生活极度认真的人。因为当初他各门课程表现都很突出,所以燕绥之做院长的时候非常乐意把各种奖助学金批给他,偶尔也会给他一些学业和工作上的提醒。 柯谨非常感谢并且尊敬燕绥之,所以最初始终保持着联系。后来因为一些意外,他生了一场大病,精神状况又出了问题,这才断了。 另一个就是顾晏。 没想到几年一倒,顾晏居然成了他联系最紧密的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能说世事无常,特别见鬼。 距离不算近,燕绥之看不见顾晏脸上的表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对方好像比他还觉得见鬼。 没多会儿,那一行人走到了近处。 “不是同学啊,看着像刚毕业的。”打头那个年轻的金发女人讶异地扫了洛克他们一眼,目光落在燕绥之脸上的时候多停留了两秒。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样盯着人看并不合适,于是冲燕绥之笑了笑道:“你们……也是来看教授的?” 说话的这位女士名叫劳拉·斯蒂芬,当年是个非常活泼爱笑的姑娘,燕绥之上一回见到她还是两年前的一场诉讼,比上学时候要成熟许多,但依然爱笑。 不过今天在墓园,她的笑很浅,一闪而逝,看得出来只是为了表达友好和善意。 她这话说完的时候,顾晏刚好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他在一旁站定,目光先是落在了墓碑上,接着落到了燕绥之的脸上,最后落在了他手上。 燕绥之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洛克那个二傻子发现他手里空了,又给他塞了一枝安息花。 燕绥之:“……” “你怎么又给我一枝。”燕绥之偏头没好气地低声问洛克。 洛克很怕顾晏,愣是没敢说话,为了避免被顾晏的余光扫到,他甚至还悄悄朝后面退了一小步。 燕绥之:“……”这怂的。 他抬起头,跟顾晏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为什么,顾晏的脸色看起来非常非常……一言难尽。 “……”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燕大教授手指默默捻了一下花枝,又想把它往隔壁墓碑上插了。 两人都还没有开口,那种莫名的氛围就已经很明显了。其他人都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一脸疑问地看看他再看看顾晏。 顾晏盯着燕绥之看了两秒,垂眸用手指扫了一下智能机,显出时间:“这个时间点,你似乎应该在办公室里老老实实看着卷宗。“ 燕绥之没好气道:“是啊,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显然出了意外。” 他说话的时候,洛克借着遮挡拼命用手指捅他的背,似乎想提醒他别这么直愣愣地跟老师说话。但是那力道快把燕绥之的大衣戳出洞了。 安娜他们几个也睁大眼睛看着他,活像在问:“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顾,你认识?”跟顾晏同行的众人一愣,纷纷问道。 顾晏淡淡道:“这期新收的实习生。“ 这回轮到那些人见鬼了。 “实习生?你收的?!”显然,顾晏的朋友们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你居然会收实习生?真的假的?“ 那些人的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在了燕绥之身上,有几个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黏在燕绥之这里研究。 “咱们学校的?“ “特别出色?” “做过什么惊人之举?“ “嘶,长得倒是有点像——” 顾晏及时把这帮朋友的好奇心扼杀在了萌芽阶段:“别研究了,没什么特别的,原本分配给另一个律师,他碰上事故接不了,暂时让我代管。” 这个理由平淡至极,听起来也比“顾晏主动收实习生“好接受很多。 他那帮朋友似乎很遗憾没听见什么惊天的回答,“哦”了一声便没了兴趣。 这过程中只有一个人始终没有说过话。 他走在最后面,面容苍白略带病态,他的眸光很淡,视线落在哪里都显得有点儿散,像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即便这样,依然能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清秀俊气来,如果精神很好的话,一定是个年轻有为的斯文青年。 在他前面,有两个同学始终低头看着他的脚步,生怕他一时恍惚踩错台阶。 这就是柯谨。 就燕绥之所知道的情况看来,这大概已经算是柯谨精神状态比较好的时候了。 “所以你们都是南十字的实习生?”劳拉又问道。 “对。“菲莉达点了点头接话道,”最近要办初期考核,搞真实模拟,需要来这边找一位先生了解那件案子的情况。“ 这话说完,人群中有一个陌生脸孔突然抬手是一道:“哦,你们是霍布斯安排过来的?刚刚给我拨通讯的就是你们?“ 洛克探出头来:“曾先生?我是霍布斯先生的实习生洛克。所以您刚才说要陪的客人就是……“ “对,没错就是我们。”劳拉道,“以前每年冬天教授都会办一场生日酒会,今年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趁着一位生病的朋友状态还不错,我们过来看看教授。” “生日?“洛克看了眼墓碑上的出生年月,”呃……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顾晏的那几个朋友闻言看向墓碑,沉默了片刻道:“是啊。“ 以前,燕绥之为了避免学生或是其他什么人以生日礼物为由,给他送太多东西。所以从来没有跟学生明确提过自己的生日时间。 他确实办过几场师生内部的小型酒会,但每次时间都是在生日前一个月随便挑,并不是真的生日当天。 所以即便是他的直系学生,也并不知道具体日期。 这样每当有人预备要给送他生日礼物时,他就可以说“还没到“来谢绝好意。 可能这些学生也没想到,第一次知道教授确切的生日时间,居然是从墓碑上。 “不过我们习惯了11月底或者12月初这个时间,相信教授也很乐意我们早点儿来。”劳拉笑了笑。 洛克他们点了点头,匆忙让开了位置。 劳拉他们走到了墓碑前,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小捧白色的安息花,气氛越来越哀婉。燕绥之的脸也越来越瘫。 他默默走到一旁,觉得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悼念词听多了有种黄土埋到脸的错觉。 就在这时,劳拉低声开口道:“顾,你真的不拿花?几枝也行,总好过空手吧。” 燕绥之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顾晏两手空空,一枝花都没拿。 “不用了。”顾晏的脸比他还要瘫。他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不情愿“,似乎连扫墓这种事都是被朋友们硬拉来的,本身并不那么乐意。 燕大教授抱着胳膊靠在一株雪松上,看着顾晏推拒了劳拉两回,心说这位顾同学,亏我还是你直系教授,死了你连朵花都不给我,我都看着呢。 也许是他的目光意念力太强,顾晏正打算第三次推拒劳拉给他的花时,突然抬眼朝燕绥之这边看了一眼,对上了他的视线,然后推拒的手就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大律师看起来似乎在做生死抉择。 仿佛劳拉手里的不是几枝洁白纯净的安息花,而是炸·药引线。 燕绥之默默等他抉择,以决定要不要给这位学生记上一笔。 就在顾大律师思索人生的时候,有人突然低低叫了一声:“柯谨你怎么了?” 燕绥之闻声看过去,结果就看见柯谨抱着的安息花散了一地,他蹲跪在地上,先是用手敲自己的太阳穴说“头疼”,接着又突然开始用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墓碑,缩在那里不断地低声念着:“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 酒会(一) 柯谨这状况来得太过突然,洛克他们几个实习生头一次看到,一时间都愣住了,傻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晏他们那几个同学却反应很快,显然不是头一回应对这种情况。 几个人抱的抱,拉的拉,还有一个直接捂住了柯谨的头,将他跟墓碑隔绝开来。然而柯谨却毫无意识,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用头撞着那个同学的手掌。口中魔咒般的念叨没有停过。 “哎没事了没事了。“劳拉不断轻拍着柯谨的背,一边安慰道:“都过去了,没事了,跟你无关。” 洛克他们一脸茫然,“什么情况?这……怎么了?“ “啊。”菲莉达低低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之前听说有一个比我们大好多届的学长,因为一个案子精神出了问题……“ 当初柯谨的事情在圈内其实流传得很广,毕竟在那之前他在一众年轻律师中表现突出,名气不小。 同行对他的评价并不一致,一部分人觉得他非常敬业,性格温和,是个不错的朋友,也是值得重视的对手。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他“入戏太深”,认为他太过感性,对当事人和案子中的受害者都抱有极深的同理心,其实并不适合干这行。 这点在念书的时候,就有人这样评价过。当初的柯谨刚入学不久,还带着学生特有的青涩和迷茫。 他因为这样的评价,找燕绥之聊过。 当时的燕绥之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说:“这其实是非常珍贵的品质……” “你很善良。如果有一天,你因为善良跟其他人起了冲突矛盾或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永远不会是善良有错。“ “但是教授……“柯谨那时候坐在院长办公室柔软的会客沙发里,有些拘谨地喝了一口燕绥之递给他的红茶,”您看过那句话的吧,印在《法外》扉页,说干这一行,很多时候是在地狱里跟魔鬼打交道。“ “当然看过,但那并不意味着你要把自己变成魔鬼。”燕绥之挑着一边眉,把茶匙搁在杯盘里,“你需要熟悉他们的思维方式,但你没必要成为他们。这样久了,你可能会看起来不那么像好人,但你知道,你永远不会是他们。“ 年轻人很容易沮丧,但也很容易感受到鼓励。 那时候的柯谨看起来有些如释重负,他默默喝了几口红茶,最后又问了一句:“那您觉得我适合这一行吗?“ 燕绥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你想做这一行么?“ 柯谨:“想。” “你做这一行抱有某种初衷么?“ “有。” 燕绥之笑着说:“那就去实现它。” 柯谨端着杯盘,放松地笑了。 那场谈天进行到这段尾声的时候,顾晏刚好来办公室找燕绥之审批一份研究文件。那时候柯谨的性格还有些腼腆,不太喜欢把内心想法暴露在其他人面前。所以顾晏到了之后,他只简单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但是能看出来,柯谨从那之后便坚定了许多,没再自我怀疑过。 那段谈话可能是他毕业后坚持成为律师的重要动力。 但是有些事情聊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其实困难重重,有太多难以控制的因素,尤其是情绪和心理。 像柯谨这样善良柔软“入戏太深”的人,初衷或目标但凡有一瞬间的动摇,就太容易陷入极端矛盾和撕扯的境地了。 他在两年前碰上了一件案子,搜集到的诸多漏洞和部分证据让他对自己的当事人抱有极大的信任,相信对方无罪,而对方也表现得像一个不小心跌入泥沼泽的无辜者,只有柯谨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他为对方做了无罪辩护,而陪审团最终跟他做了一样的选择。 又一位无辜者得以沉冤昭雪,这样的事情让性格温柔的柯谨为之高兴了很多天。 结果三个月后,他无意间发现了一些新的痕迹,足以证明他的判断出现了重大失误,那个当事人一点儿也不无辜,甚至比控方所指控的更加危险恶毒。 而那时候再重新提交证据报警,那位当事人已经逍遥法外了,至今没有被找到。 如果是“能跟魔鬼谈笑风生“的老油条,对于这种事可能会懊恼片刻,然后想办法在当中斡旋,以避免自己名声受损。那些影响很快会消失,而他们也会重新投入更高费用的案子和更豪华的酒会里,甚至会把这种事装裱成某种谈资,一笑而过。 但是柯谨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性格注定他会长久纠结在自己的误判里,自责懊恼,在矛盾中挣扎不停。 事实甚至比这还糟糕——他在极端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中度过了压抑的两个月,最终精神出了问题。 最初他的精神还不至于错乱至此,后来某一天陡然变得严重起来。 很难说得清究竟是什么加重了他的病情,最广泛的传言是那个逍遥法外的当事人李·康纳突然给他寄了一封“感谢信息“,雪上加霜,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精神问题严重之后,柯谨呆过一周的医院,紧接着就被一个朋友带走了。很久没再出现,最近着半年他状态略好一点,才偶尔能出来一趟。 那个朋友燕绥之有点儿印象,当初在法学院的时候,顾晏和柯谨除了来扫墓的这几个同学外,还有一个关系很不错的男生。 只不过对方不是法学院的,而是隔壁商学院的,一个著名的享乐主义二世祖,叫乔。 很多人疑惑顾晏怎么会跟那样的人成为朋友,太不搭了。 燕绥之也不知道,不过他也没注意过这些事。只是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那位在燕大教授的字典里也列在“小傻子“的词条里。 …… 菲莉达这么一提醒,其他几个实习生都想起来了。 不过他们几个也不是那种不顾场合瞎聊的人,只是三两句交流了一下柯谨的事,便唏嘘着跑过去帮忙。 燕绥之也不再倚着树,而是大步走了过去,脸上的笑意都没了。 事实上,在听闻柯谨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时不时会想起当初聊天的那个场景。 他并不后悔对柯谨说了那些话,他做过的事情从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后悔。但是他有些遗憾当时只想到了鼓励,而没有多提醒柯谨一句。 对于柯谨,他有一点微妙而浅淡的歉意。 “需要帮忙么?“ “没事,不用,我们有经验。”顾晏的那些同学将柯谨围住,不断安抚。也确实没有燕绥之他们这些生人的插手机会。 只是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也站在人群之外—— 不是别人,正是顾晏。 顾晏显然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但他站在一旁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干脆地拨出了一个通讯。 对面似乎很快接通,顾晏瞥了眼人群中的柯谨,几乎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就直接道:“柯谨情绪不稳定,我给你开全息通讯。” 下一秒,顾晏智能机的全息屏幕展开来,透过屏幕,可以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脸。金色的短发,前额略长,用发蜡抓得异常嚣张。 都不用看清五官,单凭那风格,燕绥之都能认出来,就是那位乔。 顾晏直接把全息屏幕调在柯谨面前,乔的声音透过屏幕传过来,对着柯谨安抚道:“嘘,嘘——看我,柯谨,看着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就说不让你单独走,结果你居然一声不吭瞒着我偷偷回德卡马,你看,我两天不在,你心情就好不起来了是不是?我就说你也是,顾也是,闷罐子就得有个人在旁边给你们翘一翘缝……” 乔的安抚方式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完全没有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而是像聊天一样用最放松自然地语气跟柯谨说着话,甚至还带了点儿半真不假的抱怨,好像对方在听似的。 他说了有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柯谨终于慢半拍地听见了他的话,撞着别人手掌的额头慢慢停了下来,抬眼看向了全息屏。 又过了片刻,他的目光终于专注起来。 全息屏里的乔一看他有反应了,知道这一次安抚又有了效果,柯谨在恢复正常。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又冲顾晏递了个眼神。 顾晏把全息屏调得离柯谨更近一些,几个拉着他的同学试着慢慢松开手。 “……另外再给你报备一件事,我现在在飞梭上,还有二十分钟在德卡马的港口落地。“ 柯谨安静了好半天,终于有了点别的反应,眼珠跟着乔的动作转了一下,但依然有些恍惚。 一旁的顾晏替他问道:“你这时候冲到德卡马来干什么?“ 乔一开始并没有急着回他,而是仔仔细细地看着柯谨,确认他已经彻底放松下来,这才一边试图逗柯谨一边回复顾晏,“你时间紧,柯谨又跑了,劳拉他们几个是同伙。我一个要办聚会的被你们撇在亚巴岛无人问津,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亲自把你们请回去。” 四十分钟后,说是风就是雨的二世祖从德卡马的私人港口直奔墓园。这位少爷也不知道从哪儿掳来了医生,护着柯谨上了房车,同时还一个不落地把那帮同学都拽上了车,包括顾晏。 毕竟顾晏答应过他,要把3号空出来赴约。 柯谨窝坐在车厢里愣愣地望着车外发呆,窗户没有摇上,以防环境太封闭让他重新恐慌起来。 他的眼珠转动得有点慢,缓缓扫过墓园大门,青藤,最终落在了路边的燕绥之身上。 燕绥之看着他,过了片刻才从半块车窗的照影里发现自己微微皱着眉。 他松了一下眉心,正想转开视线,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顾晏的目光。 顾晏正要上车的动作一顿,看起来略微有些迟疑。没过两秒,他拍了拍乔的肩膀,道:“有事商量一下。” 酒会(二) 乔很纳闷,同时也有点儿受宠若惊。以顾晏的性格,他很少会突然对某个朋友提出一些要求,所以这种“商量一下”太难得了。 “你等一下!”乔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你等一下再开口,先让我记住这一刻,你居然要跟我打商量,这太稀罕了,让我回味回味。“ 顾晏:“……“ 神经病…… 他探头透过车窗看见了柯谨的脸,尽管柯谨正在出神,可能根本看不到他,他还是冲那边咧嘴一笑。这才把顾晏拉到一边,“好了,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说吧什么事能劳驾你动嘴?“ “我多带一个人。”顾晏道。 乔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是明蓝色的,比很多人都浅,颜色纯净又漂亮,就是配上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傻。 准确地说长在他脸上,就注定要显得傻。 “你说什么?多带一个人?“乔有点茫然,”通缉犯?争议政客?还是什么有着惊天背景的人?又或者是我的什么仇敌?“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顾晏面无表情道,”只是一名实习生。“ “就带一名实习生你这个郑重其事跟我商量干什么?“乔又眨了眨眼,“我还供不起多一个人的食物吗?” “……“ 跟这二世祖就不能讲什么“出于礼貌问一句”,他根本理解不了这种东西。 顾晏:“当我没说。“ 他都转身准备叫上燕绥之了,乔才慢三拍地反应过来,惊奇地叫道:“哎呦卧槽等等——” 等个屁。 “你居然要带个人!我的天你居然要主动带个人!“乔的表情活像自己飞梭机飞一半被炸了。 顾晏嘲道:“下回我一定记得改带个鬼。“ 他说完,原本打算招向燕绥之的手停了一下,改主意先拨了律所的通讯。 在等通讯接通的时候,他目光在柯谨和燕绥之之间来回扫了一下。 “喂?顾?“菲兹小姐的声音毫不意外地出现在通讯另一头。 顾晏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开门见上:“给阮野记一下,今天明天他跟我出去,算出差。” “什么玩意儿就又出差?”菲兹小姐的语气听起来想要顺着通讯信号爬过来,“人家刚毕业还没适应工作就天天被拎着出差,会对工作产生阴影的你知道吗?“ 顾晏:“……“ 人家出过的差大概是你我的两倍,阴影根本没有。 “你冷笑干什么?”菲兹大受伤害。 “没有。“顾晏平静地道,”不是对你。劳驾记一下,谢了。“ 菲兹还在尽职尽责地保护“脆弱的实习生“免受严苛老师的摧残,“他不是刚出完差么,这样跑来跑去不好吧?况且这样一来,他怎么参加初期考核?” “……“ 人家一级律师的勋章都拿着玩儿了,参加什么初期考核。 顾晏完全没被说服:“晚上给你发一份视频,初期考核按照那个视频记成绩。“ 菲兹:“什么视频?” “酒城的庭审记录视频。“顾晏道。 菲兹这才想起来,顾大律师不走寻常路,实习生刚到岗两天,就让人家直接上法庭实战去了。 实战和模拟考核哪个含金量高? 这是个傻逼问题。 菲兹觉得脑子进了大海的人才会发出这个疑问,所以她选择不问,默默“哦“了一声,道:“这个也不是我说了算,我问问事务官他们,还得跟其他带实习生的律师统一一下意见。这好麻烦,所以你得给个理由说服我。” 顾晏:“他是我的实习生,不是你的也不是其他律师的。“ 好,一击毙命。 菲兹负隅顽抗几秒,终于放弃:“……行吧行吧给他记,现在就记。出去注意安全,你也是他也是,别回来又伤一条腿,那你就没有实习生了。“ 说完,菲兹小姐自己思索了一下,又默默道:“好的,我知道你巴不得呢。” 顾晏直接略过其他话,点头道:“谢谢。” 乔在旁边听了全程。 顾晏切断通讯后,他高挑着眉毛问道:“申请好像很麻烦啊?”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两只。”乔一点儿也不怕被挤兑,显然已经很习惯了并且乐在其中,“申请这么麻烦还要带着他,为什么啊?“ 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正经起来,但是语气出卖了他。 顾晏看起来根本不想理他。 乔深知他的个性,嘴上过了瘾就算,就在他以为自己压根儿不会得到任何回答的时候,顾晏突然开口道:“为了其他人着想,带上他比较好。“ 乔:“???“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根本不知道某人能干出什么事来,一天不看着于心难安。 毕竟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会拿着花给自己上坟的不是? 顾晏想想刚才的两难境地,这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劳拉情急之下整个儿塞给他的安息花。 整整一捧。 柯谨的事情一闹,他倒不用再考虑送不送花了,直接把花放进乔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肩,“我记得你祖父也在这里,代我问候他。” 乔:“……” 燕绥之原本的注意力都在柯谨那边,后来乔探究的目光存在感实在太强,以至于他不得不再次朝那边看过去。 结果就看见顾晏冲他动了动手指,异常敷衍地招他过去。 燕绥之:“……” 不知道尊师重道的东西,恐怕是不想活了。 燕绥之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跟顾晏保持着对视的姿态对峙了几秒。 这种对峙除了当事人恐怕其他人都觉查不到。 最终,燕大教授还是大度地容忍了顾同学的无理,不紧不慢地穿过墓园里的小路,走到对面的车边。 其他几个实习生有点搞不清状况,顾晏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相当威严的老师。一个人过去,另外几个就下意识跟鹌鹑似的跟过去了。 顾晏:“……” 招一个来一群,天知道他的动作已经够小了。 “怎么啦?”菲莉达偷偷问了一句,很怂,惶恐不已。她恐怕已经不记得当初企图跟燕绥之换老师的事了。 洛克摇摇头,声音比她还小:“不知道,我跟着阮的。” “……” 燕绥之慈祥地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他跟我出去两天,你们自便。”顾晏依然是一贯的冷淡脸。 “啊……”刚才很怂的菲莉达和安娜又有一点点遗憾。说不上来是因为顾晏要走还是燕绥之要走,又或者两者都有。 她们遗憾了片刻又突然想起什么般:“那明天下午的初期考核能赶得上吗?” “他不参加。”顾晏说得平静又干脆。 所有实习生齐刷刷转头看向燕绥之,燕大教授一脸无辜:“别这样看着我,我也刚知道。” 说着他看了一眼顾晏,有点无奈…… 然而顾晏根本不看他。 “那他的考核分数……”菲莉达神色迟疑。 “再看,需要的话由我来给。”顾晏道。 几位实习生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向燕绥之投去了极为同情的目光,好像他上半身已经被轰出了南十字律所的大门。 燕绥之倒觉得这个决定很不错,他本来还想多问两句,现在决定先安分一会儿。 “你……嗯保重。”洛克悄声给燕绥之递了个眼神,好像顾晏瞎了看不见似的。 二世祖乔是个风风火火的行动派,说要把几人请走就真的半点儿没耽搁。 半个小时后,燕绥之已经跟顾晏一起坐在了乔的私人飞梭里。 这位二世祖背后有一个很庞大的家族,在星系各处都有它的身影。诸如之前酒城的各种基础设施,诸如各地的春藤医院等等…… 虽然现在已经有点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够供两代人醉生梦死。 “所以我们现在是……”燕绥之坐在顾晏旁,问道。 飞梭在他的问话当中,缓缓驶离私人港口。 “出差。”顾晏回得一本正经。 燕绥之挑了挑眉,见到乔之后他就想起来了,之前听到的声音略有些耳熟的通讯,都是这位二世祖拨过来的。 “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是要去参加一个私人聚会。”燕绥之毫不犹豫地揭穿他。 顾晏淡淡道:“扫墓,还是领出差补助,选一个。” “……” 什么叫打蛇打七寸,这就是。 燕绥之干脆道:“出差。” “那就安静。” 燕绥之在心里冷笑一声,乖乖闭上了嘴。 他们原本已经打算闭目养神了,一个身影突然走了过来,安安静静的在他们身边坐下了。 准确地说是在燕绥之身边坐下了…… 是柯谨。 酒会(三) 燕绥之和顾晏都愣了一下,转眼看向他。 “怎么了?”燕绥之低声问他。 然而柯谨就好像只是找一个空位呆着一样,并没有立刻开口,他甚至没有看两人一眼,只是低垂着目光。 没过片刻,乔便跟了过来。 “顾?你们看见——”乔话说一半,便住了嘴,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坐下的柯谨。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啊……你怎么跑来这边了?” 柯谨依然没有反应。 乔却并不在意,干脆也在这边坐了下来。 他的私人飞梭上是分不同舱位的,没有等级的差别,只是有的朋友喜欢安静,有的朋友喜欢热闹,为了应和他们的习惯。 乔:“不去隔壁跟他们玩梭哈?” 顾晏摇了摇头:“在这边歇一会儿,还有个案子的后续事情需要处理一下。” “你呢?”乔又问燕绥之,“你是他的实习生?他严格起来是不是根本不是人?” 燕绥之笑了。 要说严格,燕大教授本身比谁都有话语权,比起顾晏有过之而无不及。 乔跟着又道:“完全继承了他们那位院长的做派,哦,不对,应该说是你们前院长。我不是法学院的我都听说过,每次学院研究审查都是哀鸿遍野,堆尸成山,非常非常惨烈。” 燕绥之:“……” 顾晏:“……” 一黑黑俩。 乔这位小傻子显然没有理解自己朋友和“实习生”目光中的深层含义。他见燕绥之没说话,还以为对方第一次被带着参加这种全是陌生人的聚会,太过拘谨。 于是热情的乔大少爷毫不客气地挤兑顾晏,想借此让实习生放松下来:“关键是你们那位燕院长平时风度翩翩还带笑,不容易引人反感。顾就不同了,他是个住在冰箱冷冻柜里的人,留下的只有凶名。” “你不是来带柯谨去隔壁?”顾大律师凉丝丝地开始轰人。 乔摇了摇头,“就在这边待会儿吧,我看他很喜欢这边的氛围。” 能从一个没有表情也不说话的人身上看出喜欢或不喜欢,没有一定的了解是做不到的。 “你不是说医生让他多接触热闹?” “其实也不是热闹,医生说他适合待在轻松的氛围里。”乔说。 说话间,柯谨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转了地方,落在燕绥之面前的咖啡上,也不知他已经看了多久。 “想喝这个?”燕绥之问他。 依然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他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乔给燕绥之解释了一句,然后直接按了沙发座椅上的铃,“常叔,让人往这边送一杯咖啡,柯谨喝的。” 给柯谨的都是特别的,比如说是咖啡,其实只有很少的一点添味,一杯几乎都是奶,比拿铁淡得多。 他看了一会儿柯谨,见对方一如往常,便收回目光,又继续对燕绥之说,“不论是谁,说什么话,他给过的最大反馈就是看着对方的眼睛。” 燕绥之其实曾经去看望过柯谨,但那个时候是他状态最差的时候,整个人憔悴至极,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骨瘦如柴,像一只惊弓之鸟。 后来他被乔接出医院,探望就没那么方便了。 所以燕绥之并不清楚他的病情是如何发展的,只觉得现在的他看上去比最初好很多,可见被照顾得还不错。 “最初他连发病的时候都不说话,没办法知道他崩溃的根源在哪一点。这半年开始重复说一些简单的词。”乔说,“医生认为这是进步。但是不发病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安静。” “说哪些词,像今天那样?”燕绥之问。 乔没有具体说,只笼统道:“差不多吧,一些否认类型的词,或是重复地道歉,都是当初那件案子。” 那个逍遥法外的当事人至今没有被人找到,普遍的说法是他应该做了基因调整。 联盟的基因调整都是受到管制的,只有有授权的医院可以做这方面的手术,春藤医院就是其中之一。 对这方面的手术进行管治,就是为了防止这种罪犯脱逃隐瞒身份之类的问题。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瘦成鸡仔。 有人的地方就黑市。如果他有心要做,总能找到某些灰色渠道。 有一些方式能够检测到基因调整的痕迹,但是非常麻烦,而且存在一定误差,成本又很高,不可能全民普及。 这就给那些人提供了机会。 一想到那个人有可能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名字,以另一种模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位二世祖的心情也变坏了,“算了不提这个,我总要找到那个人的。” 酒会(四) 亚巴岛距离德卡马比酒城还要再远一些,但是乔的飞梭速度比普通飞梭机速度要快不少。 十二个小时之后,众人在琴星最大的度假胜地亚巴岛落地。 这里有着最漂亮的海和面积最大的灯松林,乔安排的住处就座落在灯松林旁的小山坡上,是整个岛屿视野最好的地方。 亚巴岛这边跟德卡马的季节是反的,正值初夏,又是中午,他们几个穿着线衫大衣过来,差点儿热死在走往别墅区的路上。 有两位个性比较随意的先生一边走一边脱,大衣羊毛背心都扒了下来,只剩衬衫长裤。 “要了命了我这么怕热的人。“其中一个拎着衬衫衣领抖了抖,”衬衫都还他妈是冬款的,我要在这光膀子走过去你们介意么?” 另一个说:“我们肯定不介意,你就是扒了裤子浑身光着过去都没问题,但你得照顾一下劳拉和艾琳娜的感受。你确定要让两位女士看见你的肚腩吗?” 劳拉自己也脱了外套,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跟艾琳娜笑着扭过头去,“那我们得拿顾洗眼睛。” 顾晏拎着大衣的手顿了一下,撩起眼皮看向他们。 “不不不,我们没说话。“劳拉笑嘻嘻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你继续,别管我们。” 燕绥之就在一旁看着他们逗顾晏,撩一下又连忙缩回去,过会儿再撩一下,不知道是受虐狂还是什么。 顾晏没搭理他们,把脱下的大衣搭在手肘上,转头瞥见燕绥之,低沉沉地问了一句:“笑什么?” 顾同学难得好好说句话,燕绥之当然不会撅回去。他挑了挑眉,借用旁边的玻璃墙照了一下,“我在笑?从哪儿看出来的?” 顾晏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角,“这里。” 他说得非常随意,嗓音还有点儿懒,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受这里的环境影响。 燕绥之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们一路行到住处都没有看到其他游客,整个岛屿显得静谧又安逸,这在亚巴岛是根本不可能的景象。可见这位二世祖这几天把岛都包下来了。 住处是一小片别墅,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是,这些别墅之间都有玻璃廊相互连接。亚巴岛天气多变,时常有暴雨,有连廊就避免了在不同小楼间穿行成落汤鸡的悲剧。 因为这些连廊的存在,这些别墅小楼又组成了一个整体,乍一看像是现代式的城堡。 “以前见过灯松吗?”安排住处的时候,乔问了燕绥之一句。 他一点儿也没有二世祖的架子,又或许他对顾晏带来的人会热情许多。 燕绥之笑了笑,摇头道:“只见过电子版的。” 乔:“哦那也正常,毕竟这是亚巴岛独有的一种松类,别的地方据说种不来。” 这种松树到了夜晚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味,幽静浅淡,闻着还有点儿冷,总之对大多数人来说算得上非常好闻。对一种昆虫来说则是人间至爱。 那种昆虫叫灯虫,有一点儿像古早星球曾经出现过的萤火虫,只不过体积稍大一点儿,而且灯囊数量不定。多的有三个,少的只有小小一个。 每当夜里,灯松发出那种香味的时候,灯虫们像是凭空从林子里冒出来的一样,绕着灯松飞舞。 一株灯松远远近近能吸引三四十只灯虫,如果有一片灯松林,那就太漂亮了。 而亚巴岛这片星系内最大的灯松林,到了晴天夜里,美得能震撼全世界。 这景色燕绥之当然见过,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一个很短的假期,非常喜欢这片灯松林。后来回到德卡马,他心血来潮想搞两棵灯松种在自己别墅前院门口当门神,还托人弄了不少树种回来。 然而灯松这种东西在德卡马很难成活,必须得及其小心地照料。燕大教授并没有那个时间。起初几天他还慢条斯理地记得按时按点给灯松浇水剪枝,没多久一趟出差就是半个月,等他再回来的时候,灯松已经驾鹤归西了。 他前后糟蹋了三批树种,终于老老实实收了手,不再迫害那些灯松。 托顾同学和二世祖的福,他这次能再来一趟,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那你们住3号楼吧,那边也安静。”乔拍了拍顾晏的肩膀,指着最靠近灯松林的小楼,那幢距离其他小楼要稍远一些,玻璃廊也长一些。 “这两天只有你们一拨,其他人还没到,房子很空,完全足够两人一栋楼。等明天其他人到了,可能就得三四个人一栋了。“ “没事。”顾晏点了点头。 反正明天晚上他们已经在返程的飞梭上了,合住跟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是顾大律师依然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饿么?还要吃点什么?“乔问。 “半个小时前刚吃完。”劳拉没好气道,“我觉得以后不能乱坐你的飞梭机,一路跟喂猪一样,十二个小时吃了十二顿,一小时一顿,坐一趟飞梭重了五斤,我一个半月的运动量就这么搭进去了。” 乔:“你可以选择不吃,顾和他的实习生就只吃了三顿。“ 顾晏毫不客气地纠正:“我的实习生吃了五顿。“ 燕绥之:“……“你这时候又话多起来了。 “既然都不饿,那就各自回房子换个衣服,上次谁嚷嚷着要潜钓来着?潜水用具我都准备好了。”乔吆喝着。 众人便散了。 燕绥之跟在顾晏身后进了3号楼。 说是小楼,实际上面积并不算小,楼上楼下的房间足够他们这一批所有人住进来。 燕绥之把胳膊上搭着的大衣挂在了衣帽间。他发现衣帽间里居然都备好了换洗衣物,全新的,适合夏季。 “还挺细心。”燕绥之咕哝了一句。 顾晏道:“每个季度,他都会差人在这里备好新的衣服,方便随时随地拉人过来。” 最初乔往这放的夏装都是花衬衫大裤衩,不怀好意地想看顾晏穿成那样,然后整个衣帽间就都被顾大律师拉黑了。 再这么搞下去,顾大律师下一步拉黑的就是乔少爷本人。 两次之后,乔老老实实把衣服换成了正常的。 “你住哪间?“燕绥之问道。 顾晏道:“很想看灯松林?” 燕绥之:“还行吧。”其实如果能够住在三楼,正对着灯松林,他还是非常乐意的。但是燕大教授很矜持,不直说,全看面前这位学生的领悟能力能不能及格。 顾晏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扫了一眼房间大致分布,一指三楼正对灯松林的那个房间:“我住那间。” “……” 及格个屁,零蛋。 燕大教授笑着点了点头,心说我记下了。 众人稍作休整,换上了乔大少爷事先准备好的夏季衣裤,陆陆续续去了海滩。 从别墅正门出来的时候,劳拉他们才注意到别墅区院门两边竖着两扇检验门,看起来不太起眼,而且暂时没有启用。 “这里还放安检门?”众人疑问道。 顾晏跟乔之间打交道比其他人多一些,知道的也多不少,“不是单纯的安检门。” 众人一愣:“那是干什么的?” 又过了几秒,劳拉最先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了!是那个对不对?可以检测基因调整痕迹的?” “从春藤医院那边搞来的?” “上次来还没有呢。” 这些同学全都对当时的事情非常清楚,也知道乔大少爷对这东西极其敏感。 人家查危险品,他查基因变动。 燕绥之朝那边瞥了一眼,又淡淡地收回目光,好像那东西跟他毫无关系一样。 “怎么不开呢?”劳拉又道。 “闲着没事开那个测什么呀?” “没测过,想试试。” 众人嘻嘻哈哈聊着。 乔刚好跟着柯谨从另一边往海滩走,听见他们的对话道,“测不了,刚搞回来就被我弄出了故障,下午有人会过来修。况且修好了也不会放在这里,是放在进岛口的,我自己的朋友有什么好测的。” 潜水工具乔都准备好了,众人嬉闹着换好,又在乔专门请的教练陪护下下了水。 柯谨安静地在海滩边坐下。这种生机勃勃又安逸的景象,似乎真的能让他放松。两个陪护人员不远不近地跟着,给他足够的自由,又能方便照顾。 “潜水吗?”乔安顿好柯谨,过来问了燕绥之一句,“在海滩干坐着不闲无聊吗?年纪轻轻的需要多运动。。” 燕绥之冲顾晏抬了抬下巴,笑着说:“怎么不问他?” 乔:“我已经放弃他了,他潜水水平好得很,就是不愿意跟我一起,你说这种朋友要他有什么用?” 燕绥之朝后靠上舒适的躺椅:“是啊,那别要了。” 乔哈哈笑了起来,“顾,你这实习生真有意思。” 顾晏在海边坐下也不忘用智能机处理公事,根本懒得理那两个人。他正给对方传语音信息:“可以,我看一下,晚上给你反馈。” “之前潜水过吗?”乔问。 燕绥之道:“热衷过一阵子,上学时候的事了。” 他很少谈论自己过去的事情,所以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顾晏居然纡尊降贵地从自己的智能机上抬起的目光。 乔:“听起来像是过去时,现在不热衷了?” 燕绥之:“现在变懒了。” 事实上是因为曾经潜水碰到过一次事故,那之后他就不常下水了。 “好吧。” 乔也没在他们这边多逗留,就在他换好装备准备下水的时候。跟着他的管家常叔突然跑了过来。 “先生,有几位新客人提前到达了。” “提前来了?”乔愣了一下。 提前来的客人是乔小时候认识的一帮朋友,父辈之间也有往来,算得上是发小。 虽然乔依然热情,嘻嘻哈哈。但是看得出来,他对这一行人不如顾晏他们上心。 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相互喝了一杯酒就张继下了水。 不知道为什么,燕绥之坐在岸上看着人影一个个消失在海面的时候,莫名有点儿不舒服。 水鬼(一) “每个人下去的时候都带着潜伴?”燕绥之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突然出声问道。 “嗯,没有单独下去的。”顾晏回答道,“他们不是第一次潜水,况且乔给他们都安排了教练。“ 他一直在敲着全息投影键盘回复各种工作邮件,期间甚至都没有抬过几次头,却注意到了各种事情。 有教练的陪同总是安全很多,燕绥之放了心,“我刚才其实很想说,杰森·查理斯更适合呆在岸上,但那样太扫兴了。“ 杰森·查理斯就是之前那个嚷着太热要光膀子,又因为肚腩被其他人开玩笑的男人。 顾晏敲着键盘的手指一顿,撩起眼皮,“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似乎并没有给你介绍过他的名字。“ 某些人是不是心大得有点过分了? 结果燕绥之一点儿磕巴都没打,非常自然地耸了耸肩,“杰出的人有被熟知的权利,他的庭辩风格很棒,我很欣赏他。” 顾晏:“……” “只是没想到他跟你关系这么不错。”燕大教授说起瞎话来连眼睛都不眨,也不会有任何的负担。结果说完一抬头,就见顾律师连键盘都不敲了,就那么看着他,一副“我就静静听你夸”的模样。 “怎么了?”燕绥之弯了弯眼睛。 顾晏看了他两秒,收回目光继续敲起了键盘,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说道:“没什么,我会替你转告杰森的。” 燕绥之眼睛里的笑意更盛了,这就像是在学校里,教授夸了某一个学生,其他没能得到赞赏的学生就会有一丁点儿失落,他把这定义为年轻学生间的小心思。 他觉得现在的顾晏可能也有点这种情绪,不知道为什么,这发生在顾晏身上就会让他觉得非常有意思,可能是因为这种心思跟一贯沉稳冷漠脸的顾同学特别不搭。 燕绥之欣赏了片刻,安抚道:“你也很棒,能成为你的实习生荣幸之至。” 瞎话张嘴就来。 顾晏听完脸更瘫了。 这话对于顾大律师来说有点儿消化不良,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接着之前的话题道:“杰森这两年有些发胖,不过乔给他换了合适的装备,下水潜一会儿问题不大。” 什么“欣赏崇拜你很棒”之类的鬼话,都被他选择性遗忘了。 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常叔按照吩咐让人送来了酒和甜点,大部分放在海滩边准备好的白色餐桌上,供潜水上来的人随时享用。还有单独的两份送到了顾晏和燕绥之的手边。 柯谨的那份依然是特别的,没有酒,只有新鲜果汁和牛奶。 下午茶刚送上来,海面上哗啦几声水响,四五个人影浮了上来,陆陆续续上了岸。 “不玩了?”常叔远远冲他们打了个招呼,指着餐桌道:“这边有吃的。” 那些人边朝岸边走,边吐出调节器,摘下脸上罩着的装备,冲燕绥之和顾晏笑道:“真不下去玩玩?很爽!” 燕绥之扫了一眼,杰森·查理斯的体型在其中非常显眼,潜水服非常好地勾勒出了他浑身上下各种不该有的曲线。不过看得出来,乔给他准备的装备尺寸确实适合他,不至于紧得难受。 顾晏扫了一眼杰森傲人的身材,道:“如果继续放任下去,明年劳拉他们潜水的时候,你会被摁在岸上。“ 杰森没好气地挥了挥调节器咬嘴的管子,“放心,我不会再胖下去了。” 另外两个上岸的则是乔的发小,一个叫乔治·曼森,一个叫赵择木。前者一看就是个爱运动的,身上的肌肉线条流畅但不过分粗犷。后者则很瘦,大概是今天岛上所有男士里最瘦削的了。 就连有病理因素影响的柯谨都比他好点儿 还有一个上岸的是负责陪潜的教练。 仗着岸上暂时没有女士,这帮人边走边费力地脱着身上的装备以及紧身连体服,脱到只剩一条贴身泳裤,大摇大摆地去前面的小楼冲洗身体。 那些潜水服和装备分成不同的小堆,堆在柯谨休息的那块岸边。柯谨的反应有点儿慢,隔了很久才缓缓低头,看着不远处的装备堆,似乎有点儿兴趣,又或许只是找另一个定点发呆。 “我回别墅一趟。”顾晏处理完智能机上的邮件,跟燕绥之打了声招呼便起身往回走。 下午的太阳移了方向,没多久就移到了正对燕绥之双眼的角度。他眯着眼抬手挡了挡,决定还是回去找一副墨镜。 往回没走几步,他就碰到了常叔。 “需要墨镜是吗?跟我来。”常叔带着他去挑了一副墨镜,临走前,他想想又替顾晏也拿了一副。 常叔则干脆把整个儿盒子抱了出来,跟着燕绥之一起回到海滩边。 去冲澡的杰森·查理斯他们几个都已经回到了海岸边,正端着冰酒围着餐桌站着闲聊。 “先生们,太阳很刺眼,我把墨镜都拿来了。“常叔说。 “谢谢,你真是太贴心了。“杰森·查理斯道:“不过我们过会儿还要下水,所以暂时用不上。” 赵择木干脆开起了玩笑,“我也不用了,我夜盲。” 乔治·曼森哼笑了一声:“这笑话真是冻死我了。” 其他几人都笑了起来,赵择木喝着冰酒也无辜地耸了耸肩,“刚好给你们降降温,不过我确实夜盲嘛。” 燕绥之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时候,乔治·曼森端着杯子突然朝他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带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乔治·曼森冲他举了举酒杯。 燕绥之也遥遥冲他回举了一下,“是的,十分钟前你上岸的时候咱们刚见过。” 其他人哄然大笑。 乔治·曼森也笑了一下,道:“你真有意思。我是说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干脆端着杯子走过来,“刚才你背对着海滩和太阳站着的时候,我觉得有一点儿似曾相识。“ 燕绥之:“那就很遗憾了,我很少去海滩。” 乔治·曼森耸了耸肩:“算了,不用在意。也只是刚才那一瞬间,我怀疑我眼熟的只是那个场景。现在走近了看你就不觉得了。”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很快走到各自脱下的装备堆前,重新穿上了潜水装备。 “脱了再穿比之前艰难多了。“杰森·查理斯抱怨着。 “那是你身上汗太多了吧。”乔治·曼森道,“我觉得还好。” 杰森·查理斯穿上装备就已经热出了一头的汗,蒸得脸色有点发红。燕绥之吃完一片乳酪饼干,转头看见他的脸色就皱了眉。 他正想喊查理斯一声,却见对方已经干脆一头扎进了海水里,一边往嘴里塞调节器的咬嘴,一边往浮在远处的潜水船游去,看起来状态似乎又还不错。 燕绥之皱着眉看着那些人上了船,潜水教练对查理斯说了什么,顺便替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装备,然后相继下了水。 有教练调整应该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他收回目光,趁着顾晏的躺椅还空着,伸手从旁边的台子上拿了一杯冰酒,在这种环境下喝一点儿应该非常惬意。 然而他的手指刚握住杯壁,顾晏的手便从天而降,把那杯冰酒从他手里拎了出来,搁到了一边,又顺手拿了一块奶酪饼干,塞进了燕绥之空空如也的手中。 燕绥之:“……” 他嘴角一抽转过头,就见顾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凉丝丝地说:“我有责任看着我的实习生不在出差期间酗酒。” “……” 两人对峙间,乔的声音随着水声传了过来。 “你怎么也开始管人了?” 燕绥之和顾晏循声望去,就间乔大少爷将手里脱下的部分装备丢在软沙上,一边往岸边走一边抬手朝后撸了一下湿漉漉的短发。 他弯腰晃了晃头,甩掉了头发上的水珠,不远不近地冲顾晏道:“你以前不是从来不管别人的事么,怎么转性了?一上岸就听见你不让实习生喝酒。” 顾晏根本没搭理他,只是抬手朝柯谨的方向指了指。 乔大少爷顺着手指看过去。 其实柯谨什么也没做,连声音都没有,只是看着这个方向,乔就跟被扔出去的飞盘一样大步跑了过去,把问顾晏的话完全抛到了脑后。 顾大律师不战而屈人之兵,轻描淡写把自己摘出去了。 岸上一片和谐的时候,海里有一个人正在惊慌挣扎。 杰森·查理斯原本觉得自己这次下水不会有问题,谁知潜到深处,身上的压力就越来越大,胸口越来越闷,紧得他肢体不调甚至难以顺畅地呼吸。 这反应有点儿太过了,不是正常潜到这里会有的情况。 他在这时候做了第一件错事,他下意识快速换了好几口气,但是过快的呼吸在这段过程中事大忌,这样做并没有让他胸口的窒闷好一点。 这种难受到了一定程度后,他开始挣扎,试图揪着胸口的潜水服,让那种挤压感减轻一点。 但是过度激烈的动作同样是大忌。 直到这时候,他有点缺氧的大脑才模模糊糊反应过来,他的潜水服型号似乎不太对,不是适合他的那一身。 水鬼(二) 乔弯腰跟柯谨说了两句话,然后跟燕绥之他们这边打了一声招呼,带着柯谨先回别墅去了。那两名护理人员也跟着离开。这片海滩上除了燕绥之和顾晏,只剩下在整理多余潜水服的常叔,以及一个来送新茶点的姑娘。 “刚才接到——”顾晏话刚开了个头,就发现燕绥之有点心不在焉,一直在转着目光四下扫视,”你在张望些什么?” 燕绥之看着平静的海面,“啧”了一声,“我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顾晏问。 “刚才查理斯的状态看起来不怎么样。”燕绥之道,“下水前费了一番劲,那样子真的不太适合再下水。” “教练跟下去了么?”顾晏也皱起了眉。 “跟了,但是在水下总是不好说。” “如果碰到状况,他应该会打信号灯。”顾晏刚说完,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软沙,突然瞥见一个黑色的东西,“那是什么?” 两人走过去一看,脸色突然一变。 说什么来什么,躺在软沙里的还真是一枚潜水信号灯。 不论这是不是杰森·查理斯的,都让人心里咯噔一下。 燕绥之抬起眼,跟顾晏面面相觑。 “常叔!” “有什么需要?”常叔抬起头。 “会潜水么?“燕绥之面色严肃。 常叔一脸懵地摇了摇头,“没说要学这个技能。” “行吧。”燕绥之捏了捏鼻梁,下巴点了点,“潜水服别收了。” 他格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常叔手里几套潜水服的调节器o型圈密封状况,这才扔了一套给顾晏,自己拿了一套。 …… 杰森·查理斯在海水中挣扎着。 其实原本不至于如此的。潜水服略紧一些松一些影响并没有这么大。但是他这一年来体重增长实在不少,他这个体型在潜水过程中很容易有一些反应。两相加成,致使他在碰到麻烦时格外惊慌。 尽管潜水前听过很多注意事项,也知道碰到某些状况时应该用什么方式对应。但是真正身处危险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办法想那么多,一切行为全都遵从本能。 所以他下意识想让自己快点儿上浮,好探出水面。然而过快的上升速度让他肺里的空气迅速膨胀…… 信号灯似乎在过程中丢了,而那位教练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我大概要炸了。 我就要死在这里了。 杰森·查理斯在极度的绝望中胡乱想着。 在他意识抽离前的最后一刻,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装备锁带被人抓住了,还不止一只手。 好像好几只手在抓他。 这他妈又是什么?幻觉?八爪章鱼?还是终于有人发现他快要死了? 这是杰森·查理斯几近晕厥前最后的想法。 …… 下午4点不到,亚巴岛的海滩上一片忙乱。 先前下去潜水的人都陆陆续续上了岸,劳拉他们已经换上了正常衣服,不顾身上大片的水迹和湿漉漉的头发,跟着救护担架忙前忙后。 乔拉着一张驴脸,抓着头发安排岛上的医务人员把担架弄进救护中心。 “怎么回事?”艾琳娜淋浴完出来就发现世界都变了,一时间有点懵,搞不清状况,“我上岸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嘛?” 劳拉语速飞快地解释:“杰森,下潜的时候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差点儿死在海里,而且这家伙居然没带信号灯就下去了。上升的速度又太快了,谢天谢地,幸好有顾和他的实习生,他们及时意识到了问题,也许在岸上的直觉更敏锐?总之真是庆幸他们之前没有跟着下水。” “那为什么有三个担架?” “还有那位赵先生和教练,在水下被海蛇缠住了,医生还在找伤口,但愿没事,不过我听乔说岛上有抗毒血清。” 艾琳娜一片后怕:“我的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脸色最差的是乔治·曼森,毕竟跟他一起下水的三个人全倒下了,只剩他好好上了岸。虽然概率并不是这么算的,但他还是会有种差一点儿也要死在水下的错觉。 他坐在海滩边供人休息的躺椅上,捞了一杯冰酒冰着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跟他相隔不远的地方,燕绥之也坐在躺椅上,垂着目光摘下特质的救援用的黑色手套。 先前他跟顾晏拉着杰森·查理斯上岸的时候,医护人员恨不得要把他也按上担架去检查一番,但都被他推拒了。 再三确认他确实没事后,那几个医护人员才放心离开。 事实上他非常累,累得根本不想站起来。 他有很久没有潜过水了,而杰森·查理斯这个倒霉玩意儿又是个胖子,能抵他一个半。还好有顾晏能搭把手,不然单人去捞杰森的结果就是一起折在海里。 其他人累的时候会脸上会闷红,气喘吁吁,但燕绥之却是越累脸越白,黑色的潜水服又将这种白反衬得更加显眼。 他习惯性地把呼吸克制在一定频率内,这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极为冷静,又有点儿恹恹的冷淡感。 燕绥之垂着眼把摘下的手套卷叠起来。 面前的海滩上传来轻微的沙沙细响,听起来像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过度的疲累让燕绥之连笑都懒得扯出来,就那么冷冷淡淡地抬了眼。只见顾晏一手拎着潜水面罩和调节器,垂着眼皮将另一只手上的手套咬下来。 他湿了的头发向后耙梳,一根都没有落下来,一丝不苟外还显露出一种跟平日不同的轻微傲慢感,像古早时候的绅士。 “都送进救护中心了?” “嗯。” “那就好。”燕绥之懒懒地应了一声。 “走吧,去把潜水服换了。”顾晏走到燕绥之面前来,用手套指了指不远处供人淋浴的别墅楼。 燕大教授懒懒地说:“你先去,我暂时不想起来,过会儿去。” 顾晏垂着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把手套和装备都集中在了左手,然后伸出了右手,“你打算穿着潜水服闷馊了再去?” 他摘去手套的手指居然没有沾上水迹,也没有任何汗湿,看起来修长干燥,非常干净。 燕绥之瞥了一眼,没好气地把手拍进那只手掌里,顾晏收紧了手指。 他借着力纡尊降贵地站起来,没好气地说:“要真闷馊了,我一定去你房间静坐一小时当香薰。” “你可以试试,看有什么后果。“顾晏等他站稳后,松开手冷淡地回了一句。 水鬼(三) 更衣楼的淋浴房外,忙了半天没停过的劳拉这才找到时间把自己收拾一番。她对着镜子扒下眼皮,把潜水专用的隐形眼镜取出来,刚弄到一半,就从镜子里看见了进门的燕绥之和顾晏。 她扒着下眼皮的手都没松,眼线和深色眼影顺着脸上的水迹流淌下来,转头冲两人道:“你们刚才真是太酷了!还好有你们,不然我们现在就都在打捞杰森的路上了。” 燕绥之一进门就跟这位曾经的学生打了个照面,当即被那模样惊了一跳。 他咳了一声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又踩上了顾晏的脚。 顾晏:“……” 还好,潜水上来都还没有穿鞋,不然以那钉了绅士钉的皮鞋跟…… 呵呵。 “你退什么?”顾晏扶着他的肩膀,以免他再来第二脚。 “他可能看见我的脸了。”劳拉扶着琉璃台笑弯了腰,“顾,你这实习生真有趣,借我带几天吧?” “……” 顾晏挑了挑眉,心说你恐怕是忘了当初研究审核成绩出来后,去找某院长哭的经历了。 劳拉仗着自己大几岁,依然不放弃调戏“年轻的”实习生:“刚才还被我吓了一跳呢,怎么又开始眨着眼撩我了?” 眯着左眼的燕绥之哭笑不得,他才知道这帮乖乖学生背着他的时候居然是这种风格,解释道:“左边隐形眼镜跑进去了。” “好吧不逗你了。”劳拉笑着转过去继续收拾她的脸。 顾晏默不作声地扭开头,如果哪天劳拉知道这位实习生是谁…… 她可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会长舌头会说话。 男士更衣室旁的洗脸池前,燕绥之取出了其中一枚隐形眼镜,另一个有些麻烦,可能被他不小心转进里面去了。 这是亚巴岛这边特供的,潜水专用,不论多深,都足以让你在海里看清各种东西,还带一点放大功能。 但是上岸后如果还不摘就不那么舒服了,会让人对物体距离产生错觉。 燕绥之弄了一会儿,依然没能把那枚隐形眼镜搞出来。 左眼红了一圈,还蒙了一层生理性的水汽。他闭上眼睛转了转眼珠,又干脆用手指揉按了一会。 再睁眼时就见顾晏已经站在了身边。 “怎么?”顾晏问道:“还没取出来?” “这眼镜有点皮,可能被我揉到更里头去了。”燕绥之耸了耸肩,倒也不急。 这种时候,他的耐心总是非常好,好像难受的不是他一样。 “你换衣服去吧,不用等我。”燕绥之干脆在镜子前坐了下来。 然而话音刚落,顾晏已经弯腰用手指关节抬了一下他的下巴,“我看看。” 燕绥之抬脸的时候,那不听话的隐形眼镜刚巧回了正位。 带着放大效果的镜片一下子把顾晏拉近了不少。 燕绥之:“……” 视觉冲击效果有点强,燕大教授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尴尬和不自在。 顾晏面色很淡,伸向他的手却略顿了一下,似乎对那种微妙的尴尬有所感应。 他悬在半空的拇指微微一勾,像是要收回去,又有一点儿说不上来的犹豫。 其实顾晏的手指距离燕绥之还有点儿距离,但是受潜水隐形眼镜的影响,在燕绥之眼里,就好像要摩挲过眼角才能落下去。 于是,他朝旁边偏开头,看着镜子里的顾晏笑了一下:“这隐形眼镜还挺听你的话,你说要找它,它就乖乖出来了。” 说着他低下头手指一碰,把隐形眼镜取了出来。 “我去换衣服。”顾晏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 燕绥之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东西进了更衣室。 亚巴岛上的救护中心也隶属于春藤医院,治疗水平相当不错,相应的设备也非常高端。再加上医生并不建议随意挪动杰森·查理斯,所以他就被安顿在了这里。 在燕绥之和顾晏捞住他之前,他自己上升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肺部受了损伤,需要在治疗舱里躺上两天,再做一个不算太复杂的手术。 幸好找到他的速度够快,不然伤到脑部要比现在麻烦许多。 至于赵择木和那位教练…… 亚巴岛特产的海蛇咬伤伤口非常小,很难发现,但是毒性又极强,发作时间从一个小时到两天不等,之前几乎毫无征兆。所以碰到海蛇,如果没有及时找到血清,是个异常倒霉,又异常危险的情况。 那两条海蛇在缠上赵择木和教练的时候给他们留下了几处咬伤,注入的毒液足以致命。万幸他们曾经注射过抗毒血清,还没有超过一年,对这种毒素依然存有一点抵抗,而救护中心又备有足够的急救血清。 否则等待他们的结果就是白布盖头了。 医生对他们的伤口进行了处理,不过两人因为惊吓过度精神不济,始终在昏睡。 救护中心的照料毕竟不如专业的帮佣悉心。乔安排人把两人接回了别墅继续照顾,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一团混乱刚平息还不到半个小时,岛上驻扎的警方过来了。 “谁喊的警察?”艾琳娜问。 “我。”乔大少爷往中心别墅的沙发上一靠,脸色依然很臭。 众人对此其实是有些惊讶的,毕竟是这位少爷组的聚会,在他坐庄的时候出了这种事,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有点打他的脸。 一场聚会弄成这样非常没面子,换成其他人,能不声张就不声张了,像他这样直接叫警察的举动有点出人意料。 “你……”劳拉迟疑地开口。 乔撸了一下额前支棱的短发,有点烦躁地说:“在赵他们三个第二次下海的那段间隙里,潜水装备都脱在柯谨呆着的那块海滩。” “所以?”劳拉道:“不会是……” “我听到有流言说是他神——”乔说了一半硬生生顿住,阴着脸把某些词咽回去,“弄混了几套潜水装备。” 尽管他把那个词咽了回去,但是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跟柯谨有关的只能是“神志不清”。 燕绥之窝在沙发里微微皱了眉,但凡跟柯谨有关系的人听见这样的话都会不舒服。 尤其是见过他曾经意气风发模样的人。 像乔这样全心护着柯谨的朋友,没有直接炸已经是极度理性克制的结果。 也可能他在听见那样的话是已经炸过一轮,坐在这里已经是冷静之后的结果了。 “这里学法的人多。”乔大少爷冷着一张脸,“那就用最公正的方式证明柯谨没那么无聊。” 其实如果真的是他换的潜水装备,作为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是不用负责任的。 但是乔显然连这种猜想都不能忍受。 对于乔的这种做法,其他人还是能理解的。 顾晏他们这几个都是柯谨的同学朋友,所谓的流言绝对不可能从他们这几个人之中传出来。 而除了他们,在场的就是那几个跟乔家族有世交的“发小”,流言从何而来,燕绥之他们心知肚明。 这些少爷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复杂,跟他们背后代表的财团势力相关,不是单纯的亲或疏能够解释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乔不能因为一两句话就跟他们翻脸。 不仅是乔,在场的这些律师们都跟那些财团有些关系。劳拉他们这种民商事为主的,跟他们牵连很深,就连燕绥之这种刑事律师,都跟其中几个打过交道,甚至在法庭上面对面过。 对于不方便直接抽的人,乔打算借警方的手折腾他们。 燕绥之默默看在眼里,心说这大概是小傻子能想到的最“有心机”的方式了。 “因为调查需要,在座诸位暂时不能离开这个岛屿,等事情定性或是排除嫌疑,诸位一切自便。” 亚巴岛驻岛警队的警长凯恩一进门便如此宣布。 这位警长是个有名的硬骨头,原本供职于德卡马高级警署,因为过于耿直从不徇私而得罪过不少人。 燕绥之在跟一些案子时与他打过交道,算得上熟悉,甚至还有一两分交情。 上一次见面时,凯恩还只是被降了层级,没想到这次再碰面,他已经被调到亚巴岛来了。 这里琐事不少,大事不多,远离中心,是个流放的好地方,最适合“明升实贬”这种把戏。 不过凯恩依然干得很卖力。 “好吧,好吧,反正我原本也计划要在这里呆一周。” “后天能结束吗?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议。” “能不能宽限半天。我回去一趟,把事情解决了再来。” 凯恩是个刺头,说封岛就封岛。反正他不怕得罪人,管你天王老子也别想出去。 在场宾客们原定的计划都被打乱了,乔正式的酒会不得不朝后推延几天。 原本打算明天就离开的顾晏和燕绥之也暂时走不了了。 不过这毕竟不是私事,顾晏干脆给要出庭的法院递了一份延期审理的申请。 “谢谢各位先生女士的配合。”凯恩依旧面色肃然,“虽然诸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但既然报了警,该走的流程就一样都不能落。” 他伸手朝别墅门外一指:“恕我冒犯,但我不得不对诸位的身份信息进行一次验证。” 众人抬头一看,他手指的方向,两台十分眼熟的机器正站在那里。 数个小时前,它们还差点儿被错认成安检门。 事实上,它们能够检测的东西非常多,甚至包括基因调整的痕迹。 “自从亚巴岛从春城医院引进这两台设备,身份信息验证程序就跟着升级同步,其他地方可能不是这样,但亚巴岛这里需要大家从这两扇门里走一遍。” 燕绥之看着那门,脸瞬间瘫了。 乔那倒霉玩意儿不是说这两扇门需要修理么,就特么不能多修一会儿? 燕大教授突然想把傻子二世祖的舌头剪了,你折腾那些不会说人话的少爷们不要紧,请勿伤及无辜…… 调查(一) 凯恩手里拿着跟那两扇检测门相适配的记录本,有人从那扇门里经过,相关的数据就会自动反映在他手里。 如果身体有异常情况,比如曾经有过基因修改的痕迹,不管是死是活,提示警报都会响起来,指示灯会变成警觉的红色。 众目睽睽之下被爆出做过基因修正,那场景想想就太刺激了。燕大教授担心这些年轻人……尤其是他的学生们心脏受不了。 况且爆炸案的原委他还没捋出来,他在明敌在暗,这么快宣告“我有隐情身份不明”不适合,他倒并不惧怕,只是没必要太早给自己招惹麻烦。 但是门都抬到他面前了,凯恩又是个不讲私情的刺头,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尴尬呢…… 燕绥之支着下巴,手指关节不紧不慢地虚打着节拍,嘴角还带着一点儿礼貌性的极其浅淡的笑,在或站或坐的众人中,姿态是最为从容放松的,一点儿看不出异样。 只要不跟他说话,就绝对看不出他在走神。 这模样在不知情的其他人看来当然是毫无问题,只当他是实习生局外人,心里没有负担。 但顾晏不同。 他刚进法学院刚成为燕绥之学生的时候,真的被院长的气质和笑蒙骗过,以为他万事都有所准备所以从来不会慌张焦躁。 可但凡是个能喘气的活人,就总会有疏漏的时候,怎么可能真的事事都在意料中? 后来相处久了,他算是明白了——某位院长先生并非神到事事有准备,而是不管有没有准备,他都一副风雨不动的模样。 鬼知道他哪来的底气。 顾晏看了眼燕绥之轻动的手指,那是燕大教授思考时下意识会有的小动作,不过应该并不为人熟知。 毕竟当年会进院长办公室的学生不多,因为课题在里面一呆一整个下午的更是少之又少,能见到某位院长出神沉思的,基本就可以称为锦鲤了。 顾晏就是一条锦鲤。 “林,丹尼,来给我搭把手,把这两扇检测门挪进门来。”凯恩指挥着自己的手下,同时还不忘嘱咐别墅内的众人不要随便离开一楼,过会儿就可以开测了,众人见证之下,结果更具有公信力。 这是凯恩最讲究的。 顾锦鲤瞥了眼正在忙碌的警员,调出智能机屏幕给一位朋友发去一条消息—— -像安检门那样的设备,有办法隔空快速干扰结果么? 作为律师,碰到的案子千奇百怪,其中也会涉及各种各样的专业内容。 术业有专攻,所以律师常常会去找各行专家询问案件涉及的专业问题,以确认某些情景发生或是扭转的可能性。 顾晏自然不例外。 对方收到这条信息丝毫不觉得奇怪,以为这又是顾大律师在复原或是猜测某个案件细节,接连回复了两条过来: -当然可以。 -是问悄悄的,神不知鬼不觉的那种方式吗? 顾大律师看着这两条消息,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淡淡地“啧”了一声,朝某位专给他找麻烦的人扫了一眼,又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敲着字: -对,可用的工具非常有限,也许只有智能机,时间同样很有限,三分钟之内。 对方很快回道: -如果你模拟的犯罪者没有同伙的话,那他得是个高级黑客,能力或许只比我低一点点。 顾·犯罪者·晏:“……” 理论上他是有同伙的,并且对方应该是主犯,他顶多就是个帮助犯。 但是很遗憾,主犯胆太肥,一点儿自觉性都没有,可能还想进监狱。 顾晏请问的那位朋友可能想显示一下自己专业方面的能力,当即把想法付诸于实践。 一分钟后,顾晏收到了一个很小的程序文件。 紧随其后的是对方的信息: -收到我发过去的程序文件了吗?你可以现在就尝试模拟一下。打开这个文件,在第六行输入“搜寻附近信号”,如果你身边刚好有一个安检门之类的玩意儿,你的智能机会跟它自动连接。显示“成功”之后,在最后一行输入“e”,会让检测结果显示“错误”,输入“r”,会让检测给出一个随机结果,输入空格,会显示和原本相反的结果。 顾晏看着这种异常反动的内容,表情却非常平静。 这种说是风就是雨,二话不说直接行动的朋友真不错。 -尝试前请先确认你不会被请去警察局。 对方的信息又过来了。 “……” 很抱歉,就是要在警察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尝试。 顾大律师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打算直接开始搞事。 凯恩警长已经带领着属下把两扇检测门全都安置好了,记录本也已经准备就绪。 “抱歉,我去趟卫生间可以吗?”乔治·曼森抬了下手指。 如果真有一些身体上的变动,并不是去一趟卫生间就能够解决的。 对于这点,凯恩警长非常放心。所以他只是耸了耸肩道:“自便。那么就从这位女士开始吧。” 乔治·曼森开了这个口之后,客厅中其他几个需要去洗手间的人也都站起了身。 “那我也去一下吧,看来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我也去。” “抱歉,我去厨房倒杯水。”琐碎的人声之中,一直淡定坐着的燕绥之也抬了下手指。 他一开口,顾晏就抬起了眼。 不能怪他敏感,只怪某人从来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这种时候他去厨房干什么? 顾晏微微皱起了眉。 燕绥之起身的时候刚好对上了他的目光,非常坦然的冲他笑了一下,然后朝厨房走去。 事实上,燕大教授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没有尝试过但又很有意思的想法。非常简单,他也不敢保证这样有用,但如果成功的话…… 效果可能会……有一点损。 不好意思了,老实敬业的朋友凯恩。 燕绥之不紧不慢地握着空空的玻璃杯走向厨房,在心里道一句歉,脸上却半点忏悔之意都没有,是个结结实实的混账。 调查(二) “这位女士第一个来。”凯恩干脆敲着电子笔给在场的人定起了顺序,他指完劳拉又指向艾琳娜,“这位女士第二位——” “格伦先生第三位。”对于乔的那些发小,凯恩还是熟知姓氏的,别说凯恩,很多第一次见到他们的人都能叫出他们的姓氏。 他逐一点了几个没去卫生间或是厨房的,然后转向乔这边,“您第六,这位柯先生第七,顾先生第八……” 在他一个个报顺序的过程中,顾晏的智能机又悄悄震了一下。 那位热情的朋友又来了一条新信息,他甚至连一些其他情况都替顾晏考虑到了: -对了,如果你模拟的犯罪者在安检门出问题的时候并没有正在使用智能机或者光脑的迹象,那也没关系。这个是可以预设的,在字母前面加上数字和“#”,就代表着预设安检门第几次检查会得出什么样的结果。非常简单。 “顾先生的实习生?第九吧。曼森先生第十……” 凯恩把去厨房和卫生间的人依次安排在了最末尾。 顾晏略一思忖,打开程序文件,在末尾输入了“9#”,然后敲了一个空格——等轮到燕绥之的时候,检测结果会显示跟实际相反的结果。 “这边单数,这边双数。劳驾,各位女士先生们来排个队。”凯恩拍了拍手掌,将众人的注意力牢牢牵在自己身上,“两扇门,速度很快,花费不了几分钟。对了,需要你们暂时把智能机之类的东西摘下来。” 客厅里各位少爷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显得有点儿乱。 已经做过预先设定的顾晏闻言倒是一点儿不急,异常淡定地把小指上尾戒状的智能机摘下来,搁在一旁的玻璃几上。 只是他在起身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朝厨房方向望了一眼,就看见燕绥之正扶着冰箱门,不紧不慢地往玻璃杯里夹了三块冰块,又淡定地往杯子里接了一点儿清水。 其他人根本看不出他这个举动有什么问题,但是顾晏却觉得问题非常大——虽然很多年轻人喝水的时候喜欢在里面加两块冰,尤其是在亚巴岛这种夏季…… 但这绝不包括燕绥之。 这人喝水从来都是温水,什么时候加过冰块。 顾晏的注意力便下意识放在了那杯冰水上。 某些人……不会打算直接一杯水泼在安检门上泼坏了算数吧? 劳拉和艾琳娜已经依次从两扇检测门里走过。每过一个人,检测门都启动一回,提示灯是安安静静的绿色。 一切都运转正常。 这两人通过的时候,燕绥之端着那杯冰水从厨房出来了。其他人都各有忙碌,只有顾晏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那杯冰水以及握着玻璃杯的瘦长手指上。 他看见燕绥之走过来的时候,被揉着脖子吊儿郎当去排队的少爷们轻撞了一下,伸手扶了一下检测门的门框。 不过,那杯水并没有被顺势倾倒在检测门链接端口上。 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那么那杯冰水…… 正想着,不远处的燕绥之喝了两口手中的冰水,又冲凯恩点头笑笑,应了一句:“什么?智能机需要摘?好的,没问题。” 紧接着,顾晏就看见他把水杯搁在了茶几上,顺便把手上的指环智能机一并摘下来。 …… 燕绥之刚直起身,就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了一下。 他一愣,顺着抓他的手看过去,就见顾晏将他上下扫了一遍,然后蹙着眉冲另一扇检测门抬了抬下巴,“你在那边,两边交错进门,水等会儿再喝,别乱插队。” 说完,他便松开了手。 燕绥之手腕一空,垂着的手指在顾晏没看见的时候轻轻碾了碾,他含着笑意道:“我知道,排第九嘛,怕我插队丢你的脸?” 说着他便朝那扇检测门走了过去,两手空空,看起来非常安分守己。 当然,只是看起来而已。 事实上燕绥之手里是有东西的——几枚从冰箱某个玻璃盆中顺出来的黑豆。 要说基因变动,亚巴岛上供给的蔬菜水果大多属于这类,否则它们在这边根本种不活。也就是说,满冰箱都是燕绥之可以利用的东西,他只是在夹冰块的时候,随手摸了最小的而已。 刚才扶住一扇检测门的时候,夹缝里摁了两枚。这次经过另一扇检测门的时候,借着横插过来的乔治·曼森的遮挡,他又把剩余两枚黑豆随手摁进了门内侧的缝隙里。 这样一来,只要门启动一次,扫描人的同时,会连带着把黑豆也扫一遍…… 燕绥之在队尾站定的时候,排在第三位的格伦刚好走到了检测门里,脚踩对位置的时候,检测门自动启动,扫描光从他脚底到头顶很快地走了一遍。 格伦两手插着兜,表情透露着轻微的傲慢和不耐烦,大约觉得自己在配合一件很没必要的事情。 扫描光刚过头,他就已经迈了步,紧接着。检测门顶端的红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电子音机械地报着结果:“警告,有基因更改的痕迹!警告,有基因更改的痕迹!” 格伦当即愣在那里,活像一个被掐住脖子的鹅。 他愣住的同时,另一扇检测门里,第四位的扫描也刚好结束。紧接着红灯也亮了起来,同样的警报声响成了二重奏。 呆头鹅又添一员。 “我他妈什么时候改过基因?我家基因这么贵,我脑子得被枪打成筛子才干得出这么傻逼的事!”格伦见有人作陪,顿时又活了过来,张口就开始骂。 问题是他骂归骂,说的内容似乎还挺有道理。听得凯恩一愣一愣的,默默揉了揉太阳穴。 “这检测门究竟修好没啊?” “没修好急着拖过来是不是胡闹?” “逗我玩儿呢。” 乍一看,这门好像还坏着。然而凯恩是个很倔的人,就算是坏,也要全部走一遍证明它坏得彻底才算完。 于是警长一声咳嗽,清了清喉咙,勒令“继续走,不要停。” 于是第五位、第六位、第七位,无一例外满江红。 “……” 顾大律师已经看醉了。 不用查他也知道究竟是谁搞的鬼,某人一出手就是损招,直接拉全员同归于尽。 等到他自己从门里走过,扫描灯从脚到头照一遍,然后熟悉的警报声毫不客气又响起来的时候,他的脸已经瘫得不能更瘫。 顾大律师刚在门那头站定,这边燕绥之也站在了门里,被扫描灯照着。 这两扇门是一个系统,为了记录方便,两边的人又错开了,所以到他这里刚好第九位,一个不差。 燕大教授本来的预想是,后面的人包括他自己都亮红灯,这样泯然于众,毫不突出,完美。 然而…… 扫描光走完一遍,他头顶的检测提示灯闪了闪,居然“叮”地一下,绿了。 燕绥之:“……” 顾晏:“……” 知道原委的顾大律师简直要气笑了,不知道是气自己更多一点还是气某人更多一点。他这个片面共犯当得简直能树典型了。 绿汪汪的灯光映得燕大教授的脸也绿汪汪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之前劳拉和艾琳娜也亮了绿灯,刚好跟他一头一尾。粗略一看,就好像是检测门发了一回间歇性的瘟病,到他又正常了一下。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两扇门在众人心中已经被定义为“没修好”了,就算这时候燕绥之把动的手脚撤了,凯恩再让所有人重测一遍,结论依然不会具有说服力。 老实的凯恩警长一脸郁卒,冲属下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修的什么玩意儿这是,让他们重修,彻底修好了再说。” 更郁卒的是乔,毕竟把门搞来岛上的是他,最初不小心搞坏的也是他。 顾晏坐回沙发上,把智能机往手指上套的时候,在心里默默给乔大少爷记了一账,算自己欠了朋友一笔。 经此一闹,凯恩警长暂且放弃了用检测门的想法,老老实实掏出光脑依次给每个人做信息登记,然后就是例行询问。 询问须得单个进行,以免真有什么情况有人串通说辞。事情没定性之前,把人拉进警署小黑屋里询问是不可能的,所以凯恩干脆就地把属下划分了一下,两人一组,询问地点就在别墅内各个客人的房间。 燕绥之他们这批先到的,几乎两个人就占了一幢小楼。后来突然到来的几位一时间没有完全空余的别墅,便干脆都安排在了乔所在的中心别墅里。 中心别墅够大,房间多,而且没有主次卧的区别,挑房间全凭个人喜好。 比如乔治·曼森就偏好住在一楼。 中心别墅的设计有点儿像圆堡,一层的客厅处于内环,里面包含厨房餐厅卫生间、甚至还有健身区和一块圆舞池。客厅外层是一圈走廊,连接着几间宽大的卧室,乔治·曼森就住在其中一个套间里。 他这一整个下午,除了去卫生间的时候跟凯恩打了一声招呼,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差。 听说要单独询问后,他又神色恹恹地站起身,先于所有人朝自己的卧室走。 负责他的两个警员交换了一个眼神,匆匆跟了上去。 “曼森好像后怕得厉害啊……”那位叫格伦的咕哝着。 乔因为柯谨的关系,这一整天都有点儿懒得搭理这帮发小,没有开口应声。倒是坐在他旁边的劳拉回了一句,“我上岸的时候听他说过一句,好像那海蛇最初是奔着他去的,后来被赵先生挡了一下,就转移了目标。” 好几个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艾琳娜感慨道:“要真是这样,那确实会后怕了,而且也不止是后怕吧,毕竟赵先生还昏睡着呢。” 不过最先提出质疑的依然是那几个发小少爷们。 “不太可能吧……”格伦挑着眉,“还有这种事?” 其他几个也附和了几句。 因为在这些少爷们看来,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之所以玩得不错,并不是因为真的感情有多深。在这种前提下,居然会有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去给另一个人挡海蛇? 这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 其他几个人还只是觉得不大可能,格伦话语里已经带上轻微的嘲讽了。 乔转过头来,拿后脑勺对着格伦那边,冲着顾晏使了个眼色,然后翻了个惊天大白眼。 凯恩警长又拍了拍手,板着脸催促道:“诸位,女士们先生们,劳驾动一动别闲聊了,回你们各自的房间,我的警员会简单问一下你们事发当时以及前后的一些情况,希望诸位配合一下,知道什么说什么,但不要过度发散臆测,说事实就可以。” 客厅里的众人陆陆续续站起身,有几个少爷已经带着警员往旋转楼梯上走,格伦则带着两个去了电梯口。 电梯口要从外围走廊绕,会经过乔治·曼森的房间。 于是燕绥之他们没走几步,就听见格伦的声音从外围走廊传来,“曼森你的房间遭受过地震么,乱成这样?” 乔又翻了个大白眼,冲顾晏和燕绥之嘀咕:“我的老天,我真的要考虑下回喊不喊曼森了,每回喊曼森,他都要把格伦这个智障带上,这傻逼整天觉得自己连头发丝都比别人金贵一点,其他人都不值钱,就他浑身都值钱,什么毛病!以前曼森被他带得也满嘴傻逼话,这两年估计脑子被洗过了,正常不少,不过他家跟格伦家一天不崩,他就得继续带着那个智障。这样一来,窒息的就是我,我真的要考虑一下了……” 他蹦豆子似的抱怨了一长串,然后冲两人打了个招呼,带着柯谨往房间走。 “先生,询问必须单个进行。”警员提醒他。 乔道:“我跟他两组合并一下吧,再加一名医生,放心,串不了说辞。他如果能开口跟我串一句,我能把全联盟的烟花买回来放了。” 那两个警员转头为难地看向凯恩。 凯恩充分发挥了其棒槌的特色,一点儿情面不讲:“分开,可以给柯先生配一名医生。” 乔:“……我考过精神科方面的行医执照。” 凯恩:“……在职医生。” 乔扭头爆了一句粗话,他抹了把脸,冲凯恩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升不了职吗朋友?” 凯恩点了点头:“知道。” 乔:“……” 事实上,乔跟凯恩的私交也还不错,但碰到公事时半分都看不出来。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半天,乔终于屈服于倔驴,“那你们询问的时候我能在门口看着么,不说话就看着,我怕他不小心被刺激了又开始难受。” 凯恩想了想亚巴岛警署书架上的所有相关法律法规,没找到反驳的,总算松口道:“可以。” 燕绥之在旁边看了全程,觉得这位少爷也挺神奇的,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小就跟曼森格伦他们那些人混迹在一起,居然长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走吧。”顾晏从乔那边收回目光,说了一句。 燕绥之和他各带着两名警员朝他们所住的小楼走去。在经过走廊门时,燕绥之余光瞥到了乔治·曼森的房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小部分,但足以让他明白之前格伦的那声惊呼是什么意思。 乔治·曼森的房间是真的乱,地上倒着各种酒瓶酒杯,还有散乱的衣服,还有些因为距离院看不清的玩意儿,其中不少还是金属的,窗户外的光照得很亮。 就这房间,不装警报器都不用担心进贼,因为贼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一个不小心还会踩错东西,叮叮当当惊动人就算了,指不定还会摔一跤。 嘭—— 这想法刚闪过去,曼森房里的一个警员就被绊了个跟头,撞到床边。 另一个警员的提醒声中气十足:“你看着点脚下。” 然而乔治·曼森却一点儿要收拾的迹象都没有,只是在窗边坐下捞起玻璃杯,把杯底一点儿红酒喝了。 就这反常表现,绝对是警署重点关照对象。 燕绥之摇了摇头,迈步穿过了走廊。 他们住的小楼距离这边远一点,但是视野开阔。燕绥之喜欢住在高一些的地方,能够看到更远的景物,所以在顾晏三楼正对着灯松林的房间占了之后,他把顾晏对门的房间给占了。 从他的阳台,可以看见大片的滩岸和浩瀚的海。 顾晏领着两个警员进了屋,关房门的时候朝他这边瞥了一眼,依然是那种冷冷淡淡似乎不经意的一瞥,但似乎又有点儿意味不明。 燕绥之关上门,琢磨了一下。 第一反应是之前过检测门时不合群的绿灯让顾晏注意到了,毕竟律师多少都有点儿职业病,一旦注意到某些事情就会往各种事情上发散,拔萝卜带泥。 就看他是往哪条逻辑线上发散了。 不过说到那个绿灯,燕绥之的眉心轻微皱了一下。 他明明做了干扰,事实证明干扰也确实有效,怎么其他没做过基因手术的都红了,偏偏他这个做过手术的亮了绿灯? 算下来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的干扰让检测门真的陷入了紊乱。 二是检测门还收到了另一重干扰…… 也就是说,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人对检测门动了手脚…… “阮野?”警员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燕绥之目光一动,笑了一下,“抱歉,刚才有点走神。” “没关系,可以开始询问了吗?” “当然。” 调查(三) “曼森先生,曼森先生?” 负责询问的警员接连喊了两声,负责记录的那个再度中气十足地道:“曼森先生,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把酒杯暂时放下好吗?” 那气魄,活像在说“你再不把酒杯放下,我就把瓶子抡到你头上去!”当然,也只是像而已,没人会在未定性的时候对某个财团少爷这么说话。 尽管这位少爷很大可能不会成为主位继承人。 乔治·曼森猛地回神,晃了晃手里已经空了的红酒杯。 警员盯着他的手指,微微皱起了眉,因为这位少爷握着酒杯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在发颤。 乔治·曼森放下酒杯,搓了搓手指,终于说了进房间后的第一句话,“别看了,酒喝多了我的手指就有点儿不听使唤。” 虽然地上到处是酒瓶,但他看起来依然没有醉。说话的时候既不大舌头,也没有逻辑混乱,更没有莫名的兴奋或是晕眩。可见这位少爷大概是酒池子里泡大的,这些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你确定现在的状态还好么?”警员看着他的手指,皱了皱眉,“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医生——” “不用了。”乔治·曼森打断道,“有什么要问的尽快问,问完我想睡一觉。” “好吧。”警员点了点头,这种配合态度不怎么样的人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是职责所在,能忍就忍了。 他看了一眼凯恩警长着重标注给他们的问题清单,先挑了几个简单的问了一下,让乔治·曼森适应这个问答的节奏,然后才转到潜水的主要事件上来。 “杰森·查理斯的潜水服后来被证实穿在了赵择木先生的身上。”警员道,“下水前你们有人注意到么?” 乔治·曼森:“没有。不只是我,我想他们几个也都没注意到。那时候只想着把潜水服穿上赶紧下海爽一爽,衣服都是捞起来就穿,谁能想到会穿错。” “杰森·查理斯跟赵择木先生发生过什么不愉快么?” 乔治·曼森道:“不知道,不过杰森·查理斯是一个很……不像律师的律师,很少有咄咄逼人的一面,有点老好人,不容易跟人起冲突,况且这两人交集不多。” “那柯先生和杰森·查理斯之间呢?” 乔治·曼森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警员,“你们要用正常的思维去解释一个……病人的行为?” “好吧。” 警员沉吟了片刻,终于试着去戳了一下重点,“事情发生之后,你的反应始终有点反常,情绪很不对劲。” 乔治·曼森垂了一下眼皮,活动了几下手指,“我有很反常?” “对,你虽然一直在配合着回答问题,但是情绪上始终有点儿……”警员斟酌了一下用词,“你似乎有点过于消极了,能解释一下么?” 乔治·曼森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 就在警员以为他要抵触到底的时候,他又恹恹地开了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以前碰到过一次潜水事故,这次在海下,那海蛇最初朝我来的时候,让我想起了那次经历。” “什么样的事故?”警员又深入问道。 乔治·曼森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牙关咬了一下,又很快松了开来。 什么样的事故呢?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觉得自己的记性应该不算差的,但是这么一回想,居然有点说不清究竟是几年前了。 甚至于,对于那次事故的细节他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好像那些记忆有意识地躲藏着,不让他抓住。又或者他潜意识里更倾向于忘掉那件事。 那应该是在德卡马的一个度假海湾,那时候的他应该还在念书,甚至可能是中学?总之年纪不大。 尽管年纪不大,那时候的他已经是个潜水老手了,非常自傲,很讨厌潜水的时候有人跟着,他认为那都是生手才需要的。于是他在下水的时候勒令其他人离远点,甚至让人帮他拦着教练。 然后那些保镖就真的没再跟着,放任他单独下了水。 那时候的他甚至还很得意,觉得自己的话很有威信,他怎么说其他人就怎么听。 现在想想真是一个满分的傻逼。 乔治·曼森沉默了一会儿,对警员道:“很简单的事故,忘记检查潜水用具了,调节器有点老化,o形圈变形以至于密封性出了问题。” 当天具体的细节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潜到深处才发现调节器的咬嘴有点漏气,过多的气体毫无章法地往他嘴巴和鼻腔里钻。 警员:“我很抱歉,后来被教练救了?” 乔治·曼森摇了摇头:“没有。” 他无法控制,无法自救,在海水中挣扎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没带潜伴没带教练,身处的又是一个老手才会潜往的深度,一般人根本不会到那里去。 也就是说,可能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警员记录的手指一顿,“嗯?那是……” 乔治·曼森手指摩挲着酒杯,缓缓道:“被一个陌生人救了。” 那人在深渊之下捞住了他,似乎还给他调整了调节器。但是那时候的他惊惶至极,抓到一个人就跟救命稻草一样死扯住,可能也让对方体验了一把濒临溺死的挣扎感。 “混乱中我根本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只记得他抓住我的手指很白……”乔治·曼森像是陷在回忆中,“非常白,应该是个年轻人,手指很瘦很长,但是手劲非常大,而且非常冷静。” 他顿了片刻,又出神般重复了一遍,“非常非常冷静。” 因为他后来试着查过,那个度假海湾的潜水用具是分区放置的,他每次去潜水,都是从vip6柜的四套装备里随便拿。而很巧的是,当时救他的那个人也用的是vip6柜的装备,调节器同样被动了手脚,一样是o形圈变形导致的密封性问题。 也就是说,对方在水下很可能跟他碰到了一样的事,咬嘴漏气,难以正常呼吸。但是对方显然比他沉稳从容得多,不仅能应对突发问题,甚至还救了一个人上岸。 警员听了,赞赏了一句:“碰到好人了。” 乔治·曼森没答话,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是啊,好人。” 只是那个好人有点特别。 那时候不过十来岁的乔治·曼森能力有限,始终没弄清那个救他的人是谁。 等到很多年后,他终于能动用更多力量去查的时候,已经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他一度有过疑心,究竟是真的信息过期了,还是有人刻意不让他查到。 不过最终,那件事还是随着时间和他的心境变化,不了了之。 “所以那次事故只是一个正常的意外。”警员问道。 事实上恰恰相反,那根本不是一场巧合的意外。那件事过去半年后,他无意间发现,当初在潜水装备上动手脚的人很大可能来自他自己的家族,他那几位哥哥之一。 整个vip6号柜的装备都被破坏过,所以随便取一套都会陷入事故。 那个救他的人,应该是受了他的牵连。 这个事实让乔治·曼森一度陷入了极端的颓废中,疑神疑鬼,谁也不信。他开始跟着格伦那样的人鬼混度日,什么混账事都干,什么傻逼话都说,酒池肉林,一年有三百天是醉着的,好像生命已经不是生命,可以尽情往死里作。 有些人经历这样的事,可能会就此远离潜水,但他不,他就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更迷恋那种潜到深处的濒死感。 所有人都说,他那几年疯得有点厉害。 在那之前,他还是勉强有几个朋友的,比如乔,比如赵择木,比如圈子外的其他几个同学。 在那之后,真朋友也慢慢疏远成假朋友了,只剩下利益牵扯和虚假寒暄。 现在其他人再谈论起来,只记得他们是场面上的“朋友”,不记得年纪小的时候也有过两肋插刀的冲动。 “曼森先生?”警员有一点郁闷,询问对象总走神还叫不回魂。 “抱歉,我只是又习惯性地开始思索那个救我的人会是谁。”乔治·曼森说完,回答了警员刚才的问题,“你说那是一个正常的意外?是的,当然是,只是我粗心大意而已。” 警员:“一直没找到救你的人吗?” 乔治·曼森点了点头:“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对他没有具体的印象,但总是很笃定他很年轻。能用vip6号柜的装备,说明也是个富家子弟,或者年轻有为?除此以外,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靠近灯松林的那幢小楼三楼的套间里。 警员也在问燕绥之相关的问题:“你的潜水技术很好,但你一个下午都坐在岸上,始终没下水。而且你刚才说很多年没潜了,为什么?” “没钱。”燕绥之特别坦然地说。 警员:“……” 燕绥之为了符合现在的人设,还晃了晃手指上的智能机。含着一抹无奈的笑意道:“穷学生,早先还有点儿底子,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警员想了想信息栏里的个人资产,同情万分。 这个实习生本来也不在他们的重点问询名单上,毕竟他是临时被带来的,跟这里的人交集最少,互不相识。就算杰森·查理斯的潜水服被换是有人蓄意为之,也不会跟他扯上关系。 完全找不到动机嘛。 警员低头翻看凯恩警长的问题清单时,燕绥之的目光垂落在了阳台外的海滩上。 别墅大门外靠近灯松林的海滩尽头,有几个维修人员正在光着膀子蹲在低山,翻来覆去地查看那两扇检测门。燕绥之正看着他们所在的地方微微出神。 事实上,整场询问,他始终都在走神,只不过警员没有看出来而已。 他在脑中复原了之前过检测门的场景,又拔萝卜带泥地拎出了好几处疑点,一个串一个,那些曾经被他满不在意略过的细节最终织成了几条逻辑线…… 每一条都有成立的可能,所以需要他排除一下。 警员翻完清单,抬头冲他笑了笑,道:“好的,阮野先生,我们暂时没有别的问题了,谢谢配合。” 燕绥之站起身送他们出了房间。 警方对所有在场人员进行的询问大致持续了两个小时,最短的是燕绥之,最长的柯谨那边。 最后,凯恩警长搂着一光脑的询问记录准备离开时,天色早就黑透了,错过了饭点。 “我们需要整理一下所有人的记录,以便给这次的事件定性。”凯恩道,“在定性结果出来之前,我会派一支小分队在别墅区守着,今明两天进出可能会受到一些限制。但是我保证,最迟明天下午一定给诸位一个答复。” 听说明天就能解决,几位时间被耽搁的客人都松了一口气。 乔那个觉得自己基因特别贵的傻逼发小格伦信誓旦旦道:“就以往的经验来看,但凡警方一两天就能给出定性的事情,都严重不到哪里去。这说明今天的询问内容并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地方。信我吧,这次的事情十有八九只是一场意外,警方肯定也这么认为。” 这位公子哥儿憋了两天,赌瘾上头,在大厅里转悠了一圈,让人下注来一把,被大多数人婉言谢绝了,于是撇着嘴咕哝了一句“真他妈无趣,曼森也在犯病,连个刺激的人都没有。” “我草,跟他处在一个空间,我不用喝酒就醉了。”乔冲顾晏和燕绥之这边眨了眨眼,然后让厨房把事先准备好的餐点端上了桌,为了配合警署工作,他特地没让上烈酒,只有几瓶甜酒,以免有人喝昏了头。 众人这一天经历的事情有点儿多,一个个都显得有点儿精神不济,用餐的时候非常安静。偶尔有人说话,都压低了声音。 乔将最后一块鸡胸肉放进嘴里的时候,用手肘拱了拱身边的顾晏。 顾晏“嗯”地低低疑问一声,示意他有屁快放。 “我怎么觉得你家实习生总在看你?”乔用悄悄话的声音小声说道,“你做了什么?还是他想跟你做什么?” 顾晏一口牛排呛了一下,蹙着眉喝了一点酒。“你知道你大学辅修心理学为什么连考三次都不合格么?” 乔揉了揉被捅刀的胸口,嘀咕道:“可他确实从你这扫过好几眼,而且你一个从来不插手别人事情的人,光是这一天就管他多少回了,这在我看来真的反常。” 顾晏没答话,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玻璃杯沿,神色冷淡地晃了一下杯底浅琥珀色的酒,垂着的目光倾斜着落在酒里。 又过了片刻,他才喝完最后一口,沉声应了一句,“是么?” 他没有立刻去证实乔的话,而是不紧不慢地吃罢了晚餐,又擦了嘴角。这才在餐厅迷灿灯光的掩映下,隔着小半块餐桌朝燕绥之看过去,又在燕绥之抬头前,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乔莫名觉得气氛似乎不太对。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反正他坐在中间有点儿莫名的紧张。 因为用餐时间晚,所以各位客人回自己小楼的时间更晚,晚到灯松林已经飞满了萤火。 燕绥之把大衣挂在房间的衣架上,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抱着胳膊倚在阳台门边。海滩上的某一角吊着两盏白灯,那帮维修人员还在跟那两扇检测门较劲。 两星灯火隔着遥遥距离,映在他黑色的眸子里,显出一小片亮色。 他看了一会儿,而后敛起目光转了身,敲响了对面顾晏的卧室门。 没过片刻,门开了。顾晏按着门框,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也没问有什么事,就点了点头淡声道:“进来吧。” 回来有一会儿了,他的衬衫扣子却一枚都没解,并没有要休息的架势,似乎还在琢磨什么东西。 燕绥之一眼看见了阳台外的灯松林,挑了挑眉道:“果然还是你这边风景好。” “你是来借阳台看风景的?”接了一杯清水的顾晏撩起眼皮看他。 “差不多吧。”燕绥之顿了一下,又道:“顺便来跟你讨论一个问题。” 智能机的震动声踩着这句话的尾音响起,顾晏拿了两杯清水出来,没手戴耳扣,便干脆用小指敲了一下杯壁,直接接通。 通讯连接成功的同时,全息屏自动跳了出来,对方通讯号显示在屏幕上的同时,声音也响在了房间里—— “顾?在忙吗?我看你一天都没回音,我就是想问问,之前给你的那个干扰检测门的程序对案件有帮助吗?” 对方语速特别快,捂都来不及捂。情绪非常饱满,咬字格外清晰。想听不明白都不行。 正把清水递给燕绥之的顾大律师闻声手一滑,从容不迫地掉了一只杯子。 咣当一声,泼了一地凉水。 掉皮(一) 燕大教授垂着目光,沉默地看着杯子尸体:“……” 顾大律师也垂着眼皮,一言不发地看着杯子尸体:“……” 两人一脉相承,面无表情地给满地玻璃片开追悼会。 气氛令人窒息,说不清谁比谁尴尬,谁更需嗑一把假死药冷静一下。 但是老天总是这么不尽如人意,偏偏安排了一个棒槌在旁边叫魂—— “顾?顾你在听吗?诶?难不成信号不好?”对方嘀咕了一句,悉悉索索也不知道在翻什么,过了两秒又开始锲而不舍,“我这里信号没问题啊,顾?能听见我说话吗?” 顾晏终于追悼不下去了。 他“啧”了一声,瞥了一眼通讯屏幕上对方设定的那张傻脸,默默闭了一下眼,道:“听见了,我这里有点事,稍后给你拨回去。” “啊?”对方没反应过来,“不是,我也没什么大事,不用回拨,就只是问你一下那个程序软件你试得怎么样?干扰成功了吗?” 顾晏:“……” 他冻着一张俊脸,沉默了两秒,缓缓回道:“结果挺刺激,谢谢。” 对方:“???” 然而顾晏没有再多废话,直接切断了通讯。 通讯一断,房间顿时陷入了寂静。 这么一来,气氛更加令人窒息。 装了半天假死的燕大教授终于装不下去了,他轻轻吐了一口气,看起来更像是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叹气,然后抬起了眼,对上顾晏的目光。 两人对视了片刻,好一会儿后,顾晏先偏开头,不知是有点儿懊恼,还是单纯表达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看来,我原本想跟你讨论的问题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了。”燕绥之缓缓说完,停了一下,又道:“但我又有了一个新问题想问你。” 顾晏依然没有看他,只动了动嘴皮,吐出一个字:“说。” “暴露身份的是我,怎么你看起来比我还尴尬。” “……” 顾晏简直要气笑了。 “你把我的份都抢完了,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尴尬了。”燕大教授说着还微微笑了一下,显得特别特别不是个东西。 某些人大概天赋异禀,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把人气得都不知道怎么回他,偏偏又不是什么涉及人品道义的大事,气归气,你还没法跟他较真。 一时间,仿佛场景重现。 两人面前如果搁上一张院长办公桌,燕绥之身后再放上一把办公椅,就和许多年前院长办公室里时常出现的一幕一模一样。如果按照原剧本,下一秒,顾同学就该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转身摔门走了。 他一走,燕绥之就更用不着尴尬了。 皆大欢喜,非常完美。 然而,顾晏只是捏了捏鼻梁,冷着脸冲阳台那边的椅子一指,“过去呆着,我先把这一地玻璃收拾了。” “怎么不摔门了?” 某人的语气竟然还挺遗憾。 顾晏:“……” 他瘫着脸看了燕绥之片刻,凉丝丝地说:“如果没弄错的话,这是我的房间,我为什么要摔门离开?” 顾同学毕业多年,年轻有为,翅膀硬了,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气一气就跑的冷脸学生了,还有胆子指挥老师了。 他又冲阳台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燕绥之赶紧过去老实呆着,别在这里杵着气人。 说话间,卧室门被人“笃笃笃”敲了三下,别墅内安排的服务人员格外有礼地问道:“顾先生?刚才听见有东西摔碎的声音,需要清理吗?” 顾晏看了燕绥之一眼,转身打开了房门,冲门外的服务生点了点头,淡淡说:“碎了一只杯子,劳驾。” 这些服务人员都是训练有素的,毕竟能在这片别墅区里出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喜欢被人议论猜测。服务生带着两个人上来,目不斜视直奔碎玻璃,很快把那些玻璃渣和水迹清理干净。为防止有漏网之鱼硌人,又在那块地方铺上了一层地毯。 这些人忙碌的时候,全程堵着门,燕绥之也不方便出去,更何况他还有一些事要跟顾晏再确认一遍,于是当真老老实实地在阳台的木藤椅里坐下了。 最后一个服务生退出房间的时候,顾晏在门边跟他低声交代了两句什么,那服务生点了点头匆匆下楼,没过片刻又上来,给了顾晏一个白色的小盒。 “谢谢。” “应该的。” 所有服务生一撤,顾晏又重新关好了门。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阳台边,把手里那个白色小盒丢在了圆桌上。 燕绥之瞥了眼那个小盒,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本打算问点什么,然而站在近处的顾晏太高了,说话还得仰着头看。于是燕大教授没好气地道:“你先坐下。” 顾晏垂着眼皮看了他片刻,弯腰把那小盒打开,从里面抽了一根棉签。 他弯下腰来,压迫感便没那么强,于是燕绥之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顺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顾晏手指顿了一下,没抬眼。他在盒中挑了一瓶温和点的消毒剂拧开,到了一点在盖子里,轻微的薄荷味浅浅散开:“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两人距离很近,他说话的嗓音又很低,因为弯着腰的缘故,给人一种格外亲近的错觉。 燕绥之换了个更放松的姿态,朝后靠在了椅背上,“听假话做什么?” 顾晏垂着目光,认真地将棉签一头蘸满消毒剂,顺口答道:“谁知道呢,也许你想听一听假话,以便自我安慰一下自己演技还不错。” “……说真话。” “真话?”顾晏终于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如果说怀疑,就是来律所的第一天。之后的每一天,你都能干出点事来加深怀疑,真正确认是在酒城。” 燕绥之听完,也没露出全然意外的表情,只是“啧”了一声,似乎有点不满意,“我以为最少也能坚持一个月。” “……” 哪来的底气? 顾晏一点儿也不给他面子,冷冷地道:“恕我直言,我没有从你的行为上看出丝毫‘坚持’的迹象,可能藏得太深了吧。” 熟悉的毒汁,熟悉的味道。 被讽刺糊了一脸的燕大教授摸了摸自己的脾气,又道:“可是这才多久,有一个礼拜么?酒城那边时间还过得比德卡马快,满打满算也就六七天吧。” 顾大律师淡淡道:“是么,我以为已经六七年了。” 燕绥之:“……” 拐弯抹角地讽刺度日如年,他怎么收了这么个倒霉学生。 “虽然我也确实没太用心演,但也还行吧?”燕大教授开始摆例子,“你看劳拉、艾琳娜、杰森他们就都没认出来。其实正常人都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毕竟我已经死了。这种普遍的认知一旦形成了就很难被修正,更别说看见一个略有一点相似的人就猜是对方做了基因修正……” 这人说话毫不避讳,说完一抬眼,才发现顾晏微微皱了一下眉。 燕绥之蓦地想起之前被扯走的黑色被子、被推拒的白色安息花,还有一些小而又小的细节。当时他没怎么在意,现在再想起来,突然有了一点丁点儿别的滋味。 很难形容,但让燕大教授心里某一角倏然软化了一点。 也许是有个欲扬先抑的过程,这比他冷不丁撞见劳拉他们准时准点拿着安息花去墓地见他,更让人感慨一些。 燕绥之顿了一下,非常自觉地改了口:“我是说,在他们的认知里,我已经死了。” 顾晏可能没想到惯来无所谓的燕绥之会改口,微微愣了一下。 灯松林万千萤火的光从阳台外侧投来,映得燕绥之的眼睛一片清亮,像是夜里盛着月色的湖。 “这位同学,我都改口了,眉头就别皱了吧。”燕绥之眼里含着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顾晏的眉心下意识皱得更紧了一些,不过他自己很快反应过来,倏地松开了眉心。他垂下目光,没答话,而是冲燕绥之的腿抬了抬下巴,“右脚抬起来一点。” “嗯?” “应该是刚才玻璃溅到了,流血了没看见?” 燕绥之闻言低头看过去,才发现自己的右脚脚背被飞溅的玻璃划了一道口子,伤口应该不大,但渗出来一片血,他皮肤又白,衬得格外扎眼。 “还真没注意,小口子而已,破一点皮哪里算破,不用管它。”燕大教授本来还翘着二郎腿,放松又优雅,被顾晏这么一指,非但没把右脚抬高点,甚至下意识要把右脚放下去。 然而顾晏却已经弯下腰,毫不在意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燕绥之:“……” “我自己来。”他惊了一跳,脚背的筋骨都绷起来了。 顾晏不咸不淡地道:“我摔的杯子,玻璃渣伤了人,我当然得善后。”说着他还皱了一下眉,道:“别动。” 燕绥之:“……” 早已准备好的棉签把伤口擦拭了一遍,混杂了薄荷味的消毒剂落在脚背上的时候有点儿凉。这是各类消毒剂里最温和的一种,洇进伤口里也不会疼。 顾晏垂着目光,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淡,“还真被菲兹说中了,出门一趟伤一次脚。” 他说着,棉签不小心按重了一些,一滴多余的消毒剂顺着燕绥之清瘦的脚背,正要往下滑,顾晏顺手用拇指抹了一下。 …… 这脚搞不好要瘸。 顾晏收拾好小盒离开阳台的时候,燕大教授看着脚背上的小口子幽幽地想。 掉皮(二) 房间里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顾晏重新拿了两只玻璃杯洗干净,正在接清水。 燕绥之看着他的背影,在水流声中问了一句,“既然那么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水声没有断,顾晏也没有回答。 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在思考怎么回答更为合适。 床边的墙角放着单人用的冰箱。顾晏端着两杯清水出来,扶着冰箱门,弯腰在里面翻找了片刻。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过后,他在其中一杯里放了一片绿色的叶子,又夹了三枚冰块。 冰块嗑在杯壁上,发出“当啷”两声响,听着都能感觉到一股沁凉。 顾晏就是在这沁凉的背景声中开了口,非常不经意地答了一句:“看戏,看看你能演到什么程度。” “……” 憋了两分钟就憋出这么个答案,得多棒槌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这对话如果放在其他一些人身上,保准能气厥过去几个,剩下的就算不厥,也舒坦不到哪里去,但是燕绥之是个例外。 “你要早点显露出这一面来,就别指望好好毕业了。”他嘴上这么说,眼里却依然含着一点儿浅淡的笑。 对于顾晏的说话风格,尤其是对他的说话风格,他还是有点了解的——说出来的不一定是真的,但一定是最不中听的。 换言之,真话一定比这句好听不少。 其实,也幸亏顾晏一直没说,拖到了今天,如果确认的当时就摊了牌,可能就是另一番结果了。 毕竟燕绥之这个人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亲近。他很随性,什么都不太在意,但想要从他那里获取全然的信赖太难了。 他总是有所保留的,可偏偏从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对你保留到什么程度,有着什么样的评价,更亲近你还是更相信别人。 如果顾晏刚发现就摊牌,那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可能都没法从燕绥之嘴里听见一句真话了。正是因为多拖了几天,而这几天里发生的诸多细节足以让燕绥之相信,顾晏是帮着他的,没有其他立场,完完全全跟他站在一条战线。 这比什么解释和言语说服都有用,至少在燕绥之这里更有用。 顾晏端着两杯水在燕绥之对面的藤椅里坐下,把装着清水的那杯搁在了燕绥之面前,放了叶子和冰块的那杯留在了自己手里。 他动作间带起的微风,裹着那杯冰水的味道散到了燕绥之鼻前。 燕绥之闻到了一股清爽又冷淡的薄荷味。 “薄荷叶?”他冲顾晏那杯抬了抬下巴。 “嗯。” “泡了薄荷又放冰块……”燕绥之啧了一声,“凉性太大了吧,你上火了?” 顾晏淡淡道:“还没,但不保证过会儿会不会上火。” 燕绥之:“???” “跟你说话前泡一杯比较保险。”顾晏抬起眼,“你要问的都问完了,是不是该我了?” 燕大教授心说当然没有问完,但是问话又不是出考卷,一道一道多死板。他喝了一口清水,水温不凉不热刚刚好,“想知道什么?说说看。” 顾晏沉吟片刻,道:“你在爆炸前被人救出来了?” 燕绥之愣了一下。 这其实是最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了,毕竟他人正好好地坐在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稍微推一推就能得出来,根本不用浪费口舌再问。 他们这一行做惯了,在聊正事的时候很少会说废话,扔出来的问题都是最关键的,得到一个答案,就能自己把其他部分串联上,不会问多余的东西。 顾晏这句就是多余的。 这不像一个问题,更像是……在通过燕绥之本人之口,再次认真地确认一遍:他还活着,他躲过了那场爆炸。 燕绥之看了他一会儿,一点儿也不介意给这个多余的问题一个答案:“对,有人帮了忙,我死里逃生了。” 顾晏点了点头。 至此,问题才开始回归正轨。 “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燕绥之:“不知道。” 顾晏皱起了眉。 “别皱了,真不知道。”燕绥之没好气地说,“报道上的内容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确实胃疼,在酒店直接睡过去了。” 顾晏又问:“那救你的人说过些什么?” 燕绥之:“没有。” 顾晏:“……” “确实没有,只说提前把我弄出来了。”燕大教授心说我什么时候给人这么解释过一件事啊,还是个连好听话都不会说的倒霉学生。 顾晏再问:“救你的人是谁?” 燕绥之:“不知道。” 顾晏:“……” 三个问题问完,顾大律师默默端起薄荷水喝了一口。 燕绥之:“……” 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两手交握着搁在身前,一声不吭地装了一会儿无辜,然后在顾晏放下玻璃杯的时候开口道:“事实上我从爆炸那晚一直昏睡到了这个月下旬,也就是去律所报道的前几天。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有这个——” 他抬起手指,晃了晃指环智能机。 “——也只有这个。” 他把原委选择性地挑了重点给顾晏讲了一遍,然后笑了一声,道:“刚才你通讯器接通的时候,我听见那位不知名朋友的话,有一瞬间怀疑过救我的人是你。” 毕竟单程飞梭票和愁死人的余额,还真有点儿顾晏的风格。 “我?”顾晏一脸冷漠,“我可绝不会放任你自己处理那张飞梭票,而是直接把你弄到最偏远的星球,确保你翻不了天。” 燕绥之:“……” 这话同样不知真假,但听得人想把他吊起来打。 “你可真没有一点儿学生样子。”燕绥之微笑着说。 顾晏撩起眼皮看了他片刻,不咸不淡地道:“彼此彼此。” “……” “你进南十字律所是为了看卷宗?” “不然?”燕绥之挑起眉,“我还真缺份实习生的工作么?” 顾晏一点儿不留情面地揭穿他:“你的余额可能有异议。” 燕绥之:“……” “你还有薄荷么?”燕大教授一脸温和地问道,“我可能也需要来一片。” 顾晏权当没听见,正着脸色道:“爆炸案的卷宗我翻过几次,在不知道内情的前提下,确实看不出有什么漏洞,证据链完整,动机清晰,口供也没有问题,庭审记录非常正常,是一个律师都很喜欢的铁闭环。” 可以风平浪静结案,连社会争议都不会有。 事实上,这个案子也确实没有引起什么争议,报道和议论的焦点永远停留在被牵连的年轻院长有多么倒霉上,还有一部分人则怨愤于精神病这块免死金牌。 对于案件本身,所有人都接受得顺利成章,除了燕绥之本人和顾晏,可能再没有人产生过疑问。 “你都这么说的话……那我岂不是不用再浪费时间重翻一遍卷宗了?”燕绥之翘了翘嘴角。 “我能给你开的权限都已经开了,翻不翻,翻几遍你自便。”顾晏说着,停顿了片刻。他手指转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垂着看着那片薄荷在水中轻轻晃了两下,然后突然出声提醒了一句,“在南十字的时候,别那么毫无顾忌。” “你觉得南十字律所也有牵连?”燕绥之对他话里隐含的意思明白得很快,准确地说,他也有过这样的怀疑,刚好跟顾晏不谋而合了。 “几个大律师不用管,有我。”顾晏说完,顿了一下。可能也意识到这个理所当然的语气有点儿不那么合适,不过他也只是挑了一下眉,很快便继续了下去,“事务官少接触,在菲兹面前不用拘束,怎么自然怎么来。” 菲兹的性格说迟钝也迟钝,说敏感也敏感。想燕绥之那样肆无忌惮,她只会满脑子八卦,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如果哪天燕绥之变得规矩而谨慎,她反而会觉察到问题。 她的立场也许跟燕绥之和顾晏并不相对,很大可能对背后的事情毫不知情,但是她毕竟是南十字律所的信息枢纽,很多人都要从她那里了解一些事情。 “不过——”顾晏说着,话锋又是一转,“我还是建议你尽早离开南十字。” 燕绥之笑了一下,他端着玻璃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清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略微斟酌了一下,道:“为什么,我倒觉得这样不错。线索不够的时候就自己抖一抖,抖点破绽出来,对方起了疑心一定会主动找上门来,还省得我动腿了。” 顾晏:“……” 他就知道。 某些人从最开始就没有把羊皮披严实的自觉。 顾大律师瘫着脸,又喝了两口加冰薄荷水,然后默然不语地盯着燕绥之看了好半天,说不上来是瞪还是无语。 “挺好的主意,不是么?”燕大教授随性惯了,毫无自觉。 顾晏喝完半杯薄荷水,用拇指抹了一下嘴角,冲房间门抬了抬下巴,语气特别咸:“回你的房间去。” 燕绥之:“啧。” 然而“啧”也是不管用的,顾同学铁了心不想再跟他废话,要把他扫地出门。 燕绥之也不恼,起身趿拉着黑色的拖鞋,从从容容地往门口走,临出门时,他又冒出了一个想法:“既然摊了牌,房间换一下怎么样?” 顾晏嗤了一声,朝阳台外的灯松林看了一眼,冷冷地道:“别想了。” “……” 不懂尊师重道的东西。 燕绥之哼一声,也不再逗他。只不过在他背手关门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冲顾晏笑了笑:“对了,我好像忘记说了,这些天辛苦了。” 说完,他也不等顾晏有什么反应,就替他关上了房门。 沙沙的拖鞋声一下子被阻隔在外,走廊陡然安静下来。 顾晏站在阳台边,靠着半扇玻璃隔门看了一会儿夜景,而后手指一动,调出了智能机的信息界面,给乔发过去一条消息—— -睡没?帮个忙。 掉皮(三) 第二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凯恩警长重新来到了别墅区,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半的好消息。 “一个好消息是——”凯恩的目光从或站或坐的先生女士脸上一一扫过,“我们的杰森·查理斯律师成功脱离了危险期,一个小时前睁开了眼,清醒维持了二十分钟,并且用弯曲和摇晃手指的方式,为我们解答了一些问题。医生说,多亏了他偏胖的体型,给上升过程中的压力做了一定程度的缓冲……” 凯恩警长说到这里,忍不住撇了撇嘴,“当然,他会出这样的意外也跟体型有关,所以希望在座各位勤加锻炼,保持健康身材,如果真的超重,就别执着于潜水这样的运动了。答应我,让自己活得更安全点儿,让我们少出几次警,好吗?” 客厅里的众人都笑了起来,一天一夜笼罩在海岛上的阴沉氛围总算有所消散。 “我就说杰森那样的老好人会长寿的。”劳拉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高兴了许多。 燕绥之心里也轻松几分,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如释重负。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所有人,就发现至少有两个人神色跟其他人不大一样,似乎是在为其他事情而困扰,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走神。 一个是消沉了一天一夜的乔治·曼森,他今天打开房门出来的时候,还不小心带倒了一只酒瓶,以至于到现在,他的裤脚上还散发着烈酒的余味。 另一个是当时负责他们的教练陈章,他身材中等,长相普通,私下穿的衣服又总是灰色,在众人之中有些不起眼,之前总被人忽略。但在这时候,他的存在感就变得高了几分。因为其他人都在庆幸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左脚一直在以一种频率习惯性抖着,很多人走神或是不安的时候,会有这样的表现。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而且很快意识到了就收住了。也许除了燕绥之,没有太多人注意到。 不过每个人的表现总是复杂的,也许今天看着无辜的人,明天再看就觉得很可疑。这很难说是对方心理变了,还是观察的人心理变了。燕绥之干了这么多年律师,深谙这一点。 比起从细微表现推测对方可疑,他更倾向于无证据无事实。 毕竟,无罪推定对律师而言,是最不该动摇的准则。 所以他看了片刻,便平静地收回目光,听凯恩警长唾沫横飞地交代第二件事:“另外半个好消息是根据杰森·查理斯律师给予的一些信息,再结合我们跟诸位之间的谈话,还有现场勘验的结果……这里绝大多数的先生女士都已经解除了嫌疑。” “那为什么说是半个好消息?” “因为我们希望得出的结论是严谨而没有漏洞的,所以有几位跟事件牵扯比较深的朋友,还需要再耐心等待一天。”凯恩警长解释道,“我们需要二次检验,如果能确认今天的结果无误,那么这次事情就真的是一场意外,只是穿潜水服的时候互相拿错了一套而已。” 一般而言,一次检验的结果基本就可以定性了。二次检验不过是凯恩作为一个耿直较真的人,额外搞出来的而已,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结论应该不会有什么偏差。也就是说……这次事情基本就是意外了。 这么一来,众人的脸色真正放松下来。 …… 天色渐暗,燕绥之和顾晏跟乔打了声招呼,他们两个已经明确解除嫌疑,打算先走一步。 “行吧,知道你手里的事情多得要蹦出来了。”乔早就习惯了顾晏的来去匆匆,非常理解,“本来想让你放松一下脑子,没想到这次弄得这么扫兴。” “这不是你能控制的。”顾晏道,“下回给你补一个聚会。” “哎呦!”乔乐了,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 “我说,下回给你补一个聚会。” 乔大少爷晃了晃智能机,摇头摆尾地嘚瑟,“跟你们这群讼棍学的,我录音了啊,谁不补谁是孙子!” 顾晏平静地看着他。 乔:“平辈平辈,都是爷爷,都是爷爷。” 燕绥之:“……”有些年轻人怂起来真的令人叹为观止。 “对了,昨晚你让我帮的忙——”乔说了一半,就发现顾晏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古怪,“你脸怎么了?说绿就绿?” 燕绥之转头看过去。 顾晏已经按了一下眉心,恢复如常,“昨天的事再说。” 他那模样似乎并不打算再说,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看上去想要把昨天说的事情选择性遗忘并且强迫乔也遗忘。 不过乔大少爷是个棒槌,他对情绪的分析能力大概只在柯谨身上修到了满分,其他时候全是零蛋。他摆了摆手道:“没,我就是想说那两件事我都安排人在办了,效率是不是很高?” 顾晏瘫着脸,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行,谢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都是小事。”乔哈哈一笑,“其他人还要在这里多住几天,我就不特地送你们了,反正跟你没必要这么客气。” 两人离开主别墅时,走的是西侧的花园小路,会经过主别墅一层西半边卧室的窗台。 燕绥之落在顾晏身后没走几步,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转头就见一间卧室的玻璃滑窗大敞着,乔治·曼森正坐在窗台边,屈着一条腿,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只玻璃杯,琥珀色的酒液在里面微微晃荡。 他看起来有点醉,眼睛半睁着,面容疲惫,似乎一直没能好好休息。他隔着一片低矮的花草和五六米的距离,看着燕绥之这边。 见燕绥之回头,他礼节性地举了举杯子,“要走了么?” 舌头有点儿大,燕绥之心说这位少爷别是喝了一天一夜没休吧? 不过出于礼节,他还是笑着回道:“是的。” 走在前面的顾晏听见对话,停下步子转头看过来,目光在燕绥之侧影上听了片刻,又看向了乔治·曼森。 照理说,乔治·曼森跟他总比跟实习生状态的燕绥之熟,但是花丛挡着,这位少爷似乎没看见他,只看见了燕绥之。 “下回一起喝酒。”乔治·曼森对着燕绥之邀到。 显然是真醉了,都不管熟不熟就随口发邀请。 燕绥之依然保持着浅淡的笑意,点了点头应付醉鬼:“好,有机会。” 话刚说完,他发现顾晏往这边走了两步。 “醉得不轻。”燕绥之冲他耸了耸肩,低声道。 刚说完,就听见那个醉鬼少爷又说了句胡话,“你皮肤很白。” 燕绥之:“……” 顾晏:“……” 燕大教授很多年没听见过这么直接莽撞的评价了,他朝乔治·曼森看过去,却见那位少爷正盯着他的手。 燕绥之动了动手指,有点哭笑不得地回道:“谢谢……嗯?你走回来干什么?” 他应付醉鬼的时候,顾晏不知为什么原路返回来了。 可能想看看曼森少爷还能说出什么鬼话。 不过小少爷没能继续他的表演,因为他盯着燕绥之的手太久,重心有点失衡,朝前侧边歪了一下,差点儿掉出窗台。手忙脚乱间杯子里的酒泼了出来,也就没工夫再胡言乱语了。 “走吧,别逗醉汉了。”燕绥之催促了一句。 两人这才又迈步离开了别墅区。 回去的路上,乔又给顾晏发了几条语音信息,还是在说帮忙的事情,而顾晏的脸始终很瘫。 燕大教授本来没什么兴趣的,也被他勾出了罕见的好奇,笑眯眯地问道:“你让他帮了什么忙,这一路上如丧考妣的?” 这人胡说八道逗起人来,用词总是很夸张,顾晏选择性地忽略了一半,“没什么。” “敷衍。”燕绥之挑起一边眉毛,“你这样遮遮掩掩的,很容易让人怀疑你的动机。” “‘你可以嗅觉敏锐,但不能妄自把某个人钉在嫌疑席上’,你以前说的话,原样还给你。”顾晏道。 希望某位院长能有点以身作则的自觉。 可惜院长没有:“哦?我还说过这个?” 顾晏:“……” 两人登上回德卡马的飞梭时,亚巴岛已经是夜里了。 岛上夜景最大的卖点就是灯松林,所以为了凸显那些萤火,屋外的灯光很有限,即便是别墅区,也没有一盏明亮的路灯,只在花园小径的每一个拐点,装有暖黄的地灯。 地灯的映照范围很有限,仅仅能够看见小径的轮廓。 乔治·曼森醉醺醺地在夜色里坐了一会儿,摇摇晃晃拎着酒瓶酒杯进了房间,只留下夜风顺着敞开的滑窗静静地淌进去。 主别墅的客厅里,为了庆祝杰森·查理斯律师的安然苏醒,也为了庆祝大家解除嫌疑虚惊一场,一帮热衷于玩闹的少爷搞了一场舞会酒趴。 “曼森呢?”有人在酒杯碰撞声中问了一句。 乔摇了摇头,“刚才去叫过他,话都说不清了,只说不来了要泡澡,说要想办法睡一会儿。” 他说着顺手朝走廊的方向指了一下,“我让他把房门开着,万一摔了就叫一声。” 其他人探头看了一眼,就见乔治·曼森的房门半开着,但里面很黑,显然外间根本没开灯,那少爷估计在里间泡澡。安保员和服务生一边一个站在门外,那醉鬼少爷如果有什么动静,他们也能及时照应。 有格伦在,一群人闹得很开,到后来,连身体没有完全康复需要休息的赵择木和教练陈章都到客厅来了,找了沙发一角坐下。乔让人给他们端来几杯鲜果汁,没让他们碰酒。 劳拉则找了个支架,把动态相机架上了,说要把这帮疯子们拍下来。 飞梭驶离天琴星的时候,顾晏收到了劳拉发来的一小段视频,拉了个群魔乱舞的全景,不过镜头最后落到了柯谨身上,就见他坐在一群老同学的边角,乌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觥筹交错的朋友们,喝了两口果汁,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同样是胡闹,他们那一片的氛围和那群少爷们的氛围就有这微妙的不同,这边更平和一点,少爷们更疯一些。 而本该跟少爷们混成堆的乔,则屈着两条长腿坐在柯谨旁边,跟艾琳娜他们说了句什么,所有人顿时笑成了一团,只有柯谨还安安静静地坐着,只不过眼珠很缓慢地转了一下,目光落在了乔的身上。 “柯谨状态好像又好了点。”劳拉附加的语音是这样的。 顾晏懒得看群魔乱舞,很快把视频拉到结尾,看完之后他干脆把智能机从小指上摘下来,“手。” “什么?”燕绥之愣了一下,但还是下意识朝他摊开一只手掌。 那个指环落在他手心里的时候,还带着顾晏手指的温度。 “怎么?要把智能机上贡给我?”燕绥之玩笑道。 “视频。”顾晏补了一句,他伸手将那段视频重新调出来,淡淡道,“我觉得你也许会想看看。” 然而顾大律师没有考虑到的是,他说得太过简洁,以至于燕绥之不知道他的重点在于视频哪一块。 反正在飞梭上也没什么事,燕绥之干脆把那段长度为一个小时零五分钟的视频看完了,还看得挺仔细。直到结尾柯谨出来,他才隐约明白顾晏的用意,顿时有些失笑。 “看完了,你——”他说了一半,转头才发现顾晏已经睡着了。 而智能机的屏幕上恰好跳出菲兹发来的信息: -昨天晚上新发给你的案件资料都看了吧?法庭那边给你联系过了,不过最晚只能推到明天中午,也就是说你一下飞梭就得过去,我明天在港口接你们的机。 这是顾晏原计划在前天就该出的庭,因为亚巴岛的事情耽搁延后了两天,他得去把案子摆平。 一看这信息内容,就知道顾晏昨天夜里肯定又埋在案子里没怎么睡。这会儿在飞梭上好不容易能缓冲一下,燕绥之当然不会把他弄醒。 他拨弄了一下手上指环智能机,试图在不弄醒顾晏的前提下,轻轻套到他的小指上去。 尝试了三次都失败,燕绥之干脆放弃,暂且收在了自己手里。 整趟归程中,顾晏的智能机又震过几回,不过回归待机状态的时候,信息内容就不会再跳出来,燕绥之也不可能贸然查阅别人的信息,也就任它们去了。 十多个小时的飞梭其实非常熬人,落地的时候人都有些懒洋洋的,不爱开口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从验证口出来,一打眼就看见菲兹小姐站在接站处最显眼的地方冲他们招了招手。 “顾,阮。”菲兹小姐蹦豆子般说道,“所里实习生要开个会,阮过会儿直接跟我的车回去。顾我给你安排了车,外务助理带着其他东西在车里等你,直接去法庭就行。” “行。”顾晏点了点头。 菲兹小姐向来风风火火,跟顾晏碰头完,就要拉着燕绥之往停车场奔,然而刚一转身,她就看见顾晏抓了一下燕绥之的手腕,“稍等。” 菲兹小姐只见过顾大律师冷冷淡淡地叫人等会儿,还没见过这样直接上手的。 “怎么了?”菲兹问了一句。 就见顾晏冲燕绥之摊开了手,“我的智能机。” 那一瞬间,菲兹大清早起床的困倦烟消云散,精神头一下子就上来了。 紧接着,她就看见年轻实习生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道:“差点儿忘了。”说着,他从自己小指上摘下了一枚智能机,搁在了顾晏手里。 菲兹:“嗯……” 她觉得可能是她今早起床的方式不对,否则顾晏的智能机怎么会在实习生的指头上? 还有比智能机更私人的东西?? “对了,有几条新信息,你记得看一下。”燕绥之提醒道。 顾晏“嗯”了一声,把指环重新戴上。 “可能是之前我给你发的,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已经到港口了。”菲兹提了一句。 “好,我先走了。”顾晏抬了一下手,转身大步流星朝菲兹安排的车那边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出站口。 燕绥之看着他走远,一转身就发现菲兹小姐正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脸上的八卦欲充盈得快要炸了。 然而燕大教授并不是什么老实厚道的人,他微微笑了一下,温文尔雅地冲菲兹道:“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需要去洗手间吗?我在这里等你。” “……” 菲兹默默呕了一口血。 顾晏的那场庭审持续的时间有点久,跨越了一场午饭,饭后又继续审了三个多小时。 那几条信息在顾晏的智能机里多躺了几个小时,以至于直到这一天晚上回到律所,顾晏才从信息和其他渠道得知,在他们离开之后的那天夜里,亚巴岛那边还是出了事情。 委托函(一) 出事的是乔治·曼森。 这位年轻的公子哥儿被发现躺在豪华浴缸里,旁边乱七八糟倒了许多酒瓶,浴缸里满满的液体散发着浓重的烈酒气味,他两只胳膊架在浴缸两边,其中一只手腕上有五六个针孔,地上躺着一个注射器,和三支半碎的液体药剂瓶。 药剂瓶中散发的特殊香味证明,那是一种以效果强烈而著名的注射用安眠药。 从被发现时候的状态来看,乔治·曼森似乎正被某种焦躁的失眠困扰,喝了一天一夜的烈酒依然没见成效后,这位喝糊涂了的公子哥干脆在泡澡的时候把酒全倒进了水里,也许想把自己泡得更醉一些? 总之醉汉的心思很难用常理去衡量,他发现自己没能在浸泡中睡过去,干脆又给自己来了几针安眠药。注射的时候连针头都扎不稳,差点儿把自己的手腕扎成马蜂窝。 但是最终他还是成功把那些安眠药注射进了自己的身体,但是,一个毫无耐性还被失眠折磨的醉鬼,怎么可能会注意剂量,冲动之下给自己用了成人限制剂量的三倍…… 顾晏的智能机里躺着几条信息,都是在飞梭的航行过程中收到的。 第一条来自于劳拉: -我的天,你知道么,又出事了。 第二条紧跟其后,相差不过几秒,来自于乔: -操!曼森出事了! 第三条和前面两条隔了两个小时,依然来自于乔: -在抢救室,我把能调的医生都调来了,情况好像不太好。我就操了,办个聚会几次三番差点儿出人命,柯谨刚才又发作了一回。 乔连感叹号都没用,说明当时的情况是真的让他有点过度心累,曼森的状态也是真的危险。 在这三条信息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不论是劳拉还是乔,亦或其他人,都没有再发来过任何消息。 顾晏给乔拨去通讯,却提示无法连接,给劳拉拨过去也是一样。 在他试图联系亚巴岛那群人的时候,燕绥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顾晏转而给艾琳娜拨过去,看见燕绥之的时候一愣,“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办公室?手里拎的是什么?” 燕绥之把纸袋另一面给他看,就见上面印着某个餐厅偌大的标志。那家餐厅离南十字律所很远,但因为那里的甜点非常有名,菲兹小姐夸赞过很多次,顾晏有点耳熟。 他对甜点没兴趣,也没去用过餐。但是从菲兹嘴里听过,那家的甜点长得漂亮,价格更漂亮。 顾大律师的眉毛拧了起来,“办公室不准吃东西。” 况且还挑贵的东西,某些人花起钱来根本不记得自己现在是个穷人。 事实上燕绥之也不想在顾晏的办公室里吃,要是一不小心弄点在毛毯上,恐怕又要气到顾晏,这位同学别的不说,管起老师来倒是特别顺手,胆肥得不得了。 “这你就得问你们律所的高级事务官了。”燕绥之一脸无辜,“一场毫无意义的实习生教育会从上午10点开到晚上7点,只预留了四十分钟的午饭时间。” 他醒来到现在也才一个多礼拜,身体指标不太合格,体质也依然有点虚。从下午四点不到就开始饿,到散会的时候已经有晕眩的感觉了。 那种情况下燕绥之出去觅食,恐怕第二天就要跟顾晏报纸上相见了——著名律所实习生昏死街头,居然是因为饿,带领大律师惨无人道。所以干脆叫了一份外送,刚刚下楼拿到。 他走到屋里,灯光一照,顾晏才发现他的脸色很白,看起来毫无血色的那种白。 于是顾晏默默转了身,背对着实习生的桌子,权当刚才说“不准吃东西”的人不是自己,又或者干脆眼不见为净。 艾琳娜的通讯号很快也传来了提示:暂时无法联通。 他皱起眉,正要再拨一遍,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嗯?”他疑问了一声,结果刚转头就被人塞了一颗凉凉的东西在嘴边。 顾晏朝后让了一些,才看清那是一枚樱桃,柄上还沾了一点鲜奶油,显然是刚从某个甜点上摘下来的。 “让什么?还怕我放毒么?”燕绥之没好气地说。 顾晏垂着眼皮不凉不热地盯着那樱桃看了片刻,“我不用。” “你已经碰到了,再退还回给我不太合适吧?” 顾晏又沉默片刻,最终认命似的把那枚樱桃咬走了。吃的时候眉心依然皱着,好像那樱桃上涂了砒·霜似的。 燕绥之把手里细细的柄丢进垃圾箱,然后冲顾晏道:“既然吃了就算共犯了,回头所里如果有人打小报告,记得也有你一份。” 顾晏撩起眼皮,一脸麻木地看着他。 燕绥之坦然一笑,转头回自己座位的时候,把手指尖沾到的一点儿奶油吮了,然后捞起桌上的免洗清洁液挤了一点在手上,非常仔细地轻搓了一遍,这才抽了一张纸巾把手擦干净。 他再抬头的时候,顾晏忽地收回了目光,依然皱着眉在拨新的通讯。 “怎么了?”燕绥之问道,“通讯接不上?” “嗯。”顾晏沉沉应了一声,“曼森出了意外。” “谁?”燕绥之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临走前还满口醉话盯着他手看的那个少爷,“出什么意外了?乔告诉你的?” 顾晏晃了晃智能机,“飞梭上收到的那几条信息,有乔的,也有劳拉的。最后一条短信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一个人的通讯能接通。” 他把乔治·曼森的情况简单跟燕绥之说了一遍,又道:“刚才还搜到了两条简单的报道,再刷新就被删了。” 燕绥之闻言,也在光脑上检索了几遍,翻了十多页,终于在某个偏门的网站上看到了一篇博人眼球的报道,张口闭口都是“曼森集团准继承人自杀”这种字眼,实际的内容又写明说是尚未定性。 不过同样,一刷新就显示被删除。 这种冷门页面,如果不是知道出了事特地来搜,看到的几率小之又小。 在此之后,不论换什么关键词,都再也找不出相关信息了。 这种看上去不是自杀就是意外的事情,警方那边肯定没有删的必要,要说受影响,也是曼森集团。所以谁主张删的,一目了然。 不过这些并非重点,重点是…… “如果报道整合出来的大致内容属实,事情算意外或者自杀,不会连累到乔和劳拉他们。”燕绥之道,“集体通讯接不通就只有一种可能。” 全都在警局,暂时切断了跟外界的联络。 “对了。”燕绥之想了想,走到顾晏办公桌前,“问问凯恩吧。” “凯恩警长?”顾晏道,“我没有他的通讯号。” “你等等。”燕绥之下意识敲了两下自己的智能机,当着顾晏的面打开了通讯录,正想把凯恩警长的通讯号找出来就顿住了。 因为他的通讯录界面只有不到一页,三个人——顾晏、菲兹、还有同是实习生的洛克。 后两者,都规规矩矩存的本名,唯独第一个特立独行,显示的是备注名:坏脾气学生。 燕绥之:“……” 顾晏:“……” 场面再度变得比较尴尬。 顾大律师不惮把它变得更尴尬一点,只见他撩起眼皮扫了燕绥之一眼,然后直起身,在自己的智能机上点了几下,一脸平静地拨出一个号码。 一秒钟后,燕绥之的智能机屏幕上,“坏脾气学生”的通讯请求蹦了出来。 很好。 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顾晏点了点头,动手不知给谁发去了一条信息。 燕绥之直觉没什么好事。 十分钟后,顾晏还是辗转联系上了凯恩警长,询问了事情的大致始末,这才得知。在一个小时前,乔治·曼森的事情还被定性成一件意外,但是后来一项新的勘验结果让事情有了翻转。 “现在,我们更倾向于蓄意谋杀。”凯恩警长道,“具体的还需要调查,而且涉及到规定,我不能跟你细说。这两天亚巴岛会被暂时封锁,你们也过不来,先耐心等一等消息吧。” 他这边跟凯恩通话的时候,燕绥之也突然接到了一个内线通讯。 “菲兹小姐?”他有些讶异,“你还没下班?” “刚记录完最后一条,正准备要走。”菲兹道,“对了,我就是告诉你,前两天的出差补助已经发放到资产卡上了,你确认一下。” 燕绥之怕自己的通话声影响顾晏那边,干脆从办公室里出来,看了眼自己的资产卡。 果然收到了一笔进账,只不过附加消息里写着:已扣除2000西。 “扣除?”燕绥之没反应过来。 菲兹道:“啊是的,因为顾说你出差期间表现得不那么令人满意。” “……”燕绥之,“比如?” 菲兹:“呃……顶嘴。” 燕绥之:“……”谁顶谁的嘴? 菲兹:“不守规矩” 燕绥之:“……”放屁。 燕大教授这辈子没因为这种问题被罚过,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过了片刻,他轻笑了一下,“都是顾大律师告的瞎状?什么时候说的?” 菲兹想了想,“十分钟前。” 燕绥之:“……好的。” 挂了电话,燕绥之就把“坏脾气学生”的备注名改了,改成了“小心眼的薄荷精”。 委托函(二) 印着“急救”字样的车在天琴星中央医院门口停下来,医疗舱顺着滑轨毫无颠簸地转进抢救室,数十道透明管像蛛网一样连接在舱内人苍白的身体上,血液像是夜里六点忙碌的车流一样,在那些透明管中匆匆来去。 把脏的换出来,把干净的换进去。 监测仪器上的各项数值上上下下,没能在安全线上稳住超过一秒,“滴滴”的警报提示和红灯不断地闪现在屏幕上,脏器衰竭的危险始终笼罩在抢救室里。 曼森家的人都坐在抢救室外的一间休息室里,一个个都沉着脸,带来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相较于眉头紧锁一脸紧张的医生护士,无声无息躺在舱内的人面容反倒算得上安详,好像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 乔治·曼森确实对自己的濒死处境一无所知,他正走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隧道里漆黑一片,遥远的前方却有晃眼的光亮,吸引着他一直不停地朝前。 但隧道里的陷阱实在太多。 有时走着走着,他就会突然跌进一段梦境里,像是要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把从小到大的人和事都回顾一遍。 这一次,他梦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可能是5岁?又或者是7岁?总之不算太大。 那应该是一次聚餐,那时候每年都有会那么几天,曼森家会邀请所有有商业往来的伙伴一起聚餐度假。那其中有些人是固定的,还有一些今年来了,明年就不在了。 天气好的话,他们会有各种消遣。但乔治·曼森梦见的那一次天气应该不好,所以他们只是在屋子里享用下午茶。 大人们的下午茶,他一个小鬼是没资格参与的,但他的哥哥们有资格。 毕竟他最大的哥哥比他大了整整30岁,很早就开始参与集团事务了。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年纪最小的关系,曼森夫妇更偏爱他一点。 他那时候还是有一颗好好表现的心的,所以最初他打算呆在书房里装模作样地用功,但架不住总被窗外花园里的其他小鬼引诱,于是没坚持几分钟,就滚下了楼,直奔后花园。 花园里有他熟悉的乔、格伦、赵择木等等,这几家是曼森家聚会的常客,几乎每年都在。乔他们家家大业大,根基深,格伦家势头正猛,赵家虽然在这里面算新起来的,但是抱紧了曼森家腿,算是不错的帮手…… 当然,这些不是乔治·曼森他们那些小鬼会考虑的,他们玩闹起来,只管熟不熟。对他来说,乔和赵择木都是朋友,格伦总跟他打架,但打完就忘,脑子不好。 那天在花园里,带头搞事的依然是格伦那个傻逼。乔治·曼森被怂恿上了一棵树,去摘顶头那个漂亮的孔雀果。结果格伦不知道从哪个洞里引出一条蛇,用钩子钩着让它顺着树干往上游。 乔治·曼森刚够到孔雀果,就被树下的惊叫吓飞了魂,身体一歪就朝树下栽。 好在那树并不高,周围一圈垫着的又都是软泥。他落地是被乔捞了一把,两个小鬼摔成了一团。乔是个咋呼冲动的性格,爬起来撸着袖子就跟格伦干了一架。而赵择木比他们大两岁,要沉稳一些。他一把揪住那只蛇的七寸,走到花园墙根边,用石头狠凿了两下,把它重新埋进了土里。 他甩了一下手上的血,转头看向乔治·曼森,道:“好了,蛇没了。” 尽管那蛇其实很小,那个品种也无毒,但当时的乔治·曼森还是被赵择木狠狠震撼了一把。然后一转身,又被替他打架打得鼻血长流的乔感动了一把,顺便给同样鼻血长流的格伦补了一拳头。 最后,他们这群一脸血的小鬼还是被两个路过的大人带去清洗了一番,还顺带一本正经地劝了架。 那是一对很亮眼的中年夫妇,男才女貌,带着一股书卷气,一点儿也不像商人。 但他们确实是曼森家那几年的座上宾,据说非常富有,势头都要超过格伦家了,只不过那对夫妇性格内敛温和,不如格伦家存在感强烈。 作为小鬼,乔治·曼森对他们知之甚少,比起家财事业,他对那对夫妇的笑容印象更深一点。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梦里那对夫妇的长相模糊不清,他也始终记得那位女士笑起来眼睛弯着,眼角有一枚很小的痣,显得漂亮又温和,一点儿也看不出年纪。 只很遗憾,后来他再也没在聚会上见过那两位了。 也许是不热衷于聚会,也许昙花一现后就落寞潦倒了。 ……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久远的片段,但是这么一想,他的人生还真是有许多细小的遗憾。 比如那个手指很白,在海里拉住他的人…… 比如这对眼睛很漂亮,笑容温和的夫妇…… 他至今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 “滴——” “肾脏衰竭——” 监测仪器的电子音再次响起了急促的提示。 护士们显得有点儿焦急,几位医生的脸色也很难看。 “再试一下。” “来!” …… 南十字律所这几天的氛围有点儿诡异,燕绥之和顾晏各要分担一半的锅,起因还是那个烦人的“实习生初期考核”。 燕绥之被顾晏拽去亚巴岛的时候,菲兹他们就提醒过,实习生初期考核已经安排好了,如果燕绥之这时候跟着出差,就一定会错过。毕竟这种考核除了考虑实习生的准备情况,更多要考虑参与大律师的时间。 总而言之,燕绥之错过了。 争论点就在于,他需不需要在回来之后重新补一轮考核。 主要负责这次初期考核的,是洛克的老师霍布斯,也许是共同竞争“一级律师”荣誉的关系,这个老家伙行事作风有点儿针对顾晏。如果是别人带的实习生,可能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但是顾晏带的,他就格外较真。 “我们可以再费一番精力,找几位朋友帮忙,设计一个小而精致的案子,让你能有一次展现自我能力的机会。”霍布斯一脸肃正的时候,显得特别不近人情,跟顾晏的那种冷感不一样,是一种精明又难对付的感觉。 同时在场的还有洛克、菲莉达、安娜他们其他几个实习生,尽管霍布斯这话是对着燕绥之说的,目光也只盯着他,但其他几人尤其是洛克,都吓得大气不敢喘。 反倒是燕绥之,一脸放松自在。他心说“形容案子居然还要用小而精致这种词,你这思想恐怕也很有问题”,嘴上却道:“为了我一个人浪费人力物力,太麻烦了,愧不敢当。” “这没什么,否则对你来说也很不公平。”霍布斯道,“虽然是考核,但本质上依然是在锻炼你们,你们来南十字实习,为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事实上,之前讨论燕绥之缺席初期考核这件事的时候,菲兹就把酒城那次保释的听审视频给几位打分的大律师看了,一起观看的还有其他实习生。 视频放完,洛克他们还张着嘴。 原本不赞同缺席的大律师们默默给了自己一巴掌,闭嘴惊艳,当场就在燕绥之的考核表上打了分。 当然,所里有规定,初期考核有意外情况的,满分最多60,也就是顶多给到及格线。除此以外那几位大律师一分没扣,一水儿给了60满分。 除了霍布斯。 这位以较真出名的大律师仿佛是瞎的,看完视频转头就不认了。 “保释只是一个极小的环节,会保释就是大律师啦?连交叉询问都没有算庭审?”霍布斯是这样反驳的。 总之,他依然声称燕绥之缺少锻炼机会。 “如果你坚持不愿意补考……”霍布斯话锋一转。 好像他前面铺垫了那么久,并不是真的要耗时耗力地给燕绥之补一个机会,而是就为了这个转折。 “那么很遗憾,我无法说服我自己给你过高的成绩。”霍布斯说着,皱着眉摇了一下头,在燕绥之的考核表上评审组长那一栏,打了个0分。 所有实习生:“……” 洛克他们纷纷转头看向燕绥之,讨论室里一时间气氛沉重,活像在给他上坟。 菲莉达发现燕绥之依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还以为他不明白风险,用极小的声音提醒道:“组长占的比例比其他大律师高,唯一能跟他抗衡的只有自己的老师,然而你的老师是顾律师,就我所知,顾律师从来没有给过70以上的成绩,尤其对自己人。你现在的情况,除非顾律师这辈子头一次破例,给你打90,不然救不回来。” 洛克他们趁着霍布斯没看见,一脸沉痛,疯狂点头,给燕绥之强调事情严重性。 “我给你分析了一下。”菲莉达道,“你要么跟他道歉,让他再给你一个机会,要么你得去磨一磨顾律师。我觉得吧……好像还是前者难度低一点点,后者可能是地狱级的,不灌两公斤迷魂汤都不管用。” 洛克想了想道,“我老师的话……可能也得灌一公斤吧。” 众人:“……” 霍布斯去旁边的小玻璃间续了半杯咖啡,回来就撑着桌面,缓缓喝了一口咖啡,冲燕绥之道:“你对我给的考核成绩有什么想法?我觉得十分合理。” “……” 我那一级律师勋章的盒子盖要压不住了老头子。 燕绥之礼貌地笑了笑,正要张口,霍布斯又意犹未尽地来了一句,“你现在逃避考核放弃锻炼机会,以后谁能给你打包票站上法庭不丢脸?” “我。” 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在讨论室门边响起,刚好接了霍布斯的话。 一干实习生呆兮兮地转头看过去,就见他们口中“地狱级”的顾律师正站在门口,一脸冷淡地冲霍布斯道:“他的考核成绩我刚才提交了,所有大律师包括你我在内,核算下来的最终成绩是68,可以算合格。” 菲莉达他们小小惊呼了一声,“我的妈68?那得打多少分才能拉到这个结果?” 洛克抹了把脸,“别算了,100。” 众人:“……” 燕绥之:“???” 这位同学今天吃错药了,薄荷精变薄荷糖了? 霍布斯脸色有点挂不住。他认为自己是知道顾晏的脾气的,一般不插手这些事情。依照他的想法,杀一杀这个实习生的锐气,然后安排一场单独的补考,案子没之前那么复杂,发挥余地不多,他再动员一番,那结果恐怕不会多好看。而且是有理有据的不好看,这样还能连带着影响一下顾晏。 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我的实习生还有事,我先把他带走了。”顾晏说着,冲燕绥之偏了一下头,示意他可以从讨论室里出来了。 刚刚还护完短,这会儿对着实习生,他依然一脸冷淡,好像那个100分根本不是他打的似的。 众人一脸懵逼,完全反应不过来。 燕绥之冲霍布斯微笑着点了点头,出门跟着顾晏回到了办公室。 他本以为所谓的有事只是顾晏随口拎出来的借口,没想到刚进门,顾晏就真的扔给他一件正事。 “什么东西?”燕绥之一愣。 “委托函。”顾晏道。 这答案让燕绥之更疑惑了,委托函要找也找你这种大律师,给我干什么?他忍不住低头翻看了一下。 还真是一封委托函,来自于法律援助中心,专门负责帮嫌疑人安排律师的机构。 之前约书亚·达勒的案子,就是由他们派给顾晏的,至于这次…… 燕绥之扫了一眼委托函上的律师名,居然不是顾晏,是阮野。 “……”真不是印错了? 而当事人的名字对燕绥之来说则很眼熟,叫陈章。 委托函(三) “陈章?”燕绥之疑惑了一下,“乔治·曼森那位大少爷的潜水教练是不是就叫这个名字?同一个人还是同名同姓?其他的资料呢?” 顾晏:“目前就这些。” “你确定要用‘些’来形容我手里的东西?”燕绥之晃了晃那孤零零的薄薄的一张仿真纸页。 一般而言,联盟的法律援助中心发一份完整的委托函,会包含三部分—— 一是案子的简要概述,能说明是哪件案子,什么性质,被害人情况和当事人身份。 二是起诉相关的文件,这就能让被委托的律师知道之前的诉讼进展,也能明白自己拥有多少准备时间。 第三部分就是一份盖了章签了名的通知,通知一般只有寥寥几句,还都是格式化的官方废话。 除此以外,委托函送到的时候,那些厚厚的案件资料也会跟着一起送达,由律所的事务助理集合整理,一起发给被委托的律师。 这是最常见的。 而燕绥之现在拿到的,就只有孤零零的“通知”部分。 除了律师和当事人的名字,其他屁都看不出来。 “文件传漏了吧?”燕绥之道。 顾晏:“已经让事务助理去问了。” 燕绥之指了指自己的假名,“顺便问一句有没有写错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 其实,法律援助中心除了正在执业的出庭律师外,还有一份后备名单,是所有有律师资格但正处在实习期的律师。委托函塞到实习律师手上的不是没有。 要么是有特殊情况,要么是委托已经连续被多名律师直接拒绝。 总之,比较少见。 但陈章的名字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乔治·曼森,以及他身上发生的意外了。 “难道是乔治·曼森的案子已经明确了?”燕绥之猜测完,又摇了摇头,“不至于,有点太快了。” 顾晏看了眼办公室墙上全星系的智能时钟,亚巴岛所在的天琴星作为一颗出了名的度假星,非常小,跟德卡马这边也有时间差、自从上一回联系完凯恩警长,德卡马这边过了五天,天琴星那边已经一周出头了。 以天琴星那边的警署效率,一件案子从发生到调查取证再到确认嫌疑人,通常需要十五天左右。而从确认嫌疑人到控方提起诉讼,再到法律援助中心为被告人委托律师,又得十天。 所以不论是五天还是一周多,在这样的时间段面前,都不算久。 顾晏想了想,试着拨了凯恩警长的通讯号。这回没响几秒,对方就接了。 两人都不是喜欢寒暄兜圈的人,张口就直奔主题。 “乔治·曼森的事情怎么样了?” “哦,这两天焦头烂额加班加点,忘了告诉你一声了。乔治·曼森还在抢救舱里躺着,能不能保住还不好说,他的身体底子太差了,这方面的消息曼森家捂得很严实,我也不方便多说。至于案子,已经移交给上级警署了,涉及蓄意谋杀我这级警署只有初级调查权,收集完现场证据得出初步勘验结果之后就得往上交。”凯恩警长道,“已经有几天了吧,你那几个朋友的通讯号可能暂时还在限制中,但快了,也就一两天的事。” 凯恩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担心朋友,所以简明地说了一点情况。关于案子的具体发展,上级警署没公布出来的,他不能擅自说。 顾晏当然知道这一点,也知道凯恩的脾气,所以没再追问,简单说了几句就挂了通讯。 “听凯恩的意思,案子可能确实要结了。”燕绥之有些惊讶于警署这次的效率,“看来曼森家施压不小啊。” “也可能侦办难度不大。”顾晏说。 又或者二者都有。 事务助理的反馈送到燕绥之面前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不巧的是,刚好赶上了联盟对一级律师申请人的初步审查。大清早,顾晏和霍布斯就跟高级事务官一起坐飞梭机去了审查委员会总部所在的星球,没个三五天根本回不来,而且这种事情也不适合带上实习生。 “跟中心那边核实过,委托对象确实是你没有问题。”事务助理对燕绥之解释道,“案件资料连夜整合好了,现在发给你,接收一下。” 很快,一沓不算很厚的材料从光脑里吐了出来,燕绥之快速浏览了一遍,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为什么警署的效率会这么高。 乔治·曼森的案子被移交到天琴星第三大区警署后,警员们连夜进行了第二轮勘验和证据分析,嫌疑很快指向了乔治·曼森的潜水教练陈章,在挖掘他过往经历的时候,发现了他跟曼森家的一些纠葛,找到了犯罪动机。 这个案件最为顺利的一点在于,陈章并没有做过多狡辩和抵抗,被询问的当场就认了罪,两次口供内容一致,省去了很多麻烦。 再加上曼森家族又跟催命一样跟在后面疯狂哔哔,这才使得乔治·曼森案成为了第三大区警署有史以来解决得最快的案子,快得连警员们自己都很懵逼。 俗话说有钱能使磨推鬼,曼森家的高压催命符在怼完警署后,立马调转枪头开始怼第三区的控方和法院。声称只有凶手受到制裁,乔治·曼森感到宽慰才有苏醒的可能。 涉及到人命,控方和法院能拒绝吗? 显然不能。 于是这层高压肉眼可见地提高了整个流程的速度,其他案件相关人员的解禁还没落实完毕呢,案子就走到了委托律师这一环。 在这整个过程中,陈章的态度前期十分配合,后期则十分消极,甚至直接放弃了自主委托律师的权利。 于是这个案子在法律援助中心走了一遭,落到了一个实习律师的手里。 这个实习生就是燕绥之。 “阮?”同样被老师扔下的洛克在傍晚又偷偷摸摸蹭进了顾大律师的办公室。 燕绥之抬了抬眼,道:“你怎么回回都跟做贼一样?” “听说你接了个案子?”洛克的表情活像黄鼠狼见了鸡,有点兴奋。 “是啊。”燕绥之点了点头。 “什么样的?复杂么?” 燕绥之看着他的神情,配合地说道:“挺复杂的。” “真的吗?!”这回黄鼠狼已经把鸡偷到手了。不过很快他又叹了口气,“哎——真好,怎么没人手抖给我分一个呢。” 他羡慕了一会儿,又很快转移了注意力,道:“对了,顾律师不在,你今晚不用加班吧?” 燕绥之摇了摇头,“正准备收拾东西。” “那正好!”洛克道,“你上次去亚巴岛耽搁了两天,我给你找的那间公寓不是被人截胡了嘛。下午刚收到那个房东的消息,说截胡的那个人改主意了,所以现在公寓依然空着,你这会儿要是没事,我刚好可以带你去看看。” 这几天,因为住处依然没能定下来,所以燕绥之还借住在顾晏那里。 只不过这几天顾晏不是出庭就是出短差,在补亚巴岛耽误的工作,中间回过几趟律所,但几乎没在自己房子里住过,两人碰面的时间并不多。 “今天恐怕不行。”燕绥之站起身把案件资料全部收进光脑。 洛克一愣:“啊?为什么?” “刚才说了。”燕绥之笑了一下,“得收拾东西,事务助理刚帮忙订了飞梭票,我明天需要去天琴星。” “去天琴星干什么?”洛克依然很茫然。 燕绥之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光脑,道:“因为那个手抖分给我的案子。” “这么快?!”洛克道,“你不等顾律师回来吗?好歹让他帮你准备准备。我听一个毕业的学长说,他第一次独立参加庭审,表现得一塌糊涂,脸红得能煎蛋,双面。” “……” 燕大教授这辈子可能都不知道脸红是什么感觉。 他随口夸了一句:“哦?挺有意思,血气很足嘛。” 洛克:“……” “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去?”洛克又问了一遍。 那语气,好像燕绥之要去的不是法庭是黄泉大道。 “嗯。”燕绥之笑着哼了一声,一边穿上大衣系上围巾,一边道:“等不了顾律师了,这边开庭时间有点紧。” “什么时候开庭?” “下周。”燕绥之道。 “那不是没几天?”洛克惊呼,“怎么会这么赶?没道理啊!安排了实习律师,还只给这么几天准备时间。那不是板上钉钉要输嘛?” 说完,他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道:“啊……难道……” 为什么援助中心会手抖找上实习律师? 说是被大律师拒绝了多次,也许吧…… 毕竟为嫌疑人辩护,在那些人看来就是跟受害的曼森家对着干,一定有很多人不乐意。 但这么短的时间,够他们问几个律师呢? 更大的可能性,是曼森家给警方法院施完压,又把箭头对准了援助中心,于是援助中心干脆遂了他们的意,放弃有经验同样也有风险的大律师,转而在备用库里挑了个实习律师。 阮野这个身份下的履历连两行都凑不齐,一看就是个混日子的,再合适不过了。 这种拿实习律师来敷衍了堵麻烦的情况,燕绥之以前也不是没见过,所以一看就明白了一二。 他下午还跟菲兹确认了一下,在援助中心的资料库里,他的实习生身份是挂在莫尔律师名下的,因为南十字律所默认顾晏是暂替的老师,而莫尔律师风头并不算盛,他的实习生也没什么好特别的。 洛克张口结舌地愣了半天,憋出一句:“所以找实习律师……就是料定了你会输啊?!” 燕绥之透过办公桌背后的落地窗看了眼外面,还没出去就能感觉到玻璃的寒气。他拉了一下围巾掩住下巴,翘了一下嘴角道:“是啊,还羡慕么?” 洛克差点儿把自己头摇掉了,“不了不了,你……哎……你多保重。” 第二天上午,燕绥之拎着光脑和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去天琴星的飞梭。 独自出差,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的事情了,熟悉到他都快忘了自己还顶着实习生的身份,最重要的是,忘了要跟老师报个备。 燕大教授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跟人报备的习惯,一时间根本没意识到这点。 直到在飞梭上接到了一个通讯。 看到小心眼的薄荷在屏幕上跳,燕绥之犹豫了两秒,莫名有一点点心虚,不过转眼就散得没影了。 他咳了一声,接通了通讯,张口就理直气壮地道:“正要找你呢,你倒是很会挑时间。” 特别特别坦然。 通讯那头的顾晏:“……” 骗鬼? 但是这么一堵,顾大律师只能顺着话道:“案子什么情况?” 这趟飞梭人不算多,燕绥之旁边的位置空着,但他依然没有在这种场合滔滔不绝的嗜好,所以三言两语说了一下重点,相信对方该明白的都能明白。 联合审查委员会大楼下,高级事务官自己端着一杯咖啡,又把另一杯递给顾晏。 顾晏戴着耳扣,一边打开了咖啡杯的小盖口,一边低低“嗯”了一声,简单应答着通讯那头的人。 直到耳扣里传来某人对援助中心的评语:“柿子专挑软的捏。” “……” 顾大律师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 “诶?怎么了?”高级事务官看着他皱着眉咳了几声,“怎么好好就呛了?吸到风了?” 顾晏摆了摆手,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经没了表情,“没什么,听到句鬼话。”说完,没等耳扣里某人有所反应,他就直接挂断了通讯。 柿子专挑软的捏……结果挑中了燕绥之。 真有眼光啊。 沉默(一) 天琴星不大,按照季节和时差分成不同的区域。亚巴岛所隶属的第三区虽然听上去不是首要区域,但实际上是整个天琴星的中心,最为繁华的地方,毕竟守着星系内著名的度假胜地。 燕绥之对第三区的固有印象就是人多、人多、人特别特别多。 他从飞梭机停泊的港口出来就碰上了一波高峰期,悬浮路段和地面路段都挤挤攘攘,他被堵在了去往第三区的路上。 “又堵了。”司机在前座抱怨道,“这个点,岛上的人刚玩够,全都在返往第三区或者返往港口的路上。” 亚巴岛为了维持整体环境,能住人的酒店非常有限而且非常昂贵。大多数来度假的人会选更为经济的方式,住在第三区,早上上岛,夜里看完夜景再离岛。 这才使得第三区人满为患。 “早堵一回,午堵一回,晚堵一回,人生呲溜一下就到头了。”司机摇头晃脑地说。 燕绥之的膝上正瘫着几张案件相关的电子页面,闻言目光也没抬,笑道:“堵着的时候度秒如年,能多活这么多年,不算太亏。” 司机被逗乐了,“你这话说的。”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燕绥之一眼,好奇道:“一个人来度假?” “工作。”燕绥之简单回道。 “你都工作啦?” 司机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儿诧异,燕绥之这次总算抬了眼,他似乎觉得司机的话很有意思,问道:“我看上去很像学生?” “是的,五官很像学生。不过听你说说话,感觉又不同。”司机嘿嘿一笑,夸赞道:“反正是个聪明人。我跟你说,在这里选人工司机服务再明智不过了。” 天知道,如果不是顶着实习生的身份,还得交路费报销单,燕绥之肯定选智能驾驶。 因为他更偏好车内安安静静都闭嘴不要有人说话。 但真碰上一个这么爱聊的司机,他又会应上几句,言语里带着一点儿笑意。让人根本看不出他是真的起了聊的兴致,还是仅仅出于礼貌。 “反正不管是不是智能驾驶,都一样要堵着,智能驾驶还贵,堵一天下来哭都来不及。”司机道,“除了能走白金道的,怎么样都得挪两个小时。” 燕绥之又垂下目光,扫着纸页随口应道:“白金道这一段也用不了,得过了前面的交叉口。” 司机这次真的诧异了:“你怎么知道的?” “白金道”其实是一个很老的说法,早几十年前,星系内许多交通系统刚好在更新换代,轨道航线包括悬浮和地面道路都得废弃变更。有一部分事务繁忙担心被堵的人,开始额外开辟私人用道。 能开辟的在当时都非富即贵。 不过这种事只持续了不到半年,就被联盟叫停了,因为担心私线多了对公共线路有干扰。 当初已经开辟的私人用道没有被封,一直保留到了现在,但因为数量极为稀少,也没几个人亲身用过,所以被戏称为“白金道”。 事实上,有一部分白金道还在使用中,比如像乔上次带众人上亚巴岛走的就是他家名下的那条。只要知道独有的道路号,过一下基因密码,改掉驾驶设定就行。 另一部分白金道已经渐渐荒废没人在用了。 “出白金道的时候你应该还没出生呢吧?” 司机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燕绥之好几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心说难不成我还载了哪家的公子哥儿?但是不会啊,哪家公子哥儿这年头出门叫这种车,这么不会享受…… 他看见后视镜里那个年轻客人似乎没听见一样,依然捻着一张仿真纸在看他的工作资料。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客人才把纸页搁在一边,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手指有什么好看的? 司机下意识也学了他的动作,只看到了自己的指纹和一块老茧。 “……” 等司机讪讪地放下手,再看向后视镜时,就发现那位客人已经放下了手指,正侧着脸看着窗外望不到头的车流,第三区夏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白得发光,淡化了他脸上所有表情。 他看起来非常平静,但司机下意识噤了声。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客人心情好像变得不太好,怕自己不小心说了什么惹对方不高兴。 不过很快,司机就发现这可能是太阳晃眼导致的错觉。因为那客人收回目光就冲他笑了一下,提醒道:“前面的车动了。” 司机一愣,连忙收回视线跟上。 他干笑了一声打趣道:“走神了走神了,我下意识以为你要给我报一条白金道的号码了。” “3990121,你试试。”燕绥之张口就给了一串数字。 司机心说“操?还真是个富家公子哥儿?!”他都已经在驾驶设置里输入“3990”几个数了,又听见了后半句:“密码我就无能为力了,造不出。” 司机:“……” 差点儿就信了你的邪。 司机正想借着后视镜瞪他一眼,结果一抬头就见他哂然一笑:“辛苦了,慢慢开吧,不急。” “……”司机又默默把要瞪的眼珠缩了回去。 天琴星人多拥堵的破毛病燕绥之早有预料,所以申请的会见是在第二天,确实不着急。 车子不负众望前前后后挪了一下午才挪进第三区,把燕绥之送到了酒店楼下。临走前,热心的司机扫了一眼周围,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你最好这几天再看看有没有别的酒店,这一带人太杂有点乱,你一个人的话最好还是挑区域中心住。” “乱?”燕绥之愣了一下。 不过这是所里事务助理给他订好的酒店,离看守所不太远,想让他少堵几回方便一点。 “年底冲业绩嘛。”司机挤眉弄眼,“反正走在路上包和值钱的东西都看好了,人多的地方总会有这种事。” 燕绥之低头一扫全身,开玩笑道:“不剁手指,我应该都没什么损失。” 除了智能机也没什么值钱的了。 司机:“其实你这一身衣服看着也不便宜。” 燕绥之:“……” 不过燕大教授总忘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乌鸦嘴。很不幸,这位司机恐怕也是。 珠联璧合的效果就是立竿见影—— 晚上7点,燕绥之去酒店不远处的一家便利店买东西,旁边楼与楼的夹巷里突然踉跄出来几个醉鬼,横着就朝他这边过来了。 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燕绥之给他们让开了路。 结果朝旁边避让的时候,他垂着的手指磕到了某个东西。在偏湿热的夏夜里,凉得人一惊。燕绥之垂眸一看,就见被人流挤到他旁边的一个人手里捏着一柄短刀。 这种刀刃特别细,尖头带勾。人多的时候趁着拥挤往别人包上一划一勾,很多东西就能落到手里。 对方可能也没想到不法勾当能被人盯个正着,当即刀刃一拧,就朝燕绥之的手指勾过来。他帽檐下的半张脸板着,嘴角下拉的弧度带着威胁的意味,可能想就此吓退燕绥之,再趁机逃跑。 “小心!”旁边有个姑娘惊呼一声。 然而下一秒,燕绥之已经捏住刀刃反手一拧。 “嘶——”那混混手指被绞了一下,姿势别扭使不上力。偏巧这时候,燕绥之准确地找到了他的麻筋,猛地一敲。 “我——操!” 你他妈哪来那么大手劲?! 混混骂了一句,手指陡然一阵酸麻,细刃短刀“当啷——”一下掉在地上。 那混混甩开燕绥之的手,正要扑过去捡那柄刀,一个后跟尖细的高跟鞋突然飞了过来,不偏不倚砸在了混混脸上。 燕绥之一看那力道,就默默“啧”了一声。 混混当即捂着酸软的鼻梁叫了一声,眼泪哗哗地朝后踉跄了两下,撞到了之前从巷子里出来的醉鬼。 两人一个带一个,摔成一团。 那醉鬼是个胖子,迷迷糊糊把那混混当成肉垫撑起了上半身,盯着混混的脸懵逼了三秒,然后哇地一声,张口就吐了。 “……” 混混被那味道熏得一窒,刚要弹起来又当场撅倒回去。 旁边的人一看刀被燕绥之不偏不倚用脚踩着,混混和酒鬼又倒成一团,当即报警的报警,打混混的打混混。 燕绥之跟人借了张纸巾,弯腰把细刃刀捡起来。 “你看着一脸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会打架啊?” 燕绥之直起身,抬眼一看,就见一个扎着利落马尾的姑娘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穿上了砸傻混混的那只高跟鞋。 “不会打。”燕绥之把那柄短刀用纸巾包好,“只会捏麻筋,勉强能救个急。” “位置找得那么准,肯定没少练过手。”那姑娘上下扫量了燕绥之一眼。 谁闲得没事练这种东西呢?难不成是个运气特别背的,总碰到这种事,捏着捏着就准了? 不过那姑娘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她目光落在燕绥之的手上,低呼了一句:“诶你手指流血了,肯定是你刚才去捏那个刀弄的,口还不小。” 燕绥之不太在意地弯了两下手指,道:“蹭了一下而已。” 那姑娘立刻在包里翻出了一小盒创口贴,给了燕绥之一张,“你也真是吓人,他拿刀对着你比划,你居然直接抓上去。这个止血的,你还是贴上吧,过会儿再撕了。” 燕绥之原本没打算要那个创口贴,但他看见了包装上印着的一行蓝字——哈蒙德潜水俱乐部。 他这次案子的当事人陈章就属于这个潜水俱乐部。 先前,他在看到案子资料后第一件事就是查这个潜水俱乐部的资料,想找找陈章这些年在里面的活动情况。但是关于这个俱乐部的实际有用资料很有限,而且在出事之后,俱乐部应该最先听到了一点儿消息,把跟陈章相关的部分都删了。 燕绥之接过创口贴,冲那姑娘笑了笑:“谢谢。” 两分钟后,负责这一带的治安警察赶了过来,把混混和醉鬼一起扔进了车。 燕绥之和那个姑娘也被带过去配合调查。 一个负责登记的警察过来道:“周嘉灵,阮野?你们给我一个紧急联络人的号码。” 那个名叫周嘉灵的姑娘有点反应不过来:“要号码干嘛?” “哦没事,你们以前没进过这边的治安警署吧?就是走个流程,这边其他地方的游客太多了,本地人反而少,所以规定比较特殊。”年轻警察道。 周嘉灵想了想,报了一个姓名和通讯号。 警察又转向燕绥之,“你呢?也填父母的就行。” 燕绥之有一瞬间的走神,又很快回过神来,有些遗憾地笑了笑:“我没有可填的。” 警察一愣,“啊……很抱歉。那其他亲人朋友呢?通讯录里联络比较多的就行。” 燕绥之想了想,调出通讯录看了一眼。片刻犹豫后,他点开了备注名字最长的那条,把通讯号报给了警察。 十秒钟后,这位口口声声走流程的警察当场拨通了紧急联络人的通讯号。 燕绥之:“……” 远在红石星的顾晏在审查委员会安排的酒店里,刚洗完澡就接到了一个通讯。他垂眸一看—— 通讯来源:天琴星第三区 通讯号类别:警署公号 顿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 “您好,是顾先生吗?我们就是例行询问一下,您有一位叫做阮野的朋友在天琴星吗?” 果然…… “嗯。”顾晏擦着头发的手一顿,“他怎么了?” “好的,确认了身份就可以了,最近年底了趁机流窜的人很多,谢谢您的配合。另外,您的朋友阮野现在在我们治安警署,他被歹徒割了手。” 沉默(二) 为了这一句没轻没重的话,这位年轻的经验不足的治安警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刚切断通讯,燕大教授便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温和亲切地怼了他五分钟。 从修辞形容发散到“某某地方一个著名事件就是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引发了一场灭门惨案”等等。 听得旁边的周嘉灵姑娘一愣一愣的,脸都绿了。 燕绥之吓够了人,最后把话题又绕回来,末了还说了一句:“你说对么?” 鉴于他全程都语带笑意,被怼的警察最后稀里糊涂也跟着他笑了笑,点头道:“对,谢谢。” 周嘉灵:“……” “那么我现在能使用一下我的智能机么?”燕大教授趁热打铁,颇有礼貌地问了一句。 结果小警察一秒回魂,摇了摇头公事公办道:“非常抱歉,程序上的东西还是必须遵守的,等录完笔录你可以随意使用。” 燕绥之:“……” 好,白说了。 好在这个治安警署的效率挺高,笔录录得很快,不过他们从警署出来的时候也已经8点了。 周嘉灵放慢了步子,跟燕绥之并肩。警署大厅的灯光打下来,映得燕绥之皮肤瓷白,而眉眼鼻梁的轮廓又被迎面而来的夜色加深,显出一种冷淡又温和的气质。 这么好看的人,她很乐意多说几句话,多相处一会儿,人之常情。 不过燕绥之一路的注意力都在智能机上,手指轻而快速地敲着虚拟键盘,给不知什么人发着信息。 在快出警署大门的时候,燕绥之突然冲她道:“稍等。” 周嘉灵一愣。 就见他抬头看了眼灯光,把手指上的创口贴撕下来,扔进门边的垃圾处理箱。还非常注意地把有粘性的那一面卷了一下,以免乱沾。 接着,他便就着灯光给受伤的手指拍了张照。 那手法,一看就是不常拍自己照片的,角度精度活像在拍什么刑事现场采证照。 那张照片也被他发给了什么人,发的时候,他的表情透露出些微的无奈,但绝没有丝毫厌烦。 结合之前那小警察的反应,周嘉灵觉得他应该是在给那位紧急联络人解释他的手伤口很小,一点儿事都没有。 不是父母,那会是谁? 周嘉灵下意识问了一句:“女朋友啊?” “嗯?”燕绥随口应道,应完他才反应过来,抬起头有点哭笑不得地否认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说着,把全息界面收了起来。看了眼天色,冲周嘉灵道:“饿么?一起吃点东西?” 事实上周嘉灵出门前就已经吃了一点沙拉,算晚饭了,但是她不介意再吃一点。 餐厅格调很别致,音乐舒缓,听得人心情放松平和,在这种氛围下好像不论讨论什么话题都能笑语晏晏,所以在燕绥之客客气气地道了歉,表明他请吃饭其实是有事想问时,周嘉灵只是哈哈一笑:“我就说嘛!” 她指了指燕绥之的智能机,道:“你看起来就算没有女朋友,也起码有个准女朋友。” 燕绥之:“……???” “智能机一直没有震动,你的目光总会这么瞥一下,再收回,瞥一下,再收回。”周嘉灵一边说,一边还转动眼珠学着那动作。 但是显然,这位活泼的姑娘跟那位年轻警察有同一个毛病——喜欢夸张。 反正燕绥之看智能机的动作肯定没她学的这么明显,甚至周嘉灵不提,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居然看了智能机好几回。 “总之,一看就是在等什么人回消息。”周嘉灵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燕绥之哭笑不得。 不过有一点被这姑娘说中了,他还真是在等消息。他能使用智能机的第一时间,就给顾晏发了一条消息,大致解释了一下那位警察用词如何夸张,所谓的割了手只是破点皮。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还破天荒地拍了一张自己的手发过去。 但是顾同学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东西,一点儿回音都没有。 “那位警察先生的用词让我有点担心——”燕绥之说着突然一顿,像是突然忘了后半句要说什么。 “担心什么?”周嘉灵问道。 “应该不会,算了没什么。”燕绥之笑笑,“换个话题吧,不如说说俱乐部的事?” 虽然说一半留一半的人很容易被打死,但是脸长得好看总有点特权。 周嘉灵配合地没有追问,“俱乐部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资料网上都有,不过也有网上没有只存在于传言的。” “比如?” “比如那几个常来玩的富家子弟其实是我们俱乐部的隐形大老板。”周嘉灵道,“不过我觉得不是,不然这次大老板出事,吓都要吓死了。而且真要有那些人在背后撑着,管理不会像现在这么混乱。” “怎么说?”燕绥之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连煎鳕鱼都分切成很小一块,每一口都不多,慢条斯理。每回开口一定是把所有食物咽下去,喝一小口温水才开口。 周嘉灵总觉得他举手投足都特别讲究,像个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一点儿苦的人,不像他自己说的是个忐忐忑忑来打案子的实习生。 鬼都看不出忐忑。 她在脑子里天马行空地乱想了一番,又收了收心神道:“我以前其实不在哈德蒙俱乐部,在德卡马那边一家叫香槟的俱乐部当教练。你可能不知道,它在外面名气不大,走的精品路线,圈内还挺有名的,当年曼森先生还是香槟的vip。” 燕绥之点了点头,“恰好知道。” “你居然知道?” “以前有一张vip卡,不过后来不常玩了。” 周嘉灵一脸遗憾,“完全没想到,你居然还玩潜水啊?那我在香槟的时候你肯定已经不玩了。后来香槟出了点变故,差点儿要关门,岌岌可危的时候被哈德蒙俱乐部收了,然后改头换面成了它在德卡马那片海岸的分店。” “总之哈德蒙有今天的规模就是这么一家一家收过来的,所以其实俱乐部里面的人有点杂,教练什么背景的都有。” 燕绥之:“陈章背景复杂吗?” “哦对,陈章以前也在香槟呆过。”周嘉灵回忆了一下,“不过他平时不提的,有一回喝多了跟我扯了两句,说他以前在香槟当过不挂名的私教,后来因为一次错不在他的事故,被劝离开了。” “什么事故?”燕绥之目光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事。 “他没说,我也没多问。”周嘉灵道,“那之后他有好几年都出于没工作也没私活的状态。他家条件其实很差的,好几个药罐子,所以那几年特别难熬。他在香槟的时候跟我是错开的,我去他已经不在了。我认识他是在哈德蒙,据说是有贵人帮忙牵线搭桥,让他在这里安顿下来。我刚认识的时候觉得他这人特别拼,什么私活都接,有时候都怀疑他究竟睡不睡觉。” “恕我冒昧。”燕绥之想了想问道,“这几年接私活能拿多少酬劳?不用说准数,有个大致范围就行。” 周嘉灵用手指比了个数,“看水平看年限,这个比例上下浮动。” “很高了。”燕绥之道。 “是的,就我了解到的,正常强度的私活就足以覆盖他家那些人的医药费了。”周嘉灵道,“他工作起来真的很恐怖的,是那种透支型的,活像有今天没明天。不知道是当初被迫丢工作的阴影,还是别的什么。” 周嘉灵对陈章的同情心很强,说着说着便耷拉下了眉眼,抱着高脚杯道,“他整天也不休息,所以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不是不干净,就是很……疲惫灰暗。话不多,我们很多人刚开始都以为他脾气不好,有点凶。后来才发现他是个好人。” “有什么忙请他帮,他都会帮。真的不像是会犯事的。”周嘉灵说。 警方和曼森家都把消息捂得很严,但是这种跟陈章直接相关的俱乐部,他们是没法完全保密的,调查取证就很容易在内部传出风声了。 不过他们对具体的事情知道得不多,都以为还是潜水出的事,责任在陈章。 所以周嘉灵想了想又替陈章说了一句,“他有时候休息不好会显得心神不宁,这一年他经常那样,前阵子走路还撞过两回灯柱呢。会不会……会不会潜水的时候,他也只是太疲惫了?应该不会是故意什么的吧?” 燕绥之点了点头,没有做过多评价。 周嘉灵有一丝丝的失望。但是她又自我安抚道,实习生嘛,毕竟只是刚毕业的学生,不可能拍着胸脯保证什么。而且……他们也确实只看到了陈章好的一面,也许背后真的还有另一面呢? 这一顿晚餐并没有持续太久。 尽管周嘉灵住处离餐厅很近,燕绥之还是把她送到了公寓区门口,才折返往酒店走。 回去的路上,燕绥之又调出智能机屏幕看了一眼。顾晏的消息界面依然停留在他发过去的照片上,没有新的回音。 他转着指环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给对方拨去了通讯。 等待声响了很久,又自动停了。 没人接听? 燕绥之正疑惑,智能机突然震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顾晏拨回来的通讯。 “刚才怎么没接?” 顾晏那边静了一下,接着是衣服布料的沙沙声,似乎走几步换了个地方,“切了静音没注意。” 燕绥之点了点头,“那看来给你发的消息也没看见。” 顾晏道:“接通通讯前刚看到。” 燕绥之挑了眉,“那就行了。” “你就为了说这个?”顾晏的声音低低沉沉地传进耳蜗,在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是啊,免得又被扣上出门一次伤一回的帽子。”燕绥之应了一声,隐约听见对方那边似乎有车辆和风声,“你在外面?” 顾晏顿了一下,平静道:“嗯,酒店咖啡机出了点问题,出来买杯咖啡。警署一日游结束了?” 燕绥之:“……”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没好气道,“结束了。行吧,我先回酒店了,挂了。” 就在通讯切断的前一秒,耳扣里突然传来顾晏一句短短的话,和着微微的风声,显得温沉如水,“注意安全。” 燕绥之愣了一下,再回神的时候通讯已经彻底断了,耳扣里一片安静。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顾同学说人话简直百年难得一见,这种反常现象如果放在大自然里就预示着要出点幺蛾子。 燕绥之第二天按照约定时间进看守所见陈章的时候,幺蛾子终于得到了印证—— 他在会见室里坐下,喝了小半杯水,等了五分钟,结果那位负责去提人的管教独自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坏消息:“陈章说,他无话可说,不见。” 沉默(三) 从业这么多年,碰到的当事人什么样的都有。不配合的也不是第一回见,但是连着两回都碰到这么排斥律师的,手气也确实有点儿背。 燕绥之喝完一口水,默默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没好气地笑了一声,心说还不错了,至少不像上一个那样见面就问候全家八辈祖宗。 远在十数光年外的酒城,反叛少年约书亚·达勒扭头就是一个喷嚏。 “你大冬天的露个膀子,真嫌自己身体太好?”略微年长几岁的邻居切斯特·贝尔在旁边念叨了一句,“感冒了吧?” “不是,肯定有人在背后念我坏话。”约书亚·达勒揉了揉自己的鼻尖,揉到发红才放下手,又用膝盖狠狠压了一下小半人高的纸板,用麻绳一下一下地捆扎紧,然后没好气地瞥了眼切斯特,“我给福利院这边帮忙是因为以前欠过福利院的情,你跟过来碍什么事?” 而且念念叨叨烦死人了,一句要感冒咒了三天,蜜蜂都没你烦人。 他翻了个白眼,习惯性地咕哝了一句脏话,“去你奶——” 切斯特·贝尔抬手指了指他红彤彤的鼻尖,半真不假地提醒道:“我听见了,你这话带上我家老太太了啊!” 对付约书亚·达勒,唯二有用的是两个人——他妹妹,还有贝尔老太太。 效果立竿见影。 “……”约书亚·达勒咕咚一下,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他瞪着切斯特,无声地蠕动了两下嘴唇,最终只能憋憋屈屈地扯了两下麻绳,继续干活。 连脏话都不让骂,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你少骂两句,一年被揍的次数能少一半。”切斯特·贝尔把另一只纸箱里的东西搬出来,把空了的纸箱压扁摞在旁边。 约书亚·达勒:“滚你的,除了你谁他妈总跟我打架?” “我最近哪回不让着你?”切斯特·贝尔把那堆东西往他面前推了推,“喏——把这些也换进玻璃柜。” 这是一家老福利院的贮藏物,这家福利院前些年因为一些事关闭了很久,最近老院长回来打算重新开院,请了一些杂工来整理积压多年的贮藏物,把它们从纸箱换进防潮防损坏的玻璃柜里,顺便把纸箱捆扎好循环处理掉。 约书亚·达勒很小的时候受过这家福利院的一点照顾,这次没要工钱,主动过来帮忙。 他接过切斯特搬出来的那摞杂物,把纸质存档文件和其他东西分门别类,一一放进不同的玻璃柜里。理到其中一份文件的时候,他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切斯特探头过来。 “这张合照……”约书亚指了指文件中夹着的一张旧照片,“你看这个人,长得像不像上回帮我出庭的那个律师?年纪小一点的那个。” 切斯特回忆了一下名字,“叫什么?” “阮野。” “我看看。”切斯特拿过照片来,先看了眼反面。 就见上面印了一行字——与年轻善良的y先生在茶花园享用下午茶,他来签一笔赠款,一如既往不愿意留影,哈尔偷偷帮我拍了一张,希望y先生别介意。 照片里,浅色的茶花开得正好,阳光跳跃在枝叶上。一个年轻人正低头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光影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颚,每一道转折都像是精心雕琢的。他目光微垂,嘴角带着笑,即便是静止的,也有年轻人特有的风发意气。 和他对面而坐的是一位灰发老人,精神抖擞,慈眉善目,正趁着年轻人不注意,偷偷对着镜头竖了个大拇指。 切斯特翻看了一会儿,道:“你是脸盲吗?这个角度可能看着有一点像,但显然不是一个人。” 他可能很难给一个脸盲形容两个人长相上的区别,最后只能挑了一个最明显的区别道,“你看,这个人眼角这边有一颗痣。唔……可能有点小,看不太清,你仔细看看。我记得那个阮律师没有痣吧?有吗?” 约书亚:“……忘了。” 作为一个脸盲还理直气壮的人,约书亚·达勒道:“哪里不像!一模一样!” 切斯特:“……”你恐怕有点瞎。 但这话他不敢说,他好不容易才跟这位倔小子的关系有所缓和,要因为这种小事争一场太不值了。 约书亚·达勒咬着舌尖想了想,对切斯特说:“你的智能机呢?” 切斯特默默掏出一只黑色的金属板,“说了很多次了,这个不是智能机,够不上那么高级,就是个很便宜的通讯机……” “借我用一下。”约书亚说。 他接过通讯机,笨拙地摆弄了一下,把那张合照拍下来,发给了一个人。 切斯特看着那串陌生的通讯号,问:“发给谁啊?” “上次的律师。”约书亚头也不抬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内容,“顾律师,我还欠着他的钱,所以要了他的通讯号。他好像是阮的老师。我给他看看,他肯定能认出来。” 切斯特:“……你可真认真。” 如果上学的话,应该是个咬着手指也要强行啃会课本的人。 约书亚正襟危坐捧着通讯机等回复的模样,非常符合切斯特的脑补。没过多久,通讯机震了一下。 “回了回了!”约书亚有点亢奋,他很少用通讯机这种东西,有点儿新奇,“顾律师回我了。” 切斯特翻了个白眼,敷衍地应答:“嗯嗯嗯。” 顾晏的回应很简单: -什么文件里夹的照片? 约书亚不知道文件内容能不能随便给人看,便拍了文件抬头,拍了一下最后一页的结尾,传给了顾晏。 拍的时候,他嘴里咕咕哝哝跟着念了一遍:“……资产赠予书……y先生……4月15日……” 结果照片刚传过去,他就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一眼文件最后的落款日期,盯着年份算了一下,“诶不对,这是……这是20年前的照片吧?” 虽然就现在的寿命来说,20年并不算什么,但长相气质上多少会有些变化。 “那个阮律师,好像还是实习生。”约书亚有点茫然,“一般实习生多大?” 切斯特道:“不知道,大学毕业还是研究生毕业年龄还是有区别的,就……算他28?那他20年前……” 约书亚:“……8岁。” 切斯特:“……” “嗯……这个照片上的人看着也特别年轻,像是20不到。” 但那也成年了,跟8岁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果不其然,没几秒,约书亚手里的通讯机又震了一下。顾晏的信息又回复过来了,一共两条,都很简洁: -不是他。 -谢谢。 约书亚一脸茫然地拎着通讯机问切斯特:“他说谢谢,谢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切斯特:“嗯……教养吧。” 约书亚:“???” 红石星上,约好的智能驾驶车无声无息地在路边停下,顾晏发完信息,垂着目光看着屏幕上的照片,寒夜的晚风撩起他的大衣衣摆,又轻轻放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起屏幕。 一个新的通讯请求切了进来,高级事务官的声音嚷嚷着响起,“你怎么不在房间?” 顾晏:“大半夜找我什么事?” “睡不着找你再对一遍资料,我觉得你这次审查应该稳了,只要明天不出意外。”事务官道,“所以大半夜的,你为什么不在房间?” 顾晏:“买咖啡。” 事务官:“???哄鬼呢大半夜喝什么咖啡?” 顾晏没答,态度非常强硬也非常冷漠,一股爱信不信的意思。 事务官:“好好好,那你走到哪里了?还有多久回来?” 顾晏拉开车门,智能驾驶系统自动提问:“请指示目的地。” “天平酒店。”顾晏道。 事务官:“你买个咖啡还约车?” 顾晏捏了捏眉心,脸色并不太好看。他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港口来回穿梭的车流上,呵出的呼吸在面前形成了浅白的雾气,像是略带自嘲地叹了口气,“嗯。” 事务官又追问了一句:“嗯什么?你别骗我我不傻,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顾晏扣好安全装置,把车门关上,平淡地回了一句:“谁知道呢。” 说完,他切断了通讯,靠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灯火安静的夜色在车窗外连成了斑斓的线…… 看守所的管教脾气还算好,燕绥之坐在会见室里手指轻敲着桌面边缘出神,他也没有催,就公事公办地抱着电棍站在门边,随时准备送这位年轻律师出去。 事实上燕绥之并不是真的在出神,而是在思考。他回忆了一些事后,又点开光脑,找出陈章的某几页资料重新看了一眼,对管教笑了笑:“劳驾。” “怎么?”对于彬彬有礼的人,谁都凶不太起来。管教尽量缓和了脸色,问道,“有什么需要?” “能不能帮我给陈章带一句话。” “什么话?”管教问。 “就说,他的律师在31-47年间都是香槟的常客,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做陈文的教练。”燕绥之轻轻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又抬眼一笑,“另外,明天这个时间,我在这里等他。” 陈文(一) 老实说,这种乍一听好像有个什么惊天大秘密的话,根本不会找人当传声筒,都得当事人面对面,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才会问出来。 像燕绥之这种随随便便找人传话的,实在少见。 管教头一回见到这种律师,吊起一边眉毛,用一种一言难尽又好奇万分的目光瞄了燕绥之一眼,过会儿又瞄一眼。这么来来回回瞄了好几下,才摸着电棍道:“就带这句?” “对,谢谢。”燕绥之放下杯子,起身便朝外走。 临到出门前,他又想起什么般补充了一句,“对了,如果他根本等不及明天,吵着闹着今天就要见,那帮我提醒他一句,我只听真话。” 管教:“……你认真的?” 刚刚还碰了钉子,这都不到五分钟,就开始幻象对方吵着闹着求见啦?做梦比较快吧…… 燕绥之半真不假道:“当然是开个玩笑。” 管教皮笑肉不笑地意思了一下,算给这年轻律师一个面子。 实习律师被赶鸭子上架的不少,这种风格的他头一回见。怎么形容呢……就是对方表现得活像一个看守所的常客。 这正常吗? 当然不正常。 管教又盯着燕绥之从容的背影看了好几眼,心里直犯嘀咕:现在刚毕业的年轻人心态都这么放松的吗?被当事人拒之门外不生气不着急? 他默默思索了一下,觉得要么是自己长得不够有威慑力,太和蔼了,没能让对方体会到看守所的真正氛围。要么是对方怕露怯强装镇定,出了看守所就该找一个墙角蹲着哭了。 他比较倾向于后者。 于是他看向燕绥之的目光渐渐含了点儿同情,直到燕绥之转过长廊拐角,随着吱呀的铁门声彻底离开。管教才耸着肩冲另一位搭档道:“估计要哭了。” 搭档看了眼时间,“肯定的。原本安排给他们的会见时间有一个小时,这才十分钟,喏,全浪费了。出师不利,谁受得了。” “你继续转着,我帮那个可怜的实习生传个话。” 事实上燕绥之从看守所的大门出来后,还真没立刻离开。 当然,他也不可能蹲去墙角哭,而是在对面找了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咖啡,非常淡定地坐下了。 智能机嗡嗡地震了起来,接连收到了好几条消息。 他点开一看,一条来自于菲兹,两条来自于洛克傻小子。 洛克-案子进行得还顺利吗? 洛克-对了,我跟那家房东商量了,他愿意把房子保留到你回来,等你去看一下,满意就租。 燕绥之简单回了他一条。 而菲兹的信息内容则活像在燕绥之身上粘了个监视器: -我掐着天琴星的时间一算,你差不多该去见当事人了,怎么样?紧张吗?另外,你的工作日志昨天没提交。 临走前,菲兹就表现出了万般的担心,好像燕绥之不是来独自打官司,而是来英勇赴死的。她还几次叮嘱他,务必每日填一份工作日志提交进实习生系统,亲身上法庭这种加分项一天都不能漏。 结果燕绥之昨晚就把这事儿忘在了脑后,一个字都没交。 他挑了挑眉,打算模拟一下正常实习生的心态去回复,于是随手把洛克小傻子当成了模仿对象: -非常糟糕,被当事人拒之门外,紧张得快要吐了。 两秒后,菲兹小姐回复了一条无边无际的省略号,紧接着又是一条: -你今天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 燕绥之失笑,他想起之前顾晏的告诫,让他在菲兹面前“怎么自在怎么来”,看来还真没说错。努力假装实习生,她反而觉得奇怪。 燕绥之-没有,开个玩笑。不过被拒之门外确实是真的。 菲兹-那说明当事人不看脸。 菲兹-被拒之门外我还真不懂怎么应对,这得问你老师。 燕绥之敲了三个字“不用了”,还没发送,对方菲兹的消息又飞来了: -我知道你肯定不好意思问,所以我帮你问了,不用谢。 燕绥之:“???” 感谢热情过头的菲兹小姐,燕绥之盯着智能机看了几秒,果然嗡嗡震了起来,这回不是信息是通讯,不负菲兹小姐重望,来自小心眼的薄荷精。 有那么一瞬间,燕绥之觉得他跟顾晏最近的通话频率有点高,但是再仔细一想,其实也不过才两三次,还都很简短。 他迟疑了一秒,扣上耳扣,接通了通讯。 顾晏的声音在耳扣里响起,语气毫无起伏:“菲兹刚才给我看了一张截图,听说你没见到当事人,紧张得快要吐了。” 燕绥之:“……”菲兹小姐怎么这么会传话? “我建议你演的时候适可而止。” 顾晏的话依然没一句中听的,好像之前说“注意安全”的根本不是他,而是鬼上了身逼他说的。 不过短短两句话,燕绥之就听出了一点儿别的问题—— “你先歇一歇,等会儿再冷嘲热讽。”燕绥之特别平静地堵了他的话,问道:“你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 燕绥之有点奇怪,“那怎么带了一点鼻音?” 顾晏的嗓音比平时沉,还有一点微微的哑,透出了一丝难得的懒意。 对面沉默了片刻,接着是拖鞋轻微的沙沙声,和玻璃杯轻磕碰的声音,“刚才在睡觉。” 燕绥之下意识在智能机上调出星际时区,“你那边几点?” 顾晏道:“11点,不过红石星今天双夜。” 红石星属于联盟中央星球之一,体积巨大,而且有个独特的现象叫做双昼和双夜,顾名思义,前者白昼是平时的两倍,后者夜晚是平日的两倍长。每到这一天,红石星上所有人的活动节奏都会放慢,相当于多一天休假。 “居然撞上双夜了?”燕绥之道,“你这一次的审核还剩几场?” “明天一场。”顾晏淡淡道。 燕绥之点了点头,手指随意地拨着屏幕上红石星的时间,他看着红石星和天琴星的时间换算界面,突然想起来:“昨晚我给你电话的时候,你那边几点?” “凌晨三点左右。”也许正的是刚睡醒的缘故,顾晏下意识答道。 燕绥之手指转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杯子,停了一下,道:“凌晨三点你出去买咖啡?” 耳扣里,咖啡汩汩倒进玻璃杯里的声音清晰可闻,还有顾晏隐约而平缓的呼吸声……他似乎依旧在平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就是没有回答。 沉默持续了有一会儿,顾晏似乎把一柄勺子搁进了杯子里,这才淡淡应了一句:“这里是红石星。” 红石星大得离谱,随便去一个地方可能都要花费很久的时间,但也繁华至极,比起德卡马夜夜不眠的灯火,这边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凌晨两点出去买咖啡,也不是不可能。 顾晏想表达的应该是这个。 燕绥之“嗯”了一声,顿了片刻他又确认道:“你现在确实在红石星?” 顾晏:“……” 话题到这里基本就被聊死了,主要原因在于某院长逗人似的根本不想好好聊,非要把一些话摊开来说。但他又不摊全,就手贱似的撕一点点,让对方自己心领神会。 顾晏手里调咖啡的匙子当啷一下,隔着数十万光年,都能想象他此时的表情能有多无言多瘫。 燕绥之笑了一下,道:“我是不是该庆幸通讯拨得很及时?” 顾晏依然没说话,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燕绥之姑且当他是拉不下脸,又开口道:“看来当年我没看走眼,没错收学生。” 顾晏静了一会儿,终于冷冷地开了口:“你确定你挑过学生?” 人不要脸鬼都怕,当年明明是学生摇号自主选择。 天琴星第三区这天是个阴天,看守所附近这块区域阴得更厉害,只不过坐着说几句话的功夫,天边就堆起了黑云。 “快下雨了。”燕绥之看了眼天色。 耳扣里,第一口咖啡让顾同学恢复了不咸不淡的本性,丢过来一句:“花钱看着点资产卡,至少给自己留一份买伞的钱。” “……” 昨晚刚花完一票的燕大教授有点虚,心说去你的吧,净没好话。 …… 看守所内,管教大步流星地走到走廊深处,打开了一扇窄门。 门里,陈章正弯着腰背,面朝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听见门响。 “喂——”管教拉出一张足以吓唬人的脸,冲床上的人喝道,“跟你说话呢听见没?转过来!背对着我算什么意思?” 陈章的头动了一下,有些僵硬地撑着床铺坐起来,动作有点慢,像是一下子老了很多岁,连腿脚肩背都不利索了。他坐在床边,没抬头也没吭声,但这一系列动作都表达了一个意思——你说吧,我在听。 其实陈章的表现一直不算差,他很顺服,基本上管教说什么他就照做,不给人添麻烦,不乱撩火。唯一的不配合就是太沉默,太消极了。 管教见他依然很老实,语气也缓和了两分,干巴巴道:“你的律师让我给你带句话。” 陈章依然一动不动,像是没听见一样。 管教有点微微的不耐烦,道:“他说,他在31-47年间,都是香槟的常客……” 他的语速有点快,也许是认为这话起不了多少作用。结果刚说了一半,那个始终低着头的陈章居然像是被人按了启动按钮一样,脖颈动了动,僵硬而缓慢地抬起了头,灰蒙蒙的目光一转不转地盯过来。 管教:“呃……” 他有一瞬间的忘词。不过很快又想了起来,“他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陈文的人。” “……谁?”陈章有些艰难地问道,“你说……谁?” 管教翻了个白眼:“陈文,我应该没听错。” 很难形容那一瞬间,陈章的脸色究竟变换了多少回,至少他的眼睛亮了又暗,反反复复好几回。像是万分纠结,又难以相信。 居然还真活过来了? 管教有点诧异,不过他等了两分钟,陈章依然沉浸在万般情绪中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于是他没好气道:“行了,话我带到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就要关上门。 说时迟那时快,门快要合上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管教身后伸出,卡进了门缝里。 管教训练有素,下意识钳住那只手就是一个反拧锁喉。 他的手里是陈章的脖子,因为被卡在墙上的缘故,陈章原本蜡黄的脸已经快憋成棕红,他用气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叫住你……我……我能不能见一下……我的律师……” 管教:“……明天。” 陈章:“今天……咳咳,今天不行了吗?” 管教:“……” 好,虽然没有哭着喊着,但看这副快要憋死在这里的模样,也确实很急了。 “早干嘛去了?”管教嘲讽了一句,松开手指让陈章喘了口气,“人都走了你又反悔了?” 陈章弯腰捂着喉咙就是一阵昏天黑地的咳嗽。 管教一边心说还真特么被那实习生说中了,一边不情不愿地冲陈章道:“你那律师还托我带了一句。” 陈章抬起头,眼里都咳充了血。 “他说,如果你哭着喊着非要见他,他只听实话。” 陈章:“……” 这位管教大概是最好说话的一个了。他瞪了陈章半天,最后板着脸不耐烦地咕哝了一句“麻烦!”便用公号智能机拨了个通讯。 提示音响了几声,对方不紧不慢地接通了,“你好。” 管教:“……我是看守所这边。” 对方:“陈章想见我?” 管教:“……对。” “好,我现在过去。” 管教想了想又道:“你人到哪儿了?回来大概需要多久?会见时间也不剩多少了,等你回来如果只剩十来分钟,那我建议你不如明天。” 他其实也是为了这个实习生好,像陈章这种闷着的,慌急慌忙问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不仅没什么用处,指不定下回又不乐意见了。 谁知对方的声音里含着了然的笑意,“不用多久,我就在贵所对面的咖啡店里。” 管教:“……” 得,料定了陈章要反悔人家连腿都懒得迈,在那儿等着呢! 还贵所…… 这实习生恐怕是个成精的。 管教心里说着,冲陈章招了招手,“行了,跟我走吧。” 咖啡店里,燕绥之已经挂了管教的通讯,起身准备二进宫。依照天琴星这边的规定,在会见室单独见嫌疑人,管教不在场的情况下,律师是不能把智能机带进去的,更不能给嫌疑人提供通讯工具。 燕绥之临进会见室前,把智能机从手指上摘下来,正打算放进管教给的透明封袋里,又忽然想起什么般顿了一下。 “稍等。”他冲管教笑了笑,然后调出智能机的屏幕,给顾晏发了一条消息: -好好审核。 陈章在会见室里见到了自己的律师。 说实话,在此之前,他甚至都没有问过律师是谁,也没有要问的欲望。只偶尔从管教们只言片语的议论里得知,是个年轻人,年轻到必然要输官司的那种。 这在他意料之中,但他没想到的居然是认识的人。 “是你?” 陈章在会见室里还没坐下就诧异地开了口。 这主动的一开口,就注定他落了下风。 “你不是那个……跟着那位大律师的实习生么?”陈章在桌前愣了好一会儿,才拉开椅子坐下。 燕绥之点了点头:“正事场合见到我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只能说很遗憾,又见面了。” 陈章:“……” 前阵子才在海滩美酒中见过面的两人,再碰见居然是这种情况,燕绥之坦然得很,但是陈章却万分尴尬。这种尴尬甚至冲淡了他之前对律师的消极抵抗。 管教看了眼时间,提醒道:“申请的会见时间还剩半个小时,抓紧。” 说完,他便离开了会见室,替两人关上了门。 关门声嘭地一下,把陈章从尴尬中惊醒。他突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个实习律师的年纪真的很年轻,年轻得过分,所以…… “你托管教带给我的那句话……你……31年-47年,就算47年,那都是十多年前了,那时候你才多大?!” 事实上,燕绥之那时候25岁,但“阮野”显然不是。燕大教授这次记住了自己的人设,非常不要脸地把年纪改小了一轮多:“7岁?” 陈章:“……” 他嘴唇动了动,差点儿要爆出一句粗。 47年才7岁,也就是说31年连胚胎都不是,你他妈上哪儿来的香槟俱乐部常客! “你诈我?”陈章瞪着他。 燕绥之特别坦然地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 他换了个更为放松优雅的姿势,看着陈章的眼睛道,“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知道当初的事故,我认为这可以成为这次事情的突破口,你觉得呢?陈章先生,或者……陈文先生?” 陈章的牙关抽了一下,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是愤怒,而是紧张,“你,你怎么知道的?你知道多少?” 陈文(二) 看得出来,陈章对当初的事情极其在意。要不然也不会一提就上钩,老老实实转变态度来会见室。 他瞪大了眼睛,屏息看着燕绥之,大气不敢喘地等他开口。 结果燕绥之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给了他两个字,“你猜。” “……” 陈章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这其实是一个很没有必要的问题。”燕绥之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这种答案显而易见的事上。” 陈章一愣。 确实,还能是怎么知道的?这位实习律师自己年纪小,要知道那件事,必然是从其他人嘴里查听来的。那会是谁呢…… 他的注意力下意识放在管教转告的那句话上,31年到47年是香槟的常客……这句话说的不是律师本人,那一定就是告知的人。当年的香槟俱乐部,有十几年的常客么? 陈章回忆了一下,当年香槟的客人名单他还存留一点印象。 当然,他并不是记得名单上那么多名字,而是记得一些特点——香槟的客人里,旅游性质的一次性客人比较少,因为香槟俱乐部规模不大,价格却很高,对于海滩游客来说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明明有更多更热门的大型俱乐部,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但是香槟俱乐部特别受富家子弟的青睐。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偶尔来度假玩一把,释放一下压力。去得频繁并且坚持了很多年的,往往是两种人—— 一种是70-90岁左右,处于盛年后期的,他们把这种潜水运动作为一种常态的锻炼,定时定点打卡似的。另一种则是十几二十岁的富家小少爷们,刚成年前后,时间多,爱找刺激。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有一个共同点,给的小费相当丰厚。 当初陈章就是冲着这一点去的香槟。 他那时候刚从专门的水下作业潜水员工作上退下来,又急需钱,就托人在香槟俱乐部找了一份活,做不挂名教练。因为是不挂名的,所以他手里没有固定的客人,总是今天帮忙带一下这个,明天帮忙带一下那个。会有客人记得他? 怎么可能…… “你看起来又钻进了某个牛角尖里。”燕绥之道,“我猜,你是在回想当初认识的人里谁会告诉我那些事?” 陈章又是一愣,表情有些微妙的尴尬。 短短两分钟,寥寥几句话,燕绥之就对陈章的性格有了大致的了解——他很容易被人带偏想法,抓不住重点,说好听点叫把不管谁的话都当真,容易轻信人,说难听点叫傻,而且有点过于较真。 虽然这点了解也不算深,但至少…… 如果陈章身上背着的嫌疑真的另有隐情,就从他这性格来说,燕绥之也不那么意外了。 不过,燕绥之并不喜欢提前给人下结论,尽管陈章的一举一动简直是标准的“我藏着一些事情,可能还有点委屈,但我不说”。 “这很重要么?”燕绥之的语气很淡。 陈章的脸涨得有点红,“我只是想不通你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亲眼看见的。 让管教传达的那句话不都是真的。31年到47年这个区间其实是燕绥之随口报的。31年他才九岁,生活平静安逸,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而且那也不是个能全然自己做主的年纪。 不过他真正成为香槟的客人也很早,是16岁的时候。 从16岁到25岁,他都是香槟的常客。所以让管教传的话也不都是假的。 最初几年的他,总是懒懒的不爱搭理人,身边有固定的教练,但他经常一声不吭不带教练就下水,没少把教练吓出汗来。那个教练是个脾气温和的话痨,对着客人也喜欢胡天海地地聊。 他聊的内容很宽泛,从突如其来的人生道理,到他周围某一个不起眼的邻居同事,想到什么就跟燕绥之说什么。 对于他说的那些琐碎杂事,燕绥之其实一点兴趣都没有。但他总会恰到好处地“嗯”上一声,或者哼笑一下。这就足以让教练兴致勃勃地讲很久。 他记得有一回,他撑坐在潜水船的船舷边,懒懒散散地喝着一杯水,看着不远处的另一艘潜水船,那艘船上没有兴致勃勃的潜水者,只有一名教练孤零零地站在一角,撑着腰看着海水发呆。 他看了一会儿,冲那边抬了抬下巴问,“那是谁?之前没见过。” 他的教练在旁边跟水牛似的咣咣灌下半瓶健体饮料,摸着胃道,“哦,新来的一个同事。” 少年时候的燕绥之很少会主动发问,所以难得问一句教练就很亢奋,话匣子打开地给他介绍了一堆,罗里吧嗦就差把对方的生平事迹写一篇论文稿了。 燕绥之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多有兴趣,所以听的时候也不太仔细,过脑的只有几句。 “他叫陈文,前两天有人介绍来俱乐部的,原本是个专业搞水下作业的潜水员,技术没有问题。”教练说,“而且很年轻,之所以从潜水员的位置上退下来,好像是因为前一年身体出了点状况,不适合继续搞水下作业了。” 香槟俱乐部其实很少会用背景不那么清楚的人,而且毕竟客人都是些富家子弟,小费丰厚,没有哪个教练会乐意把自己已有的资源分出去。所以陈文作为一个刚进香槟的不挂名教练,孤零零的实在太正常了。 “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就是很闷。”教练说,“他不太亲近人,所以俱乐部里的人都跟他不太熟。我可能已经是跟他聊得比较多的了,知道的也很有限。” 教练指了指自己的双眼,道:“唯一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他视力很奇特。白天对很多东西不敏感,夜里倒是看得清清楚楚,简直天生是下水的料。” 燕绥之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有东西忘在俱乐部了,回来拿,他那天也有工作要整理,在俱乐部上面的办公室加班。我去器材室的时候,正跟瞎子一样抖抖索索摸开关开灯呢,结果摸到了他的手。” 教练打了个夸张的寒战,“魂特么都要被吓飞了!闹了半天,其实就是他老人家要去器材室把他那套潜水工具找出来,懒得开灯,正找着呢,就碰见我进去了,摸到他的手是因为他看我磕磕碰碰的找开关,打算帮我开灯。” 也许是当时教练的表演太夸张,又或者是陈文孤零零的潜水船有些特别,所以那个并不重要的场景,过了这么多年,燕绥之还能想起来。 那之后的几年里,也许是燕绥之去的时间点跟陈文对不上,又或者是他很少注意别人的缘故,他对陈文就再没什么新印象了。偶尔见到,都是远远隔着海滩或者人群,而陈文倒是一如既往形单影只。 但他跟陈文不是没有交集的,唯一一次交集,是47年。 那天,他的话痨教练不用他甩就没了踪影—— “家里有点急事,我托了陈文帮忙带你。”他到香槟的时候,教练这么给他留了一句。 那阵子燕绥之碰到了一些事情,有些心不在焉,随意应了一声就去vip柜里拿了一套潜水服和设备换上了。从更衣室出来去海滩的时候,他刚巧看见了陈文,被几个保镖勾肩搭背半请半强迫地拉走了。 他对那几个保镖有点印象,总跟着某个十来岁的小少爷。他也记得教练临走前提过一句,说陈文这天下午还得再带一位麻烦客人。 估计说的就是这位了。 作为也甩过教练且经验丰富的人来说,燕绥之瞥了一眼就知道那些保镖在干嘛,当时也只是失笑一声,兀自去了潜水船。他在潜水船等了片刻,没见陈文来,便干脆自己下了水。 没想到那次就碰上了事故…… 会见室里,陈章用力搓了搓自己的手指,被燕绥之点了两回后,终于放弃钻那个毫无意义的牛角尖,改问道:“你……那你说你知道那次事故,你知道的是怎么样的?” 他想了想,又有些自暴自弃地垂下了目光,略带一丝嘲讽道:“我没有尽责,导致客人在水下出现事故?” 燕绥之想了想,“差不多吧。” 陈章哼了一声,扭开了脸,脸色要多臭有多臭,苦大仇深。 燕绥之顿了一下,又挑眉继续道,“不过可能需要再加一个前缀,你被保镖故意拦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章没有反应过来,依然保持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厌烦表情。 过了大约三秒钟,他才猛地转回头来,盯着燕绥之道:“你真的知道?!!” 燕绥之摊了摊手,“显而易见,我已经说了。” 陈章始终记得那天,那几个保镖最初还是玩笑似的拦着他,等拉到更衣室里之后,态度就瞬间变了,到最后几乎是极其强硬地强迫他呆在更衣室里,不许去海滩妨碍人。 “妨碍”,他们当时用的词汇,让陈章明白那位曼森小少爷铁了心不想要教练跟着。 但毕竟曼森才十四岁,他实在放心不下,中间几次试图离开更衣室去水下看着。但不管是讲道理还是直接动手,那些保镖依然无动于衷。 后来他得知发生事故的时候,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一身的冷汗。 曼森在医院躺着的时候,他一直在往医院跑,结果连病房门都没看到,就又被保镖拦了回来,态度依然强硬。 再之后,他就被香槟通知不用再去俱乐部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丢了。 原因不言而喻。 那阵子本来就是他过得最艰难的时候,所有坏事全都堆到了一起兜头砸下来,而最要命的根源就在于没了工作。每次想到这件事,他都不可抑制地对那位十四岁的曼森小少爷生出怨恨。 如果不是曼森非要让保镖拦着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后来的事,他也不至于好几年都被各个俱乐部拒之门外。 那几年,他潦倒得连个饭碗都捞不到。 而怨恨这种东西,每多想一次,就会加深一次,很难再根除。 他的境遇一天不好转,他就一天不能释怀。 那之后,他试图跟人解释过事情原委,但是没人愿意相信他。或者说没人敢相信他。 …… 即便现在,提起当年那件事情,他的眼神里依然缠满了那种阴沉的情绪。 “那场事故不在你。”燕绥之说道,“我知道。” 他的表情里没有流露出什么同情的情绪,非常平静,就像只是顺口提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 但正是因为格外平静,所以反倒让人觉得,他说的就是他所认为的,并不是为了安慰人。 这恰恰是陈章最在意的,他不需要安慰,这么多年过去了,安慰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儿用处,毕竟该承受的都已经承受完了。他唯一想听的,就是有人不需要他解释,不需要他摆出证据,就能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陈章愣愣地看着燕绥之。 他跟约书亚·达勒不一样,也许有委屈但表达不出来,多年的磨砺让他连眼眶都不会红了。他只是呆了很久,然后低头抹了一下脸,这才抬眼冲燕绥之正色道:“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听见你这句话。” 燕绥之目光扫过他的脸,道:“你后来做过整形?跟你还叫陈文的时候,长相并不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这回在海滩,燕绥之刚看到他的时候甚至没有觉得眼熟。 而关于这点,连案件资料都没有提过,警局直接忽视了这一点,也许是因为香槟俱乐部早就已经不存在了,而他以前的同事有些早就不干这一行,不知去哪个星球生活了,还有些对他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最重要的是,陈章的口供录得太顺,以至于根本不用再费警力去查那些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陈章迟疑了一会,道:“我后来碰到了一个贵人,他建议我改头换面,换一个身份换一个生活。所以我决定改掉名字,也调整一下模样,把过往的不愉快扔远一些,重新开始。这过程中,也多亏了他帮忙。事实上我做的不是整形,是基因调整。” “基因调整?”燕绥之重复了一遍,问道:“在联盟内做基因调整是需要登记的,如果你做过,你的身份信息上会自动绑定上这个标记。但是你的资料上过往基因调整记录一栏很干净。” “当然不是走官方程序。”陈章道,“我需要的是重新开始,而不是昭告天下我就是那个闹出过事故的陈文,只不过换了个新鲜五官和名字。” “所以是灰色渠道?” 陈章点了点头,“那位贵人说,他有一些门路,能够让我悄无声息地去做基因调整。” 这种感觉还真是熟悉。 燕绥之点了点头道:“直觉告诉我,如果不问一下你这位贵人是谁,以及他所指的灰色渠道在哪,我一定会非常遗憾。” 陈章面露犹豫,迟迟没有开口。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把亚巴岛那晚发生的一切告诉我。”燕绥之瞥了眼墙上的时间,“毕竟这次会见的半个小时里,起码有二十五分钟,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发呆,以及一脸怨愤地发呆。现在时间所剩无几,只能二选一回答一个了。” 陈章:“……” “我只是一个实习生。”燕绥之说得毫无障碍,“这是我第一次接案子,很紧张也很忐忑。” 陈章:“…………” “而这过程中的表现,无疑会影响我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职业发展。”燕绥之道,“如果表现得太过糟糕,比如连当事人的嘴都撬不开,一无所获,我很可能会找不到饭碗。” 陈章:“………………” 燕绥之嘴唇动了动,似乎还要说什么。 陈章一脸崩溃道:“口供里要说的都说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写得清清楚楚,你可以直接看。” 燕绥之微笑着道:“我当然看过,不过我还是想听你再背一遍。” 陈章:“……” 他忍了一会儿,又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道:“我选择告诉你那个该死的渠道。” 燕绥之比了个手势,请他自由陈述。 陈章回想了一下,道:“那位贵人……他帮过我很多,我……我很感激他,所以恕我不便多说,不想给他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至于那个灰色渠道,我去的那个,在德卡马西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那里有一片黑市。” 燕绥之目光动了一下,“恰好知道。” “在那个黑市西边路口进去,左手数第七个门面,有个楼梯口,从那里上楼。三楼有一个房间,我在那里找到的人,可以帮忙做基因调整。”陈章说得很详细。 燕绥之面色未变,心里却已经记下了路线。 因为那条路太熟了,他醒来之后,就被安排住在那一带。他觉得,也许并不是巧合。 记者(一) 陈章说到做到,讲完了基因调整的灰色渠道,就再没开过一句正口。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面前这位实习生看起来温和有礼,实际上张口就能吃人。 他总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要被对方套进去,所以干脆一言不发,以此表明他铁了心不想再提亚巴岛那晚的事情,或者说,他铁了心要去认那个罪。 于是最后三分钟里,整个会见室安静至极。 他不说话,那个实习生居然也不急,更没有要追问的意思,而是看着喝着清水,一脸安静淡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 这反倒让陈章觉得特别别扭。 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是他在沉默中坐立难安,而对面的那位实习生,就那么好整以暇特别淡定地欣赏他坐立难安。 最后解救他的,是开门进来的管教。 那位高大壮实的管教虎着脸,进来硬邦邦地道:“诶!时间到了啊,别聊了——” 刚喝完,他就反应过来,会见室里并没有人在聊…… 而最诡异的是,嫌疑人陈章一脸“你他妈总算来了”的表情,看救世主一样看着他,一副恨不得赶紧回监室的模样。 管教:“……你俩聊了啥?” 他问的是“你俩”,目光却只落在燕绥之身上。 燕绥之站起身,把水杯朝前推了推,笑着说:“聊了些很有意思的事情,不过管教先生,你再问下去就违规了。” 在这里,律师和当事人之间的会见不受监听监控,当然也无需告诉管教内容。相反,如果管教执意问太多,就该被送进审查室喝茶了。 管教脸更虎了,“噢,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我不想听。” 他说完,拍了拍陈章的肩,“走了。” 陈章抬头,如丧考妣地看了他一眼。 管教:“……” “我还没死呢,上坟给谁看啊?”他语气不太强硬地斥了一句,也许是觉得这位嫌疑人显得可怜巴巴的。 陈章一副逆来顺受随便斥的模样,没回嘴,也没露出什么不该有的表情。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有点慢,就像之前在监室起床一样僵硬。 迈步之前,又下意识按了一下腰,这才跟着管教要出门。 燕绥之在收拾带过来的纸质资料,这是会见室里唯一能带的东西。 他连头都没有抬,注意力也根本不在陈章身上,却在他出门前突然抬眼问了一句:“旧疾又发?遗传的毛病?” 就因为这句话,陈章差点儿被低低的门槛绊了个跟头,他一脑袋撞在前面的管教身上,分量也不轻,撞得管教接连踉跄两步没刹住车,啪——地贴上了墙。 燕绥之是笑着出去的,临走前还对陈章道,“明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在会见室等你,我不介意跟你大眼瞪小眼对坐一小时,你可以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陈章:“……” 在墙边站直的管教觉得这位实习生比某些嫌疑犯还会威胁人,偏偏又笑得特别得体,他连骂都无从下口。 出了看守所,燕绥之把智能机指环从透明袋里拿出来,翻看了一下有没有新信息,又调出联盟地图,选中德卡马,在陈章刚才所提的地方做了个标记。 他把智能机重新套在手指上的时候,街边的巷子里突然一前一后蹿出来两个人影,直扑这边而来。 “……” 燕绥之心说看守所大门口也敢这么来?胆很肥啊? 有了之前的经历,他脚尖一转,及时侧身让开了一条路。于是那两道人影扑了个空,一直冲过了人行横道,才堪堪刹住车,又转头朝燕绥之过来了。 “诶!别躲别躲,误会——”打头的那个圆脸小个子男人三两步跑过来,嘴里这么喊着。 燕绥之心说误会什么,你这么说我就信你了? 他转身就要走,那个圆脸立刻一个急转,拦到了他面前,急匆匆地掏出一个证件。 “没恶意,放心我们没恶意!”圆脸指着证件上的照片,跟自己的脸做了个对比,“记者,我们是记者。吉姆·本奇。”他又指了指后面跟着的那个鼻尖带雀斑的年轻人,“诺曼·赫西,我的助理小记者,我们来自蜂窝网,你看,有证件的。” 狗窝网也跟我没关系。燕大教授这么想着,面上却是点了点头,温声道:“幸会,借过。” 真是毫不留情。 两位记者:“……” 那个叫本奇的圆脸又哎哎几声,“只占用你一点点时间,借一步说话行不行?”他又努力把证件往燕绥之眼前伸了伸,好像这样能起什么作用似的。 结果还真起了作用。 因为燕绥之看见了证件上的网站logo,有几分眼熟。 他略微回溯了一下,在脑海中拨找出一个画面。那是当时在南十字的办公室里,顾晏刚收到消息说乔治·曼森出事的时候,他用光脑搜过消息,只有一个冷门小网站出了个标题很咋呼的报道,不过转眼就被删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小网站的logo跟这个记者证上的一模一样。 这么一看,这两位记者拦住他是为了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圆脸本奇一看他没急着走,立刻来了精神,趁热打铁地指着街对面的咖啡厅,“那边有露天座,我们很正规的,只是想跟你简单聊几句,你如果实在不放心我们就坐在露天座位那边,你如果不愿意说下去随时站起来就能走,怎么样?” 燕绥之想了想,欣然同意。 他同意当然不是去给人送消息的,大尾巴狼院长没这么好心,他是想从记者嘴里套点东西。 这个网站既然能第一时间搞到消息放出报道,多少还是有点货的,就算没有,只是坐几分钟也并不吃亏。最重要的是,后面那个雀斑小年轻还好,这个圆脸叫本奇的一看就是个缠人的,要脱身可能还有点麻烦。 三人一人点了一杯咖啡,燕绥之还要了一份甜点,他感觉有点低血糖,得吃点东西垫一垫。 “不介意的话?”他拿起细叉的时候,非常讲究地问了一句。 “吃,你正常吃,当然没关系!”本奇说话声音很大,而且总喜欢先哈哈两下,以示热情。有些夸张,但是很多时候能强行显得熟悉一些。 不过他哈哈笑着的同时,掩在桌底下的手飞快地盲打了一句消息发出去。 转眼间,坐在旁边的雀斑小年轻诺曼·赫西智能机震了一下,他看起来有些腼腆,从头到尾除了跟着跑和跟着干笑,一直没开过口。 所以这回他依然是冲燕绥之腼腆地干笑两下,抬了抬自己的手指,然后才转身点开全息屏看消息。 结果就看见来信人的名字——吉姆·本奇。 坐在他手边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 赫西:“……” 本奇 -这个传说中的实习生律师好对付!你看他,吃口甜点还那么讲究礼仪,一看就特别有教养,这种人一般拉不下脸,又是学生,一定很老实! 赫西:“……” 结合全句,这消息看着就像在反讽本奇自己不讲礼仪不要脸。 赫西眨了眨眼,抿着嘴唇一脸严肃地把全息屏收了,正襟危坐,没敢回。 燕绥之不紧不慢地吃了两口甜点,压下了那种隐约欲来的晕眩感。 他一点儿也不急,就换成本奇急了。 本奇目光在他的叉子和甜点间徘徊片刻,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燕绥之:“……”他是不急,但是这位记者这么凑过来笑,很影响他的食欲。 你索性要有顾晏那样的脸,凑就凑吧,还能忍。但是你这长得是个什么东西,嗯? 燕大教授的心理活动向来比嘴上还要损,只不过很少表达出来,或者说即便表达出来,也会用各种堂皇的礼貌用语和优雅的笑包装一下。 本奇当然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只自顾自斟酌着道:“是这样的,我们是蜂窝网的记者,一直非常关注乔治·曼森先生的意外。当然,我们先要对此表示遗憾……” 他说着还垂下了目光,旁边的赫西根本跟不上他的节奏,一脸懵逼地看着他演。 “但是遗憾不代表要放弃追踪真相。”本奇抬头又道,“我们知道,您——” “不用那么客气。”燕绥之适当地道。 “好吧,你——”本奇哈哈笑着换了用词,觉得这实习生特别上道,“你是这次的被告辩护律师。老实说,我很少见到实习生被委派这么重要的案子,你平时一定表现得非常出色,年轻有成。” 燕绥之一脸淡定地听他夸,末了笑一笑以示过奖。 赫西在旁边默默喝咖啡,对于他的老师本奇这一套,他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先一顿蜜糖往对方嘴里怼,怼到对方晕乎乎的飘飘然,再来一个转折,表示对方什么都好就是却一点点助力,然后表示自己这边恰好有可以帮到忙的东西…… 果不其然,本奇一通天花乱坠之后,话锋一转,说道:“事实上我知道一点真相,但是……” 他瞟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哎,算了,反正我可以跟你打包票,绝对不是那位叫陈章的潜水教练干的。我们这几天一直在医院那边蹲守,虽然进不了病房,但也收获了不少东西。” 他说着,把智能机的全息屏亮出来,把默认的私密模式关掉,这样旁边的燕绥之也能看见屏幕上的内容。 “你看看这些照片,看,这么多!”本奇道,“全都是我们最近拍到的,都是动态图片。还有更全的一些影像,里面有很多关键资料,能给你提供极大的帮助。” 他看了燕绥之一眼,确认对方的目光却是被照片吸引了注意力,心里有些得意,道:“我们甚至已经推出真凶了。我知道这次庭审对你来说其实很重要,准确地说,第一次庭审对任何一个律师都很重要,你肯定想有一个非常出色的表现。所以……怎么样?我把照片和录像给你。” 燕绥之没急着回答,而是道,“你这么一晃而过,我很难判断照片的内容。虽然这样说有点冒犯,但是……” 本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怕我拍一些毫无用处的照片来糊弄你嘛!这样,你可以大致看一遍。” 他说着,把手腕伸到了燕绥之面前,直接把全屏幕放大,让对方能看清楚。 燕绥之看起照片来,速度很快,百来张照片,他只花了五分钟就看了一遍。正如本奇所说的,他拍到了不少人,甚至不少东西,有乔,有赵择木,有劳拉他们那群律师,都是在解禁后去医院看望乔时被拍到的。 里面有几张比较有意思,一张是乔和赵择木两人从医院出来,各自冷着一张脸,看起来似乎相处得不太愉快,又或者因为什么事发生了争执。 还有几张则是两人一致对外,跟曼森家的人对峙。 百来张照片拍到了形形色色的亲朋好友,里面看起来最神伤的,还是乔和赵择木,最冷情冷性的是曼森自家的人。不过这都在燕绥之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可意外的。 还有几张拍的就不是医院了,而是一幢灰蒙蒙的房子,挤在众多相似的公寓房之间,很不起眼。 “这是哪儿?”燕绥之问了一句。 本奇扫了一眼道:“哦,那个潜水教练陈章的家,不过没什么可看的,拍了几天也没人来过。” 燕绥之点了点头,那些录像他简单拉了一遍,也只花了不到五分钟,便点了点头,“行了,差不多扫了一遍。谢谢。对了你刚才说已经知道了真凶?” 本奇把智能机收回来,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地道:“对。” “谁?” 本奇:“乔。” 燕绥之:“……” 这话要让顾晏来听听,脸色绝对很好看。 当然,这不是指他们先入为主地把乔直接排除出嫌疑人范围,而是这位记者的表情和语气实在太有戏了。乔少爷看见了能把他的脸摁进狗窝。 “乔之前跟曼森有过冲突,闹得很大直接打掉了牙的那种。”本奇道,“而赵家太软,要抱曼森的大腿,干不出什么事。至于这几位律师,牵扯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最主要的是找不出什么动机来,最近也没有可疑的动静。只有乔,这几天情绪肉眼可见的怪。” 本奇道:“有点……喜怒无常。怎么说呢,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那样的心理——我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但是我有信心躲过惩罚,所以我不会害怕。然而警察真正搜起来的时候,我又有一点紧张。” 这位记者讲故事还要配图,提溜了几张照片出来,道:“你看,这张对着警方的,是不是有种特别紧绷的感觉,你看他的表情。” “然后警方果然没查出什么来。”记者指着另外几张图,“所以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刚才竖毛公鸡的模样不见了对吧?” “紧接着,就是最后一重心理,有点嘚瑟,有点狂。”记者道,“你看他这个在警察背后的眼神,是不是有点儿挑衅的意味。” 燕绥之:“……” 别说,被这位本奇小圆脸看图说话一番,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 他想了想,对本奇道:“说说你的条件,你不会无缘无故帮我吧。” 本奇笑了,他说:“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讲话,不过我们的要求其实很小。这次的庭审,因为曼森家的插手和要求,不对外公开,所以不能进去听审,而且查得特别严。唯一的例外是律师可以带助理。” 其实说是助理,并不特指“某某助理”这个职务,而是对律师而言,有陪同出庭必要的人。一般配额是最多两位。 本奇话尽于此,燕绥之一脸了然。 “明白了吧!” 燕绥之点了点头,“希望我以陪同出庭的名义,带你们进去?” 本奇道:“对,我们保证不带任何摄像设备,老老实实按照庭审要求,进去之后就坐在角落。” 信你就有鬼了。 如果是旁边那个一脸茫然和腼腆的赫西说这种话,燕绥之可能还会信两句,这位本奇一看就不是老实人。尤其是他在说话的时候,赫西一直低着头,眼睛瞟一边,显然也不是特别赞同本奇的做法。 燕绥之“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本奇觉得有那么多照片影像在手,这个实习生不可能不动心,所以胜券在握胸有成竹。 然而…… 燕绥之搁下咖啡杯,起身道,“谢谢,再见。” 本奇:“????” 你特么看完就走不买账要不要脸?! 三分钟后,赫西扯了扯本奇,“本奇先生,他已经上车走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觉得这个案子其实不适合现在插手,不如——” “不如不如不如!”本奇白了他一眼,“你又要提那个爆炸案是不是?那他妈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热度早就没了,有那功夫不如找个版面再给那位院长开个纪念栏,刷刷脸可能关注度还高一点。” 他训斥完,越想越不爽,咕哝道:“不行,被一个实习生堵了我一口气下不去。” 赫西皱了一下眉,“还要干什么么?” “走,跟着他。”本奇说。 记者(二) 刚才看照片的时候,燕绥之记下了两样东西。其中一个就是陈章那个不太起眼的家,他看的时候,虽然目光扫得很快,实际上却把墙角上的门牌记下来了,上面写着樟林路19号。 燕绥之约的车是可以自主驾驶的,所以他上车就直接坐上了驾驶座。 车子起步时默认的是智能驾驶模式,无人自开,燕绥之在第三区的地图上搜到了樟林路19号的位置,把它定为目的地,便没再管,任驾驶系统自由发挥。而他自己则打开了光脑,打算再过一遍案子的资料。 不过没看多久,他就重新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了后视镜里。 一般而言,智能驾驶系统其实有个额外的功能,叫做前车追踪。但是这个功能只有警车能够光明正大地用,其他一切社会车辆都不允许无故开启这个功能。真要有什么特殊活动需要开启,还得提前递交申请,由警署那边审核通过了才可以。 所以,如果你在路上心血来潮想要跟着某辆车,要么约个有人工司机服务的车,要么自己上。 总而言之,得手动。 手动开的车,在满路智能驾驶的车里,总是特别显眼,看路线和拐弯方式就能认出来。 所以燕绥之只瞟了两眼,就从后视镜里认出一辆特别的车来—— 之所以说特别,是因为那车一直跟着他。 燕绥之试着摸了一下方向盘,他的这辆车便要拐不拐地拧了个弯。后视镜里远远缀着的那辆车也犹犹豫豫跟着他拧了个弯。 “……” 追车追得这么傻,也是一种能耐。 他以前因为各种原因没少被人跟过,可以说是经验丰富,这么愣头青的跟车方式倒是头一回见,简直是送上门来给他逗乐的。至于那辆车里的人是谁,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猜到。 除了刚才那位被他逗弄过的记者,还会有别人? 不可能了。 燕绥之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那辆车拙劣的演技,给了对方十分钟的自由发挥空间,然后不紧不慢地把光脑收了起来,一手扶上了方向盘,一手点开地图大致看了会儿,便干脆地关闭了智能驾驶系统。 …… 高架上,一辆银豹系列s60正顺着智能驾驶的车流而动,时不时打个不太必要的弯,引得整个车身营养不良似的抽一下筋。 车内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蜂窝网那两位记者。本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双黑豆眼正紧紧盯着前面的那辆车。他总是看一会儿,转头催促一下司机,再看一会儿,再催一下司机。 那司机一脸痛不欲生,好像屁股下面坐着的不是驾驶座,而是钢钉板。从他的表情和偶尔抽一下的嘴角来看,他应该万分后悔接了这一单。 本奇在车上哔哔了能有十分钟,司机终于忍无可忍,也不看前面了,扭头冲本奇道:“这位客人,您能不能先闭嘴歇一会儿?” “你!”本奇瞪圆了黑豆眼,这让他看起来像个瓢虫,“怎么说话呢?什么服务态度?” “就这个态度,够好了。换个不好的,在您说要跟踪前车的时候,就该把您轰下车了。” “放你的——” “诶诶诶!” 前座两人快要在车里掐起来的时候,后座一直闷不吭声的赫西突然开了口,“等等,你们看!” 他抬手指着前车窗,道:“那辆车!” 司机和本奇猛地转头看过去,就见他们跟踪的那辆车前一秒还顺顺当当地跟着车流奔驰,下一秒就陡然一个急转,速度瞬间飙升,在车流中拐了刁钻的角度,三两下便飚出了前面的高架出口,转了个潇洒的大弯,飞驰着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车里的人都仿佛能听见那车呼啸着离去时兜起的风声。 本奇他们一脸懵逼地欣赏了一出甩车表演,酷炫得让人说不出话来。车内顿时一片安静,气氛格外凝重。 过了几秒,司机说:“如果我不是被甩的那辆车,我恐怕得给那位的开车技术打个五星。” 本奇猛地回过神来,他抽了一口气,急道:“去他妈的五星,快跟啊!人家影都飚没了你呢!” 司机破罐子破摔地往座椅上一靠,指了指方向盘上的标志道,“请您睁大眼看看,您约的是辆银豹,人家约的是辆亚飞梭,只比正经飞梭稍差一点,比咱们这快了不知道几个档,你告诉我怎么追?” “那你不早说追不了?” 司机抹了把脸:“智能驾驶惯性限速,当然能追,我他妈哪能想到人家中途换手动飚速去了?你能你来!不能闭嘴!” 本奇气得窝回了座椅上,觉得自己那一口气非但没下去,反而要噎死他了。 后座的赫西默默看完一场闹剧,又瞄了眼高架出口连接的那条路,尽管那辆亚飞梭早已没了踪影,但他还是有滋有味地看了几秒,然后没憋住笑了一下。 “你干什么?”本奇活像个炸了毛的鸡,敏感地扭头看向他。 赫西立刻抿起嘴,尴尬地“嗯”了一声,有点慌乱地岔开了话题,“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啊老师?” 本奇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直到赫西开始变得坐立不安,他才开口道:“想回去啦?” 赫西斟酌了一下,问道:“您打算要回了吗?” 本奇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 本奇重新转回头去,靠在副驾驶上丢给司机一句话:“去樱桃庄园,这回不用跟什么车了,你慢慢开,我睡一会儿。” 说完,他哼了一声。靠着座椅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隐约听见后座的赫西特别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赫西在叹什么气。 赫西这个年轻人是去年刚毕业的,有热情,有礼貌,有理想,就是脸皮薄,做什么事都下不去手也张不开嘴,显得太腼腆。这一行就是怕腼腆。 所以赫西的求职路并不顺利,一路辗转最终到了蜂窝网这个冷门小站。 不过说是冷门小站,能在全联盟数不清的网站中存活下来,就已经能算一种成功了。所以归根结底,这个工作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赖,每年招人要求还挺高。 最初人事官也是不想要赫西的,录取还是因为老板一句无意的话。 老板当时翻了一眼赫西以前拍的照片,说这学生有股悲悯心。 悲悯心什么的,反正本奇半点儿没看出来,没准儿就是老板偶尔兴致来了说一句文艺话。他只知道,单看摄影技术,赫西差了网站御用的两位摄影师十万八千里。人事显然也这么觉得,所以把他安排给了本奇做助理记者,说白了就是打杂,顺便学点儿东西。 本奇觉得自己够心软了,有些老师不想带出学生饿死自己,收了助理权当多个倒水的,什么东西也不教。他不同,他每回出来都把赫西带上,每回想起什么前辈忠言,也都会告诫他。这样尽心尽责的老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奈何赫西这小子不领情。 整天就惦念着爆炸案、爆炸案……以及爆炸案。 当初爆炸案发生之后,讨论度最高的那阵子,本奇也有过这样的热情。奈何他跟了十天,也没拍到什么翻转性的东西或者爆炸性的消息。那阵子赫西也拍了不少照片,但他那个技术…… 总之,本奇看完那数百张照片,最终的评价就是:不知所云。 在他看来,连一张有信息量的照片都找不出来,更别提凑足一个有冲击性和讨论度的版面了。 那批照片当即就被网站废弃了,但是赫西自己却备份了一份,舍不得删,还总说里面的内容很多,疑点也很多。奈何这小子嘴笨,表达不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于是最终,这件事就被搁置下来。 再往后,爆炸案的热度已经过去了,无数媒体的报道证实那个案子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之所以当时吸引了那么多讨论,也只是因为那个法学院院长而已。 凑热闹谁不会啊,这是很多人的本性。 那么多报道的人里有几个是真正跟那位院长有交集的?没几个,跟风了一波下来,那些人除了一波经典照片,可能连那位院长脸都没真正记熟呢,指不定给对方加个胡子或者换个发型,一堆人就认不出来了。 反正本奇自己就是这样。 “别叹气了,我也是为你好……”本奇咕哝了一句,“是什么时间就讨论什么时候的事情,别总炒旧话题,有意思么?” 这话说完,他听见后面的赫西沉默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回了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本奇翻了个白眼,彻底睡了过去。 燕绥之甩脱了那辆车,又把驾驶切回智能模式,丢开方向盘继续看起了手里的案件资料。他的模样平静淡定,好像刚才飞驰飚速的车不是他开的一样。 再往前倒个二十年,他手动开车就都是这个风格,提速的时候脸上还没什么表情,倒是车上坐着的人往往都会攥紧把手,一脸心脏快要从嘴里蹦出来的模样。 后来他注意到了这点,速度就慢慢放了下来,能用智能驾驶都用智能驾驶,越来越懒得碰方向盘。 没多久,车子便停在了预设的目的地,樟林路19号。 天琴星第三区的房价贵得离谱,樟林路因为地段有些不方便,稍微好点。但即便这样,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所以这一带的普通住宅都特别小,一个挨着一个。又因为有悬浮轨道横跨过去,还不能建得太高,最高不过三层。 陈章的那座小房子只有两层,从正脸看,一层顶多能塞下一个小小的客厅和厨房,二层塞下一间卧室和卫生间。 燕绥之从口袋里掏出两只薄薄的白色专用手套,这是他刚到天琴星的那晚出去买来的。丰富的经验让他知道,碰到什么样的案件需要提前准备什么样的东西。像专用口罩手套那种一次性的消耗品,他都是到地方再买。 屋门前的一只通知箱和窗台上都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还能分辨出警方在这里调查取证时贴过的封条痕迹。 这会儿该查的都查完了,大多数乱七八糟的封条和警戒都已经撤了,只剩下正门和几扇窗户锁眼上的还留着,以表示这里闲人免进。 有一位警署的小警察还尽职尽责地守在这里,燕绥之过来的时候,他在路边的车里按了下喇叭。 “干什么的?”小警察从窗子里探头出来。 燕绥之把身份卡在他那里刷了一下,“来的路上我交过申请。” “辩护律师啊?”小警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可能是觉得他太过年轻了,露出了不太相信的表情。不过身份证明都有,而且显然之前也听到过消息,便没再多问,点了点头。 他没有在车上坐着干看,而是下车来跟着燕绥之到了门口。 他默不吭声地看着这位一脸学生相的年轻人讲究地戴上手套,又戴上口罩,然后弯眼冲他笑了笑,“劳驾开个门?” 小警察一边用权限开锁,一边心里嘀咕:你怎么不干脆把全身都包上呢…… 这条路上往来的车辆太多,仅仅只是几天没人清扫,屋里就已经有了浓重的灰尘味,一开门就糊了两人一脸。小警察已经习惯了,只是掩了一下口鼻就进了门。 倒是燕绥之,有预见性地带了口罩,还是被那股灰尘味呛了一下,偏头轻声咳嗽了几下。 小警察心说:这实习生还真是金贵…… 屋里能搜查的地方其实早就已经被搜查过,燕绥之也并没有打算能捞出什么惊天的漏网之鱼。他只是在客厅里走走停停地扫了一圈,又迈步去厨房扫了一圈。 目光蜻蜓点水似的掠过一样又一样物品。 “你这样能看出什么东西啊?不用动手的吗?这里都是清点过的,可以翻。”小警察看了他的手套好几眼,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委婉表示你不用怕,有我盯着的情况下,随意动手。 他以为这个实习生只是年纪小,没有经验,太过拘束。谁知对方听了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笑道:“暂时不用。” 小警察:“……”我都替你急。 二楼的卧室床头,有个家用智能机,某种程度上可以代替光脑,只不过比光脑便宜很多。 陈章进了看守所,这个家用智能机自然是不能带走的,警方对它清查过一遍,之后便复归原位,只不过还保持着监控。 燕绥之冲小警察示意了一下,“我需要打开这个。” 小警察一脸“你终于动手了”的模样,走过来替他开了机。燕绥之依然矜骄得很,只动了几下手指,调出消息界面扫了一眼消息。 这么多天没动,陈章的消息界面里堆满了各种未读信息。包括第三区各种商场的打折信息,官方天气通知信息,各种乱七八糟的推销诈骗信息等等。 天天让警方盯着这些玩意儿也挺难为他们的。 小警察显然平日里没少被摧残,看见这些信息就低头揉了揉眼皮,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位实习生律师依然静静地看着全息屏,漆黑的眼珠蒙有一层透亮温润的光,随着屏幕上滚动的信息偶尔轻轻动一下。 燕绥之静静地看完了所有消息名,偶尔看到有些有兴趣的就会冲小警察递个眼神,然后点开看一下信息内容。 他看得时间最长的信息,是一条福利医院的宣传信息,带着节日问候的那种,看完他便关了屏幕,站直身体冲小警察点了点头,道:“谢谢,我差不多了。” “好的。”小警察心说这可能是我跟得最快的一次调查。 但他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公事公办地带着燕绥之出了房间。 燕绥之落在他后面几步,一边下楼一边若有所思地摘下手上的手套。 直到最后走到大门前,看着小警察关上门重新封好,他才解下口罩又冲对方笑着道:“辛苦,那么我先走了。” 小警察点了点头,重新钻回车里,看着燕绥之去往不远处停车坪的背影,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学生是不知道该干嘛了,所以来乱转了一气吧? 但是事实上,燕绥之当然不是乱转的。 他上了车就把目的地定在了那家名叫知更的福利医院。 因为那家医院他刚好打过交道,别的不好说,至少那种宣传信息不是随便乱发的,能收到这种信息,说明陈章去那家福利医院看望过什么人。 知更福利医院并不在天琴星第三区,而是在第一区,位处一个偏僻却幽静的地方,很适合养病。 这段路长得离谱,燕绥之开车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他理了理衬衫褶皱下车的时候,手指上的智能机接连震动了好几下。 记者(三) 顾晏? 屏幕还没点开来,燕绥之就下意识以为又是顾晏的信息。结果点开一看,才发现原来不是。 信息来件人的名字一跳一跳的,显示着:菲兹小姐。 燕绥之愣了一下,而后失笑。不知是为之前那个先入为主的猜测,还是为菲兹小姐这叽叽喳喳什么事都要来戳一下的性格。 菲兹小姐 -8点都过了,今天的工作日志又被你忘到脑后了吧阮野同学? 菲兹小姐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接到高级事务官亚当斯的电话,他偷偷告诉我十分钟前,你的老师顾晏已经完成了审查,审查组一位非常和蔼的前辈给他透了个信,应该不成问题。 十分钟前?燕绥之默默看了眼时间,又隐约想起来,红石星双夜的11点,其实已经接近正常时间的凌晨了,又过了这么多小时,天也该亮了。 一般而言,一级律师递交申请之后要走的流程共有三步,第一步是为期3-5天不等的初期审查,这一步里会筛掉大部分申请人,小律所基本就全军覆没了,大律所递交了几份申请的,也基本只剩下一根独苗。所以这一步结束,能留下的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到5%。按照过往经验来看,这就是初步名单了。 这份名单会公示45天,这就是第二步流程。公示期内,如果没有人提出异议,那么名单上的人就会进入最后一步流程——最终投票。 参与投票的,就是一级律师勋章墙上的那帮大佬们。如果燕绥之没“死”,他也是有表决权的大佬之一。 投票过三分之二的,就算通过。 如果表决人是一个相对温和友善好说话的群体,本着不太想得罪同行的心理,三分之二其实是个很容易达到的标准。然而很不幸,这个群体的组成人各个都很有个性,没有一个是那种“你投赞成那我也赞成”的老好人。 所以最终投票这一步,每次还是会筛掉一批人,不过这个数量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现在顾晏经历的就是第一步。正常情况下,能透口信出来,说明已经稳了,结果不会再有变动。也就是说,虽然名单还没公示出来,但是已经可以恭喜顾晏,顺利进入第二步了。 菲兹小姐: -你的老师离一级律师勋章又近了一步,激不激动?是不是很亢奋? 燕绥之翘了翘嘴角,回复: -高兴得跳起来了。 菲兹小姐: -……………… 菲兹小姐: -你不要以为我看不见你,就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你脚底长了树根,我怀疑你上中学的时候连跳高都是用走的。 燕绥之: -我中学的体育课没有跳高。 菲兹小姐的重点被成功带偏: -没有跳高?那有什么? 燕绥之: -马术游泳攀岩三选一吧,已经不太记得了。 菲兹小姐: -??????? 中学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燕大教授对于这种琐事印象不太深,他只记得当初的课程被调侃为“上山下海平地跑马”,然后他选了可以坐着的那个。 跟人讨论这种陈年旧事有点浪费时间,燕绥之不是很有兴趣。更何况话题本来在顾晏身上,这么一扯就绕远了。 他把话题又重新拉回来,回复到: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 当然,菲兹所说的激动亢奋,他没什么体会,毕竟所谓的“金光闪闪的一级律师勋章”他已经有一块了。但是高兴是真的,他一度非常欣赏的学生正在变得更加优秀,他当然很高兴。 可能比一般的高兴还要再多一点。 菲兹小姐发了一串炸礼花的小图片,非常活泼也非常愉悦。不过为了表现得不那么偏心,她还是又添了一句: -哈尔先生可能要丧气了,霍布斯的审核还在进行,但是结果很显然…… 一般而言,如果一间律所上报的申请人不止一个,那么为了公平起见,每位申请人都会有一个独立的高级事务官负责。亚当斯是负责顾晏的那位,哈尔就是负责霍布斯的那位。 照以往经验来看,一家律所最后只会剩一根独苗,既然已经透了口风说顾晏上了名单,那么霍布斯的落选就可以预见了。 燕绥之边往知更福利医院的大门走,边斟酌一个不那么偏心的回复。 他在医院的一层查询机旁边站了一会儿,试图在里面输入“陈”这个姓,出来的名单长得令人绝望。 燕绥之轻轻啧了一声,旁边服务台的小姑娘很有眼力见地探头问了一句,“先生,您是需要看望什么人么?” “是的。” “是不是姓名不太确切,所以很难查?”小姑娘非常善解人意,“没关系,这样的事很常见,您不用觉得尴尬。您有照片吗?或者别的什么信息?我可以帮您查。” “谢谢。”燕绥之想了想,调出案件资料里陈章的某张照片,“我的一位朋友托我来看望一下他的家人——” “啊……”小姑娘表情有点儿复杂,还没等他说完就应了一声,“我知道他。” “那真是太巧了。” “我知道您要看望的是谁了。”小姑娘道,“不过这个比较特殊,有警方守着,需要提交一下身份证件。” 她这么一说,燕绥之立刻就明白了。 刚才在陈章的小楼里,他还有些纳闷,为什么案件资料里没有提及过陈章的家人,福利医院的信息如果真要细查起来,不算难查。 现在看来,警方实际已经查到了。只不过发觉这边的家人跟亚巴岛的案子没有实际的关联,所以一方面为了保护这些人不受牵连,比如不被曼森家迁怒,不被某些见缝插针的媒体打扰等等……没有把这些放在案件需要公布的资料里。但是另一方面为了进一步监控,又派了一些人在这边守着。 燕绥之走的是正规程序,当然没什么介意的。他在服务台这边验证了身份,小姑娘讶异道:“居然是辩护律师啊……” “实习生。”燕绥之还不忘细化一下人设,又笑着问小姑娘,“刚才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位陈章先生,为什么?” 如果是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就算听说某个人牵扯进了某件案子里,也不会是这种表情。这个小姑娘刚才的表现,更像是对陈章知道点儿什么才会有的。 “呃……也不是不喜欢……”小姑娘有点尴尬地解释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在燕绥之温和的笑意里放松下来,想了想道:“这位陈先生的祖父、父母还有一位姐姐都在我们这里。祖父、父亲还有姐姐都是同一种遗传病,现在全都瘫痪了,母亲倒是没有那种遗传的毛病,但是因为心急又操劳的缘故,心肺功能很差,病了很多年。陈章先生他其实也挺可怜的,不过……” “不过什么?” “最初他还坚持来看他们,每周一次,所以我们都对他有点印象。但是后来他就来得很少了,每次也都只停留很短的时间就匆匆离开。这两三年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看得出来,他不是很乐意看见那些家里人。可能负担久了,对他来说太累了,就像……”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咬咬牙说了个重词,“就像累赘。” 甩又甩不掉,放又放不下,所以一方面在努力供养,一方面又不想看见他们……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燕绥之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又抬眼冲小姑娘笑了笑,道:“那我先去病房了,谢谢。” 小姑娘连忙摆了摆手,“不用谢,应该的。” 离开服务台后,燕绥之并没有急着去找小姑娘提供的病房号,而是在住院部的楼下商店里转了一圈,买了一支不带任何其他功能,只有最基础功能的录音笔。 病房外的走廊上,果然有几个穿着便衣的人扣着帽子,或者装作在等人的模样坐在长椅上。 但在燕绥之走向病房门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燕绥之一眼就明白他们是什么人,冲他们晃了一下身份卡。 那几个人点了点头,示意燕绥之可以进去,但是不要关上病房门。燕绥之又冲他们摊开手掌,简单解释道:“录音笔,最古老的那种。” 几个人笑了一下,冲他房门抬了抬下巴,“可以用,去吧。” 老实说,见陈章家人的过程并不令人愉快。 陈章的母亲哭得很厉害,她的鼻端插着帮助呼吸的细管,好几次燕绥之都怕她的动作把细管弄脱落,但她根本没在意。只是一直哭一直哭,说很久没看见陈章了,说苦了他了,这么多年让他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护士被她的哭声惊动,匆匆过来给她检查了一下身体指标,似乎格外担心她会就此哭进抢救室。 这途中,护士悄声对燕绥之说,“老太太偷溜过好几次,说要赚点钱给她儿子减点负担。有两次差点儿就找不回来了,还是楼下服务台的姑娘在港口附近看见她缩在角落,跟一群人一起摆小摊,才又给找回来,手腕的测量仪上加了个定位的小芯片。” 燕绥之听到老太太这个词的时候,莫名有点敏感。他的目光落在陈章的母亲身上,陈章50多岁,他的母亲顶多也就是100不到,在这个寿命普遍200的世界上,人生也才走到一半,按照现代人的衰老速度,甚至还在盛年的尾巴。但是她却已经老态明显,垂下的皮肤和眼下极深的泪沟不仅显得苍老,还格外憔悴。 不仅是她,这一屋子的人,陈章的祖父、父亲还有他的姐姐,看起来都比常态老得多。 他的祖父窝在最里面的床铺上,身体在衰老的阶段不断萎缩,看起来又瘦又小,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他听见他们念叨着陈章的小名,过了很久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抹了一下眼睛道:“文啊,他不要我们啦?”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很吃力,说一句还要歇一会儿。 “不要啦?” “我好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陈章的姐姐一直没有开口,却在这时候低声说了一句,“不要了好,别要了吧,少苦一点。” 那小护士扭头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鼻尖红红地冲燕绥之道:“抱歉,我先出去一下,有什么情况一定按铃叫我。” 燕绥之很少怕什么东西,要说唯一应付不来的,就是这种场面。 倒不是说他会在这里手足无措,相反,他很快以陈章朋友的身份把这些呜呜咽咽哭着的人安抚好了,也许是他看起来温和可信的缘故,说什么瞎话他们都当真,到最后听得一愣一愣的,硬是忘了哭。 溜出去洗了把脸的小护士这才有胆子回来。 临走前,陈章的父亲突然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他,没出什么事吧?” 燕绥之笑了笑,“没有,我今早还去见过他,只是他实在抽不开身。” “没事的,没事的。”陈章的父亲重复着,“跟他说没事,不用惦记,我们很好。” 从福利医院出来的时候,住院部的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第一区这边的季节跟第三区并不相同,气温要低很多,夜里的冷风顺着走廊的窗吹进来,让人觉得有些冷,哪怕有困意的也吹清醒了。 好几层的走廊都静悄悄的没有人,燕绥之脸上早已收起了笑,月光映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将他的神色映得很淡。他走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智能机,果然,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还是来自于菲兹。 之前病房里哭起来兵荒马乱的,他居然完全没有发觉有通讯请求。 他看了眼德卡马的时间,给她回拨了一个通讯。 “喂?”菲兹接得很快。 “抱歉,刚才有事。”燕绥之道。 “哦哦没关系!”菲兹说着,突然觉察到什么般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听上去好像有点……不对劲?” 燕绥之落在窗外的目光没什么变化,嘴上却笑了一下:“哪里不对劲?也许是有点困。之前什么事?” 菲兹被他一提醒,立刻叫道:“哦对!你知道吗!刚才第一步的审查通过名单公布出来了,你猜怎么着!你的顾老师和霍布斯两个人居然都在名单上!” 燕绥之一愣:“确定都在?不是重名?” “不是,就是顾晏和霍布斯。”菲兹道,“这算好事还是算坏事?” 两个人都在名单上,意味着两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级律师?不可能的。老规矩绝对不可能变,最终能成为一级律师的肯定只有一个,不是顾晏就是霍布斯。两个都通过第一轮这种情况实在很少见,十几年都很难见到一次。这说明在这一轮审查中,委员会很难取舍,万般无奈之下决定把这种抉择往后拖一拖,留给公示期或者投票期。 这对顾晏来说,并不算好事。 燕绥之想了想,回答菲兹:“这就看你偏不偏心了。” 他顿了顿,又道:“反正我偏心。” 一般人总要有两句场面话,像他这么坦然的有点少见,菲兹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半天,“好了,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又觉得心情不错,这说明我也很偏心!” “顾晏——”燕绥之下意识说完,又硬生生在后面补了两个字,“律师他们回德卡马了?” “之前告诉我已经进港口了。不过好像顾晏还要出差?不知道他,反正他们这帮大律师整天飞惯了。”菲兹道。 …… 第二天,看守所那边临时有点状况,跟燕绥之协商更改了会见时间。 直到下午四点,他才重新坐在了会见室里,进会见室前,他突然收到了一条新消息,来自于顾晏。 这颗消失了一天一夜的薄荷精上来就没头没尾问了一句话: -在哪? 燕绥之被管教的目光催促,也没多说,言简意赅地回道: -看守所。 说完他便摘下智能机放进了透明袋里。 管教接过袋子的时候又往他手里看了一眼,“还有别的通讯工具么?那是什么?” 燕绥之把手摊开。 管教点了点头,让他进了会见室。 没两分钟,陈章就被昨天那个虎脸管教带来了,两个人看见燕绥之的瞬间都露出了一种麻木不仁但又有一点点心酸的表情,可见前一天都被伤得不轻。 陈章在桌前坐下的时候,又伸手按了一下腰。然后开门见山地扔给燕绥之一句话:“我仍然坚持昨天的态度。” 打死不说。 燕绥之也不急,只是有点好笑地问:“那你完全可以拒绝来会见室,就像昨天最初所做的那样。” 陈章抿着嘴,没有回答。 他其实是怕了这个实习生,他怕他拒不见面之后,这位实习生又像昨天一样,搞出什么事来诈他。诈一回他的情绪就要跟着激动一回,忐忑不安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不想再上一回当。所以干脆来了,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反而心里更有底一点。 因为只要不说话,主动权就依然在他这里。 “人带到了啊,会见时间老规矩一小时。”管教牙疼似的哼哼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大门嘭地关上,会见室里又开始陷入昨天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 陈章单方面窒息。 燕绥之一点儿也不急,他昨天临走前留下的话,今天说到做到。他还真就什么也不干,也不着急,就那么喝着玻璃杯里的清水,淡定地看着陈章。 “……” 十分钟过去,陈章开始挪凳子。 二十分钟过去,陈章开始抓耳挠腮。 三十分钟过去,陈章有点忍不住了。 他刚要张口,燕绥之突然伸出食指抵了抵嘴唇,示意他不要说话,安静点。 “……” 陈章要疯了。 就在他一脸崩溃地瞪着燕绥之的时候,燕绥之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墙上的时间,然后拿出了一样东西,搁在桌子中央,“你不用说话,我今天也不打算问什么问题。现在还有25分钟剩余,我给你放一段录音。” 桌上的东西正是他昨天买好带进病房的录音笔,他录了其中一部分,不长不短,刚好25分钟。会见室不能带任何通讯工具,所以他才挑了个这么老式的东西。 好在虽然老式,音质却不错,放出来的内容清晰得就像响在耳边。 “我好久没看见他了,他过得苦不苦啊?” 女人苍老的声音响起来的瞬间,陈章就像被按了定身键,瞪着眼睛身体绷直,一动不动…… 看守所外面,两个人影正在对街的咖啡露天座上,在这里能够清楚地看到看守所大门,还能坐着喝杯咖啡,视角非常好,适合等人也适合盯人。 赫西看着摆弄专业镜头的本奇,忍不住道:“这样不太好吧老师。” 本奇被他冷不丁的出声弄得手一抖,差点儿摔了镜头,“哎我这十万西的宝贝,你说话别这么突然!哪样啊?” “跟踪那个实习生。”赫西咕哝道,“盯着他拍干什么……” “当然是挖点新闻啊!”本奇眯着一只眼,半边脸贴着动态相机,表情精明又刁蛮,“别看只是一个实习生,能做的文章多了去了。他怎么给当事人做辩护,最后是输了还是赢了,输了是不是跟曼森家有不正当的交易啊?赢了是不是跟法官交往过密啊?又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弯弯绕绕,这个案子牵扯的人都不简单,随便找一个角度都能写。看图说话会不会?” 赫西小声道:“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你都跟了他一天了,还在他宾馆对面架了个长——” “你觉得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本奇没好气地打断他,“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我会害你?你来干事是要赚钱吃饭的,先活下来好吗年轻人?再说了——” 他调好镜头,找好了一个角度,舔了舔嘴唇道:“我那一口气到现在还没出去呢,噎死了你收尸么?不给那个小实习生找点乐子磨一磨,我浑身不舒坦。” 这话刚说完,他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他第一反应是,谁啊,还挺有礼貌。 等他愣了一下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人似乎刚从别的地方过来,手里还搭着一件明显不合这边季节的灰色大衣,身上的衬衫却依然笔挺得像刚熨烫过。 本奇:“你谁???” 对方在他眼皮子低下,一脸冷漠地拿走了他的相机,然后垂着目光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让人心慌:“如果没弄错的话,你正在跟拍的人碰巧是我的实习生。我不介意浪费时间听你解释一下,你打算怎么磨一磨他?” 本奇:“…………………………” 记者(四) 会见的最后25分钟,对陈章来说既漫长得像熬过了半生,又短得好像只有一瞬。 在录音播放的过程中,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过几下,全程凝固了一样,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充血的眼珠上一度蒙上了一层微亮的水光,又因为努力睁大的缘故,不消片刻又缓缓隐了回去。 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愣是没有一滴漫出眼睑。 录音尾声是护士对他零星的不满和抱怨,以及他母亲连声的解释:“他不是不来,他就是太忙了,忙完了就来了……” 那句解释对陈章来说可能比什么都扎心窝,燕绥之眼见他眼皮轻微地抖了一下,眼里含着的水光跟着一晃—— “哎——时间到了啊!”管教准时开门进来,带着点儿催促意味提醒两人会见到此为止。 趁着管教说话,燕绥之没盯着他的功夫,陈章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再抬头时,又是牙根紧合的沉默模样。 管教的目光带着疑惑和稀奇,不过陈章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只是低着头,顺从又僵硬地站起来,随时准备跟着他离开会见室。 燕绥之说什么是什么,当真没有问他任何一个问题,只是神色淡淡地收起录音笔,又给陈章丢下一句熟悉的话:“明天的会见时间,我还在这里。” 这次陈章沉默良久,终于低低应了一声,“嗯。” 然后转头跟着管教离开了。 陈章难得配合的一次回应算是一个好兆头,但也许是受了刚才录音内容的影响,燕绥之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依然很淡。 他多数时候是带着笑的,就连挤兑人刻薄人的时候都不例外。但他一旦收起了笑,浑身上下就会散发出一种冷淡的疏离感来。总让人担心他是不是不高兴,但又不敢冒然询问,只敢远远地看着。 他就是顶着这样冷淡的表情走到了路口,连看都没看周围一眼,就垂着目光调出智能机屏幕打算约车。 约车的预订刚要发送,智能机突然震了一下。 有一条新信息掐在这个点进来了。 燕绥之暂且搁下约车单,点进去看了一眼。 来件人:小心眼的薄荷精 -抬头。 燕绥之:“???” 他下意识抬起头—— 对面的露天咖啡座里,某位据说“正在出差”的大律师正坐在一张藤制的扶手椅里,看向这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还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咖啡。 燕绥之微愣,转而便笑了。 不过他目光一动便发现,顾大律师并不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跟他同桌而坐的,还有另外两个人,还是两位……熟人。 那两位来自蜂窝网的,所谓的记者,赫西还有本奇。 那个叫赫西的年轻记者留给燕绥之的印象还行,此时像是做了什么丢人又亏心的事情似的,只朝他这里看了一眼,就低头默默掩住了额头。至于那位叫本奇的,则冲着他这边笑得一脸尴尬。 偏巧他坐在顾晏旁边,那张王八绿豆似的脸跟顾晏的冷脸放在一起,对比效果堪称人间惨剧。 燕大教授毫不留情地在心里刻薄道:得多恨自己才挑这么个座位…… “昨晚菲兹告诉我,你要出差。”燕绥之穿过道路走到咖啡座旁边,垂下目光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晏,“出到咖啡店来了?” “确实来出差。二区那边有个之前接的案子在收尾,要去走一下流程签几个字。”顾晏抬起眼,“不过菲兹每天都跟我告你一状,从场面上来说,我认为有必要先来履行一下我作为老师的管教义务。”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虽然我根本不想管你,但是碍于场面,我还得纡尊降贵陪你演一演。 燕绥之哭笑不得,“菲兹小姐背着我告了什么瞎状?说来听听。” “不提交工作日志,不填报销单,不守规矩。” 燕绥之:“……” 他可以打赌,最后那条肯定是某些人擅自加上去的,语气都不一样。 原本低着头的赫西听到这段对话,忍不住抬起头来,默默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往,眼里露出一丝微微的羡慕。 他觉得这种可能才是他理想中的前辈和新人的相处状态……呃好像也有一点点不同,但至少比他和本奇之间的状态好太多了。 也许是他的目光存在感太强,燕绥之余光瞥见了,并且看清了他目光里的那一点羡慕。 燕绥之:“……” 他觉得这位年轻人可能存在着一点儿误解。 不过…… “你们二位这是……”燕绥之转向赫西和本奇,目光从本奇手里紧紧搂着的专业相机上一扫而过,又落在赫西尴尬摆弄的简版相机上,“嗯?” 嗯什么嗯啊…… 本奇牙疼似的抹了把脸,哼哼道,“很抱歉,我们本来想给你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 燕绥之看了眼赫西的表情,了然道:“别带‘们’字,我想这种时候就没必要谦虚了吧。” 本奇牙更疼了,捂着脸默默瞪着燕绥之半天,屈服道:“我本想拍照片,但是没有考虑到你的意愿和某些现实规则……” 燕绥之笑了。 恐怕是这位自称为记者的朋友交易不成,追车又被甩,于是恼羞成怒想来找点麻烦,结果被顾晏半道抄家,聊了聊法律问题。 联盟里不是总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么,说惹谁都不要惹那帮声名在外的律师,因为真惹恼了,他们有一万种合理合法的方法让你栽得连裤衩都不剩。 本奇大概就是接受了来自顾晏的素质教育,立刻乖乖认怂,息事宁人。 他道完歉,觉得自己的态度貌似还可以,于是转头试探着问顾晏:“那些照片备份……” 顾晏淡淡道:“我对你们那数十万张照片内容没什么兴趣,但是需要留个底。” 万一哪天法官有兴趣呢…… 本奇自己替他把后半句话补全,然后自己吓死了自己,默默闭了嘴,不再提备份的事情。 该撒的气一点儿没撒成,还给人留了个把柄,这一天过得再糟心不过。所以在顾晏和燕绥之表示不打算再留他们之后,本奇拽着赫西头也不回地跑了。 “让你紧张吐了的那位当事人怎么样了?”顾晏道。 “……好好说话。”燕绥之没好气道,“今天依然没开口,不过明天就不一定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总能让听的人觉得万分放心。 “所以我这就要回酒店了,再看一眼口供内容。”燕绥之问他,“你怎么说?” “去一趟二区。” “还真出差?” 顾晏:“……” 看见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燕大教授逗着学生不亦乐乎,弯着眼睛道:“行了,不开玩笑。去二区多久,还来三区么?” 顾晏看了他一会儿,又垂下目光转了一下手里的咖啡杯,浅浅喝了一口,道:“再看吧。” “作为名义上的老师,你不看实习生庭审?”燕绥之觉得顾同学演得还不如他像样。 他顺口一问,已经低头用智能机约起了车。 很快,约好的车就自动停在了路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很快便由所约的车型引发了“花钱如流水”和“可怕的资产余额”问题,以至于燕绥之都忘了顾晏还没回答“看不看庭审”。 燕绥之让智能车先送顾晏去码头。 三区和二区并不是相连的大陆,开车去不如水路来得快捷,专门载客的海用飞梭五个小时就能到岸。 临下车的时候,顾晏想起什么般让燕绥之开了智能机的对点链接。 “你传过来的这两个文件夹是什么?”燕绥之有些纳闷,“怎么这么大?” “那两位记者相机里的照片备份。”顾晏道,“毕竟他们针对的是你,处理权给你更合适,如果暂时没什么想法就先放着吧。” 燕绥之欣然接受。在等待文件传来的过程中,他又忍不住想起了赫西和本奇两个人之间的相处状态,随口提了一句:“那对师徒……姑且算师徒吧,理念相差太多,看着挺逗的,估计处不长久。” 没准几年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结果。 这话说完,顾晏没应声。 没过片刻,双方智能机“叮”地一响,文件传输完毕。 顾晏收起屏幕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我曾经也一度觉得跟你的理念有很大偏差。” 燕绥之愣了一下,又想起什么般轻轻“啊”了一声,过了几秒。他又笑着问道,“现在呢?还差着么?” 顾晏在他身边的座椅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握住门把手下了车。他手腕扶着车顶,微微弯腰看着车里,淡淡道:“下回再说吧,行李箱我没拿,帮我再订一个房间,明天晚上过去。” 准备(一) 返程刚巧碰上了第三区的拥堵高峰期,燕绥之懒得跟在一大堆车后面慢慢蠕动,干脆改了条最长的绕区路线。他不太在意最终花费的时间是长是短,只要别五米十米一刹车就行。 他这会儿胃里没什么东西垫着,刹多了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绕区路线因为太过偏僻,果然比区内的那些路畅通。但宁愿绕远路来躲避拥堵的人不是他一个,所以中途也碰上了一次较长时间的停顿。 等待的过程中,燕绥之目光扫过路边。 樱桃庄园? 他的视线最终停落在斜前方岔道口大大的标牌上。硕大的箭头指往一条树木繁密的林荫道,距离显示还有700米。 这个地方他并不算陌生,很多人对这个名字都不会陌生——这里是天琴星第三区有名的酒庄,只不过酒庄后面有一大片樱桃园,夹着各种藤花和常绿树,修建得格外漂亮。这座极有情调的花园在酒庄往来的客人中口口相传,最终成了那些人举办花园酒会或是类似消遣的好地方。 这酒庄的管理者很会搞情调,为了讨那些客人们欢欣,依照不同人的口味给每一位vip客人酿了定制酒作为独特的礼物,一年一瓶,标着名字和独一无二的记号,分放在樱桃园各个角落里,也许在某些花枝后面,也许在一丛绿叶中。 客人有一年的时间去慢慢寻找惊喜。 那些酒瓶外裹着一层特别又精致的软膜,有利于那些酒的保存。客人找到得早说明运气好,找到得晚酒则更醇香。 这种左右都是高兴的事,自然深得人心,所以樱桃庄园名声愈噪。 不过此时引起燕绥之注意的并非它的名声,而是因为之前本奇给他看的那一系列跟拍照片里,有好几张都出自于这里。有乔和赵择木两个人的,也有乔单独的。 燕绥之想了想,干脆将驾驶模式切换成手动,方向盘一转,从岔道口拐出大路,径直进了林荫道。 樱桃庄园他其实没来过几次,毕竟以前忙碌的生活决定了他并没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跨星球来搞花园酒会,不过他的名字却在樱桃庄园的vip客人名单上,因为他每年都会从这里订一些酒作为小礼物,或是在生日酒会上让学生们尝一尝不同风味。 而属于他的那份定制酒,也应他要求,每年直接寄到德卡马。 燕绥之从停车坪出来,走到樱桃庄园门口又突然停了步。 差点儿忘了,他现在只能进樱桃庄园的前厅,进不了后面的樱桃园,毕竟顶的不再是“燕绥之”的身份,而是“阮野”。 他正迟疑的时候,庄园前厅里刚巧走出来两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倒霉的本奇和赫西。 本奇原本走在前面,边走边比划着手势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结果余光瞥到燕绥之,脚下就是一个急刹。 燕绥之笑了:“好巧。” 本奇哭丧着脸抱紧了自己的相机,“怎么又是你!” 因为之前的事,本奇现在看见燕绥之或者顾晏就想跑,恨不得离个八百米再说话。 “别慌。”燕绥之安抚道,“这次不抢你相机。” 这话说得就很值得琢磨了,意思就是“虽然不抢相机,但我要干点别的”。 本奇自己天天跟各种文字语言游戏打交道,当然一听就抓到了重点,脸更丧了,“你要干什么,你先说。” 燕绥之朝酒庄里望了一眼,问他,“刚才听见你在说赵择木,他现在在酒庄?” 本奇点头:“对啊,要不然我带着赫西来这干什么?喝酒吗?” 他狐疑地盯着燕绥之,“怎么?你……你想进去?” 这个心领神会让燕绥之非常满意,还省得他开口了。 “聪明人。”燕大教授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劳驾带我去一趟樱桃园?” 本奇特别想说:“别劳驾不想去做梦吧。”但是想起之前的素质教育,他又咕咚一下把话咽回去,牙疼似的不情不愿地哼哼:“算了算了,你,哎……你跟我过来。” 之前本奇有几张照片明显就是在樱桃园内拍的,说明他显然有进园的资格。 本奇带着赫西和燕绥之回到大厅的时候,负责接待的服务生愣了一下,“您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了吗?” “哦不是,我碰巧遇到一位朋友,顺便带他去樱桃园喝一杯。”本奇说“遇到个朋友”的时候,语气活像“撞见了鬼”,引得服务生看了燕绥之好几眼。 “呃,好的,没问题。”服务生体现了他良好的态度,听明白后就立刻换上了非常热情的笑,冲通往樱桃园的小径比了个手势,“请跟我来,那么先生您需要什么酒?” 我想要毒酒你敢上? 本奇在心里叨咕了半天,挑了个相对划算的:“花园甜酒吧。” “好的。”服务生也不多问。 燕绥之顺理成章被带进了樱桃园。 园区非常大,由不同的树木和花藤分隔出道路空间,顺着卵石路每走一小段就会有一片开阔些的地方,搁放着精致的圆桌和藤椅,客人可以在这里品酒,或是要一壶这里特质的樱桃茶、花茶,享用一些甜点。 索性已经进来了,本奇也没继续矫情,干脆送佛送到西,摆着一张晚·娘脸把燕绥之领到园区深处。 “先在这里坐着吧。” 他们挑了一处被草莓和星月草围绕的桌椅,服务生很快送上来了甜酒、冰块、奶油,一碟精致的佐酒点心,以及三只细脚玻璃杯,每一只里面都缀了一颗浆红色的樱桃。 小伙子熟练地给他们三人配好酒,冲他们笑了笑:“慢用,有什么需要按桌上的铃。” 燕绥之吃了一些点心垫了垫,这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 他这人每件事都分得很清楚,被跟拍找麻烦是一码事,被本奇帮忙带进来又是一码事,所以他咽下甜酒后冲本奇道:“谢谢,回头送你一瓶银底卡蒙。” 银底卡蒙是樱桃庄园有名的头等酒,属于有格调的里面口感接受度最广的,适合作为礼物送人。 但贵…… 本奇翻了个白眼,“你都能买银座卡蒙了还要我带你进门?” 言下之意就是别逗我了,我还是不指望了。 燕绥之挑了挑眉,也没作解释。 “赵择木去祷告屋了。”本奇朝远处的一条单独小路抬了抬下巴,“他每回都要在里面呆很久,你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你就等吧,反正我们要走了。” 他似乎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又或者还有别的人要跟拍,并没有在这里多留的打算。一口闷掉整杯甜酒,他便催促着赫西赶紧喝完,赶紧离开。 于是五分钟后,樱桃园深处这一片就只剩下了燕绥之一个人不紧不慢地喝着甜酒,目光在周围的花花草草上扫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那条小径上。 小径的尽头有座暖色调的房子,被称为祷告屋。 樱桃庄园这里服务一条龙,特地为某些借酒消愁的先生小姐们设立了一幢祷告屋,里面有一位专门负责听牢骚和醉话的祷告官,有点儿类似古早时期的神职人员。在他面前你可以放心地说任何事情,而且依照规定,他有权也有义务为你所说的内容保密。 本奇不愧是跟拍了很久的人,对赵择木的习惯很了解。 燕绥之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天色都已经暗了,赵择木才从祷告屋里出来。一段时间未见,他看起来沧桑不少,下巴上冒出了一层青茬,跟之前打理得一丝不苟的模样相差甚远。 他在路上碰见了一个熟人,强打起精神跟人寒暄了两句。 “你怎么突然跑来这里了?我以为你最近都不会出门了。”那人说。 赵择木点了点头,有些疲惫地道:“最近突然想来看看。” 那人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你跟曼森还有乔,你们以前就总来这边喝酒吧?我记得听谁提过?” 赵择木:“嗯,很久以前了,十来岁的时候,借着家里的名号偷偷来喝。” 那人笑起来,“看来都干过这种事,在花园里找标着父母名字的酒换标签,那时候觉得恶作剧挺有意思的。” “是啊。” 那人想想又叹了口气,“听说曼森身体还没好?” 尽管曼森家族封了一部分消息,但是同在那一圈的人多少听到了一些风声。 赵择木:“嗯……最近总想起曼森十来岁时候干的那些蠢事情,所以来这里转转。” “哎……”那人拍了拍赵择木的肩膀,“不知道他会怎么样。” 赵择木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接着道,“总会出院的。行了,不说了,我先走了。” “好,下回有时间喝酒!” “嗯。” 赵择木从这边经过的时候,燕绥之借着喝酒,将脸朝里偏了一下。 依照这边的规定,他作为嫌疑人陈章的辩护律师,不能随意会见受害人方的证人,如果要见需要先报备一下走个流程,以免出现什么威胁证人改变证词之类的情况。 燕绥之来樱桃庄园本就是一时兴起,当然没有走过流程。他只是来观察一下赵择木的状态,并没有打算跟他有直接对话。 赵择木果然没有看见他,匆匆离去。 留下的那个人还在园子里,跟另一位同行者自然而然地聊起了赵择木。 “他跟曼森的关系有那么好?我怎么没看出来?” “那是你以前不认识他们,小时候他们关系还是不错的,他、乔还有曼森,后来大了就疏远了,毕竟不是一路人。” “确实,他看上去比较沉稳?” “骨子里精着呐!那三位里面要说最傻的,曼森当之无愧。” …… 燕绥之听他们无差别挤兑完一圈人,喝下最后一点儿酒,又用清洁纸巾仔细地擦了一遍拿过点心的手指,这才离开。 第二天从清早起就没有一个好兆头,天色阴黑,风吹绞得四处哗哗作响。 燕绥之在会见时间准时到达了看守所。 “稍等,我去把陈章带过来。”虎脸管教看他天天来,天天把陈章弄得神情恍惚,但偏偏没正经开口谈过案子,也挺倒霉的。连语气都缓和了几分。 燕绥之在会见室里老位置坐下,点了点头:“劳驾。” 结果这一等又是十分钟。 就连守在门口的管教都有点不忍心看了,其中一个往会见室里瞟了一眼,悄声对另一个道:“别是兜了一圈又回起点了吧,我怎么觉得陈章又要拒不相见了。” “那也太难搞了。” “这实习生也是倒霉,一上来就碰到个这样的当事人。” “手气太差了。” 这俩以为自己声音很小,但实际上那种悉悉索索的小对话燕绥之能听清大半,顿时有点儿哭笑不得。 但他也不急,依然放松地靠坐在椅子里。 又十分钟后,门口的管教啪地一下靠着脚跟在墙边站直身体。 “见了鬼了,居然来了!” “会见时间都过半了才来……” 走廊里响起缓慢的脚步声,很重很拖沓,伴随着手铐上金属碰撞的轻响。 燕绥之两手松松交握着搁在桌前,他知道,陈章已经想通了。也许之前有无数理由让他排斥和抗拒说真话,也许有无数障碍阻止他开口,但现在,他一定已经想通了。 今天的陈章看起来比昨天憔悴了一倍,眼下是大团的青黑,嘴唇上下的胡须已经连成了片,头发支棱着,就连常年潜水锻炼出来的肌肉也似乎塌了下去,被衣物掩盖。 但是他的眼睛很亮,目光很沉。 他在位置上坐下,缓缓开口:“昨天的录音,在我脑子里回放了很多遍,很多很多遍,所以我一夜没能睡着。我就听见我爸、我妈在耳边一直问我,苦不苦,是不是不要他们了……” 他沉静了一下,又苦笑一声,“我说,哪能呢……我只是……” “我只是害怕见到他们……” “你知道吧?我家有遗传病,到了60岁,十有八·九要瘫的,我离那也不远了,顶多再有四五年。其实这种病不是治不了,包括我妈的心肺,真要治,找最好的医院自体培植,选个最健康的备份时段,养出来的器官把病损器官替换掉就行。我都咨询过的……就是……就是总挣不够那么多钱。” 陈章道:“如果是一个更有用一点的人,赚的更多一点,他们现在可能已经不用那样躺在医院了。所以我不想见他们,没脸见……离发病的时间越近,就越不想见,想走远一点,找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的小医院等病发。” “这两年,每隔几天,我就跟魔怔了一样幻想着,天上怎么不掉馅饼呢,或者哪里来一场龙卷风,卷一点钱刮到我面前……每天想每天想,做梦都在想。” …… 他像是把燕绥之当成了樱桃庄园里那种祷告官,把这些年的牢骚和梦话都倒了出来,越说越刹不住。 但是燕绥之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也没有露出什么怜悯或者同情的表情,就像在听一段平平常常的话,这反倒让陈章很放松,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 过了很久之后,陈章终于挖完了积尘已久的淤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这时,他才抬起眼,不避不让地看着燕绥之,“我想了一晚,觉得……比起天上掉下一把钱,他们应该还是更想看看我吧?” 燕绥之说:“当然。”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你所说的那些高额手术,有一些地方可以大额度减免,至少我就知道一两处。” 陈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真的?” “当然,会有一些条件,但并不苛刻。”燕绥之道,“只是环境可能不如天琴星,在酒城。” 陈章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似乎在确认他这话的可信度。半晌,他才下定决心似的闭上了眼睛,又重新睁开,道:“关于……关于那件案子……关于曼森先生……我有错。” 燕绥之看着他。 他说完这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但不是谋杀。” 燕绥之点了点头,“那么,你希望我做有罪辩护,还是无罪辩护,告诉我。” 陈章捏了捏手指,道:“无罪。” “好。” “我没有做那些事情,但是……”陈章道,“但是我录了认罪的口供,注射器上有我的指纹残存,药剂瓶底部也有,还有——” 燕绥之平静地打断他,“那些不是你要考虑的,你只要保证说实话,剩下的交给我。” 外面忽然响起一声惊雷,穿过门墙隐约传了进来,陈章手指一颤,又慢慢握紧,突然梦醒似的道:“好,我保证。” 阴了一整日的天终于下起了暴雨,冰冷硕大的雨点砸在屋檐墙壁上,顷刻便打湿了一片。 街边水流汩汩直淌,很快就没了下脚的地方。 燕绥之沿着看守所的走廊往外走,窗玻璃被雨水糊成一片,时不时有闪电忽闪着映亮半边天空。 他默默翻开资产卡看了一眼,心说要完,还真被顾晏那乌鸦嘴说中了,余额已经可怕到买把伞都痛的地步。 看守所再长的走廊也有个尽头,眼看着外面的雨势泼天盖地,他不得不在距离大门一米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就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倚着墙笑等雨停的时候,他看见街对面有一个身影正从车里出来,他肩背板直身形挺拔,撑着一柄伞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过来。 走到看守所大门的台阶前,他微斜了伞沿,抬头朝燕绥之这边看过来。 燕绥之一愣,站直了身体。 暴雨中对方的面容模糊不清,但依然能一眼认出来,是顾晏。 燕绥之调出全息屏,手指轻快地发了一条信息: -不是说晚上才到? 顾晏根本没看智能机,撑着伞沿着台阶上来了。他在门前停下,不咸不淡地道:“隔着不到五米发信息?” 燕绥之:“昨天发信息让我抬头的是谁来着?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顾晏:“……” 燕大教授得以解救,当即跟着顾晏一起下了阶梯,并肩往院门走。 “房间订好了?”顾晏问道。 燕绥之说:“没订。” 顾晏:“?” 燕绥之坦然道:“余额只够在我房里加一张床,加完我现在连伞都买不起。” “……” 顾大律师一脸空白,说不上来是被“加床”震到了,还是被“伞都买不起”震到了。 但是看起来,他有点想把伞下的人丢在暴雨里。 燕绥之默默欣赏了一下他的脸色,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行了逗你的,订好了。不过你得给我解释解释,我是洪水猛兽么,加个床你脸绷成这样?” 顾晏目不斜视,默不作声,走到街边拉开车门就把某人塞了进去。 他自己在驾驶座坐定,把伞收起来放在了伞格里,刚要发动车子,旁边突然伸出了一只瘦长白皙的手。 “给钱,房间订金。托你这张乌鸦嘴的福,你的老师真的要买不起伞了。”燕绥之道。 顾晏:“……” 你怎么不把自己也典当一票花了? 准备(二) 顾晏一开始没有动,燕绥之跟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指。 “看什么,蹭到灰了?”他指尖蜷了一下,缩了回来。 顾晏闻言目光一动,收了回去。他将车发动起来,调到智能驾驶模式,一边挑选着目的地一边道:“我只是看看,多长的手才能花钱花得毫不知数。” 燕绥之:“……” 尽管被顾晏盯着并不是因为蹭到灰,但燕绥之兀自摩挲了一下指尖,还是从车厢供给的清洁盒里抽了一张消毒纸巾,不紧不慢地擦起了手指。 他每次做这种动作的时候,都有点漫不经心。像是太过无聊了,随意找了点事打发时间。 以前在院长办公室里也一样——他每回处理完一堆事务,都会推开光脑看着窗外的绿荫放松一会儿眼睛。每到那时候,他也会这样靠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优雅又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清洁着自己的手指。 也不知道这是他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 老实说,很多无意间看见过的学生都认为,那样的姿态很赏心悦目,会让人觉得院长讲究极了,斯文干净。 唯独顾晏有一回问他,“为什么总擦手指?” 当时的燕绥之看电子文件时戴的缓疲劳眼镜还没摘,好看的眼睛在净透的镜片后面弯了一下,答道:“看文件累了,权当活动一下。” 多年后的现在,顾晏借着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微蹙了一下眉心又松开,“你……” “嗯?”燕绥之愣了一下,抬头从后视镜里和他对视了一眼,然后将用完的消毒纸巾叠了两叠,扔进了车厢内自带的小型垃圾碎屑处理箱。 “算了,没事。” 车子已经进入了智能驾驶模式,不需要顾晏再动什么。于是他点开了智能机屏幕,给燕绥之转了一份酒店订金。转完后,他看着那笔并不算大的金额,略作沉吟。 后车厢里,燕绥之的智能机叮地响了一声,一个小条的资产卡余额变动提醒跳了出来,又很快消失。 燕绥之从后座看过去,也许是他坐的位置角度刚好,顾晏智能机全息屏的私密模式对他没有作用,屏幕上的内容清清楚楚地印进燕绥之的眼里。 顾晏打开的界面是实习生手册。 燕绥之目光动了一下,落在顾晏微偏的侧脸上,“虽然这样有点不礼貌,但我还是想说我不小心看见了你的屏幕。” “……” 顾晏手指一顿,眼皮抬了一下,但是没有看过来就又落了回去。手指有点犹豫着是不是要立刻关掉界面。 “可能这个猜测有那么一点儿自作多情。”燕绥之想了想,“你是想在实习生手册上找一条合理的理由,来接济你……穷困潦倒的老师么?” “穷困潦倒”这几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带了笑,似乎觉得这种词落在自己身上有种微妙的荒诞感,但又不至于懊恼。他就像在看一场不相干的戏一样,甚至还觉得挺逗的。 顾晏终于还是抬起了眼。 他并没有完全将头转过来,只是侧了脸,目光朝这边偏了一下。一定要说的话,他的视线落点其实是在某个椅背,或者某个窗角。 但燕绥之能感觉到他的余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看起来似乎在斟酌着怎么接燕绥之这句问话,可能想要嘲讽挤兑但又因为某些原因有点犹豫。 这种表情燕绥之很熟悉,很多年前还在学校的顾晏也会这样。这在冷冰冰顾同学身上并不多见,以至于每回看见,本性有点混账的燕大教授就总想逗两下。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就像上次那个一万西的工伤?我后来闲着去翻了一下,那条腿可能只值6000。” “……” 这话一出,顾大律师毫不犹豫收起了全息屏幕,仿佛多看实习生手册一个字都能瞎了眼。 看见顾晏关了屏幕,燕绥之反而笑了一下。 “你如果实在无事可做,我建议你反省一下。”后视镜里印出顾晏面无表情的脸,“照你这速度,那点余额不够你活到明天。” “没关系,菲兹小姐说过,明天这个案子的委托金会到账一部分。”燕大教授非常乐观。 顾晏:“……” 这种无缝衔接不留余地,后续资金不小心晚一天都能饿死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他实在无话可说。 智能驾驶自有感应和导航系统,并不像手动一样,需要配合车窗和两侧的后视镜来看路况。所以暴雨之下,每一扇车窗都被水流打得一片模糊,将一切隔绝在外。 这种天气的傍晚总是黑得像入了夜,窗外时不时有灯光亮成一片,又很快划过。 燕绥之支着下巴,安静地看着窗外。从他的表情很难看出来他是单纯地出神还是在思考陈章的案子,又或者只是看看模糊不清的灯火夜景。 “顾晏。”他看了一会儿夜景,忽然出声。 前座的顾晏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两天来回不断的行程让他少有休息的时候。也许是车内封闭却安静的氛围合着车外的雨声,莫名让人觉得困倦,他没有睁眼,只低低应了一声:“说。” “我其实非常庆幸进了南十字律所。”燕绥之温声道,“当然,这有很多机缘巧合的因素在里面。” 顾晏似乎已经有了睡意,过了一会儿才又应了一声。但因为过于短促,听起来像是并不相信燕绥之这种说辞。 “不过我很庆幸碰见的是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燕绥之道,“因为你非常心软……” 他笑了一下,像是玩笑似的道,“哪怕再不喜欢或是看不惯谁,也不忍心看人陷在困境里,能帮总会帮一把。” 这一回,前座的人安静了很久,久到燕绥之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低沉的声音才响起,含着朦胧的倦意,“说得不太对。” 准备(三) 哪里说得不对? 这句话在燕绥之舌尖绕了一圈,又咽了回去,鬼使神差地没问出来。也许是因为窗外雨声太大,扰了话音,也许是顾晏轻声的呼吸愈渐平缓,任何一句话都会惊了困意。 于是他没问,顾晏也没答。 车内重新陷入安静的氛围里,车外的灯火再度摇曳成片。 路上虽然拥堵,但总有个终点。车平稳地滑行了一段停在酒店楼下,顾晏还没有醒过来。他清醒的时候总是保持着严谨冷静的状态,看不出累不累。睡着后就显出了几分疲惫。 能在下午赶回第三区,之前必然没有好好休息。 这点顾晏虽然只字未提,但燕绥之经验丰富,对这些行程的长短耗时非常清楚。 他把后座的行车控制面板悄悄调出来,在电子音提示“目的地已到达”之前,关掉了一切提醒,调节了温度。车内保持着那种混杂着朦胧雨声的安静,没有什么突兀的动静惊扰顾晏。 燕绥之朝前座看了一眼,架起光脑调出案件资料,静静地翻看起来。 这种场景有些久违了,很像多年以前某个春末的午后。 院长办公室的里间面积很大,除了燕绥之自己的办公桌和一排偌大的用来放留档文件的立柜,还有两张供学生用的办公桌,靠窗放着。 有时候他带一些学术项目,会让参与的学生随意来办公室,甚至直接把光脑和各类资料搬来那两张办公桌上,这样碰到什么问题,抬头就能问他。 但事实上这样做的学生很少,因为都有点怕他。 真正使用那两张桌子最多的学生,大概就是顾晏了。因为有一回的项目,直系学生里他只挑了顾晏一个。那三个月,顾晏有大半的时间都呆在院长办公室里。 那天那个午后也是这样,燕绥之少有地在办公室呆了一整天,一直戴着眼镜,低头处理着光脑里成沓的文件和案子资料,偶尔回几封邮件。 办公室里也是这样安静,只偶尔能听见窗外婉转的鸟鸣。 顾晏前一天不知因为什么事,似乎没怎么睡,那天少有地露出明显的困意。 于是燕绥之处理完一批文件,抬头放松一下眼睛时,就看见顾晏支着下巴,维持着翻看文献的姿势,已经进入了浅眠。 窗外长长的绿藤挂下来,被风拨弄得轻晃几下,年轻学生脸侧和挺直的鼻梁前留下清晰的投影。 燕大教授是位非常开明的老师,所以当时并没有出声叫醒他,只是笑了笑任他继续打盹儿。 但同时,燕大教授也是位本质喜欢逗弄人的老师,所以他在桌面随手新建了一张纸页,握着电子笔给打盹儿的年轻学生画了一幅速写,题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投递进了学生的邮箱。 光脑“叮”地轻响了一声,顾晏眉心微蹙了一下,这才转醒。 他刚睁眼就跟光脑吐出的纸页对上了,看到速写先是一愣,接着就看到了那行格外潇洒的题字——顾同学,昨晚做贼去了么? “……” 就因为打盹被捉,面皮薄的顾晏那一整天都表现得特别顺从,瘫着一张脸,说什么是什么,一句嘴都没顶过。 …… 看了很久资料的燕绥之在放松的间隙分神想起了这些前尘往事,虽然只是琐碎小事,隔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仍然很有意思。他翘了翘嘴角,抬眼朝前座一瞥。 结果就见睡着的顾晏半睁着眼,正借着后视镜看着他。 “醒了?”燕绥之一愣,“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顾晏捏了一下鼻梁,这才真正转醒,“到了多久了?怎么没叫醒我?” 他嗓音含着睡意未消的微哑,也许是说得很低的缘故,居然显出了一分温和。 “翻资料没注意,忘了叫你。”燕绥之半真不假的瞎话张口就来。 顾晏未作评价,只解开了安全带,冲他说:“下车。” 不知道是不是受车里顾晏的困意感染,最近有些浅眠的燕绥之这晚难得睡得很好。 第二天,暴雨依然没停,燕绥之这次去看守所不再是独自一人,而是带上了顾晏。 经过门卫亭的时候,燕绥之在前顾晏在后依次刷了身份卡,就像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大律师和实习生,只不过人家是大律师为主,实习生屁颠颠地跟在后面旁听,到他们这里明显反常,实习生总格外有底气的走在前面。 “来了?”虎脸管教接连受了几天侧面精神磨炼,对于燕绥之的存在已经熟到会主动打招呼了,“这位是?” “我跟的大律师。”燕绥之答道。 虎脸管教一脸古怪——这话听着跟“我带的学生”口气一样,也亏得大律师能忍。 会见当事人的时候,律师本就可以带一名助理律师或其他随行人员,所以管教们虽然好奇,但没有多问就将他们放了进去。 没过两分钟,陈章就被带来了。 自打松了口,他的配合度就高了不止一个台阶,连过来步子都快了许多。不过他进门看见顾晏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你……顾律师?你怎么来了?” 燕绥之非常坦然地替他回答:“来监工。” 顾晏:“……” “介意多一个人么?”燕绥之说完,又很混账地笑了一下,“当然,介意也没用。” 陈章:“……不介意。” “那就最好了。” 顾晏适时对陈章道:“不用有负担,还是他为主。” “不,今天你为主。”燕绥之冲陈章抬了抬下巴,“你说乔治·曼森出意外你也有错,究竟是怎么个错法,说说看。” 陈章两手交握着搓了很久,斟酌了一番,开口道:“其实,我在之前就知道会出事。” 他顿了一下,又道:“或者说,在之前我就应该知道,这次的聚会是要出事的……” 乔这次的聚会通知很早就发出去了,其他人提前一个月就确定了行程,哪怕是万分繁忙的顾晏,乔也按照老规矩,提前半个月给他拨了通讯。 确定完大致的人数后,乔就约了哈德蒙俱乐部,然他们安排几位教练跟潜。 哈德蒙俱乐部收到预约后,便对内部的签约教练发了通知,问他们谁那几天没有其他安排,能够抽得出时间。 像乔这样慷慨豪气的少爷,待人直率,给起小费来也丰厚得让人眼馋。所以即便是那几天原本有安排的教练,都硬生生凑出了几天空闲,跟协调人报了名。 “我没记错的话,那天所有教练都报了名,一个都没漏。”陈章说,“当然,包括我。” 亚巴岛的分部近三十名教练,全都报了名,竞争其实算得上激烈。陈章在其中资历并不算很深,所以能被挑选上也算走了大运。 “看到最终的六人名单时,我还是很兴奋的。但没想到第二天,那股子兴奋劲就被打破了。”陈章顿了一下,道,“有人来找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目标锁在我身上的,但总之,他们说想让我帮个忙。” “那两位一上来就把我过去的事情,包括基因调整,包括陈文等等一股脑摆出来,我……我太过忐忑,又有些慌张,所以没能稳住,让他们找到了突破口。” 那些人对陈章描述的内容很简洁,只说可能有些事需要他帮忙做个证圆个谎。 陈章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一开始并没有直接答应。对方一开始并没有紧逼,只开了个足以让人晕头转向的价格,然后让他考虑考虑。 这种退让一步的做法其实很刁,给足了一部分诱惑,又给予考虑的空间,会给人一种错觉,觉得他们并不是特别不讲道理的人,应该也不会有太出格的要求。 “我那时候正在急需钱的时候,我的……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刚拿到医院的诊疗单,说我腰腿骨骼上的毛病终于要跟我爷爷、我爸,还有我姐一样了,最多还有三年。”陈章说,“我起初拒绝得很坚定,但是后来几天总睡不踏实,一直在琢磨,整天走着也想,坐着也想,躺着也想,那两人的话就始终在我脑子里跟魔障一样转。” 想了三天三夜,陈章用那两位留下的方式主动联系了他们,表示想听一听更具体一点的事情,再决定要不要帮。 这是他做的第一个错误决定。 一旦主动给人敞开一个口,后续再想把口合上,就不太可能了。 对方那一次的态度骤变,不再用之前的软方法,而是直接上了硬手段,将陈章困在屋子里两天,又用他在福利医院的家人做逼迫,同时施以软招—— “他们说,如果我愿意帮那个忙,我爷爷、爸妈还有姐姐这辈子在福利医院的用费他们一次性付清。” 能给出这种条件,绝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忙。陈章当时已经隐约意识到,他如果答应,可能搭进去的不止是工作生活那么简单…… 但是对方逼得太紧,给的利益诱惑又正中他的心。 “我对着我的诊疗单坐了一天一夜,想着我可能……也没什么能搭进去的了,所以我答应了。”陈章道。 这样的前提跟燕绥之想的其实相差不多,并没有出乎意料。 他点了点头,问陈章:“那些人是谁你知道么?” “……不知道。”陈章答。 燕绥之:“好吧,意料之中。那么他们长什么样你还记得么?” “……他们带着口罩和帽子,只留了眼睛。” “眼睛有什么特别的么?再看到的话能认出来么?” 陈章迟疑了一下,有点尴尬道:“一个蓝色,一个深棕色。非常……普通的眼睛,没有什么特征,也没有痣。” 燕绥之又问:“那你有别的关于那些胁迫和交易的证明么?” 陈章最初摇了摇头,就在燕绥之干脆要揭过这话题,让他继续说后续的时候,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录音,我……我应该有一份录音。他们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多长了一个心眼,把一支录音笔放在天花板上面的一块隔层里了。后来他们走了,我一直神不守舍的,忘了拿下来。所以第二次他们来的时候,录音笔还在上面。” 燕绥之先是来了点精神,但转而一想又问道:“你是指我上次给你的听的那种传统录音笔么?” 陈章点了点头:“那种比较便宜……” 他刚说完,就看见对面两位律师同时捏了一下鼻梁,似乎特别无语。 “怎么了?” 燕绥之微笑着说:“那种录音笔,满格电只能坚持一天一夜,所以显然,它录不到第二次的关键内容,顶多能录到你第一天晚上的梦话。” 陈章:“……” 那怎么办? “算了,你继续。”燕绥之示意他继续说,“我想知道,在事情发生之前,你知道会是谁,发生什么样的事故么?我只听真话。” 准备(四) 陈章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神色极为诚恳,可惜燕绥之在询问的时候从来不把对方的神色当真,所以只是掠了一眼便平静地道:“继续。” 一般人在没有依靠的时候总想抓住一丝信任,让自己定下心来。可他在燕绥之身上什么也抓不到,他捉摸不透对方的想法,便忍不住有点慌,“真的不知道。” “嗯,我听见了,你可以继续说。”燕绥之笑了一下。 “真的。”陈章再度强调了一遍,显得有点儿无助,但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那些人的出现时间让我觉得,他们所谓的帮忙,应该是在乔先生的聚会上,而且既然我是潜水教练,我当时猜测十有八九是跟潜水有关。所以到了亚巴岛后我一直忐忑不安,潜水过程中生怕要出什么问题。” “那天其他教练一般一个人带两位客人,分到我这里时,客人刚好多出来一个,所以我带三个。”陈章道,“说实话,我那时候已经是惊弓之鸟的状态了,但凡看到一点儿跟别人不一样的,就拎着心……” 他本性毕竟不坏,虽然在威逼利诱之下答应了要帮忙,但是下意识仍旧想去阻止事情发生。所以他打算对负责安排的管家说他带不来三个人,另一位教练技术更好,安全更有保障,想让管家重新安排一下,最好让他跟大多数人一样只带两个,甚至只带一个。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矛盾,明明他迫切地需要钱,松口答应对方帮忙也是因为钱,真正到了这种时候,他又宁愿少带一个少拿钱,以换取平安无事。 “但是管家告诉我,那样的安排并不是他做主,而是把教练名单给客人们看,客人们自己商量着选择的,他不好违背意愿。”陈章道。 “你后来有求证过这件事么?”燕绥之问道。 “有。其实之前潜水出事后,凯恩警长找我录口供的时候,也问过这种问题。”陈章有点尴尬地说,“但是当时对他,我没有说得太具体。其实我到了亚巴岛就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是要我帮忙的那伙人之一,管家那么说我当然没信,后来见到客人就问了一句,确实是他们自己挑的。” “那位穿错衣服导致出事的杰森·查理斯律师说他曾经光顾过哈德蒙俱乐部几回,当时分配给他的教练他不是很喜欢,总叨叨着让他调整体型,他觉得对方很啰嗦。后来有一回那个教练不在,我暂替了一回,他对我印象很好。可能是因为我不太爱聊天。惭愧的是我对杰森·查理斯律师没有印象了……” 不过这不妨碍杰森·查理斯在名单上看到他的时候,毫不犹豫选了他。 而赵择木选择他,陈章是知道缘由的,毕竟赵择木是哈德蒙俱乐部的常客,以前就总是陈章给他做潜伴。 乔治·曼森可能是里面唯一一个没给出什么理由的,他只是敷衍又任性地用一句话打发了陈章:“没什么原因,在名单里随便挑了个顺眼的。” 这位少爷的性格是出了名的,他决定了的事情,不管有没有道理,都很难让他改变主意。 而且当时的陈章有一点私心…… “这是我做的第二件错事。”陈章道,“我之前不知道会在乔先生的聚会里碰到曼森先生,我换了名字换了长相,他不认得我了。可能不换他也不认得,毕竟在香槟俱乐部的那次,我也只是个替代教练,跟他并不熟悉。但是我认得他。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但不得不承认,我对当年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怨恨不浅。所以曼森先生说懒得换教练的时候,我一句都没有劝说,就接受了。” 陈章的耿耿于怀并不是要对曼森做什么,而是极力想在曼森面前证明一次,如果不是当年保镖拦截,如果让他作为教练跟着下水,他绝对不会让曼森发生任何事故。 “我当时意气用事了,如果当时我坚持转一位客人到另一位经验更丰富的教练手下,至少杰森·查理斯律师和赵先生都能免受一次罪。”陈章道。 燕绥之全程听得很淡定,偶尔用看守所提供的专用纸笔记录一些简单的字词。连旁边的顾晏都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天书,更别说陈章了。 但听到陈章说这话的时候,燕绥之手里的笔停了一下,抬起眼看了陈章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位律师明明是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年纪可能只有他一半不到,但是陈章被他看一眼,就仿佛回到了上学时期。他就像又考砸了一张卷子的学生,战战兢兢地等老师给成绩,被瞄上一眼,心脏都能提到嗓子眼。 不过这次,燕绥之冲他说了句中听的人话:“如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对曼森当年的事故积怨这么多年,再见面时想到的不是给他制造麻烦,而是更用心地保障他的安全,不管是出于证明自我还是别的什么心理,都值得赞赏且令人钦佩。” 陈章愣了一下,一直忐忑的心突然落地生根。 这是他事发后第一次露出一点笑容,带着一点儿歉疚和不敢当,一闪即逝,“我其实没有……嗯,谢谢。” 燕绥之的表情活像顺口鼓励了一个学生,而陈章的表现也活像一个被夸的学生。 顾晏:“……” 有了这样一句不经意的肯定,陈章顿时安下心来,甚至不用燕绥之提醒,他就跟开了闸的水库一样,滔滔不绝地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倒了出来。 燕绥之听了两句,又顺手在纸页上写了两个词。 写完余光一瞥,就发现顾晏的表情有点……嗯,不知道怎么形容。 燕大教授自我审视了一番—— 刚才的表现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吗? 没有。 除了“像个实习生一样”老老实实地记笔记,乱说什么话了吗? 没有。 还适度安抚了当事人的情绪。 非常完美。 “你怎么了?”燕大教授决定关心一下顾同学的身心健康。以免他一副要嘲讽不嘲讽,静水之下毒汁汹涌的模样,把当事人刚提起来的胆子再吓回去。 顾晏淡淡道:“没什么,你继续上课。” 燕绥之:“???” 陈章:“……” 燕大教授觉得顾同学的身心问题可能是积年顽疾,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于是只得默默转回视线,冲陈章道:“继续。” “哦……”陈章点了点头,接着被打断的话继续道,“十多年前曼森先生的事故,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冤。但是这次杰森·查理斯律师在水下出现的事故,就真的是我的责任了。这是我犯的第三个错误……” 他在碰到乔治·曼森后,因为太想证明些什么,所以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曼森的安全上,盯着曼森的时间远超出盯着赵择木和杰森·查理斯的时间。 尽管他的初衷不坏,甚至很好,但是过程中的态度有点儿魔障。第一次下潜,他一直抱着忐忑的心情,不论是下水还是后来的上浮,都有点风声鹤唳。 不过第一次下潜很成功也很安全,但这并没有让他放松下来。 所以即便曼森他们中途上岸,陈章也寸步不离。跟着他们一起去了更衣室,又跟着他们一起出来在岸边喝着冰酒休息。曼森看起来是真的不记得他了,跟他聊得甚至比赵择木和杰森·查理斯还要多,夸了他的潜水技术,甚至说以后要去哈德蒙找他潜水。 陈章一方面依然无法对当年的事故和后续潦倒的生活释然,一方面又觉得曼森跟他印象中跋扈不讲理的小少爷不太一样,虽然依然看得出任性和浪荡。 新印象和固有印象的差别让陈章一直有点心不在焉,这才导致第二次下潜时,他给杰森·查理斯以及赵择木检查潜水服时没觉察出什么问题。 当然,潜水服是否合身只有自己最清楚,当时的杰森·查理斯只在岸上嘟囔了一句,便没再提,而赵择木也没觉察有什么不对。这也是陈章检查时没意识到问题的原因之一。 “很惭愧,到了水下我的注意力依然在曼森先生那边。”陈章道,“看到海蛇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因为那片海域海蛇并不常见。我心想这一定就是那帮人的目的了。” 陈章当时下意识地以为,这就是那些人找他的目的。海蛇最开始是奔着曼森去的,陈章当时很庆幸自己始终盯着曼森的安危,所以能够最快时间去为他解决麻烦。 这当中赵择木也功不可没。 “他的反应甚至比我还快,海蛇过来的时候,他只愣了一下,就游过去了。不过他并不知道怎么样处理能受到尽量少的伤害,所以我过去帮忙。虽然过程有点艰难,但是万幸都上了岸。” 之后的事情就是燕绥之他们所知道的,因为陈章和赵择木被海蛇缠住,杰森·查理斯那边出了事故。 “我上岸之后一度很迷茫。”陈章道,“我以为解决了海蛇,我就无事一身轻了。结果没想到杰森·查理斯律师又出了事,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对象,也许杰森·查理斯律师才是对方的目标。”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和赵择木脱离了生命危险,而杰森·查理斯的体征指数也恢复正常。这让陈章着实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以为该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没有出人命,事件被定性为意外,皆大欢喜。 潜水事故发生之后的一天一夜里,他一直在等消息,等那两位联系他。 他觉得不管结果如何,总要有个了断。但是对方的信息迟迟不来,他越来越焦躁不安。 “我那时候甚至没有想过是事情没办完,我担心的是我可能坏了他们的打算,福利医院那边的家人也许会受牵连。”陈章道,“所以我接连给福利医院拨过几回通讯,劳烦那些护士好好照看他们。她们对我家里人很好,不过对我的态度一贯不怎么样……” 他说着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为什么,也能理解。” “我等了很久都没有动静,直到那天下午。”陈章道,“就是大部分人解除嫌疑的那天下午,你们先行离开亚巴岛,警方也从别墅区撤出了盯人的警员。我们被告知后面几天可能还需要再去警署做一次笔录,除此以外好像一切都过去了,风平浪静,别墅里的客人们开始商量着要搞庆祝酒会,我在楼上的房间里都能听见下面的喧闹声。就是那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我下楼去了一趟厨房,再上去就发现房间里多了一只通讯机和一只黑色袋子。” “通讯机?”燕绥之问道,“老式的那种?” “对,黑市能淘到的那种老式通讯机,查不到使用者,信息甚至不走现行的通讯网。”陈章道,“通讯机里有一条信息,让我晚上呆在卧室内不要出去,下楼也不行。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很紧张也很担心,但又不敢不照做。” “那黑色袋子?” “黑色袋子里装着的……装着的就是后来发现散落在曼森先生手边的安眠药剂。”陈章道,“当时只有一支,就是一个成年人的正常用量。” 燕绥之盯着他,“你从袋子里把药剂拿出来看的?” 陈章点了点头,“对,因为袋子是黑色,我……我下意识拆开,把里面的药剂瓶掏出来看了一眼。因为当时不知道要做什么用,所以又放回去了,没敢多碰。” “所以药剂瓶上残留的指纹就是这么来的?” “应该是……” “后来呢?” 陈章想了想道:“我那整晚大部分时间都是抓着通讯机坐在门边,听楼下的声音。” 他听见楼下各种欢声笑闹,似乎没发生什么麻烦事,才稍微安心一些。 “期间劳拉小姐和乔先生分别上来敲过我和赵择木先生的门。因为之前被海蛇咬过的关系,我有绝佳的借口,所以跟他们说有点累不下楼了,他们也没有怀疑,再加上赵先生跟我有一样的情况,没有显得我太突兀。” “直到半夜,我又收到了第二条信息。”陈章说。 信息内容让他把那只黑色袋子放在楼下的垃圾处理箱上,并且叮嘱他从窗户下去。 二楼的窗户距离地面并不高,而且还有一层小平台,陈章悄悄下去不惊动别人并不难。 “你当时穿的别墅统一的拖鞋?”燕绥之问。 “对,我下去的时候太紧张,没想那么多,不过我有特别注意只踩窗台,不踩花园里的泥。”陈章道。 然而也正是这一点,更方便让人做好假证据。 “踩窗台,还刚好踩曼森卧室的窗台。”燕绥之夸奖道,“你真是个人才。” 陈章愁眉苦脸,如丧考妣。 再之后,陈章把黑色袋子放好的时候,又收到了一条信息,让他把通讯器一并留下。 “他说十分钟后,我就自由了。”陈章道,“之后不管碰到什么事,沉默就好,让我想想福利院的家人,不该说话的时候不要乱说话。那十分钟大概是我过得最煎熬最漫长的十分钟,因为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时的陈章真的是数着秒过,盯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结果刚到八分钟,喝多了的格伦他们上了楼,吵吵嚷嚷地非要拉陈章和赵择木下去。 虽然还没到十分钟,但是当时陈章急着想摆脱那种忐忑,想确认没人发生什么事情,所以那帮醉鬼少爷们还没捶门,他就主动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格伦本就是毫不讲理的人,他上楼吆喝人喝酒居然还捞了别墅的备用钥匙,胡乱捶了两下就直接打开了赵择木的卧室门。 “赵先生也是真的倒霉。”格伦道,“房间里黑灯瞎火显然已经睡了,硬是被格伦他们闹出来。当时看得出来他不是特别高兴,搞得那帮醉鬼少爷一边拽着他一边给他嘻嘻哈哈地道歉。我当时一身冷汗,虽然没干什么却已经吓得不行了,脸色一定很难看,也幸亏他们都围在隔壁闹赵先生,才没人注意到我不对劲。” 陈章他们被醉鬼们闹下楼后,一时间没发现群魔乱舞的大厅里少了谁。 他满心忐忑地陪着众人喝了几杯酒,拍了一段视频。 “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吧。”陈章道,“格伦他们又想起来还有曼森先生没被闹出来,这才……再之后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 陈章断断续续讲完那天晚上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会见时间已经接近尾声。 燕绥之记下了一些东西,神色淡定。 单从他脸上,很难看出这个案子他是有把握还是没把握,已有的资料内容够不够他上庭辩护,会输还是会赢…… 陈章努力想从他那里看出一些信息,却徒劳无功,最终只能道:“我……现在把这些都说出来,已经违反了跟那两人的交易……我爸妈他们在福利医院,也不知道……” 这次,燕绥之不吝啬地宽慰道:“放心,最近有警方守着。第三区这边的警方我打过交道,算得上非常负责。至于案子之后,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酒城那边。” 听到这话的时候,顾晏看了他一眼。 燕绥之又问了陈章几个细节问题,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陈章是个有点钻牛角尖的性格,如果一项事情没能有个结果,他就始终惦记着放不下来。于是在燕绥之临走前,他想起什么般补了一句,“那两人找我谈交易的那个录音——” “怎么?”燕绥之转头看他,以为会有什么不错的转机。 陈章一本正经地说:“我可能录得不太全,但是对方也录了,我看着他们录的,两次都有。” “……” 燕大教授用一种看智障学生的目光和蔼地看着他,斟酌了片刻挑了一句不那么损的话,笑着道:“你是在建议我们找真凶要录音?你可真聪明。” 陈章:“……” 燕绥之张了张口,可能还想再委婉地来一句什么,但是还没出声,就被顾晏压着肩膀转了个相,冲会见室的大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燕绥之:“……” 他略有点不满,偏头想说点什么,结果就听身后的顾晏微微低了一下头,沉着嗓子在他耳边说道:“我建议你压着点本性,再多说两句,实习生的皮就兜不住了。”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响在近处让人耳根莫名有点不自在。 燕绥之朝旁边偏了一下头,但幅度极小,微不可察。就这样他也不忘把顾晏的话顶回去:“谁认真兜过啊。” 顾晏冷冷道:“……你还很骄傲?” 燕绥之:“啧——” 不过最终,顾大律师还是借着身高体格优势,把某人请出了会见室,拯救陈章于水火中,以免跟当年法学院那帮学生似的,被挤兑得一脸傻样还觉得挺不错。 从看守所出来之后,燕绥之和顾晏又去了一趟陈章的家。 尽管那个录音笔可能并没有录到什么重要信息,但他们还是要去把它拿到手。 守着房子的警员和他们半途联系的公证人跟他们一起进了房子,然后按照陈章所说的,卸下了其中一枚天花板,从隔顶上摸到了那支录音笔。 里面的音频文件当即做了备份,他们带走了一份,警员带走了一份,还有一份由公证人公证走了证据递交程序。 正如燕绥之他们预估的,录音笔果然没能坚持多久,甚至因为初始电量并不足的关系,只坚持了大半天。 陈章所说的第一场谈话内容录了一部分,因为有隔板遮挡的原因,并不算太清晰。不过就算清晰作用也不大,因为对方的说话方式非常讲究,单从录音里听不出任何要挟意味,甚至还带着笑,用词委婉有礼,乍一听就像是在谈一场最普通的交易。 如果把这场谈话理解成某位富家子弟,想让陈章接一个潜水私活,并且打算给予他极为丰厚的报酬,也未尝不可。 不过即便没什么重要内容,燕绥之这一晚还是仔仔细细地听了三遍,直到他的智能机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信息来自于第三区开庭的法院公号,再次提醒他开庭的日期,不远不近就在后天。 乔治·曼森案(一) “需要申请见一下证人么?” 庭审前的最后一天,顾晏这样问道。 对于很多律师来说,这样的问话是多余的。因为庭审前只要时间允许,条件允许,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见一见证人。通过一些技巧性的谈话聊天,来确认对方知道的信息哪些是对当事人无害的,哪些是不利于辩护的。 这样一来,当他们上庭对证人进行交叉询问的时候,就会知道哪些问题可以问,哪些最好别提。 曾经在这一行流传过一种说法——当控方或者辩护方律师对证人进行询问的时候,总能预先知道证人会回答什么。如果律师提出了某个问题,证人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那这位律师一定不太成功。 但是燕绥之这人常常不按牌理出牌,大多数人认为稳妥的事情,他不一定会去做。 而顾晏深知他这风格,所以才要多问一句。 果然,燕绥之摇了摇头,“你是说赵择木还有乔他们?不用了。” 在庭审方面,顾晏当然不会干预太多,但还是问了一句:“确定?” “确定。”燕绥之一本正经道,“我在扮演一个合格的软柿子。这么短短几天的功夫,一般软柿子应该正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碰壁呢,哪顾得上见证人。” “……” 对于这种瞎话,顾晏选择不回答。 不过燕绥之嘴上说着不用了,并不是真的对证人毫不关注。相反,这一整天,他除去看守所的会见时间,一直在看已有案件资料里,警方所收集的证人证词,还有亚巴岛别墅内的几段监控视频。 别墅内的监控主要设置在走廊和大厅角落,每一间客房门都在监控范围内,所以每一位客人在那段时间内进出房间的时间点都非常清晰。 但是别墅外的监控则并非毫无死角,最大的一个死角在于受害者乔治·曼森的房间外墙,出现死角的原因巧合得令人无语——乔治·曼森那天傍晚坐在窗台边喝酒的时候,不小心损坏了那处的监控摄像头。 燕绥之想了想,时间似乎刚好是他和顾晏从亚巴岛中央别墅离开前后,那时候曼森还坐在窗台上拎着酒杯,跟他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醉话。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他确实打翻了什么东西,在那边低头收拾。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损坏了最重要的一处监控摄像头,可以说命运真的很爱开玩笑。 燕绥之正在做最后一天梳理的时候,看守所里的陈章也正在跟管教协商。 “我能不能拨一个通讯。”陈章道。 管教皱着眉。 “我知道,按照规定需要全程监听。”陈章道,“我知道,没关系,可以监听,录音也没关系。我只是想给家里人再拨一回通讯。” 明天就要开庭了,而他将要走哪一条路还模糊不清,诉讼会输还是会赢,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这些他都不知道。 按照第三区看守所的规定,他不是完全不能进行任何通讯,联系任何人。只是申请的手续非常麻烦,一般管教不乐意给自己找事,而一般的嫌疑人也不愿意给管教添麻烦,以免自己上了管教心里的黑名单。 陈章眼巴巴地看着管教。 他其实非常幸运,分配到的管教虽然总爱虎着脸,但并不是那种蛮不讲理式的凶神恶煞。正相反,那位虎脸管教甚至有点心软。 陈章求了大半天,管教终于松了口,点了点头道:“算了,好吧,等我填一份申请。” 那份申请辗转了四个层级,最终在入夜的时候回到了虎脸管教手里。 “行了,把通讯号告诉我。”虎脸管教道,“拨号只能我来,你不能接触智能机。” 陈章感激不尽:“好的好的,没问题,我不接触,怎么样都行,我只是想跟家里人再说两句话。” 很快,在专门的监控之下,知更福利医院339病房的通讯被接通了。 “喂?谁啊?”通讯那头响起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嗓音缓慢而温和,是陈章的母亲。 之前燕绥之带来的录音笔虽然音质清晰,但总归有轻微的变化。而且录音和实际的通讯毕竟不一样。 陈章一听这句问话,原本准备好的话突然就哽在了喉咙底。 他鼻翼急促地扇动了几下,紧抿的嘴唇里是咬得死死的牙。 通讯对面的人连问了两句后,似乎听见了这边急促的呼吸,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问道:“文啊?是你吗?” 陈章用指节狠狠揉了一下眉心,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清了一下嗓子道:“嗯,是我。” 就这样短短一句话,最后还难以控制地变了音调。 通信那边的人忽然就欢欣起来,似乎是对她旁边的人说:“我儿子!儿子来通讯啦!你看他之前就是太忙了!” 可能是总替几位老人不平,对陈章心怀不满的那几位护士。 之前陈章有什么事不敢拨病房的通讯,都找那几位护士,因此没少被她们堵,但是陈章一点儿也不反感。都是些心软的姑娘,才会不忍心看几位病人被他这个“不孝子”丢在医院。 “文啊,最近是不是很忙啊?”陈母絮絮叨叨地问道,“按时吃饭了吗?没生病吧?” 陈章闭着眼睛,听着她一句接一句的关切,眼眶已经热了。他用手指揉了揉眼皮,似乎想把不断漫涌上来的水汽揉按回去,但很快,他的眼睫还是变得潮湿起来。 当初看到诊疗单的时候,他一度有点绝望。他明明还在盛年,却强壮不了多久了,只有四五年,只剩四五年…… 等到他也跟祖父、父亲以及姐姐一样,腰腿枯朽萎缩,瘫痪在床不能移动的时候,他这多灾多难的一家子该怎么办呢…… 那段日子,他每天每时每刻,日日夜夜都在想啊想啊,却想不出办法。 直到碰到那两位找上门来的人。 在利诱与胁迫的交织中,他一度有点破罐子破摔,觉得其实那样也挺好的。哪怕付出的代价有点大,但是他一个人的代价,能换一家人再无后顾之忧,挺划算的。 真的挺划算的。 这样的心理不断加深,以至于当乔治·曼森那件案子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那两位胁迫者真正的用意。于是他直接放弃了抵抗,顺着所有证据录了口供。 最为魔障的时候,甚至拒绝被人从泥沼里拉出去。 因为一旦拉出去,他那一家人今后的保障就没了,又要陷入前路不明的迷茫和担忧中,不划算。 他一度觉得自己非常冷静也非常理智,甚至有点自我感动,自我佩服。但直到这时候,直到重新听见通讯器那头,妇人苍老却温柔的声音时,他才明白,他根本做不到那么绝。 他还想听这样关切的唠叨,还想每周忙里偷闲去医院看看他们,被他们拉扯着捏着手臂,说他胖了点或是瘦了点。 他还想再听很多年。 那边的人轮换了好几个,他梦游一样浑浑噩噩地答着。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对面那些家人的话语上,反而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直到母亲问他:“文啊,什么时候能不忙一点,抽空来让妈看看你?” 陈章张了张口…… 明天就要庭审了,他自己让自己陷入了困境,能帮他一把的只有一位年轻的据说毫无经验的实习生,前路渺茫。 他根本不知道这场听审之后,自己会是什么身份,什么处境。所以他答不出来。 对面听懂了他的犹豫,立刻道:“没关系,没关系,啊。不一定要来,你忙你的,我们很好。” 申请下来的通讯并不是随意的,没过多久,限定的时间就已经到了。 通讯截断之后,陈章呆愣了很久,这一整晚都极度沉默,有点希望庭审迟一点,再迟一点,最好永远不要来。 即便他祈祷了无数遍,乔治·曼森案的庭审还是如期到来了。 这天上午9点半,燕绥之和顾晏到了第三区刑事法庭的门口,熟练地将光脑、智能机、电子笔、文件夹等一系列东西掏出来,依次过进门安检。 这一次的庭审因为被害人曼森家提出申请,除了原被告及证人的家属,不能有任何和案件无关的人来旁听。所以这一天的1号法庭门外并没有聚集学生或是其他公民,显得死气沉沉。 因为被要求保密,所以这次进庭前还要进行一下二次安检,说白了就是身份审核。 前面的庭审助理冲燕绥之点了点头,“您是?请核验身份。” 燕绥之把身份卡递过去,道:“辩护律师。” 庭审助理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顾晏,“你们是一起的?” “对,我记得辩护律师可以有两个陪同名额。” 庭审助理指了指顾晏,“没错,所以他是?” “我的老师。” 燕绥之瞥了顾晏一眼,笑着这么介绍了一句。说得特别流利,一点儿心理障碍都没有。庭审助理一点儿端倪都没看出来,唯独顾晏能听出话音里打趣的成分。 两人推开厚重的大门走了进去。 虽然庭审对外保密,但这并不代表法庭内人不多,相反,旁听席上坐的人并不少,其中有几位一看就来头不小,从排场到气质都极有压迫力。 如果本奇和赫西那两位在现场,一定一眼就能将那几位认出来,毕竟他们经常出现在某些网站报道中。 那位穿着昂贵衬衫抱着胳膊坐在一角的男人,有着灰色短发和浅蓝色的眼睛,手臂隆起的肌肉显得他强势、严刻、身材悍利。尽管他的五官跟乔治·曼森并不很相像,但他确实是乔治年长很多的哥哥布鲁尔·曼森,曼森家族一名鼎鼎重要的角色。 在他身边,则坐着好几名保镖,将他圈围在中间,颇有点儿众星拱月的意思。 从燕绥之进门起,布鲁尔·曼森的目光就滑了过来,含着打量审视的意味,如果是胆小一点的人,被那样的眼神瞄两下恐怕腿都发软。 燕绥之从他身边的走道经过,走到了最前排的位置上,将光脑放下来。 顾晏在他后一排站定,并没有急着坐下来,而是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布鲁尔·曼森在,他是个极其敏感且多疑的人,你过会儿收着点。” 燕绥之了然一笑,“我当然知道。演实习生而已,伸手就来——” 他说着,身份一秒切换,在布鲁尔·曼森的盯视下,对着顾晏佯装忐忑地拍了拍心口,声音不高不低:“怎么办老师,要开庭了,好紧张,说点什么好听的安慰我一下?” 顾晏:“……………………” 你怎么不去戏剧学院? 乔治·曼森案(二) 布鲁尔·曼森的目光越过五排坐席,始终落在燕绥之身上。 对于这位曼森家的长子,燕绥之算不上熟悉,也并非全然陌生。曾经的曾经他们有过两次直接的交集,一次是在一位老律师组的酒会局上,两人碰过一次酒杯。一次是在关于一位法官的案子里,审前为当事人采集有利证据时,两人寒暄过几句场面话。 即便是这样浅淡的交集,也能明显感觉到布鲁尔·曼森不止脸跟乔治·曼森不像,性格也完全不同,是位最好别惹的麻烦人物。 燕绥之虽然正对着顾晏,余光却注意着布鲁尔·曼森的动静。 这种细微的差别,近出的顾晏是能觉察到的。 “在看谁?”顾晏微垂目光看着他。 燕绥之,“布鲁尔·曼森,他一直看着这边。顾老师,有点老师的样子好吗,按照正常情况你该安慰一下被赶鸭子上架的实习生了。” 他这两句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其他人听不见。从远一些的角度来看,他就像是真的因为紧张絮絮叨叨了一气,但又怕被法庭上的其他人听见露怯…… 不管怎么说,总之见鬼的装得还挺像。 近处的顾晏更是为燕大教授的演技所折服,答:“按照正常情况我根本不会有实习生。” 而且某些人张口顾老师闭口顾老师说得是不是太自然了点? 燕绥之不满地“啧”了一声。 顾晏垂眸看着他,好一会儿后突然平静地道:“这只是一次庭审,不管结果如何,你在我这里的考核成绩始终是满分。”说着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燕绥之:“……” 说这句的时候,顾晏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足够后面的布鲁尔·曼森听个大概。他说完没再看燕绥之一眼,就直接偏头理了一下光脑和座椅,准备在席位上坐下来。 这过程中,目光和布鲁尔·曼森碰上了。 “顾律师。”布鲁尔·曼森冲他点了点头,打了个声得体有礼但并不算热情的招呼。 顾晏也点了点头,“曼森先生。” “我倒不知道这位辩护律师居然是顾律师的实习生。”布鲁尔·曼森又道。 “不是。”顾晏否认得非常干脆,“准确地说他是莫尔先生的实习生,我只是暂代几天。” 布鲁尔·曼森非常浅淡客气地笑了一下,面上看不出他对这句话有什么想法,但是燕绥之和顾晏心里都清楚,这句话至少让他放了一半的心。 至于另一半…… 布鲁尔·曼森再次直切重点,道:“上次我说有机会一定要请顾律师尝一尝酒庄新酿的酒,你陪着实习生来天琴星怎么不提一句,抽空喝一杯酒的时间总还是有的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寒暄客套的笑,但是话里暗示的意思却很值得推敲。 依照规定,辩护律师和被告人是不能随意会见受害人及其亲属的,为了避免威逼胁迫等情况的发生。这点布鲁尔·曼森不会不清楚,但是他话里却轻描淡写地说要跟顾晏见面喝杯酒。就是侧面强调顾晏不是辩护律师,不要自己搞混身份乱插手。 顾晏也不是第一次跟他打交道,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顾晏脾性在那里,回答的时候依然是不冷不热的风格:“事实上我这两天刚到天琴,如果不是得看一眼庭审,我现在可能还在第二区治安法院的签字桌边。” 这话同样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他根本没那个国际时间陪实习生,二是他只是礼节性来听庭审。综合而言,就是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帮实习生处理这件案子,都是实习生自己独立在办。 布鲁尔·曼森另一半的心也放了下来。 他冲顾晏道:“好吧,不为难你了,下回一定抽出空来,我那几瓶酒还在等着你。” “一定。” 没多会儿,法官和控方律师也到了。 法官燕绥之没什么印象,倒是顾晏在他身后简单提示了一下—— 这位头发半白的路德法官跟顾晏和燕绥之还有点儿“沾亲带故”,他年轻时候也是德卡马南十字律所的一名律师,只不过干了十来年后转行成了法官。 “路德现在还和所里一位大律师保持着联系,因为他们当年是同期生,关系还不错。”顾晏道,“后来诉讼上的交集也不少。” 律师和法官之间很少有关系特别亲近的,但也不会丝毫没有联系。毕竟曾经都是学法的,没准儿是同学、师生、校友,有些情况下会避嫌,但也不至于处处避嫌。 有一些律师为了在诉讼上占一点先天优势,会想尽办法跟法官搞好关系,定期办点酒会混个五分熟。即便不这么干的,多年案子打下来,也总会有那么些不深不浅的交情。 燕绥之听见顾晏这么说也不意外,顺口问了一句,“哦,是么?这是哪位大律师的朋友?” 顾晏:“霍布斯。” 燕绥之:“……” 他无语片刻,要笑不笑地问了顾晏一句,“这位没有给人强行打0分的癖好吧?这种时候可找不到一位能打100的来救场。” 顾晏:“……” 他原本微微倾身还打算说点什么。一听燕绥之把那个吃错药的“100分”拎出来,他又面不改色地坐直了身体,靠回在椅背上。 “提都不能提?”燕绥之挑起眉,“别这么小气,你本来要说什么?” 顾晏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 燕绥之想笑,“行了,你气着吧。霍布斯的朋友也没什么,第三区刑庭的法官歪不到哪里去,多亏当年那位大法官带的好风气。” 提到这个,顾晏倒是看了他一眼。 关于天琴星刑庭那位以板正不阿出名的大法官前辈,很多法学院上课的时候都会顺嘴提两句,所以顾晏当然是知道的。 也许是话说得刚好顺嘴,燕绥之难得提了一句自己的私人经历:“我接的第一个案子就是那位大法官负责的,开庭前我跟他视线对上,出于礼貌冲他笑了笑,可他却面无表情,托他的福,我第一次庭审就完全没能紧张起来。” 那之后就更没紧张过了。 顾晏对这随口拈来的事情居然表现出了几分兴趣,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位大法官全程没换过表情,纹丝不动,所以我一直在想他的面部神经是不是有些问题。” 燕绥之这人挤兑起人来敌我不分,对别人含着一种“看小傻子”的笑意,说起年轻气盛时候的自己同样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顾晏的表情略有点古怪。他看了燕绥之片刻,平静地朝不远处的小门一抬下巴,“开你的庭前会议去。” 燕绥之收了笑,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跟法官还有控方律师一起进了法庭附带的侧屋。 跟很多时候一样,庭前会议依然是流程化地走个过场,很快,三人便从侧屋里出来,回到了各自的席位上。被告人陈章也被法警带了进来。 他每次出现,都显得比前一天更憔悴。满脸青茬,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放弃抵抗的悲观意味。 明明前一天会见的时候他的精神还没这么差,也不知道这一夜他都想了些什么,把自己想得跟吃了枪子一样。 燕绥之撩起眼皮朝被告席看了一眼,当即被自己当事人扑面而来的丧气瞎了眼,又毫不犹豫地收回了目光。 他一掠而过的视线,被告席上的陈章其实看到了。 陈章也想给自己的辩护律师一点儿回应,但是现在的他实在打不起精神。越临近开庭他就觉得自己希望渺茫,而这糟糕的局面又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极度懊恼。 同时他又对自己的律师心怀愧疚,本来实习生就很难打赢官司,甚至很可能因为第一次出庭太过紧张而出点洋相,他之前还各种不配合,给那实习生又增加了难度级别。 “输了我也不会怪你……” 陈章看着燕绥之的身影,心里这么说道,但是僵硬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 对于他这种精神状态,旁听席上有人是喜闻乐见的。 布鲁尔·曼森身边的助理低声说道:“看那位教练碰见世界末日似的表情,可以想象那名辩护律师有多令人绝望了。” 布鲁尔目光未动,“顾不在,只是实习生当然掀不出什么浪。” 事实上,他们虽然没跟顾晏和燕绥之直接接触,但是前些天顾晏在接受一级律师审查,以及一到天琴星就去了第二区这种事情,他们还是知道的。之前半真不假地问顾晏,也只是一种提醒而已。 “万一那位顾律师他就是想插手呢?”助理又道。 布鲁尔·曼森瞥了他一眼,“还记得他之前怎么安慰实习生的?‘不管结果如何’,这话基本就是一种默认。当然,不排除他是说给我们听的。” 助理:“那——” “但是别忘了……”布鲁尔·曼森道,“他刚通过一级律师的一轮审查,正要进入公示期。最需要锋芒的一轮他已经通过了,这段时间里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保证稳妥。任何一位聪明人都不会选择在公示期里接有争议的案子,参与容易招惹麻烦的事情。” 助理点了点头,立马领悟了更多意思,“确实。照这么说,没准儿他的实习生接到这个案子时,他比谁都头疼。” 乔治·曼森案子最稳妥的处理方式是什么? 当然是放养实习生,让他大胆地辩,然后顺理成章地输。该判刑的判刑,该结案的结案,皆大欢喜。 布鲁尔·曼森再没多看实习生一眼,目光落在被告席,片刻后哼了一声,轻声道:“我亲爱的弟弟乔治还躺在医院,等着法庭给他一个公道呢,谁也别想把被告从这里带走……” 当—— 路德法官绷着一张钢板脸,郑重地敲下法槌。 庭下旁听席位上嗡嗡的谈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正襟危坐,整个法庭一片肃静。 精心挑选过的陪审团成员就在这一片肃静中陆续入了场,在陪审团长的带领下,依照开庭流程,宣誓秉持公正。 “被告人陈章,身份号11985572,住所位于天琴星第三区樟树街19号,犯案时受雇于哈德蒙潜水俱乐部,是一名潜水教练。”法官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非常清晰,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严肃,就连旁听的人都能感受到压力,更别提被告席上坐着的了。 法槌敲响的时候,陈章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空洞的眼神看着法官,听他念完所有的信息,然后板着脸问道:“信息是否有误?” 陈章摇了摇头,“没有。” “是你?” “是。” 法官又确认了一遍受害方乔治·曼森的信息,控方那边替他确认。 “好,那么接下来就是你们的时间了,先生们。”路德法官冲控方和辩方席位分别点了一下头,然后对控方律师道:“巴德先生,可以开始你的开场陈述了。” 巴德看起来跟顾晏差不多年纪,作为曼森家族几位专用律师之一,他身上透着一股天然的优越感,并非贬义。这种优越感让他看起来有种盛气凌人的效果,这在庭辩的时候并不是坏事,尤其当对方律师气势不足时,很容易占据心理上的优位。同时也会给陪审团一种信号——他的主张证据充分,事实清楚,所以才能这样理直气壮。 巴德站起来冲法官点了点头,同时冲燕绥之的方向投去一个带笑的眼神。 可以理解为前辈对毫无经验的后辈表现出的同情。 “好的,法官大人。天琴星时间12月5日凌晨1点12分,乔治·曼森先生被发现昏迷在自己套房的浴缸中,体内注射有h32型安眠药,一共三支,这个剂量足以杀死一名成年男性,这种常识众所周知。警方对现场进行了充分的证据搜查及勘验,形成了一条清晰完善的证据链,大屏上是我方的证据目录。” 巴德将证据目录投在法庭的全息屏上,足以让陪审团看清。 “现有证据表明,陈章先生于12月4日晚由二楼房间窗台翻下,潜入乔治·曼森先生的套房,凭借目力上的优势,没有磕碰到房间内散落的杂物,没有惊动门外守着的服务人员和安保,进入里间,给醉酒躺在浴缸内的乔治·曼森先生注射了上述安眠药剂,并在明知致死量的情况下,用了整整三支……” 被告席上的陈章垂着头,用力揉搓了一下脸颊,巴德说的字句有些完全来自于他的口供,他亲口录下的口供。 现在每听一句,他的心脏就跟着抽痛一下,如果可以,他简直想屏蔽听觉,一个字都不要再听进去。 巴德滔滔不绝,神态自若地说了长长一段,把大致的案件原委和证据简单罗列了一番。这期间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陈章身上,更多的时候是落在法官和燕绥之身上。 对于这个案子,他毫无担心的成分,这就是一个标准的“流程案”——不用开庭就能预先知道结果,开庭不过是把既定流程走一遍。 他占据了太多优势,经验上的,证据上的,甚至受害方家族力量上的……而对方呢?通通都是劣势。 之前他闲极无聊的时候,甚至设想过,如果他是陈章的律师,会怎么样?不过只想了两秒,他就放弃了这个主题,因为毫无思考的价值。他相信任何一位律师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选择做有罪辩护,这样或许还能为当事人争取到量刑上的宽容。 实习律师自然更该如此,这点毫无疑问。 不过就算是有罪辩护,他也不会让对方得逞,十张脸都丢不起这个人。 “……以上,我方决定指控陈章先生蓄意谋杀。”巴德说完,冲法官点了点头坐下。 他理了理自己的律师袍衣摆,带上一副礼貌得近乎完美的笑,看向辩护席,等着听那个年轻实习生发言,并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这位年轻人,不要在法庭上抖得太明显。 法官路德转向燕绥之,依然一字一顿道:“阮野先生?你可以开始你的开场陈述了。” 燕绥之站起来的时候,煞有介事地轻轻吐了一口气,在众人看来,就像是在深呼吸以缓解紧张。 顾晏:“……” 吐完那口装模作样的气,燕大教授的演技巅峰就算过去了。他轻拉了一下律师袍的袖摆,冲法官和巴德都微笑了一下,道:“开场陈述就不占用太多时间了,我只说一句,我主张我的当事人陈章先生,无罪。” 巴德:“????” 布鲁尔·曼森:“???” 乔治·曼森案(三) 燕绥之的语气太过轻描淡写也太过平静,就像在说某个已经非常笃定的事实,一点儿也没有“抖得太明显”。 从表现到语气到说话内容,和控方律师巴德所设想的情形完全不同。以至于他那个“礼貌得近乎完美”的笑容当即就凝固在了脸上。 两秒后,旁听席上的布鲁尔·曼森渐渐缓过神来。 助理替他说出了心声:“这个实习生在搞什么啊?” 倒不是说那句“我的当事人无罪”多么有震撼力,也不是这么强调一句结果就能成真,而是众所周知的稳妥辩法放在那里,这实习生不用,非要挑麻烦的那种,这就有点儿出人意料了。 不过很快助理又乐了一声,悄悄指了一下前排,对布鲁尔·曼森道:“我现在相信那位顾先生没有插手案子了,老板你看……” 布鲁尔·曼森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就见实习生做完开场陈述后,顾晏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顾晏的后侧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当然,就顾晏那性格来说,就算坐他对面可能也看不到什么表情。但是那个揉按太阳穴的动作充分体现出了他的无奈。 “他好像对那个实习生很头痛。”助理说,“我怀疑……他可能也不赞成那位实习生的做法。” 布鲁尔·曼森鼻间哼了一声,目光再次落在辩护席的时候,就含了一点儿荒谬和看好戏的意味—— 某种意义上来说,顾晏的反应刚好让他们放了心。 燕绥之说完那句,没多提别的,就冲法官点了点头坐下来。 事实上,他这么做开场陈述是有原因的—— 上回约书亚·达勒的案子,有酒城特有的行事风格做背景,从法官到警方甚至到陪审团都有一点儿倾向性,屁股从开始就是歪的,开场陈述不管怎么做都会体现出过于强烈的对抗性,那不是好事,所以顾晏的做法最合适。 但是这次不同,天琴星这边比酒城要光明很多,这里律法思想更开放一些,陪审团和法官相对公正。但这就意味着,他们更容易随证据证言摇摆态度,这恰恰是陈章处于劣势的地方。如果控方辩护律师是个善于拿捏陪审团心理的人,他一定会在最开始直接甩出陈章的认罪口供。 这是最容易引发态度倾向的东西,一放出来,陪审团立刻就会站到陈章的对立面,先入为主地将他拟定为有罪。之后的每一次辩驳都是一次拔河式的拉锯战,巴德胜,就会把他们继续拽向“有罪”的那端,燕绥之胜,则会把他们拉回来一点。 但显然,想要拉回来,要走的路更长。 而现在,燕绥之斩钉截铁的开场陈述就是在做类似的事情,给陪审团一个先入为主的怀疑论,语句越简短冲击越强烈。这样一来,巴德后面扔出证据时,陪审团心里至少会犹豫一下再站队。 燕绥之整理席位坐下来的时候,余光瞥到顾晏的手指刚离开太阳穴。 他嘴角翘了一下,放松地靠上椅背,头也不回地抬起两根手指招了一下。 “……” 片刻后,后排的顾晏朝前倾身,气息距离他的后颈很近。 燕绥之几乎没动嘴唇,用极轻的声音道:“别头疼了,放心,我不在辩护席开玩笑。” 他只是比较随性,但从来不拿涉及人身自由乃至生死的审判开玩笑,他在法庭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他的考量。 这点顾晏当然知道,他头疼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想跟燕绥之说“你稍微收敛一点”。 但事实上,自从裹上了阮野这层皮,燕绥之收敛的东西已经太多了,明明有几处房宅却不能住,明明有大量资产却没法用,明明有数不清的朋友学生却不方便联系。 翻来数去到最后,限制少一点的,居然只有法庭那张辩护席…… 燕绥之能感觉到背后的顾晏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除了呼吸的气息轻轻落在他身后,顾晏并没有急着开口。 又过了有一会儿,控方律师已经站起身,证人席上已经多了一个人,顾晏的声音才低低地从后面传来,“你随意。” 燕绥之微微怔愣了一瞬,又在控方律师巴德开口时回了神。 证人席上站着的,是第三区办案警署的一名警官,姓关。 巴德当然知道这种案子怎么打最容易把陪审团拉到他那边。 对面那个实习生不按常理出牌,自不量力得让他很不舒坦,他打算速战速决。所以他第一个甩出来的不是别的,正是陈章的口供。 看到警官身份的时候,燕绥之挑了一下眉。 “关文骥警官,身份号117765290,辩方当事人的口供笔录是你签字负责的?”巴德问。 “对,是我。” 关文骥生得人高马大,浓眉鹳眼,也许是平日里办案压力大,他习惯了皱眉板脸的表情,即便在证人席上也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压迫感,这样的警官去录口供再正常不过了。 “辩方当事人陈章是在36小时内就如实供述了所有罪行?”巴德将文字记述的口供投到了全息屏上,陈章当时所说的字字句句都被记录在上面,足以让陪审团看得清清楚楚。 关文骥点了点头:“是的,这在我们经手的案件中算供述非常顺利的,一般而言,自认为无可抵赖的人会有这样的表现,当然,对此我们非常欣慰。” 他的声音很哑,听得出来应该是彻夜忙碌还没怎么休息,眼睛里血丝很重,胡茬布满了下巴,看起来非常疲惫。 这人说话的方式很有技巧性,知道什么时候该斩钉截铁一点,什么时候该委婉一点,就连对陈章的态度也表现得很平和,这就很容易拉到陪审团的好感,让人对他所说的内容更加信服。 哪怕……他的话语内容里其实带了引导性的词句。 愿意相信他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下意识把那句“自认无可抵赖的人”印进脑子里。 “除了你以外,还有哪些人参与了录口供的过程?”巴德问。 律师对于证人的询问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什么信息,这些信息其实他们在接触案件资料和前期准备时就知道得很清楚,他们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说给陪审团听。 他们希望陪审团知道什么事,记住什么细节,就会用询问的方式体现出来。 关文骥对答如流:“还有另外两名警员,几次口供参与人并不一样,我是负责人,所以这几张上面只有我的签名,但是更完全的文件上有所有人的签名。毕竟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口供可不能作数,我们不能这样对待陈章先生,尽管他坐在嫌疑人的位置上。” 他不止回答了问题,还把有可能会被用来当做漏洞做文章的部分主动解释了一下,态度很不错。而巴德也极为配合地找到了几人都有签名的页面,然后冲陪审团的方向点了点头。 “录口供的时候,辩方当事人是清醒状态吗?”巴德问完,又立马接了一句,“我是指他有没有醉酒、吸食致幻剂、或者精神疾病方面的问题?” 听到巴德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燕绥之支着下巴的手指弹琴一样敲了两下,好看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若有所思,但是嘴角又带着一点儿笑,只不过被手指遮住了。 以至于巴德抬头的时候,只看到了他眯起的眼睛,以为他正在发愁,顿时连尾调都扬了起来,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关文骥摇头否认,这种时候,他的斩钉截铁就非常有用:“没有醉酒,没有吸食任何致幻剂,没有精神疾病。事实上为了案件侦破更谨慎,我们对陈章先生做了全面的医学鉴定。你知道的,现在的鉴定仪器细致到每一个方面,甚至包括陈章的夜间视力和视能度,更别说精神方面的疾病了。” “你们非常负责,谢谢。”巴德道。 他又顺着口供供词和陈章的表现,问了关文骥一些问题。 看得出来,整个一套询问过程,巴德希望给陪审团这样几个印象——陈章认罪很快很顺服,负责录口供的警员完全按照规定行事,最重要的是没有刑讯逼供,没有压迫,而且陈章录口供的时候非常清醒。 这就使得口供内容笃实可信。 巴德在坐下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陪审团众人的表情,看得出来,他所希望传达的信息基本都传达到了。 不仅是他,燕绥之看了一眼陪审团,也觉得巴德刚才的询问目的已经达到了。 一旦嫌疑人认罪口供敲死了,整个案子基本也就没什么可翻转的了。 看,速战速决。 巴德在心里吹了个口哨。 法官的目光重新落在燕绥之身上,“到你了,阮野先生。” 燕绥之点头站起身,他没有急着张口询问,而是先将证人席上的关文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关文骥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皱着眉瞪着他。 “关文骥警官?”燕绥之被瞪了好几秒后,终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我之前看过一些简单资料,包括你的,你曾经被警署处分过一次是么?” 关文骥收回瞪人的目光:“……是。” “我看到那次被定性为暴力事件?”燕绥之又道。 关文骥:“……是。” “因为一件案子有分歧,你跟同事起了冲突,所以各给了对方一拳?” “对。” 燕绥之微笑了一下,温声问道:“你是个急脾气且容易被激怒的人么?” 关文骥:“……” 他妈的刚提完黑历史就扔这种问题怎么答? 而且别说巴德律师,就连他都能从这个问题里看到辩护律师的套路——先利用一些事实让他承认自己是个暴脾气,接着转到如果对方行为不合心意磨磨唧唧,他就会如何不耐烦,甚至威胁动手,再接着转到录口供的时候,他可能也有意无意地表露了一些,以至于给陈章造成了心理上的“刑讯逼供”效果…… 这个套路他太清楚了。 于是关文骥斟酌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放缓了态度道,“其实不是,你如果仔细查了更多资料就会发现,我那天状态不好,事发前一天一夜没能睡觉,全扑在案子上。我相信诸位都能明白,过度疲劳的情况下精神状况不好,情绪失控,有时候确实会做一些反常的事情,事实上我那时候根本不清醒,事后我连自己究竟怎么出的拳因为什么话都记不得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见鬼的辩护律师居然非常体谅地点了点头,最见鬼的是对方居然又顺着他的话帮他说了一句,“确实如此,而且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我记得似乎是5年前的事?在第三警署?” 搞什么? 关文骥又有点弄不清对方的意图了,连夜的办案让他这会儿脑子很不清楚,刚才巴德那样的询问他是有心理准备的,所以能应付得很好,不紧不慢。这会儿他就有点儿茫然了。 他楞了一下,点头道:“对,是的,没错。” 他下意识应答完,又觉得哪里不对。直到他看见对方辩护律师又点了点头,调出了什么资料准备去按播放器,他才反应过来改口道:“啊!抱歉,不在第三区警署,在下面东一街的初级警署。我那时候还没有被调到第三区警署。” 燕绥之笑了一下,抖了抖手上的文件纸页,道:“嗯,我差点儿就放出来了,你改得很及时。” 关文骥:“……” “所以你现在也是精神不济?”燕绥之搁下了手里的纸页,继续问道,“你多久没休息了?” 关文骥辩解道:“我一直在追一个案子,直到现在还没有合过眼,有28个小时了吧。我刚才说过的,过度疲劳的情况下精神状况不好不太清醒其实很正常,相信大家能理解。不过你看,我现在就没有因为你翻出令人懊恼的旧案而发脾气,可见那次真的是偶然,我脾气不坏,而且如果我真的是一个易爆易怒的人,总犯那样的错误,也不可能被调到第三警署。关于这一点,有全警署的人可以作证,我也没必要撒谎。” 他说着说着,似乎找到了凭依,因为他看见陪审团有好几位点了点头,看上去很赞同他的话。于是他干脆又顺着把辩护律师另一条路堵死了,“另外,虽然我现在处于过度疲劳的状态,也许口头上会出现一些谬误,但是刚才关于口供的那些回答都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每一点都能找到对应的证据,刚才巴德先生投放在全息屏上的那些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说完就已经镇定下来,下巴微抬地看向对面年轻的辩护律师。 经过这么一番解释,对方就没法再用“暴力逼供”作为突破口,同样也没法用“庭上证词不可信”来指摘刚才的问询。 燕绥之道:“所以全息屏上这些口供文件内容、签名、乃至日期信息都没有问题?” 关文骥:“当然,这些提交的文件不可能出差错,我们也不会允许出差错。” 燕绥之点了点头,直接调整播放键,把全息屏上的口供简单归整了一下,拎出每一份的抬头和结尾,直接标注出上面精确到分秒的时间信息,用电子笔指了一下,道:“那让我们来看看这些绝没有差错的口供文件……” “第一份口供开始时间是天琴星时间12月7日晚上23:11:29,结束时间12月8日凌晨04:19:11,第二份口供开始时间是04:42:01,这中间隔了不到半个小时。这次口供录了7个小时,接着隔了不到半个小时开始第三次口供……” “一共五份口供,每份之间的间隔最长42分钟,最短10分钟,我的当事人在最后一份口供中认罪,前后历经36个小时整。”燕绥之放缓了语速,听起来字字清晰,“在此之前还有抓捕嫌疑人后的一系列流程手续,去掉零头吧,一共42小时,有抓捕视频为证,我没算错吧?” 关文骥:“……没有。” “谢谢回答。”燕绥之挑眉道:“控方律师巴德先生之前问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他说‘辩方当事人是清醒状态吗’,紧接着就将问题细化为‘是否醉酒、吸食致幻剂、精神失常’。” 燕绥之笑了一下,“一个非常巧妙的概念偷换,关文骥警官否认了后面三种,就会给人一种错误认知——我的当事人陈章先生在录口供时是清醒状态。” “关警官,两分钟前你恰好说过这样一句话。” 燕绥之低头理了一下文件,找出刚才庭审记录员速记下来的那一页,勾了其中一句,然后在全屏幕上放大三倍,那个视觉冲击效果略有点震撼,引得庭上一片轻呼。 燕绥之头也没抬,一边放正纸页一边玩笑道:“别呼,肃静。” 全息屏上,关文骥刚才在问询中的发言字大如斗:我相信诸位都能明白,过度疲劳的情况下精神状况不好,情绪失控,有时候确实会做一些反常的事情,事实上我那时候根本不清醒,事后我连自己究竟怎么出的拳因为什么话都记不得了。 “那么关警官——”燕绥之将手里那些文件丢在了席位上,抬起眼看向关文骥:“我希望你看着你说过的话,用最客观公平的态度回答我,42小时不眠不休,算清醒状态吗?” 关文骥:“………………” 乔治·曼森案(四) 直到关文骥被带离法庭,证人席被重新空出来,巴德才在法官的法槌声中惊回了神。 原本最有利的一样东西,最能让陪审团顺服地站在他这边的东西,就这样被打上了保留怀疑的标签。42小时不眠不休,往深了引就不止是单纯的状态不清醒了,嫌疑人犯困的时候怎么让他保持睁眼?疲惫过度的时候怎么刺激他继续回话?怎么瓦解他的心理防线,又是怎么击溃他的意志力? 如果有强舌智辩,甚至能把这42小时往变向刑讯逼供方向拉拽。 但是那位实习生没有,他就像在友好切磋一样,点到即止地停在了那个边界点上。 巴德久久地看着辩护席,老实说,如果他是对方律师,他一定会借题发挥,不把那42小时的价值榨透不算完。想要胜诉,就必须抓住每一次扭转的机会,将对方钉死。 能钉一次是一次,毕竟这个行业胜者为王。 这是他打了十年官司总结出来的经验……当然,这都不能叫经验,这恐怕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常识。 他在出神中无意识扫了一眼庭下,结果就对上了布鲁尔·曼森鹰一样的目光,顿时忙乱地收回视线,他正了正神色没再多想,继续将注意力放回到了案子上。 很快,证人席又站上了新的证人,巴德已经在法官的提示下起身开始对其进行询问。 庭下却依然还有人轻声议论,顾晏不用回头就能听出来,是来自于布鲁尔·曼森那几位下属和助理,隐约能捕捉到的词句跟巴德律师的疑惑如出一辙,唯独布鲁尔·曼森本人没有任何回应,似乎非常沉默。 对于那些疑惑,现在的巴德会问,但是再过十年经历更多的案件,他恐怕就不会再问了。 这个法庭上,能完全理解燕绥之做法的,恐怕只有顾晏一个,也许再加那位年长的法官。 很久以前燕绥之就说过,陪审团成员不是傻子,他们是从各行各业挑出来的人,代表着各类不同的人群,有着不同的思想碰撞。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一定是有着一定判断力并且被认为是可以秉持公正的人。 他们不需要说教,不需要强行填灌思想,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是有点自傲的。能坐在陪审团席位上决定某一个人的自由和生死,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的,所以他们必然是自傲的。 自傲的人不容易接受思想填灌,他们会抵触会排斥,甚至会产生逆反心理。 所以点到即止就好了,巴德能想到的引申意义,陪审团同样能想到。 他们自己想到的,永远比别人塞给他们的好。 除此以外,也许还有另一点…… 那一点可能连法官都没能理解…… 燕绥之正看向控方席位,听着巴德对证人的询问,而余光里,顾晏似乎正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燕绥之突然轻声问。 顾晏:“……” 某些人在法庭上混迹多年,真是一点儿也不守规矩。 别人都是正襟危坐,要么仔仔细细地抓紧时间看案件资料,要么全神贯注听着对方律师或者证人的话。他这种时不时还能跟人互动两句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哪个实习生敢这么混账? 燕绥之感觉顾晏沉默了片刻,收回视线再也没理他。 “???” 此刻证人席上站着的是乔治·曼森卧房外的安保员奥斯特·戴恩。 巴德的问询已经进行了大半,“当天晚上,我的当事人乔治·曼森先生进入浴间前,关了客厅和其他房间的灯是吗?” 戴恩点头:“是的,外间整个都是黑的,为了方便曼森先生有什么需要时,我们能听见,房门开了一点小缝,但是走廊上灯很暗,所以对里面依然没什么影响,非常黑。” 巴德道:“直到乔治·曼森先生出事,你们都没有听见什么可疑的动静?” 戴恩:“当然,太细小的动静我们本来也很难听见,但是如果有人在房间里磕碰到什么,我们一定能发现,但是很可惜,没有。这本身就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毕竟曼森先生的房间……唔,东西有点儿多。” 巴德鼓励道:“东西有点儿多是指?” “曼森先生的房间是这样的,窗台和床之间铺着长毛绒地毯,但是床到浴室这边并没有地毯,这边散落了很多东西,酒瓶、酒杯、衣物、皮带、领带、车钥匙?” 戴恩自己说着都觉得离谱,但是毕竟曼森家的人都还在,他得克制一点儿语气。 巴德应和着他的话,直接在全息屏上打出几张照片,“这是事发之后,曼森先生被发现出事,房间灯打开时里面的场景。” 整个法庭上连同一直绷着脸的法官都出现了一秒的表情空白。 不得不说,那种令人揪心的凌乱呈现在偌大的屏幕上,震撼力非同小可。 布鲁尔·曼森的嘴角动了一下,显出一种混杂着不屑、厌弃又无奈的意味来,但很快就收了回去。而他旁边的助理就只有一个感叹词——“噢——” 接着便揉了揉眼睛。 戴恩这边能提供的信息最重要的也就是这几点了,所以巴德很快完成了询问,同时也让陪审团对这些有了了解。 法官路德道:“阮野先生?” 燕绥之也不急,道:“我没有要问的。” 巴德:“……”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那实习生一开口,不管说什么,巴德都一脑门怨气。 于是他顶着一脑门怨气,请上了下一位证人——赵择木。 赵择木站上证人席的时候,顾晏不甚在意地朝后面的座位看了一眼。这次来旁听的人里,曼森家的人最多,赵择木的人最少——一个都没有。 之前就有传闻说赵家原本要背靠曼森家族这棵大树,但是这两年出了点儿问题,大树靠不稳了。有人猜测是因为赵择木跟乔治·曼森关系更好,弄得布鲁尔·曼森不太高兴。 这种接班人之间的纠葛真真假假很难说得清。 不过在法庭上也确实看得出一丝端倪,赵择木进庭的时候,布鲁尔·曼森目光一直落在全息屏的照片上,过了好半天,直到巴德已经开始询问赵择木了,他才不紧不慢地把目光移过去。 显得对赵择木看不上眼。 而赵择木之所以站上证人席也很简单,因为他在陈章的作案时间范围里,曾经在窗台边看见过陈章的手。 “是这样抓了一下墙边的水管柱吗?”巴德演示了一个抓握的动作。 赵择木摇了摇头,换了一下方向,“这样抓的。” “抓了多久?” “几秒吧,四五秒。” “你能肯定那是辩方当事人的手?”巴德问道。 赵择木平静地说:“因为那只手食指上带了一个戒指状的智能机,环上有个圆截面,截面上有两道很显眼的横线。当然,我只是看到了这一点,事后的警方调查证实了别墅内除了陈章,没有人的智能机是那样的。” 巴德放出别墅那片窗外的照片,就那个结构来说,如果陈章要从二楼窗台到一楼,并且尽量压低声音的话,确实需要抓一下那根水管缓一下力。 而那只手刚好是在陈章可能的作案时间范围内出现的。 巴德很快问完了问题,询问权交到了燕绥之手里。 “赵先生。”燕绥之起身跟他打了个招呼。 赵择木有一瞬间的怔愣,也许他之前就知道给陈章辩护的是谁,但是真正在法庭上看见还是会有点微愕,不过他很快收起了表情点了点头,“你好。” “你在窗边看到了我的当事人陈章的手?” “刚才已经说过了,是的。” “露出了多少?”燕绥之问道。 赵择木愣了一下,又在自己的手上比划了一下,小臂一半的样子,“这么多,因为是这样绕过来握着柱子的,能看到一部分袖子和手腕。” 燕绥之点了点头,“我之前听过一句话,不知道有没有记错。赵先生你有夜盲症是么?” “是。”赵择木想了想,甚至还自嘲地笑了一下,“这点甚至还有医学鉴定书。” 当时别墅的所有人都被要求做了这种鉴定。 “夜盲……”燕绥之重复了一遍,又问:“那你是怎么看到窗外景象的?” 赵择木不慌不忙地应答道:“当时我的房间还开着灯,光线足以让我看清窗户近处的东西,那根水管恰好在范围内。” “看得很清楚?” “对,很清楚。” “你当天腕上有没有出现什么身体不适的情况,诸如头晕?”燕绥之道,“我没记错的话,那两天你基本在卧室里修养。” 赵择木摇了摇头,“没有,当时其实已经没有生理上的不适了,在卧室呆着不出去只是潜水出事后,我有点后怕,心情不太好,怕影响其他人。” 燕绥之又问,“那天晚上别墅里在办聚会,你当时有喝酒吗?” “你是说看到手的时候?”赵择木摇了摇头,“没有,在下楼参与聚会前我一滴酒都没有碰,事实上后来下了楼我也没喝酒,乔让人给我送的是果汁。” “所以整晚你都非常清醒,没有任何头晕之类的不适症状影响你所看到的东西?” “对。” 赵择木说得非常笃定。 燕绥之点了点头,然后将刚才巴德用过的视频点了重新播放。 那是当时劳拉拍摄的视频,那时候的顾晏和燕绥之已经上了返程的飞梭,当时顾晏收到这个视频的时候还给燕绥之看过。劳拉当时录了视频除了给他们传了一份,就再没打开过。原本打算等聚会结束发给众人,结果当夜就碰到了曼森的意外,这个视频直接被警方收录,没再让其他人看过,直到现在才作为辅助证据资料放上法庭。 燕绥之直接将进度条拉到后半段的某一个点,视频里,赵择木刚被格伦他们几个从楼上骗下来,后面还跟着陈章,两人到了大厅之后,找了个角落坐下来。 陈章很快被另一帮人拉过去聊潜水方面的事情,能听见视频里隐约问了一句水下发生事故怎么样才能自救之类,可能也都是被当时的潜水事故吓到了。 而另一边,赵择木始终坐在那个角落看着众人闹。 这一幕发生在偌大视频的一个角落,又因为屏幕中其他地方依然在群魔乱舞,闹声太吸引人的注意力,以至于这个角落很容易被人忽略。 燕绥之非常干脆地把视频直接拉大,让这个角落发生的事情能够充满整个全息屏。 法庭上的众人能清楚地看到,乔安排的服务生端着一个圆盘入了镜,圆盘上放着几杯饮料,他在赵择木面前一步左右停住,然后弯腰微笑着问了句:“喝什么?乔少爷让我别拿酒,这里有梨汁、苹果汁和……” 声音被背景的笑闹盖过了大半,但从赵择木的口型也能看出,他要了苹果汁。 紧接着,奇怪的一幕出现了。 服务生将杯子递过去的时候,赵择木伸手抓了个空—— 他的手在距离杯子还有两三公分的地方握了一下。 服务生显然也是一愣,接着赵择木揉了揉额头,冲服务生笑着说了句什么,显得有点抱歉。 服务生又摇了摇头,说了句“没关系”之类的话。 这一次,赵择木伸手抓得非常慢,快靠近杯子的时候,他的手指就有点迟疑,似乎是摸索犹豫了一下,才又朝前伸了一点。 服务生可能有点看不下去了,直接将杯子放进了他的手里。 燕绥之非常混账地将这一段来回放了三遍,然后问赵择木,“你刚才非常笃定地说,整晚状态都非常好,没有饮酒,没有头晕,没有任何会影响所见的不适症状……” “那么,这一段该怎么解释?” 乔治·曼森案(五) 赵择木:“……” 巴德:“……” 整个法庭都很安静,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赵择木的举动很古怪。这种时候不管说什么,都很难让人完全相信他那晚的状态很好,没有问题。 至少会保有怀疑。 有那么一瞬间,赵择木显得有点僵硬,他低了一下头,再抬起来时就又恢复了那种稳重淡定的模样。但是他垂着的手指捏了一下。 他回答不出来,燕绥之也没有咄咄逼人,而是直接跳过这个问题,“好吧,暂且不为难你。” 巴德:“……” 他妈的说的跟真的一样。 结果燕绥之还真就问了一个新问题,“你说,你看到的那只手一直到这个部位。” 他非常随意地拉了一下自己的律师袍袖摆,比划了一下位置,“能看到袖子?” 赵择木:“……对。” 他这一声答得很迟疑,似乎生怕燕绥之冷不丁再挖一个坑。 然后,燕绥之果然不负所望又给他挖了一个,“袖子是什么颜色?既然你连戒盘上那两根横线都能看见,大块的布料没理由注意不到。” 他在之前问陈章细节的时候记得一点,当时陈章把药剂和通讯器放下去,再上来之后有点慌,所以换了一件衣服,也就是说,他下到大厅里的衣服并不是他从窗户里出去的那件。 赵择木:“……” 一直以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能确定陈章身份的戒指形智能机上,还真没有人问过他袖子什么颜色。 袖子什么颜色他妈的重要吗? 控方律师巴德看起来想骂人。 赵择木似乎也很无语,顺口答道:“灰绿。” 燕绥之点了点头,看起来非常赞同他的话,然后调出口供文件以及警方证言,划了两行字,再度放大三倍拍在大屏幕上。 那两行字表述不同,意思却一样—— 陈章当时穿的是一件橘红色的衣服。 法庭上所有人的表情再次变得古怪起来,而燕绥之又堵死了赵择木的话,“你和其他人的医学鉴定书也在案件资料里,那上面显示,你不是色盲。” 他当然不是,如果是的话还会等到今天才发现? 赵择木在众人古怪的目光中沉默下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但皱着眉没再说话。 这一段交叉询问弄得所有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有点想不明白赵择木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这并不妨碍陪审团因为上述两点对他的证言产生严重的质疑。 燕绥之抬了一下手指,两手交叉打了个专用手势。 这在联盟现今的法庭上代表一个意思——申请该项证据当庭排除。 很快,陪审团离开坐席去了庭外侧屋。那段时间不论是对赵择木还是对巴德都很难熬,几乎度日如年。 五分钟后,陪审团回到了席位上,团长清了清嗓子,沉声说了结果:“确认排除。” 赵择木被暂时带离法庭。 关键性的证据一项接一项落马,控方巴德律师也越来越坐不住。 又经过两轮不痛不痒的问询后,证人席上站了最后一位。 这是一名专家证人,来自于特鉴署。这次的案件痕检和医学鉴定等等都是由特鉴署来做的,而证人席上的专家就是这次的总负责人穆尔。 这次巴德的询问非常简短快速,三个问题就强调了两件事—— 一是要满足作案条件,作案人必须得有夜视能力。 不得不说,但凡有眼睛的人看到曼森房间那些照片,都会下意识想到一个结论——如果在不开灯的情况下,从窗边穿越重重障碍进入浴间,还没有碰倒或打碎什么,没点儿天赋异禀的眼力绝对做不到。 二是当天在别墅的所有人,只有陈章符合这个条件。 陈章的医学鉴定证明,他的夜间视力远超一般人,对细微光线敏感度极高,那个细小门缝里透进来的光足以让他看清房内绝大部分障碍物,再稍加小心,确实能做到那一点。 这次巴德询问的过程,燕绥之甚至没有在听,他全程支着下巴在翻看几份鉴定资料。 直到法官叫了他的名字,他才点了点头站起身,吝啬地给了巴德那边一个眼神。 不过是一扫而过,最终的落点还是专家穆尔身上。 “穆尔先生。”燕绥之打了个简单的招呼,便干脆地把手里一直在看的纸页投上了全息屏,“痕检报告上,这段关于窗户边地毯织物脚印的踩踏痕迹鉴定可能需要您再用更易懂的方式解释一下。” “闯入乔治·曼森房间的人脚印长度是26厘米,左右误差0.02?”燕绥之道,“还有步伐跨度,以及脚印深度……这些可以得出嫌疑人的体型?” 穆尔道:“对,脚印长度、步伐跨度、还有长毛绒地毯的踩踏深度数据正如屏幕上显示,虽然是别墅内统一供给的袜子,但是根据上面列举的几项计算公式可以推算出,闯入者个头中等,大致在178厘米,左右误差0.2厘米,体重大约75公斤,左右误差0.15公斤。” “踩踏痕迹清晰吗?”燕绥之道,“有没有模糊的可能?” 穆尔直接帮他把鉴定资料滑到模拟图像上,上面模拟了长毛绒地毯踩踏痕迹的3d效果图,“可能肉眼很难看出其中的区别,但是实际上非常清晰。可以看到闯入者从窗台落地,右脚踩下接着左脚跟上,然后猫腰走了两步缓冲力道,再变成微弓的直行,这些都是对应的痕迹。” 燕绥之点了点头,“非常易懂,谢谢。” 他平静地重新调出之前那段视频,这回没有将焦距重点放在赵择木身上,而是直接将陈章那部分放大,视频中可以看到,陈章每一次起身,都会下意识按一下腰,当然,这并没有影响他后续的动作,但是能看出来,他在转身和弯腰时,一只脚落地的动作会略轻一点,持续两步左右会恢复正常。 接着他调出陈章的医学鉴定书,道:“这是你们署出具的鉴定书,第12行提到我的当事人陈章先生盆骨和股骨处有遗传性骨裂,位于右腿。刚才的视频中也能看出来,他在做某些动作的时候,右脚落地总会稍轻一点。” 他说着,将医学证明和之前的3d效果图并列放置,直接圈出从窗台落下的两个脚印,以及骨裂示意图。 “刚才穆尔先生原话,闯入者从窗台落地,右脚踩下接着左脚跟上,这点在3d模拟图上清晰可见,无可置疑。”燕绥之道,“那么请问,一个右腿股骨带有遗传性骨裂,习惯性放轻右脚力度的人,怎么可能在跳进房间时选择右脚先落地?嫌自己不会摔?还是嫌自己骨裂不够严重?” 穆尔瞬间噤声。 事实上整个法庭也跟着安静下来。 在凝滞的安静中,唯独燕绥之对这种安静毫不在意,他丢开文件,不慌不忙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至于夜视能力,警方的现场勘验报告里说了没有发现任何夜视仪或是别的相关设备,那些东西被处理一定会留下一些痕迹。但是我不得不提醒,还有另一种东西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尽管它本身不叫这种名字,所以常常被忽视。” 穆尔一愣:“什么?” “亚巴岛特供,潜水专用隐形眼镜。”燕绥之道。 当初他下海捞杰森·查理斯的时候,久违地带了一回,非常不适应,以至于后来去更衣室里半天没取下来,差点儿要顾晏帮忙。 燕绥之说完,又补了一句:“当然,这种东西除了在水下,使用感实在不怎么样,它会放大物体模糊距离感——”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还会让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是一个颜色,深绿、浅绿、荧光绿。” 这话说完,整个法庭从安静变为了死寂…… 陈酿(一) 被告席上,陈章感觉自己的呼吸已经落在了那片死一般的寂静里,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法官说了什么,双方律师做了怎么样的询问和最终陈述,他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好像歪打正着地走了大运,碰到了一个超出所有人预料的实习律师。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努力自我催眠,说服自己不要对实习生抱有太大希望,不要给那个年轻人太多压力,已经给他制造了足够多的麻烦,就不要再为难对方了。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居然还有奢望成真的时候。 法官一脸肃然地敲下法槌,陈章才猛地惊醒。当他抬起头时,不知何时离席的陪审团众人已经鱼贯而入,重新回到了座位上,带着他们郑重商讨的结果。 “全体起立。” “女士先生们,关于控方对陈章先生蓄意谋杀的指控,你们有答案了么?有罪还是无罪?” “无罪。” 至此,陈章终于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他连呼吸都在抖。 辩护席上的实习律师转过头来,隔着远远的距离和净透的玻璃,冲他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像个温和又洒脱的年轻绅士。就连那个始终绷着脸,连表情都不曾变过的法官,在离席前都对他颔首示意了一下。 当然,那其实是在提醒他以及身后的两位法警可以解开手铐。 但他想,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场景了。 庭审之后是熟悉的流程,法官助理捧着庭审记录文档纸页颠颠地跑过来,让双方律师在上面签字。巴德看起来很不好,表情像是生吞了猫屎,就连来签字的时候,另一只手都掩着脸,不知道是头更痛一点,还脸更痛一点。 他甚至没有跟燕绥之有任何对视,签完字把电子笔往助理手里一塞,扭头就走,几乎用小跑的方式离开了法庭。 “我长得这么不堪入目?”燕绥之看着他消失在门外,转头问了顾晏一句。 顾晏:“……” 法官助理下了庭瞬间变得活泼起来,特别给面子,“怎么可能,我工作以来在庭上见过最好看的人都在我面前了。” 燕绥之笑了起来,“谢谢。” 说着,他又看了眼顾晏不解风情的冷漠脸,又冲助理玩笑道:“也替他谢谢。” 法官助理乐了,把需要签名的几页在他面前依次排好,又把电子笔递给了他。 燕绥之接过笔来,抬手就是一道横。 顾晏在旁边咳了一声。 “……” 燕绥之临时一个急刹车,在横线末端拐了个弯,硬是扭回了“阮”字,就是“阮”的耳朵扭得有点大,他顺势调整了两个字的结构,配合着那个大耳朵来,居然签得还挺潇洒。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贯都这么签。 助理收好所有纸页,冲他们笑笑点了点头,便把所有庭上资料整理好,追着法官的脚后跟一起离开了法庭。 燕绥之这时候才冲顾晏道,“下回咳早点。” “……” 好像他差点儿写错字是别人的错似的,要脸不要? 法院外,“蜂窝网”的两位记者,本奇和赫西在街边已经蹲等多时了,其实不止他们俩。法院门外的街上徘徊着好几家媒体的记者,只不过曼森家排斥的态度太明显,所以他们不方便明着触霉头,只能低调地来搞点间接资料。 “看见没?你整天觉得我这不妥,那不妥——”本奇抬着下巴扫了一圈,“绿荫网,太古头条,法律新闻,那边、那边还有那边,全都等着拍呢,那不成各个都是闲的?我跟你——诶!!!出来了出来了!” 他正想借机给赫西这位理想主义小年轻上上现实主义课,就看见布鲁尔·曼森带着助理和下属匆匆下了法院门口的大台阶。 “哎呦那表情……”本奇对着焦拍了几张,忍不住感叹道,“你看布鲁尔·曼森那个表情,这是刚见过鬼啊还是刚喝了农药?究竟发生了什么?” 对他而言,庭审不让看不让拍,简直抓心挠肺。 尤其现在布鲁尔·曼森的模样引起了他深深的好奇和探究欲,偏偏什么细节都探听不到。 不仅如此,陆续从法院出来的相关人士一个表情比一个精彩,有几位还交头接耳议论得格外激动,语速快得活像蹦豆子,不离近了根本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可是离近了又肯定会被曼森家的人挡开…… 本奇抱着宝贝相机原地撒了个泼,看得赫西一愣一愣的。 “这种表情……难道被告方赢了?”本奇猜测着,但转眼又自己否认掉,“不至于不至于,一个实习律师而已。所以难道法庭上发生了别的什么状况?” 他盯着赫西看了几秒,啪地拍了一下手道:“去堵那个实习生吧,不乱拍就打探一下庭审情况?” 赫西:“……”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本奇怎么好像全然忘了那位实习生耍过他?那实习生看起来是会乖乖回答问题的人吗?本奇究竟有什么误解…… 又过了几分钟,本奇打了鸡血似的叫道:“来了来了来了!那个实习生!” 他说着,一把拽了赫西就往法院大台阶跑,然而没跑两步就看见燕绥之身后又跟出了顾晏。 正在下楼的燕绥之目光一扫,刚巧看见了远远奔来的本奇和表情尴尬的赫西,他有些好笑地偏头冲顾晏说:“那两位有点儿缠人的记者先生又来了……” “已经跑了。”顾晏道。 “嗯?”燕绥之疑问了一声,转开目光看过去,就见原本要上台阶的本奇见鬼似的看了顾晏一眼,连个停顿都没打,当即脚尖一转,扭头就朝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燕绥之:“……可真有出息。” “我就草了,那大律师怎么寸步不离的!”跑到街拐角,本奇才愤愤地咕哝着,“惹不起惹不起,走吧走吧还拍个屁。”说着,他又搂紧了自己的相机。 赫西:“……” 看来还是长了智的。 乔治·曼森的案子因为陈章的无罪释放以及燕绥之在庭上说的话,再次进入了调查取证确认嫌疑人的阶段,只不过现今嫌疑最大的已经变成了赵择木。 一位律师不能代理同一件案子的其他人,所以乔治·曼森案后续不论怎么发展,跟燕绥之都已经扯不上更多关系了。 不过他和顾晏还是在天琴星多呆了一阵子,因为南十字律所每季的马屁会又要来了。 所谓的马屁会就是由南十字律所出面,邀请有交情的以及即将有交情的法官们参加餐会酒会,以方便所里的大律师们能定期跟诸多法官保持联系,至少也是喝过酒碰过杯的情谊。 这样一来,律所里的大律师们今后在法庭上碰到他们,也能占一点好感度方面的优势。 这样的餐会酒会南十字每一季度办一回,一年四次,不算多也不算少,刚好卡在那个度里,既能跟法官们套套近乎,又不至于越过那条线引起法官反感。 这种餐酒聚会被内部戏称为马屁会。 往年里,这种马屁会顾晏都不参加,他的高级事务官也不太希望他参加,毕竟顾晏不是会说漂亮假话的人。二是顾晏的庭辩实力也确实给了他一定程度的任性空间。 这一次的马屁会,顾晏照旧找借口远离德卡马。 “我们可能要在这里等着看一眼案件结果。”燕绥之这么跟菲兹小姐说。 菲兹已经见怪不怪了,“别解释了,我知道你们都不想去马屁会,还案件结果呢,说得跟真的一样。” 既然被她点明,燕绥之特别坦然地道:“是,猜得没错。” 菲兹:“……” 就这样,两人得以延长了在天琴星呆的时间。 不过他们刚确认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就接到了乔小少爷的邀请,“你们不急着回去吧?那真是太好了,之前因为案子调查作证的事情,我一直不方便联系你们,现在解禁了,请你们喝酒?” “又喝酒?”顾晏问道 之前喝酒喝出了曼森的事情,这位小少爷居然还没有对酒会产生心理阴影,也是心大。 “怎么?不想喝?你上次离开亚巴岛的时候说好了要给我补一顿酒呢?”乔说着,声音又低了一点下去,像是叹了口气,“老实说曼森这事儿弄得我有点儿……哎算了现在不提这个,等警方把证据敲实吧。总之后天,樱桃庄园,喝两杯怎么样?我顺便散散心。” 这位话痨少爷说起什么事来都是一长串,也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顾晏想了想这几天反正安排也不多,便点了点头,“嗯。” “对了,不介意我带上柯谨吧?我发现他好像特别喜欢你那个实习生。”乔说起来有点沮丧,“曼森那事之后,他的状态又有点不太好,希望跟你的实习生聊两句能有点好转。” “聊两句?” 乔干笑两声,“帮我请求你的实习生,单方面聊两句。” “……” 顾晏看了燕绥之一眼,点头答应:“好。” 陈酿(二) 他们本打算约定的那天晚上在樱桃庄园见,结果没想到那天早上10点不到,他们就齐齐站在了位于第三区的中央医院里。 曼森醒了。 这个醒也就是最表层的意思,他在早上7点睁开了眼睛,很轻地眨了几下后就又闭上了,此后又缓了一个多小时,才又再次睁开,此后就一直保持着半阖的状态。 医生护士给他做了最全面的检查,又齐齐聚在病房盯了一个小时的仪器数值变化,确认已经脱离了危险期,负责医生这才拍板把曼森移出了无菌病房。 移进病房后不到一个小时,乔就已经叫上了顾晏和燕绥之,跨越大半个第三区,站在了曼森的病床边。 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尤其还是在曼森家的人守着的情况下,绝不会只是“听说”这么简单。 “你在这边安排了人?”顾晏问。 这时候的病房里没有其他人,说话也方便。 乔两手插着兜,低头看着床上躺着的曼森,道:“是啊,弄了点人在这里,不然我怕他没法好好走出医院。”他说着,挑起眉朝门外方向看了两眼,还略带一点挑衅。 挑衅完,他又转回脸压低声音冲顾晏和燕绥之说:“老曼森要不行了,曼森家所有人都跟狼一样盯着他那份遗嘱。” 他冲床上的乔治·曼森努了努嘴,“他曾经最讨老曼森喜欢,后来当了几年混世魔王,作得老曼森看见他就头痛,但是这两年他又有了正形,老曼森又开始乔治长乔治短地念叨他了。要我说,这次不管谁干的,都跟他那几个黄鼠狼哥哥脱不开关系。” 燕绥之挺讶异地看着他。 乔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怎么,不信啊?你年纪还小,而且没见识过曼森那一家的作风,见识了你就不会露出这样惊讶的表情了。” 他一脸“这世界太复杂你可能不懂”的模样。 燕绥之听得哭笑不得,“我惊讶的不是这个。” 乔:“那是什么?” 燕绥之讶异只是因为他一直以为乔大少爷是小傻子那一类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挺细心,还知道在医院里安插几个人。不过他转念一想,乔在对待柯谨的时候就表现得很细心。 但这话能直接说给乔听吗?显然不能。 于是燕绥之斟酌了一下,“这话说来有点抱歉,我之前以为你跟曼森先生的关系……” “很一般?”乔猜到了他后面的话。 燕绥之笑笑,算是默认。 “这些年是挺一般的。”乔也不避讳,事实上他对什么都没那么避讳,直来直去,“小时候其实关系很好,我、他还有……赵择木吧,后来大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玩着玩着就玩成了名副其实的假朋友,好像除了场面上的消遣酒会,就没别的话可以说了,也就比点头之交稍熟一点吧。” 他看着曼森安静了一会儿,又耸了耸肩道,“你看,我最近往这里跑了好几趟,依然没话可说,只能跟你们聊几句。” 燕绥之点了点头,又有些疑惑:“为什么会叫上我们?” 曼森醒了,乔赶过来看一眼还可以理解,但是叫上他跟顾晏就有点令人意外了。毕竟顾晏跟曼森算不上朋友,而顶着阮野身份的燕绥之跟曼森甚至只能算刚认识不久。 “我认识的很多律师,案子输了或者赢了,陪审团宣布结果的那一刻对他们来说就是结束了,出了法庭就跟案子没什么瓜葛了。至于被告或者原告之后会怎么样,对他们来说不重要,因为他们已经在奔赴另一个案子的路上了。”乔说道,“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不过顾跟他们都不一样。我觉得他或许会想知道,案子的受害者脱离了危险,或者结果没有预想的那么糟糕。” 他冲燕绥之眨了眨眼,“而你又是他唯一一个愿意收的实习生,要么你身上有他特别欣赏特别喜欢的点,要么你跟他很像,所以……” 顾大律师听不下去了,斩钉截铁地对他上述发言做了评价:“你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 “别拿那套‘推脱不掉替那位莫尔律师带几天’的说辞来狡辩了,我们不听。”乔说,“还有别的解释么?” 燕大教授吃里扒外,看戏一样跟乔站在一边,翘着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晏。 顾晏:“……” 眼看着薄荷精周身凉气嗖嗖直冒,燕绥之这才收回视线,对乔说:“谢谢。” 虽然是为被告方代言的辩护律师,但他并不站在受害者的对立面,能看到曼森死里逃生脱离危险,心情确实会好一些。 当年燕绥之跟很多人一样,对乔了解不多,不太明白为什么顾晏会跟一个这样的小傻子二世祖成为朋友,还维持了这么多年。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曼森只是刚醒,还远没到能认人说话的地步,除了无意识地睁一会儿眼,更多时候还是在昏睡。所以燕绥之他们并没有在医院久呆,了解了曼森的大致情况便离开了。 临走时路经走廊,廊里守着不少曼森家的下属,其中有两个看起来像是小领头。 乔看了那两个领头好几眼,直到进了医院地下的车库才咕哝道,“布鲁尔·曼森又换狗腿了,几天前领头的明明还不是那两个……” 不过他的声音太小,燕绥之和顾晏都没怎么听清。 “什么?” “没什么,感慨一下曼森的黄鼠狼哥哥们。” 左右下午也没什么事,晚上的樱桃庄园之约干脆提了前。 “我得先回去一趟,把柯谨带过来。”乔对顾晏道,“你们先过去,如果愿意的话,帮我把我今年的定制酒找出来,这庄园越来越会藏了,我上回去找了两个小时愣是没找到。” 燕绥之和顾晏在樱桃庄园用了午餐。 这里的菜式也很有花园茶会的特色,每样都是偌大的盘中小小一点,分量少得可怜但胜在精致。这种对燕绥之来说刚刚好,他吃东西总是格外讲究,细嚼慢咽斯文至极,别人五分钟吃完的东西他可能要花三倍的时间。 不过他吃得少。 “饱了?”顾晏见他用餐巾擦了嘴角,又伸手去拿佐餐甜酒,当即把酒杯拿到了自己面前。 “……” 餐桌是长圆形,燕绥之惯有的餐桌礼仪让他干不出站起来伸手去够酒杯的事,于是他干脆靠在椅背上没好气地看着顾晏,道:“一般能这么理直气壮管人喝酒的,要么是父母,要么是恋人。你打算占哪样便宜你说说看?” 陈酿(三) 顾晏愣了一下。 他似乎没有想到燕绥之会抛出这种问题,脸上居然闪过一丝措手不及的讶异,不过只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就敛了回去。 这其实是一个很好回答的玩笑,以顾晏的脾性,张口就能堵回来。燕绥之在逗他之前,甚至都想过他会说什么。 但是顾晏没说话…… 他看着燕绥之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静,沉静之外或许有些别的什么,只是刚漏出一星半点儿,他就已经收回了目光。 樱桃园的风穿过蔓生的青藤,灌从和矮树圈围出的这一块地方安静又私密,枝叶轻碰的沙沙细声扫过瓷白的桌面。 而顾晏一直没有开口。 这种倏然间的沉默不语像是一只收了爪尖只剩绒毛的猫爪,在人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考究的桌布被微风掀起一方边角,从燕绥之手腕轻擦而过,配合着也挠了一下,他搁在桌沿的手指动了动,那方边角又被风撩落回去。 顾晏垂着目光看了一会儿手里的甜酒,端起来摇晃了两下。 其实燕绥之并不那么喜欢这种酒,对他而言奶油味和紫罗兰香气略重了一些,有点甜腻,也就适合在这里佐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隔着半方桌面,从顾晏那里闻到一丝隐约的酒香,竟然觉得味道应该还不错。 嗡—— 他手指上的智能机突然震了起来,响得及时又不合时宜。 燕绥之顿了一下才调出屏幕,一手已经戴上了耳扣。 拨来通讯的是菲兹,他刚接通“喂”了一声,对面就“啊啊啊”地惊叫起来。这一嗓子真是提神醒脑,什么甜酒微风奶油香都烟消云散,连对面坐着的顾晏都听见了,撩起眼皮朝这边看过来。 “……” 燕绥之跟他的目光撞上,有点儿无奈地道:“菲兹小姐,拨通讯用不着开嗓。” 菲兹又道:“我的妈呀——” 燕绥之:“这便宜我不方便占。” 这句话很容易提醒人想起他刚才的玩笑,于是他又抬眼扫向顾晏,却见顾晏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把那杯晃出香味的甜酒喝了下去。 一滴都没剩下。 喝完,他还绅士又平静地冲这边举了一下空杯。 燕绥之:“……” 菲兹接连被他堵了两句,有点纳闷:“你今天嘴巴怎么这么利。” 可能是被某位学生憋出来的。 燕绥之心说。 “不管了,我只是想说,你居然赢了乔治·曼森先生的那件案子!”菲兹听起来真的很兴奋,“我的天哪!庭审结束我给你和顾发信息问候的时候,你们俩为什么都没说结果?!还有请假躲酒会的时候,居然也只字不提!如果不是今天胜诉的函件发到律所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赢了案子!” 燕绥之非常无辜:“你并没有问过结果啊菲兹小姐。” 菲兹:“我以为你一定会输的啊!当然,我不是在质疑你的能力,只是你明白的我没好意思问,怕你输了案子正难过——” “非常理解。” 菲兹“噢”了一声:“不管,总之你居然提都不提!这么大的事情!天,你知道今天律所看到函件都炸了锅么,尤其是霍布斯的脸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非常畅快,听得燕绥之哭笑不得,忍不住提醒她,“你是在办公室说这些么?” “当然不是,在你眼里我那么傻的吗?”菲兹小姐不满地说了一句,接着又笑了几声道,“你忘了?这两天酒会,今天下午和明天一整天,他们都要在相互拍马中度过。我酒精过敏,喝了两杯果汁就先回住处了。” “你酒精过敏?” “呃……必要的时候酒精过敏。”菲兹更正道,“不提这些,我想说你其实应该跟顾一起回来的,虽然这个酒会盛产马屁精,但是对你来说其实有好处。你知道吗,今天不少人都提到了你,对你非常好奇,这其中不乏几位大律师、法官、甚至咱们的高级事务官和合伙人,你其实真的应该回来的。” “是么,那我更庆幸请了假了。”燕大教授一本正经地说,“刚毕业没什么经验,那种场面我有些应付不来。” 顾晏:“……” 某些人又开始不要脸了。 菲兹的通讯切断之后,燕绥之对顾晏道:“她说酒会上来了很多人,没准儿就包括跟爆炸案有牵连的。” 这种情况顾晏其实有过预想,“酒会碰到过于被动,主动比被动稳妥。” 菲兹的通讯引出了正事,之前的那个玩笑就好像投进湖泊里的一枚石粒,漾了几圈涟漪便沉静无声了,让人误以为没能留下什么痕迹。 乔带着柯谨到樱桃园,已经接近傍晚。 “你是去隔壁星球接的人?”顾晏道。 乔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道歉我道歉,比预计时间稍微晚了一点点……” “三个半小时。”燕绥之不介意补上一刀。 乔:“出门前想洗澡换一身衣服,结果不小心在浴缸里睡着了。” 但是燕绥之和顾晏是什么人呐,别的不说,观察力向来远超常人。如果真泡在浴缸里睡了三个小时,从手指边缘的状态能看出来。乔的手指看不出什么,反倒是柯谨的左侧脸颊还留有一些轻微的睡痕。 合理推测真正睡了一会儿的人是柯谨,或许乔没忍心叫醒他,便干脆多等了一会儿直到他醒。 精神状况不太好的人,有时候对情绪极为敏感。可能大家对于迟到并不在意也不含责备,但是柯谨会那样认为。所以乔干脆嘻嘻哈哈地用自己做挡箭牌扯了过去。 燕绥之和顾晏都是聪明人,而且对于所谓的迟到也确实一点儿不在意,便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 因为乔的预约,樱桃庄园这天夜里不接待其他外客,整个园子里只有他们四个。园区被服务生提前布置过,在他们预订的那块花园餐桌挂了简单漂亮的餐灯,星星点点缀在树枝和桌椅边。 桌上放着一只造型优雅的酒架,搁了六瓶新酿的a等酒和一桶冰块。 但是乔大少爷依然执着于专属于他自己的那瓶特制酒,“你们帮我找到没?” 燕绥之摇了摇头,事实上下午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乔半真不假地冲服务生抱怨,“跟你们老板说,下回别藏那么深,每回找酒我都怀疑我的智商可能有点儿问题。” 服务生没忍住笑了一下,连忙道,“当然不是,事实上能不靠线索找到的客人总是屈指可数。” 乔:“不行,别跟我说线索,我再试试。” “好的,如果有需要随时按铃叫我。”服务生说完,便将这方花园留给他们,先回楼里去了。 虽然之前他说的是希望燕绥之单方面跟柯谨聊几句,但事实上他也没真的让燕绥之找话聊,毕竟柯谨并不会给人回应。而且刻意去跟柯谨说话,反而会让柯谨更为敏感。 不过他的预想也并没有错,因为只有他们四个人的时候,柯谨看起来确实放松了一些。 “先去找一下我的酒?”乔试着提议了一句。 燕绥之和顾晏自然没什么异议,柯谨反应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站了起来。 乔登时高兴了不少,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们在吊着灯的樱桃园里穿行。 “给点儿信息,比如生日或者什么纪念日。”燕绥之问了乔一句。 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在这里认真找过专属酒,但是对庄园藏酒的规律还是有所知晓的。庄园并不会把客人的专属酒随意乱藏,毕竟樱桃园这么大,真要随便找块地方掩起来,转个一年也很难找到。 他们藏酒大多是根据客人的资料信息来的,比如生日、姓名首字母、或者重要的纪念日。你留的信息多,他们藏的方式就多。 乔大少爷想了想,道:“那我留的资料太多了,毕竟我十岁出头就偷偷在这里混了。我想想,生日是3月21日,纪念日那多了去了,我第一次跟人打架的日子,第一次喝酒的日子,毕业日?还有跟柯谨认识的日子,跟顾认识的日子?跟……” 这位少爷滔滔不绝地数了一长串。 燕绥之:“……” 服了,酒庄不坑你坑谁? 还好乔并不是全傻,四舍五入也就六分傻的样子,所以他又念念叨叨地排除了这几年酒庄用过多次的几个日子,剩下的…… 剩下的也够几人一顿好找了。 夜里的樱桃园其实很适合散心,说是找酒,走走停停偶尔拨开青藤看一眼,也并不无趣。中间乔还拿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顾晏,一边翻找一边喝着酒随意聊着。 有时候是在聊最近的正事,有时候是抱怨几句家族长辈,有一搭没一搭。 燕绥之并没有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他在一处树丛的岔道口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走到标着“红桃j”的餐座这边。他拆了乔的生日日期做信息,顺着红桃j餐座第3行樱桃树走着,打算看看横向21棵附近有没有藏酒。 乔的声音隔在几排树藤之外,隐约可以听见,“喏——这棵树看见没,据说长了有二十来年了。看,树干上这道刀疤还在呢,还是当初我跟曼森、还有赵择木在这里胡闹留下的,那时候多大来着?10岁吧……我记得曼森弄了一把新式军用匕首,在这里试了一下。” 他讲完以前的事,又安静地回味了一会儿,冲顾晏道,“……知道么,今天早上我接到医院消息的时候,从负责医生那里听来一句话,他说曼森这次特别幸运,因为被送往医院的时间很巧。如果再晚一点,能不能醒过来就很难说了。那天晚上,其实并不是我们想起来要去叫曼森的,而是赵择木提了一句才让我们想起来的……” 燕绥之踱步似的走得很慢,但也渐渐离他们原来越远,乔的声音慢慢变得隐约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迈步。 原本他只需要径直走到挂着21号小铁牌的樱桃树那里就行,然而在走过17号的时候,他的步子忽然停了一下。 有那么十来秒的时间,他站在3排17号树的前面没有挪步,乌黑的眸子里映着树灯,清亮温和。 这个日期是他父母曾经的结婚纪念日,在他幼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里,是个每年都会被隆重对待的日子。 即便后来他们都不在了,每年的3月17日也依然没被完全遗忘,燕绥之总会记得订一株玫瑰花枝,托人备好养料,栽在住处的庭院里,二十多年来已经长成了片…… 也许是乔絮絮叨叨的声音已经不再清晰,这块区域显得太过安静。燕绥之站了一会儿后,鬼使神差地走到17号树后,抬手撩了一下墙上的长藤。 长藤后是庄园预留在墙上的贮酒孔,给客人们定制的专属酒就藏在这些贮酒孔里。 这个孔洞里也放着一瓶酒,这本身并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是酒的主人…… 燕绥之下意识抽出酒瓶,瓶身上的客人姓名缩写和备注就这么落入他的眼里—— l先生及夫人 结婚纪念日 落款的年份很久远,是28年前。 那一年燕绥之刚满15岁,在那之后,就只剩他孤身一人。 他从没想过会在不经意间,这样偶然地在某个地方看见和父母相关的东西。 这也许能算是一个惊喜,但他握着酒瓶看了很久很久,却突然觉得有一点孤独…… 直到身后顾晏温沉的声音由远及近,“怎么站在这里?” 陈酿(四) “嗯?”燕绥之似乎是随口应了一句,尾调有点微微的上扬,很好听,也一如既往带着一点儿笑意。 但是他没有回头。 曾经有人评价燕绥之像一潭湖,看着温和,触手却透着凉气,站在岸边又根本望不到有多深的底。你看不出他特别喜欢什么,特别讨厌什么,也看不出他是在高兴,还是在生气。 很多人试过去探一探底,却都无从下手。要么灰头土脸,要么望而却步。 但是现在,站在青藤墙边的燕绥之眉目低垂,身影被树灯勾勒出修长的轮廓,表情却背光隐在夜色里模糊不清。虽然只是一个背侧影,却让人觉得好像摸到了一丝缝隙。 他借着树灯温和的光,又看了一会儿酒瓶上的字,然后撩开青藤,将那瓶酒放回原处。 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冲顾晏道:“不听乔少爷讲少年故事了?” 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尘土,捻着手指没好气地说:“我怀疑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在找他那瓶酒。” 顾晏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瞬,燕绥之有点担心面前的人是个棒槌,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他刚才在看什么,毕竟这样不合时宜的人不在少数。 如果真的那样,根据以往面对其他人的经验,他可能会不那么高兴,甚至非常排斥……燕绥之心想。 而他不太希望对顾晏产生那种情绪。 好在顾晏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落了一会儿,就又扫向了其他几棵标号的樱桃树,问道:“这一排都看过了?找到没?” 燕绥之忽然就笑了。 “还没,去看看21号那棵。”他说着走了过去,跟顾晏并肩而行。 没多久,乔和柯谨也走到了这边。不过很遗憾,酒庄没有把酒放在红桃j3行21棵这么明显的地方。 四人散步一样在樱桃园里走着,气氛很放松,而燕绥之却有些心不在焉。 事实上一直到后来,他们翻了大半个樱桃园,找到了乔的专属酒,又聊起了曼森和赵择木的过往,混杂着一些大学时光,燕绥之始终都有点心不在焉。 乔拽着顾晏陪他喝了很多酒,这少爷别的不说,酒量是真的好,喝完一架酒依然头脑清醒,除了话更多一点,没有显出丝毫不适。 这一晚上他大概是最忙的一个,一方面他其实很感慨曼森的意外,心情不怎么样,另一方面他又时不时要讲些糗事趣事去逗柯谨,让对方放松一些,与此同时,他还不忘给顾晏庆祝一下一级律师初审通过的事,顺便还要表示一下对燕绥之的嫉妒。 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柯谨一直看着燕绥之,以一种非常规律的状态,喝一口果汁瞄一眼,再喝一口再瞄一眼。当然,这样单调的完全重复的动作本就不是正常人会有的,但在柯谨身上,这表示他情绪平和安定。 到后半段,柯谨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乔找服务生给他裹上毯子,冲燕绥之咕哝道:“哎算了不嫉妒了,毕竟我这么大度。还是要谢谢你啊小实习生,他这几天状态其实很差,没什么精神,总会睡着,醒了就很容易受惊,一只鸟飞过去他都会突然发起病来。能像今晚这样好好吃完一顿饭就很不错了。” 他带着柯谨去室内的时候,燕绥之和顾晏去水池边洗手。 樱桃园里每张坐席不远处都有一处精雕的洗手池,用考究的金属和缠绕的花枝做了栏杆,将它半围起来。 燕绥之仔细搓洗手指上沾染的食物气味,顾晏就那么靠在栏杆边等着。 两人还在继续之前的话题。 “……乔怎么跟曼森弄成现在这样的?” 顾晏的声音里含着一点儿酒意,很浅淡,但比平日要懒一些,“乔是个很纯粹的人,跟人相处没那么多条框。他看谁顺眼就会对谁好,没什么道理,如果对方给他同样的反馈,那就是朋友,如果对方怀疑他别有居心,那就没什么可谈的。而曼森一度疑心很重,刚好跟乔的性格相冲,两次三番,就不欢而散了。” 燕绥之笑着说:“当初我非常纳闷你和柯谨怎么会跟乔成为朋友,现在看来就再正常不过了。” 顾晏静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朋友?” “这是什么问题?”燕绥之愣了一下,“当年假期你不是总被他拽出去鬼混?” 这辈子没“鬼混”过的顾晏看了他一会儿,暂且没去纠正他的用词,“我以为你不会关注那些……琐事。” 燕绥之没有否认,他冲干净手上的泡沫,想了想道:“确实不太关注,但也总有些例外的时候。即便我本身很讲求公平,但不可避免的总会对一部分学生相对更欣赏亲近一点,比如你和柯谨,不过也恰好是你们两个,从学校滚蛋之后就再没想起过我这位——” 他就像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随口说到这里,语气还很轻松,甚至莞尔笑了一下。不过一转头就发现顾晏正倚靠在栏杆上看着他,眼睑微垂,眸光映着水池边的晚灯,意味有些模糊不清。 燕绥之话音断了一下,下意识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顾晏的目光很沉,但少有地不带棱角,甚至有一点温和,也许是酒意未消的缘故,他沉默了片刻,道:“因为一整晚你都心不在焉,看上去有一点……难过。” 燕绥之微愕。 这话直愣愣的程度其实不亚于在17号树前问他“在看什么”。都说裹了太多皮囊的人,很讨厌被探究,过往的很多经验告诉燕绥之,他也不例外。 但是很奇怪,顾晏这样直白地将话摊在他面前,他居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不高兴。 他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笑了一下,道:“没什么,想起家里人以及小时候的一些……琐事而已。” 这大概已经是他罕见的能算得上认真的答案了。 说完他在池边抽了一张除菌纸巾,一边把手擦干净,一边冲水池抬了抬下巴,道:“别杵着,来洗手。” 顾晏又看了他片刻,难得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站直身体,走到水池边冲洗着双手。 燕绥之礼尚往来地靠在栏杆边等他。 水池的晚灯勾勒出他微垂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这么多年来,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切如故。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燕绥之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开了口,“顾晏。” “嗯?”顾晏的声音在水流映衬下依然含着点儿懒意。 燕绥之翘着嘴角,玩笑似的问他:“毕业之后别的学生都晨昏定省地给我发消息,最少也有个逢年过节的问候,唯独你一点儿音信都没有,直接跟我断了联系,为什么?” 顾晏垂着的目光一动未动,依然仔细地清洗着手指。 就在燕绥之以为他又要跟往常一样,碰到不好答或者太麻烦的问题就权当没听见,沉默着掠过去的时候,顾晏突然开了口:“因为一些很荒唐的想法。” 遗嘱(一) “有多荒唐?”燕绥之问。 闻言,顾晏动作顿了一下,两手撑着水池边缘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的眼睛。 燕绥之自己又笑了,他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额头,纠正道:“不对,我为什么会问这个,我应该问什么荒唐想法?” 他的声音也不高,也许是夜里樱桃园的氛围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放松又惫懒的情绪。 这种带着笑意的温和语气,总会让人产生和他交心相谈的欲望,毫无保留。 但是顾晏却又敛回了目光,继续冲洗着手指。 燕绥之怀疑这大概是顾晏洗手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快到他自己那种非正常的程度了。 “你不会想听的。”顾晏头也不抬道。 燕绥之“啧”了一声,但没有包含任何不耐烦的成分。他只是……又有了午餐时候那种被轻挠了一下的感觉,借助这种语气表达出来,“我想不想听我说了算数吧,怎么你还替我决定了?” 顾晏:“嗯。” “嗯什么?”燕绥之哭笑不得,“打算把法庭上拿捏心理的那套用在自己老师身上?” “现在我是名义上的老师。”顾晏说。 可能他低沉的嗓音太适合樱桃园的夜色了,顶嘴顶得燕绥之一点儿也气不起来。 他眯着眼琢磨了片刻,道:“我总觉得我问第一句的时候,你是打算回答的。后来多说了一句……你就改主意了?” 顾晏终于站直了身体,抽了一张除菌纸擦着手上的水迹,轻轻的水流声随着他的动作停下。他脚尖一动,转过身来。这么一来,就燕绥之成了面对面。 栏杆箍出来的地方并不大,原本也只是供一个人洗手的石台。这样四目相对地站着,而顾晏又微微垂着眸的时候,空间似乎骤然又小了一圈,明明是露天,却莫名有了点儿逼仄感。 燕绥之靠着栏杆的上身下意识朝后微让了一点,碰到了竖栏上缠绕的青藤。 那根延伸出来的花枝就在他脸侧轻轻晃动。 顾晏看了他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到花枝上。 他随意地伸手轻托了一下,晃动的花枝安静下来,“你以前对这种东西毫无兴趣。” “哪种?” “这种‘别人的陈旧且无关痛痒的想法’。”顾晏平静地说。 燕绥之愣了一下。 事实上顾晏说得没错,他不喜欢被探究,同样也对探究别人没那么多兴趣,除了在法庭上,他对别人的想法并不关注,更何况还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早就已经过了时效的想法。因为那些对他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好的坏的他都不在意。 但他现在就是产生了罕见的探究心。 在法庭上舌灿莲花的燕大教授到了这时,意外地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心理,或者说不知道怎么解释更妥当。于是他避重就轻,把问题丢回到顾晏身上,“你究竟偷偷给我下过多少定义?” “偷偷”这种词摁在顾晏身上莫名有点儿逗,燕绥之问完,眼睛里又漫上了笑意,清亮中带着一丝促狭。 顾晏:“……” 别人喝了酒多少有点儿兴奋,他却看起来更沉敛了,好像将正常人应该会有的失控和放肆都被他更深地压了回去。 燕绥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所以……你所谓的荒唐想法,也是这种背地里偷偷下的定义?贬义的那种?” “不是。” 顾晏答得斩钉截铁。 他对燕绥之的这句问话似乎并不意外。 说完,他转头冲不远处的树丛道:“别蹑手蹑脚地做贼了。” 乔的脑袋从树丛后面探出来,一脸懵:“我已经把刹步的动作放到最小了,这就准备悄悄回去了,你怎么还能听见我的动静?” 顾晏没什么表情地指了一下近处的地面。就见乔大少爷的影子被他后面的灯直直打到了这边,只要看着燕绥之,就能注意到那坨鬼鬼祟祟的影子。 燕绥之转头看了一眼。 乔高举双手站出来,投降似的道:“我就是来洗个手……没打扰什么吧?” “没有。”顾晏转头往回走的时候,嘴角很小幅度地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不过没人看到。 燕绥之看着他的背影。 乔走到水池这边,咕哝道:“我怎么觉得他有点不高兴,因为我吗?” 过了一会儿,燕绥之道:“不是你。” “那怎么了?”乔问。 “可能我不小心掐到他的薄荷叶子吧。”燕绥之道。 乔:“啊???” 乔大少爷一头雾水,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你掐他哪儿了?我是喝傻了还是怎么,完全没听懂。” 没听懂就没听懂吧,这位大少爷说到“掐哪儿了”还下意识低头扫了眼自己各个身体部位。 燕绥之:“……” 不过乔大少爷虽然酒劲上来了,朋友还是要维护的。于是他半真不假地瞪着燕绥之问道:“你故意掐的?” 燕绥之,“……不是。” “那现在怎么办?” “哄吧。”燕绥之笑了一下。 乔的表情顿时变得特别精彩。 他顶着一副活见鬼的模样,眨了眨眼道:“老实说,我这辈子头一回听说有人要去哄他,我能跟着看一眼么?” 燕绥之:“……老实说,我这辈子也是头一回哄人。” 乔立刻改口,“那算了,我还是不看了,以免伤及无辜。” 他说着,拍了拍燕绥之的肩膀,一副长辈样,语重心长地道:“好自为之。” 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在对着谁乱装长辈,可能会想剁了这只手。 某种意义上来说,顾晏不愧是燕绥之的直系学生。一般人也很难看出他是真的高兴还是真的不高兴,因为他不管什么心情都是冻着脸的。 甚至在离开樱桃园的路上,燕绥之说什么他都有应答,跟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 就连乔大少爷都觉得之前所谓的“不太高兴”应该是他的错觉。 乔带着睡着的柯谨上了车。他原本打算直接给顾晏和燕绥之换一家酒店,但顾晏说他们明天就要返程回德卡马了,没必要再换地方,乔这才作罢,只驱车把两人送到了酒店楼下。 临走前,他从车窗探头看了眼那栋楼,点着手指道,“谁给你们挑的住处?真有眼光。” “怎么?”顾晏问道。 “没什么。”乔道,“之前听曼森提过一句,老曼森还喘着气呢,他的黄鼠狼哥哥已经开始不安分了,擅自收了一批老楼,也不知道要搞什么。这个酒店,还有旁边这条街都在其中。虽然还没到约定期,不过这一带应该已经有不少曼森家的人了。” “只有这边?” “不止吧,据说不止天琴星,挺多地方的。”乔说,“不过住在这里反倒安全,毕竟他们刚收的地方,要是出点什么事就要砸手里了。别的我不知道,这点还是清楚的,他们一般不脏自己的地盘,专给别人添堵。” 他说着嗤了一声,道:“跟老狐狸一个德行。” 他口中的老狐狸就是他自己的爸。众所周知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常年处于零下状态,从乔八九岁左右起就冻上了,至今没化过,乔跟家里唯一有联系的就是姐姐尤妮斯,小少爷很顽强,刚成年就被收过两次经济口,干脆自断来源,跟姐姐借了点启动资金搞投资。 他是天生的玩乐命,野心不大,够他花够他玩就行。跟亲爸跟姐姐比都差得远,但比起大多数人还是富得流油的。 跟乔少爷相处的第一要诀就是“不要主动提他爸”,否则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差。 所以听他这么说,顾晏也没多聊,干脆地转开了话题,道:“老曼森到了什么程度了?” 事实上他对这些复杂的家族根本没有兴趣,但是乔提起来的时候,他总会顺着话题再问两句,以确认乔没被卷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据说遗嘱已经立了有三个月了。”乔道。 为了避免一些纷争以及强调自立遗嘱的效力,联盟有一个专门的权威机构,遗嘱委员会。有的人选择把遗嘱执行交给家人或者律师,但是有些家族关系复杂或者已经没有家人可以托付的人,会选择把遗嘱提交给遗嘱委员会。 委员会在确认死亡后,会在程序保障下逐步执行遗嘱内容。 好处是这种程序极难被干扰,这么多年来几乎没出过任何差错,也不受什么势力威胁。坏处是效率相对比较低,因为大多需要遗嘱委员会帮忙执行的人,所立的遗嘱要么涉及财产太多太大,要么涉及很多公益机构。这样的往往需要层层审核和确认,这套流程走完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一年。 “曼森那几个哥哥疯就疯在老头子没有把遗嘱给律师,而是提交给了委员会。”乔说。 这个举动就很值得琢磨了,如果遗嘱内容明显对那几位有利,何必交给委员会呢?让他们执行就行了。提交给委员会,显然就是考虑到遗嘱内容他们会有异议。 “不过这是他们的家务事,老狐狸跟他家走得近,我的牵连没那么深。” 乔跟他们又简单聊了几句,便带着柯谨回去了。 顾晏和燕绥之上楼之后也各自回了房间。 本以为一夜无话,谁知一个小时后,顾晏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他愣了一下,拿起衣架上挂着的干净衬衫穿上,系到最后几颗扣子时,才去伸手开门。 “这就准备睡了?”门外的燕绥之看了眼他还带着湿意的短发。 “嗯。”顾晏问道,“有事?” 他刚问完,就看见燕绥之举了举手里的玻璃杯,“来给你送点睡前饮品。” 燕大教授所谓的睡前饮品很眼熟,泡着薄荷叶的冰水。 “……” 顾晏瘫着脸问:“目的?” 燕绥之弯着眼睛,“来哄一下闹脾气的闷罐子学生,降个火。” 顾晏:“……” 遗嘱(二) 这架势恐怕不是来降火的,而是来拱火的。 顾晏扶着门的手动了一下,看起来活像要把燕绥之直接拍在门外。但在某种情绪支配下,他最终还是没有关门,甚至在燕绥之抬脚的时候,朝旁边侧了一下身。 于是燕大教授毫不客气地抱着一杯薄荷水进了房间。 顾晏看起来是真的打算要睡了,房间内的灯光只留了床头的,适合夜晚睡眠的暖色调,并不明亮。 燕绥之略微扫了一眼,在落地窗旁的椅子里坐下。 顾晏冻着一张俊脸,依然站在门边。他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关门。不过这种事并没有让他思考多久,他在墙上的控制器上点了几下,房间内所有能开的灯瞬间亮了起来。 冷色调的顶灯一照,什么困意都该滚蛋了。 燕绥之抬手掩了一下眼睛,其中有一盏壁灯刚好对着他的方向,冷不丁亮起来有点儿刺眼。 顾晏注意到他的动作,又在控制器上点了一下,那盏壁灯便熄了。 他这才把房间门关上,走到落地窗边。 “怎么突然开这么多灯?”燕绥之抬头问他。 顾晏不咸不淡地道:“醒酒。” 他伸手捞起床上散落的领带,那大概是房间里最能显出一丝人气的东西,他拿走后,床铺就恢复了一丝不苟的整洁模样,倒是跟他一贯的气质很搭。 燕绥之看着他手指上的领带,“你不至于晚上见个人还要把领带重新系上吧?” “……” 顾晏当然不至于这样。 他瘫着脸把领带挂到了衣架上,又顺手按了一下遥控器,遮挡着落地窗的亚麻色窗帘自动拉开,外面浩瀚如海的城市灯光和车水马龙透过净透的玻璃投映进来。 做完所有事,房间原本私人的氛围彻底消散干净,断绝了一切能惹人多想的余地。 顾晏站在桌边,垂眼看了燕绥之片刻,然后捏了一下眉心,有点头疼又有点无语,“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认为我在闹脾气?” 燕绥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直觉。你先坐下,别考验我的颈椎。” 顾晏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椅子坐下来。 “你刚才没在门口反驳我——”燕绥之说着,又扫了一眼落地窗帘和满屋的灯,语带促狭:“还摆这么大阵仗给我看,不就是一种默认?” “……” 蛮不讲理,强行默认。 顾晏瘫着脸看他,根本不想张口。 但他还是得张,因为某些人还真把那杯薄荷水塞到了他手里,塞过来的时候手指尖碰到了他的指尖。 顾晏眸光垂下来,从燕绥之的手指上扫过,最终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那杯薄荷水上,两片浓绿的薄荷叶半浮在冰块上,干净清爽。但是…… 一般真要在这时候送点什么,不都送解酒茶么? 而且解酒茶酒店房间里都是现成的,顺手就能冲泡。 “怎么想起来泡薄荷叶,哪来的?”顾晏问。 燕绥之手肘搭在扶手上,笑着说,“掐哪儿补哪儿嘛,跟服务台那位小姑娘要的,上楼前刚好看见她在喝。” 后面半句暂且不提,顾晏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句上:“什么掐哪儿补哪儿?” “没什么。” 鬼都不信。 顾晏虽然嘴上说要醒酒,但并不是真的酒劲上头,头脑依然非常清醒。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燕绥之又没个正经地在背后编排他什么了。 比如上回那个什么“坏脾气学生”。 燕绥之刚想说什么,就见对面的顾晏瞥了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调出智能机屏幕,随便点了两下。 紧接着,燕绥之手指上的智能机就震了起来。 他一时不察,当着顾晏的面调出全息屏。 结果就见屏幕上跳动着通讯请求人的备注名—— 小心眼的薄荷精。 燕绥之:“……” 顾晏:“……” 气氛一时间降至冰点。 顾晏喝了一口薄荷水,燕绥之感觉凉气都扑到自己脸上了。 好在智能机关键时刻又震动了一次,打破了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 这次不是什么鬼来电了。,是一条新信息,来件人是乔大少爷。 通讯号还是今晚在樱桃园里加上的,本来也只是礼尚往来留个联系方式,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乔: -实习生,我们的顾大律师怎么样了?你哄出成效了么? 燕绥之看了眼顾晏的脸色,动手回了一句: -可能起了点儿反效果。 没过两秒,乔的消息接连来了两条: -…… -算了,看在你知道费心哄他高兴的份上……我跟你说,其实顾很好相处,比很多人都好相处,因为他极度理性,你如果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他不会当一回事的。就算犯了原则性错误,他也会直接处理,不会有生气这个步骤。老实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还真没见他因为谁不高兴过。 燕绥之心说这话就很瞎了,难不成当年动不动被气出办公室的冰块学生是鬼? 不过他这想法刚闪过,乔的信息又来了: -哦,他那位院长除外。 燕绥之:“……” 千里之外的别墅楼里,乔大少爷跟柯谨说了“晚安。”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但是这晚的柯谨状态要比前几天好一些,起码会看一眼乔,再安静地闭上眼睛。 乔留了一盏灯,没给他关门,走到了跟他正相对的另一间房间里,靠着床头坐下,继续调出智能机屏幕的信息界面。 对面的小实习生没有回复,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句“例外”弄得又有点忐忑。 乔斟酌了一下,写道:“就算是院长,顾也没有真的生过什么气,一定要说的话,只有一回……” 他写了两句,便回想起了大学期间的一些事情。 他跟顾晏认识是在去梅兹大学报道的当天,最初分配宿舍的时候,他申请的单间没有了,需要等一个月。于是那一个月他就被塞进了法学院的学生公寓里,刚巧跟顾晏一间。 最初两人对对方的印象都不怎么样,他以为顾晏冷冰冰的目中无人,顾晏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事实证明……好像还真是这样。 当然,玩笑意味上的。总之,他跟顾晏在相处了一年左右成了朋友,但并不是整天混迹在一起的那种。他自己在学校呆的时间很少,顾晏则一门心思专注课业。 当初顾晏选择那位燕院长做直系老师的理由,他已经不记得了,可能顾晏根本没提过。但是他记得在选择的时候,顾晏连思考和犹豫都没有,就那么随意又笃定地在那位院长的名字旁点了个勾,就直接提交了。从打开界面到提交结果,整个过程可能不超过30秒,比一旁摇号的乔大少爷自己都快。 他可以肯定,那个时候的顾晏应该挺尊敬那位燕院长的。 然而好景不长,自打顾晏真正成为了燕院长的直系学生,所谓的“尊敬”就荡然无存了。那时候他作为朋友的观察日记大概是这样的—— 顾晏被院长气到了; 顾晏好像又被院长气到了; 顾晏今天一整天脸都是绿哇哇的,而且毫无表情,应该是被院长气到了…… 但是怎么说呢,顾晏那个人太闷了,情绪表达含蓄得九曲十八弯。 别人跟他相处时间太少,可能看不太出来。但是他作为死党,哪怕再闷,也能看出一二来——顾晏根本就不是真的气。而那两年大概是顾晏最有“活人气”的时候。 只有院长在学校的日子,顾晏才会显露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有的情绪,其他时候他都太稳重太冷淡了。 别的很难说,但至少在他看来,虽然少了尊敬,但顾晏还是很喜欢那位燕院长的。 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那位院长表现出来的性格确实很吸引一些人,看看他们法学院全院的受虐狂就知道了。不过他觉得顾晏对那位院长的好感比其他人更重一点,毕竟更亲近。 但第二年冬天的时候,顾晏的态度有了一点转折。 在乔的印象中,是当时的一场讲座还是什么,引起了法院学那帮学生对一些陈年旧案的兴趣,那阵子都在搞典型性的旧案。顾晏在那阵子里接触到了燕院长二十来岁时接的一桩案子。 那桩案子在当时还引起了一些争议,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个被告人有罪,而且是显而易见的有罪,但是燕院长却坚持为对方做了无罪辩护,而且赢了。 他的做法在当时掀起了不少波澜,很多人不能接受,骂声不断。但另一方面,那个案子也让他在这一行露了头角。 那桩旧案的分析报告顾晏写了很久,那个月的他比平日还要沉默寡言。最令乔在意的是,那个月末,燕院长办了一场生日酒会,顾晏作为直系学生自然是要参加的。 原本以为酒会结束顾晏的状态能好一点,结果也不知道酒会上他跟院长说了什么,回来后他就把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分析报告废掉了,换了个旧案花了一周重新写了一份。 那之后,顾晏对燕院长的态度就有点儿变了。 其实并不是所谓的生气,而是一种刻意的冷淡? 那种状态持续了大概一个来月,又在某一天,或者某个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再次变了味。 具体什么味儿,乔形容不来。 就……好像感情更深了,又好像更压抑了。 他只知道毕业之后,顾晏就没再跟燕院长有过联系。 可是每次同学间聚会,劳拉他们总会提到燕院长最近在干什么,接了什么案子,或是回学校忙什么事务,参加了某个酒会等等……顾晏总是沉默着,又听得很认真。 乔想着以前那些事,又觉得自己的回复不太准确,就把打好的字都删了,重新给那位小实习生发了一条: -总之别担心,毕竟也你也不至于成为院长第二,没到那个火候勾不出他什么情绪。 基因检测(一) 接到乔的信息,燕绥之轻轻地叹了口气,心说很遗憾,我不是院长第二,我是本人…… 吸取了之前备注名的教训,这会儿燕绥之的全息屏已经从平摊变成了竖直状态,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内容。他正琢磨着打算给热心市民乔少爷回一句谢谢,对面的顾大律师突然发了话。 “你来我房间,就是为了给我展示一下备注名,然后占张椅子跟别人发信息?” 燕绥之抬起头,就见那一杯薄荷水喝得顾晏脸上霜天雪地,说话都像在扔冰锥。 嗯……好像更不高兴了。 这种反应燕绥之也不是第一次见,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心理。这一贯被他定义为年轻学生间的争宠小心思,不当真的,善意而有趣。但今晚却有点不同。 他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所谓的“学生的小心思”,都是在顾晏身上看到的。 或者……刚好是顾晏的细微情绪和心思,总会被他注意到。 不过现在并不是适合走神的时候,因为对面那位已经要变成薄荷冰雕了。 燕绥之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他顶着顾晏冷冰冰的目光,运动毕生哄人功力,在全息屏上调出一个界面,好看的手指轻快地敲了一行字按了发送。 顾晏小手指上的尾戒即刻震了两下。 他面无表情地动了一下手指,刚调出全息屏,一条新信息就跳了出来。 -这位穿衬衫的同学,别拉着脸了,笑一下? 顾晏抬起眼。 燕绥之晃了晃戴着智能机的手指,“我也可以占着椅子给你发信息。” 有那么一瞬间顾晏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燕绥之片刻后,突然瞥开目光扫了眼窗外,片刻后他才又将目光转回来。 燕绥之干脆哄人哄到底,把通讯里上“小心眼的薄荷精”改成了“大度的薄荷精”,又调转全息屏,伸到顾晏面前让他看了一眼,“备注名也给你换了,这样行不行?” “……” 顾晏面无表情。 “看来不太行。”燕绥之佯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动着手指打了两个字,重新伸过去。 这次他没再乱逗人了,改成了最正经的“顾晏”。 改名的界面光标还在闪动,确认键还没按,燕大教授似乎是为了强调诚意,打算在顾同学双眼的见证中点下“确认”。 这样的备注正经极了,跟背景通讯录里不多的几个联系人备注一样,就是最简单礼貌的姓名而已,不再带有任何调侃的意味。 顾晏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又过了片刻,他才抬手扫了一下。全息屏感应到手指动作收了起来,那片带着文字半透明画面瞬间消失,两人间再无遮挡。 “别忙了,我没有什么情绪问题,有也只是觉得自己喝了过多的酒,并不是针对你。” 可能“闹脾气”这种形容对顾晏来说实在有点不适应,所以他最终还是换了一种说法。 他转开目光,看着外面从未稀落的城市灯火,道:“我醒一醒酒就好,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平静极了,沉稳中带着一丝冷感。但是落地玻璃上却隐约映出他微蹙的眉心。 那样的表情只持续了片刻,很快他的面色就恢复如常。转回脸来的时候,语气变成了一贯不冷不热的状态,“你哄人的高超技术我已经有所领略了,还有别的事么?” 燕绥之:“……没了。” “回去睡觉。” 顾晏斩钉截铁地冲大门方向抬了抬下巴,送客的意味非常明显。 燕绥之有点哭笑不得。 他靠在椅子里犹豫了片刻,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但是琢磨了一轮也没找到话头,最终只是没好气地摇了一下头,站起身道:“行吧,那我回去了。” 燕绥之打开房门。 顾晏站在控制器旁边,正在关灯的手在那一瞬间顿了一下,垂下目光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直到听见燕绥之的不紧不慢的脚步走了出去,他才重新动了手指,把用来“醒酒”的冷光按熄。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踏实。 也许是樱桃园里那瓶酒的影响,也许是依然对顾晏放心不下,燕绥之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的初端,他回到了少年时代的住处,那是一幢偌大的独栋别墅,前后都有装点精致的花园。 他站在后院蔓生的青藤中,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放松地握着笔。面前的木架上架着一块画板,蒙着纹理清晰而洁白的画布。 午后的阳光跳跃在柔软的花瓣上,温和的风里裹着远远的鸟鸣。 他刚在画布上寥寥落了几笔,身后的树枝就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谁? 他回头望了一眼,就见一位极有气质的中年女人正端着全息版的迷你相机拨开一丛枝丫朝他走过来,一只眼睛眯着,嘴角带着笑,用镜头对准他,“今年份的生日视频,你想说点什么?” 燕绥之久久地看着她,从她眼角那枚秀丽的小痣,到她笑起来若隐若现的单侧梨涡,每一处都看得很仔细。 因为一些原因,他其实很少做梦,但每一次都跑不出这些场景,每一回从这个场景开始,他就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梦里。 他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梦,是曾经的,久违的,再也见不到的场景。 然后他总会尽力让自己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以免在惊扰中从梦境脱离…… 他看了女人很久很久,想叫她一声,结果梦里的他张口却总是另一句,“又要录视频?说什么呢……祝我生日快乐?” 女人半真不假地犯愁:“这就没词啦?怎么办,这才是你第14个生日,以后还得录上一百八十来个呢,要从小帅哥,录到大帅哥,再到你老了,搞不好要录到秃头……” 梦里少年时候的燕绥之懒叽叽地回道:“你儿子老了要真秃了,哭的是你。” 他手里的笔没有停,但大多是一些色块,还没出形。 女人兴致勃勃地拍了一会儿画布,又把镜头对上自家儿子的脸,问道:“你画的什么?” 燕绥之抬手指了一下不远处的花枝,“那枝扶桑。” 说完,他又低声咕哝道:“你总盯着它修剪,没准哪天就剪死了,我先画上给你留个纪念。” “倒霉孩子,胡说八道。”女人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我去拍你爸了。”她看见画布上的扶桑花逐渐成型,弯了弯眼睛,不打算继续打扰画画的少年,转身要走。 燕绥之偏着头抬起下巴,睨着她:“我过生日,你也不说点什么?” 女人噗嗤笑了一声,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我不是怕打扰你画画嘛,祝我儿子生日快乐……” 她笑得比画上那株明媚的扶桑花还要温柔动人:“我跟你爸希望你永远无忧无虑,不用经受任何痛苦,不用特地成长,不需要去理解那些复杂矛盾的东西、不用做什么令人烦恼的选择,快乐长寿,永远有人跟你说早安和晚安。” 这是她第14次说这样的祝福,说得燕绥之早就会背了。但他每一回都像第一次听一样,搭着画架,耐心而认真地听她说完,然后摆了摆手,懒洋洋地说:“放心吧,一定活成这样。” …… 女人端着相机离开了后花园,燕绥之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别墅,那扇通往花园的熟悉的雕花门就那样在他眼前慢慢关上了。 等他再转回头,连蔓生的青藤、月季和扶桑也都不见了,像是有只手搅混了一池水。 原本的画布和木架变成了靠在阳台栏杆上的顾晏,他手里握着一杯酒,轻晃间冰块在杯壁上嗑出清响,他喝了一口,微微眯起眸子看着阳台外斑驳的灯火。 燕绥之愣了一下,再回神时,自己已经跟他并肩倚靠在了栏杆边,手里同样握着一杯冰酒,道:“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吧?” 顾晏:“嗯。” “有什么感想?”燕绥之笑着问他。 顾晏沉默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冲燕绥之举了一下杯,淡淡道:“生日快乐。” …… 燕绥之就是在这声一点儿也看不出“快乐”的祝福里醒来的,早上睁眼的时候,久违的起床气非常重。 说不上来是因为两段被打断的梦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一天他都没怎么开口。 乔治·曼森已经醒了,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比凶手是谁之类的意义更大一些,燕绥之又留了陈章还有知更福利医院的联系方式,天琴星这边的事情就告一段落了。 后续再有什么发展,有乔大少爷这个活体信息站,也不怕听不到。 两人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梭机,于清晨在德卡马的港口落地。 他们原本打算直接去南十字律所,但是临时又改了主意,因为顾晏在落地之后就接到了一个通讯,通讯来自德卡马的一家春藤医院—— “顾律师吗?你好,我是春藤医院的医生,乔少爷之前联系过我,让我帮忙准备一次私下的基因测试。”对方解释道。 顾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我,已经准备好了?” “对,全程私密,不连数据网,您可以放心。”对方道,“您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过来,我会告诉您用法和数值判断标准,您就可以自主测试了。” 顾晏:“好,谢谢。” “又要出差?”燕绥之没听到对话内容,下意识问道。 顾晏挂了通讯,道:“我之前让乔帮过一个忙。” 燕绥之愣了一下,想了起来。离开亚巴岛的时候,乔似乎提过顾晏让他帮忙。不过好像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但燕绥之没有纠正顾晏的说法,“嗯”了一声,道:“什么忙?” “我觉得你需要检测一下基因修正还能维持多久。”顾晏道。 基因检测(二) 燕绥之一愣。 因为前些天被案子分了神,基因修正能维持多久这件事已经被他搁置在了一边,遗忘很久了。没想到顾晏居然一直记得,并且早早就帮他做好了安排。 说没有感触的假的,只是感触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像是花园蚂蚁的伶仃细脚,在心脏尖处轻轻踩了两下又窸窣爬过。 他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看了顾晏一会儿,点了点头说:“好。”他向来讲究礼仪,却并没有在这种时候说谢谢。 “嗯。”顾晏应了一声。 他挂了通讯就在低头重新定位目的地,仿佛没有看到燕绥之的目光。 车子很快启动,在前面的路口调转车头,朝那家春藤医院行驶。 不知开了多久,燕绥之突然道:“我昨天梦到你了。” 顾晏正在回复工作邮件的手指猛地一停,转头看了过来。 其实燕绥之也没想到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话一出口,他先在心里愣了一下,然后哑然失笑。 但是话既然已经起了一个头,还能戛然而止没个后续吗? 他瞥了顾晏一眼,福至心灵地意识到如果真的这么干,昨晚哄了半天的微末成果可能也要付之东流,彻底扭不回来了。 于是燕大教授兀自斟酌了两秒,用闲聊的语气继续道:“梦见有一年的酒会,某些同学抱着杯子在阳台孤零零地当冰雕,我以为那是在感怀毕业,打算过去安抚一下,结果冰雕根本没听清问题,对我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他笑了一下,道:“挺有意思的回忆,不过很遗憾,到这里我就醒了,也许是因为我记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回答你的了。” 顾晏听完收回目光,过了片刻之后突然淡淡道:“我记得。” “嗯?” “你说‘谢谢,也提前祝你生日快乐。’而当时距离我的生日还有八个多月。”顾晏用一种极度平静毫无起伏的语气说完,伸手按了某个按钮,“下车,医院到了。” “……” 燕绥之身上的安全带“咔哒”一下应声收回,接着车门也叮地一声缓缓打开。 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顾晏已经把系统锁好,一边看着停车场旁边的指示标牌,一边给联络的医生发着信息。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起来心情略好了一些。 昨天那样费心思哄都没能有什么效果,今天这样三两句反而凑了效。可见某些同学大概更喜欢听梦话。 燕绥之摇了摇头,跟上去道,“我真那么回答你的?” 顾晏撩起眼皮扫过来,那目光仿佛在说,“会不会说那种话你自己心里没数?” 燕大教授干脆面皮不要,君子坦荡荡地道:“好吧,谁让我忘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 德卡马这一带依然是隆冬,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接连下了几天雪,春藤医院旁成排的冬青木和大楼上常绿的青藤上都压了一层洁白的雪。医院门口往来的人很多,都裹着大衣和围巾,张口成雾。 这是冬天最常见的景象,却跟昨夜梦里的截然不同。 少年时候的燕绥之总是很难记住自己的生日是在冬天,因为那栋旧居的前后花园都有温控。那最初是因为他的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受寒,但后来成了她逗燕绥之玩的地方。 她总会在燕绥之生日前,悄悄调整花园的温湿度,往往只要一周的时间,别墅前后的景象就完全变了花样。幼年时候的燕绥之一度被她的把戏逗得搞不清四季,这么逗到十岁,他就彻底淡定下来,碰见什么惊喜惊吓都能泰然处之了。 不过也正因为此,燕绥之每一次关于少年时候生日的回忆,都是温暖明媚的,满是假期的悠闲惬意。 即便已经数十年过去了,燕绥之在看见冬景的时候依然很难意识到自己的生日快到了。所以即便他每年冬天都会办一场内部小酒会,但每次听见人映着冬景对他说“生日快乐”的时候,他总会有些微妙的诧异,回答也自然随性。 现在听来有点逗趣,只是不知那时候的顾晏会不会觉得他态度敷衍。 …… 这家春藤医院相当于德卡马的总部,占地广,部门繁多复杂,大楼鳞次栉比,每天往来这里的病人以及家属难以计数,常年都是数人头的状态。 “对,到了。”他们在独栋的基因科大楼一层看楼层图,顾晏一边跟医生连着通讯,“一层流水台旁边。” 春藤医院是联盟内少有的具有基因修正资质的医院之一,所以各个星球上,总会有那么几所春藤医院建有专门的基因科大楼。联盟内需要做基因修正并且做过登记的人并不算多,但并不多的人分布到更为有限的医院里,就仍会显出七分拥挤来。 满大厅人头攒动,全是跟基因修正调整相关的人,顾晏和燕绥之除了一张俊颜,真没有任何突出特别之处。 没过一会儿,一位瘦高个的医生插着白大褂的口袋,绕过拥挤的人群,从一条走廊拐出来。 他的眼睛上带着实验观察专用的护目镜,深蓝色的镜片挡住了他的眉眼,偏偏下半张脸又遮在口罩里。这种全副武装的打扮在门诊或是急诊那边会很显眼,但在基因科大楼,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你是……顾律师?”医生在流水台旁,一眼就找到了等候的两人,“居然是你们啊?” 他这话,听着像是他们曾经见过一样。 燕绥之笑眯眯地道:“恕我直言,你裹成这样,我们就是想给你那句问话一个回应,都很难办到。” 那医生“哦”了一声,把护目眼镜推到额头,又拉开口罩,道:“当然,我就算扯开这些装备,你们也不一定认识我。” “你是酒城那位。”燕绥之和顾晏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这位医生名叫林原,当初燕绥之在酒城烫了脚,就是他坐诊开的药。 他年纪看起来比顾晏略大一些,当然,也可能是他慢悠悠的说话方式和气质给人一种稍长几岁的错觉,“之前在酒城见到你们,也没想到居然还会这样再见。”他说着又客套而关切地问了燕绥之一句,“怎么样?上次的伤口留疤没?” 燕绥之摇了摇头:“恢复得很好。” “那就好。”林原想起上回燕绥之的伤口,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你们当律师的真不容易,看起来好像还有点儿生命危险。” 燕绥之:“彼此彼此。” 林原:“……” “我也没想到你们居然还和乔小少爷是朋友。”林原顺嘴解释了一句,“这是真的巧了,因为最初这事儿落不到我头上,乔小少爷一开始安排的是雅克·白。哦,他你们应该也见过?当时在酒城,你们走的时候,他刚巧跟你们擦肩而过进我诊室。” “那位卷毛?” “对,卷毛。”林原说,“他最近家里出了点意外,我就干脆把这差事结了过来。” “意外?” 林原愣了一下,“没看网上消息?前两天有一起医疗事故,出了人命,最近几天德卡马全球审查,查到一连串医疗方面的违法小作坊。” 燕绥之:“今早在车上好像扫到一眼,具体没看。这跟那位卷毛医生有关?” “他表姐死在医疗事故里了,表姐父母身体不好,有点受不起刺激,他这两天都在帮忙料理后续的事情。” “卷毛医生本身就在春藤医院,他表姐为什么要去违法小作坊……” “不知道。”林原说着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了。走吗,跟我去检测舱那边。” 两人跟着林原医生上了楼,越过底下诊疗、手术、住院的楼层,最终停在了12层。 “从这里再往上到17层就是研究区域了,一般人进不来。”林原说。 这里每一层楼都有一个专门的密码门,必须得有使用权限的人被扫描通过才能把门打开。 “这一排都是研究用的专业检测舱,其实本来是用于检测一些样本数值变化的,当中刚好有两个这周没有安置样本,空闲着,我就先腾出来了。”林原说着把他们领进其中一间。 屋子里有一个竖直放置的复杂仪器,仪器上牵出十数条透明管,连着电子感应片,垂挂在那里。仪器正中是人坐的地方,旁边一侧是一个偌大的显示屏。 “就是这个?” 林原点点头,“对,说是舱,其实只有放样本进去才闭合,平时一般都是这么敞着用。这台我已经用权限提前给你们开好了,现在是待机状态,检测到人体它会自动启动,显示屏跟医院内部的系统关联我已经切断了,你们正常测出来的结果会显示在屏幕上,关闭之后自动清除痕迹,除了你们两个,其他人是看不到的。” 他又指了指墙上贴着的一张纸页,“喏,使用步骤和注意事项都在这里,傻瓜操作,照着这个来用就行。” 燕绥之闻言顺着他所指,朝纸页看了一眼,结果一眼看到步骤第一行一个偌大的关键词——脱。 燕绥之:“???” 基因检测(三) 林原医生交代完所有的事情,冲他们客气地笑笑,“我得去一趟楼下病房,不过我的办公室就在斜对面那个1207,如果你们确实碰到了问题,或者结果出来了需要更具体的专业意见,可以在那边等我。如果不需要其他帮忙的话,测试完按这两个键,一道是关闭仪器,一道是加密仪器,你们的数据就会被清零,不用担心别的问题。” 他说着便走出了仪器室,只是在出门后,脚步又迟疑了一下,重新探头进来。 燕绥之转头看过去。 林原医生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声,“小心一些。” 这种跟昂贵仪器打交道的医生十个有八个都特别心疼这些设备,交给别人好像总有些不放心,不过这种心理完全可以理解,所以两人都礼貌地回了一句,“好的,谢谢。” 咔哒—— 房门从外面关上,林原的脚步声离这边越来越远,应该是往走廊那头的电梯走过去了。 燕绥之在看那张使用说明。 顾晏也在看那张使用说明。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间非常安静…… 不过燕绥之并没有始终把目光投注在第一行那个“脱”字上,其实那条完整的叙述并没有什么问题,又不是全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燕大教授向来坦然,即便偶有例外也很快就能调正心态破罐子破摔,最终还是很坦然。 他后来的目光反而一直落在最后一行,上面写明了正确操作后,仪器屏幕上会显示的数据名称,包含经受过的基因修正更改次数、痕迹时间,维持期限,类型,以及各种专业的数值波动图。 燕绥之看着这一项略有些出神,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中。 直到顾晏突然出声,“测吧,我去外面等你。” 他说着便站起了身。 “诶——”燕绥之捞了一把,抓住了一点他衬衫小臂部分的布料,也没管那么多,朝自己面前轻扯了一下。 这一举动让顾晏顿住了动作。 “别跑,劳驾这位同学你看一看这张图。”燕绥之已然松开对方的衬衫,指了一下使用说明旁边配套的一张人体图,人体图上标注着几个关键位置,都是要贴仪器金属片的地方,旁边配着说明,诸如—— 此处颈椎骨往下三个指节处(以食指第一节指节作准) 左肩胛骨往下二十五厘米左右 锁骨(左)往下十五厘米 腰椎两侧各三指节处 …… 看看,多么放屁的说法。 燕绥之没好气地说:“独自一个人没有八只手都操作不起来,我现在立地开始修炼短时间内也炼不成章鱼精,你跑什么?” 顾晏:“……” 这么一串说完,燕绥之最初那点儿微妙的不坦然就成功被捋平了。而顾晏也…… 顾晏估计是平不了了。 但他更没有不帮忙的理由。 于是两人木然对峙,气氛在安静中微妙发酵了片刻。顾晏用指节顶着眉心按了两下,然后没什么表情地走到仪器旁,按照说明理出了所有连着管线的金属片。 “坐过来。”他一边核准线端一边说。 燕绥之把围巾和大衣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只留了一件衬衫。 他解着袖扣走到仪器边坐下,把整个背部留给顾晏,接着撸下了手指上的智能机,以免干扰仪器。 “给。”他头也没回,将指环朝后递过去。 过了两秒,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尖触碰到了顾晏温热的手指,指环被拿走了。 嘀嘀嘀—— 房内的温控装置接连响了好几声,室温被人调高了一些。 燕绥之把袖口翻折了两道,露出手腕和半截手臂,身后顾晏也脱了大衣,沙沙的脚步走到角落的衣架边又折返回来。 手腕的两处燕绥之完全可以自己贴。 管线垂挂的位置在他后侧方,他伸手去拿的时候上半身后倾了一些,后脑和肩背触靠上了温热的躯体。 顾晏的动作微微一顿,接着低沉的声音顺着空气以及相触的皮肤传进燕绥之耳中,“要哪根?” “手腕。” 一根对应的管线递到了燕绥之手里, 他捏着细细的皮管重新坐正,那片温热也随之消失。 再之后,他需要什么都不用再倾身去够,只朝后摊开手掌说一下位置,管线就会被顾晏挑出来,搁在他手里。 每一个金属片上都连着一根牛毫针,两三毫米长,刺进皮肤的跟蚊子嘴相差无几。燕绥之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金属片按在了双手手腕、心口、肋骨下三公分左右的腰间。 他贴完最后一处,偏头玩笑道:“你睡着了么,快点帮忙吧。” “……” 顾晏没理他。 金属片轻碰着响了几声,接着有手指轻按上他的后脖颈,“低头。” 燕绥之十分配合地低下头,后颈骨骼便显出了漂亮的弧度和轮廓。刚才贴前面的时候,衬衫上面几颗纽扣已经解了,这番动作间,后领和肩线朝后滑了两分,露出肩窝以及两侧蝴蝶骨之间凹陷的脊线。 温热的手指压在那块微微凸起的颈骨上,一触即收,接着朝下延伸了三节指节。衡量的过程,顾晏的手指非常克谨地没有直接触碰到皮肤上。但是燕绥之依然能清晰地感觉他每一个动作—— 第一节、第二节、再到第三节。 接着金属片前面的牛毫短针轻轻刺进了皮肤…… 他本以为金属触碰会凉得人一惊,事实却没有,那些金属片贴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带了顾晏的体温。 然后是肩胛骨之下后心位置。 然后是后腰。 燕绥之微微眯了一下眸子—— 那些细脚伶仃的蚂蚁又悉悉索索的来了…… 这明明是不劳他动手也不劳他动口的事情,最省力不过,然而每一秒都被拉得又细又长,走得翻山越岭。他这辈子大概头一回感官如此敏锐,都能隔空感物了。 最后一枚金属片贴完的时候,燕绥之垂着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才撩起眼皮,侧头问道:“好了?” “嗯。”顾晏应了一声,刚扶稳最后那根管线,就站直身体朝后让开了一步。 燕绥之拉了一下衬衫,耷拉大敞的后领便回到了原位,有了原本挺括的模样。根骨里的礼仪作祟,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干脆脱掉衬衫,而是把衬衫穿好又系上了大半扣子,保持了最后一点儿楚楚衣冠。 他转了身,完全依照座椅定造的姿势坐下,靠着椅背。 十多根管线从仪器上牵拉过来,然后延伸进他的衬衣里,透过布料隐隐显露出轮廓,领口将收未收,下摆欲掀不掀。 这模样可能有点难以名状……顾晏只看了一眼就再没把视线投过来,全程扶着仪器显示屏的一角,垂眸一丝不苟地盯着数值变换。 仪器的运作并不是一次解决,过程似乎分了好几次,每一次启动的瞬间那些刺进皮肤的牛毫针都会麻刺一下,燕绥之知道那是最新的获取基因切片的技术,但是怎么说呢…… 非常恼人。 他感受了两轮,终于还是啧了一声,冲顾晏抱怨道,“这倒霉东西活像在漏电。” “……” 顾大律师闻言,眼皮动了一下,依然没有看过去,脸却比之前还要瘫。 感染(一) 就在燕大教授半真不假瞎抱怨的时候,房间里接连响起几声滴滴的提示音。 墙面上温控系统的面板突然熄了,滋滋电人的仪器低低的运作声也骤然停了,房间安静了一瞬。 “怎么回事?停电了?”燕绥之一愣,转头扫了眼房间里的各种东西。 没弄错的话应该是停电了。 他目光最终落在顾晏身上,就见顾大律师依然扶着仪器显示屏,没忍住逗了他一句:“屏幕上有字吗?” 顾晏:“……” 从他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没有。 燕绥之又道:“黑屏好看吗?” 顾晏:“……” 他终于撩起眼皮看过来。 仪器另一边的工作台上有一个警示图,第一行的标题就跟停电有关。燕绥之瞥到关键词,打算看一眼具体该怎么处理。他朝那边倾身过去,从下摆延伸进衬衫里的管线不可避免地被牵拉,掀起一片布料,露出紧绷的腰线。 “你坐回去。”顾晏突然出声道,“要看什么我来。” “嗯?”燕绥之正在看内容,头也没回地道:“没,我在看了。说如果发生停电不要惊慌,医院有独立的备用能源系统,一分钟内就能恢复。仪器有应对紧急断电的自我保护程序,来电之后会进入修复式启动,之前的数据不会丢失,自动续上之前的进度。” 他正说着,就听房间里又是滴滴几声,仪器的运作声重新响起,温控界面也亮了起来。 燕绥之这才坐正回来,“速度还挺快,数据回来没?” 顾晏“嗯”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补充道:“恢复了,正沿着之前的进度。” 屏幕上满是复杂的专业用语,医疗方面的、基因检测操作方面的,那些大段大段不断上翻的文字表示着仪器的进度,非专业人士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枯燥乏味,绝对是促进睡眠和发呆的上品。 但顾大律师看得非常认真。 管他看没看懂,反正范儿挺足的。燕绥之靠在仪器座位上,原本是看着仪器屏幕方向等数据,没多会儿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看他。 人的眼睛有时候很奇怪,平日里看什么都觉得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来,可真正闭上眼能在脑中复刻出细节的并没有几样。盯着某一个字某一个人看上一会儿,就会忽然生出奇妙的陌生感来…… 那其实是你又注意到了一些之前并未注意的细节。 并非真的陌生,而是更熟悉了。 燕绥之看了顾晏一会儿,就在这种陌生和熟悉之间辗转了好几次,简直快看出乐趣了。 片刻之后,始终专注于屏幕的顾晏终于开了金口,“别看了。” 任谁被这样盯着都会有所察觉,更何况从顾晏的角度,就算不抬眼,余光也能覆盖燕绥之这边。所以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燕绥之的视线,硬是一本正经地闷到了现在。 “结果出来了,屏幕上提示可以把管线摘了。”顾晏终于看向燕绥之,目光从他衬衫半掩的十数跟管线上一掠而过,像是蜻蜓点了水。 “终于电完了,这座椅设计得可真不舒服。”燕绥之换了个姿势,揉着脖子松了松筋骨。 拆管线没那么讲究,也不用注意什么位置和手法,自然没再让顾晏帮忙。 他做什么事都不太急,慢条斯理的,尽管抱怨了好几次戴得不舒服,拆的时候也没有一把扯了,而是一根一根地摘。活像他摘的不是什么金属片,而是不小心沾到身上的落叶之类。 “结果怎么样?”他一边扣衬衫纽扣一边走到顾晏旁边,去看仪器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按钮提示——“显示结果”。 显然,顾晏在等他过来一起看。 结果界面一共有两页,第一页全是专业性的叙述。 “术业有专攻,跳过去。”燕大教授还在忙着扣袖口,全靠一张嘴使唤人。 第二页的叙述就转成了人话。 显示的项目条理清晰,言词通俗,有些还附有解释说明。两人一目十行地扫下来,直接找到了基因修正的维持期限那栏,旁边有个括弧,注明这个期限是从检测时起算,还能维持多久。 很奇怪,这一栏的结果居然有两行—— a次:40-45年。 b次:25-30天。 这两行的内容非常简单,却看得顾晏皱了眉。 “两次?”他看向燕绥之。 基因修正又不是挂葡萄糖生理盐水这种小事,毕竟人体本身有一套自我保护的体系,对外界的介入总会有抵抗性,基因修正本身就存在着很大风险和阻力,能成功就该谢天谢地了,所以有什么需要都是一次性解决,不会有哪个医生硬是把一场修正分成两份。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两次中,只有一次是救燕绥之的那位干的,另一次跟他无关。 燕绥之看上去对此毫不意外,这说明他对另一次是知情的。显而易见……他在爆炸案之前就做过基因修正。 但从来没有人提过燕绥之做过基因修正,不论是关于他的各种文字资料,还是私下熟人间的闲谈,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一点。这就只剩一种解释了——根本没人知道这件事。 顾晏朝门瞥了一眼,沉声道:“需要的话我可以回避。” 燕绥之却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不用,真希望你回避刚才就轰你出去了,还等现在?” 他伸手点了点前面的某一栏,上面标注了两次基因修正的痕迹时间。 顾晏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a次修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久远到……那时候的燕绥之应该很小,也就十四五岁。 燕绥之看着那个时间点,略微出了一会儿神。 这种私人往事不是燕绥之平日里会谈论的东西,顾晏深知这点,所以根本没打算听到什么答案。谁知燕绥之回神后,居然对他解释了一句:“我母亲身体不好,这点遗传给了我,基因修正是唯一的治愈手段。” 顾晏的表情有些许意外,既是因为燕绥之会谈论这些,也是因为基因修正在数十年前还远不成熟,作为治疗手段风险很高。 因为燕绥之不爱谈论家庭私事的关系,关于他父母的信息少之又少,大多数人知道的只有寥寥两句——长得应该很好看,过世应该很早。 就这两点,还都是从燕绥之本人的状态推出来的。 德卡马的环境别的不说,有两点很著名——不问出身,隐私至上。 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你不想提及的私人信息就真的很难被人知道,保护程度极高,这长久以来也形成了一种公民意识——别人不多说的,也很少有人会费尽心力去查,尤其是出身、父母祖辈、亲属关系之类的事情。 就像这么多年下来,梅兹大学上下包括行业内的人对燕绥之的过往和父母知之甚少,对顾晏的过往和父母也知之甚少。 这种现象在德卡马太常见了,所以没什么突出的。 话绕回来,即便知之甚少,现在也能推出一二—— 燕绥之的母亲身体不好,基因修正是唯一的治愈手段。 基因修正当年作为治疗手段风险很高,而他父母过世又很早。 由此可以看出来,基因修正也许治好了燕绥之的身体,但是他的母亲就很难说了……所以这绝不是一个闲聊的好话题。 顾晏能明显感觉到,燕绥之虽然说得随意,但在提起这件事后心情并不是很好,他的表情有一瞬间非常复杂,像是想起了太多东西,但又很快恢复如常。 …… 想知道的结果已经看到了,两人没在这里多耽搁。 燕绥之留了个底,就照着之前林原医生所交代的,先关闭了机器,又加了一道锁。 巧合的是,两人虽然不打算打扰林原医生,却还是在下行的电梯里碰到了他。跟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位医生,一男一女。 他们这会儿只带了口罩,没带实验护目镜,看起来神色焦急,似乎很赶时间。 “怎么了?”燕绥之打完招呼后,问了林原一句。 “来了几个受感染的病人。”林原简单回道,“小作坊害人,就我跟你们提过的事故还记得吧?卷毛那事。那个小作坊做基因修正的时候还出了一些岔子,结果衍生出了一种病毒,跟那几个事故受害者有接触的人这几天陆续开始高烧,有没有大事不好说,反正传染性很强。今天赶时间,我就不多留你们了,过会儿出去的时候记得避让一下担架轨车。” 燕绥之和顾晏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果然看到几个担架轨车。 距离最近的那个轨车上,躺着的人烧得脸颊发红,脖颈脸侧还起了疹子。 燕绥之看了片刻,被顾晏拉了一下才想起来要避让。 两人回到南十字律所的时候,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 顾晏刚进办公室就从光脑里接到了一沓半人高的文件资料,忙到12点都没顾得上抬过头。 午饭时候,洛克他们几个实习生兴致勃勃来喊燕绥之一起,结果一探头看见顾晏在就跟耗子一样缩了回去,改在聊天群组里召唤他。 燕绥之看完消息,下意识朝顾晏看了一眼,“我中午出去一趟,回来给你带些吃的?” 顾晏应了一句,“下午可能还得出一趟短途差,飞梭上再说。” “去哪?” “隔壁,赫兰星。” “我一起去?” 顾晏终于从文件中抬起头,“然后再受个伤给自己添点彩头?” 问完他斩钉截铁地丢给燕绥之一个答案,“老实在这待着吧。” 燕绥之:“……” 错失一笔出差费的燕大教授深感遗憾,打算去找洛克他们吃饭。他已经走出办公室了,忽地又停住步子,转头问了一句,“哪天回来?” 顾晏拿着文件纸页的手指一停,抬头看过来:“最晚明天下午。” “好。” 洛克好几天没看见燕绥之,憋了一个世纪的话要说,毕竟这些天律所里跟他相关的话题从来没少过。不过他真正站在燕绥之面前的时候,却突然卡了词。 “怎么了?”燕绥之问。 “哦,啊?哦——”洛克结巴了一下,才找回舌头,“没什么,就是走廊没什么光线,刚才冷不丁一看,我感觉……就一个多礼拜没见,你跟前院长又像了。” 说完,他又庆幸地抚了一下心口道,“还好,阳光及时拯救了我,光线足了又觉得没什么大变化,不过你是不是长高了一点?我感觉你好像高了一点点。” 燕绥之摸了把脸,一本正经道:“哦?真的么?那我应该在天琴住个两年再回来。” 洛克摆手道:“别闹,你已经够高了还要怎么长?对了,今天早上房东打电话给我了。” “哪个房东?” 洛克:“……” 这位金发天使自我安抚了一下,好脾气地解释道:“你的房东,你还记得你要租公寓吗朋友?” 燕绥之这才想起来,“啊,对,我要租公寓的。” “……房东问今天能不能带你去看一下,他之后一周都不在德卡马。我觉得午休时间来得及跑一趟,你觉得呢?” 感染(二) 洛克找的公寓距离南十字律所很近,不过住宅区年代有点久,楼房外侧看起来大多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在一众广厦间活得像一块斑秃。最尴尬的是,这几年新架设的悬浮车道和高架完美地从它头顶跨过去,四六不着,连带着它对面的一个商业街都没了人气,原本的商业价值嗖嗖往下掉。 众所周知这块地方迟早也被收了重新规划,所以各个房主都囤在手里不打算轻易卖。 但是年轻一代的房主不爱住在这,于是这里只剩了不喜欢挪窝的老人以及租客。 “这里就是看起来旧了点,其他都还不错。”还没进住宅区大门,洛克就瞥了眼燕绥之的脸色,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在周围看了一圈,买东西方便,就是交通有点儿……但这里到南十字步行就可以,用不着开车。总之除了交通,真没什么说的,夹着这里的三个大区,几所学校的学生都喜欢在这里租房,人不杂,所以安全性还不错。” “你看着我的表情让我觉得我好像是个活体炸药。”燕绥之没好气道。 洛克嘿嘿一笑,挠了一下头:“不是,我就是怕你觉得这里太旧了。” 虽然燕绥之跟他说过,只要租金合适,屋内整洁,别的没什么要求。但是他总觉得燕绥之像锦衣玉食供着长大的那种人,也许不能忍受这种灰扑扑的旧区。 “怎么会。”燕绥之不甚在意,“我又不睡在小区长椅上,楼外面旧不旧跟我没关系。” 事实上他讲究的时候,对房子外面的环境真的有要求,但是洛克为了他这事已经费心很久了,他不会去扫这位小实习生的兴。 公寓在9层,房东是瘦高个儿,皮肤苍白,眼睛很蓝。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略有些单薄的帅哥,不过此时的他眼角和嘴唇边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 “我其实已经做好了要等到晚上的准备。”房东说着,伸出手跟他们握了握,“默文·白,一个等了你一个世纪的可怜房东。” 燕绥之:“抱歉,我今天差点儿又要出差,让你等第二个世纪。” “那我会把租房合同刻在我的墓志铭上,等你签了我再安息。” 洛克:“……”你俩可真有意思。 默文·白似乎是个自来熟,第一次见面就耍上了贫嘴,但也确实让人觉得亲近不少,没什么拘束。 “来吧,先带你看一眼布置。”他冲燕绥之招了招手,“跟我来,玄关这边的鞋架是带消毒除菌功能的,随便脱随便放,不会有任何异味,不过我刚才闻了闻,觉得这个功能对你来说没什么用途,但是如果有客人到来,它就很有用了。” 燕绥之:“……我是不是要谢谢夸奖?” “不用谢。”默文·白又道,“房门的密码设置在这里,你签完合同我就会允许你把拇指按上去,当然,现在还不行。” 他穿过玄关和正对着的短廊,推开左手边的一扇门,“这边是客厅,两组沙发随意躺,每一个都能瘫得非常舒适。穿过这扇玻璃隔门,是厨房和餐厅,锅碗厨具虽然不是新买的,但它们跟新的也相差不了多少,冰箱里可能还有点牛奶和冻肉,也都归你了。然后这边……是卫生间和杂物间,给你一个建议,洗澡的时候把浴缸上的拉门关上,以免水溅出来。这地有点滑,摔一下你这么好看的脸可能就毁了。还有这边是卧室——” 他说得很快,反应稍微慢一点儿可能都跟不上他的节奏。 不过屋子里确实非常干净,光照充足,确实是个看起来很舒适的住处,难能可贵的是还很有艺术气息。墙面上挂的画非常讲究,线条色彩搭配每一处空间,恰到好处。 燕绥之在等房东开卧室门的时候,抬手摸了一下近处的一张挂画。 那是用炭笔和极简的线条勾勒出来的人物轮廓,有点儿像服装设计师爱画的那种没有五官的人物简图,只不过这张重点不在表现服装,也没有上色。 能看出来画上有一男一女,女人正优雅地坐着,伸手去拿一杯茶,男人则逗她似的往她茶杯里放了一朵拇指月季。 默文·白看见他的动作,顿时挑起眉问道,“怎么样?这幅画还不错吧?” 燕绥之点了点头,“很不错,能看出画师是个潇洒的人。” 默文·白一听他这么说,兴致更浓厚了,“是么?这也能看出来?还能看出什么?” “还能看出画师应该是个万年光棍。”燕绥之道。 默文·白:“……” 燕绥之又欣赏了片刻,这才注意到碎嘴房东的沉默,“怎么?” 默文·白一脸麻木地看了他半天,然后用拇指戳了戳自己,“谢谢评价,画师就在这里。” 燕绥之了然地点了点头,“那看来我说得很准确嘛。” “……” 有那么一瞬间,洛克有点儿后悔介绍他俩认识,总觉得房东再被戳两下痛脚,随时会把他们扫地出门。不过后来他就发现自己想多了,燕绥之什么时候不讨喜过,哦,碰上霍布斯老律师除外。 总之两句话的功夫,房东已经笑嘻嘻地要去跟燕绥之勾肩搭背了,“你对画还挺懂的。” 不爱跟人太亲近的燕大教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他的爪,“屋里的这些挂画都是你画的?” “是啊。”默文·白道,“辞职之后我就一直在吃房租画画,这都二十多年了。” 燕绥之点了点头。 倒是洛克有点好奇,“辞职?那您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默文·白周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受拘束享受人生”的气质,很有点儿混不吝的味道,衣裤都是最宽松的,在家仗着有地暖和温控就一直打着赤脚,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一个辫子。 单从他现在的状态看,很难想象他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提起之前的工作,默文·白似乎有点儿不太高兴。 “呃?抱歉,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洛克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可见这段时间实习下来,还是有点长进的。 “啊——”默文·白拖长了调子,“不是针对你,我只是想起之前的工作就有点没兴致,我这张驴脸是拉给工作看的,不是拉给你们看的。” 他也并没有回避洛克的问题,甚至还耷拉着死鱼眼,主动对洛克道,“你觉得我之前是什么工作?” “不知道,很难猜。”洛克道,“感觉就是画家、搞艺术品的、或者办画展书展的,或者设计师?” 他每说一个,默文·白就摇一摇食指,摇到最后居然又多了几分得意,“很遗憾,全错。看来我这些年很不错,把原本的气质都洗刷干净了,非常成功,可喜可贺。” 他卖了个关子,这才道:“我在医院工作。” 他又敲了敲墙上那幅一男一女的画,“这两位就是我在医院见过的,某种意义上算是我的病人之一,当时专家医生在医院后花园会见他们的时候,我刚巧经过,对那一幕印象有点深,后来偶尔想起来,就画下来了。” 洛克小傻子愣了好一会儿,“老实说,完全看不出来,是医生吗?” “不算是。”默文·白道,“我在研究室里,不下临床,但跟病人之间还是有间接联系的。” 这下连燕绥之都有些讶异了。 洛克问:“研究室?研究什么?” 默文·白摆了摆手,“算啦,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不想提了。而且二十多年了,工作内容我都忘光了。” 之后参观卧室的过程中,洛克一会儿忍不住瞄他一眼,一会儿又忍不住瞄他一眼。 “这一版温控装置虽然也装了有十年了,但是效果还不错。”默文·白道,“如果出故障的话,可以拨打这个电话。这位同学,你已经投瞄了我四十七回了,再多瞄两回,我会怀疑你想跟我展开一段祖孙恋。” “……” 洛克一脸惊悚,“不是等等,什么祖孙?你多大了?” 默文·白赏了他一个惊天白眼,“你的重点是不是有点问题?我掐指算过,也不算很老,可能比你们大个70岁吧。” 照这么算,他现在有90多岁。事实上90岁都还在盛年的尾巴根,要走到尾巴尖还得再有20年。这样看来,他眼角眉心的褶皱和嘴边的法令纹又有点过深了,尤其是眉心那两道,如果不是曾经经年累月地眉头紧锁,很少会有这样深的纹路。 结合刚才的话,看来他曾经的工作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少烦恼。 默文·白没再挤兑洛克,而是带着他们走到了最后一间门外,“这里也是一间卧室,不过不在租房范围内,放的都是我自己的东西。事实上这就是我偶尔会住的房间,也不打算腾出来。” 他嘴上这么说,还是把这间房门打开了,“虽然不租,但我也不介意让你们参观一下,珍惜一下这次机会,过会儿锁上了,你就再也没有打开的权利了。” 比起之前收拾干净的各个空间,这间卧室才真正有住人的痕迹,床头甚至还搁着一本仿古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只笔,像是写到一半临时出个门。 墙上钉着好几排颇有艺术风格的书架,错落有致。有两排放的是典藏版的画册书册,还有两本展开在某一页的速写本,另外几排则摆放着各种照片,中间偶尔夹着几盆颜色新鲜的仙人掌。 “看,为了租房方便,我特地把花藤换成了仙人掌,你不用管它。”默文·白道。 燕绥之非常诚恳:“不会管的,放心。以往住处被我管过的花花草草都死了。” 默文·白:“……那还是高抬贵手就好。” 燕绥之的目光从那些照片上一扫而过,其中大多是默文·白画画或者办画展的照片,但有两张例外。 那两张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从穿衣风格到景色风格都能看出,那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里是一片墓园,默文·白正拿着白色的安息花,在松柏青树间缓缓走着,他身侧再到更遥远的背后,是一排一排沉默的墓碑。 另一张依然是那片墓园,换了个角度,这次连默文·白自己都没有出境,就只拍了在墨绿色的树木间铺陈到远处的数不清的墓碑。 洛克看到这两张照片的时候,默默咋舌,心说这位房东先生还真是一点儿不知道避讳,这两张照片拍得是很有艺术性不错,但放在卧室正对着床也有点太奇怪了,晚上睡觉冷不丁扫一眼不觉得瘆得慌么? 同样在看这两张照片,燕绥之所想的东西就跟他完全不同。 尽管照片没有拍到墓园大门,也没有任何地方露出墓园的名字。但是燕绥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赫兰星十三区的杜松墓园?” 默文·白点了点头,有点意外:“是的,这都能看出来?” “碰巧熟悉。”燕绥之道。 当然能认出来,因为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燕绥之每天都会去那里,一呆就是一下午,那里墓碑摆的位置,种的树长成了什么样,哪一块地势高一点,台阶上得有点累,哪一块地势低一点,下雨的时候水流容易积成片,他都知道。 因为他的父母就葬在那里。 燕绥之看了一会儿那两张照片,那里面容纳进了上百块墓碑,其中有两块下面,就躺着他最想念的人。 “怎么了?”默文·白问道。 片刻后,燕绥之转开视线抱歉地道:“没什么,有点走神。” “哦没关系,”默文·白道,“我每次看着这两张照片,也很容易出神,一发呆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他带着两人出了房间,把门重新锁好,道:“我老家在赫兰星,以前工作的时候主要都呆在德卡马,后来辞职了,就半年回去,半年在这边,交叉着。最近德卡马有个联合画展,我本来该在这边采风的,但是昨天晚上突然接到通讯,我母亲生病了,得赶回赫兰去照顾一阵子,否则可能以后都别想进家门了。” “什么病?严重吗?”洛克关切地问道。 默文·白笑眯眯地说,“这种时候你可真像个金发小天使,再胖一点儿酒更像了。没什么大事,可能传染了流感,有点发烧,已经在医院了。但哪怕她今晚就活蹦乱跳地好了,我也得回去一趟,总要看一眼才放心。” “那么——”默文·白带着两人重新回到了客厅,已经准备好的租房合同被他从光脑里调出来,仿真纸页铺在玻璃茶几上,“如果你没什么其他问题,我们来把合同签了?” 其实最初在进门前,燕绥之是倾向于不租的,因为这个住宅区的环境确实不怎么样。但是这会儿他却有点改主意了。 也许是因为屋内的布置确实不错,甚至超出他的预料。又或者是因为那两张墓园的照片…… 燕绥之想了想道:“老实说,我对这里非常满意,但受某些原因限制,我可能暂时无法确定租期——” 默文·白朝洛克看了一眼,又冲燕绥之摆了摆手,一脸潇洒:“没关系!我知道,我听洛克小同学提过,你们现在实习期间能拿到的薪酬有限,独立生活的前提下,不管哪个可能都没法一口气掏出半年的租金。很正常,我以前也碰到过南十字的小朋友,太了解了。” 他误以为燕绥之所说的原因是“囊中羞涩”,当然某种程度上这种理解也没错。当然,燕绥之实际在考虑的是他可能住不了多久羊皮就要掉完了。 不过这话不能跟房东说,既然房东已经替他找好了理由,他当然乐意之至,顺着话点了点头,道:“就是这样,很不好意思,但是我目前是个穷鬼。” 这位穷鬼一点儿也没有穷鬼的自觉,气质气势都是一等一的,还坦然得不得了。 洛克在旁边看了一眼,就默默扭头掩住了脸。 谁知默文·白却哈哈大笑,“诶,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老实说,能碰到这么有意思的租客不容易,这样吧,趁着我现在心情好,干脆先跟你签个一周试住协议。我反正要在赫兰星呆一周左右,有个人能帮我看着点房子也不错。而你也可以先把行李什么的搬过来,住上几天缓冲一下。如果确实喜欢这里,可以一个月一个月地跟我续签,怎么样?” 洛克偷偷看了一眼,心说这协议一般人都下不了嘴答应。正常情况,看到房东这么好说话这么体贴,就该说:“不,这怎么行,先签一个月”或者“先签三个月吧”,相当于各退一步,双方皆大欢喜。 谁知燕绥之居然真的点了点头,说:“是么?如果真能这样那自然再好不过了,非常感谢。” 洛克:“……”你好意思? 燕大教授真的好意思。 他说着,低头行云流水地扫了一番协议内容,然后特别自然地在租赁期限那里填了7天,又填好了其他几个地方,最后在结尾龙飞凤舞地签上名。 签名的时候,他又卡了一回壳,扭转回来时还在心里“啧”了一声,心道没有顾同学在旁边及时咳嗽,还真容易犯错。 默文·白倒是毫不在意,他接过协议,核对了几处填写的信息,然后也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除了洛克,都很欢喜。 有这两个人在,一个原本应该挺慎重的租房过程快得惊人,从看房到签协议前后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直到燕绥之告辞,准备离开的时候,洛克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这就好啦?” “不然呢?” 走到门口的时候,默文·白突然想起什么来,拍了一下脑门,道:“嗨——我一时兴奋忘了说了,住在这里你可以随心所欲,但有两件事例外。” “哪两件?” “不能养动物。”默文·白道,“任何动物都不可以,不要让我看见一丝动物留下的痕迹,我对这件事很敏感,看到会窒息。正的,不开玩笑,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我对这种事情有一点儿……心理阴影。所以务必!务必!不要违反。” 燕绥之点了点头,“放心,实习生的薪酬能养活我自己就异常艰巨了,没有多余的钱养宠物。” 默文·白道:“那就好。” “……” “呃不是,祝你们早点儿涨薪酬。”默文·白又道,“另一件事是不允许把女朋友带过来,这同样很严肃,也是我的心理阴影。以前只有上一条规定,没加这一条,接连碰上三位租客都跟人形马达一样,人生唯一一件可做的事就是怼,而且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啊……简直是噩梦,总之你就当这是一个万年光棍的敏感点,不能触碰,所以答应我,不要带好吗。” 燕绥之哭笑不得,“我没有女朋友,不知道这点能不能安慰你。” 默文·白斩钉截铁地补充道,“男朋友也不行。” 燕绥之:“……” “你为什么沉默?”默文·白的眼神带上了胡搅蛮缠的狐疑。 燕绥之没好气道,“没有,都没有。再这么看下去我可能要去删协议了。” 默文·白放心地点了点头,“好的,你的指纹我给你开了七天权限,你今晚就可以搬过来享受新生了。” …… 燕绥之打算回到南十字律所的时候跟顾晏说一声。 事实上在签协议的那一瞬,他曾经冒出过要给顾晏拨一个通讯问一句的想法,但这想法闪过的瞬间就被他自己打上了叉。至于为什么,他没去细想。 或者说他其实知道为什么,但某种意识牵扯着没让他多想。 然而回到南十字律所的时候,他才发现二楼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他想了想,用智能机给顾晏发了一条信息:“你已经去港口了?” 片刻后,对方的信息回复过来:“已经在飞梭机上了。” “这么快?” “加急。” 又过了片刻,顾晏的消息又来一条:“要离港了,晚上你自己回去。” 燕绥之想了想给他回到:“对了,洛克帮我找到了新公寓,我刚才签了一个短期协议,这两天会搬。” 毕竟他住在那里会给顾晏添麻烦,尽管顾晏本人不在意,但是燕绥之却不能拿他的前途乱开玩笑。 只是这一回,等了很久,顾晏的消息都没有再回复过来。 感染(三) 顾晏不高兴了。 并非是生气的那种不高兴,而是另一种更复杂更难以描述的情绪…… 燕绥之看着毫无动静的通讯器,几乎能想象顾晏会怎样轻蹙一下眉,又很快松开,恢复成平日里一贯极度平静的模样,然后沉默下去…… 这些他都知道。 即便隔着通讯器和飞梭机越来越远的距离,他也能感觉到顾晏的情绪。 但是这次怎么哄呢? 燕大教授有点儿发愁,他靠着办公椅柔软的皮质椅背,支着下巴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叹了口气,出门去茶水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端着温水经过顾晏的办公桌时停了步。 宽大厚重的办公桌被打理得极致整洁,跟顾晏平日给人的感觉一样,桌子一角放着一盆常青竹。这是大律师办公室刚布置好的时候,菲兹强行塞到各个办公室的,用于装点室内环境。 结果几年下来,其他人的盆栽都死几回了,反倒是他这盆一直活得不错。之前偶然闲聊的时候,菲兹说过顾晏这盆常青竹一般不让人动,毕竟全律所都是植物杀手,它能活下来不容易。 但是燕绥之顺手往里浇过好几回水,顾晏都只是撩了撩眼皮,没吭声。 燕大教授有个毛病,思考问题出神时手里会有点儿小动作,以前院长办公室的座椅边有个落地盆栽,叶子细细凉凉的手感非常不错。他经常支着下巴一边想事情,一边手指无意识地去摸那个叶子。 负责清扫办公室的保洁阿姨是个细心的人,发现了他这个习惯后,每次打扫完都把花盆转一个角,以免他盯着一片叶子摸,摸秃了。 这会儿他靠着顾晏的办公桌沿,看着空无一人的椅子出了一会儿神。等回神的时候才发现,手里的温水已经少了一半,另一半已经被他一会儿一下一会儿一下,无意识浇进了常青竹的花盆里。 花盆里的泥土已经被浇透了,还有一块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小水洼,汩汩翻了个一个小水泡,然后慢慢洇了下去,捞都捞不回来。 “……” 燕绥之沉默片刻,弯腰掀起常青竹舒展的枝叶看了一眼,发现青竹根部往上果然有了一点儿蔫烂的痕迹,据他以往丰富的祸祸经验来看,这常青竹可能快要被他浇死了。 “……” 燕大教授僵硬片刻,立刻做了坏事般收回手,扭头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顾晏要被他气跑了,顾晏的竹子也要被他弄死了。 燕绥之更愁了,觉得自己可能注定要跟薄荷精过不去了。 …… 下午离开律所的时候,主动来让燕绥之搭便车的菲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问道:“阮?你碰上什么事了?” 燕绥之愣了一下,“没什么,怎么了?” “看起来心情好像不怎么样。”菲兹道,“顾出差前给你留任务了?还是碰上什么难题了?我听说洛克给你找了新公寓?” “嗯。”燕绥之点了点头,“这就知道了?” 菲兹骄傲道:“那当然,我什么不知道。你打算今晚就搬吗?” 燕绥之想了想,摇头道,“今晚先收拾吧,明天再搬。” “等顾回来再搬?”菲兹问。 燕绥之一顿,又点了点头道:“对,等他回来。” “那好吧,本来想说如果你今晚打算搬,我可以帮个忙,开车送你和你的行李箱一程。”菲兹小姐顶着一脸遗憾,丝毫不加修饰,“哎,帮小帅哥搬家顺便蹭顿饭的机会没有了。” “听说你的新房东也很帅,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了。”菲兹道。 遗憾得跟真的似的。 燕绥之哭笑不得,“我倒是有他通讯号,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发给你。” “算了。”菲兹又道,“明天搬也不错,顾还能帮你收拾一下,把你送过去。” 燕绥之干笑一声,心说别提帮忙了,你们顾大律师似乎已经不打算理我了。 “嗯……我说错什么了么?”菲兹又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好像心情又不好了?” 燕绥之摸了一把脸,半真不假地笑了一下:“有这么明显?我有点遗憾,以后都住不了顾律师那么贵的别墅楼了。” 菲兹小姐哼笑了一声。 车子依然是智能驾驶的状态,没费多少时间就拐进了城中花园别墅区的院门。这天律所不算忙,没什么人加班,所以他们到别墅区的时候,天色才刚刚有些泛暗,夕阳的余晖在花花草草和未消的雪顶上铺了一层金色的余晖。 红得明艳的车停在顾晏的别墅前,燕绥之开门下了车,他站在花圃旁冲菲兹摆了摆手,道:“难得这么早,你快回去吧。” “如果每天都能这个时间点回来,我能活五百岁,这景色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菲兹小姐话刚说到一半,笑容就凝固在了嘴边,然后压低继续道:“——个屁!见了鬼了!” 燕绥之:“???” 菲兹的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看向了他身后的某个方位,还真是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 “怎么了?” “霍布斯——”菲兹压低了声音说道。 就见不远处通往另一幢别墅的岔道上,一位身形精瘦,头发银灰的男人正站在那里,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裹着铁灰色的围巾,面容严肃。 他的双眸颜色跟头发接近,看过来的时候像伺机而动的鹰隼。当然,也可能是他那鹰钩鼻带来的视觉效果。 那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他们担心碰上的老古董霍布斯。 霍布斯虽然年纪不小,但视力听力都好得很,尤其在抓人小辫子的时候显得精神抖擞。 菲兹小姐背对着他咬了咬嘴唇,冲燕绥之一顿挤眉弄眼,“怎么办?要不你干脆上车,就说去我家里的。” 燕绥之挑了眉,轻声对她道:“下了车再上车是不是太刻意了点?”他说着,拍了拍车窗,道:“没关系,你先回去。” 这种动作由他做出来,总是有着很强的安抚效果,可能是因为他看起来总是带着笑意不慌不忙的。菲兹下意识点了点头,都要按启动键了,又反应过来:我居然放一个小实习生独自对付霍布斯?我怎么这么听话? 于是菲兹小姐又收回了启动的手指,瞄了一眼燕绥之,又看向霍布斯,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借口—— 我觉得这位小实习生太帅了所以没忍住邀请他共进晚餐?不行,虽然听起来挺真的,但是对实习生不好。 顾律师出差,所以托实习生来帮他看一天家?不行,更扯。 …… 她正愁着自己脑子不够用,不会说瞎话的时候。那边霍布斯开了口,似乎想要说什么。 然而在他开口前,燕绥之已经无比自然地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然后更加自然地楞了一下,笑起来道:“霍布斯先生,看来我过来的时间掐得恰到好处。” 霍布斯刚张的口又闭上了,一脸懵地看着他:“???” 菲兹更懵:“???” “你在搞什么啊?”菲兹用气声悄悄问了一句,燕绥之垂着的手指冲她轻轻晃了晃,示意她没事,不用管。 比完手势,燕绥之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霍布斯面前。 “什么掐的时间恰到好处?”霍布斯拧着眉问他。 燕绥之道:“我从菲兹小姐那边问到了您的住处,特地搭了她的顺风车来找您,本来以为要等上一会儿,没想到刚好……” 他表情非常坦然,笑容得体有礼,活像一个资历深厚的同行,也有点儿像酒会上碰到的合作对象……总之,就是不像律所其他任何一个实习生。 霍布斯对洛克他们摆出来的老师模样,在燕绥之面前怎么端都有点底气不足。 没道理啊…… 霍布斯心说,我对着一个实习生虚什么,于是他把脸板得更正,压着嗓子用一种“我跟你不太熟”的调子,说道:“找我干什么?” “哦——”燕绥之轻轻拖了个尾调,笑着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您好像始终对我很有意见,今天在律所我从您办公室门口路过三回,三回都被瞪了。我应该没看错?” 霍布斯:“……” “这么下去对双方都不太好,太影响心情和工作效率了,所以我想跟您谈谈。但在律所花费时间谈这种纯粹的私人话题不太合适,所以只能等您下班了,不介意的话,我去您那坐一会儿?” 燕绥之今天本来心情就不怎么样,这会儿说起话来也是句句戳着对方肋骨来。 这段话乍一看没什么,其实直接戳开了两点,一是“私人话题”,二是“去屋里谈”。 “私人话题”就是摆明了说这不是什么公事,单纯是私人的带有偏见的情绪,再翻一下就是说霍布斯净跟实习生过不去真好意思。 至于“去屋里谈”,那就是霍布斯目前最怕的事情了。 顾晏在一级律师的名单公示期,霍布斯也在,这段时间里最妥当的做法就是不要被人抓住哪怕一丁点儿问题,即便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旦有可以发散的口子,就会很麻烦。 尤其对霍布斯这种老古板来说,大晚上的放个实习生进屋像什么话! 于是霍布斯皱着眉朝后仰了仰上身,用一种避之如蛇蝎的目光看了燕绥之一眼,然后摆手道:“没有,我对你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你之前在律所的某些表现不太符合实习生该有的样子。顾律师是年轻人,之前也始终不愿意带实习生,你是第一个,又是被塞到他手里的,在管教实习生方面经验不足。而我只是出于一个过来的有经验的老律师,给你一些警示而已,没有任何私人情绪。” 燕绥之点了点头,“是吗?那就好,我也觉得我多想了,您毕竟是经验丰富阅历资深的老律师,不可能那么小心眼。” 霍布斯:“……” 这话就很戳心了,又是“老”,又是“小心眼”的。 这位年轻人的表现活像在说他不想在南十字律所混下去了。 霍布斯嘴角的筋蹦了两下,依然板着脸,硬生生把这话接了下来,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认为年轻人需要多磨一磨性子,多涨一些经验。好了,话都在这里说开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说完,霍布斯拎着光脑和手包,扭头就走,上了年纪之后可能头一回这么步伐矫健。 他走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了弯路后面,又越过两幢别墅,拐到里面去了,消失在了视野中。 燕绥之一脸淡定地回到车边,菲兹小姐叹为观止,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小心翼翼问道:“你已经找好下家了吗?” 燕绥之:“???” “为什么这么说?” 菲兹小姐:“哦,没什么,我以为你不想在南十字律所混下去了。” 燕绥之笑弯了眼,心说我本来也不是南十字律所的人,要不是因为某位到现在还不理人的薄荷精,我看完卷宗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菲兹小姐虽然被他刚才那些话弄得提心吊胆的,但最终还是长出一口气道,“不过听着挺爽的,你好好的啊,我先回家了。” “从霍布斯的别墅能看到顾律师这边么?”燕绥之又多问了一句。 “看不见的,除非他晚上不睡觉了蹲在院子里盯着。”菲兹道,“放心吧,不至于。他也就是心眼小了点,爱找麻烦了一点,还没到这个程度。” 燕绥之点了点头,放心地进了顾晏的房子。 进门之后,他打开了楼下客厅的灯,调出智能机的全息屏看了一眼。心说同样是小心眼,怎么千差万别,霍布斯那么讨嫌,顾晏就挺讨人喜欢的。 他没再迟疑,给顾晏发了个信息,“刚才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霍布斯,菲兹小姐活像见了鬼。” 这句话中显然有某些词成功戳到了顾大律师的某些点,过了一会儿,沉默了一个白天的信息终于有了动静:“不用管他。” 燕大教授终于找到了切入点,道:“还是要管一管的,起码等你过了公示期。” 这次顾晏的回复很快来了,“你搬走是因为霍布斯?” 是么? 燕绥之手指停了一会儿,回复道:“算是吧,最初不就说过只是在你这里暂住两天么,你还很不乐意。” 这次顾晏又没了动静。 燕绥之:“???” 他把这句信息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研究出来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又掐到哪片叶子了。 去你的吧。 燕绥之没好气地把智能机摘下来,顺手丢在茶几上,然后借了顾晏的厨房简单弄了一点儿吃的。 他平日里说起话来虽然常常不太客气,有时候也很不要脸,但有些事情上他一直很注意分寸,极为客气。他在别人的住处从来都很讲究礼仪,再怎么亲近也不会出入得跟自己家一样。 顾晏这里是个例外。 又是例外…… 他活了这么多年,例外很少,但现在看来绝大部分都落在顾晏身上了。 这次顾晏的信息又迟了很久,燕绥之特地看了眼星际时区里赫兰星的时间,顾晏出差要去的那个区现在刚好是下午,也不知道他是在忙还是怎么。 他这次去据说是给朋友帮一个忙,处理的事情并不是刑事方面的,而是民商方面的。联盟的律师其实并没有完全严格的分类,说是刑事律师,偶尔也会处理一些民事方面的案子。而主要打民商官司的律师,偶尔也会被拉着接一两桩刑事案件,只不过处理得不多,毕竟一般人找律师肯定先挑更合适的。这种情况大多是熟人朋友帮个忙。 顾晏的那个朋友是赫兰星那边一家私人医院的小股东,最近医院大股东不安分蠢蠢欲动想收缩小股东的权利。他这回去就是帮忙去做个谈判。 上了谈判桌,总不至于还要中途跟人聊信息。 燕绥之这么想着,兀自洗漱了一番上了阁楼,他窝坐在墙边柔软的沙发椅里看了一会儿书,然后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十分困倦…… 小指上的智能机震动起来的时候,他睁了眼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居然看着书睡过去了。 他懒懒地靠在椅背里,调出信息界面看了一眼: 因为上一次要改成正经备注名的时候,被顾晏一手关掉了屏幕,于是对方的备注名依然还是很不正经的“大度的薄荷精” 顾晏顶着这个名字,回了两个简单的字。 -没有。 什么没有? 燕绥之觉得自己可能睡蒙了,都看不懂信息意思了。 他朝上翻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前面发了什么。 -最初不就说过只是在你这里暂住两天么,你还很不乐意。 -没有。 没有不乐意。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就是了。 但是燕大教授看着信息,嘴角却翘了一下。 感染(四) 昨天晚上收完信息,也许是心情还不错的缘故,没什么负担。燕绥之很快就又睡着了,一直到今天早上睁眼才发现自己在沙发椅里窝坐了一夜。 站起来的时候,浑身骨头咔咔咔响得惊天动地,以至于燕大教授产生了一种“突然就半截脖子入土了”的错觉。 这么睡一夜,任谁都不会舒坦到哪里去。室内虽然有温控,也不能这么往死里作。于是燕绥之早上喝水的时候,感觉自己嗓子有点儿疼。 他连喝了两杯热水,把那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压了下去,直到感觉自己应该不至于就此感冒,才换上衣服出了门。 这天他走得很早,不是正常出门的时间点,所以很幸运地没有再碰到霍布斯。 临出门前,他给菲兹留了一条信息,“我先走了,不用等。” “你今天不搭顺风车了?”菲兹一个通讯拨了过来,问道,“怎么?你要大早上做轨道车去律所吗?很挤的,这一段路能挤到你怀疑人生。我刚工作那会儿,还没买车,挤过四年,每天都是灵魂出窍的状态,经常人上车了,包在外面。或者人下车了,包在里面。轨道车的安保小哥我都熟了,因为他英雄救美地把我从车里拽出来好几回。” 燕绥之:“……” 他头一回听见有人用“英雄救美”形容自己。 “不挤轨道车。”燕绥之道,“我早上有点事,晚点去律所。” 菲兹“哦”了一声,“顾提前跟我打过招呼,说你最近可能时不时需要出门,先跟我把假都请了。不过你怎么了?听起来有一点点鼻音。” 燕绥之:“没事,可能昨晚睡觉着凉了。” 菲兹语气里透出一丝担忧,“确定是着凉吧?最近好像新起了病毒性的发热,有些人还会出疹子,你这两天没接触什么人吧?发烧么?” 燕绥之道:“我知道那个,小作坊乱做基因修正弄出来的,昨天在医院见过。我过会儿顺道去一趟卫生中心看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放心。” 事实上,小作坊乱做基因修正这种事,跟燕绥之并不是毫无干系的。毕竟他还没弄清楚他的基因修正究竟是在哪里做的,谁给他做的,会不会也是所谓的“小作坊”,而他今天之所以起这么大早,就是打算去陈章之前提到过的黑市点看一眼。 顾晏在的时候,他怕多提这件事对方会担心。这会儿顾晏不在,他刚好去探个情况。 城中花园通往黑市街的路上刚巧有几个卫生中心,燕绥之路过的时候挑了个人相对不多的进去挂了个号。 即便他已经挑了一个人最少的,大厅里依然人头攒动,简易担架来来回回,伴随着医护人员的吆喝:“借过,借过,别靠太近。” 燕绥之进门的时候,被服务台的姑娘塞了个专用口罩。 他挂上耳朵,弯眼冲对方点了点头:“谢谢,今天人似乎很多?” 服务台的姑娘道,“对,就是之前基因修正那个案子惹出来的事情,不过前几天还没这样呢,据说都是春藤医院那边接收到的感染患者,昨晚晚上到今天,人一下子就多起来了。可能一个接触一个,突然爆发了。” 那姑娘也戴着口罩,说话的声音闷闷的,跟燕绥之解释的同时,还不忘给其他进门的人递专用口罩。 “把这个戴上,离担架远一点,等号去那边,今天人有点儿多,希望能理解。”旁边其他几个姑娘不断地提醒着进来的人,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指示牌道:“如果有出疹子现象的,直接走这条通道快速就医。明显发热的走那边,其他症状不确定不明显的在正常窗口,放心,很快的。” 那姑娘看着大厅里忙乱的人,问燕绥之:“您是什么症状?” 燕绥之道:“只是有点儿感冒,不过之前……跟做过基因修正的人有接触过,所以来看看。” “应该的。”那姑娘一脸欣慰,“有这种意识太不容易了,平时小感冒着凉什么的,吃点药应付我们还能理解,但是现在这种情况最好还是能来查一下就查一下,自己放心,也免得波及身边其他人。有时候症状刚冒头,真的很容易跟普通感冒发烧混淆的——” 她说着又呸呸呸了几声,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瞧我这话说的,您不会有什么事的,一定是小感冒,我就是夸一句你的意识。” 燕绥之温声笑了一下,道:“没关系,谢谢夸奖,我倒无所谓,连累到身边的人就不太美妙了。” 他说着,又冲姑娘点了点头道,“不打扰你们工作了。”然后不紧不慢地去了正常的等候区域。 燕绥之在一对年轻情侣旁的空位坐下,就听见那个男生一边翻着智能机的网页,一边冲女朋友道,“诶你看,好像这事儿有点大。” 他女朋友凑过来,跟他一起看着屏幕道,“什么有点大?怎么?别的地方也有被感染的人?” 男生手指滑了两下,指着其中某几行文字道,“你看这边,主要是因为有一批感染者在港口上了飞梭,当时没有症状,这两天可能潜伏期过了?反正突然爆发病症的人挺多的,你看看这边卫生中心,也是今天才来这么多人吧?” 他女朋友趴在他这边看得不舒服,一把把他的手薅过去,就着他的手环仔细看着全篇报道,“今天早上刚出的报道啊?火崖星、红石星、天琴星、赫兰星……这么多!” 女生拉了一下星球名单,低低惊呼了一声。 燕绥之蹙了一下眉。 赫兰星? 他当即调出智能机屏幕,在网上搜索了一番,果然看到很多社交平台和零零碎碎的新闻报道,说在数十个星球上都出现了类似的感染者,不过规模还不大。因为已经引起了注意,所以控制得还算及时。 旁边的男生收起了全息屏,安抚女朋友说:“别担心,你看咱俩没出疹子也没发高烧,就是一点小感冒,还是相互传染的。不会有事。” 女生点了点头道:“还行,咱俩平时壮得跟牛一样,除了互相祸害,别人应该祸害不了。不过今天医院里这么多人,你说会不会有来看其他病的,体质弱了点,不小心被传染上?” 男生纠正道:“这个不看体质弱不弱,传染性很强的。还别说,我们学校我知道的被传染上的刚好都是平时身体特别好的。你看,你后面那位看起来很壮,但是状态就不太好,我旁边这位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我看他就挺精神的。” 燕绥之:“……”你压低声音我就听不见了? 他听着那对话痨小情侣哔哔了二十分钟,然后掐着赫兰星那边起床的时间点给顾晏发了个信息,“你昨天的谈判是在哪里谈的?医院?” 他怕顾晏又忙了个通宵正睡觉,所以没拨通讯,以免吵醒他。 不过顾晏显然已经醒了,没片刻,他的信息回复过来:“对,怎么?” “今天看到新闻,赫兰星也有被感染的人了,你去的医院怎么样?”燕绥之问道。 不过信息发过去之后,燕绥之没等顾晏回复过来,就干脆一个通讯拨了过去。既然已经醒了,就没必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了,累得慌。 通讯响了两声,却被对方挂断了。 顾晏的信息很快回过来,“在谈第二轮,晚点说。” “好。” 没过片刻,燕绥之的号码就轮到了。 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受感染的人确实非常多,所有病患一进诊室就被医生半强制性地来了个检查。医生把一次性的检测仪包装拆掉,直接在燕绥之手腕上靠了一下。 细细的针尖就从检测仪的一端飞速探出来,扎进皮肤里。 接着他便感觉到一点轻微的灼烧和电流感,跟那天在春藤医院“漏电”的感觉很相似。 “按着,等到它滴一声,再告诉我上面的结果。”医生不知道第一次说这个话了,语速飞快,格外熟练,“别的不用看,就看第四行那个,告诉我阴性还是阳性。” 他说着,又开始忙碌地往光脑系统里输入了一长串字符,然后从弹开的柜子里拿出了两支针剂握在手里,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燕绥之手腕上的检测仪“滴”了一声。 他低头看了眼,巴掌大的检测仪上显示的内容跟春藤医院的大型检测仪有一点儿类似,但要简单得多,只有四行数据。 第一行是体温,燕绥之没有发烧。第二三行都是一些血液数据。最后一行显示的是rk13型病毒,应该就是指这次传染病的罪魁祸首了。 燕绥之把接过给医生看了一眼:“阴性。” 不过他在递过去的时候,最后一行的数据闪了两下,最终还是稳定在了阴性上。医生眯着眼睛看清了内容,点头道:“恭喜,只是正常感冒。” 他麻利地把其中一支针剂丢回到柜子里,把另一只针剂递给燕绥之道,“直接去自助台付一下钱,注射室就别去了,今天忙不过来,你去了估计得排上一个小时的队。这个家用针剂自己就能弄。” 没有感染,这算一个好消息。燕绥之也没在这边过多耽搁医生时间,拿了针剂就离开了卫生中心。 …… 这两天的黑市街比平日要热闹不少,因为基因修正的案子和大批的感染者,德卡马出动了一大批执勤警去各个地方包括两条最著名的黑市扫荡了几天。 但黑市之所以是黑市,并且能在城市中半光明地存在这么久,总有它的门道。 执勤警忙了几天,并非一无所获,但大多都是些城市边边角角的作坊,真正在黑市里面的,他们还真没能找到,各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让人找不到缝去撬。 但是执勤警力不可能毫无收获还一直耗在这里,所以来回巡逻了几天后就撤回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小部分还钉在黑市街口,可能还夹着一部分便衣。 燕绥之到黑市的时候,发现这里居然比他上一回来繁华不少。 他当初刚睁眼的时候过来这里,一整条街都是懒洋洋的,店主能在早上记得开门就不错了,别提揽客,更有甚者大门都关着,没有门道可能都找不到店主,到处都是一副“爱来不来”的架势。 这回不同,这次黑市上大半的店铺都敞着门,花红彩绿地亮着灯,在阴天里显得很是热闹。理发的、修理皮具的、电子行等等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执勤警想查的。 燕绥之心说自己运气可能有点儿背,碰上这种事再想探底就有点麻烦了。 黑市这边不仅是店铺,还有很多廉租房,所以即便有执勤警守着,这里的人也一点儿没变少。毕竟你总不能拦着人家回家。 燕绥之神态自若地跟着几个行人走上街道,他们三三两两地进了不同居民楼的楼梯口。燕绥之走到第七个门面,目不斜视地进了旁边的楼道。 二楼开始就是正常的公寓,毕竟是廉租房,楼里光线很差,也不太洁净,显得灰扑扑的。燕绥之咳了两声,又把口罩朝鼻梁上拉了拉,掩了灰尘气,这才不紧不慢地朝三楼走。 三楼一共有六个门,分布在走廊两端,每个门门口都有脚垫,旁边有牛奶箱和简易的垃圾处理箱,甚至还有小孩随意的涂鸦,有两个还贴着装饰门画,乍一看跟普通的住宅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更有烟火气。 如果不是从陈章那里要到了一些信息,燕绥之来了这里也会是一头雾水。 “我记得是上楼梯后左手边第三间,但是这么久了,有没有搬走我也不清楚,当时跟对方说了一句‘方块先生介绍我来的’,就放我进去了。”燕绥之后来细问的时候,陈章是这么回答的。 但是现在这么说绝对是冒险的举动,一来那个所谓的“方块先生”不至于在这种特殊时期瞎介绍人来,除非不怀好意。二来就算会介绍,他们现在应该也不会就凭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放人进去。 燕绥之从口袋里掏出手套戴上,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第三间门边。这种居民楼虽然老旧,但是隔音绝对不会差,不然屋里屋外说点什么都能让人听见,那黑市也别做了。 他在上楼的时候就注意看过,楼道里没有监视器,也没装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了估计这几天也会为了避免惹执勤警注意卸掉。但是门上还是有猫眼的。 他避开了猫眼的视野范围,在门边的垃圾处理箱旁停下了步子。 燕绥之微微弯腰,轻嗅了两下,闻到了一点烟味。 一般而言,处理箱每天自动工作一次,会把扔进去的垃圾合理化分解,然后顺着箱底连接地下的管道送出去。这种烟味说明屋里现在还住着人,并且今天还出来扔过垃圾,没少抽烟,也许正愁着什么事。 他低头扫了一眼地面,又微微让开两步看了一眼箱底附近的墙角,看见地上有一片不小心掉落下来的菜叶。这说明里面住着的人还在正常地出门,甚至还会买菜做饭,努力维持一种居家过日子正常住户的感觉。 燕绥之一脸平静地收回了视线,算了算时间,非常淡定地走到楼梯口,沿着楼梯重新下到了二层,好整以暇地等了起来。 果不其然,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楼上的门响了一声,有人出门了。 他所站的地方是二楼最里面两个门户之间,能从楼上的声音听出来刚才被人打开又关上的究竟是哪边的门。这次是第二户。 重重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下来,一个体态臃肿的老人一步一挪地下了楼梯,眼神也不太好,甚至没有注意到二楼这边还站着一个人,就兀自下了一楼,然后出了楼栋。 燕绥之在这里等了一个小时,见到了四五个外出的人,毕竟快要到饭点了。 他的耐心出奇地好,也不着急,又等了好一会儿后,头顶第三间的房门终于响了。燕绥之换了个姿势,随便挑了一扇有孩童贴画的大门站着,在楼上那人的脚步走下来的时候,抬手敲了敲面前的门。 下楼的是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脚步很轻,沙沙的。他戴着毛线帽,裹着黑色围巾,一边呵着手一边下了楼。只不过走到二楼的时候,他敏锐地注意到了这边有人,于是朝燕绥之看了一眼。 围巾掩住了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帽子又压到了眉毛,一时间根本看不出什么长相上的特点。 燕绥之的目光从他手上掠过,也许是角度刚好的缘故,那人呵气暖手的时候,他瞥见对方右手虎口处有一道伤痕。 然后他就像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般,收回视线继续敲着面前的门。 也许是他表现得太自然了,低低的咳嗽声又能听出感冒的鼻音,实在不像是什么便衣,于是那人也没多看他就继续下去了。 那人脚步声下到一楼的时候,燕绥之面前的门被打开了。 一个顶着一头鸟窝的小鬼仰着脸,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愣了片刻问道:“你谁?” “……”燕绥之笑了一下,捏了把他的脸,“人贩子。” 小鬼:“……” 感染(五) 可能长成他这样的人贩子实在少见,所以那小鬼瞪着一双大眼睛傻兮兮地看了他半天,然后突然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脸边还笑出了一个小酒窝,挺可爱的。 燕绥之虽然平日里看谁都像小傻子,但碰上这种真·小傻子,还是挺新奇的。 “你要跟我玩吗?”小傻子问道。 “……” 这种引狼入室的倒霉孩子能活这么大也不容易。 燕绥之原本想把这小鬼打发了,离开这里。然而这小鬼却紧跟着又说一句:“妈妈跟楼上的卖菜婆婆出去了,你是来跟我玩的吗?” 楼上的卖菜婆婆? 燕绥之笑了一下,干脆拉了一下大衣衣摆蹲下·身,问那小鬼:“你挺聪明的,还认识楼上的婆婆?” 小鬼扬着下巴颏,有点骄傲地说:“楼上的我都认识。” “是么?”燕绥之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小鬼身后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呜呜的尖利警报。 小鬼吓了一跳,有点儿手足无措。 燕绥之站起身,咕哝了一句抱歉,抬脚进了小鬼的家,循着警报声径直进了厨房,把烧开了的水给关了。 德卡马大多数地方已经见不到这种老古董似的厨房用具了,大多数情况下家里也不见明火,以免有危险。黑市这边的廉租房,却还像停留在几个世纪前,守旧地用着老式器具。 烧着水,还放任小鬼一个人在家,这家的父母心可够大的。 “以后听见警报声,先别急着扁嘴尿裤子,过来把这个按掉。”燕绥之对那小鬼说了一句。 “哦。”小鬼小小地应了一声,乖乖点头。 燕绥之正要从厨房出去,就见水池旁的台面上搁着主人摘下来的手套,指头尖上还沾着一点儿肉菜的污水,显然还没来得及清洗。但那手套并不是外面常见的,带着一层调温膜和防菌膜,在窗边的自然光照下,泛着一层浅蓝色的光泽。 他以前刚巧有过接触,这是现在德卡马一带特供给医院手术室的专用手套,买是没得买的。 “你家有医生?”燕绥之问道。 小鬼摇摇头,“没有,妈妈生病都是去楼上。” 燕绥之点了点头:“是么?楼上有医生?” 小鬼仰着脸看着天花板,斜着指了一下,“那边有。” “……” 那边是天台。 小鬼的方向感就不要指望了,但是他斜着指总是有道理的,说明并不是正对头顶的那户,而是斜着的。他用了那么夸张的倾斜弧度,恨不得一下子戳到西半球,说明很有可能也不是楼上隔壁,而是更斜一点。 楼上有医生,刚巧楼上也有个能介绍做基因修正的,这应该不是单纯的巧合,极大可能说的就是同一家。 燕绥之点了点头道,“这个手套哪里来的?也是你妈妈从楼上医生那里带回来的?” 小鬼说起话来虽然慢吞吞的,词汇重复,有点啰嗦,但是燕绥之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解释,并且理顺了原委—— 他妈妈一到冬天,手指尖就全是裂口,不方便直接接触洗涤剂,甚至碰水也会疼。如果不慎碰到一些不干净的东西,甚至有可能裂口感染,好了烂、烂了好,反反复复一个冬天都没好日子过。好在他妈妈是个很友善的人,经常帮邻居的忙,所以楼上楼下的人偶尔也会给她一些馈赠,比如这双手套。 “你见过那位医生吗?”燕绥之又问。 小鬼认真地点了点头,“见过。” “长什么样?” 小鬼一脸严肃:“有头发,两只长眼睛,一个长鼻子,一张红色的小嘴。” 燕绥之:“……”乍一听像个妖。 他想了想,问这小鬼,“那你觉得我长什么样?” 小鬼盯着他看了两秒,掰着手指开始数,“有头发,两只又大又长的眼睛……” 燕绥之:“……”我可能是个螳螂。 “什么叫又大又长的眼睛你跟我解释解释。” 小鬼想了想说:“好看!” 好看个屁。 小鬼又看了眼他被口罩挡了一半的脸,继续道:“唔……你还有半个鼻子,没有嘴。” “……” “行吧。” 燕大教授点了点头,心说全世界的小鬼果然都讨打,但也确实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孩子总是对经常能看见的人记忆深刻,剩下的一些也许见到了能认出来,但是让他描述就有点难度了,估计看谁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状态,顶多能加一句好看和不好看。 问了一圈也没什么收获,燕绥之索性也不费口舌了。 他又看了眼水池旁的手套,外层沾染的一点儿油渍对洁癖很有杀伤力,他愣是没有伸手去碰。况且如果真的翻看一下,这屋的主人细心一点,一定会觉察,再问这小鬼两句,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于是他只给手套拍了两张照片,又跟那小鬼天南地北乱扯了两句,确保他不再记得手套这回事。 人贩子燕绥之把这小傻子忽悠得云山雾罩,总算收了心,摆摆手跟小鬼道了别。 那小鬼居然还有点儿舍不得,“你要走啦?” 燕绥之瞥了眼时间,一般没关水就出门会是什么情况呢?无非两种,一种是出门的时候确实犯了傻,忘记自己还烧着水了。另一种就是自己根本不会走远,可能只需要出门五分钟。 前者就算了,如果是后者……燕绥之再多呆一会儿,说不定能跟对方撞个脸对脸。不管怎么说,未经允许进人家私宅很难解释清楚,上来就先败坏了好感,再被扭送去警署,那丢人就丢大了。 所以他握着门把手先借着猫眼看了看外面的走廊,这才开门出去。 临走前又冲那小鬼道:“以后再有不认识的人敲门,可别乱开了。” 他的猜测没错,楼梯刚下到一半,有两个女人说着话上来了。一个是个白发微胖的老太太的,另一个却非常年轻,也就四十出头的模样,细眉大眼,嘴角动起来能看到一侧的酒窝,跟刚才那个小鬼有六分相像。她抬手把头发撩到耳后时,能看到满手的裂痕,有些还能透过裂痕看到一丝红,可能渗了点血。 女人说了几句话,就扭头咳了一会儿,看起来似乎也生病了。 “你真不去医院?”老太太啧啧两声,哎呦哎呦地有点心疼。 女人想了想道:“还是回头去楼上测一下吧。” 老太太道,“也行,那你得等明天早上了,刚才医生不是走了么,其他几个小年轻也不知道会不会测。” “嗯。” 燕绥之跟她们擦肩而过,淡定地走出了楼道。 脑中却盘算了一下,照她们的说法,刚才那个穿着大衣戴围巾的蓝眼睛就是所谓的医生了,除了他以外,守在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可能跟医院没什么关系,单纯是负责介绍客源的?或者负责其他事项的…… 黑市街道上的执勤警依然在守着,便衣也依然夹杂在往来的行人顾客之中。燕绥之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进楼道的场景,能判断出来她们是从西侧街道走进来的。 她们既然能知道医生刚走,说明在半途中碰见过打过招呼。 燕绥之顺着西侧街道走出黑市。 当然,他也只是顺着这条路边走边思考而已,没指望会再碰见那个医生。 这天并非是休息日,那个医生现在离开不知道是回家还是回他本来所属的医院。燕绥之在智能机上调出这块区域的地图看了一眼,往这个方向的医院,一共有6家,还有8所小型的卫生中心。 燕绥之随手在地图上圈画了一下,算是做个标记。 …… 赫兰星大概是所有宜居星球里,离德卡马最近的一颗。 这里日夜轮转很快,夹杂着一些特殊的时节,单纯按照天气划分,这里一年能有7个特点鲜明的季节。 因为资源丰厚,它一直是星际海盗最爱光顾的地方之一,几乎每隔三五十年就要爆发一次小型的冲突,大多集中在南半球3-7区。 因为冲突不断,所以赫兰星的年轻人大半都会选择移居他星,而且百年前的几次大型交火导致当时有一批人受武器辐射影响,生出来的孩子很多带有先天疾病,一代传一代。 燕绥之母亲的体质问题就源于此。 这颗星球的资源和战乱长年累月下来形成了两个特点—— 一是赫兰星上的福利院特别多,因为孤儿多,每隔三五十年就要多一批,没有福利院根本撑不下来,所以赫兰星上的人如果是孤儿出生,那再正常不过,反而家庭圆满的是少数。 另一个特点是环境造就了很多商人,曾经有人说赫兰星出生的人天生就要当商人,因为很容易攥住一条资源线。不过那些柔柔美美的水土又使得这里出去的商人大多温文尔雅,是天生的绅士。 “所以我们家世代经商,就是做得不太成功,一代赚一代亏,勉强维持收支平衡。” 赫兰星出发,飞往德卡马的一架飞梭机上,一个留着一字胡的青年坐在顾晏旁边,絮絮叨叨说了他家祖孙七八代的经商故事,“就是到我这儿没能维持住,哎……”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道:“我还这么年轻,还没来得及把我爸搞出来的亏损窟窿补上,死了实在不甘心……” 因为被强制性戴了口罩,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的,丧得跟真的一样。 “好了!”弯腰按着他手腕的小护士提醒了一句,摘下他手上的简易测量仪看了一眼,念到,“体温正常,结果是阴性,连发烧都没有,别张口闭口都是死了,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一字胡登时又来了精神,“是么?吓死我了,那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烫的?” 小护士道,“心理作用吧,毕竟这趟飞梭上查到了好几个感染者。” 一字胡看到检测结果,总算安心了,但是他的叨逼叨依然没有停,执着地要跟顾晏聊天:“诶你看,你可能也是心理作用,别担心。我刚才听你跟护士报祖籍,居然也是赫兰星的啊?” 顾晏没多言,“嗯”了一声。 小护士又拆了一个新的测量仪,让顾晏伸出手。 “你体温真的有点烫啊。”小护士刚碰到他的手腕,就皱了一下眉,然后麻利地给他上了测量仪,“这两天去过什么地方?” 顾晏的嗓音有点哑,“医院。” 小护士又问道:“哪家医院?” “丹普城医院。” 小护士低低地“啊”了一声。 因为今天在飞梭机上查到的几个感染者,都去过丹普城医院。 “是不是觉得有点儿瞌睡?千万别睡啊。”小护士一边等着测量仪出结果,一边提醒顾晏。她不是个擅长聊天的,只能冲那个叨叨了半天的一字胡道,“你跟他说说话,我看他状态很差,像是发急烧。” 一字胡立刻领命,拍了顾晏一下,“你是赫兰星的,那你父母十有八·九也经商吧?指不定咱们两家以前还有过生意往来。” 顾晏原本已经有点要闭目养神的意思了,被他一拍又睁开了眼,他不喜欢被人打听家里的事情,所以只是摇了摇头,道:“不是。” 一字胡冲小护士摊了摊手,用夸张的口型道——他太累,聊不动。 滴—— 检测仪显示出了结果。 “体温39.2,咦?等下,阴性阳性这边写的是不明。”小护士迟疑片刻,还是狠狠心推了顾晏两下,“这位先生,你可能得跟我去里面的隔间,得用专用设备做一个系统检查。” 顾晏倒是很配合,点了点头就站起了身。 小护士跟前面的同事打了一声招呼,示意她帮忙接着查剩下的,然后带着顾晏往飞梭机中断的医疗机舱走。 这是赫兰星飞往德卡马最早的一班飞梭,驶离港口的时候天还没亮,突如其来的感染还没爆发,所以进港的时候少了一步快速检测。直到飞梭机航程已经过了半线,飞梭上接二连三有人出现了感染症状,赫兰星和德卡马又同时发来紧急通知,医务人员这才临时集合,开始全机彻查。 一旦确认感染,就会被请进单独辟出来的一截机舱里,做紧急隔离处理,等到了德卡马就直接送医院。 剩下确认为阴性的人,到港口也要再过一遍落地检测,才能各回各家。 顾晏进医疗舱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坐在专用检测仪里了。 那个检测仪非常眼熟,一天前他还给燕绥之用过。 不过这次,因为检测内容不一样,所用的方式也不同。他看见那两个人只有两手手腕和颈侧贴了金属片。 飞梭机的荷载毕竟有限,专用检测仪也只有两个。顾晏还需要在旁边等一会儿。 “你在这坐一下,因为还不能确定感染情况,所以也不能贸然用药,你先忍耐一下。”小护士说着,在旁边给他接了一杯温度刚好的清水,“喝一点。” 顾晏接过杯子,“谢谢。” 坐在仪器上的两个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很不好,嘴唇干裂,一头红发软趴趴地耷拉着,一点儿光泽也没有,发红的脸颊甚至盖过了他大半的雀斑,明显在发烧。 另一个男人黑色短发用发蜡精细地打理过,向后耙梳,高眉深眼,显得精神还不错,看不出什么症状。 黑发男人盯着顾晏打量了一会儿,道:“你也是结果不明的?” 这人的眼神莫名给人一种戏弄的意味,没什么善意,让人不太舒服。 顾晏向来冷冰冰的,这会儿发着烧心情又一般,于是只瞥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没有搭理。小护士插嘴道:“对,你坐着别动,别往前倾。” 黑发男人笑了一下,又朝后靠回到椅背上,拖着调子抱怨,“这个椅子坐着真不舒服。” “那也不能乱动,不然探针弄松了影响结果。”小护士说。 两台机器的屏幕都在墙边,紧靠在一起,小护士正一转不转地盯着。顾晏个子高,从他的角度刚好也能瞥见一部分屏幕内容。 片刻后,滴滴的提示音响了起来,其中一个屏幕刷新了界面。 “冈特先生?” 红发雀斑睁开眼睛,哑着嗓子道:“是我,结果出了?” 小护士冲他笑了一下,“是的,您可以放心了,没有感染,是阴性。不过您最好还是去2号机舱休息,那边也是单独辟出来给普通发烧感冒的,座位上都备好了药,可以根据情况自取。今天情况比较特殊,为了避免更多人出现症状,得委屈您一下。” 红发雀斑咕哝了两句,虽然有点不太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从检测仪上下来,一边咳嗽着一边去了2号舱。 他刚离开,另一个检测仪也滴滴地叫了起来。 “季先生?”小护士说。 黑发男人点了点头,“总算好了?骨头都麻了。” 虽然小护士提醒过他好几次别乱动,但他还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没少动。 顾晏瞥了一眼屏幕,刚巧看到了最后一行。 上面写着修正剩余年限:70年。 “您做过基因修正?”小护士看着结果有点迟疑地开了口。 黑发男人点了点头,“你这是什么脸色?怎么?结果有问题?” “呃……是阳性。”小护士道,“您感染了。” 黑发男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有点难以接受,音调都高了三分,“怎么可能?我既没有发烧,也没有出疹子,怎么可能感染?” “可能是症状还没爆发。”小护士立刻道,“但这是好事,症状没爆发说明发现得早,越早发现越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前因为感染救治无效的病患都是因为发现得太晚了,一直在当普通发烧治。” 这话不管真假,起码也是有一定的安抚力的。 小护士立刻按铃叫了几个同事,一起把黑发男人送去了隔离舱。 走远的时候,顾晏抬头看了一眼,某一个角度和瞬间,他觉得那个男人眉眼有一点眼熟,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也许只是发烧中的误认。 “顾先生?”小护士已经给检测仪消完了毒,“请您坐过来。” 顾晏坐上检测仪,手指上的智能机突然嗡嗡震动了一下。 一条新信息传了过来,发件人是燕绥之。 -二轮谈判还没结束? 小护士正要给他的手腕贴金属片,顾晏道:“稍等。” 然后手指飞快地给对方去了一条回复 -还有一会儿。 其实检测所花费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但是对顾晏来说却有点过久了。也许是发烧影响了他的耐性,他突然能理解刚才那个黑发男人为什么那么不耐烦。 滴—— 仪器响了一下,小护士低头看着屏幕,顾晏靠在椅背上没有动,微垂着眼皮拨着智能机等她开口。 “好消息,虽然烧得温度确实很高,不过结果是阴性。”小护士道,“您也可以去休息了,我们还是建议您最好去2号舱,就当配合我们的工作。” 顾晏点了点头,“好。” 可能有之前那个黑发男人阴沉的脸色做对比,他答应得这么快简直有点出人意料,小护士立刻笑容满面道:“您太好说话了,谢谢理解!” 他一边往2号机舱走,一边调出信息界面,看了一眼燕绥之之前发来的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道: -谈判结束了,晚上回去。 很快,对面的信息就来了: -很晚?需要给你留盏门灯么? 顾晏看了一会儿,回复: -好。 发烧(一) 2号舱内的人并不多,都是有感冒发烧症状的。 飞梭机毕竟是个密闭的空间,虽然每个人都发了口罩,但架不住咳两声打个喷嚏,有些体质不怎么样的人就会被传染上,到时候有一点不舒服就开始疑神疑鬼,弄得自己慌医生也慌,所以机长才临时决定,在真正的感染者隔离舱之外,再分出来一个病人舱。 因为感染爆发的情况有点超出预计,再加上赫兰星和德卡马两边都在紧盯不放,所以飞梭机上的医生护士大多都专注在隔离舱那边,生怕飞梭机还没落地,先硬两个。以至于2号舱这边只有一位小护士守着。 有两个病人本就烧得厉害,又经过一番真假感染的筛查,吓得不轻,这会儿正上吐下泻,绿着脸瘫在座位上,让小护士给他们吊止吐针。 顾晏进舱的时候,小护士手里捏着一支针,虎视眈眈地问他:“想不想吐?”好像他只要说想,那根针就要直接捅过来一样。 “不,谢谢。”顾晏回答道。 “好的。”小护士松了一口气,“座位上有退烧药、感冒药、止痛和还有止咳的,后面有调好温度的热水,可以自取。如果实在难受也可以就近找个座位歇着,过会儿我可以为您准备好。” 顾晏摇了摇头:“我自己来就好。” 他没多看,随便找了个近处的位置坐了下来,过度的高烧实在让人很不舒服,能发完那两条信息就不错了。他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这才睁开眼翻了翻面前的药盒。 盒子里的药品很多,基本上市面常用的几种都在里面。顾晏直接翻过来一一看盒面上标明的副作用。 他懒得再去倒水,便挑了一支家用针剂,拆了包装干脆利落地给自己扎了一针。 “这种针剂副作用有点厉害。”他刚要闭目养神一会儿,一个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顾晏转头一看,就见刚才那个红发雀斑跟他同排,只不过两人座位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走道。 “你应该吃那个药。”红发雀斑道,“我是搞药剂批发的,对这些还算了解。这个针剂刚打完人会特别精神……也不能说精神,就是明明很困但就是特别清醒,两个小时后又会特别困,比安眠药还像安眠药。” 顾晏简单地答了一句,“没事。” 红发雀斑撇了撇嘴,“也对,反正你已经打完了,再吃别的反而有冲突。你看我刚才就吃的那个药,这才不到二十分钟,就好多了。” 他看起来确实比之前精神一些,鼻头脸颊也没那么红了,再加上喝了水的缘故,嘴唇也没那么干裂。 “确实。”顾晏淡淡道,“在检测室你看上去快要昏迷了。” 红发雀斑耸了一下肩,“其实不是,我只是不太想跟那位黑头发说话。你不知道,之前在正常的机舱里,他就坐我旁边,整个人就一副拖腔拖调的样子,看人的时候老盯着瞳孔,挺不舒服的。我总觉得他有点儿咄咄逼人,不是个好相处的。” 顾晏并没有聊天的欲望,对那位黑头发的男人也并无兴趣,所以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不过这位红发雀斑似乎之前受了不少罪,有满肚子牢骚要发,这会儿烧退了一点精神了,便连着叨叨了十分钟,“……我真的从没见过这么有表现欲的人,好像在极力表现他多厉害,日子过得有多潇洒一样,什么联盟大大小小的星球他起码去过大半,到处旅行吃喝玩乐,偶尔做点工作……天知道,我跟他同座两个小时,活像看完了他整个一生。” 红发雀斑吐完了苦水,一抬头发现顾晏精神实在很不好,于是很识时务地道:“你是不是感受到那个药性了?很困但是特别清醒的感觉很难受吧?哎……你要慢点扎听我提醒一句就好了。” 他虽然喜欢抱怨,但心还挺好。说完居然起身去倒了一杯热水搁在顾晏面前,“喝点儿这个吧,喝了会相对舒服一点。” “谢谢。”顾晏说。 这位红发雀斑所说的副作用还真没说错,直到飞梭机在德卡马的港口靠港,顾晏没能睡着。 那种极度疲惫需要休息,但是又不知为什么还睁着眼的感觉太难受了,以至于平时就冷着脸的顾大律师下飞梭的时候,活像一个移动冷库。 他在德卡马落地的时候,当地时间还不到下午4点。 德卡马的港口又设了一波快速检测口,顾晏从检测口通过的时候又被卡了一回,稍微耽搁了十分钟,这才坐上自己的飞梭车。 这种状态没有回南十字律所的必要,去了除了被菲兹他们拖住问身体状况,不会有别的事可干。于是他的飞梭车智能驾驶直接定位在了城中花园。 智能驾驶的飞梭车直接把他送到了自家大门口,又自动泊车进了车库。 他到的时间其实比告诉燕绥之的要早很多,所以进门的时候房子里空无一人,南十字律所还没到下班的点,就算不用加班,燕绥之也没能回来。 但是屋子里却依然残留有他早晨留下的痕迹——围巾落在了门边的立柜上。 顾晏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喝完还不忘塞进消毒柜,这才趿拉着拖鞋往楼梯走。 他原本是打算直接回二层卧室休息的,副作用在耗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进入到了昏昏欲睡的阶段。但是他在抬脚上楼梯的时候,动作顿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了楼梯旁,客厅的角落里,立着一只简单的行李箱。 那是燕绥之的行李箱,买的时候还是他看着付的钱,平时只要不出差,行李箱都收在一楼的立柜里,这会儿放在这边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随时都有可能搬出去。 也许是今晚,也许是明早。 他可能就在等自己这个房主人回来,打一声招呼就走。 顾晏站在楼梯口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发烧会让人藏不住心情,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干脆去把箱子拆开,把里面的东西放回阁楼,再把箱子收进立柜。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他不是第一年认识燕绥之,那人做什么事情都不喜欢别人插手,更不喜欢别人替他改变决定。也没什么人有资格替他改变决定。 顾晏看着那个行李箱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抬脚上了楼梯,他的目光在通往三层阁楼的楼梯上一扫而过,只略微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进了自己的卧室。 …… 晚上离开律所,燕绥之依然搭了菲兹小姐的顺风车。 自从昨晚碰见霍布斯之后,菲兹小姐的车就开得跟间谍一样,一路走走停停,进城中花园大铁门的时候还前前后后各个镜子看一遍,确认没有那个老家伙窥伺的身影,这才把车停在顾晏家门前。 “你之前说顾几点上的飞梭机?”临下车前,菲兹突然想起什么般问了一句。 燕绥之翻着信息说,“第二轮谈判结束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是下午1点,从谈判桌下来再到港口得有两三个小时吧,估计是四点左右的飞梭,四点半我给他发的信息他还没回,可能在飞梭机上补眠,没有看见。算下来到德卡马港口就8、9点了,再到家差不多10点吧。” 菲兹表情变得很微妙:“嗯……” 燕绥之从智能机屏幕上抬起眼,就看见了她奇怪的眼神,挑起眉问:“怎么这副表情?” 菲兹道:“没什么,就是很少见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其实我就是问你他几点上飞梭机……而已。” 燕绥之失笑,“以免你一句一句问,我先把算好的信息都告诉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菲兹又感慨了一句:“不过你算得好清楚啊。” 燕绥之半真不假地道:“毕竟是顾老师,以后前途都靠他了,我当然得哄着点儿,算好了给他留个门灯。” 菲兹撇了撇嘴,“别逗了,你昨天气霍布斯的时候,我可一点儿没看出来你记着前途。” 燕绥之笑了:“菲兹小姐,你究竟想说什么?” 菲兹趴在车窗边,啧了一声,道:“其实也没有,我就是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以前从来没想过顾会有实习生,就算有了肯定也是被他的严格吓哭的那种,没想到居然会是你这样的。我觉得你跟他的相处更像……朋友?总之挺奇妙的,出乎意料。但真的很不错。” 她咧着漂亮的大红唇笑了一下,“我在南十字工作这几年,至少单方面把他当朋友的,看到你这样的实习生,有点替他高兴。” 燕绥之翘了翘嘴角,“别替,他可能并不高兴。” 菲兹嗤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行了,我走了,趁着你搬走前跟你说两句而已,毕竟明天之后你还要不要顺风车就不好说了。” 她开着那辆鲜红张扬的车缓缓朝另一幢别墅而去,燕绥之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朝顾晏的别墅走去。 他边走边调出智能机的屏幕,先是看了一眼信息界面,四点发过去的消息依然没有回音。接着他又切换到了网页上,继续浏览之前打开还没顾得上看的消息。 屋门认证了密码,滴地一声自动打开,他一边刷着消息,一边凭习惯在门口换了拖鞋,趿拉着进了屋。 刚走了没两步,他的动作就忽地顿住了,目光停留在网页的某一行。 那是下午刚出的一篇报道,上面说赫兰星清早第一班飞往德卡马的飞梭机上检测到了11位感染者,整个航程因为检测的关系延误了一个小时。 “目前,所有确认感染者已经送往附近的春藤医院,静待进一步检查及治疗。” 赫兰星往德卡马的飞梭机? 最早一班? 还有之前总让他觉得有点古怪的二次谈判…… 心脏咯噔一下是什么感觉,燕绥之这会儿算是体验到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重新站在门口准备换鞋出门了,智能机的屏幕在不知什么时候换到了通讯界面,给顾晏的通讯请求已经显示“正在连接……” 等待的瞬间被拉得极为漫长,明明只是响了两声,就好像已经耗尽了所有耐心一样。 直到燕绥之一脚迈出门,另一只脚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才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碰到的东西,发现那居然是顾晏的鞋。 燕绥之自诩记忆力不算差,准确地说这一行做久了,记忆力和观察力磨也磨出来了。只要他需要,随时可以顺着某一件事一点一点牵藤摸瓜地想起所有细节,甚至包括某一天某件事发生的时候,他手边有什么,翻到了第几页,目光落到了第几行等等…… 但是这会儿,他企图回想顾晏走的时候穿的是不是这双鞋,早上他自己离开公寓的时候,鞋垫上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居然有一丝不确定。 燕绥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进屋径直上了二楼。 他在顾晏的房间门口刹住步子,停了片刻,才轻轻拧动门把手。 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半,外面微黄的暖色调灯光化成一道长格投进屋里,在灰色的地毯上勾勒出毛茸茸的轮廓。原本空无一物的床上躺着一个人,被子盖到了腰间,手臂搭在被子外。 他的衬衫没有脱,因为侧躺的关系,压出了一些皱褶,跟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气质不太相同,看起来有点疲累。 瘦削好看的手指自然地搭在床沿,小手指上的智能机正嗡嗡地震动着。 平日里这种震动并不算大,足以让自己注意到,但又不会打扰到别人。但在这种安静的氛围里,它突然就变得有点吵闹。 燕绥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地有点失笑。 他把自己智能机屏幕上的通讯请求取消掉,顾晏手指上的指环延迟两秒,紧跟着安静下来。 “你可真是……” 燕绥之咕哝了一声,走到床边,弯腰给他把腰间的被子朝上拉了一些,顺便把露在外面的手塞进去。 不过碰到顾晏手指的时候,他皱起了眉——太烫了。 燕绥之又伸手探了一下顾晏的额头。 可能是他的手指相比额头的温度,显得很凉,一直皱着眉熟睡的顾晏突然动了动,似乎被他弄醒了。 发烧 (二) 高烧中的人可能很难分清自己是睡是醒,是在做梦还是回到了现实。 顾晏睁开了眼,也许是因为生病的关系,他的眼睛显得又黑又沉,像傍晚起雾的湖面。不论是门外投照进来的暖调灯光,还是窗外的一点儿微亮天色,都进不了他的眼里。 他紧皱的眉心在看到燕绥之的时候缓缓松开。 “怎么好好发烧了?吃药没?”燕绥之低声问道。 “嗯。”顾晏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看上去眼皮依然很重,像是根本没醒,只看了燕绥之片刻就阖上了眼,眉心不知怎么又慢慢皱了起来。不知是因为皱习惯了,还是因为不舒服。 真吃药了假吃药了? 燕绥之有点不放心,但这种情况下把顾晏强行弄醒塞点药可能只会让他更不舒服。于是他收回抵着顾晏额头的手,干脆将被子彻底拉上来一截,沿着顾晏的肩膀严严实实地封了一圈,道:“算了,你先睡吧。” 顾晏的呼吸声已经又变得均匀绵长起来。 燕绥之维持着弯着腰的姿势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确实已经又睡着后,这才站直了身体。 他瞥了一眼外面慢慢暗下来的天色,原本想把窗帘拉上。都已经拿起遥控器了,又担心顾晏晚上睁眼就看到满屋漆黑,于是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遥控器又放了回去。 燕绥之下了楼,在一层转了半天,终于在矮半截的健身区域旁翻到了家用医药箱。 虽然不常在家里住,但东西还是准备得挺齐全的嘛。他想起早上小护士说的医护意识,顺嘴在心里夸了顾晏两句。 医药箱不小,里面的药物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燕绥之没费力气就找到了四种退烧药物,看了眼副作用,挑了个不容易跟其他冲突的药。 拆包装的时候,他顺便看了一眼生产日期和保质期,然后不得不住了手—— 因为这破玩意儿一年前就过期了。 燕绥之没好气地把药丢到一边,重新换了一盒,又看一眼保质期…… 很好,也是过期的。 然后第三盒…… 第四盒…… 五分钟后,顾大律师的医药箱彻底空了,所有药物都被人万般嫌弃地丢在了一旁,堆成了一堆小山。 “……” 一堆过期药收拾得跟真的一样,干占地方不顶屁用。 燕绥之叹为观止地欣赏了一番,然后抬头朝二楼的方向瞥了一眼,好像这么瞪一下顾晏就会在睡梦中感受到羞愧似的。 他给这些废药拍了一张照片,就统统送进了门口的垃圾处理箱,然后给菲兹拨了个通讯。 “怎么了?阮?”菲兹小姐不知在干什么,说话含含糊糊的,活像被缝了几针张不开嘴。 “你怎么了?摔到嘴了?”燕绥之关心了一句。 菲兹:“……没有,我在敷面膜。” “好吧,你那边有退烧药么?”燕绥之问道。 “有啊,很多,怎么了?你发烧了?”菲兹道,“刚才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就发烧啦?” 燕绥之:“不是我,顾晏发烧了。” 难得听到他直呼顾晏的名字,菲兹很是不习惯,愣了一下才道:“哦——啊?顾回来了?不是说要到晚上10点么?这会儿就到家了,那他不是坐的早上那班?” “嗯?”燕绥之顿了片刻,才又道,“嗯……应该是早上的飞梭。” 刚才匆匆忙忙的他甚至没来得及细想,这会儿被菲兹无心的一句问话提醒,才猛地反应过来——顾晏说自己在进行二轮谈判的时候,应该已经在飞梭机上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下意识没说真话? 联想之前那个飞梭机检测感染者的报道,燕绥之不用细想就猜到了原委。 他重新调出那几条信息看了一眼,甚至能猜到顾晏几条信息间的沉默是因为碰到了什么,如果只是简简单单地做个检测,结果又是简简单单的阴性,他不会是那种反应。 一定是检测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曲折,让他认为自己有感染的可能,所以才会找谈判这个借口。因为谈判可长可短,甚至临时出了问题说要再多呆两天多谈几轮也正常。 他能下飞梭机,通过德卡马的港口检测,顺利回到家里,就说明最终确认他只是普通发烧。 但如果检测结果不好呢?如果顾晏真的不小心感染了,被送去医院隔离,经受治疗过程中常有的危险期时……他会在干什么? 可能在等那位黑市身份不明的医生? 可能正拎着行李去新公寓? 可能在律所应付洛克他们几个年轻人的闲聊? 然后放心地以为顾晏仍然在谈判…… 尽管这只是事后的假想,而这假想已经不可能成真了,但燕绥之依然很不舒服。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在几个小时前真的存在过,他就非常不舒服。 他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后怕”,而在这之前,他甚至从来没在自己身上体验过。 “阮?喂?你在听吗?信号不好?”菲兹小姐在那边重复着叫了他好几声,甚至还噼里啪啦地拍了拍智能机。 燕绥之回过神来,“在听。” “你要哪种药?我给你拿过去?”菲兹道。 “不用,我去你那边拿。” 燕绥之出门往隔壁别墅走,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菲兹的声音迎面而来,“阮?我挑了几种,你回去看看哪种合适让他吃了,顺便给你拿了个备用测温仪。” 他循声抬头,就撞见一个黑成煤球的脸,只有两个窟窿里的眼睛能让人依稀辨认出那是菲兹小姐。 “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燕绥之哭笑不得地接过药盒,“谢谢。” “我怎么样都好看,有什么不能出的。”菲兹小姐裹紧大衣,异常骄傲地说,“不过顾家里都不备常用药的吗?” 燕绥之干笑一声,“备,备得整整齐齐,唯一的缺点是全过期了。” “……” 菲兹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他真的很少用到,上一回见他发烧好像还是两年前,身体太好生病少没有经验。那他现在怎么样啦?” 两人正说着话,燕绥之的智能机又嗡嗡震了起来。 很奇怪,来电的居然是乔大少爷,燕绥之有些纳闷地接通了。 “喂,小实习生?”乔大少爷开门见山地问道,“顾在办公室吗?” 燕绥之道:“他在家里,有点发烧正在睡觉。怎么了?” “啊,怪不得!”乔大少爷咕哝道,“给他发了十条信息都没回,通讯拨了两个也没接,以前可从没这样过,我差点儿以为他手抖拉黑拉错人了。他怎么发烧了?不会是感染之类的吧?最近挺乱的,你们前两天是不是去医院了?” “不是感染。”燕绥之道,“他下午刚从港口回来,能过检测口肯定不是感染。” “哦那就好!”乔说,“上回在亚巴岛,他让我帮忙弄的东西我找人准备好了,负责运送的人说现在就可以送,我本来打算让他没事早点回家等着……” 燕绥之道:“没关系,送过来吧,我在这边。” 乔愣了一下,“不是等等,你在哪边?顾晏家????” 他似乎非常惊讶,以至于最后的尾调扬得很高,差点儿劈了。 燕绥之斟酌片刻,避重就轻地强调道:“他发着烧。” 乔“哦——”了一声,下意识以为燕绥之是来照顾一下发烧的老师,“不过这也够让人意外的,他家里大概只有装修的时候进过其他人。好啦,既然你在的话,那我就通知人送过去了,你辛苦照顾他一下了。” “好。” 燕绥之应完,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对了,送的什么?” 乔说:“灯松。” 他回答完又兀自咕哝了一句“也是稀奇”什么的,燕绥之还没听清,他就已经切断了通讯。 “怎么了?”菲兹问了一句,“有人要送东西来?” 燕绥之点了点头,道:“上次去亚巴岛,顾律师托朋友弄了几株灯松回来,他好像挺喜欢的。” 菲兹“啊”地疑问了一声,语气跟刚才乔的咕哝如出一辙,“他转了性啦?以前不是不喜欢灯松么?” “不喜欢?”燕绥之愣住。 菲兹道:“呃……应该不喜欢吧。以前有一次我在办公室跟事务官聊度假,说到亚巴岛的灯松林,他就一点兴趣都没有。我记得当时事务官说搞了几棵灯松树种,问他要不要,毕竟整个律所就他一个不是植物杀手。他说不要,养着太麻烦。” 她回忆了一下,道:“也就……今年春天的事吧?” 燕绥之:“……” “谢谢。”他神色复杂了一瞬,冲菲兹笑了一下。 菲兹被谢得一头雾水:“???不……客气?” 乔大少爷办事效率出奇地高,即便人不在德卡马,也能远程遥控得很好。没过半个小时,一辆黑色的加长箱车静静地开进了城中花园,进大门还被电子安保拦住了。 “顾先生?”负责运送的人从乔那边拿到的是燕绥之的通讯号,却误以为接通的是顾晏,“我们这车没有通行权,得房主过来输一下密码。” “我不是顾先生,叫我阮野就行。”燕绥之嘴上这么说着,输密码的时候却非常流畅。 “高霖。”副驾驶座一个大胡子男人跟他握了握手,“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燕绥之心里干笑一声,心说这世界还真是小,这位大胡子他确实认识,再进一步说勉强算个朋友。这人是德卡马有名的观赏植物培育员,他以前祸祸的各种庭院植物,都是从大胡子高霖那边弄来的。 他曾经有一阵子兴致很盛,不信邪地买了好几批,想把庭院前后布置成少年时候旧居那样。那段时间高霖几乎每个月都要开着他的加长箱车往他那跑一趟。 每回过去,高霖都会看见自己上个月送过去的、活生生的花花草草已经变得瘦骨嶙峋,苟延残喘,那个场景是很让人痛心的。高霖平时跟他关系不错,一到那个时候,看他的眼神活像在看恐·怖·分·子。 而灯松这种东西原产地是亚巴岛,要想在德卡马这边成活,需要有专业人士用亚巴岛的树种进行特别培育。整个德卡马,要说灯松培育技术最好的,肯定就是高霖了。 所以乔会找到他也不奇怪。 燕绥之冲他笑了一下,道:“我可能长了副大众脸,经常有人觉得在哪儿见过我。” 大胡子高霖呵呵两声,道:“那大街上百分之八十的人可能都想有这种大众脸。诶——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我应该没见过你,觉得你有点儿眼熟是因为你某些地方像我曾经一位客户。” 燕绥之一脸无辜:“是么?这么巧?谁啊?” “一个挺厉害的人,梅兹大学的院长,年轻有为,什么都好。”高霖道,“就是那双手有毒,碰什么死什么。他只要别碰植物,就是我朋友。” 燕绥之:“……” 你正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你知道吗? 大胡子对燕大院长的眼神毫无所觉,一边指挥着几个店员搬灯松,一边冲燕绥之道:“灯松还挺难养的,希望你的朋友顾先生手上没毒。” 燕绥之道:“不会的,律所其他人的盆栽和绿植都养死几轮了,他办公室的依然活得很好。” “哦?是么?什么绿植?” “常青竹吧。” 大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不错,常青竹也很难养,温度湿度都很讲究。像正常人的手指就不能老去摸那个叶片,容易烂。阳光不能晒太久,容易干缩,水也不能浇太多,会淹死。” 不小心浇过好几轮水的燕绥之一脸心虚。 他心说这哪是养绿植啊,养的是个祖宗吧,比我这个人还难伺候。 高霖运过来的灯松已经长半成熟了,每个都有特质的盆护着根。 “我在老客户那里吸取了教训……”高霖道,“哦,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那位院长。以前培育灯松都是养到半人高,下地成活率能过60%就行了,这样客户还能体会一下成活的不容易和乐趣。后来在他那里死了有二十来棵吧,我反省了一下,觉得还是算了,现在就统一培育到两米再往外送,落地成活率基本能到85%,当然,当年成活了能不能好好长到第二年也是有难度的。” 高霖说着,又问燕绥之道:“玻璃房在哪边?之前听说顾先生的要求是把灯松种在那面落地玻璃墙外面。” 燕绥之给他们引了路,“这边走。” “这一批一共八棵。”高霖道,“当然规模比不上亚巴岛,但是放在庭院里绝对能填满半块庭院了,种下去能成个小林子,非常漂亮。” 那些店员把专用的盆撤了,在高霖的指挥下,一棵一棵小心地把根埋进了顾晏庭院的土里。这种专门的培育员总是很贴心,从松土到栽种再到第一次埋放营养剂,甚至连庭院温湿控制器的设定数值都会帮忙调整好,每两棵之间的距离也都是经过测算和划分的,细致得活像在埋什么宝贝。 等他们全部弄好收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现在还看不到灯松虫。”高霖道,“运送和环境变换会让它们有点害羞,搅乱了生物钟。过会儿稳定下来,应该就能出来了。那么,我们就先走了。我的通讯号你务必让顾先生记下来,之后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找我。另外七天是一个成活周期,我下周会过来看一遍,确保这批树种没有什么问题。” “好的,谢谢。” 送走高霖他们,燕绥之回到屋里,把手上沾染的一点儿灰尘和土星都仔仔细细地清洗干净。 黑色琉璃台上,一只砂淘锅正煮着粥,汩汩作响,在沸腾中一点点变稠,散出香味。燕绥之拿瓷勺搅了几下,看了眼墙上的星区时间。 夜里八点多,外面风渐渐大起来,据说晚上还会下雪。 他搁下勺子,扫了一眼窗外,这才发现自己的围巾还搭在门口的立柜上,一半滑了下来,摇摇欲坠。他过去拿了围巾,趿拉着拖鞋上了楼,打算把围巾挂到阁楼的衣架上去。 他在路过二楼的时候停了下,想去探探顾晏有没有出汗,烧有没有退。 结果推开门,却发现顾晏似乎刚醒过来,正坐在床边。他屈着长腿,两脚踩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抵着额头,似乎还是很不舒服。 “醒了?”燕绥之问道,顺手开了一盏卧室墙角的地灯。 温黄色的灯光顺着那处墙角在地面上铺散开来,给顾晏微弓的肩背镀上了一层温和的暖色。 顾晏垂下手,抬头看了他一眼,“嗯……” “还烧么?”燕绥之走过去,用手背碰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皱起了眉,“还是很烫。” 顾晏看起来依然很累,而且并不清醒,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起床。他的目光沉稠,从燕绥之上身扫下来,在他手中的围巾上停了几秒,然后又蹙着眉重新垂下头。 燕绥之没注意到这点,只想着让顾晏早点退烧,“我从菲兹那边拿了几盒药,挑了一个不会跟其他药物对冲的,你吃两片再睡一会儿。” 单是站在顾晏面前,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烫意,燕绥之怀疑他可能都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或者听见了脑子还没能消化,只得又补了一句:“我先下去。” 他转身的时候,那条围巾垂下的边角在垂着头缓神的顾晏眼前一晃而过。 顾晏似乎终于听清了对方的话,半阖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而后伸手抓住了燕绥之的手。 发烧(三) 燕绥之愣了一下。 因为之前一直在屋外的缘故,他的手很凉,顾晏的手指却很烫。 燕绥之任他抓了一会儿,等他缓过那阵刚起床的劲,才出声问道:“怎么了?” 顾晏另一只手揉按着太阳穴,片刻之后哑着声音问道:“去哪……” 燕绥之垂着目光看他,心里又被恼人的东西挠了一下,说不上来是有点痒还是有点刺,“去厨房,给你把药拿上来。” “……我是说,拿着围巾去哪?” 燕绥之这才想起手里还有围巾,顿时失笑道:“去阁楼找衣架挂起来。” 顾晏微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弄错了什么。他揉捏着眉心,房间里一时间安静极了。他没有松手,而对方也没有把手抽回去。 这在燕绥之身上是极为少见的,以至于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是默许且纵容的。 只是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病人的优待。 不过最终,燕绥之还是晃了晃被他抓着的手指,玩笑似的提醒了一句,“顾同学,楼下的粥要糊了。” 顾晏:“……抱歉。” 他松开了手,微烫的体温从燕绥之指尖撤去,凉意重新包裹上来。 直到下了楼,把药盒拆开,燕绥之心里都泛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刚倒了两片药在掌心,就听见楼梯那边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怎么下来了?吃了药再睡一会。”燕绥之道。 “不用。”顾晏走过来,微烫的指尖触到他的手心,拿走了两片药,自己用玻璃杯接了一点温水。他仰头咽了药,又喝了几口热水,喉结滑动。 燕绥之看了他片刻,又收回视线,闲聊般问道:“赶了早班的飞梭机?” 顾晏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捏着杯子“嗯”了一声,“中途接到德卡马和赫兰星的检测通知,航程耽误了一阵子,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到。” “只是这样?”燕绥之道,“检测没有出问题?” “……还好。”顾晏只挑了结果说,“不然我现在会在春藤医院。” 燕绥之正站在砂石锅旁,一手插着西裤口袋,一手用瓷勺顺时针轻搅着愈渐浓稠的米粥。闻言没有去戳穿什么,而是道:“下回再碰到什么,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尤其坏消息,别藏着掖着……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希望我能尽早知道。” 过了一会儿,顾晏含糊地应了一句,“嗯。” “嗯什么。”燕绥之转过头来,“说实话,你在这方面不太有信誉,现在清醒一点儿没?去把光脑拿来写个保证协议,这样才显得没那么敷衍。” 他说完笑了一下,又继续精心地熬他那锅粥。 顾晏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乌沉沉的眸子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脱口说点什么,但话转了一圈就变成了另一个问句,“你之前说……新公寓找好了?” “对。” “在哪边?” “白马街那一带,到南十字律所步行也很近。” “布置怎么样?” “还不错,房东是个艺术家,在房子里挂满了自己的画,非常干净。”燕绥之说。 也许是之前的针剂终于缓慢地见了效,也许热水确实能让人舒服一些。顾晏比之前刚起床的时候略微精神一些,但听完这话之后,他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重新接了一杯热水,倚靠着琉璃台,看着燕绥之瘦白的手指搅动着瓷勺,沉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燕绥之笑了一下,转过头来没好气地问道:“你这么急着赶我出去?” “没有。” “没有你十分钟问我两回?” 顾晏垂下目光,一时间没说话。 燕绥之以为他被这句堵得哑口无言,又闷回去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 “我不问,你就不走了么?” 微哑的声音低而沉,明明很平静,却莫名让人有点触动。就像是给你填了一罐浓醇的酒,矜骄地封得严严实实,却在不经意间透出了一条缝隙。 燕绥之活了四十三年,冲动的、丰沛的、夸张的表达见得太多,总是兜头盖脸来势汹汹,好像不撬开一条缝找到一点回应就不会罢休。他兜着圈子客客气气地避让了那么多年,到头来最吃的居然是顾晏这一套。 他搅着粥的手停了一会儿,抬起了眼。 顾晏的眸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比什么都轻……又比什么都沉。 在他身后,隔着客厅柔软的地毯,几米之外是那片透明的玻璃墙,墙外八棵新种的灯松在夜风中簌簌摇晃,一部分灯松虫适应了新环境,零星地冒了出来,绕着散发冷香的灯松针叶上下飞舞,像是散落在暗夜中细碎的星火。 燕绥之朝那边扫了一眼,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顾晏。” “嗯。” “你托乔弄的灯松,今天送到了。” “看到了。” 燕绥之收回目光看向他,“我听菲兹说,你其实不那么喜欢灯松。” 顾晏顿了一会儿,淡淡道:“……不是特别喜欢。” “那么……等我搬走了,这些灯松是不是没人看了?”燕绥之问完,笑了一下,状似随意地说:“我跟房东签了一个试住协议,原本打算等你回来打声招呼再过去,后来打算等你烧退了,明天再走。现在这些灯松被运过来,我只好再改一下主意。所以,你不问的话,我可能真的就不走了。” 燕绥之说着,把手里的瓷勺搁下,又不紧不慢地拿了一块软巾垫手,把砂石锅盖子盖上。 米粥汩汩的微沸声被闷进了盖中,窗外的夜风声依稀可闻,星星点点的荧光绕着灯松飞舞,温黄的落地灯铺散在大片柔软的地毯上。 屋内温暖而安逸。 顾晏就这么靠在他身边的琉璃台上,握着玻璃杯,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做着事情,然后沉沉开了口,“不知道是不是发烧头脑不清醒的缘故,你让我产生了一点误解。” “什么误解?”燕绥之头也没抬,依然在忙。 “……误以为我可以说一些荒谬的话,或是做一些唐突的事。” 燕绥之停了手,终于转头看向他,挑眉道:“比如?” 顾晏垂着目光看着他,突然用食指关节轻抵了一下他的下巴,“比如这样。” 衬衫因为这个动作在腰侧弯出两条皱褶,他微偏着低下头,吻在燕绥之的嘴角。 发烧(四) 即便在这种时候,顾晏也依然是克制的。 他甚至没忘记自己还在发烧,会有传染的可能,所以触碰只止于嘴角。 他还给人留有余地,如果真的是抗拒且排斥的,这一夜可以权当无话,第二天清早要离开的人依然可以拎着行李离他远远的。 他连台阶都给对方铺好了…… 但在这种极度的克制之下,他轻吻完,微微让开毫厘,眸光从半阖的眼中投落下来,看着燕绥之的鼻尖和嘴唇,停了片刻,又在嘴角触碰了一下。 像是试图压抑却最终没能按捺住的冲动。 这种克制和冲动交织的矛盾莫名动人,至少对燕绥之而言是这样。 就像是有人在心脏的尖瓣顶上伸指一掐,说不上来是轻还是重,却在瞬间,满溢出万般滋味来。 他曾经碰到那些热烈情感时,总能找到无数种方式去拒绝,带着玩笑举重若轻,甚至能让对方在出口之前就自己将话咽回去。但不论是什么方式,本质永远绕不开两种理由——要么是一时冲动作祟,要么是因为把他想得太好。 但这两种在顾晏身上根本不适用,他绝不会是冲动作祟一时兴起,也从没有片面地把他想得太好。 很奇怪,顾晏刚好是这两者的反面。 更奇怪,燕绥之甚至根本没有去想什么拒绝的理由和方式…… 他只是愣了片刻,抬手摸了一下沾了顾晏体温的嘴角,又垂下目光看着指尖,摩挲着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哑然失笑:“这就是你上次说过的……荒唐的想法?” 顾晏看了他好一会儿,沉沉应了一声,“嗯。” 那些学生时代里压抑的、沉默的、青藤蔓草般无声疯长又无疾而终的情感;那些在办公室的窗玻璃旁、桌角的阳光里、阳台煌煌的城市灯火中悄悄冒头的荒谬心思,在横跨过十年漫长的时光后,就交付在了这样一个简单又平静的音节里。 顾晏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灯松和飞舞的漫漫萤火依然在夜色下摇曳。 这其实是他未曾料想的,当初让乔帮忙的时候,他其实忘了燕绥之只是暂住,终究是要搬出去的。他更没有想到灯松被送来的时间这么巧…… 如果不是因为他出差让燕绥之多等了一天,如果不是因为发烧打乱了对方的计划,这些灯松种下的时候,燕绥之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可能会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和光脑中堆积如山的文件默然相对,然后偶尔在休息的间隙,抬头看到那些无声的萤火…… 但这是他自己的事,不应该成为别人或走或留的理由。 顾晏的目光重新落在燕绥之身上,“我吃过药了,烧很快会退,那些灯松种在庭院里也并不碍事,这些都不用在意。” 他替燕绥之把这些芜杂的干扰因素都划掉,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开口道:“但是我可能比当初还要荒唐一些……” “……所以,你还走么?” 燕绥之看着他,片刻之后出声道:“我的行李箱其实已经收拾好了。” “……另外,虽然现在看起来不太像,但我依然是你曾经的老师。” 顾晏“嗯”了一声。 “因为一些……缘故,我其实从没有想象过,自己跟某个人发展更为亲密的关系会是什么情形。”燕绥之斟酌着,“遑论对方还是我带过的学生。” 顾晏垂着目光,他穿着衬衣长裤,靠在琉璃台旁,就像在安静地听着某个卷宗细节。眼睫在下方投了一片阴影,即便站在他面前也看不清他的眼神,所以也不会给说话的人带来什么心理负担。 燕绥之看着他隐在阴影里的眼睛,思忖了片刻,终于继续道:“……但是很奇怪,我现在居然觉得这是一件令人心动的事情。” 顾晏愣了片刻,而后猛地抬眼,乌沉沉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燕绥之任他看了一会儿,又偏开头翘着嘴角有些无奈道:“别看,不走了。去餐桌边坐着,粥真的要糊了。” 这种时候,谁还管粥? 但是燕大教授又紧跟着补了一句,“熬了一个小时,真糊了我肯定就气走了,毕竟这是你的房子,也不能把你气跑是不是?” 说完他还半真不假地咕哝道:“烧一点没退,净来厨房捣乱。” 顾晏:“……” 什么气氛,全被要糊不糊的粥和某人这张嘴搅和没了。 顾晏感觉自己的发烧可能又重了一点。 不过这也确实提醒了他,毕竟他还在生病,别自己没好还传染给别人。 粥隐约散出一丝糊味的时候,顾晏顺从地从厨房出去了。 燕绥之看见他朝餐厅的方向走,便收回视线,没好气地把砂石锅下面的开关关掉。好在糊得并不厉害,只是在边缘徘徊的程度,打开盖子闻起来还不错,汤汁和食料都被熬化在里面,浓香稠糯。 他拿了碗勺,避开锅底盛了两碗。 转头却见顾晏从楼梯那边走了过来,端了两碗粥搁在餐桌上。 “刚才上楼了?”燕绥之和他面对面坐下,拿瓷勺搅了搅糯香软烂的米,随口问道。 顾晏“嗯”了一声,没多说,认真地喝着粥。 燕绥之尝了一点,虽然他很少做这些,但自认为手艺还算过得去。 顾晏闷不吭声,即便生着病,吃饭的时候也很讲礼仪。吃完最后一勺,他看了燕绥之一眼,道:“味道很好。” 乍一听是句难得的人话,但是高烧没退的人吃什么都能淡出鸟儿,根本尝不出味,好个屁。 燕绥之领了他这句瞎话,半真不假地挑眉说:“真的?那多吃点。” “……” 顾大律师默默看了他片刻,还真起身又去盛了一些。 有些人生病了食欲很差,因为尝不出味就只吃一点点,对恢复并没有什么好处。顾晏虽然难得生病,但以往病起来还真是这样,一天下来都吃不了几口,没想到这回碰上了一个能盯着他的人。 不过燕绥之自己却吃得不多,他的胃只能适应少吃多餐。他的粥只盛了小半碗,吃得还格外慢,更多时候是在等对面的人。 顾晏搁下勺的时候,燕绥之也刚好吃完了最后一口。 厨房的消毒洗碗柜里其实分有不同隔层,但一般情况下没那么多讲究,顾晏却细心地将两人的碗勺分别放在了两个隔层里。 燕绥之看了一眼,当时没说什么,只催着顾晏赶紧回房再睡一觉,养一养药效。 他跟在顾晏后面上了楼梯,楼下厨房客厅的灯光随着感应一盏一盏地在身后熄灭。 走了几级台阶的时候,燕绥之觉得有哪里少了点什么东西。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又走了几步,余光瞥到楼梯边的墙角时,才突然想起来—— 之前收拾好放在那边的行李箱不见了。 他愣了一会儿,走回三楼才发现行李箱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这下,他总算明白之前熬粥的时候,顾晏为什么不是从餐厅过来端碗,而是从楼梯那边过来的了。 燕绥之看了会儿箱子,忽然心里痒痒地起了点儿逗弄心思,不紧不慢地下到顾晏卧室门外,笃笃敲了两下门。 门并没有关严,敲了两下就自己开了。 顾晏正站在床边喝水,闻声转头看过来。 他身材挺拔,这样微微侧身时,衬衫牵拉出来的褶皱刚好能勾勒出手臂和腰腹间恰到好处的肌肉弧度,实在赏心悦目。 “这位顾同学。”燕绥之干脆倚着门上下扫了一眼,噙着笑意明知故问:“你什么时候偷偷收了我的行李箱?” “……”顾大律师把玻璃杯搁在床头柜,一脸平静地矢口否认:“没有。” “不是你,它难道是长了脚自己蹦上来的?” 顾晏淡淡道:“没有偷偷,顺手。”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了卧室门边。 不过燕绥之本来也只是来逗他一句,没什么别的要说的,所以冲他抬了抬下巴道:“行了,洗漱一下赶紧睡吧,我上去了。” 顾晏垂着的手指微微抬了一下,似乎想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但是又略带顾忌地收了回去。事实上这一整晚,他都是这样,说话的时候会刻意微偏一点角度,哪怕在最冲动的时候,他都有注意到避免把发烧感冒传染给燕绥之。 这种细微的在意燕绥之当然全都看在眼里。 顾晏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只是沉声说了一句:“晚安。” 简简单单两个字,燕绥之的目光却动了一下,似乎有一瞬间的出神。 也许是顾晏卧室里的灯光不太明亮,暗得刚刚好,也许种种细节让人心痒之余又有些别的说不上来的滋味,也许是因为那一句很多年没听人说过的晚安…… 燕绥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弯着眼睛冲他招了招手,“低头,有话问你。” 顾晏按着门框下意识微微低头。 燕绥之道:“我可能不太擅长,将就着吧。” “什么?”顾晏没反应过来,疑问了一声。 话音刚落,燕绥之就凑过去吻了他一下…… “你的老师体质还行,不至于这样就被传染。”燕绥之说话的时候,呼吸轻落在顾晏唇边,扫得人有些不耐。 顾晏微微偏开头,下一秒又转回来,拇指摩挲着他的下唇,呼吸交缠,然后更深地吻了下去。 理念(一) 上午,南十字律师事务所一楼,一前一后进门的燕绥之和顾晏在楼梯前碰到了菲兹小姐,她手里抱着两个摞在一起的纸盒,高过了她的头顶,摇摇欲坠。 她正蹬着细高跟,小心翼翼地往楼梯上迈,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双手,把箱子接了过去。 菲兹手里一轻,人还没看到呢,先夸了一通:“我的天总算来个人帮忙了,谢谢!这么好看的手我猜猜是谁……” 结果这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人扭头就是一个喷嚏。 “顾?阮?”菲兹小姐闻声转头,就看到燕绥之和顾晏一人戴着一个口罩站在后面,而燕绥之正偏着头打了第二个喷嚏。 昨天夜里信誓旦旦说自己体质好得很的燕大教授,今天起床就被啪啪打了脸,俨然有了感冒的征兆,原因自然不必说。 偏偏菲兹小姐一脸讶异,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怎么好好地也感冒了?” 燕绥之说话带着轻微的鼻音,听起来懒懒的,“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昨晚逗猫被咬了一下吧。” 菲兹小姐:“真的么?那得赶紧去打针啊。” 顾大律师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瘫了脸。 燕绥之余光瞥到,又要笑不笑地冲菲兹道:“假的,开个玩笑,只是不小心着了凉。” 薄荷糖凉气冲头,效果立竿见影。 顾大律师听不下去这种胡说八道,抬了抬手里的纸盒,问菲兹:“谁的?帮你带上楼。” “十分前收到的特别快递,寄给迪恩的。”菲兹道,“可能是一部分案件要用的东西吧。” “迪恩?”燕绥之疑问道。 这段时间里他在南十字律所大楼里呆的时间并不多,有几位律师只有一面之缘,名字和人都对不上号。 “3号办公室那位圆脸律师。”菲兹解释道,“实习生菲莉达小姐的老师呀。” 燕绥之点了点头,“他很少在办公室。” 菲兹这么一说,燕绥之就想起来了。菲莉达偶尔抱怨过几次,那位迪恩律师跟其他老师不同。 别的律师出庭或者出差,时不时会把实习生带上,尤其是实习中后期水平足够应付一些事时,基本是走哪儿带到哪儿。但是迪恩很少带她出去,交给她的事情都是在办公室就能完成的。 这段实习期到现在为止不算长,燕绥之已经出过几回差了,甚至还独立打过案子。洛克他们虽然没出过远差,但近处的看守所法院也跟着跑过至少一回。唯独她,至今只在整理卷宗的时候,因为缺失文件去法院办过一次申请。 对比太明显,这种年轻的刚毕业的学生很容易多想,甚至患得患失。 “迪恩挺拼的。”菲兹说道,“顾知道他的,他偏好有争议的案子,希望能给自己多加点筹码,打响知名度,那样相对更容易获得一级律师的申请资格。这不,今早刚接了一个。” “什么案子?” “摇头翁案知道么?”菲兹说道,“两个月前好多人在讨论的那个,不过最近几天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基因修正和感染上,暂时盖过了它,但依然是一个很有热度的案子。” 两个月前,燕绥之还没醒呢,自然对这个案子所知不多。不过听菲兹的口气,这案子的热度似乎很高,没听过才比较奇怪。所以他也没多问,就冲菲兹点了点头,装得跟真的一样。 菲兹冲头顶某个办公室的位置指了指:“其实原本找的律师是霍布斯,老家伙之前一直迟疑着没有松口说接,后来一级律师初审通过上了公示名单,他就更不会接了。今早他去了医院,说自己有初期感染的症状,刚好把案子推了,转到了迪恩手里。” “霍布斯被感染了?”顾晏皱了皱眉。 菲兹道:“对,早上接到的电话。他说他出了点疹子,其实还没确认是什么性质。虽然我不太喜欢他,不过还是希望他是阴·性·吧。” …… 毕竟各自还有事,三人没多聊。 燕绥之和顾晏帮菲兹把纸盒带上楼。不过脚还没站稳,高级事务官就在楼底下冲顾晏招了招手:“顾?劳驾下来一趟,有份文件需要大律师集体签字,你昨天不在。” 纸盒是燕绥之送进3号办公室的。 意料之中,迪恩律师刚接手案子就出门忙活了,没在办公室。代他收的是实习生菲莉达小姐,令人意外的是,洛克也在他的办公室里面。 “我老师进医院了,嘱咐我这几天先跟着迪恩律师。”洛克苦着脸对燕绥之道,“今早迪恩律师出门的时候,给了我们一部分案件资料——” 他两手一拉,“这——么多!我还从没接触过资料这么厚的。而且老实说,我不太想碰这个案子。” 洛克愁着脸,还想抱怨几句,但是看到了从隔壁办公室出来的大律师,只得讪讪地把话吞回去,“呃……回头再聊,我先回去干活了。” 燕绥之冲他摆了摆手,站在楼梯扶手旁朝下面看了一眼,略等了一会儿,没见顾晏上来,便径自开了办公室的门。 他把大衣和围巾挂上衣架,刚要在办公椅里坐下来,顾晏便进了门。 一般而言,顾大律师的洞察力非常敏锐,总能注意到其他人没注意的细节,而且非常善于抓关键。 于是,燕绥之刚要跟他说点什么,就见他不经意地朝办公桌角扫了一眼,然后动作就顿住了。 顺着他的目光,燕绥之看到了那盆常青竹。 顾晏出差前,那盆常青竹还是生机勃勃的模样,颜色生翠,根根挺拔,窄叶一簇一簇蓬松青亮,气质十足。但现在,不过是一天一夜的时间,它就七零八落地歪斜着,根撑不住枝叶,弯着腰垂头耷脑,俨然一副惨招毒手快要咽气的样子。 顾晏:“……” 燕绥之心说不好。 他抵着唇角咳了一声,目光在自己桌面上一扫而过,顺手抓起一只能利用的玻璃杯,打算借口去“茶水间”,畏罪潜逃。 顾晏两手撑着办公桌,仔仔细细看了常青竹的惨状,最终被辣得收回视线,撩起眼皮道:“南十字这边养死的盆栽不少,死这么快的还是头一回。” 言下之意——你真是个人才。 燕绥之一手插着兜,一手端着玻璃杯,步履从容地往门外走,佯装听不见。 “……” 刚走到门口,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听声音方向,应该是3号办公室。燕绥之也不装无辜了,跟顾晏对视一眼,道:“我去看看。” 结果顾晏二话不说,直接绕过办公桌,大步流星地跟了上来,伸手拽了一下燕绥之的手腕,沉声道:“我过去。” 惊叫的人是实习生菲莉达。 不过不仅是她,跟她一屋的洛克虽然没惊叫,也是面白如纸。 在他们面前的办公桌上,别人加急寄给迪恩律师的纸盒敞开着,依稀可见里面的长钉、刀片以及几张吸水纸。纸上是不知被谁涂抹出来各种谩骂的字句,一句一句相叠,乱七八糟。最主要的是,那纸上笔画颜色转成了棕红,像干涸的血迹。 “这是什么……威胁吗?”菲莉达的声音紧绷,小姑娘头一回见到这种东西,毫无心理防备,一时间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不算是。”燕绥之说。 威胁总是为了提要求,这两个纸盒不是,更像是纯粹的发泄不满和恐吓。 对于这种东西,律所其他人倒不是头一回见。 菲兹他们很快聚了上来,看了眼箱子内容就一脸了然。高级事务官处理起这种事驾轻就熟,几个玩笑把菲莉达和洛克他们逗得展颜,又着人迅速上来把纸盒收拾了。 菲莉达和洛克慢慢冷静下来,终于意识到其实不是别的,就是因为迪恩接的案子。 “摇头翁是个什么案子?”燕绥之在心里咕哝了一句,总算起了一分好奇。 他垂着眸光顺手在智能机上搜了一下。关键词一输,各种案件报道就出来了,燕绥之直接挑了最上面一个报道大致扫了一眼,这才知道是怎样一个案子…… 两个月前,红石星上某个住宅区有一位老人无故失踪,两天后在一个地下仓库被发现,老人身上满是被虐待的痕迹,令人讶异的是,主要的痕迹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是痴傻状态,蹲在一个铁笼子里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有节奏性地摇头。 所以被人取了那么个代称。 这个案子刚发生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议论,毕竟联盟那么大,星球那么多,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事情和信息,这种发生在某一角的案子很容易被淹没在汪洋里。 但很快,警方发现受害者远不止一位老人,他们在不同星球上发现了一共七座位置偏远的废弃仓库,里面同样状况的老人一共有近三百个。 这些老人几乎都指认出了嫌疑人,这本是好事,但有一点……老人们的精神都有问题。 还没正式开庭,联盟各处就已经为这个案子争执起来。三百老人的模样实在令人动容,嫌疑人表现出的态度又令人厌恶,所以争论的趋势倾向哪边不言而喻。大规模的争执往往最终都要找一个承力点,而这个承力点理所当然落在了代理律师身上。 燕绥之看了几篇报道,神色淡定。 不过有一篇报道在末尾提到了一些曾经引发过争议的旧案。他的目光在这篇的界面停留的时间最久,以至于身边的顾晏跟着朝他毫无遮掩的全息屏瞥了一眼,刚巧在那些旧案里看见了某个熟悉的案名。 那是燕绥之不到三十岁时打的一场案子,顾晏对此再熟悉不过,因为他曾经花过很长一段时间给这个案子做过分析报告,又在报告完成之后将它彻底废弃…… 看到这个案子的时候,两人已经回到了办公室,大门咔哒一声在背后自动扣锁上。顾晏的眸光一动,从全息屏移到了燕绥之脸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燕绥之垂着的眼睫,看不到对方眼里会是什么样的情绪。 燕绥之的脸被全息屏的光映得有些冷淡,他似乎在出神,不知道时隔多年后重新看到让他背过骂名又背过盛名的案子,他会在想什么,会是什么心情。 过了片刻,顾晏看见他的眼睫动了一下。 燕绥之忽地从全息屏上抬了眼,撞到顾晏的目光时笑了一下,“偷看我的屏幕干什么?” 养死别人的盆栽装聋作哑,给别人扣帽子倒很理直气壮。 “……”顾大律师嘴唇动了一下,却没回答。 燕绥之翘着嘴角,又垂下目光扫了一眼报道,而后手指一划收起全息屏,冷不丁问了顾晏一句:“我忽然想起来,你好像说过,一度认为自己跟我理念不合?” 理念(二) 顾晏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顿住步子,朝那盆无辜丧生的常青竹瞥了一眼,“转移话题,还是想算旧账?” 燕绥之“啧”了一声,心说昨晚的顾同学多讨人喜欢,百般克制却又有一点点缠人,怕传染催他上楼早点睡,但又抱着胳膊倚着门目光沉沉地送他。 就连今早他下楼打了第一个喷嚏,显露出感冒征兆的时候,顾晏的反应也格外有意思——一脸稳重地翻了半分钟药盒,然后默不作声地掩住了额角开始自我反省。 燕绥之在旁边看得忍俊不禁。 他虽然当惯了大尾巴狼,但早上睁眼的时候,其实还是有点儿不自在的。然而顾大律师的一系列反应解救了他,以至于他那点儿不自在只存在了不到半个小时,意思了一下,就烟消云散。 那之后直到来律所,他都热衷于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逗顾晏。 事实上这件事他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很熟练了,没想到十年之后居然变本加厉。 唯一的区别在于顾同学已经不会再被气跑了。 他要笑不笑地冲顾晏道:“你怎么见了太阳光就变脸,居然怀疑起我的动机了,我只是对你的想法有点好奇。” 燕绥之说着停了片刻,又坦然地笑了笑:“事实上我对你的很多事情都抱有好奇心。” 这样的想法在他身上大概是破天荒头一回。 他其实从来都是不容易亲近的,永远游走在所有人的安全距离之外,不给别人进入他生活的机会,也从不去过分涉足别人的生活。 “不用解释你有什么样的想法,因为人们的想法总有分歧,只要你觉得是值得的,以后记起来也不会后悔,就可以去试试看……”这是他以前常说的话。 顾晏也曾经是听众之一。 但现在却不同了,他就像进入了一块专门为他留了门的属地,适应了一圈后,终于开始主动亲近人了。 这大概算是一种别样的特殊待遇,顾晏当然不会推拒。 “确实有过理念不合的想法……”他低声重复一遍,沉吟片刻:“对那时候的我来说,那其实不是一段特别愉悦的体验,所以……我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记得有一年酒会,我在阳台看夜景的时候,你来问过我一个问题,关于……保持初衷?”燕绥之试着回忆了一会儿,又轻笑一声,“有点记不清了。是那个时候吗?” “你居然记得?”顾晏有些讶异。 燕绥之:“我记得的事情,可能比你以为的要多得多。” 顾晏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道:“算是吧,不过那其实只是导火索……” “这还是个连锁反应?”燕绥之挑起眉毛。 顾晏:“……” 其实算不上是什么连锁反应,与其说是当年的顾晏突然发现自己跟燕绥之理念不合,不如说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所抱有的初衷,似乎不足以全然投照到现实中。 他还没有多做解释,燕绥之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源头。 或者说燕院长虽然不亲近人,但在那些年里学生有可能会经历的挣扎与转变,他其实都有了解。 他问了顾晏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我没记错的话,你本籍是赫兰星?父母是……军人?” 梅兹大学尊崇德卡马的传统,向来不会过多关注学生的来历和背景,这并不是一个师生或同学间会常聊的话题。不过当年的燕绥之还是从顾晏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了一些简单信息。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别人对赫兰星也许所知有限,燕绥之却不一样。他清楚的知道,赫兰星在不到三十年前,还发生过一次跟星际海盗之间的冲突。那是数百年来最大的一次冲突,折进去的军人数不胜数。当然,折进去的星际海盗更多。 那次冲突之后,赫兰星得到了海盗头子三百年不进犯的承诺书,也多了数以十万计的孤儿,全都是军人后代。 所以他一直将这个默认为敏感话题,以大学间的师生关系来说,并不适合多问。 顾晏闻言点了点头,回答应证了他的猜测:“嗯,都是军人,不过已经过世了。” 燕绥之看着他,倏然理解了他会有理念挣扎的原因——赫兰星军人的品格,就是绝对忠诚,绝对正义,绝对的自我奉献。 如果他的父母都是军人,并且刚好是为了母星民众而战死的军人,那么他们所坚持的信念,往往会以一种根深蒂固的方式溶于后代的血液中。 他曾经在赫兰星的福利院见过很多军人后代,几乎无一例外。 顾晏看到了燕绥之的表情。 很奇怪,似乎经历了昨晚的一切,现在不用对方开口,他也能清楚地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连猜测的步骤都免了。也许是昨晚燕绥之的回应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他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算孤儿,父母过世后,我一直跟外祖父住在一起,他是一位法官。” 一位非常严肃而板正的法官。 所以顾晏的骨子里灌注了极为鲜明甚至近乎执拗的理念——来自军人的忠诚、正义、自我奉献,以及来自法官的公平和严谨。 即便在他进入大学,早早做好打算要干律师这一行的时候,这种理念也不曾改变过。 他并非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恰恰相反,因为外祖父的关系,他对律师的了解比很多人都早。 但人总是这样,尤其是年轻人,意气风发中带着一点无伤大雅的清高自傲,在做情景假设时,总会下意识去构造一个理想化的局面和结果,并且笃定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如何如何去做,达到如何如何的目的。 学生时代的顾晏比很多人都要稳重自持,但年轻人会有的傲气一点没少,甚至还更多一些,而他坚持的那些东西,又比很多人更认真一些。 这才是矛盾的伊始。 “高中时候,我听过你的一次讲座。”顾晏道,“你当时说过,律师每天都在和各种谎言打交道,其中的一部分甚至自己就常在说谎。很多人知道自己的当事人是有罪的,但是辩护到最后,他们总会忘记这点,好像他们的当事人比谁都无辜。久而久之,就不会再想‘谁值得相信,谁是正义的’这种问题了,因为这让他们很难快乐地享受胜利——” 他说得不紧不慢,边说边在回忆。 燕绥之惊讶的是,他居然记得这样清楚,话语内容都相差很少。在他的印象里,那个坐在前排的像薄荷叶一样冷冰冰的学生,全程都没有动笔记过什么。 “——你当时对那个提问的学生说,希望她能记住这个问题,偶尔去想一下,因为这代表着学生时代单纯的初衷,希望每个人都能保持得久一些。”顾晏说完沉默了几秒,又道,“我那时候其实很惊喜。” 燕绥之挑了眉,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我恰好记得那场讲座,也……刚好记得你。恕我直言,我以为你是去打发时间混学分的,一点儿也看不出你在惊喜。” 顾晏:“……” 不过,由于燕大教授半开玩笑似的打岔,顾晏因为回忆而无意识蹙起的眉心松了开来,表情有些无奈。 燕绥之抬了抬下巴:“继续,你面无表情,其实特别惊喜,然后?” 有那么一瞬间,顾晏似乎想刻薄一下或是做点什么去堵某人的嘴,但是他最终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当时以为自己碰到了一个理念完全重合的人,而在那之前我刚好对你有一些认知,所以我很高兴。但后来,再想起这段话的时候,我发现你其实刚好避开了其中的矛盾。” 因为燕绥之说的是给那些年轻学生的建议,事实上依然没有真正回答那个女生的问题,更没有谈过自己的想法。 燕绥之想了想,道:“那个问题其实非常难,有的人从最初就避免回答,避免自寻烦恼,有的人几十年都纠缠在其中,也没能有什么答案。而在你们那个年纪,我所说的话,很容易成为某种引导。我给出的答案,很可能成为你们今后数十年的思维限制。” “嗯。” 顾晏点了点头。 这种考虑他当然知道,即便燕绥之不说他也知道。 但那时候的他没有往这方面想,只下意识地觉得燕绥之的话给了他触动。 直到他碰到了那桩旧案。 那个嫌疑人是一家曾经很有名的医院的副院长,牵扯进了一桩医疗命案里。说起来那时候的情况跟这次的摇头翁案有一点像,嫌疑人的态度惹人厌恶,大众舆论也几乎是一边倒。 不过燕绥之当初的辩护也证明了,控方的证据确实存在着漏洞。 如果所有人的经验直觉包括已有的证据指向,甚至嫌疑人的反应都能表明他真的有罪,最令人痛快的方式就是让他应罪伏诛,但偏偏还能找到一些缺漏。 该怎么办? 在最初接触到那个旧案的时候,让顾晏态度转变并陷入沉默的其实不是单纯的理念不合。而是他自己固有理念内部的矛盾和冲突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军人父母遗留给他的品格是最为朴素纯粹的道德观和正义观,如果按照这个,他希望那个嫌疑人毫无转圜余地,结结实实被扔进大牢。 但法官外祖父言传身教的法庭公正,让他又万分在意证据链的完美无缺。 还有绝不能丢弃的无罪推定。 …… “那段时间,与其说是在做旧案分析,不如说……我是在不断假设论证,如果我接到了那个案子,我会不会跟你做一样的选择,而那个选择能够说服我自己,贴合我所有的固有理念。”顾晏道。 事实上,那段时间他耗费了巨大精力,最终做出来的分析几乎已经能够说服自己了,甚至在分析那个案件的过程中,他本身也已经有了前所未有的磨砺变化。 结果,在收尾阶段刚好碰到了燕绥之的那场生日酒会。 他问燕绥之那个问题,其实只是想再确认一遍。可是燕绥之却说,他压根不会去想什么初衷问题。 “我那时候刚好陷在瓶颈里,或者说……有点钻牛角尖?”顾晏道,“当时听了你的答案,觉得之前花费时间分析折腾的自己傻透了。” 看,你努力解释论证了那么久,其实对方根本没想过这些。 偏偏那时候他刚意识到自己对燕绥之抱有一些荒谬的想法,对他的每一句话都看得异常重。 燕绥之联想到顾晏之前的回答,了然地点了点头,神色微动:“所以一毕业,你就抱着某些不那么正经的心思,顺势被我彻底气跑,再没有过音讯?” 顾晏:“……” “不过……”燕绥之又忽地笑了,“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顾晏看着他。 “因为你绝不是那种为了心安理得,扭曲理念去盲目迎合现实的人。”燕绥之道,“我的学生,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事实上,在后来近十年的时间里,被打磨得越来越沉稳成熟的顾晏其实是感谢当初那个旧案的,如果不是那段近乎于自我折磨的论证和分析,他很可能要花费更久的时间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燕绥之看着顾晏,眼里含着明亮的笑意。 这是他一度非常欣赏的学生,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现实磨砺后,依然内心强大,正直纯粹。 讨人喜欢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燕大教授是个嘴欠的,他听完这些,又忍不住逗了顾晏一句,“现在呢?” 顾晏:“嗯?” “你现在觉得跟我的理念还合得来么?”燕绥之好整以暇地问道,“你好好回答。” “……” 什么叫好好回答? “要是不太合呢?”顾晏眸光一动,反问道。 燕大教授笑眯眯地说:“那就不妙了,我说不定要先浇死你庭院里那一片花花草草,再去看看还有没有谁要跟我发展发展亲近关系,毕竟理念不合是个大事。” “……” 十年前,某些人这么半真不假气人的时候,顾晏会摔门就跑。 但现在不同了,这是他的办公室,他不用跑。把某些人赶出去,他又不忍心。 唯一的办法,只有封口。 所以五分钟后,当菲兹小姐带着新到账的委托报酬来敲门时,嘴欠的燕大教授正被抵在门里,吻得根本没有应声的余地。 他用拇指抵了抵顾晏线条好看的下颌,略微分开一些,眯着眼低声说:“你跟我说说,过会儿万一被看出来了,怎么解释?嗯?办公室是让你干正事的地方,你净干些不尊师重道的勾当。” 第二被告(一) 菲兹小姐进门的时候,感觉到顾大律师办公室内的氛围异常紧绷。 她朝宽大的律师办公桌看了一眼,顾晏正端着杯子靠在桌沿喝水。 他把另一只手里控制大门的遥控器搁到旁边,绕过桌沿走到到办公桌后坐下,问菲兹:“有事?” “没什么。”菲兹下意识摇摇头,指了指旁边,“我找阮野。” 顾晏非常绅士地抬了抬手,示意她自便。 于是菲兹又朝实习生的办公桌看过去,燕绥之正靠坐在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张仿真纸页,抬头冲她笑了笑道:“抱歉菲兹小姐,我刚看到你传过来的文件。” 菲兹奇怪“咦”了一声,“你怎么又把口罩戴上了?之前在迪克律师办公室,我记得你好像摘了的?” 燕大教授说起瞎话来总是眼都不眨,“刚才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就又戴上了。毕竟我们顾老师花了一晚上时间好不容易退了烧,再被我传染上就不好了。” 因为双唇被掩在口罩后面,他的声音显得闷闷的,又带着一点儿感冒的鼻音,听起来比平日还要温和一些。 以至于菲兹根本没多想就被他的解释完全说服,恍然大悟地跟着点头:“哦——那倒是,毕竟办公室门一关就是个密闭空间,就算没什么接触也很容易中招的。” “……” 刚刚才过度接触完的两人衣冠楚楚,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文件资料。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脉相承。 “啊——这么说你总算看到我传给你的文件了?”菲兹伸手点了点燕绥之手里那张仿真纸页,“上回乔治·曼森案,除了委托金的尾款,法律援助协会又给你额外发了一份奖励金。毕竟实习律师能有那样的表现实在很令人欣慰,你太棒了。” “谢谢。” 事实上燕绥之装模作样的拿了半天,根本没看进几个字。还是在听菲兹说话的过程中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所以,我只需要在这里签字确认一下?” “是的。”菲兹小姐笑嘻嘻的,好像她才是拿到奖金的那个,“你看一下资产卡有没有收到这两笔款项,收到就签个字。” 菲兹小姐的转账效率,在来南十字的第一天燕绥之就见识过了。所以他根本没看资产卡,就直接要在文件末尾签字。 还没落笔。 顾大律师先咳了一声。 菲兹小姐:“???” 顾晏一脸平静,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文件,“没事,嗓子不舒服。” “下回你咳早一点……” 这是上一次差点签错名时,燕绥之胡乱扣锅说的话,没想到顾晏居然真的记住了,还一本正经地配合了一回。 燕绥之龙飞凤舞地签上“阮野”大名,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也真是迟钝,以前只觉得顾同学生气的时候好玩,怎么没发现他听话的时候也这么有意思呢。 菲兹乐呵呵地说:“这样一来,你半年的公寓租金都不用再操心了。” “确实,不过我不用搬去新公寓了。”燕绥之头也不抬,语气非常自然。 “啊?不搬了?” 都住在一个别墅区,抬头不见低头见,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燕绥之的目光扫过顾晏,冲菲兹眨了眨眼,玩笑似的道:“昨晚趁着顾律师发烧意志力薄弱,我连哄带骗地让他松了口,勉为其难地同意把阁楼借我再住一阵子。” “是吗?”菲兹小姐先是替他高兴了一会儿,接着扼腕叹息,“顾发烧的时候都这么好说话吗?早知道我当初没钱住别墅的时候也找你试试了。没准儿就有个帅哥室友了。” 遗憾得跟真的似的。 燕绥之笑着点头:“是啊。” “……” 顾大律师一脸冷漠。 某人明明两分钟前还跟他吻在一起,转脸就开始联合别人拿他打趣。 混账东西。 “签好的文件传给你光脑了,还有什么事么?”燕绥之问。 菲兹点了点头:“确实还有一件事,周六所里打算给实习生办个餐会。” “餐会?” “是的,其实前两天就有这个打算了,刚刚正式敲定下来。”菲兹说:“一方面,大家都认为你们这一批实习生表现确实很不错,时间还不长就已经有非常突出的成绩了,这主要是在说你。另一方面,刚才菲莉达小姐受了点惊吓,事务官们不希望任何一位学生在南十字留下不好的回忆,所以也算一种安抚。” 她顿了一下,又一脸八卦道:“其实是因为上次的马屁酒会你们两个都回避了,上面合伙人大老板们没见到你,好奇心压不住。” 合伙人大老板们? 燕绥之朝顾晏看了一眼,刚巧顾晏也看了过来。 他们之前就觉得,南十字律所里也许有某些人跟爆炸案有关联,所以这个餐会的起因是单纯的好奇还是掺杂了别的什么很难说。 “好的,我知道了。”燕绥之道。 菲兹过来其实主要就是来说这个,说完她蹬着高跟鞋就要离开。 不过路经顾晏办公桌的时候,她脚步又顿住了,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盯着桌上那盆常青竹,“哎?我的天,它怎么变成这样了?这可是所里的盆栽元老啊!谁干的?” 顾大律师不咸不淡道:“你认为?” 养了这么多年都青青翠翠的没出过问题,某些人一来就死透了,谁干的不言而喻。 菲兹忽然福至心灵,回想起刚进办公室时,室内那种电花飞闪、难以名状的紧绷气氛,适时地发挥了一下联想能力,“哦——所以刚才我敲了半天门你才开,就是因为……” 顾大律师默然片刻,轻描淡写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我在教育这位浇死盆栽的实习生。” “怪不得!” 燕绥之:“……” 这位小姐你是不是傻? …… 尽管南十字律所有意压住,但迪恩律师收到恐吓快递的事还是被人报道了出去,第二天就成了网络上谈论的话题之一,不过讨论热度依然不能与“感染”这件事相提并论。 几位高级事务官在办公室发了一整天脾气,一边找人公关,一边嚷嚷:“这他妈都是谁嘴上没把门捅出去的?!” 这使得整个律所的气氛格外紧张,空气里都窜着火星,某一句话说得不对味都有可能烧起来。 高级事务官们的暴躁不无道理,因为有那么一些莽撞没脑子的人,在这种时候容易产生模仿心态。原本他们可能只在“摇头翁”案子的报道下骂上几句,但在看到恐吓快递的事情后,会有人意识到:“啊!原来还能这样!” 于是那之后接连三天,律所收到的快件数量翻了几倍。最初收件人还老老实实地写“迪恩”,后来就开始乱写,什么“霍布斯、艾维、莫尔”都有,就连菲兹和顾晏也没能幸免,简直防不胜防。 搞得南十字律所不得不开始拒收所有快件,然后请警方介入。 正常情况下,南十字律所的各个大律师都是相互独立的关系,谁接了什么案子,最多随口问两句,不会有过多的交流和干涉。但这么鸡飞狗跳了几天后,整个律所从事务官到实习生,每个人都关注起迪恩的“摇头翁”案来。 就连被隔离在春藤医院的霍布斯都不例外,特地拨了自己学生洛克的通讯,问了律所这边的情况。 除此以外,那些相似的有过争议的旧案,也越来越多地被提起。 “所以说,我以后打死也不会接这种案子。”午餐时候,洛克戳着盘子里的奶油蘑菇酱,信誓旦旦地说。 自从每个人的工作进入正轨,他们这群实习生就很少会齐齐凑在一起吃饭了。要么外出办事自己匆忙对付一顿,要么跟着老师跟委托人一起吃。燕绥之这三天就是,每顿都是跟顾晏一起。 以前顾晏忙起来,省掉一两顿是常事,现在为了照顾燕绥之的胃,自己也跟着规律起来,反倒是一件好事。 不过这天中午,他被高级事务官拉走了,另有事要处理。所以燕绥之又跟几个实习生坐在了一桌。 安娜也一反往日大大咧咧的性格,也点头道:“嗯,我也不碰这种了。” 燕绥之对他们这种反应并不意外,联盟确实有很多律师会这样,为了不给自己找麻烦,一生都只挑安全范围内的案子接。这样也是一种选择,其实挺不错的。 而在这件事上最受惊吓的菲莉达这三天一直很沉默。她安静地吃了三四口就推了盘子,闷闷地说:“我这几天一直在考虑……” “什么?”洛克问。 “考虑还要不要继续。”菲莉达道,“我有点想……转去检察署或是法院试试。” 一般而言,毕业前后的实习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以后的发展和去向。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确实会有一些人在法院实习了一阵,最终决定进律所。也有像菲莉达这样,在律所呆了一阵,改主意想去检察署或者法院的。 几人安抚了她几句,接着又不知谁提了一句:“院长二十多岁办的那件案子也被翻出来了,你们看见没?” 桌上众人点头道:“看到了。” 他们和顾晏不同。燕绥之对他们而言是前院长,或尊敬或崇拜,都是隔着距离的,说白了依然是半个陌生人。他们不会去想自己的理念跟对方合不合,毕竟不管合还是不合,都没有什么实质影响。 他们甚至根本不会去考虑燕绥之的理念,只带了八层厚的滤镜议论了一阵—— “死者为大,院长那么好。” 死者为大…… 燕绥之:“……” “没想到院长年轻时候也被骂过。” “什么叫年轻时候……” “呸,不是,就是指毛头小子刚毕业的时候。” “毛头小子这个词用在燕院长身上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嗯……少不更事?” 燕绥之:“……” “我突然又受到了鼓舞。”这是洛克小傻子。 “什么玩意?” “争议案子偶尔还是可以接一接的,只要不被寄炸·弹。你看,院长被骂过还当了院长成了一级律师,那我以后怎么被骂骂说不定也行呢?” 燕绥之:“……” 不得不说,关于燕绥之的话题聊完之后,众人一扫之前的丧气,又活泼起来。不过燕绥之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以后当他们真正碰到那些事,还会再正式经历纠结的抉择。 也许有人会成为第二个顾晏,也许有人会成为第二个柯谨,也许两者皆不是。 在用完午餐回律所的路上,洛克突然问燕绥之:“你怎么了?” 燕绥之一愣,“嗯?” 小傻子虽然傻呵呵的,但对朋友的关心倒是很真。他说:“也是因为恐吓快递?还是那些报道?我感觉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有么?”燕绥之挑眉道。 “有。”洛克道,“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就这样一边用消毒纸巾擦手,一边走神,我看了一下,你十根手指反复擦了有五分钟吧。” “……” 燕绥之愣了一下,然后哭笑不得地说:“手闲而已。” 第二被告(二) 这三天的时间里,在众人的关注中,“摇头翁”案竟然又有了新的进展。警方在某几处仓库同时发现了一些细微的新的证据痕迹,经过检验和测定,确定了“摇头翁”案除了最初引起热议的那个嫌疑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同案犯。 也许是因为联盟内公民议论度太高,警方在这件案子上效率比以往还要高,以最初发现案情的红石星相关警署为主,其他几个牵连星球警署为辅,成立了一个联合小组,共同办案。 各个星球警署资源联合的效果立竿见影,三天之后,同案犯的身份基本就已经锁定了。 当然,这种案件进展情况警署向来是主张封锁的,即便民众关注,报道出来的也是他们愿意透露的一部分。关于同案犯的具体信息,警署的后续布置和打算,是绝对不会提前报道出来的,以免影响嫌疑人的抓捕。 南十字律所这边之所以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都是因为迪恩律师。 有说警署已经开始铺网了; 有说同案犯已经被缉捕归案了; 有说同案犯又逃了; 还有说新收集到的证据和证言其实指向了两个人,而警署在两个人之间徘徊不定,难以确定谁才是真正的同案犯…… 到这天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燕绥之听到的版本就已经更新到了5.0版本—— “对了,同案犯确认了。”洛克第5次神秘兮兮地用这个句子开了头。 燕绥之刚对他敷衍完擦手洗手的问题,听到这个熟悉的开头后,没忍住笑了一下,又敷衍地“嗯嗯”两声,示意自己听着呢,“这次是迪恩律师在洗手间透漏的,还是接电话时无意聊到的?” 洛克也知道自己弄错过好几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腮帮子,“不是,这次不是迪恩律师了。” 燕绥之听了就更没往心里去了,迪恩作为一号嫌疑人的辩护律师,都没说过多少信息,被传两个弯就面目全非了。别人说的还能有真? 洛克悄悄道:“这次是我老师说的。” 霍布斯? 燕绥之瞥了他一眼,心说小傻子,“你老师不是在医院隔离着么?哪来的消息?” “他老人家不是检测结果一直不清晰嘛,因为年纪大了有各种干扰项,确认起来有点麻烦。今早去做最后一项确认检测,在检测口那边亲眼看到的。”洛克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联合办案小组的负责警官我老师刚好认识,说是那位警官今天带着一帮警员一脸严肃地等在检测口。我老师过去跟他聊了两句,不过他只关心了一下我老师的身体情况,然后说他有点公务在身,没多提别的。但是——” 洛克做了个“你懂的”表情,“联合办案小组这时候还能有什么公务啊,是吧!” 确实,联合小组本来就是专门针对“摇头翁”案成立的,盯的肯定是案件相关人员。 “你说……那个同案犯会不会就在春藤医院啊?”洛克道。 燕绥之点了点头,“也许吧。” 洛克嘀咕道:“等在检测口,是在等隔离区的某个病人呢?还是在等隔离区的某个医生?” 说到医生…… 燕绥之又想起之前在黑市街那幢居民楼里看见的医生,他后来借着外出办事的机会,又去那边转过两次。那条街依然有警方的人守着,那里的人也依然在努力保持着日常生活的节奏。 但那两次他都没能再见到那个带着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一双蓝眼睛的医生。 一楼办公室内的会客间里,高级事务官亚当斯一边手指飞快地回复着屏幕上的新邮件,一边对顾晏说:“……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情况,那位同案犯先生在被警方找上门的时候,就直接提出要委托律师,而且目标明确,委托函一个小时前发过来了。我本来想直接替你拒绝掉,让对方另请高明,但是考虑到两点——” 他把智能机的全息屏幕翻转了一个角度,正对顾晏,让他足以看清上面的邮件内容:“一方面我还是要问一下你的意见,虽然我觉得这没什么好考虑的。另一方面刚才收到了法律援助委员会那边的邮件,那位同案犯先生在发委托函的时候,同时向援助委员会提交了一份申请说明,现在委员会也倾向于让你出庭。” 亚当斯说着,异常不爽地哼了一声。 顾晏当然明白他在不爽什么—— 一级律师的初审名单正在公示期,而他和霍布斯两者之间总要出局一个。相较霍布斯而言,他确实年轻太多,历来这么年轻就成为一级律师的人太少了。但评审委员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直接以这种理由来筛人。 现在这种有争议的案子扣到了顾晏头上,如果他真的接了,就会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 如果公众对嫌疑人恶感太强,而他庭辩表现不错,不论最终是无罪还是减刑,公众对他的评价都会受到影响。而如果他表现平平,甚至敷衍了事,那他作为律师的职责就完全没有履行。 不论是哪种,对公示期的候选一级律师都是有影响的。 但这对委员会来说倒是省去了麻烦,如果他受影响,委员会也不用费劲在霍布斯和他之间犹疑不决了,顺理成章留下一个就行了。这就是委员会倾向于让顾晏接受委托的原因。 顾晏正在翻看亚当斯给他的一部分案件资料,翻完他把仿真纸页重新放回桌面,平静道:“可以接。” 亚当斯:“???” 他一口咖啡呛在喉咙里,咳了个惊天动地,涨红了脸问道:“接什么啊接?你在公示期啊,接这种案子干什么?别开玩笑好吗?” 顾晏看着他,“没开玩笑。” 亚当斯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他没开玩笑。 “一级律师诶!朋友!一级律师!你!你说,你难不成已经傲到看不起这个了?”亚当斯要闹了。 顾晏:“当然不是。” 亚当斯抹了一把嘴角的咖啡渍,瞪着他,“那是什么?” 顾晏道:“如果接案子第一反应是会不会影响到公示,影响成为一级律师,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 亚当斯依然瞪着他。 “你去看一眼一级律师名录,有几个是会为了公示期缩手缩脚的人?” 亚当斯愤愤地说:“没数过,反正肯定不少。” “至少我认定的一级律师不是这样。” 亚当斯不满地叨逼叨:“你认定你认定,你报个名字我听听?” 顾晏端起咖啡一脸平淡地喝着咖啡,看起来是不打算再跟他纠结这个问题了。 亚当斯单方面跟他对峙了好半天,然后崩溃地抓了抓头发:“你简直要气死我。高级事务官不是人啊?看见没,我这一把头发,都是为你掉的。” “恕我直言,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的发际线就已经这样了。” 亚当斯:“……” 他跟顾晏合作多年,也是多年的朋友,当然知道对方是什么性格。顾晏从最开始就不会为了“一级律师”刻意改变什么,对他而言,“一级律师”是努力的状态而不是目的。 半个小时后,亚当斯青着脸妥协,又给委员会重新发了一封邮件,“行吧,我再探探情况,如果差不多就接。明天给你个准话。” 顾晏从他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智能机屏幕上放着案件资料的拷贝件,那上面附有一张在春藤医院拍到的照片,照片里,警长带着一干穿制服的警员,将那位被锁定为同案犯的先生围在其中。 那人身上还穿着隔离区的病号服,但看上去并不像普通感染者那么虚弱,反倒一脸傲慢。 那张脸对顾晏来说并不完全陌生,至少有过一面之缘,在赫兰星飞往德卡马的飞梭上——就是那位被确定为“阳性”的黑发男人,姓季。 “什么事被亚当斯骗过去那么久?” 顾晏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燕绥之问了一句。 “没什么,可能要接个案子,具体等明天。”案子还没有确定下来,顾晏也没有多说。 但是燕绥之却很敏锐:“什么案子?会影响公示?” “你很在意这个?” 燕绥之搁在桌上交握的手指优雅地点了点,挑眉道:“要看你问的是哪种在意了。如果是我自己的话,公示期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没什么特别的。如果是你的话,我当然你希望你越顺利越好。” 顾晏手里拿着两杯咖啡,一杯他自己正喝着,另一杯显然是刚倒的,给谁的不言而喻。 他走到燕绥之办公桌旁,将那杯咖啡递过去,垂着目光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希望我越顺利越好?” 燕绥之挑起眉,斟酌了一下,嘴欠道:“大概是……出于一种长辈的关爱吧。” “……” 顾大律师面无表情收回那杯咖啡,转头就走。 “诶——别跑!”燕绥之弯着眼睛伸手抓住他,“过会儿陪我去一个地方。” 蓝眼睛(一) 独来独往惯了的燕大教授主动拽人陪,再加上那双弯起来的眼睛…… 这比什么哄人方式都有用。 能拒绝的人也许有,但肯定不姓顾。 所以简简单单一句话,某人不仅把那杯咖啡重新骗到手,还给薄荷精捋顺了叶子。 傍晚的黑市街比白天热闹很多,毕竟这更符合那些店主们的生物钟——入夜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 以往到了夜里,牛鬼蛇神就都出来了。但这些天被警方盯久了,这里装正常杂货街装得自己都信了。 尽管这样,依然有些胆子大的借着夜色掩护,瞄准往来行人,塞一些不知所谓的小广告。 燕绥之和顾晏在这条街上走了不到100米,就被强塞了不下五份小广告—— “学业深造,技能提升,生活复合多元化……”顾大律师生平真没主动来过这条街,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宣传页。 燕绥之一手插兜,悠哉悠哉地解释:“办假证的吧。” 顾晏翻了一页:“……傻瓜式自助游,全程无忧。” 燕绥之:“星际偷渡?” “……”顾晏已经变得凉飕飕的了,“设备维修。” 燕绥之:“不记名设备交易和改装?” 顾晏:“……隐私权最大化,保障生活健康与安全。” “反登记反追查吧。” “……” 顾大律师面无表情冷嗤一声,开始往外放冷气。 这么一冻,反倒没什么人敢再来乱塞了。毕竟能在这条街上混下来的,都是极会看人眼色的。 “前几次来还不是这样。”燕绥之啧了一声,把两人接的小广告收一起,粗略扫了一眼。 包括但不限于顾晏问的那些,五花八门,什么都吹,甚至还有打广告说有门道弄来特殊药剂,可以治愈感染的。 “刚才塞广告的那些人,有提到美容的么?”燕绥之边看边问了一句,还顺便模拟了一下这些小广告的思维。 基因修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确实可以美容。 “……”顾晏道,“没有,毕竟这里便衣不少。” 他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涉及感染的那两张可以留着。” 燕绥之一笑:“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两张小广告都提到了有针对性药剂,但要药剂名称并不相同,一个说可以预防,一个是可以迅速治愈早期感染。 “两天不见效全额退款……”他嗤了一声,“说得跟真的一样。” 虽然这种广告十有八·九是在纯扯淡,但不排除十句里头也许某个词包含一点有用信息。比如这两种药剂,乍一看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但广告里都提到了一个地方,药剂产地—— 赫兰星5区。 这也许是小广告之间的默契,相互印证,为了加深可信度。 也许有点别的什么。 而这一场感染最初毕竟是由基因修正小作坊搞出来的。 联系少也是联系。 “赫兰星5区……”顾晏也注意到了这个共同点,“我8岁之后就不住赫兰星了,了解有限,5区那边有药剂厂?” “我在那边住的时间也不长,很早就搬来德卡马了。”燕绥之像是在跟他闲聊,“不过5区我刚好有一些简单的了解,小时候听……” 他说着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想回避提到私事。不过他转瞬意识到听他说话的人是谁,失笑一下又继续道:“听我父母提过几句,说那边曾经有过一两条跟药剂相关的资源线,但早就被掐了。” 联盟中有一些珍贵药剂的某些成分来源于药矿,贺兰星刚好是药矿资源最丰富的星球。 但药矿也分等级,联盟有专业机构对其进行评估,被掐的资源先十有八·九是因为等级不够,没什么竞争力。 “后来父母不在了,我也就没再关心过这些东西了。现在5区那边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回去翻翻有没有什么相关新闻。” 燕绥之说完一抬眼,就见顾晏正沉沉看着他,也许是因为难得听他提到了父母。 不过顾晏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也没有多问,只是认真听完后点了点头,“好。” “所以你让我陪你来这里,就是来接这些广告的?”顾晏不咸不淡地问。 燕绥之当然听得出来,他其实是在帮忙转移话题。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冷冷淡淡,却又比谁都温柔细心。 “顾晏。” “嗯。” 其实我并不介意跟你说那些事,包括父母,包括私人生活,以及很多有趣或无聊的往事。燕绥之在心里想。 但这想法冒出头的时候他自己其实也很诧异,他以为那些针对外人的固有习惯需要一个缓冲期,才能慢慢把顾晏从里面摘出来成为例外。 没想到居然不需要。 不过话题都已经转了,再主动提起又有些太刻意了,毕竟以后有的是聊天的时间。燕绥之想了想,没有辜负顾晏悄无声息的细心,噙着笑说:“哄你来这里,当然不是来看小广告的。” 什么叫哄? 顾晏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这条街我来了两次,注意到了一间店面,但不太适合一个人去。”燕绥之道。 “什么店面?” 燕绥之一抬下巴:“刚才给咱俩塞小广告的人已经不剩几个了,你注意到没?” 顾晏扫了一圈。 还真是这样,那些人手里拿着的纸页原本就不算多,嬉皮笑脸地在街上发了一阵,又各自懒洋洋地散了。 但他们并不是回到各自店面,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吊儿郎当地晃去一个地方。 那是一间并不算很起眼的酒吧。 门庭只有窄窄一道,挤在众多店面里,敷衍地牵里了两条装饰灯,花花绿绿的,和整条街的风格完美融合,一点儿也不出挑。 就连店面招牌都灰扑扑的,闪光的字母接触不良, “over酒吧?”顾晏粗略一扫。 “……” 谁这么会取名啊。 燕绥之没忍住,转头笑了一下,又正色道:“没关系,我第一天也没认出来,后来走近了才看清人家前面还有个l。” lover。 嗯…………… “我一开始以为这是个专供情侣的地方。”燕绥之说,“而这条街上小酒吧小酒馆并不少,就没在意它,直到那天我发现这里的店主似乎特别喜欢去那里。” 黑世界上的这些店面相互毗邻不是一年两年了,大部分店主应该都认识彼此,并且有很多消息上的互通。 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聊的,而且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往往会有一两处信息集散地。 “一群本性放肆的人,被警方盯久了会有什么反应?”燕绥之说。 顾晏了然:“厌烦,不满。” 他们早就走多了夜路,成了咬都咬不动的老油条,能在这里扎根的,都已经过了那种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惶失措焦躁不定的状态。 如果是惊慌和焦躁,在警方来的时候,这条街的店家就该跑空了。 相反,这些人多数都没跑,还营造出了一种热闹的良民景象,警方会信吗? 鬼都知道这是假的。 他们指望警方会信吗? 又不是二傻子。 他们其实怀着这样一种心理:“你们就不能早点查完早点滚蛋?非要来找茬子,害得老子生意都没得做,烦不烦?” 厌烦又不满的情况下,人总是要发泄的,不会战战兢兢地独自憋屈。 那个lover酒吧就是如此,为什么店家们特别爱去?因为既可以在里面借酒发泄,又能打着幌子互通一些信息。 这种时候最容易说到什么话题呢?很显然,是跟基因修正小作坊有关的,毕竟这是害他们被连累的罪魁祸首,怎么可能不抱怨几句? 如果能混在其中,多少能听到一些东西。 “那地方并不容易混进去。”顾晏一眼就看出了门道。 燕绥之点头:“那是自然,警方也不傻,肯定也试图混进去过。” 防止警方混进去的一个办法就是增加伪装难度。伪装成某个独立个体并不难,难的是伪装成跟其他人有牵连关系的人,牵连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 其中恋人的伪装难度其实很高。哪怕是感情出现一点端倪的真恋人,都很容易让人看出来不对劲,更何况是假装的恋人呢。 燕绥之和顾晏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儿,除了那些相互熟悉的店家外,进去的黑市街租客或路人还真都是成双成对的。 怪不得说一个人不合适…… “所以现在进去?”顾晏总是很干脆,抬脚就往那边走。 “等一下。”燕绥之说。 “怎么?” “你看看那家酒吧的气氛,觉不觉得自己太……衣冠楚楚了?”燕绥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顾晏打量了自己一番:“……” 他默然几秒,接着一脸平静地松了领带和领口,又脱下大衣搭在手臂上,一边解着袖扣,一边撩起眼皮朝燕绥之看过去:“这样行了?” 燕绥之欣赏了片刻,道:“还差一点。” 他说着,伸手抓了两下顾晏的头发,“这样就更好了。” 蓝眼睛(二)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家小酒吧的门脸窄得活像被挤过,灰扑扑脏兮兮的,但迎宾员泊车员等等,该有的都有。 燕绥之和顾晏进门时,负责迎宾的服务生……不对,服务金刚,就一边颔首一边紧紧地盯着他们看了好几眼,手臂和胸前过度饱胀的肌肉几乎要从制服里爆出来。 这是打手假扮的吧? 他挤出一个仿若神经抽搐的笑容,粗声粗气地说:“欢迎光临!黑桃还是红桃?” 黑桃?红桃? 弄这种明晃晃的暗号,大概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有鬼。 燕绥之心里这么说,面上却一派自然,他笑着道:“什么?我没太听明白。” 说着他又后退一步,抬头重新望了一眼酒吧的名字:“我们只是路过,看到名字进来了,怎么,你们在玩什么游戏么?” 他语调微挑,似乎有些兴致,但又不过分好奇。 这时候,顾晏恰到好处地皱了一下眉,对这个酒吧表现出了一丝轻微的排斥。他轻拽了燕绥之一下,说:“换一家?” 他声音不高,但足够让服务生听到。又因为他的小动作,服务生的目光下移,看到了他的手—— 他拽燕绥之的时候并没有五指交握,而是只用两三根手指勾了一下,放松又自然,还多了一分亲昵。 大块头服务生当即就被两位的演技深深折服,打消怀疑,咧着嘴试图表现友好:“是的,我们在搞活动。黑桃和红桃凭感觉任选一个,一会儿会获赠一个相应的礼物。” “……” 两位律师默默地听他编。 这种酒吧可以筛查严格,但不会完全拒绝路人,甚至是欢迎路人的。因为在被警方盯住时,他们需要路人状态的客人来当幌子。 “什么礼物?”燕绥之问。 服务生编不下去,眨眼故作神秘:“现在当然不能告诉你们。” 燕绥之冲顾晏挑了挑眉,道:“你选?我的运气向来不怎么样。” 顾晏依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淡淡道:“随意,挑个你喜欢的。” 他对这酒吧态度越是冷淡,服务生的疑心就越小,当即附和道:“没错,选个喜欢的就行。” “是么?那我喜欢方片。” 服务生:“……” 这位壮汉的目光露出一瞬间的狐疑,但很快正色,依然在履行他的职责:“呃……我们只有黑桃和红桃两个选项。” 燕绥之点点头,又笑了一下:“真没有方片?” 顾晏瞥向他的目光含着一丝无奈。 这要换个人,可能会觉得这位客人在乱开玩笑。但燕绥之表情无比坦然,笑意又很温和,让人根本发不出脾气。 而服务生的反应也有点奇怪,他似乎更犹豫了,甚至还有一点刚才所没有的……恭敬? 他的目光在燕绥之和顾晏两人之间来回几次,最终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好吧,好吧我知道了……e区接待!” 跟着领路员往里走时,燕绥之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在他身后,那位服务生在门边木然矗立,敲了敲耳扣,语气毫无波澜地跟人吐槽:“刚才来了一对,我差点以为……不过还好,那一看就是对真情侣。” 他说完又抱怨道:“说起来,老板呢?我在门口被小情侣们瞎了三天眼了,能不能放我回保镖岗?” 对面不知道回了句什么。 服务生说:“草。” 他再次敲了一下耳扣,那是切断通讯的动作。紧接着抬头冲新进门的客人道:“欢迎光临!黑桃还是红桃?” 客人:“……红桃。” 服务生喊道:“a区接待!” 燕绥之挑了眉,跟着领路员进了内厅。 两人在e区角落一个卡座坐下。 整个酒吧里灯光昏暗暧昧,驻唱歌手也不知道哪里在痛,哼哼唧唧地唱着哎哟哎呀的调子。 这里的卡座设计很对得起酒吧招牌,弯了一个弧度,以至于坐在里面的人被半包围了,开放混杂着私密。 燕绥之进门的时候粗略扫过,发现这酒吧一共分为五个区域,a-e,每两个之间用水墙半隔着。 他们两个挑的位置就紧靠水墙,算c区和e区交界处。 从他们坐的角度,能看到e区所有和c区部分卡座。 顾晏一进到酒吧里,就感觉自己被某人骗了—— 明明有客人穿得比他们还正经。 “c区第三个卡座,那位帽子口罩都没摘。”顾晏说着,不咸不淡地瞥了燕绥之一眼。 合理怀疑刚才某人弄乱他头发只是单纯的手欠。 燕绥之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那客人刚巧侧身跟旁边的人说话,看不见模样。 “长得太突出打扮就得随大流一点。”燕绥之收回视线,噙着笑意冲顾晏眨了眨眼睛:“别学那一两个另类的,容易引起关注。” “……” 糊弄人的鬼话。 这酒吧灯光想看清脸都得费一番劲,谁管谁长突出? 服务生热情地递上酒单,“可以点了我们送过来,调酒吧台不接受直接点酒。” 燕绥之随便点了几种,服务生便离开去问其他几个刚落座的客人。 分到哪个区乍一看是服务生随机安排,但每个区客人疏密相差很大—— e区人很多,a区最嘈杂,时不时还有大嗓门夹杂着一句骂,b区其次。cd两个区人却非常少,到处是空座。 就这样,在燕绥之前后进门的三对客人还是被安排在了a区。 “答红桃的都去了a区?”燕绥之说着,又扫了眼自己周围,“e区应该都是路人。” 有几对情侣从进来起就亲个没完没了,离他们最近的一对声音还很大,想忽略都不行,一看就是纯浪的路人。 那么黑桃呢? 剩下三个区又都是怎么分配的? 如果真是“黑桃、红桃、路人”这么分的话,为什么还要五个区,三个区就够了。 顾晏不动声色地朝c区几个卡座抬了抬下巴。 其中有一个人在起身去拿酒的时候,对另一个位置上的人点头聊了两句,接着他在路过又一个卡座时,玩笑似的拍了拍里面两人的肩膀。 应该是认识的。 “难不成我那个文不对题的答案起了作用?”燕绥之猜测。 服务生问的是红桃黑桃,他却说更喜欢方片。 顾晏问:“为什么是方片?” 燕绥之这个答案乍一听像是在逗服务生玩儿,但当时燕绥之的手指无意识勾了一下,动作小得只有顾晏才能感觉到。 这种反应更像是想起什么才这么说的。 “在天琴星的时候,陈章告诉我他去黑市街做基因调整说了一句话。”燕绥之道,“他说'是方块先生介绍我来的',其实我当时没太听清。刚才服务生问那个问题时,我突然想起来……” “如果那不是方块,而是指扑克里面的方片呢?” 如果除了红桃黑桃之外,还有两个隐藏答案——方片和草花,那么五个区就可以解释了,扑克四种花色和路人。 而门口服务生听到燕绥之答案的反应同样有了解释。 没多会儿,一个扎着辫子的年轻调酒师帅气地将调酒器花式甩了几个来回,笑嘻嘻地将调好的酒倒进准备好的杯子里。 在他面前已经有两排调好的酒了。 他把调酒器往旁边一扣,将那两排酒扫进两个托盘里,一手托一个,轻轻松松地走到了e区。 “刚才在门口选了花色的,你们的礼物来啦。” 有两对年轻的情侣捧场地吹起了口哨。 “谢谢,那先从你们开始。”调酒师眨了一下眼睛,走过去问其中一对,“你们选的是红桃还是黑桃?” “黑桃。” “喏——”调酒师将左手的托盘递过去,那上面每杯酒都是黑色的,“一杯星云,夹一颗冰块放进去试试。” 那对情侣拿了一杯照做。 冰块进去的时候,生出一捧细密的气泡,像一团星雾,跟黑色酒液接触的过程中瞬间变色,泛着明蓝,边缘又微微有点紫。 还真挺像宇宙星云。 那两位年轻人配合的发出一声惊叹。 调酒师万分满意,又转向另一对。 “也是黑桃?好吧。”他再次把左手的托盘递过去。 送出去三杯星云,其中还有对情侣说自己没选,调酒师笑说:“那送你俩一人一个吻吧。” 说完他把两个托盘递给路过的服务生,居然真的拉起那两位客人的手,一人啄了一下。 客人反应不及,哭笑不得。 没多会儿,他便转到了燕绥之和顾晏面前。 “你们选的什么呢?”他说:“红桃还是黑桃?该有红桃了吧……” 燕绥之特别坦然道:“方片,有礼物么?” “方片?” 调酒师果然一愣,目光下意识朝c区方向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来。 两人了然。 调酒师很快意识到燕绥之在开玩笑,哈哈笑了两声,“那怎么办,我没有准备给方片的酒,要不这样,送你个热吻吧!” “……” 靠在椅背上的顾大律师突然纡尊降贵开了口,特别冷淡:“红桃,谢谢。” 燕绥之笑起来,伸手直接从没人动过的那边托盘里拿了一杯酒,礼貌地比了个“请”的手势。 示意这位调酒师赶紧走。 调酒师下意识就转了身,走了没两步又想什么般回头说:“啊对了,那杯是大地之心,你用——” 还没说完,燕绥之就已经拿起桌上调氛围的香薰烛,用火烤了一下杯壁。 那杯酒原本下层透明,上层浮着一抹红。被火一烫,那层红色的倏然翻滚着渗透下去。 “……香薰烛烤一下。”调酒师慢了半拍,咕哝着说完,叹了口气伤心地走了。 燕绥之把杯子往顾晏面前抵了抵,“你挑的酒你喝。” 然后他当着顾晏的面,把智能机的备注界面调出来,改成了“醋溜顾晏”。 “………” 他大概觉得顾大律师碍于场合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有意思。 特别不是东西。 顾晏没开口,一脸平静端起杯子喝掉那杯大地之心,撩起眼皮沉沉看了燕绥之一眼,“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我记忆力很好。” “威胁?”燕绥之挑起眉。 “不是。”顾晏淡淡道:“告知。” 他说着把空杯放回桌上,又道:“今晚来这里的目的是不是达不成了?” 燕绥之“嗯”了一声,略有些遗憾,“看来是这样。” 他们原本打算从那些店主的聊天和抱怨中挑拣些关于基因调整的有用信息,但这么一分区,他们显然听不到什么。 顾晏站起身道:“那走吧。” 说话间,c区有两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位戴着帽子和口罩,正是之前燕绥之没看清的那位。 他们似乎要穿过e区往外走,灯火摇晃过去,从那人脸上一掠而过。 燕绥之看到了一双蓝色的眼睛。 是那位医生! 灯光紧接着从燕绥之和顾晏身上绕过,那双蓝眼睛看了过来。 上次在楼道里,燕绥之戴着口罩,但眉眼是露着的。不知道昏暗光线下,对方有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对他的眉眼还有没有印像, 如果很不巧留有印象,那这次再碰到就不太妙了。 警惕点的人一定会起疑心。 蓝眼睛的目光投落到这边时明显愣了一下。 “……” 燕绥之心说自己的运气是好不了了,这眼神明显是认出来了。 蓝眼睛(三) 现在的人观察力记忆力都这么好了? 燕绥之仍然觉得有点诧异。 跟蓝眼睛并肩走着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行头看着就价格不菲。他一边翻看智能机,一边还在跟蓝眼睛说话,后半句伴着酒吧音乐,模模糊糊地传进燕绥之耳里。 “其他就没什么要交代的了,我去港口,需要送你去医院么?刚好顺路。” 酒吧里除了针对路人的e区,其他区域都是“内部人士”,估计没几对情侣,至少这两人就绝对不是,一看就是来谈事情的。 中年男人没有听到回答,纳闷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蓝眼睛的目光。 “在看什么?”他顺着蓝眼睛看过来,表情倏然变得警惕起来。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这么敏感。 但他显然在这酒吧里有些地位,面色稍一变,两个往来的服务生都停住了脚步。 这时候装作状若无事的样子反而很奇怪。因为正常人突然被一个陌生人盯着看,总会有点反应的。要么会觉得对方莫名其妙,要么会认为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状况。 事实证明,燕大教授真正想要飙演技的时候,意识还是很到位的。 他用比那个中年男人还疑惑的眼光,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后重新看向蓝眼睛,目光中含着不解和莫名其妙的意味。 被人认出来了怎么办? 只能假装自己根本没记住对方了。 蓝眼睛收回目光,冲那个中年男人道:“没什么,职业病。” 中年男人脸上的警惕放松下来,笑了一下道:“这能有什么职业病?” “刚才灯光在他脸边晃了一片红色,我以为是感染起的疹子。”蓝眼睛说。 “哦,这样。”中年男人哼笑,“我刚才说的你听见没?问你回不回,我刚好送你。” 蓝眼睛摇了摇头,“我回b区,慢走。” 他的声音闷在口罩里,而且似乎刻意压过嗓子,听不出本音。 说完后,他便没了在这里多呆的意思,冲中年男人摆了一下手,转头从旁边一条道拐去了b区。只不过在他转身的过程中,背对中年男人的瞬间,他再度朝燕绥之这边瞥了一眼。 这次没带什么表情,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转瞬就收回目光走远了。 燕绥之低头拿起座位上的大衣围巾,兀自琢磨着。 那个中年男人也没逗留,冲两个警惕的服务生挥了挥手示意没事,一边穿大衣一边朝酒吧大门的方向走。他抬手翻大衣领子的时候,袖口缩了一截,露出了手腕上戴的东西。 顾晏站在桌旁等燕绥之拿东西,目光刚好从那东西上扫过。 那是一串手链,看起来像是乌木之类的东西,削磨成珠。在那些黑色的大颗圆珠中间,吊着一个菱形的红色金属片。 中年男人翻完衣领,动作间,手链已经重新被袖子遮挡住,再看不见了。 顾晏神色未动,却记住了刚才那个金属片的模样。 如果之前看到,他可能会把那当成一个简单的装饰图形。但这会儿他却瞬间意识到,那应该是一个金属的“方片”。 这种年纪的人,佩戴一些东西总是含有某种意义。 奇怪的是,这种样式的串珠顾晏居然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应该是最近。 有人佩戴过类似的东西? 他飞快回忆了一遍最近见过的人,可以笃定那些人里没有带这种串珠的。毕竟他这些天见的不是同事朋友就是委托人,都是常打交道的,印象绝对不会这么模糊。真有人戴过,一眼就该想起来了。 如果不是人,会是什么…… 除了人之外,他最近接触最多的就是案子。 是某篇报道? 只有报道或者细致的案件资料里会附有一些照片,有可能出现过这样的东西,但并非是报道重点,所以他印象不深…… 两人从酒吧出来的时候,黑市街依然热闹。那个中年男人刚好钻进了一辆豪车里,带着另外两辆车离开了这条街,显然对防追踪经验丰富。 燕绥之和顾晏也上了车,自动驾驶开启,带着他们往城中花园的方向行驶。 “刚才怎么回事?”顾晏问,“那个戴着帽子口罩的人你见过?” “我之前来黑市街找过那家做基因修正的作坊,当时便衣和警员太多,各家都很收敛,查不到什么明确线索,只在那个楼梯道里见过那个人。他应该是作坊里的人之一,本职是医生。” “医生……”顾晏思索片刻,又问:“还有什么特点?” 燕绥之:“蓝眼睛。” 顾晏:“除此以外?” 燕绥之:“男的。” 顾晏:“……” 一个蓝眼睛的男性医生。 多细致的特点。 照这个条件在德卡马筛选,没有百来万人也有几十万吧。 就在顾晏有些无言的时候,燕绥之突然朝他伸出手来。 他修长的手指放松地微屈着,蒙住了顾晏下半张脸,家里那款洗手剂浅淡干净的香味萦绕过来。 顾晏一时弄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只愣了一下,燕绥之便撤开了手。 “怎么?”顾晏疑问道。 刚问完,燕绥之的手又蒙了上来。 顾晏:“……” “做个试验。”燕绥之说。 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顾大律师终于耐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试完了?” 燕绥之啧了一声,“干扰因素太强。” 他看到顾晏凉丝丝的表情,莞尔道:“记忆力很好的顾同学,问你一个问题。” “说。” “假设我对你而言是个陌生人。”燕绥之这次掩住了自己下半张脸,只露出清晰好看的眉目和一部分鼻梁,“光线很暗,而你只看到了我上半张脸。” 他回忆了一下,又更正道:“准确说来,不是看到,而是这样一扫而过。那么好几天后,你冷不丁再见到我,这次没有任何遮挡,光线依然昏暗,你能立刻认出我么?” “……” 别说挡脸了,没脸都能认。 顾晏偏开头道:“还是换个路人假设吧。” 不过假设或是试验都只是为了确认,事实上他们不做这些也能有个大致答案—— 昏暗灯光下,那样简简单单的瞥一眼,会有印象吗?当然有。 “如果第二次穿着类似的衣服,跟前一次一样戴着口罩,在同样略微昏暗的灯光下,确实有立刻认出来的可能。摘了口罩反而可能不大。”顾晏说。 因为那种前提下记住的并不是真正的五官细节,而是那个场景。70%复刻那个场景时,就很容易让看过的人产生联想。 就像那个医生两次都戴着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双蓝眼睛,燕绥之就能很快认出来。 是那双蓝眼睛长得特别好认吗?不是。一条大街上蓝眼睛的人能占三分之一,根本不能算什么特征。 燕绥之能认出来,只是因为对方的装扮跟之前很像。 “刚才在酒吧,我想错了方向。”燕绥之道,“那个蓝眼睛医生看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认为他对楼道里的我有印象,并且认出来了。现在细想觉得不对。那天在楼道,他可能根本没有看清我的样子,也就无所谓有没有印象。他刚才之所以愣一下,是因为本身就认识我。” “他认识我,我可能也认识他,或者见过他。”燕绥之笃定道,“但远没有到熟悉的程度。” 如果熟悉,即便只露出眼睛,燕绥之也肯定能认出来。 所以这个人他可能只见过一两面,没有仔细看过对方的脸。 一个见过但不算熟悉的蓝眼睛医生。 这比刚才范围缩小了一大圈,但对于两位律师来说依然不算什么。除了法院警署看守所,医院大概是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打过交道的医生也数不胜数,蓝眼睛的同样很多。 好在刚才那个中年男人说过一句还算有用的话—— 他说,“我要去港口,需要送你回医院吗?顺路。” 两人把行车地图调出来,黑市街到港口自动规划出了三条路。 燕绥之上次见过蓝眼睛步行离开黑市街时所走的方向,跟着三条路相结合,当即筛除了两条,只剩下最后一条。 “跟这条顺路的医院……”顾晏点了两下,地图上这条线两边所有医疗诊所都被打上标记。 一共三个卫生中心和一所医院。 “区立中心医院。”燕绥之念出那个医院的名字,挑眉道:“那就怪了——” 如果是春藤、中央、夏花之类的医院他倒能有些答案,偏偏是这所区立中心医院。 这所医院他还真没打过什么交道。 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一截,又变成了云山雾罩的状态。 而这种零散细碎的事情办起来总会让人记不清日子,以至于这天晚上,燕绥之接到房东通讯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七天的试租期居然快要过了。 “你考虑得怎么样?”房东说,“应该住得不错吧?不瞒你说,我后续合同都准备好了。” 燕绥之道:“很抱歉,我应该租不了了。” 顾晏端着一杯水,原本只是上楼来跟燕绥之说声晚安。 结果一听到“租”字,顾大律师当即改了主意,靠在门边不走了,大有通讯聊多久他就等多久的架势。 燕绥之干脆摘了耳扣,改成外放。 房东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房间里响起来,还有点委屈:“为什么?我这么好的房子,租金还不贵,上哪儿找更好的。” “……”顾晏一脸冷漠,喝了一口水。 燕绥之道:“确实,不过我可能满足不了你的条件,所以很遗憾。” 房东反应不过来:“什么条件?” “那两条禁令你忘了?” “哦——你是说不能养动物,以及不能带女朋友回来这两条?”房东很纳闷,“怎么?你又改主意想养动物了?” 燕绥之:“不是。” 万年老光棍房东突然敏感:“你别告诉我是因为第二条啊,前几天你不还跟我一样是光棍吗,这么快就找到女朋友啦?” “不算是。” 房东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不算是是什么意思?” 燕绥之朝顾晏看了一眼,又轻飘飘地收回视线,莞尔道:“就是指没有女朋友,但可能……有了个男朋友。” 当事人(一) 房东好半天没说话,估计是遭了雷劈。 燕绥之等了一会儿,只等到了突如其来的忙音——万年光棍二话不说切断了通讯,看来刺激不小。 燕大教授挑起眉,看着智能机的通讯结束界面,有点哭笑不得。 沙沙的脚步声顺着地毯响过来,一片影子投落下来。 燕绥之坐在床边,不紧不慢地给房东发了一条信息,嘴里却说着:“你把我的房东气走了。” “……”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这就是了。 发完客客气气的信息,燕绥之好整以暇地抬起头。顾晏站在他面前,弯腰把那杯水搁在了他的床头柜上,又两手插着口袋重新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垂着眸光问:“什么叫可能?” “你听了半天就听见这两个字?”燕绥之说着,又踢了踢顾晏的拖鞋,“别站这么高,占谁便宜?” 这话就很不讲道理了,毕竟顾律师本来就长这么高,除非锯腿,不然矮不下来。 但这会儿的顾晏异常听话,大概是刚才那句“男朋友”的作用。他朝脚边瞥了一眼,没有让开,一边任燕绥之玩笑似的踢两下,一边顺从地弯下腰,在燕绥之唇边吻了一下,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是可能?” “因为男朋友这种称呼有点……”燕绥之顿了一下,斟酌着挑了个用词,“奇怪。” 顾晏始终插着口袋弯着腰,双唇离得很近,听完又吻了一下,低声道:“哪里奇怪?” 他就这么一下接一下地啄吻着,每吻一下就用他那一贯冷淡的嗓音问一句。 燕绥之被弄得很痒,又有点好笑。“男朋友”这种称呼他倒是不排斥,只是没想过会有用在自己身上的一天,挺新奇的,也挺有意思。 “理由。”顾晏的目光从半阖的眸子里投落下来。 燕绥之眯了眯眼,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顾晏确实让人心动,完全招架不住。 但心里感叹归感叹,嘴上却依然忍不住要逗顾晏一句,他说:“就是忽然想起一些事。” “什么?” “今晚酒吧那杯大地之心,我很多年前就尝过,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吧。”燕绥之说,“那时候家里的管家会调酒,我那天百无聊赖,骗着他给我调了一杯……” 他说着话语一转,玩味似的问顾晏:“你那时候是不是刚出生?” 顾晏:“……” 他面无表情,看起来似乎有点头疼,大概是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个不爱说人话的混账。 燕绥之过了嘴上的瘾,又赶紧撸了两把薄荷叶子算作安抚,“还以为你又要被我气跑了。” 顾晏看着他,低低沉沉地“嗯”了一声,“我也这么以为……但是脚不想动。” “那就不动,这是你的房子。” 顾晏却说:“这是你的房间。” 燕绥之愣了一下。 “你有权要求任何一个人从这里出去。”顾晏说,“包括我。” 他希望燕绥之能试着把这里当成一处归属,不受限制,不受打扰,想独处时可以理直气壮将任何人拒之门外,也不用碍于任何原因四处辗转搬来搬去。 顾晏的声音沉缓如水,明明说得很平静,却让燕绥之心里倏然一软。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平日里混账话玩笑话从没少说,好像碰上什么他都能应接自如,但真到了有些时候,他却嘴拙起来,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词。 燕绥之看了顾晏好一会儿,忽然带着笑意轻叹了一口气,“我上一回这样找不到词,还是十来岁过生日的时候。” 父母十几年如一日地说着温柔的祝福,他也十几年如一日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匹配,最终只能佯装随意地回一句“放心”或是“没问题”。 但对着顾晏,这样的回答又太过随意了。 “我好像撞了个大运。”他说着,伸手摸了摸顾晏的唇角。 “不会。”顾晏抓住他的手指,忍不住吻过去,低声道:“我有所图的。” 他当然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他其实很贪心。 在习惯一个朝夕相处的恋人之前,他希望燕绥之能先习惯这个归属地,就像习惯一个家。这样,如果以后碰到摩擦或分歧,燕绥之想到的会是回到自己房间,而不是离开这里。 这并不是简简单单回答一句“好”就能达到。 但刚好,他有足够的克制力和耐心。 灯光暧昧,纠葛间很容易意乱情迷。 燕绥之眯起眼睛,呼吸有些乱,他感觉顾晏撤开一些,鼻尖抵着他的脖颈肩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刚刚还笃信的克制力和耐心,转眼就要兜不住了。 他在燕绥之嘴角碰了一下,低声说了句“晚安”,又抬手替燕绥之把房间的灯关掉,起身就走。乍一看背影依然挺拔淡定,但脚步声明显比平日快一些。 就这样,还不忘帮燕绥之把房间门掩上。 “……” 楼梯灯消失在门外,房间内彻底黑下来,只有庭院里地灯从窗下映上来,隔着窗帘,在屋内投下一层薄薄的光。 燕绥之靠在床头,在黑暗中坐了好一会儿,呼吸才重新变得轻缓平静。 他看着门的方向,听着沙沙的脚步顺着楼梯下去,越来越隐约,忽然有点好笑。 急急忙忙的,有鬼追你吗? 他心想。 …… 大清早,南十字律所的气氛就活像丧葬馆。根本原因在于高级事务官亚当斯顶着一张上坟脸,楼上楼下来回晃了好几遍。 所里大律师不多,都各有各的事情,根本没来办公室。实习生留守儿童似的,撑起了律所里80%的人气。这帮年轻学生们有点儿承受不拉这种氛围,纷纷摸出智能机,在实习生联络群里疯狂议论: 安娜 -事务官先生早饭吃到虫了?怎么好像浑身不痛快。 亨利 -虫做错了什么…… 洛克 -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菲莉达 -崩溃,他第七次从我这边路过了,现在正靠着茶水间绿着脸喝咖啡,再过十分钟,你们会看到我渴死的尸体。洛克你人呢??? 洛克 -洗手间。亚当斯先生什么时候下楼,我什么时候回。 菲莉达 -…… 亨利 -好了,我看到菲兹小姐蹬着高跟鞋去堵枪眼了,菲兹小姐今天真是美极了。我去茶水间偷听一下是怎么回事。 安娜 -一路走好。 两分钟后,亨利的消息蹦了出来。 -啊……我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菲莉达 -别卖关子,说。 亨利 -摇头翁案,二号被告的辩护律师定下来了,是顾律师。 一听跟顾晏有关,安娜、菲莉达都蹦出来了。 -啊?怎么回事?为什么是顾律师?你确定? -不可能吧,顾律师不是正在公示期吗? 亨利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亚当斯先生差点儿想用开水洗头,冷静一下。 群里静默五秒,然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开始疯狂召唤燕绥之。 看到群内聊天的时候,燕绥之刚从顾晏的飞梭车上下来。他揉了揉自己被震麻的手指,纡尊降贵地看了一眼群里小傻子们的讨论,回复道: -? 实习生们被这种级别的敷衍震住了,又愣了几秒,而后开始一句接一句地蹦豆子: -阮!你看到刚才亨利说的没? -顾律师真接“摇头翁”的案子了? -阮!你今天怎么没在律所? -能让顾律师把亚当斯先生支走吗? 燕绥之回道: -没看。对。我在春藤医院。不能。 众人一人发了一串长长的省略号。 那之后他们再聊什么,燕绥之就没再看了。他回完信息就收起了界面,跟锁了车的顾晏一起进了电梯,直奔春藤医院感染中心11层。 这天早上刚到南十字,顾晏就去了高级事务官亚当斯的办公室,五分钟之后拿着签完字的委托函出来,徒留亚当斯一个人在里面以头撞柱、撞桌子、撞书柜。 “刚才在聊什么?”顾晏问。 “在聊你的事务官会不会被你气死。”燕绥之笑着道,“据说剧情已经发展到他杵在茶水间,要用开水洗头了。” 顾晏:“……” 感染中心这边异常忙碌,11层又是主层,这里有十来个特殊病房、两个研究室和一个偌大的医护办公室,整栋楼的护士病人碰到什么问题,都爱往这层跑,以至于大厅和走廊中的每个人都是行色匆匆,走路带风的。 他们刚出电梯,就差点儿跟一位小护士迎面撞上。 两人眼疾手快,绅士地扶了一下小护士的肩膀,以免撞个满怀弄得小姑娘尴尬。 “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小护士连忙摆手,又冲后面招呼道,“林医生,电梯到了。” 林医生? 燕绥之循声看过去,就见一个熟人正穿着白大褂,匆匆往电梯这边跑。 正是上次帮他们弄基因检测的林原。 “诶?是你们两个?”林原愣了一下,“怎么来这了?感染中心可不是好玩的。” 也许是黑市街那个医生弄出来的后遗症,燕绥之见到他时,下意识先看向了他的眼睛。 很遗憾,不是蓝色。 “来会见当事人。”顾晏道。 “当事人?”林原问,“谁?” “一位感染患者,姓季。” 林原“啊——”了一声,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当事人(二) “怎么?这位患者有什么问题?” 林原医生可能碍于职业礼貌,敛了神色,有些尴尬道:“也不是问题,唔——还好吧。不妄议,不妄议。” 他摆了摆手,“这两天警署一直盯在这边,我没想到辩护律师会是你们。打过几次交道好歹算朋友,这案子好像挺容易惹麻烦的,医院这几天都被弄得没个消停,你们……还是小心点吧。” “谢谢。” 玻璃电梯降了下去,把林原他们往楼底送。 燕绥之瞥了一眼,跟顾晏一起穿过走廊。 “林医生最后想说的话,好像并不是让我们小心一点。”他说。 顾晏“嗯”了一声,“看得出来,中途改口了。” “他原本打算说什么?”燕绥之若有所思。 那个口型像是要说“别”这个字,只不过林原抿了嘴唇又松开,最终还是只说了“小心一点”。 可是他想说别什么呢? 别掺和?别接这个案子?别为那个季先生辩护? “这倒不是重点。”顾晏道。 重点是他为什么会提醒这些。 这么说起来,林原有时候的表现确实值得琢磨。两人略微回想了一番—— 在酒城因为烫伤就诊的那次,林原就顺手帮过一个忙。 当时的燕绥之医疗记录一片空白,这其实有点反常。正常人譬如熊孩子约书亚就第一时间发现了,并且很诧异。但林原没有,如果不是约书亚嚷嚷,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现在想来,他究竟是真的没注意,还是看到了但刻意没提? 即便被约书亚提醒了,他也没有去细究“医疗记录为什么会一片空白”,甚至还把一次诊疗分成三块来写,帮燕绥之把记录做得好看一些。 春藤医院的医生已经贴心到这种程度了? 还有上次的基因检测。 林原说,原本安排的医生不是他而是卷毛,只是因为卷毛医生有位表姐死在医疗事故里了,那两天抽不开身,所以碰巧改成他来代劳。 究竟是不是真的碰巧? 他当时离开检测室时,也对燕绥之他们说了一句“小心一点”。那时候,燕绥之下意识以为他是让他们小心使用设备仪器,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他其实是在提醒燕绥之和顾晏谨慎一点呢? …… 燕绥之回想片刻,又摇了摇头说:“不能细想。” “嗯?” “抱着某种猜想去看问题,越看越觉得处处吻合,疑人偷斧嘛。”燕绥之挑眉道,“再想下去,恐怕就都是我主观臆造的东西了。” “你还会主观臆造?”顾晏瞥了他一眼。 在法学院历届学生的眼里,燕绥之做什么事都不紧不慢从容淡定,少有感性或过分主观的时候。 燕大教授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比如我现在看你就主观臆造了很多东西,想知道么?” 顾晏直觉不是什么好事,斩钉截铁:“不想。” 燕绥之:“……” 你怎么这样? 这层走廊最里面的特殊病房人最多,也最安静。 病房门口守着6名警员,左三右三地坐在长凳上,两名负责盯着房内的人,两名负责盯走廊往来的人,还有两名警员在跟医生护士交谈。 燕绥之和顾晏走过去的时候,负责盯走廊的两名警员瞬间警惕,老远就冲他们抬了抬下巴,问:“什么人?找病房的话别在这里找,去前面!” “摇头翁”案联盟各处关注度都不低,这些警员压力不小,估计没好好休息过,各个眼下都吊着横占半张脸的黑眼圈,语气自然也温和不到哪里去。 “律师。” 顾晏言简意赅地表明身份。 “哦——你就是那位辩护律师?”守在门口的6名警员全都看了过来,就连交谈中的医生护士也跟着投来了目光。 听说那位当事人季先生的嘴比什么蚌都紧,怎么也撬不开,一定要等律师到了再说话,是根十足十的老油条。这让留守的警员和相关医生护士都万分头疼。 早在律师真正就位之前,他们就已经迁怒过一遍了,这会儿见到顾晏,所有人都摆上了一副晚·娘脸,活像吃了隔夜饭。 当然,这种迁怒只是挥发性的。 被顾晏的脸一冻,就立刻散了。 医生缓了缓脸色,冲两人点头示意,“患者刚做完晨检,护士正在给他调营养机,你们现在就可以进去。” “他的感染目前是什么情况?”顾晏问。 说到这个,医生就木了脸:“患者的反应相对其他人要慢很多,虽然检测呈阳性,但目前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症状。” 整个一幢感染中心里,所有感染者都备受煎熬要死要活,偏偏这位牵涉到大案子的嫌疑人屁事没有,早中晚三次营养针按规定还不能少,打完他就天天趴在窗台上招虫子逗鸟。 今早还说了句特别气人的话,他说:“来医院没几天,我居然胖了三斤。” 这基本都是营养机的功劳。 但医生就是医生,职责在这里,即便那位二号嫌疑人季先生只有说话是跟“感染”沾边的,他也依然在按照医院规定治疗这位嫌疑人。 “其他就没什么了。”他说。 顾晏:“好的。” 燕绥之适时道:“刚才你们在聊什么?” 反正不是这种寥寥一句话就能介绍完的病情。 医生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跟燕绥之说。一旁的警员倒是坦坦荡荡毫不避讳地讥讽:“没什么,就跟医生了解一下假装感染的可能。我他妈头一次看见住院住胖了的,不信邪。” 燕绥之点头:“冒昧问一句讨论出结果了么?” “伪装的可能性近乎于0。”医生说,“检测仪的误差值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我们也给对方做过几次更严格的检测,他确实呈阳性。” 燕绥之和顾晏进病房的时候,小护士正拉扯着营养机最后一根针管,冲窗边的人道:“请您侧头配合一下,最后这针是要扎在耳根这里的。” 小护士还在自己耳朵相同的位置比划了一下,继续试图让病人低下头。 那人一头黑色短发,个头算得上高,但身材不那么匀称,手臂肌肉看起来格外贲张,除了那什病号服,浑身上下找不出第二个跟“病人”沾边的点。 他冲小护士调笑地眨了一下眼睛,“有客人来了,我先迎个客。” 说完,转头就朝顾晏这边走来。 小护士一针又没扎上,一脸无奈地跟在后面追。 他个子高腿长,走个三四步,小护士就得一溜小跑才能追上,还得病人配合低个头,不然都扎不到位置。 顾晏轻轻皱了眉。 刚见面就这么不讨喜,也算一种能耐。 “啊,居然是你,幸会幸会。”他冲顾晏伸出手来,“贺拉斯·季。” “顾晏。” 借着他俩说话的机会,燕绥之冲小护士微笑了一下,招了招手指,无声说:“给我。” 小护士没反应过来,被他的笑唬得云里雾里,愣愣地就把手里最后一根连着针头的管线给他了。 贺拉斯·季又朝燕绥之转过来,挑眉问:“你是——” 燕绥之:“我是顾律师的实习生。” “哦,幸会。”贺拉斯·季说着又伸出手来。 燕绥之坦然握上,抓住对方的时候不轻不重地一拽。 贺拉斯·季微微踉跄了半步,被燕绥之一针戳在耳根处。 “……” 他扎针可不像小姑娘那么讲究轻重手法,对准位置就行,所以体验很不美妙。 “嘶——”贺拉斯·季被扎得一刺,倏然撒开燕绥之的手,下意识捂着耳根抽了一口气。 燕绥之转头问小护士:“扎准了没?” 小护士点点头,小声说:“准的。” 燕绥之又冲瞪着眼睛的贺拉斯·季道:“不用谢。” 贺拉斯·季:“……” 谁特么谢你了??? 当事人(三) 气氛异常凝滞。 小护士看看难伺候的病患,又看看冷冰冰的律师,还有带着笑的实习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 她急忙从托盘里拆了两个专用口罩出来,“我说你们脸上少了什么,进病房前应该有护士给你们发口罩的呀,是忘了么?赶紧戴上。” 燕绥之自己都忘了,道,“刚才只顾着聊这位季先生的病情了。” 这话刚说完,门外的小护士匆匆推门进来,一脸惊慌:“我刚刚忘了——” “这个?”燕绥之冲她晃了晃手里的口罩,“没事,补得很及时。” 他说着把手里的口罩递了一个给顾晏,自己戴上了另一个。 小护士还是不放心,她指了指无声散着水雾的墙角:“这栋楼是全天不间断消毒的,一会儿没戴应该不至于出什么问题,但是保险起见,你们一个小时后再去检测一下。” “对,说明是我忘了把口罩给你们。”门口的小护士歉疚极了,“不会收任何费用,实在对不起。” “没事,我们会记得过去。”顾晏戴上口罩。 燕绥之又冲小护士道:“对了,把这间病房区域的监控先关下一下,劳驾。” 律师会见当事人的时候不受任何监控,之前都是在看守所,管教们知道规矩,都会主动关掉各种监控设备。但这次情况比较特殊,医院这边未必会记得这些。 小护士一愣,“哦哦,好的。我去这层的监控室说一下。” 说完,便忙不迭抱着医用托盘跑了。 没过一会儿,房间顶上一角的小红灯便熄了。 在看守所的时候,监控小红灯一熄,嫌疑人总会下意识地肌肉放松。但这位贺拉斯·季先生脑子长得跟一般嫌疑人不一样,他瞥了那个熄了的小红灯一眼,似乎更不爽了。 然后他就把这种不爽又加注到了实习生身上。 他抬手将自己的头发朝后捋了两下,再转回身来,脸上挂了勉强算得上客气的笑,对顾晏道:“这种场合实习生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吧,挺碍事的,能请他出去么?” 顾晏一脸平静地说:“不能。” 贺拉斯·季:“……” 他嘴唇动了一下,有点欲言又止,不知道是想骂人但忍住了还是想反驳但没找到词。他绷了一会儿脸,突然开口说:“我之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好像最近还上了什么公示名单?我以为这么年轻就能当上一级律师的人,会特别有职业操守。律师的职责难道不是维护当事人的利益?这个实习生真的很不讨我喜欢。” 顾晏:“过奖,不过我并不是一级律师。” 真正的一级律师就在旁边,顶着个“碍事实习生”的帽子,刚气完人,正在装无辜。 “我当然会维护你在这件案子里应有的利益,这点毋庸置疑。至于实习生……”顾晏拉开一把椅子,冷淡地瞥了贺拉斯·季一眼,不咸不淡地反问,“他作为我的实习生,讨我喜欢就够了,为什么要讨你喜欢?” “……” 他就像在辩护席一样,冷冷静静不急不躁地回应了贺拉斯·季刚才的抱怨,还是逐条回应的,一个问题都没落下。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贺拉斯·季气裂了。 顾晏:“还有什么问题?” 贺拉斯·季扭头抹了一把脸,抿着嘴唇缓了几秒,点头道:“好。” 他走回病床边坐下,智能营养机跟着他的脚步嗡嗡移动,自动挪到了床边。他又重复了一遍,“好。” 说完,他的目光又投落到顾晏身上,深棕色的眸子眯起来,重新打量了自己请来的律师,“我还是头一回碰到你这样的律师……还有这样的实习生。能说有其师必有其徒么?” 某种意义上,这话也没说错。只不过师徒关系反了。 燕绥之朝顾晏瞥了一眼,笑着对贺拉斯·季说:“过奖。” 贺拉斯·季:“……” 我他妈并不是在夸你们好吗?! 他又抬手把自己两鬓的头发往后捋了一下,在这过程中,脸色几经变换最终又平静下来,“行吧,虽然刚才的交谈并不那么……令人愉快,但你的能力应该还是值得相信的。” 顾晏没答他这句,而是在椅子上坐下,道:“说说案子。” “你们说,我记录。”燕绥之坐在他身边,膝上搁着一面简易版记录页,手上握着一支电子笔。 贺拉斯·季想了想,问道:“从哪里说起?解释警方掌握的那些证据?还是这段时间我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燕绥之挑了挑眉。 这位贺拉斯·季先生的反应总跟常人不一样。 刚才对监控的态度也是,这会儿回答问题也是。 一般人在真正提到案子的时候,反应大致就是三类—— 一类是像陈章那样,有隐情没法说,所以满满都是抵触情绪,沉默,或是直接拒绝配合。 一类则是像约书亚·达勒那样,会在讲所有事情之前,先表明“我没罪,不是我干的,跟我没关系”。当然,是真无辜还是假无辜另说,但这句最需要强调的话一定会在最开始就说出来。 第三类则是默认自己有罪的,不妄想完全洗脱罪名,只希望能从轻从宽。这种因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会下意识地选择一个切入口开始讲述事情经过。 贺拉斯·季三类都不是。 他没有直接声明自己无罪,也没有找到切入口。 来这里之前就听说这位贺拉斯·季先生嘴很紧,撬不开,他们以为会碰到类似陈章那样的沉默以对,结果也不是。 这种反应说明什么呢…… 没有强调自己的无辜,说明他确实跟案子有关联,或者他并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认定为无罪。 没有找到切入口,说明他对案子并不完全清楚,一时间无法下脚。 没有沉默以对也没有抵触情绪,说明现在的局面不存在“被迫”,而是出于他的自我意志,自愿的。 还有刚才贺拉斯·季对待监控的态度…… 有什么人会在这种场合下希望监控开着,或者说担心监控关闭? 很明显,贺拉斯·季怀揣着一丝担心和不安,他担心监控关闭之后会有人对他不利,所以希望监控一直开着。 燕绥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将这位当事人条条缕缕地理了一遍—— 贺拉斯·季应该是感受到了什么威胁,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将自己安置在了警方的全天候盯守之下,甚至也不介意干脆被关押一段时间。 这个隔离区的特殊病房,有监控,有警方,有不断往来确认他身体状况的医生护士。因为他的嫌疑人身份,这些医生护士还不能关门,不论是做检查还是做治疗,都要在警方的眼皮子底下。 这对贺拉斯·季来说,大概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在隔离病房还能长胖,能招虫逗鸟,就太容易理解了。 这点不怕顾晏想不到。 燕绥之对顾大律师的能力完全放心。 不过这终归只是一种猜想,具体还得再看贺拉斯·季会说些什么。 顾晏一点儿情绪都没放在脸上,他心里在想什么别人根本看不出。听了贺拉斯·季的话,他也没多言,只从存储器里调出案件资料翻了两页,道:“从红石星10月3号那天开始说吧。” 他收到的案件资料其实包含一部分证据信息,更多的部分高级事务官亚当斯还在整合,估计这两天能再打一个包给他,但他并没有把证据一个一个扔出来问贺拉斯·季。 按照联盟律法规定,上庭之前,这些证据信息是不能直接告知嫌疑人的,嫌疑人无权翻阅。这就像一名律师不能同时为同案的两名被告人做辩护,怕沟通串供一样,都是防止嫌疑人编造谎言洗脱罪名的手段。 证据中显示,红石星那名老人10月3号带了工具去边郊钓秋鱼,那片湖附近没有任何摄像装置,根据现场痕迹来看,应该是被嫌疑人引到了林子外的路上,弄晕塞进车内,带去了位于黑岩区的一处废弃仓库。 黑岩区曾经矿线多,地下贮存仓库也多。后来经过几十年甚至百年的时间,矿线被开发得差不多了,需要换线,那些仓库就都成了废弃地。 因为宜居星球多,地也多,那些废弃地很少会被修缮改造挪作他用。 这是很多星球老矿区的常见情况。 “摇头翁”案中的仓库,就都是这种。 跟“摇头翁”案中大多数老人的情况一样,那位叫做麦克·奥登的老人是个寡居的,所以失踪很久也没人注意到。 他在10月3号傍晚被困缚于黑岩区9号中型仓库,装在一个铁笼子里,笼子一侧装有一个铁槽,槽内分两块区域,一边放水,一边放食物。 老人如果饿了渴了,就得趴在那侧栏杆上,伸手去槽里捞点吃的喝的。 奥登老人含糊的话语表明,他被人“切开了皮肤,扎了针”,还认为“有狼和怪物往身上扑,必须将他们弄开,所以抓挠割撞什么方法都试了”,这应该是他身上那些虐待痕迹的由来。警方的证据则表明,奥登体内有某种致幻毒剂的残留痕迹。 这种毒剂会让人先出现幻觉,然后逐渐陷入疯癫。 奥登被找到的第二天,他体内的毒剂残留痕迹就开始骤然淡化,第三天就检测不出来了。 这些细节的部分,在外面纷纷扬扬的报道中没有出现过。顾晏还是今早从亚当斯那边收到第一批案件资料时才看到,看完他就带着燕绥之直奔医院。 一方面是尽早会见当事人。 另一方面……这种致幻毒剂的反应状态,让他们想起了柯谨。 猜测(一) 这一行做久了会有点儿职业病,非常忌讳毫无证据的推论。 一般人看见某些东西进而联想到别的事情,有证据证明联系的会称为顺藤摸瓜,没证据的会称为直觉。碰到直觉有人半真不假地说出来,当做调侃,有人心里想想就罢。 燕绥之和顾晏不同,这两位一脉相承的职业病患者在直觉来了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去找点印证。找得到就保留猜想,找不到就理性忽略。 不知道这是不是“无罪推定”的日常生活版。 但这次算个例外,他们从早上拿到案件初期资料时,就总会想起柯谨。直到他们见完贺拉斯·季,这种并无证据的联想依然没有淡化。 两人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距离他们进去正好一个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不是在看守所,真要拖个五分十分钟,其实并没有问题。 但对他们来说,真是一点儿拖的必要都没有。 因为贺拉斯·季这人哔哔了一整个小时,就给他们编了套假得不能再假的说辞。燕绥之那张简易版的记录页,怎么打开的又怎么关上,一个字都没记。 不过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并不出乎意料。 一个谁都撬不开嘴巴的人,总有他想瞒着的东西,怎么可能一上来就交代实话? 这种情况他们见得多了,连脸色都没变,全程淡定地听着。燕绥之甚至还随口问了几个问题,活像他信了似的。于是贺拉斯·季编得更来劲了,喝了两口水就一直扯到了最后一分钟。 临走前,贺拉斯·季指了指燕绥之的记录页,问:“你不用记点什么?” 燕绥之扶着门框,回头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地说:“那倒不用,就是放在非联盟时期,史书也用不着把各星皇帝漏气出恭的细节都记下来。” 说完,他就摆了摆手关门而去。 徒留贺拉斯·季一个人坐在床边,愣了两秒然后拖着尾音骂了一句:“操——” 跟出恭放一起的漏气能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说“放屁”么! 门外的警员看见他俩出来还愣了一下,“这就结束了?” 顾晏点了一下头:“嗯。” 紧接着,贺拉斯·季那句长长的骂声就隐约传了出来。 警员:“……” 把当事人会见成这样的还是头一回见,他们有点儿懵。 两位律师倒是不大在意。 燕绥之甚至还抬手冲警员们打了声招呼,“先走了,辛苦。” 他们跟警员并没有什么仇,虽然在庭上要面对面,但在庭下并不对立,所以态度放松又有礼。 这么一来,几位警员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毕竟两人进病房前还被他们瞪过一会儿。 他们“噢”了一声,想想又别扭地加了一句“慢走。” 他们经过护士站的时候,碰到了之前那个病房里的小护士。对方急急忙忙跑过来,塞了一张单子:“刚好一个小时,这是单子,你们再去检测一下。检测中心在3楼。万一……我是说万一真有问题,我们院会负责的。” “谢谢。”顾晏道:“病房的监控可以开了。”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燕绥之靠在扶手上,“这位贺拉斯·季挺有意思的,似乎是个急脾气,又似乎不是。” 随便一两句话就能轻易地气到他,但是他又总能很快把脾气压下去,不会因为在气头上一时冲动就乱说话。 他的谎话编得很糟,糟到一眼就能拆穿。这其实会给人一种“心机粗拙”的感觉,好像只要找到漏洞反驳他几句,让他防线崩溃,他就兜不住要说真话了。 但燕绥之和顾晏很默契,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 因为他们知道,这只是“好像”而已。 “这样的当事人,你以前碰见过么?”燕绥之问。 “偶尔。”顾晏说,“不过你好像碰到过不少。” 燕绥之愣了一下,又挑起了眉。 电梯下得很快。 他瞥了一眼跳成“3”的数字,略带促狭地问:“你不是毕业之后就跟我断绝关系了么?怎么我接了什么案子碰到什么当事人,你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顾晏:“……” 叮—— 电梯门应声而开,顾大律师一身正气,抬脚就走。 燕绥之有点想笑。 某些同学对着不相干的人张口闭口都是“我的实习生”,说得平静又正经,好像再习惯也再正常不过,怎么对着他这个当事人,就又被锯了嘴呢? 哦,发烧的时候例外,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例外。 充分演示了一下什么叫做闷着骚。 检测中心很忙,毕竟现在感染者一批接着一批。 外面的等候席已经坐满了拿着单子的人,燕绥之看了眼他们的号码,也没去跟人挤,干脆跟顾晏两个远远地站在落地窗边。 隔几米一盆的室内盆栽沿着落地窗放了一排,每株都有一人高,它们丝毫不受人的影响,在充溢着“感染病毒”的环境里郁郁葱葱。 两盆盆栽之间就像一个天然的隔间,燕绥之和顾晏撑着半人高的箍栏,看着窗外。 “水槽和食槽都检测不到毒剂残留,如果那位奥登老人被发现的时间再晚一点,检验人员在他体内也检测不到反应。”燕绥之说,“那……所谓的致幻毒剂就完美隐匿了。” 顾晏点了点头,“无论是警方还是公众,在找不到其他佐证的情况下,恐怕都会认为,那些老人的精神失常是过度惊惶恐惧导致的。” “当初柯谨出事的时候,我不在德卡马。”燕绥之道,“后来也只听你们提过几句,他那几天都是一个人呆在住处?” 顾晏回忆了片刻,“应该是。” 那位逍遥法外的李·康纳给柯谨寄邮件的时候,顾晏去看过他,陪着喝了几次酒。那时候柯谨的状态很消极,但还不至于到无法照顾自己的地步,还有乔跟着他,顾晏还是放心的。 后来因为有些案子上的事情要处理,他出差十天,在回来的飞梭上接到了乔的信息,说柯谨进医院了。 他赶去医院的时候,发现乔脸色比墙皮还难看,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揪着头发沉默异常。 柯谨状态消极的那阵子,乔还不像现在这样,没有理由寸步不离地看着柯谨,关系再好也不能从早盯着到晚,完全不给私人空间。那阵子乔没怎么休息,中间发过一次烧。那两天换做柯谨照顾他,不知道是因为有事可以分散注意的关系,还是故意装出来的,那几天柯谨看起来几乎已经恢复正常了,甚至还会因为乔故意搞出的糗事笑出来。 烧退之后,乔接到了两个很重要的投资会通知。他原本打算直接翘了,又被柯谨拦住,说自己好很多了,离开几天不至于怎么样。 乔一开始死活不放心,后来怕把柯谨的情绪搅乱,再加上当时有心理医生建议别否定他的要求,别给他压力,乔就勉勉强强答应下来。 柯谨怕乔担心,说好每天晚上给乔发一条信息。 实际上,柯谨并不是只在睡前发一条信息,最初两天,他会时不时跟乔简单聊两句,说他起床了,说他在弄简单的食物,说阳光很好,他靠在阳台看书结果睡着了,说他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梦,还说这么闲下去他就真的不想工作了。 单从信息其实很难看出他的状态好不好,因为信息太容易伪装情绪了。 但那个时候的乔很好骗。 而且他太希望柯谨恢复了,所以总下意识往好的方向想。 再之后柯谨的信息就陡然少了很多,只在临睡前说了两句。 乔又开始担心起来,以至于第二天的投资会全程盯着智能机,活像在梦游。那一整个白天,他都没等到柯谨的信息,晚上就没忍住翘了投资会直奔港口。 从他开会所在的星球到德卡马,即便是最快的飞梭机,也要花费两天的时间,那两天大概是他最难熬的时刻。 只有柯谨睡前发来“晚安”的时候,他才能稍稍放松一些。 乔到达德卡马的时候,是那一天的凌晨,3点10分。他从港口一落地,就开着飞梭直奔柯谨的公寓,然后在半路中,接到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个通讯。 柯谨的声音在通讯里听起来很低,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难过。 他说:“乔,我好像不太好……你可不可以来看看我?” 乔那天几乎把半辈子的罚单都收齐了,飞梭车开出了飞梭机的效果,即便这样,赶到柯谨公寓也花了一个半小时。等他到的时候,柯谨已经蜷在卧室地毯角落睡着了。 而他再醒过来,就是后来的那种状态了。 凌晨3点10分的那个通讯,成了他最后一句正常的话。 之后的这么多年,乔一直很想听他用那种清早起床的懒散音调抱怨骨头都睡散了,或者说又是个晴天但他好不容易休假,不想出门,又或者弄了点食物但看起来很不可口,如果真的不介意也可以去蹭一顿。 最不济,一句简简单单的“睡了,晚安”也行。 但是再也没有了。 猜测(二) 有句话叫关心则乱。 始终惦记着的事情,每次回想起细节,都觉得好像没那么简单,也许有些更深更复杂的内情。 就像这么多年,他们一直认为柯谨是因为太过善良柔软,无法自我妥协,才会精神崩溃。现在只是捕捉到了一丝风影,就忍不住会想……如果他不是自己崩溃的,而是在独处的那几天里出了意外呢?如果当初也有人盯上了他,给他下了类似“摇头翁”案那种无影无踪的毒剂呢? “撇开工作上讲究的那些,只当单纯聊一聊,你觉得柯谨的精神崩溃,有可能是人为的么?”燕绥之看着窗外来去如龙的车流,语气是闲聊的,目光却有些微微的出神。 顾晏:“也许。” 他略作停顿,又道:“不过找不出什么动机。” 燕绥之点了点头,“也对。” 当时的柯谨因为精神状态不好,处于长期休假的状态。不接触工作也不怎么接触外人,应该不会看见不该看的,听见不该听的,有什么值得别人动手的呢? “当时乔其实有过怀疑。”顾晏又道,“柯谨进医院安顿下来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幢公寓楼道内的监控调了出来,仔细看过那段时间的录像,没有人其他人去过柯谨家。” 燕绥之点了点头。 他又出了一会神,右手还无意识地揪着一片盆栽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 顾晏等了两秒,有些无奈地抓住他罪恶的手,捏着手腕抖灰似的晃了两下,道:“手指松开,你这时候又不洁癖了?” 燕绥之一愣,默默松开手指头,放过了那片可怜巴巴的叶子,毕竟人家医院把盆栽养这么大也不容易。 同时他又瞄了眼自己的手腕,顾晏筋骨分明的瘦长手指还没拿开。 他上一回看到相似的一幕还在城中花园里,左边那幢别墅的猫一路滚过来,一爪子勾住了顾晏这边院墙上爬蔓的藤花,死活不撒手,好像不薅两朵下来不算完。 刚巧他和顾晏要出门,正走到院门口。就见那家主人追过来,一把捞住那只猫崽子,捏着它的爪子抖晃半天,连哄带骗,它才把花松开。 顾晏刚才的动作就跟那邻居如出一辙。 把他这堂堂老师当什么?嗯? 什么叫好的不学,这就是了。 于是燕大教授瞥了眼自己被捏着的手腕,又睨着顾晏道:“好玩吗?” 顾大律师收回手指,八风不动地回了一句:“还行。” 燕绥之:“……” 皮痒了你。 没等燕绥之再开口,顾晏就指了指他身后的屏幕。 “到号了?”燕绥之转头看过去。 还真是,屏幕上恰好跳到了他们的号码。 “走吧,先过去。”燕大教授啧了一声,“回头再给你补补尊师重道的课。” “嗯。”顾大律师一手插着兜,一手比了个手势,请他快走,淡淡地说:“我等着。” 检测中心里分了十来个诊室,就这样依然忙不过来。 燕绥之和顾晏前后脚进了叫号的那间,里面坐诊的医生手里拿着熟悉的简易检测仪。这玩意儿燕绥之用过,所以接过来就熟门熟路地测了起来。 医生又拆了个新的出来,递给顾晏。 没过一会儿,两人手上的检测仪“嘀”地响了。 “我看看感染情况。”医生依次接过检测仪,先看了顾晏的,点头道:“阴性,没有问题。” 接着他又看向了燕绥之的,然后就开始等…… 燕绥之:“怎么?又卡了?” 顾晏皱起眉:“又卡了?什么意思?” “上次——就你出差那回。”燕绥之道,“我早上起来有点感冒征兆,就顺路去卫生中心查了一下,碰上个接触不太良好的检测仪,屏幕眨巴半天才出结果,挤牙膏似的。” 他这话其实说得夸张,有玩笑的成分在里面。人家检测仪冤得六月飞雪,明明只是忽闪了两下。 医生跟着笑了一下:“哦?上次也这样?那你这运气够可——” “以”字还没说,医生的眉心就拧成了麻绳,他把屏幕往燕绥之面前一伸道:“怪了,检验结果不明,你看——这个依照规定,要去隔壁楼用精细设备再查一遍。” “还有这种结果?”燕绥之有些讶异。 医生以为他有点慌,安抚道:“没事没事,别想多。结果不明不代表你就感染了,我们这里为了提高效率,用的毕竟是简易版的巴掌测量仪,有时候体内有些干扰状况,比如其他性质的高烧啊或者有些成因相似的过敏啊,这检测仪就傻了。” 顾晏对此经验十足,当即不多废话,拉着燕绥之就下到一层,直奔隔壁楼。 隔壁楼他们并不陌生,正是之前来测过修正时限的基因大楼。 刚才那位医生给他们新开了一张单子,来的过程中他们也没细看,这会儿展开一看,才发现巧得很,连楼层和门牌号都并不陌生—— 刚好是林原医生的办公室。 “这么巧,又找林原?”燕绥之嘀咕。 顾晏:“正常,所谓的精细设备其实就是做基因检测的那个,不找林原找谁。” “你怎么知道?” “上次在飞梭机上用过。” 燕绥之愣了一下。顾晏发烧回来那回,他其实猜到过飞梭机上的检测不会太顺利,不然顾晏也没必要找借口说自己还在二轮谈判。不过猜测是一回事,听顾晏自己证实猜想又是另一回事。 他这次好歹有医生安抚,有顾晏陪着,心里不觉得有什么。 但那次顾晏发着高烧,周围又全是不相干的陌生人,没有人安抚也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突然得知自己检测结果不明,心情想必不会好到哪里去。 “紧张么?”燕绥之在上楼的过程中问他,“上次在飞梭机上,等待精细设备检测的时候忐忑么?” 顾晏答得特别干脆:“不。” 啧,死要面子。 燕绥之心想。 林原医生这间兼顾坐诊的办公室并非是一人独享的,里头放了两张办公桌,桌上有一些简单的绿植和装饰,外加一桌一台便携光脑,还有两个落地工具柜。 办公室大门敞着,燕绥之走在前面敲了敲门。 林原似乎也是刚进办公室,正要往脸上带护眼罩。一看燕绥之和顾晏来了,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护目镜又重新摘下来。 “怎么来这里了?”林原问,“还是……有要我帮忙的事?” 燕绥之把单子递过去,说明来意。 林原点了点头,“哦这样,那行,我——” 话还没说完,他摘了搁在桌面的智能指环就嗡嗡振起来,贴着一个金属框架,就连震动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一倍。 “抱歉,接个通讯。”林原比了个手势,起身走到窗边接通讯去了。 燕绥之倒并不着急,没什么问题急了也依然没有,真有什么问题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林原和另一位医生的共同地盘中规中矩,墙上一张紧靠一张,张贴着许多医院自制“牛皮癣”——什么xx疾病介绍,xx设备介绍,定期体检以及某些医疗套餐的介绍。 燕绥之往桌边一靠,左右也没什么事,居然中规中矩地看起那些文字来。 最初他只是打发时间,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看了一会儿后,他的目光突然锁在了某一排,皱着眉不动声色地拉了拉顾晏离他最近的袖角。 顾晏先朝他的手指瞥了一眼,这才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燕绥之看的是基因检测仪的详细介绍,里面甚至包含出了故障怎么检修,如果碰到什么问题怎么处理最恰当,等等。 在第六行的中间位置,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样一句话—— “如基因检测仪遇到非正常关闭,为保护数据信息,重新启动后仪器设定会恢复默认,非正常关闭前所测数据自动备份并传入云端数据库……” 他们忽地想起来,上次来做基因检测时,楼层的电停了几秒钟,虽然很快大楼能源系统就自动续上电了,但检测仪还是关闭了片刻。 照这张宣传单上的说法,来电后他们重启检测仪,仪器的设置就会恢复默认。林原之前说过,他照乔大少爷叮嘱,为保隐私,特地帮他们把仪器的数据上传给截断了,除了他俩,谁都看不到检测结果。 但这话侧面反映了一件事——需要特地截断,说明默认设置恰巧跟它相反,是链接云端的。 也就是说,当时仪器重新启动后,即便什么都没碰,关于燕绥之的那部分检测数据也会被即刻传到云端。 那样的话,能看到他基因数据情况的人就多了去了。 甚至包括之前想要害死他的。 两人看着宣传页上那句话,心里咯噔了一下。 猜测(三) 不论是燕绥之还是顾晏,都不是容易慌张的人。尽管心里起了嘀咕,面上依然八风不动。 在看到宣传报上那行字的时候,燕绥之心里已经闪过好几个考量—— 那次的停电是意外么? 林原医生跟那些事究竟有没有牵扯? 他的基因检测数据已经被传到云端了么?上传的内容有哪些?详实到什么程度? 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眼下这个检测得先搁置一会儿,没道理明知有问题,还要毫无准备往前凑。 他想先弄清楚一件事——上次的数据是不是真的传出去了? 距离那次基因检测到现在已经好些天了,如果那次的停电和数据上传都是有预谋的,那他这几天不可能过得这么安静平稳。总该发生点什么。 林原医生似乎在接某个病人家属的通讯,正和和气气地对着通讯那头好言安抚。 “对,那是正常反应。” “您是指药物依赖性?目前来说还没有过这种反应,应该不会。” “没关系,如果您实在不放心,可以带他再来做个检查。” “是是是,有些病人会因为……” …… 他说话间,还转过头来看了燕绥之和顾晏一眼,抱歉地冲他们又比了个手势,示意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燕绥之手指搭在办公桌上轻巧地弹了几下,想起个主意。 他低头调出智能机屏幕,先在备忘录界面飞快地输入了几句话,然后切换到通讯界面,拨弄了两下。 两秒后,顾晏小指上的尾戒嗡嗡震动起来。 他原本正看着宣传报思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通讯请求。 屏幕打开的瞬间,通讯界面就弹出来了,通讯请求人的备注名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蹦一蹦的,三个大字清晰异常—— 实习生。 顾晏:“……” 他看了眼通讯,又默然无语地看着燕绥之,面无表情地选择了接通,摸出耳扣扣上,语调毫无起伏:“喂。” 关键时刻顾大律师总是靠得住的,招呼都不用打就这么有默契。 最重要的是他惯来冻着脸,不管演什么都跟真的一样,因为根本用不着换表情。 燕大教授对此非常满意。 他冲顾晏眨了一下眼,将备忘录上那几句话调出来给顾晏看。 备忘录长这样: -喂 -李小姐? -你快到了? -我还需要做一个测试,大概二十分钟左右。 -你很赶时间? -好的,我跟医生说一声,过会儿就下楼。 顾晏:“……” 哪来这么多戏?李小姐又是哪位? 燕绥之又想起什么来,在下面飞快补了一句: -附近有个公证厅,李小姐是公证员。 顾晏:“……” 燕绥之眯了下眼睛,无声催促他赶紧演。 顾·影帝·晏瘫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垂着的眸光凉丝丝地落在全息屏上,说不上来是在抗议还是在讥嘲剧本。 林原医生已经往办公桌这边走过来了,通讯俨然进入尾声—— “好的,那就这样?” “没事,我应该的。” “再见。” 林医生过来的时候,顾晏动了一下手指,一脸淡定地把燕大导演的剧本给删了。 他一手按着耳扣,淡淡地“嗯”了一声。 等了片刻后,又道:“好,一会儿见。” 然后干脆地按掉了通讯。 “……” 独断专行的燕大导演对于他歧视剧本的行为颇有微词,但不得不承认,他自由发挥出来的好像是比剧本自然。 顾晏截断通讯后,摘下耳扣对林原道:“抱歉,我需要下楼接个人,你一直在?” 林原愣了一下,“啊?哦对,我这会儿没什么事,都在这层。怎么?检测来不及做?” 顾晏瞥了一眼墙上的钟,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语气道:“之前约了公证人,她赶时间,提前来了。” 林原对律师的工作倒有些了解,恍然大悟:“哦——取证是吧?在咱们院?” “对,需要我那位当事人的一些检测数据。”顾晏说着,拍了拍燕绥之的肩,示意他出门。 燕绥之原本还想提醒两句,听他说完这些,顿时放心地被请出了门。 “检测数据?”林原闻言愣了一下,又点了点头,道:“没关系,去吧。单子搁在我这里,等你们完事了再来。不过别太晚,病毒感染结果不明毕竟不让人放心。”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看着顾晏的眼神幽幽的,活像在看当代周扒皮。好像在说你那实习生感染没感染还没搞清楚呢,你居然还拽着他下楼工作。 又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 顾晏被看得特别冤。 老实说,关于燕绥之的感染结果,他比谁都在意。但偏偏现在的境况有些尴尬,林原落到了他们的怀疑名单上。很难说“把感染检测暂缓一会儿去查数据上传”和“把燕绥之单独留在这边做检测”哪个更糟心一点。 他一只脚都已经迈出办公室大门了,听了林原的话,脚步又是一顿。 在办公室里看不到的地方,燕绥之拉了一下他的手指,示意他放心,然后冲林原笑了一下,道:“要不了多少时间,况且真要感染了,这一时半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们过会儿上来。” 顾晏皱着眉看他。 林原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呸,怎么能这么咒自己。” 他这种对自己不大上心的态度实在有点恼人,以至于进了电梯,顾晏的眉头都没松开。 燕绥之跟他并肩站着,就算不转头,也能感觉到顾晏正盯着他,可能还想训人。他顶着那束目光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绷住,抬手捂住了顾晏的眼睛,“好了好了,别看了,吃不消了。” 他笑了一下,原本想再开个玩笑把话题带过去,逗顾晏两句。但临到开口,又蓦地想起以前那些小事,诸如那套被塞进柜子的黑色被子,还有死活送不出手的白色安息花。 于是他又忽然觉得,如果真开玩笑,就有点太辜负眼前这个会为他担心的人了。 好在这个时间段基因大楼不忙,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放心哄。 “下回不这么说话了,别瞪我。”燕绥之温和地笑了笑,又道,“不信的话,晚上回去我可以拟个保证协议。” 顾晏原本正要把他的手拿开,闻言握着他的手腕没动。 燕绥之又道:“我也很怕感染,这病毒传染性那么强,我要是感染了,你也跑不掉。” 这话不知道那一句戳准了顾晏的脾气,燕绥之感觉他的手指力道松了一些。 又过了片刻,顾晏薄而好看的嘴唇动了动,说:“我跑什么。” “重点放错了。”燕绥之没好气道:“你既然没感染,我天天跟你鬼混在一起,怎么会有感染的可能?” 顾晏:“……” 这话就说很不讲理了,鬼混在哪里? 但燕绥之没管,继续安抚:“我倒觉得,有可能是之前的基因修正对结果起了干扰。” 这种猜想听起来倒是有几分依据。 事实上,顾晏原本也是这样猜想的,只不过……关心则乱。 几句话的功夫,电梯落到了底,叮地一声,就要开门了。 “1楼了。”顾晏捏了捏燕绥之的手腕,示意他别捂着眼睛阻挠人走路。 收回手的时候,燕绥之终于还是没忍住,半真不假地调笑了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睫毛这么长,眨一下眼睛就挠我一下手心,是不是有点居心不良?” “……” 张嘴就是污蔑。顾大律师十分头疼,直接推着肩膀把某人请出了电梯。 春藤医院各栋楼的大厅里都有数据查阅设备,跟云端数据库链接。当然,跟数据库链接的其实不止春藤医院,全联盟的医院都有这样的设备,所有数据都是联通的,方便转院或是其他承接性行为。 理论上只能在知晓身份序列号的前提下查阅相应的病患数据,但这也就针对针对普通人,真要是别有用心的,稍微动用一点手段就能把想查的人查个清清楚楚。 在出电梯的时候,燕绥之拨了一个通讯。 “真找公证员?”顾晏问。 “当然。” 做戏做全套。 燕绥之一脸坦然,“那位不讨喜的当事人在医院这些天都检测了什么,分别是什么结果,确实是很重要的数据资料,找公证员很正常。” 在公证员来之前,他们已经站在数据查阅设备旁边了。 设备旁一直有一位医务人员笑盈盈地守着,活像个站岗的,有谁需要来查阅什么,他就会帮忙操作。 “需要查什么?哪个科室?”白褂子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问道。 燕绥之瞥了眼不远处的摄像头,冲白褂子道:“来取证。” “取证?”白褂子愣了一下。 顾晏给他看了律师证明。 这几天因为贺拉斯·季住在这边,上面下了通知,说过案件会有取证的需要,希望医院各位工作人员积极配合,不过不论是警方还是律师都需要出示证明。 白褂子很快反应过来,依然很有礼貌:“好的,呃……需要我怎么做?” 顾晏道:“不急,等公证员过来。” “行。”白褂子。 顾晏打量了一眼设备,问道:“病人每回做检测,数据都会实时上传?会有遗漏么?” 他问得很不经意,在白褂子听来毫无异常,就像是担心要查询的病患数据不全而顺口问一句。 白褂子道:“放心,不会有遗漏的。” 平日里他在这边可能不怎么能跟人聊天,大多是公事公办地讲一些操作问题,反反复复就那么几个词。这会儿左右要等人,他索性又多解释了几句,“其实也不是都实时上传。一般来说,当天全院的所有检测数据在检测完都会被仪器设备自动备份,这个备份其实是备在各科室的数据库里,到晚上0点之后,才会按照不同科室门类传到云端。毕竟病人的情况医生总要先看一眼的,仪器也不能保证完全不出错。” “这样啊。”燕绥之点了点头。 白褂子干站着可能有点无聊,又问了一句:“除了取证,还有别的什么要查的么?这里什么都能查。” 燕绥之心说这位小年轻可真上道,刚要抬脚就给递梯子。 他笑着说:“是么?几年十几年前的也都有?” “有啊。” “那查查我自己吧。”燕绥之顺着话说,“前几天才来做过检查。” 白褂子一点儿没觉得有问题,帮忙操作了一下,然后把界面留给他们:“填一下身份序列号,再选取日期区间,点查询就行。” 燕绥之伸手点了一下光标,输完两个数字便顿住了。 白褂子纳闷:“怎么?界面卡了?” 燕大教授心说不,我脑子卡了。 这个假身份他虽然适应得还不错,但从来没有刻意去记过身份序列号,之前每回办事序列号都是跟身份验证绑定的,也没要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填。 燕绥之扭头看了眼顾晏,“老师,帮个忙?” 当着外人的面,他也不方便乱喊。只不过以前喊老师,要么是随口的,要么是调侃的。这么老老实实带着点服软的,还是头一回。 顾晏默默消化了两秒,一声不吭开始翻智能机,很快就翻到了燕绥之当初的报到证,把屏幕给他看了一眼。 这回燕大教授总算上了心。 他上心的时候,记忆力向来很好,只扫了一下,便把那串长得令人发指的数字记了下来。 白大褂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卡住,在旁边哈哈笑了几声,道:“没事,就这串序列号,我从初中背到大学,基本隔几天忘一回。每到这种时候,我就很羡慕酒城啊、赫兰星啊那些地方的人,据说那边的序列号都特别短。” “人少,正常。”燕绥之随口应了一句,在输完序列号后敲了查询。 界面缓冲了几秒,接着跳出来一条记录,突兀又清晰地列在屏幕中央—— 他那天的检测结果,真的被传上来了。 姓名:阮野|项目:基因检测|浏览次数:6| 再往后是时间和一些不相干的简略概述 燕绥之面色未变,目光在那个“6”上停留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才又抬手点了一下那条记录,界面一换,详细的检测结果页面弹了出来。 粗略一扫,比当初设备屏幕上显示的还要再详细一些,附有很多说明,下面的页码显示一共有六页。单看这详细程度,如果真有人来查过他的这份检测结果,想知道的差不多都能知道。 燕绥之面无表情地随手翻到了末尾,又突然觉得不太对,往回退到了第5页 那一页上显示的大多是关于基因状况的,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数据活像天书。 只在靠页尾的地方,有一句顺接着后一部分—— 是否进行过基因修正: 这句下面就到了页尾,是一片红白,答案被分隔在了后一页。 燕绥之手指一划,页面轻轻一翻。 就见第六页的开头第一段简洁至极,只有一个字—— 否。 燕绥之一愣。 又把这两页来回翻了一遍。 清清楚楚,真的是“否”。 这回他没再掩饰什么,而是转头朝顾晏看了一眼,而后继续顺着那个“否”字往下看。 就见最后一页的数据都极其简单,虽然非专业人士看不太懂,但依然能从中抠出两句零散却有用的话。 基因修正延续期限:未检测到修正痕迹。 基因修正存续状态:无。 燕绥之看了一会儿,又默默切回到之前的界面—— 是叫阮野,时间也对,序列号没问题。 确实没找错。 那结果就显而易见了,他的数据在上传前被人改过了。 林医生(一) 这种信息修改,对燕绥之来说其实是一种帮忙,可以避免被更多人看到他基因修正的情况。 至于这位暗地里悄悄帮忙的人是谁…… 燕绥之和顾晏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他们打着取证的幌子下楼来,本就是想在上传记录里找到一些有用的蛛丝马迹,没想到收获颇丰,远超预想,而且还不是什么坏消息。 叮—— 大厅感应门在提示音的轻响中应声而开,一位高挑的小姐穿着公证厅制式正装走了进来。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两眼,便将目光投了过来。 燕绥之用手肘戳了顾晏一下,提醒道:“李小姐。” 那位在燕大导演剧本里出镜过的李小姐接收到了讯号,走过来问道,“顾律师?” 顾晏点了点头,“李颖小姐?辛苦跑一趟。” 李颖客气地笑笑:“不辛苦,我们公证厅离这边只隔了一条街,我就当出来散步了。” “需要公证的资料是?”李颖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没多寒暄和废话,直奔正题。 顾晏抬手一指查询机,“一些检测单和就诊记录。” “好的。”李颖走近了一些,调出公配智能机屏幕先拍了两张照。 联盟有通行的一套公证程序,流程操作全部内嵌在各个公证厅配置的智能机内,实时的机内监控将虚假公证的比例尽可能降低。 公证员都叫来了,不可能浪费人力。 况且按照经验来说,就诊记录和检测单确实属于重要资料。顾晏干脆地调出了贺拉斯·季的委托函,函内对辩护律师的行为有一定程度上的授权,像检测单这种基础性的资料,顾晏有权不过问当事人直接调取。 他照着委托函,将上面的身份序列输进查询设备里。 从“摇头翁”案推测案发时间起,到这天为止,贺拉斯·季所有的就诊记录瞬间跳了出来。 前后不到三个月,就诊记录一共22条。 其中有14条是住院这几天里大大小小的检查记录。 李颖一直在用智能机拍录全过程,在看到屏幕上跳出贺拉斯·季的大名和照片时,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似乎有点儿意外,“当事人是这位啊,‘摇头翁’案吗?” “嗯。”顾晏点头,将那22条记录全部导出来。 “之前的报道还说这位很难找到辩护律师了。”李颖说。 这种报道顾晏之前也看到过,都是拜迪恩律师那堆恐吓邮件所赐。迪恩自己倒没怎么样,各种报道却添油加醋了一番,这使得很多律师都声名不会碰这个案子,免得惹一身腥。 “清早刚确认。” 李颖恍然大悟:“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顾晏看了她一眼。 查询设备嗡嗡往外吐着导出的资料,李颖道:“我是说怪不得没有看到什么消息,我敢说明后天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报道说这件事了。” 顾晏一愣,又很快恢复平静,“随意,不干扰司法的前提下不算坏事。” “也对,舆论引导好的话,对打赢官司也有帮助。” 顾晏看上去对这个说法并不赞同,但并没有要多说的意思。他把吐出来的资料,理了一份给李颖,自己留了一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绅士有礼,“劳驾。” 李颖接过资料,很快走完智能机上所有的公正流程,在末尾处签了字。 等她签完再抬头时,顾晏正在跟守机器的白褂子说话,于是她冲看起来斯文温和的燕绥之轻声道:“你是顾律师的实习生?” 燕绥之点了点头,笑道:“你好。” “刚才顾律师有点欲言又止,怎么了?”李颖闲聊似的问了一句。 那么瘫的脸你都能看出欲言又止?燕绥之瞥了顾晏的背影一眼,趁着没被看到笑了一下,道:“他所说的不算坏事应该不是指引导舆论给自己加筹码,只是不希望这件案子相关或者潜在相关的人,关注点始终停留在恐吓快递上。” 那种负面的东西会在不知不觉间改变很多人的选择和判断,包括律师们,也包括法官们。 李颖好奇:“真的吗?” 顾晏已经跟白褂子说完话,转过身来。燕绥之看着他,又开始笑着满嘴跑火车:“假的。” 李颖:“……” “开个玩笑,我猜的。”燕绥之冲走回来的顾晏眨了一下眼睛:“但是我觉得我对自己的老师还算了解,是吧,顾老师?” 李颖又看向顾晏。 很多人都会这样,对于舆论中心或者即将成为舆论中心的人有些好奇,包括好奇他们的真实想法。 不过顾晏的目光还没从燕绥之身上移开,不知道他们用目光交流了些什么,因为背对着其他人的缘故,看不到顾晏的眼神。 总之他虽然没答话,燕绥之却笑了起来。 师徒不愧是师徒,一不小心就让其他人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李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有点唐突,还好只是问了实习生。她挑起漂亮的眉毛,收好资料,冲两人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啦。” 顾晏转头冲李颖道:“打算去哪里?我们开车送你过去。” “回厅里啊,几步路而已用不着送。刚起步就得踩刹车,就这样还容易开过了。”李颖开玩笑说,“下回如果在医院还需要公证,都不用拨通讯,站在大门口喊两声,我们前台都能听见。” 她说着也没耽搁,摆了摆手转身就走了。 只是,走出门口的时候,李颖又转头看了一眼。 那位顾律师一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的手指冲实习生招了两下。尽管距离不近,他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太清,应该依然是正经而冷淡的,但就是跟刚才很不一样,好像在逗人似的。 李颖忽然就觉得很新奇,果然看上去再冷冰冰的人,都能显出所谓的“亲疏有别”。 …… 回到电梯里,燕绥之问:“刚才跟那男生说什么?” “问他查询机能不能直接改记录。”顾晏说。 “他怎么说?” “不能改。”顾晏说,“而且记录在上传云端前,有可能接触到这份记录的,只有科室负责的医生。” 那天负责燕绥之的医生严格来说有两位,一位是原本安排的卷毛,一位是林原。 那两天卷毛不在,剩下的就只有林原了。 重新回到楼上的时候,林原的脸上戴着护目镜,看起来刚去过研究室。 “这么快?” “嗯,公证没那么费时间。”顾晏答道。 “行,那我调试一下设备,赶紧检测吧。”林原把护目镜摘了。 确定他并不怀有恶意,检测就很好配合了。 这种检测不像上次的基因修正,不用脱上衣,只要把管线和金属针探入颈部就行,也不妨碍聊天。 在这过程中,燕绥之和顾晏试探了几次,但林原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那种试探。 又或者意识到了,却避而不谈。 检测等了大约十分钟,结果终于出来了。 林原看着仪器屏幕,道:“……是阴性。” 燕绥之问道:“为什么迟疑?” 林原翻看着屏幕上的页面,目光专注,皱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燕绥之和顾晏走了过去,站在他旁边看屏幕,结果只看到了满页天书。 “有什么问题?”燕绥之问。 林原正在思考的过程中,分出一丝神来,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你很久以前还做过一次基因修正?怎么说呢,扫到了一些很特别的片段,具体什么情况现在还不好说,只能说它对你有些影响,导致你做这些检测时很容易受到干扰。” “哦。”燕绥之目光动了一下,顺着他的话道:“不过这些年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说一样的话,大概也就是胃不太好。” 顾晏在旁边又补了一句,“体质有点寒算么?” 林原:“嗯……” 林原:“……嗯???” 他从思考中抽离出来,眨了眨眼说,“你说谁寒?” “我。”燕绥之道,“有点怕冷,其他没什么。” 林原“哦”了一声,摆了摆手道:“不是这种影响,其实算不上有害,目前也看不出来会引起什么病痛或是别的问题,具体还要进一步检测。你之后还有时间么?这个可能会比较费时间。要进研究室查。” “大约需要多久?” “半天。”林原说,“我要先把研究室的设备准备一下,大概下周吧,你抽个半天时间?” 燕绥之说:“可以。” 林原朝顾晏看了一眼,提醒似的问燕绥之,“你不用问一下你这老师的意见?” 顾晏干脆地说:“我没有意见。” 林原“唔”了一声,点点头,“好,那我给你们开个单子,下周安排好时间跟我说一声。” “那你留个通讯号给我吧。”燕绥之说,“免得我来了你不在办公室。” “我下周应该都在。”林原说着,还是给他报了一串通讯号,“013-09888712。” “谢谢,记下了。” “有什么健康上的问题都可以问我,不过最好是信息,通讯有时候我在手术室接不到。” 两人跟林原简单聊了几句,便要离开办公室。 林原出于礼貌,跟着他们送到了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三个人站的角度刚好,不论是办公室的摄像头还是走廊的摄像头,都有拍不到的死角。 燕绥之往外走的脚步在这时候顿了一下,撩起眼皮看向林原,笑意温和,透出一股跟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成熟来:“对了,我现在就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林医生。” 林原一愣,“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你刚才说了一句话。”燕绥之不紧不慢地说。 “哪句?” “你问我说,‘你很久以前还做过一次基因修正?’。”燕绥之说,“我在想,一般而言什么情况下,才会下意识用‘还’这个字呢?” 林原:“……”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真理——打死也不要跟律师拼细节。 林医生(二) 而且这帮律师都很混账,他们有个习惯——如果发现了什么破绽,他们当时不说,总是不动声色,一本正经地给你喂话题,聊得你彻底放松下来,再冷不丁把破绽摊在你面前。 不知道是什么鬼毛病。 然后你就傻了。 林医生很倔强。 他嘴唇蠕动了两下,垂死挣扎着企图装死:“这句话有什么问题?没有吧。” 燕绥之点了点头,也没有立刻反驳,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今天一共挑过两个人的破绽。” 林原:“还有一个是谁?” 燕绥之一摊手,“你看,你又说了‘还’,为什么呢?” 林原:“……” 他又明白了一个真理——律师问的话永远不要乱接,会傻。 “在很多时候,用这个字眼意味着一句潜台词,就是‘我对其中一个很了解’,所以会直接略过这一句潜台词,直接问还有一个呢——”燕大教授说话不太爱费劲,声音不高,大概也就他们三个能听见,语气又带着点儿语重心长的感觉,很悦耳…… 也很让人牙疼。 他停顿了一下,又看向林原,笑着问:“是吧,林医生?” “……” 林医生不想说话。 他感觉自己活像站在法庭上,被辩护律师怼得无从开口,有一点点懊恼,还有一点点着急。 然而片刻之后他就发现,燕大教授还有办法让他更不想说话。 就见燕绥之堂而皇之调出智能机屏幕,手指轻巧地敲了一阵虚拟键盘。 然后叮的一声,林医生的智能机响了。 他一脸麻木地看过去,发现一条新信息,来信人就是他面前这位刚加的联系人。 信息内容看起来特别有礼: -林医生,关于这次当事人的感染怪状,有几个专业问题想跟你聊聊,这两天有时间吗? 林原:“……” 屁!你俩那当事人知道你们这么关心他的身体吗? 眼看着林原医生脸都绿了。 以免人家交代之前就被气死,顾大律师点头说了句:“辛苦了,告辞。”然后忙不迭把某人拉走了。 这一整天,林原医生活像气出了窍,始终没有动静。 跟他相反的是大小网站。 只是半天的功夫,顾晏的名字就被挂得满哪儿都是,哪里有摇头翁,哪里就有他。这反应速度,比李颖预测的还要快。 菲兹小姐和亚当斯几乎把顾晏的办公室当成了茶水间,一个下午跑了三四趟,最后干脆赖在会客沙发里不走了。 “你看,我就说别接这个案子别接这个案子,你偏不听。”高级事务官亚当斯简直操碎了心,他把鬓角的头发扒开,强行凑过去让顾晏和燕绥之观赏了一番,道:“一天,长了六根白头发,你们数数。” 燕绥之道:“不,九根了。” 亚当斯一听更来劲了,戳着自己的头皮控诉顾晏,“我原本好歹能算得上英俊吧,你这一个案子就把我生生耗老了。” 顾晏朝火上浇油的燕绥之看了一眼,“……” 这是人多没办法,不然早把这张嘴堵上了。 不过亚当斯虽然长了白头发,但心还是向着顾晏的,毕竟是合作多年的朋友了。他最终还是收起了歇斯底里的模样,把炸起来的毛捋顺了,坐回沙发里叹了口气,“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已经在联系一些朋友了,尽量不让舆论一边倒。最近寄给你的快递也会格外注意,查一遍再开。” 菲兹秀了回手艺,给他们每人煮了杯刚刚好的咖啡,然后安抚道:“放心,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亚当斯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小姐,你跟我说说你哪来的自信?” 菲兹一脸理所当然:“你这来的啊。” 亚当斯:“……” 他叹了口气,又默默喝了口咖啡,冲顾晏道:“案子既然接了,你就放宽心去打吧,其他的我努力。” 顾晏在这种时候说话依然理性,看起来丝毫不受报道影响,简单几句话就让事务官先生和行政人事官小姐放宽了心,在他这里吃吃喝喝了一气,拍拍屁股下楼了。 迎来送往了好几回,直到夜里准备睡觉,他都没顾得上去看一眼网上纷纭的报道。 夜里0点12分,装了一天死的林原医生终于回复了那条信息。 其实燕绥之选择当着面发信息,并不是故意要气林医生,而是有他的考量—— 为什么林原会帮他,为什么选择悄悄地帮他,一个字不提? 当然,不排除林医生白衣天使做久了,做好事不好意思跟当事人提。 但更符合逻辑的答案是他被人盯着,或者说他为了避免被人盯上,不想轻易提这件事。 所以他才选择发信息。 一来信息内的理由冠冕堂皇,哪怕林原的智能机并不是完全隐私的也没关系。 二来信息给了林原充分的考虑时间。 有些问题当场问出来,会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压力,好像他不立即给个答复就过不去,而在有压力的情况下,很多人会下意识选择否定的答案,以回避压力。 但信息就不一样,你可以选择回,也可以选择不回,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给答复,而那时候的答复更理性一些。 林医生的回复信息就充分体现了他的理性: -很抱歉刚看到,我明天早上不用坐诊,有什么问题可以一起问。 还刚看到…… 说得跟真的一样。 燕大教授突然发现这些人真正演起戏来一个比一个精,相比而言,反而是他演得最不上心。 不过这样的回复刚好证实了燕绥之的猜想。 他顺手截了个图,挑出“醋溜顾晏”的界面,给对方发了过去,配字:“看,演技跟你不相上下。” 发完,他又配合着林原医生回复一条: -谢谢,去办公室找你?或者找个方便的地方? 林原医生秒回: -不客气,医院前面有一条春林街,街角有家咖啡店,那里的早点不错,8点见? 燕绥之: -好。 正说着,顾晏的信息来了: -直线距离不到四米,发信息? 燕绥之收到信息,干脆起身下了楼。 他敲开了主卧的门,却见顾晏刚从卫浴间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向后耙梳着,露出整张轮廓英俊的脸。他上衣还没来得及穿,正在把尾戒状的智能机往小指上套。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转头看过来,发梢的水珠因为动作滴落下来。 那些线条恰到好处的肌肉纹理说明楼下的健身区并不是个摆设,尽管这些天因为频繁出差的关系,他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状态依然保持得很好。 “怎么不说你还在洗澡。” “洗完了。”顾晏把智能机转了一圈戴好,弯腰从床上捞起一件上衣, 动作间,腰腹的肌肉绷得更漂亮了。 他把卫浴间里没散的水汽一起带了出来,尽管他站着没动,那股温热潮湿的水汽依然扑到了门口。 燕绥之靠在门边眯起了眼,像是被热风撩到的猫。 他忽然觉得顾同学大概是故意的,企图以美色相诱骗他当昏君。 但他同时又觉得讶异,毕竟要是在几年前,有人跟他说他“色相”这种东西能在他身上起作用,他恐怕会面上浅笑心里讥嘲地敬对方一杯红酒—— 说醉话呢。 没想到这会儿居然真的有用。 昏庸潜质被勾出尖的那一瞬间,自救心理倏然占了上风。于是燕大教授就来二楼门口转了囫囵,在顾晏拎着上衣要往这边走的时候,转头就把门关上了,然后脚步匆匆上了楼。 重新靠回床头的时候,燕绥之回味了一下刚才条件反射似的举动,又有点哭笑不得。 白长这么多岁,出息? 这大概是燕大教授生平头一回这么怼自己。 楼下主卧半天没动静,不知道顾同学是不是被他弄得无话可说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智能机里来了一条新信息。 来信人:醋溜顾晏 -我是鬼? “……” 这话看着眼熟,似曾相识。 只是风水轮流转。 燕绥之想了想,回复道: -突然想起点急事。 醋溜顾晏 -什么急事? 燕绥之余光瞥到收件箱,回道: -房东找我。 醋溜顾晏: -不租他的房子了还找你? 燕绥之正经了一些: -联系还是要保持的,那位房东我其实有些在意。 醋溜顾晏: -? 燕绥之回复了一句: -他那样的房子要找租客太容易了,之前何必一直等着我去看?不觉得有些怪么? 当然这些都是借口,他上楼的那一瞬间,只因一股强烈的直觉支配了他那双长腿—— 他倒不介意感受一下色令智昏,只是他这个昏君在楼下可能讨不到什么便宜。 林医生(三) 早上的春林街暴雨倾盆。 雨水顺着风浇灌在咖啡厅的落地窗上,一阵猛过一阵,将店内店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谁看谁都是模糊的。 天色太过阴黑,以至于早8点晦暗得像凌晨。咖啡厅里灯火通明,客人却很稀落,老板打着一个接一个的哈欠,招呼着店员往靠窗的一桌送餐点。 “早上好,一杯马式浓调黑咖,一杯热巧。”服务生将托盘里的东西一样样放下来,“两份松子酥皮馅饼,一份煎肉蔬果卷,还差一杯热牛奶,稍后给你们送过来。” “早上好,谢谢。”林原显然对这里很熟悉,跟服务生还打了个招呼。 他今天难得没穿白大褂,只穿了一件米色外套和牛仔裤,显得比之前高挑年轻许多,看着还有些不习惯。 “今天早上我本来可以睡个回笼觉的。”他耷拉着眼皮冲对面坐着的两人说。 服务生已经走远了,他们坐着的位置周围都空着,雨稍急一点都能盖过他们的声音,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都听不见。 “这好像是你订的时间,林医生。”燕绥之提醒了一句,手里的银匙搅动着黑咖啡。 林原似乎被店长传染了,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他抹了抹眼角泛出的生理性泪花,目光在燕绥之和顾晏之间打了个来回,道:“我是处理一个研究报告睡得晚,你们两个怎么也跟一晚上没睡似的。” 说话间,服务生又端着托盘来了,“蜂蜜牛奶,热的。” 燕大教授眼睛都不眨就开始说瞎话,“我是因为隔壁院子里的猫闹了一晚上,太吵。” 然而隔壁的猫早就被人道处理过了,冤得不行,要知道自己这么被污蔑,准得挠花某些人的脸。 燕绥之自己胡编乱造了个理由,又开始坑害别人,“至于顾老师为什么也没睡好,我就不清楚了。” 顾晏瞥了他一眼,直接将他端起来的黑咖啡截了过去,把那杯蜂蜜牛奶搁在他面前,冲林原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楼上的住户不消停,扰人睡眠。” 燕·楼上的住户·绥之:“……” 林原哪懂他们这些哑谜,听了顾晏的话还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理解理解,我楼上那位大概天天在家打篮球联赛,还不铺地毯。” 服务生最后又来了一趟,搁下餐厅赠送的一小份鲜果。 “好了,几位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按铃叫我,我就不打扰了,用餐愉快。”他说完点点头就离开了。 直到确认不会再有闲杂人靠近,三人这才心照不宣地奔向正题。 林原说:“聊之前,我需要先确认一下——” 他手指在燕绥之和顾晏之间来回指了两下,“你们之间,该知道的都知道?没有什么需要回避的?我需要有个数,也好清楚这个聊天能聊到什么程度。” 这话说是“你们”,其实问的就是燕绥之。 燕绥之毫不避讳,笑着道:“没有需要回避的,我能听的他都能听。” 林原点了点头,“好。” 其实他刚才的问话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和立场,一是他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二是他跟燕绥之和顾晏并不对立,甚至是为他们考虑的。 燕绥之老老实实地喝了一口蜂蜜牛奶,问道:“我的基因修正是你做的?” 林原:“是我。” “所以当初是你从酒店把我弄出来的,这个智能机也是你留的?包括假身份,绑定的资产卡,还有那张单程飞梭票?” “不全是。” “什么意思?”燕绥之疑问道,“还有别人?” 林原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终于精神了一些,他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其实是这样的——” “那时候有一位长辈,算是我曾经的老师吧,托我帮一下这个忙。”林原说,“其实最初我不太想乱蹚浑水,我是救人的,不是帮别人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的,尤其还是在未经登记和授权的前提下,很容易出纰漏。”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改主意了?” “因为知道了需要修正的人是你。”林原说。 这话听着就很奇怪了,燕绥之开始重新打量林原,“我们之前认识吗?我对人脸的记忆应该不算差,但是确实不记得你。” “确实不认识,不过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你了。”林原说,“因为我弟弟。” “你弟弟?” “确切地说并不是亲弟弟,是我旧领居家的儿子,他母亲跟我母亲沾着远亲。” 远得不能再远的关系,除了姓氏一样,就再找不出任何相似的点了。 林原对那对邻居最深的印象就是总有吵不完的架,屋里永远是鸡飞狗跳,隔三差五就能听见碗碟摔砸的声音。那时候林原自己还在念中学,每天早晚乘快轨往来于两点之间。十次回到家,起码能有八次会在楼道里捡到邻居的儿子。 那时候那个孩子顶多五六岁,就坐在楼道台阶上呜呜地哭。 邻居家的争执隔着密码门听见,林原也不好把哭着的孩子强行塞进门,就只好领回自己家。给点零食,给点玩具,那孩子就慢慢开心起来。 领的次数多了,那孩子几乎就成了他半个弟弟,就连他爸妈都这么说。 但林原一家并不是常住的,他们在那里住了几年就搬走了。搬家不可能拉着邻居一起,那之后的几年,林原再见到那个弟弟的机会就骤然减少。 关系日渐疏远起来,以后可能也再没什么交集了。 那时候的林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结果没几年他就听说老邻居家出了事。 男主人中年之后遭遇危机,酗酒越来越严重,原本只是吵闹的关系,慢慢发展成动手,一次比一次严重。十岁刚出头的儿子为了护住妈,也总是一道遭受拳打脚踢。 “我有几回碰见他,他脸上身上都带是伤,让人挺不好受的。”林原说。 那段时间里他跟那个弟弟的联系又多了起来,试着给他处理过很多伤口,慢慢就成了熟练工。那时候刚好要升大学,他干脆就选择了学医。 林原上大学的第一年,那个弟弟13岁,他的母亲忍无可忍在一次毒打中冲进厨房抽了一把水果刀…… “他母亲的案子是你接的。”林原看向燕绥之,“很多年前的事情,你可能记不得了。” 这么多年来,燕绥之接过的大大小小的案子太多,林原没提之前,燕绥之确实不记得还有那么一桩案子,听他提了几句后,倒是被勾出一些模糊的回忆。 “有点印象。”燕绥之说。 “如果不是你的话,他母亲当时的境况会很麻烦。”林原道,“那之后我那位弟弟就非常崇拜你,但他很腼腆,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就总跟我念叨,还说以后大学也要学法。” 燕绥之莞尔:“学了么?” 林原轻轻摇了一下头,“没有,他有遗传性的病症,你知道的,赫兰星那一带这种情况不少见。那时候的基因修正手术可不像现在成功率这么高,作为治疗手段还很不成熟,死在手术台上的不少见。” 燕绥之略微出神了一瞬,垂着目光“嗯”了一声,“确实不少。” 那位弟弟过世的时候,林原大学还没彻底毕业,在医院轮岗实习,还没定下明确的方向。从那之后,他就钉在了基因大楼。 不过即便他再怎么学有所成,再怎么完善基因设备,再怎么提高手术成功率,那个曾经让他们一家都跟着心疼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这是我愿意蹚一下浑水的原因。”林原的语气温和但笃定,“我那个弟弟有点傻,总对我们家说好人有好报,后来也总这么说你。这些年在医院呆久了,对我来说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见多了生离死别,有意外的有人为的,自己都变得麻木起来,好像不麻木一点都做不稳手上的活。但可能被他念叨多了的缘故,那句话我其实也挺信的。或者说不是信,是希望。我希望好人有好报……所以怎么可能对你袖手旁观。” “谢谢。” “那倒不用。”林原道,“我夹了一点私心的,倒希望你别太介意。” 燕绥之没反应过来:“什么私心?” “你的假名,我私心用了弟弟的名字。” “你弟弟的名字?”燕绥之揪着模糊的印象回忆了一番,“我记得你弟弟不叫这个,记错了?” “没记错,他原本叫盛野。后来改成了他母亲的姓,跟我母亲算一家,姓阮。” 燕绥之了然。 听了林原的初衷,他忽地想起了在酒城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有些感慨,又有些没好气:“别的不说,演技是真的厉害,当初我烫了脚去你诊室,你那反应活像根本不认识我。” 林原干笑着摆了摆手,“没那演技没那演技,不是装的,是真没认出来。基因修正起效和失效不一样,不会立刻有反应,得有几天缓冲过程。我当时给你做完修正术就走了,确实不知道修正完成之后你的长相。” 那天在酒城,他是真的没认出来燕绥之是谁。 还是在光脑上点开病患诊疗单的时候,他才看到“阮野”这个名字,然后恍然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 那一瞬间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就好像他跟弟弟阮野只是联系渐疏,多年没碰面。他忙于工作,而阮野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沿着生命线继续悄然长大。然后某年某月某个上午或下午,懒懒的阳光顺着窗子爬进诊室,他碰巧接到一个来就诊的年轻男生,也许有点小毛小病,但三五天就能好,无伤大雅。 他会看着诊疗单上的名字一愣,然后大笑起来,说,“好久不见,差点儿认不出你了。” 房东(一) 想起那些往事,林原有些怔愣。 等他再回过神来,对面的顾晏正用银匙轻搅着咖啡,而燕绥之又慢慢喝了一口蜂蜜牛奶,目光落在他身上,温和平静。 他们应该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毕竟刚才聊的内容不知不觉偏向了林原自己,而对他们来说,还有很多事情依然被掩盖在云雾中,并不清楚。 但他们谁都没有催促的意思。 就好像他们只是单纯地来陪林原吃一顿早餐,陪他回忆一个故人。 林原忽然觉得,之前打过的交道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就是两个内心温柔的好人,符合他对“朋友”的一切定义。 这就够了,其他都不再重要。 “说远了,有点走神。”林原抱歉地说。 “没事。”燕绥之笑了笑:“我不觉得回想这些人和事是在占用时间,是么顾老师?” 林原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是,等等啊,谁是谁老师?你不是……那什么……院长么?” 说到“院长”两个字的时候,他下意识放低了声音,吐字哼哼唧唧的很含糊。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其实周围没有杂人,不用这么小心翼翼。 先前燕绥之也说过这个称呼,但林原以为那是因为不确定他的身份和知情程度,所以连称呼都很注意不露马脚。 现在看来,好像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 “我是啊。”燕绥之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说:“但是某些人以前做学生的时候总拉着脸,可能挺想造反的。我毕竟很开明,不介意让他过过瘾。” “……” 谁要造反? 顾晏无奈地瞥了他一眼。 但略作细想,这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没错。 于是顾大律师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作反驳,挑着眉一脸淡定地端起了咖啡杯。 林医生心说闹了半天原来就是逗着玩儿的,我真是一点都不懂你们这种师生。 “好吧。”林原又问,“我知道你们还有想问的,有什么说什么。” “你之前说,帮我做基因修正是受一位长辈所托?”燕绥之问,“我很好奇你的那位长辈是什么人,他为什么救我,又是从哪里得知我可能会有危险的?” “他说是因为听到了一通通讯,更具体的他不太愿意说,因为说多了就真会把我搅和进去。对了,他是雅克的养父。”林原下意识解释了一句。 说完他又反应过来对面两位对“雅克”这个名字并不熟,“上次你们说有点印象的,那位跟我一个办公室的卷发医生,就是原本要给你做基因检测的。” “哦,卷毛医生?”燕绥之和顾晏都点了点头,表示想起来了。 “对,他的养父。” 这就奇怪了,燕绥之根本不认识那位卷毛医生,对他的所有印象也不过就是擦肩而过的随意一瞥。他的养父又是哪位?这一竿子叉得是不是有点远? “你应该不认识他。”林原说,“他托我帮忙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你不认识他。” 燕绥之更觉得奇怪了:“我不认识?不认识他为什么救我,也是因为以前接过的案子?” “不是吧。”林原摇头道:“他说是要还债,具体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还债?”燕绥之发现林原不比他们清楚多少,顿时有点哭笑不得,“你当时都不问问清楚,就来蹚浑水了?万一是诈你的呢。” “那倒不会。”林原笑了笑道,“辫子叔……哦,就是那位长辈虽然是爱开玩笑的性格,挺不受拘束的,但关键时刻很靠得住,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那时候我贪玩出了意外,在医院住了有两个月吧,刚好跟他雅克,就是你们所说的卷毛同病房。他来陪卷毛的时候,总会顺带着一起逗我,一来二去就熟了。要真不是好东西,我那时候就该被拐了卖了。” “他教过我不少东西,没上大学前,那些简单的伤口处理、急救包扎之类的都是跟他学的。上大学之后,有些专业方面弄不明白的也会问他,所以能算我半个老师了。” 看得出来,林原对那位长辈非常尊敬。 会教专业的东西…… “也是医生?”顾晏问。 林原说:“对,以前是。” “为什么说以前是?” “后来因为一起医疗事故辞职不干了。”林原说着,又补充道,“这个是他唯一不太爱提起的话题,所以我知道的不多。好像是手术成功率不高,病人过世了。我后来琢磨着估计是基因方面的手术,那时候这种手术成功率很低。不过我倒觉得这种事其实跟他关系不大,毕竟他又不是负责做手术的医生,他天天都蹲在研究室,就是医疗事故也扯不到他头上啊……” 他嘀咕着说完,抬眼一看,却发现燕绥之目光落在某个虚空的点上,似乎正在出神想着什么。他看起来心情有了变化,至少不像之前那样放松温和,因为眉心是皱着的。 “怎么了?”林原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手。 “嗯?”燕绥之回过神来,皱着的眉心依然没松:“他什么时候辞职的?” 林原想了想,“很久了,具体哪年我也记不清了,大概二十五六年前?” 燕绥之沉默了一会儿。 单从他的脸上很难看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这让人莫名觉得有点忐忑。 林原踌躇着刚想开口问两句,就瞥见顾晏握住了燕绥之搁在桌面上的手。 嗯…… 师生感情这么好的吗? 林原张开的嘴巴又合上了。 他听见顾晏低声问了一句:“怎么?” 燕绥之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看得出来他本来没打算说什么,但被顾晏询问之后,还是答了一句:“想起我父母了,他们也是手术出了些问题。” 他说着,反手拍了拍顾晏的手背算宽慰,目光重新投落在林原身上,道:“可能我想多了,不过时间确实有些巧。” 但是……再结合那位长辈所说的救他的理由——为了还债。 巧合是不是多了一些? 燕绥之问:“你有那位长辈的联系方式么?帮我拨个通讯,我想跟他谈一谈。” 林原在通讯录里翻出备注着“辫子叔”的那条,然而很是不巧,接连拨了四五次都没人接听。 “过一会儿在试试,可能现在正忙。”林原说。 “那么,有他的照片么?” 林原:“你等等。” 关于医疗事故和燕绥之父母的关联,他不敢细想,因为担心那位敬重的长辈真的跟燕绥之父母的手术有关系。林原点开自己的智能机,翻找得极其专注,一方面希望能找点什么转移一下燕绥之的注意力,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多帮到对方一点。 然而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墨菲定律。 他担心自己找不到照片,于是他还真就没找到。 翻遍了智能机所有角落,愣是一张没有。 “居然真的没有,说来也真是……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居然连张合照都没拍过。连他的社交平台我都翻过了,空空荡荡万年没一条状态,更别提照片了。” 燕绥之提醒道:“卷毛呢?他有么?” 林原的笑容更尴尬了,“这个……不太好问。” “怎么?” “小的时候卷毛跟他养父关系是很好,特别亲。但是卷毛大学毕业那阵子不知怎么两人闹崩了,后来卷毛的亲生父母家又来找他恢复联系了,这就更尴尬。总之,他们两个现在几乎是断绝关系的状态。在卷毛面前提辫子叔,和在辫子叔面前提卷毛……说不上来哪个更找死一些。要不然辫子叔也不会选择找我帮忙给你做基因修正了,肯定先找卷毛,你说是吧?” 他解释了一通,又显露出一些羞愧来:“这么看来还真是抱歉,其实除了给你做基因修正,我在这件事上基本就是个局外人。如果能再多给你提供些信息就好了……” 林原自我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调出了信息界面,给卷毛拨了个通讯。 等待接通的表情活像进了灵车。 好在对方并没有让他在灵车里躺太久。 “喂?雅克?” “啊对,不是,没有忙不开,不用急着赶回来。你最近还在中心医院?老人家怎么样了?” “哦,那还好,放心。那什么……问你一件事。” “你那有辫子叔的照片么,发一张给我?他的通讯我怎么也拨不通——” 这话刚说完,他就顶着一张灵车炸了的脸,把耳扣摘下来了,“他直接挂了通讯……” 不过燕绥之却抓住了另一个词:“等等,你刚才说中心医院?是指区立中心医院?卷毛在那里?” 林原点了点头,有点茫然于他的重点:“对啊,我上次跟你们说过吗?他家里有人因为小作坊的事故去世了,呃,就是他亲生家庭那边。然后他的外祖父母伤心过度也进了医院,好像还不肯转来春藤,所以他有些烦心挂通讯也正常,就是照片可能要不到了。” 燕绥之又朝顾晏看了一眼,两人目光交汇,想起了同一件事。 当时在酒吧碰到的那位蓝眼睛医生去的也是区立中心医院。 但是……在他的印象里,卷毛医生的眼睛好像是浅棕色,或者金棕色?总之并不是蓝色。 就在他试着回想这些的时候,林原的智能机震了一下。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把照片发我了!”林原看着新信息,满脸诧异。 他傻了两秒便干脆地把屏幕翻转过来,伸到燕绥之和顾晏面前,“喏——辫子叔长这样,你有曾经在哪见过么?” 燕绥之看着屏幕默然片刻,干巴巴地说:“有点眼熟。” “是么?”林原惊讶了一下。 顾晏也看着他,“眼熟?” 燕绥之点了点头,语气毫无起伏,“说来挺巧,他跟我的房东长得一模一样。” 顾晏:“……” 林原:“……” 房东(二) 林原干笑一声,说:“居然还有这么巧的事。” 真的巧吗? 这其实已经根本不是巧合了,而是这些“巧合”本就目的明确,径直奔到了他身边。 他当初醒来之后没有用那张飞梭票,转而去了南十字律所。如果房东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他的举动,想要知道这些并不困难。 那个用来安置他的公寓租期结束,他自然需要新的住处。 房东可以算好了时间,以合适的身份出现。 他上回就说过,他认识很多曾经在南十字工作的学生,通过这些关系线,想要跟帮燕绥之找房的洛克碰上面,再简单不过。 难怪燕绥之因为出差错过看房后,他会愿意迎合时间重新再安排一次。 也难怪他会愿意给七天的试住期,让燕绥之先安顿下来,就连房租的支付方式都相应跟着改了口。 “你之前有觉察吗?”林原问。 燕绥之摊了摊手,“很难不觉察,毕竟除了原定房租超出了我现在的承受范围,其他几乎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时间很巧,就连卧室里摆放的照片和装饰都很巧。” “房租多少?”林原有点诧异,“既然都奔着你去了,辫子叔干嘛把初始租金定高?为了不那么显眼?他也不怕你一看初始租金就跑了?” 燕绥之默默喝了一口牛奶,含糊地说:“听起来没什么,但他可能忘了我现在只是个实习生。” 顾大律师看不下去了,开口帮房东说了一句话:“恕我直言,那个租金其实定得很巧妙。刚好压在一般实习生的承受线上,正常学生商量一下就能租。他显然考虑到了你是个实习生,只是没想到你连钱都不存就敢租房。” 燕绥之:“……” 他怎么找了个这么会拆台的人坐旁边? 林原缓和了一下场面:“……这样的租客确实闻所未闻。” 燕绥之哭笑不得:“你的早餐要凉了,医生。” 换句话说就是——你先塞两口吃的闭嘴好吗? 林原低头咬起了煎肉蔬果卷饼。 咬了两口,他又笑起来:“这么看来,虽然辫子叔万分努力,你俩能碰上面依然靠的是狗屎运。” 燕绥之:“……” 他边吃着早餐边给房东发了一条信息: -什么时候回德卡马? 过了大约五分钟,房东的回复才到: -被五万只鸭子闹到耳鸣,刚看见。原本今天就该在德卡马了,但是临时有事,我得在这边耽搁一天,明天到吧。 燕绥之: -五万只鸭子? 房东: -被一屋子的人围追堵截,逼我找人来场黄昏恋。不提这个了,找我有事? 燕绥之: -没什么,请你喝个下午茶。 他们的关系已经熟到能约下午茶闲聊的程度了?不至于。这意思基本就表示有话要谈。 房东显然也是明白的,只不过他想的方向不太对: -怎么?你改主意了?男朋友和房子决定选房子? 燕绥之没对顾晏开屏幕隐藏,顾大律师刚好看到了这段对话,手指一拨,越俎代庖把信息界面关了。 对面的林医生一口卷饼噎在喉咙里。 他噎得满脸通红,捞起自己的杯子猛灌的时候,智能机响了起来。 “喂……”他匆匆忙忙点了接受,这才发现居然是个视频通讯,“辫子叔?” 耳扣还没被他塞进耳朵里,对方的声音隐约从里面传出来,“你干什么了脸红成这样?对面坐着漂亮姑娘啊?” 这声音不是房东又是谁? 林原一脸尴尬地朝燕绥之和顾晏看过来,“没有,不是,吃早饭噎着了。至于对面——” 他话还没说完,房东又开口道,“有个事还挺急的,你先听我说。你在餐厅?” 视频里,从房东的角度应该能看到林原背后的大致场景。 “嗯。什么事?”林原问。 房东道:“我最近跟那位有点接触。” “哪位?”林原一时没反应过来。 房东“啧”了一声,“还有哪位,我让你帮忙的那位,你在餐厅我能怎么说?” 林原总算反应过来他说的就是燕绥之。 他又朝燕绥之和顾晏看了一眼,刚要开口,房东又开了口:“我觉得他可能察觉到什么了,最近正乱,你那边说话做事注意点,别被他揪住什么小辫子,别让他起疑心。” “辫子叔,我觉得这事——”林原说。 房东:“什么你觉得,你就当接了一次私活,其他都别参与。他那边我回头再解释。” 林原再次试图开口:“我的意思是——” “不管什么意思,总之你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没什么能让他知道的。不过你也别紧张,我就是来给你打个预防针,他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快逮住你,对于这点,我还是有点信心——” 林医生被堵得实在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干脆把视频通讯的镜头改成了全景模式,然后手指一滑。 屏幕上他的脸就换成了燕绥之和顾晏。 房东:“………………的。” 对面丁零当啷一声响,镜头滚了好几圈。 燕绥之和顾晏适当用眼神表示了疑问。 林原捏着眉心解释道:“智能机掉了。” 一阵兵荒马乱后,房东那边的镜头重新恢复正常,能看见他正坐在一个花园小庭院里,背后一堆不知是邻居还是亲属的老头老太哇哇聊天。 房东应该是坐在一个秋千板上,抱着绳小幅度晃着。他瞪了林原好半天,又瞪了燕绥之好半天,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哎……你们怎么这么会挑时间。” 燕绥之笑笑:“过奖。” 房东气得牙疼:“我是在夸你吗?”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那帮老头老太太,冲其中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老太太招了招手,道:“彩虹果好吃吗?” “特别甜!”老头老太们很给面子。 “下次回来再给你们带两箱。”房东说,“还记得我这几天跟你们说的吗?别乱吃东西,水现喝现倒,别出去乱跑,别接触感染的人,毛姆先生过会儿就到,对他别客气,就当使唤我一样,但别离他的视线太远。” “还有,妈你别装腿疼,别让毛姆手足无措把你塞进医院,他以前是军人可不是军医。” 之前招手的老太太冲他喊:“不是我想装的。” “怎么?还有人逼你吗?”房东道。 老太太继续喊:“算了,不告诉你。” 房东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转过来对着视频这头的燕绥之他们道:“我母亲舍不得我上午走,装腿疼硬是多留了我半天,还报废我一张飞梭票。” 老太太叉着腰过来,伸手怼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了我不是故意装的。” “好吧好吧。”房东举手投降,嗯嗯应和,“我把老人们安排好了,现在就去港口,明天早上应该就能到德卡马。我到了给你通讯,你们可以一起再来看看房子,租期价格都可以好好聊。” 他说着又眨了一下眼,最后一句话加了重音。 虽然通讯里不方便直接聊,但是这种两名身份把话说开的状态却很令人愉快。 挂断通讯之后,燕绥之和顾晏又跟林原聊了一会儿。 “医院上传到云端的数据,我那个是你改的?” “不然还能有谁?” “你看过那条的浏览记录么?显示着该记录被浏览过6次,除了我自己点的,剩下5次都是你?” 林原一脸“果然”的样子,“上传之后,我只在设备上查询过一次,为了确认显示出来的结果有没有更改。剩下4次另有其人。” 尽管他说自己只是帮忙做了个基因修正,没有接触过什么更深的事情。但他所表现出来的,却没那么简单。 “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燕绥之问,“比如那天的停电,真的是意外?” 林原摇了摇头:“说不好,我发现停电后问过原因,他们说是楼下研究室设备故障导致的。但确实有点巧,我想……应该是有人在试探你。说起来,在那之前,你有过什么会让人起疑心的行为吗?比如会让人觉得你这个实习生有点不对劲之类的?” 燕大教授很有自知之明地咳了一声,“要这么说的话,可能每天都有那么几件吧。” 林原:“……” 健身(一) 虽然他并没有把伪装裹得很严,但也不至于到处都是怀疑他的人,总得打过交代有过接触,严格说来,无外乎几个集中处—— 有可能是南十字律所,毕竟一个实习生如果表现得不对劲,最容易察觉的,应该就是律所内部的人。 也可能是春藤医院,他在这段时间内因为身体缘故进过的医院都是春藤系的,虽然有林原暗中帮忙,但也不能保证不会有某份检查或者某份资料,被有心人注意到。 亦或者……是法庭。 酒城那次基本都是顾晏的事,他参与得不多。但是天琴星上乔治·曼森的案子,他可是全权负责的。也许是法官、也许是坐在对面的控方、也许是庭下旁听的某些人,比如曼森家族。 而这三处地方居然难分高下,可能性都很高。 “不管怎么说,谨慎点总是好的。”林原说,“如果停电是故意的,那就代表有人想看你的检测结果,以此来确认一些事情。我想着既然他们要看,与其把你的那份数据删除,不如稍微改一下。免得对方看不见还不死心,以后再找别的茬。” 燕绥之点了点头,“费心了。” 三人随意聊了一些,一顿早餐吃成了上午茶。 临走的时候,林原突然想起什么般拍了一下脑门:“对了,你第二次基因修正不剩多少时间了。需要我再给你补做一个么?” 燕绥之略微思索了一下,摇头道:“暂时不用,我也不能总占着你弟弟的名字。” 林原笑笑。 “不过我一直想知道,修正失效的话,是慢慢起效,还是瞬时起效?”燕绥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上一次出差几天回来,就有人说我长得有些不一样,不过不明显。但那之后我去过天琴星,又回到德卡马,这段时间区间比之前长,却没人提过我有新变化。” 林原点头道:“放心,一天一张脸那谁受得了。这种暂时性的基因修正就是这样,前期会有细微的变化,你的主要变化都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之后的变化很小。现在已经算后期了,后期反而稳定,每天的变化几乎为零。所有该有的变化会在失效的最后3个小时里发生,那段时间可能会有高烧或休克的情况,总之不会好受,你一定要记得提前来找我。” 他说着又有些懊恼,“早知道给你做个三年五年的。” 本来预备着把燕绥之送远点,等安全了再说。没想到这人根本送不走。 燕绥之哭笑不得:“你怎么不干脆做永久的呢?” 林原居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还真考虑过,不过以防万一没那么做。” 联盟正规的基因修正大多都是有年限的,永久性的基因修正所占比例不到15%。因为在公众的认知里,关于基因修正的科普一直在强调,现今的技术只有基因修正术“生效”和“失效”的概念,不能无损回溯。也就是说,你如果选择做永久性的基因修正,但凡出现了问题,只能选择叠加新的基因修正来弥补,而不能让自己完完全全恢复成基因修正前的模样。 “我对我原本的长相勉强还算满意,一辈子回不去我可能要跟你结仇的。”燕绥之开玩笑说。 林原摆了摆手:“也不至于。我现在搞的就是这方面的研究,最近刚巧有突破,试验例的成功率已经到75%了,只不过还没往上级报。等再过一阵子,再稳定点。” 他最终又额外强调了一句:“失效前务必记得来找我,不然三个小时大变活人很吓人的!” 说完他才离开咖啡厅,打着伞走进了暴雨里。 这一上午的沟通还算顺利。 准确而言是出乎意料的顺利,有可能是响应先辈那句“有得必有失”,下午跟当事人贺拉斯·季的沟通就糟糕透顶。 这位当事人对暴雨深恶痛绝,看到雨水不断地被泼到窗上就特别烦躁,一整个下午都坐在窗户前,一直看着外面,问什么都是哼两句,活像牙疼。 一时间很难判断他是没事找事,拖着不想交代,还是真的对暴雨这么抵触。 好在这件案子没这么快被提上法庭,顾晏还有充足的时间跟他慢慢耗。 一个小时的会见时间几乎完全被耗在了沉默里,不过在最后,一直盯着窗外的贺拉斯·季有一瞬间眼神闪现过变化,眼珠一动就像雕像倏然活了似的。 燕绥之注意到了那一瞬,为了防止惊动到贺拉斯·季,他提醒顾晏的动作特别小—— 抱着胳膊的手指在顾晏手臂上轻轻挠了两下。 顾晏:“……” 燕绥之用口型说:“看我干什么,看窗外。” 让贺拉斯·季眼神活起来的,是窗外一只扑棱而过的鸟,狼狈地转了一会儿便找了个屋檐角落躲雨。 直到那鸟在檐下蹦蹦跳跳,贺拉斯·季才讥讽地笑了一下,道:“傻鸟。” 这就是他会见中所说的全部了。 这场暴雨耽误了德卡马不少人的工作,以至于大家想忙都没地方忙,南十字这天大律师出奇地全,而且都在傍晚准点下了班。 燕绥之和顾晏在楼下的餐厅随便吃了一点当做晚饭,便回到了城中花园的别墅。 难得有时间在屋子里呆这么久,顾晏不想回房间,拉着燕绥之坐在沙发上。 人就是这么奇怪,“男朋友”也好,“恋人”也好,只不过简简单单几个字,就能产生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好像有了这些称呼做调剂,什么无聊的事情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哪怕是窝在沙发上看新闻报道、看案件资料、或者单纯地享受一本书,看一场电影,都比以前多了一丝缱绻的味道。 更何况沙发旁的落地玻璃窗外夜景很好,那几株灯松顶上有玻璃遮着,暴雨对它们的影响有限,泥土的浓重潮味反倒让灯松虫出来得更多,星星点点安静又浪漫。 然而…… 有些人丝毫没有这方面的细胞,一点儿也不配合。 燕绥之在沙发上窝了没一会儿,就搁下手里的纸页,目光落在了客厅另一头没开灯的地方。 顾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自己的健身区。 燕大教授莫名想起自己讨不着的便宜,鬼使神差道:“顾晏,健身区借我用用。” 顾晏一头雾水,觉得这人想一出是一出:“怎么了?” 燕绥之一脸深沉:“想起我以前住处落灰的器材了,不过以前每天会晨跑,自从来了你这里,连晨跑都取消了。” 顾晏:“……我不得不提醒你,最初两天我晨跑的时候敲过你的门,敲完之后我收到了一条信息,你隔着门发给我的,我还存着。” 他说着,就开始调证据。把智能机屏幕翻出来送到燕绥之眼前,接连两条信息并排靠着,每条的内容都只有两个字,言简意赅:“不去。” 现在假惺惺地要锻炼了,多见鬼啊。 燕绥之“啧”了一声,抬手就给他把那两条罪证删除了,然后摊手道:“我就是想锻炼了,借不借吧?” 顾晏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去一楼的房间里翻了一条白色的新毛巾,自己也拿了一条。 他把毛巾往燕绥之头上一盖,顺势轻拍了一下,“借,我也一起。” 燕绥之拽下毛巾,乌黑的头发被弄得有点乱,心说一起什么一起?一起锻炼完了共同进步,对我来说不还是白作功吗? 但是没等他表示异议,他就被顾晏牵着走了过去。 这下好了,托这双不听话的脚的福,不练也得练了。 健身(二) 某种程度上来说,燕大教授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他独断专行起来总是一脸笑意,满嘴歪理,偏偏能把对方绕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就妥协了,还觉察不出什么错。 但这是普适性的,对付外人的。 到了顾晏这里从来就不起作用。 燕绥之想劝说顾同学放弃锻炼,别瞎凑热闹,最好能让他独自增肌默默成长。于是在前半段时间里,他的手脚很忙,嘴也没歇着。时不时对顾晏进行一波精神污染和干扰。 顾律师不为所动。 他掐着点结束了第一组,从器材上下来,弯腰拿起地上搁着的能量水。 刚拧开盖子,某位教授就“哎”了一声,冲他抬了抬下巴,道:“我喝两口,有点渴。” 顾晏又瞥了一眼墙上的星区时钟,把能量水递过去,用瓶口碰了碰他的嘴唇,没好气道:“半个小时嘴没停过,不渴就怪了。” 作为一个昏睡数月,醒来后身体又一直不太强健的人来说,就算底子不差,也不太适合一上来就运动得太剧烈,顾晏一直盯着他的强度,以免他心血来潮超出负荷。 不过即便这样,半个小时对燕教授来说也很有效果了。不停还好,一旦停下来就是汗液长流。 他扶着器材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然后接过能量水,小口小口地喝了一些。 都是半小时,他已经这样了,顾晏却连喘都没喘一下。 燕绥之咽下能量水,又试着哄骗了一回:“你看,这点强度对你根本不起作用,汗都没出几滴,练着多没意思。” 健身区的落地灯在一角发着温和的光,他的脸一侧背着光,眼睫投落的阴影被拉得深而黑,眸光便从那片阴影里睨过来,带着半真不假的玩笑意味,在顾晏身上打了个来回。 他说着,又喝了一点能量水润喉咙。 汗液顺着他微仰的下巴滴落,又顺着脖颈拉出的筋骨线滑下去,很快便湿了一片。 顾晏看了一会儿,伸手抹开了他脖颈上的汗珠。 拇指纹理从皮肤上摩挲而过的感觉极为清晰,燕绥之眼睫颤了一下,好不容易有点缓和的呼吸又重了一点。 也许运动会适当刺激人的神经。 等燕绥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跟顾晏吻在了一起。 他微抬着下巴,摩挲着顾晏的侧脸回应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抵着对方的嘴唇喘了两下,道:“你故意的吧?” “什么?” “妨碍我锻炼。”燕绥之说。 “究竟是谁先妨碍谁?”顾晏低声问了一句,又把他那张恶人先告状的嘴堵上了。 这次没过一会儿,燕绥之就偏开头服软道:“行吧行吧,我先妨碍的。” 本来气就没喘匀,被顾晏这么一弄,活像跑了一小时。 “让我先站直,这破玩意儿的柄一直在后面硌着,有点疼。”燕绥之后腰一直抵在器械上,刚才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明显一碰就痛。 “我看看。”顾晏闻言拉了他一下,撩开衣摆看了一眼。 刚硌完还看不出青不青,他伸手在那块轻按了两下,“这边?” 燕绥之抓住他的手紧了一下,看得出来是真的硌重了。 顾晏压着他的肩膀缓了一会儿,而后亲了请他的嘴角,站直身体道:“我去拿药。” “哪有那么夸张?”燕绥之说。 但是顾晏已经走到柜子那边,在药箱里翻找起来。 上次药箱被清空之后,他们重新补过一批新药,里面当然也有化淤青的喷剂,磕磕碰碰的喷完揉按一会儿就能好。 燕绥之没有跟过去,他刚才也被撩出火了,这会儿正靠着器材缓和呼吸。 他看着客厅里顾晏的背影,若有所思。 喷剂在汗淋淋的皮肤上用了没什么效果,燕绥之也不琢磨什么锻炼了,干脆上楼洗了个澡。 顾晏上来的时候,他的头发刚吹得半干。 燕绥之看到了他手里的喷剂,“还真打算用药?老实说,一看到这种东西,我就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年纪。” 顾晏无视了他的胡说八道,朝床和沙发椅各扫了一眼,“趴床上,还是趴沙发上?” 燕绥之:“……”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谁让他硌到的是后腰呢,除了趴下,没别的选择。 燕大教授突然觉得自己白瞎了半个小时的锻炼。 他一脸牙疼地来回打量一圈,干脆怎么舒服怎么来,趴在了床上。 床塌陷下一些,顾晏坐在了旁边,他上来之前也已经洗过了澡,温热的躯体伴着沐浴剂的清淡冷香浮散开来。 顾晏伸手将他的衣服下摆撩开了一些,又因为两人靠着的缘故,露出来的一截腰间皮肤碰到了顾晏的衣服布料。 不知道是不是洗澡的缘故,燕绥之被硌的地方终于泛出青来,在他肤色的衬托下,突兀得有些惊心。 顾晏盯着那块看了一会儿,手指摩挲过去,动作很轻。 燕绥之缩了一下。 “疼?” “不是,痒。” 药剂冷不丁喷上来的时候几乎是冰的,不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晏温热的手指已经揉按上去,把片药剂化得跟体温一样,又过了一会儿后,甚至开始微微发热。 燕绥之的身体很僵,顾晏一开始手上力道总是重不起来,弄得他痒得不行。 不过对方显然很细心,一直在根据他的细微反应调整着力度,很快便手法娴熟起来。 痛感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是舒服的。 燕绥之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枕着手臂安静好一会儿,突然轻声开口道:“顾晏。” “嗯?” “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顾晏的动作顿了一下。 接着,燕绥之感觉自己的额头被他摸了一下。 “……” 他没好气地抓住那只手,从额头上拉下来,“拐弯抹角说我说胡话?” “你从哪里能看出我怕你?”顾晏低沉的声音太适合夜色了,外面暴雨倾盆偶尔还夹着雷电,他却始终平静温沉。 “不是指那种怕。”燕绥之说,“而是……有点小心翼翼。” 他说着干脆翻过身来,看着顾晏的眼睛,“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顾晏沉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音节,却让人莫名有些闷闷的。 他皱了一下眉,目光落在旁边的落地灯上有些出神,过了片刻后,他开口道:“爆炸案……发生之后的那几个月,我失眠过一阵子。”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谈论起那段日子,说完一句之后总会沉默一下。 “其实不是真的睡不着,只是我不太希望自己睡过去。”他说,“因为那阵子……总会重复做一些梦,梦见同学聚会的时候,劳拉他们跟我说,弄错了,爆炸不在你那个酒店,你已经恢复了工作,又新接了某个案子,也许某一周会回学校做个讲座。” 这个人总是这样,说起那些曾经有过的浓烈或直白的情绪时,声音总很平静。 却偏偏听得人很难过。 “那些梦场景总是很真实……有时候醒过来会有点分不清真假。所以我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来做,晚上会看很多卷宗,包括那些年里各种冗长的爆炸案资料。” “其实那些案子关联性并不大,就只是单纯的都叫‘爆炸案’而已。” …… 但总会觉得不太甘心,总会觉得也许是自己漏掉了某个关键字眼,也许关联藏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中。总会想着,一定有些什么没有发现的复杂原因,否则……好好的人怎么会说不见,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顾晏又一阵沉默,然后说:“最近……还是会梦见一些事,梦见菲兹他们匆匆跑来跟我说,弄错了,没有什么实习生,都是一些荒谬的臆想。关于你的最后一个消息还是爆炸案,最后一次聊天还是十年前。” 燕绥之看了他好一会儿,生平头一回感到一种难以表述的心疼。 “没弄错。”他伸手摸着顾晏的侧脸和脖颈,然后倾身过去抱着他,“我活得很好,身上连旧伤口都没有留下,托你的福恢复了工作,接过新的案子,等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解决了,也许某一周,我会回到学校做个讲座。当然,我觉得也许第一场的效果不会很好,会有人吓晕过去也说不定。” 顾晏的下巴压在他的肩窝里,声音响在他耳边,“我知道。” 他很理智,也很清醒。 他知道那些就只是梦而已。 也许是因为现实好得出乎意料,所以夜里总要有些梦来提醒他别太忘形。 顾晏低声说:“我在适应。” “那你得抓紧。”燕绥之说,“否则会显得我适应太快,像个欺负学生的流氓。” 这话刚说完,他就感觉顾晏微凉的鼻梁在他脖颈间摩挲了两下,然后咬着他,低声道:“你可能有点误会……” “好好说话,别咬……”燕绥之微微偏开头,动作小得完全不足以躲开什么,显然意志一点也不坚定。 …… 窗外依然是瓢泼大雨,雷声却已经远去了。 遥控器在沙发扶手上,窗帘还没有拉上。大片的潮湿的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纠缠的痕迹。 许多年前的某一次生日酒会也是这样,结束时碰上了少见的暴雨,原本要离开的人纷纷笑闹着缩回来,重新在客厅聚集,围成一片,聊着一些久远而模糊的话题。 那时候,顾晏就坐在燕绥之身边,手肘架在沙发扶手上,支着下巴沉静地听着,落地灯勾勒出他英俊的轮廓,不管说什么做什么,总会显出几分冷淡来。 以至于某位学姐忍不住逗了他一句,“以后找了女朋友,不会这样吧” 当时的燕绥之听得笑了。 只是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被那个曾经的冷淡学生抵在床上,眯着眼仰着脖子,脖颈和眼角眉梢涨潮一般漫起红色。 他长直的腿从被子边沿伸出来,忽而又绷着筋骨蜷屈起来,和雨水一样潮湿的汗液顺着膝窝沿着小腿滑下去。 “顾晏……”他喘息着低低叫了一声,尾音却倏然变了调。 “嗯?”顾晏低低应了一声。目光从半阖的眸子里投落下来,从他微张的唇齿间扫过,又顺着他的喉结吻上去…… 燕绥之抬手抵着潮湿的眼睛,内心一片麻木—— 锻炼顶个屁用! 健身(三) 胡闹完,床单被子都滚满了汗液,潮了一大片。燕绥之缓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出这么多汗。 这床单被罩丑是丑了点,但是吸水性出奇的好。 燕绥之不想承认。于是他又顺手在顾晏肩背肌肉上摸了一下,懒洋洋地摊给顾晏看:“诶,看看,你的汗把床弄得根本不能睡了。” 顾晏:“……” 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把床单撤出来看看湿痕也能知道是谁的锅。 但是这时候,顾大律师出人意料地顺从,所以燕绥之说什么鬼话他都会默默把锅接过来。 “嗯,我的错。”顾晏低低应了一声,嗓音里含着一丝情·欲未消的哑意。 燕绥之听得耳根痒痒的,刚退下去的血色又慢慢从脖颈漫到耳根。 他的脸朝枕头里埋了埋。 要放在以前,燕绥之洁癖犯起来根本一秒都忍受不了。但这会儿他却有点懒得动。 不过懒毕竟是一时的。 半个小时后,顾晏穿上长裤下了床。他披上衬衫,弯腰撑着床沿问:“去楼下?” 燕绥之却另有计较。 他说:“换一套吧。” 顾晏:“不想动?” 燕绥之却已经撑坐起来:“不是,帮——” 他起到一半,动作僵了一下,表情有片刻的麻木:“——帮你治一治心病。” “什么心病?” 顾晏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句。他伸手想扶一下燕绥之的腰,被燕绥之眼疾手快挡住了。 “别捣乱,我起来了。” 哪怕这种时候,燕大教授依然很要面子。 仪态不能丢。 他绷着脸略微适应了一下,套上衣裤说:“我跟你一起过去,拿那套黑色的。” 顾晏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燕绥之单手扣了两颗衬衫纽扣,拍了拍顾晏道:“老实说,我觉得黑色起码比其他好看一点。什么时候你能半点儿不膈应地往我身上盖黑被子,往我手里塞安息花,应该就不会再做那些梦了。” 顾晏:“……” 某些人每天都在琢磨些什么倒霉办法? “老师会害你吗?”燕绥之又装起了大尾巴狼,挑眉问:“去不去?” 顾晏无奈又顺从:“去。”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从客房柜子里翻出来套黑色的被子来。 顾晏抱着被子,看得出来对那颜色非常嫌弃。 关灯上楼的时候,燕绥之想起什么来问了一句:“你为什么借我阁楼,而不是客房?” 顾晏理所当然:“你又不是客。” 况且阁楼的空间跟客房没差,说是阁楼,面积却一点儿也不小。 燕绥之有些好笑:“说得好像你接待过什么客人似的。” 顾晏找不出反驳的话,便没吭声。 其实不过是他的一点儿私心,阁楼在主卧的正上方。他偶尔能听见对方的一些动静。显得这幢房子更满一些。 两人把被子替换下来。 燕绥之又进浴间简单冲洗了一下。顾晏靠坐在床边等他,随意刷了两下智能机里的案子资料。 他以前觉得自己是个克制力还不错的人,随时都能够进入工作的状态。 或者说,他几乎没有从工作状态中脱离出来过。 而现在他却发现,消极怠工谁都会有,只不过以前没有被开发出这种潜力而已。 他翻了两页,又起身下了楼。 这种时候就有点庆幸药箱大换过血,没记错的话,新买的药里都有消炎的冲剂,也有基础万能药。 顾晏一一翻看着那些药,每一盒说明都看得很认真,甚至连口味都没忽略。 这大概是他生平看药看得最认真的一次。 他在里面挑了一种消炎药剂,接了两杯温水,往其中一杯里倒入了消炎药。 在这方面,顾晏太了解燕绥之了,如果直接让他吃点消炎药,他肯定死要面子满不在乎地说:“吃什么药,没到那程度,不至于。” 所以他挑了一种几乎没有药味的,应该喝不出什么。 他弄好一切上楼的时候,燕绥之已经冲完澡准备睡了。 顾晏状似随意地把水杯递给他,“出了那么多汗又洗了澡,喝点水再睡。” 燕绥之接过杯子,刚喝一口就疑惑地问:“这水怎么有股味道?” 顾晏不动声色地喝着自己杯子里的水,心说这人嘴巴怎么这么刁,说明书上写着无色无味的都能被他喝出区别来。 “什么味?” “说不上来,有点甜?” “甜?我试试。”顾晏在另一边坐下,把杯子搁在床头柜上,十分自然地抬了他的下巴亲昵地吻着。 …… 黑色的被子裹在燕绥之身上,反衬得他的皮肤极白,但那种白又不是毫无生气的,落地灯给那白色镀了一层温润的光。 非凡不会让人联想到死亡,反而…… 燕绥之原本已经有了些睡意,却感觉顾晏的吻落在身后,从后颈到肩膀。 他纵容了一会儿,眼睛睁开又眯起,像是一只被揉抚得周身舒坦的猫。 直到他被翻过身,额头抵着枕头,蝴蝶骨绷起漂亮的线条,才忍不住闷声抱怨了一句:“你这是不打算睡了?” 但这抱怨一点儿也不真。 …… 没过一会儿,他的肩背就渗出了细密的汗,腰半缠着黑色的被子,又露出一片白。 他有些难忍地咬住手指骨节,皱了很久的眉。然后潮湿的眼睫突然颤了一下,眸子里瞬间漫上一层水雾。 片刻后,他急喘了两声,又转头胡乱地应和着顾晏的深吻。 …… 所以说,有时候下班太早并不代表能睡得早。 也许睡得比平时还晚。 新换的被子又被弄得潮湿而混乱,因为两人的呼吸节奏一下下散着热气。 什么洁癖,什么冲澡,在这种时候都被扔去了太空。 燕绥之最后困得连半根手指都懒得抬。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顾晏说了一句“晚安。” 他哑着嗓子“嗯”了一声,闭着眼摸了摸顾晏的嘴角算作回应。 那之后他的呼吸就慢慢变得平稳绵长。 就在顾晏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的手指从顾晏嘴角边滑下来,摸索到顾晏的手扣住,然后眼也不睁,懒洋洋地说道:“做个好梦……” 暴雨下了个痛快,一夜到天明。 顾大律师在这晚明白了两个歪理—— 同床治噩梦。 黑被子不丑。 律所酒会(一) 这天早上,燕绥之睁眼的时间并不比平时晚。长久以来形成的生物钟,让他很难长时间地处于沉睡状态。 窗帘居然真的一夜没有拉上,外面雨过天晴,太阳出来得格外早,在房间里投下大片明亮的光影。 顾晏的手臂箍在他身上,手指却还被他扣着。 从有记忆以来,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独占整张床,本以为这晚上肯定会不习惯,没想到居然适应得不错。 也可能是某位同学手臂太沉,箍得他除了老实没别的选择。 阳光的角度很不巧,其实有点晃人,但是他只是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扣着顾晏的手没有松开来挡。 “醒了?”低沉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顾晏的手臂动了一下,却是把他搂得更紧一些。 燕绥之“嗯”了一声,没睁眼,懒懒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都没动。” “感觉到了。”顾晏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困意。 燕绥之纳闷:“你什么时候醒的?” “5点多吧。” “2点睡5点醒你不累的吗?” “还行。”顾大律师想想,补充了一句:“可能因为晨跑和健身。” “……” 燕教授不想说话。 顾晏问:“起床么?” “不。”燕绥之斩钉截铁地说。 顾晏:“不是约了房东?傍晚还有所里的酒会。” 燕绥之:“联盟主席来约都不见。” 他有些没好气地转头问顾晏:“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么?” “什么感觉?” “像抱着整个德卡马做了五百个仰卧起坐。”燕绥之的语气毫无起伏。 顾晏:“……” 这大概是过量运动的通病,当时没什么感觉,一觉醒来感觉脖子以下都不是自己的。 顾晏给他揉按了一下,又被他一把攥住手。 “手拿开。”燕绥之“啧”了一声,没好气道:“妖妃祸国……我现在意志容易动摇,晃两下就能掉进糜烂的生活泥淖里。” “……” 顾大律师觉得自己跟“妖妃”这个词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看着燕绥之裸·露出来的脖颈,在乌黑发梢和被子的衬托下显得极白,倒是有点“妖妃祸国”的意思。 可见某些人对自己的定位有很大误解。 “真不起?”顾晏问。 “你要不去找把铲子来试试。”燕绥之说,“反正我不想动。” 顾晏:“……” 梅兹大学任何一个学生都知道,燕院长说什么都理直气壮。但理直气壮不起床的一幕,这辈子大概也就顾晏能看见了。 他不只能看见,还是罪魁祸首。 顾·假妖妃·晏显然找不到能铲人的铲子,也没打算找,只能“将就”一下,以手代劳。 某位昏君为了保住自己的肾,忙不迭下了床。 这天的早饭是顾晏做的,又在牛奶里给燕绥之悄悄加了点消炎药剂。 他把餐盘搁在桌上,燕绥之扣着衬衫袖扣下了楼。姿态依然放松而优雅,看不出什么问题。 “你做的?”他在餐桌边站定,扫了一眼桌上的早餐,居然很丰盛,乍一看还挺唬人的。 结果他一抬眼,就瞥见顾大律师正把智能机某个界面收起来。 虽然看不清字,但花花绿绿的图片很明显…… “临时抱菜谱?”燕教授记着健身的仇,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眼睛却弯了起来。 顾晏指节抵着薄唇咳了一声,在餐桌边坐下,把那杯热牛奶往他面前推了一下,“不太能保证口味,试试看,难吃的话出去补一顿。” 燕绥之站在桌边,拿着叉子尝了一块,“超出预想,味道不错。” 他就那么站着,斯斯文文不紧不慢地尝了半盘,又不吝啬地夸了一句:“还真挺好吃的。” 顾晏:“……你可以坐下慢慢尝。” 燕绥之一脸淡定地喝了一口牛奶,“还是不坐了。” 顾晏:“怎么?” 燕绥之撩起眼皮:“你说呢?” 顾律师:“……” 突然理亏。 燕绥之刷了两下早新闻,一目十行扫过几个标题,还没反应过来标题内容,就觉察到面前人影一晃。 他抬眼一看,发现顾晏也站了起来。 “干什么?”燕绥之疑惑地问。 “反省。”顾晏淡淡说。 说是反省,不过是陪燕绥之一起站着而已。顾大律师生平颇讲公平,这种时候更是陪得心甘情愿。 燕绥之愣了一下,没忍住搭着顾晏的肩笑出声来,“反省完了要改正么?” 顾律师默默喝着咖啡,裁剪合体的衬衫西裤将他衬得英俊挺拔,正经得像站在庭上,淡声说:“不改。” “……” 燕绥之在心里给自己送了一支安息花。 但同时他又很高兴,高兴于顾晏的放松,那些所谓的“小心翼翼”好像已经被昨天彻夜的暴雨冲刷淡化,慢慢从顾晏身上褪去了。 最好再也别出现。 …… 这天的早新闻恐怕还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大半篇幅都被感染状况占据,剩下就都是摇头翁案。 燕绥之随意戳进最顶上的感染新闻看了眼,跟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便没有细看,又随机挑了一条摇头翁的新闻看了。 摇头翁的新闻现在三句话不离顾晏,从他过往成就分析到一级律师的竞争,再到对他接案子的猜测……几乎写了一篇小论文。 无稽之谈,全是放屁。 燕绥之在心里评价了一句,也没跟顾晏提。他相信这种毫无营养的报道并不会影响到顾晏,但会浪费顾晏的时间。 说是瞎话。 他还是把跟顾晏相关的新闻逐条看了,之后才注意到页面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窝着一条小新闻。 大致扫完内容,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看这个。”他搭在顾晏肩上的手指敲了几下,“赫兰星飞往德卡马的飞梭机二号冷却芯故障,导致12号客舱温度失控……” “哪一班飞梭机?”顾晏也跟着皱起眉。 燕绥之把报道中的某一行跳给他看:“原本应该昨天晚上到德卡马的dh42号。” “有人受伤?” “有,12号客舱的客人有不同程度的烫伤,最严重的22-28这几个座位上的,因为离冷却故障的动力池最近。” 发生事故的时候,舱内的客人刚好都在睡觉,座位全部调成了床铺模式,这使得受伤程度更为严重。 看完报道重点内容,两人对视一眼。 燕绥之当即拨通了房东的通讯。 通讯接通的时候,房东先生口齿含糊,似乎正在吃东西:“怎么啦?” “你到德卡马了?”燕绥之问。 房东抱怨说:“别提了,本来这个时候该到了,结果被堵在轨道上了,前面有班飞梭机出了故障。” “你原本订的票是哪班?” 房东似乎是哼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dh42那班?” “是啊,是不是特别巧?”房东说,“我也是早餐听到公告才知道,那班的票我都还没退呢。还有更巧的——” 燕绥之已经猜到了,“你的座位就在12号舱?几座?” “24座。” “果然……” 燕绥之给顾晏递了个眼神。 如果不是房东的母亲多留了他半天,让他不得不推迟归期,现在躺在急救医疗舱的就是他了。 房东说:“不排除真的是巧合,但是……我们各自都小心一些吧。” 燕绥之说:“你尤其应该小心。” “错啦。”房东说,“我在小心和躲事这方面经验丰富,大可放心。你在出事的方面经验丰富。” 燕绥之:“……” 他哭笑不得,但又无法反驳。 “我没事,这班飞梭机为了补偿延迟时间,安抚大家情绪,两个小时喂了我们三顿早饭。” 房东说,“我这会儿最大的风险就是有可能会被喂成猪。放心吧,我现在要做的是诱哄我妈说出那个让她腿疼的人,其他的等到德卡马了再联系你。” …… 跟房东的会面没能如约进行,南十字律所安排的酒会也出现了一些计划外的人 傍晚时候,燕绥之和顾晏在酒会门口碰到了两个刚从车上下来的身影。 “乔?”顾晏一愣,“你怎么来这边了?” 这不是南十字内部的酒会? 律所酒会(二) 乔被这么一问,愣得比顾晏还明显:“什么意思?怎么我不能来吗?” 他转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庄园式酒店,纳闷地说:“你们律所给我递的函啊。” 顾晏:“南十字递的函?” 他对南十字律所的归属感并不强,只有简单的合作概念。工作多年没换地方,也只是因为跟事务官亚当斯是朋友。 所以越是亲近的人面前,他越少称南十字为“我们所”,都直呼名字。 乔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刚才只是愣神,这会儿反应过来改口道:“对,南十字那个姓高的合伙人跟我说的。看你们这么惊讶……通知不一样?” 燕绥之说:“之前一直说是内部酒会,欢迎实习生的,临时改了?” 顾晏问:“你什么时候收到的函?” “前几天。”乔说,“我之前以为你一定又找借口避开了,就拒绝了高先生。昨晚才知道你俩也来,改了主意,特地没吭声来给你们个惊喜。现在看来,好像只有惊没有喜嘛!” 乔大少爷半真不假地抱怨了一句,还特别自然地转头拍了拍柯谨,“是吧?” 柯谨的注意力有些散,听了他的话,过了好半天才有所反应,黑白分明的眼珠缓缓转过来。 乔对他总是有万分的耐心,等到对上柯谨的视线,他才笑起来,又冲顾晏说,“看,他也赞同。” 顾晏一脸无奈。 “还有哪些人你知道么?”他又问。 “我听到的消息是说你们那位合伙人高快过生日了,决定热闹热闹。当然,我觉得他主要目的是想再拉一拉几个财团家族的关系网。所以……曼森、巴度、克里夫等等这些肯定会有,哦,还有我这种自由散漫型的。” 乔大致列举了几个,又说:“现在看来,内外通知不一样啊。怪不得,我就说这种聚会你怎么可能参加,我都觉得无聊透顶。” 两方消息一对线,不论是燕绥之顾晏,还是乔都有些兴致缺缺。 “我可真讨厌被骗。”乔说,“要不干脆别进去了,咱们自己——” 他这话还没说完,酒店里出来几个人,堆着笑脸迎了过来。 都是南十字的合伙人还有事务官们,亚当斯也在里面,冲顾晏挤了好几下眼睛。 这么一来,想跑也跑不了了。 乔大少爷倒是不避讳,呵呵呵呵笑出一张上坟脸,跟燕绥之他们一起被迎进了酒店。 酒店前后两座山庄似的双子建筑,中间夹着一个巨大的玻璃花园,酒会就在布置好的花园里。 燕绥之一进去就看到了瑟瑟发抖的实习生们,挤在角落一张不起眼的餐桌前,活像一窝鹌鹑。 “阮——”洛克看到燕绥之时活像见到了救星,但又碍于场面没敢提高嗓子,只能疯狂招手,“阮——这边——” 比起其他人,他们倒是更有意思一些。 于是燕绥之抬手示意了一下,便朝他们走去。 顾晏进主会场扫了一眼,也跟了过去。 接着是乔少爷和柯谨…… 洛克没想到自己这么厉害,一招招来四个人,顿时扭过头去,偷偷拍了自己嘴巴一巴掌,“让你乱叫唤……” 这几个实习生跟燕绥之关系一直很好,但见了顾晏就像老鼠见了猫,更别说还有乔这种一看就是金主爸爸级别的陌生人。 “顾律师好,这两位是?” 实习生的眼神可怜巴巴的,看得人都不忍心了。 燕绥之转头看顾晏,顾晏坦然转头看乔,乔一脸无辜。 “算了,给你们介绍一下——”燕绥之没忍住,笑起来。 不过他刚要介绍,就被乔少爷自己抢了先,“乔,长你们几届的学长。你们都是梅兹大学的吧?” 他自我介绍向来只提名不提姓,可能比起背后的家族,更希望强调自己这个个体。 洛克他们连忙点头,“对的,都是。” 这种自我介绍直接略过了其他身份,只说是学长,让几位瑟瑟发抖的实习生放松了一些。 “哦。”乔说,“我跟你们顾律师同级,不过年纪上要虚长几岁,严格来说你们顾律师是要喊我哥的,你们喊什么就自己看着办吧。” 顾晏:“……” 实习生:“……” 燕绥之很讶异,他仗着众人不注意,垂着的手勾了勾顾晏的手指,“乔居然比你大?” 他一直以为这两人同龄,甚至因为性格原因,总觉得顾晏要年长一些。 对于这种小动作,顾大律师十分受用。 不过他还没有回答什么,乔少爷本人已经听见了关键字眼,耳朵很尖地应道:“对啊,不知道吧?我比他要大,只不过留过几级,就成了同届了。” 这种事他说起来特别坦然,瞬间让实习生们感到了亲切。 “您也是法学院的吗?”菲莉达一脸好奇,毕竟法学院从来没听说过这号学生。 “你看我像吗?” “呃……” “我觉得你们院长应该不会允许法学院有我这样胡闹的学生。”乔少爷说得理直气壮,“我也不是受虐狂。” “……” 有一些棒槌就有这样的本事,一句话就能让在场诸位统统中枪,从实习生到顾晏到燕绥之本人,无一幸免。 乔大少爷看见他们一言难尽的表情,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吧,不逗你们了。再说下去,你们顾律师头一个要跟我翻脸。” 他说着又指了指柯谨,声音温和下来,“这位才是你们法学院的亲学长,跟顾同龄同级,姓柯。” 专门负责给柯谨做治疗的心理医生说过,不要对他太过区别对待,怎么平常怎么来,这样不容易刺激到他的情绪。 但在日常相处当中,其实很难做到这一点,无论是同学还是朋友,总是或多或少会把他作为特殊的人照顾,只有乔一直在努力奉行。 作为法学院的学生,多少听说过柯谨的事,所以洛克他们非常识趣,礼貌地叫着学长,并没有多问。 “你们来这里多久了?”燕绥之朝花园更里面望了一眼,问洛克。 “有一会儿了。” 菲莉达没忍住,悄悄说:“不是说只有咱们所里的人吗?是我理解有问题还是什么,怎么搞这么大场面,里面那些人大半都在各种报道里露过面。” “我刚才悄悄打听了一下,还不止这些呢。”安娜说,“明天还会有一波到场。” 花园里灯火通明,有沙发有餐桌,还有各种娱乐设施,跟室内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房顶又是全玻璃的,抬头就能看见星空,一览无余。 “如果忽略掉那些嗡嗡作响的假惺惺的客套话,环境还是很不错的。”乔说,“我看这个角落就挺好,咱们就坐在这儿喝酒得了,介意么姑娘小伙儿们?” 实习生们倒是挺喜欢他的,连忙摇头,笑笑说:“不介意不介意。” 但是显然,这个愿望并不是那么容易达成的。 就算他们无视掉那些客人,那些客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有的是出于客套寒暄,有的是为了套近乎。 总之,他们这个角落并没有安静过,端着酒杯来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 实习生们非常绝望。 其中不乏有一些对燕绥之很好奇。 “那位鼎鼎大名的实习生呢?” “我可是听说了。” “对啊,曼森家那个案子。” …… 这几乎能总结出一套标准开场白。 顾晏和乔总是最先跟来人打招呼,一个不冷不热,一个吊儿郎当。 两个人就能挡去大半的酒。坚持要留下来聊几句的,又总会在燕绥之这里碰壁。 基本流程大概是这样—— “哦,你就是那个实习生?” 燕绥之装傻:“谁?” “不是你吗?那个接了曼森家案子的。” 燕绥之:“不是我接的。” “弄错了?” “法律援助委员会随机发放过来的。” “……” “我听说过你在法庭上的表现,非常值得夸赞。” 燕绥之:“那您可能更需要夸我的老师,基本都是他远程指导的功劳。” “年轻人谦虚是好事,但也不用这么谦虚。一个实习生能把案子辩得那么漂亮,也不是光靠老师就行的。” 燕绥之:“是的吧,还靠现代通讯。” “……” “至少你在庭上的表现很棒,据说非常镇定。” 燕绥之:“还行,腿倒是一直在抖,谢谢法庭辩护席的设计,完美挡住了下半身。” “……” “我当时有幸坐在旁听席,辩护点非常棒,一个实习生能做到这点,真是非常令人惊讶。” 燕绥之:“那就用不着惊讶了,本来也不是我找的辩护点。” 他说着还转头一本正经地冲顾晏说,“老师,这位先生在夸你。” “……” 这人倒是记得自己还披着实习生的皮,说话风格用词用语跟当院长的时候就是不一样。 但并没有让来客愉悦到哪里去。 打发的同时,他也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对他很好奇的人。 “我的妈。”洛克掰着指头数,“刚才的都是些谁呀,咱们所的几位合伙人大佬,还有那个秦先生,智能金属方面的巨头吧?克里夫,联盟用的飞梭机1/3是他家的吧?不过他好像更偏向于货运?还有那个巴度先生,他家……他家干什么的来着?” “搞药剂吧。”菲莉达说,“反正牛鬼蛇神什么都有。” 跟各个行业牵上关系网,这是联盟现今律所都热衷的一件事。 所以这样的酒会也无可厚非,只是实习生们有些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不过没多久,他们各自的老师就都来了,领着他们让那些大佬们一一认个熟脸。最后甚至连老古板霍布斯都来了。 他在医院折腾了好些天,总算摆脱了感染的疑虑,又在家歇了一天,这会儿是头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霍布斯看到顾晏时,目光变得很复杂,“你居然接了摇头翁那个案子。” 他的语气说不上来是惊讶更多,还是讥嘲更多。怎么说呢,有点像前辈在看某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后辈。 “找我我就接了。”顾晏的回答非常平淡。 霍布斯朝不远处跟人喝酒的亚当斯瞥了一眼,“更令我惊讶的是,你的事务官居然也同意。” 顾晏道:“确实。” 霍布斯本来就不热衷于聊天,跟顾晏更是没什么好聊的。听完他眯着那双鹰眼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想法我果然理解不了。” 他的目光从燕绥之身上扫过,略微停留了一瞬,又冲洛克道:“走了,总呆在角落何必来参加酒会?” 洛克讪讪地挠了挠头,冲燕绥之他们打了个招呼,跟着霍布斯走远了。 他们很快聚在了姓高那位合伙人的身边,接着又跟克里夫、巴度那些人聊了起来,好像短短几分钟就成了一派。 “那老头居然还有哈哈笑的时候。”燕绥之看着那边的霍布斯,感叹了一句。 乔说,“他刚才还冲我微笑了一下呢。” 这其实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这些人的话语权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相处好了关键时候总有人能说得上话。很少有人会跟自己的前途发展过不去,包括精明的老古板霍布斯。 不过没多久,那块聚集地就被打散了—— 有人姗姗来迟。 来的有一行人,少说也有十来个,但大部分人都止步于花园门口,像个尽忠职守的侍卫,三三两两跟门外的安保们站到了一起。 真正进花园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一对兄弟,五官有些像,气质却截然相反。那位年长一些的留着短发,看人的时候,目光总是一扫而过,带着一股傲慢感。 很巧,在不算久之前,燕绥之还跟他打过照面,就在天琴星的法庭上。 他是曼森家的长子,布鲁尔·曼森。 服务生端着托盘迎过去,布鲁尔·曼森看也不看,从里面随意拿了一杯酒。食指上的戒指在灯光映照下晃过一片光,戒指上是三枚黑钻和一个硕大的k,显露出张扬的财气。 而落后他半步的,是曼森家的二儿子米罗·曼森。他头发比他哥要长一些,一丝不苟地朝脑后梳过去,一侧滑落了几根下来,配合他那双眼睛,看谁都透着一股戏谑的意味。他在进门的时候也挑了一杯酒,还没跟人打招呼就先挑着眉自顾自喝了几口。他也有一个跟布鲁尔一样的饰品,三枚黑钻拥着一个硕大的k,只不过不是戒指,而是耳钉,钉在他右耳上,显露出张扬的……骚气。 剩下那人,则是两人的助理。 “对了,乔治·曼森怎么样了?” 跟这两位相比,曼森家的小少爷就真的……只是个小少爷而已。燕绥之没见到他的人影,便问了乔一句。 “再有几天应该就能出院了。”乔说。 “还没恢复?” “其实前几天就恢复了,只不过他一直不说话不理人。”乔撇了撇嘴,默默喝了一口酒。 外面还没有透出什么风声,但是乔昨天早上从内部得知的消息,赵择木应该就是对曼森小少爷下手的人,不会有错了。 得知消息之后,他就去了曼森的病房,想告知一下结果。但是满嘴跑马地说了半天,始终没有进入正题。 最后还是曼森自己突然从窗外收回视线,说:“你以前可没这么磨叽。” 这是这么多天里,曼森小少爷第一次主动开口,之前他不是在恹恹地发呆,就是在睡觉。 乔哼了一声,又沉默片刻,说:“是赵择木。” 曼森听完,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没变,没有露出丝毫意外。他只是又把视线投到了窗外,过了一会儿才说:“嗯……我知道。” “你知道?”乔当时有些惊讶。 不过那之后,曼森就再没有说话。 “我后来想想也对,也许他那天瘫在浴缸里,并没有真的到喝晕的地步。”乔低声咕哝着。 他那时候才突然明白,为什么曼森醒过来之后一直那么恹恹的,好像对什么都带着一股厌弃感。可能就是因为他知道是谁做的那些事。 “但是为什么呢?我一直没想通。” “赵择木自己怎么说?”顾晏问。 乔说:“警方那边,他的说辞是因为曼森比较混账的那几年,做的一些事说的一些话让他觉得很受辱,好像赵家只配跟在曼森后面提鞋。再加上前段时间赵家和曼森家族的合作出了问题,几乎成了弃子,他有点不甘心,想做点什么重新引起曼森家两个大儿子的重视,比如清除障碍……这种鬼话谁爱信谁信,反正我不太信。” 他想了想朝布鲁尔·曼森那边瞥了一眼,说:“他的说辞让布鲁尔和米罗也来了个警署一日游,不过也就只是一日游,没什么别的事。” 曼森兄弟进门进得相当艰难。 因为他们刚站定,酒会里的人大半都围了过去。 一轮寒暄客套完毕,刚到手的酒杯就已经空了。 “好歹让我先坐下。”布鲁尔·曼森跟其中几人开了个玩笑,“你们打算把我撂倒在门口么?” 他们哈哈笑着朝某一处沙发走过去,人群散开一些后,布鲁尔·曼森的目光扫到了燕绥之他们闲聊的角落。 米罗·曼森跟着看过来,戏谑的目光先是在燕绥之和顾晏身上停了一会儿,最终落在了乔身上。 他跟布鲁尔·曼森打了个招呼,插着口袋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布鲁尔·曼森在他后面皱了皱眉,但也没阻止,只远远冲顾晏他们这边点了一下头,就在人群簇拥下走开了。 米罗·曼森老远冲乔举了举杯子,“瞧我看见了谁!你怎么会来?” 乔也冲他举了举杯,却并没有喝一口,理所当然地反问:“有朋友在这里,我为什么不来?” “哦——我以为有你父亲在的场合,你都绝对不会出现呢。” “他现在在吗?你找出来我看看?”乔说得很不高兴。 他跟布鲁尔·曼森还能装装客气,跟这位就半点儿好脸都不给了。 “不在么?那明天也该到了吧。” 米罗·曼森半真不假地扫了一圈,他说话有点拖腔拖调的,听着并不那么舒服。 乔翻了个白眼。 “年轻才俊,顾律师?”米罗·曼森不再逗乔,他碰了碰顾晏的杯子,转而看向燕绥之,眯起眼睛来,“这一定就是顾律师的实习生了。” 他端着酒杯,小手指冲燕绥之指了一下,一脸遗憾地说:“我听布鲁尔说,你那天在庭上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我一直很懊恼那天为什么要去赶赴一个约会,否则就不会错过了。” 这话就说得很不是东西了。开庭的时候,他的弟弟乔治·曼森还在医院生死未卜,他居然还要去赶赴约会。 最不是东西的是,他居然就这么毫无负担地说了出来。 新闻报道里写的都是“两位哥哥面容憔悴,神情严肃”之类的,也不知是哪个瞎眼的看出来的。 燕绥之以前跟这人打的交道不多,但短短几句话就能感觉出来,他比哥哥布鲁尔·曼森要嚣张一些,不怎么知道收敛。 “作为补偿,我要跟你喝一杯。”米罗·曼森说,“你的杯子呢?” 燕绥之挑了挑眉,刚想说点什么,就感觉自己手里被塞了一只玻璃杯。 他低头一看,一杯牛奶。 “……” 燕绥之一脸淡定地接稳了。 米罗·曼森气笑了:“……顾律师什么意思?” 顾晏还没开口,燕绥之就笑着说:“我换过三次胃,就是因为仗着年纪小毫无顾忌地喝酒,胃里烧满了酒精性溃疡。这两天刚好还有点出血,实在不敢喝酒。当然,如果曼森先生坚持的话,我豁出第四个胃也是可以的。” 这话听着有点儿瘆得慌。 “……” 米罗·曼森不小心想象了一下,再看自己手里的酒也有点倒胃口。 “就这样吧。”他绿着脸,在燕绥之的牛奶杯上敷衍地磕了一下,转头就走了。 把骚气逼人的曼森请走,燕绥之一转头,就看见乔的脸也是绿哇哇的,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问:“你换过三个胃?” 燕绥之:“这你都信?” 乔:“……你语气特别诚恳。” 燕绥之语气更诚恳了:“我去世过一回呢。” 乔:“……” 大少爷一脸不满地看向顾晏,“你的实习生把我当傻子,你管不管?” 顾晏淡定喝了一口酒,“等会儿再管。” 乔:“……” 毕竟人还没到齐,重头戏在第二天,再加上来客舟车劳顿,这天夜里并没有延续到多晚。 律所给所有人在酒店安排了房间,上到曼森他们,下到实习生。不过待遇上还是有区别的,曼森这些客人一家一层,每层还有单独的密码锁和管家,所内的大律师们也都是顶级套间。而实习生则住在前楼,两人一个套间。 不知道是按照什么顺序排的,总之排到燕绥之这里,刚好单了出来,他一个人住。 顾晏当时听到房间安排就皱了眉。 乔大少爷其实是个很细心的人,他注意到了这点,也发现了落单的燕绥之。他其实没考虑那么多,只是本着“朋友的实习生就是我的实习生”,干脆把顾晏和燕绥之都圈到了自己这层来。 “这一整层就我跟柯谨两个人住,多无聊。”乔说。 这种一层一个管家的,有点儿像一个整居,密码大门进去就是客厅餐厅小型泳池和活动区,分别通着几个套间型的卧室。 乔把柯谨安排在其中一间,自己则住在最方便照看他的另一间。 “这样照顾起来也麻烦,怎么不干脆住一间?”燕绥之在旁边看得纳闷。 顾晏低声说,“最开始为了方便是住一间,后来有人乱写报道,那样对柯谨不好。” 燕绥之明白了,“不过,我怎么没看见什么报道?” “被乔摁下去了,不过那之后他一直很注意。”顾晏看了一眼这层酒店的布置,“这边私密性挺高的,不过他已经养成习惯了,在他自己家也这样。” “嘀咕什么呢?”乔过来说道:“你们挑两间呗。对了,顾,你急着睡么?不急的话,陪我喝两杯。” 刚才的酒会他们没什么兴致,反而没怎么喝酒。这会儿外人没了,乔看上去似乎有些心事。 顾晏拍了拍燕绥之,低声道:“你先挑一间,我去跟他聊聊,刚好也有事要问他。” 律所酒会(三) 乔的房间只开了一盏地灯,并不明亮的灯光将阳台整块落地窗映衬出一片水色。 足以让两人看清酒瓶酒杯,又不会影响聊天的兴致。 乔大少爷夹了点冰块扔进杯子里,当啷几声轻响格外清晰,反衬得夜色非常安静。 他倒好酒,把其中一杯搁在顾晏面前,自己拿了另一杯喝了一口,让冰冷的酒液舌侧转了两圈,才缓缓咽下去。 顾晏也没有催,端着杯子沾唇喝了一点,目光落在落地窗外模糊的夜景里。 这就是顾晏作为朋友的好处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你整理好情绪开口,如果你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他还会在恰当的时候帮你轻描淡写地起个头。 “因为曼森的事?”顾晏甚至没有去看乔的脸色,就这么提了一句。 乔挑起眉:“这你都能看出来?” 他诧异完,又点了点头,了然道:“也对,你哪次看出不来。确实有点这个原因在里面,可能是因为昨天去了趟医院,看到了曼森的样子。后来我又跟警方联系了一下,见了一次赵择木,就想起不少小时候的事情来。” “我跟你说过的吧,小时候我们关系其实很不错,比现在好太多了。也许父母之间的交往夹着很多利益链在里面,但我们玩得挺纯粹的,对脾气就一起,不对脾气就滚蛋。赵择木比我们大一些,以前总是我跟曼森两个横冲直撞地闯祸,他在关键时刻帮忙救我们的小命,曼森那傻子蠢事干得最多,他帮曼森收拾烂摊子的次数大概是我的两倍有余……” “你说人是不是挺有意思的?过命的交情,慢慢的说疏远也就真疏远了。现在一个躺在医院里,一个坐在看守所里,以后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往来的机会了。最讽刺的是,我居然因为这样一件事,跟曼森的关系又慢慢好了起来。” “……我不太愿意相信赵择木会因为他所说的那些理由做这样的事。曼森应该也不愿意相信。” 乔又喝了一口酒,拧着眉心半真不假地问:“为什么?你看我跟你就没这些问题,后来认识的朋友也都没这些问题。” 顾晏说:“认识得太早了。” 乔愣了一下,“嗯?” “认识得太早了,观念意识还没成型,还没经历变化最大的阶段,你在变,对方也在变,很容易就背道而驰了。” 乔点了点头,“也对,咱俩认识都已经大学了,已经快定型了,合得来就是合得来,再怎么变也顶多就是微调。” 顾晏“嗯”了一声。 乔看着楼下的花园,树影被灯光映衬得一片斑驳。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之后,他又咕哝道,“我们这群人,可能还是受家里影响吧。如果赵择木背后不是那个要依附别人的赵家,如果曼森跟老家族没有关系,我小时候就远远地住到外祖母那边去……” 顾晏想了想,说:“那你们可能根本不会认识。” 乔:“……” 这位少爷被堵了个结实,佯装不满地闷了半杯酒,转而又噗嗤笑起来。 顾晏瞥眼看他:“喝多了?” 乔大少爷摆了摆手,“没,被你这么冷不丁拆个台还挺有意思。” “诶你知道么,我挺小的时候,几家之间经常会搞那种下午茶聚会,父母会邀请很多有生意往来的人。大多数来参加聚会的人,都会把孩子也带上,大人是大人的圈,小鬼有小鬼的圈,相当于提前打人脉,很少有人会错过这种机会。但是我记得有几家就从来不带孩子,不仅不带,还都藏得挺好的。”乔少爷瘫靠在椅子里,放松地回忆着很多事情。 “藏得住?”顾晏随口问道。 乔点了点头:“有心的话,能保护得很严。当然,真发展成我家、曼森家这样的还是挺难藏的。没到这种体量的都有办法藏。我印象里小时候见过一对非常低调和善的夫妻,想不起具体长相了,但我记得夫妻两人都跟画上的一样,好像姓林吧?我们小时候总说,那对夫妻的孩子得多好看啊,但从来没见过。不仅没见过,连姓什么叫什么都没人知道。最初觉得挺可惜的,后来……又很庆幸。” 顾晏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味,看向乔,“庆幸?” 乔没立刻回答。 他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又夹了半杯冰块,给自己重新到了一些。金棕色的酒液顺着冰块渗透下去,很快将冰块的棱角磨圆,杯壁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乔用拇指抹了一下那层水汽,说:“我前几天不知怎么的,做梦梦见小时候了,那时候我跟老狐狸关系挺好的……” 他这话题起得突然,而且居然主动聊起了他爸。 这让顾晏有些惊讶,同时也隐约意识到……乔所谓的心事,应该是指这个。 “我记得每回去马场,我爬不上马镫又闹着要骑,他都会把我扛到肩上去,到处溜达着看马。他那时候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我姐都大学毕业开始学着接触公司事务了。” 他兀自回忆了一会儿,又道:“真的……还挺好的。” “他其实对家里人一直很好。”乔说,“但是后来我发现……他对外人就不一定了。我有几次听见他在接通讯,跟老曼森或是谁,商量着一些事情。具体内容记不太清了,搞垮谁谁谁的资源线或是逼一逼谁之类的……” 他很不乐意回忆这些,说起来语气也不自觉变得焦躁起来。 “总之,我当时年纪不大,那语气听得我很不舒服。那之后突然像得了疑心病,一旦听说谁出了点什么事,就开始不自觉地往老狐狸身上想,尽管连个猜测依据都没有。” 乔喝了一口酒,把那种情绪压下去。 缓了很久,他才耸了耸肩,冲顾晏道:“再之后的事你知道的,可能是心情影响,我真的生了很久的病,断断续续一直在发烧,现在脑子这么傻估计也是拜当初所赐吧。” 关于乔断断续续生病这事,顾晏是知道的,他所谓的留级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 但他不知道生病的原因居然是这样。 可能是彻底跟父亲闹翻的缘故,之后的乔就完全走上了一条相反的路—— 他父亲讲究交朋友看利益,他就纯看心情。除了那几个小时候在一起玩过的发小,其余的对脾气就是朋友,不对脾气就滚蛋。 他父亲攻于算计,他就没心没肺一切随意。 他父亲善于往自己手里捞好处,他就往外送,对所有朋友掏心掏肺。 “其实老狐狸消停很多年了。”乔说,“我让我姐拽着他,免得他跟曼森家走得太近,这些年其实还挺有成效的。所以我也一直不想提这些,说了除了给人添堵,也没什么意思。但是最近老曼森家几乎被那俩兄弟全然接管了,跳得很凶。我听我姐抱怨,曼森家最近又开始扯上老狐狸了。” 乔少爷一脸糟心,“鬼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疯事来,我最近几天没睡好。” 顾晏:“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之前听米罗·曼森说你父亲明天到,一般这种场合你都是能避则避。”顾晏说,“这次却这么反常,我正打算问问你出什么事了。” 乔原本心情糟糕得很,这些事情他压了很久,如果不是因为最近曼森兄弟重新扯上他父亲,他可能也找不到跟人说的冲动和契机。 说出来了本就会轻松一些,听到顾晏的担心,他的心情更是由阴转晴。 他生活的环境本该充满了猜忌、争斗、虚与委蛇。但因为顾晏这样的朋友,一切都很不一样。因为他们听到事情的第一反应永远不会是猜疑,而是“你有没有事?”“你还好么?”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我姐盯着公司那边,我盯着这边。已经讨厌了这么多年了,我不希望那老狐狸变得更让我讨厌。”乔说。 他一口喝完最后一点酒,又咣咣倒了满杯,冲顾晏道:“我好像从来没正经给你敬过酒。” 顾晏:“怎么?” “什么怎么,补上啊!”乔笑着在他杯子上磕了一下,“敬我最好的朋友。” 顾晏挑眉应下,也干脆地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乔大少爷来了劲,拎着酒瓶又要往他杯子里怼。 顾晏按住自己的杯口,“免了。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吧,我那实习生鼻子尖得很。” 乔很纳闷:“闻到又怎么样?怕他馋了偷喝啊。” 他说着,又“嘶”了一声,“我其实纳闷很久了,你干嘛管他吃管他喝,这不让碰,那不让动的。太奇怪了吧?” 顾晏站起身,把酒杯搁下,揉按了一下脖颈,道:“你不也这么管着柯谨?” “那不一样啊!”乔说。 顾晏:“怎么不一样?” 乔大少爷朝柯谨的房门方向瞥了一眼,“我喜欢他啊。” 顾晏点了点头,透过落地窗看了一会儿外面的夜景,平静地说,“那就一样。” 乔站在原地消化了一分钟,没消化明白,愣愣地问:“不是,你等等,什么一样?” 顾晏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我喜欢他所以在某些事上管着他,有问题?” 因为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了,以至于乔下意识点点头说:“没问题。” 顾晏没再多留,打了声招呼便出了房门。他刚穿过半个客厅,身后乔少爷的房门又被猛地拉开了。 惊呼声穿模入耳:“你说你喜欢谁?” 可能因为太激动,尾音都劈了。 身份(一) 这么大的动静很难被忽略。 对面一扇卧室门应声而开,燕绥之趿拉着拖鞋出来了。 乔大少爷虽然很震惊,但还不至于坑自己的朋友。在他心里,顾晏这种闷骚性格能喜欢人就是八百年难得一见,喜欢了也肯定打死不会说。 在他搞清楚原委之前,这么贸然把话嚷嚷得人尽皆知实在不好,会让顾晏很尴尬。 乔少爷认为自己别的优点不多,但至少能算个贴心小棉袄。 小棉袄一见燕绥之,瞬间咬住舌头尖,把劈了叉的尾音咕咚咽回去。 他强行扭转话题,问:“你还没睡啊?怎么出来了?” 燕绥之举了举手里的玻璃杯,“洗完澡有点渴,出来倒点水喝。” “房间里不是有水池?” “是啊。”燕绥之在客厅接了一杯温水,好整以暇地说:“但是你们叫得那么大声,不找借口出来看一眼,似乎有点亏。” 从头到尾没叫过的顾大律师感受到了冤屈。 乔棉袄很紧张,他盯着燕绥之小心地问了一句:“你听见我们叫什么了?” 顾晏纠正他:“哪来‘们’?” 燕绥之靠着水池台面,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有点模糊,所以我出来了,要不你们再说一遍?” 顾晏:“……” 这话鬼都不信。真没听见会特地出来? “嗯……稍等,我先弄清楚。”乔一把勾住顾晏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房间里拐。 嘭—— 房门重新关上了。 卧室里的灯依然只有阳台那盏,气氛非常适合说秘密。乔少爷觉得很刺激。 他按着门把手,仿佛回到了梅兹大学刚入学那一年。每天夜里他都企图拐带顾晏搞卧谈会,然而顾晏这个冰棍一晚上谈不出三句话。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乔压低声音问顾晏:“我没理解错吧?你……真喜欢那个实习生?” 顾大律师默然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刻薄了一句:“你反射神经没跟着来德卡马?” “……” 乔大少爷大度地应了这话,说:“就当是吧。但这不能怪我,主要原因在你。这种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都不用说,我两眼一瞄就能看出来。” 顾晏:“……” 根本不知道这位少爷哪里来的自信。 “但是你的话,我当然要多确认几次。”乔说,“谁让你整天看着跟性冷淡似的,冷不丁丢这么个炸弹给我,我不懵谁懵!” 他还挺有理。 但是这一句话满满都是槽点,顾晏连刻薄都不知道从哪下嘴。只能没好气地看着他,等着听他还有什么高论要谈。 事实证明,乔少爷果然不负所望——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事,兀自琢磨了片刻,然后问了顾晏一句,“嗯……你能确定你喜欢的真是这个实习生本人吗?” 顾晏:“?” “我觉得你有必要把这句话解释一下。”顾晏说。 乔迟疑了一下。 这话要解释起来就有点麻烦了…… 其实他一度认为顾晏对那位已经去世的院长有点儿想法。尤其是大学快毕业那阵子,顾晏的状态最为反常,他的感觉也最为明显。 后来他其实一直都有注意,虽然顾晏跟那位院长不直接联系,但是他对院长的动态和消息始终很在意。 这点别人也许不清楚,但他要是看不出来,就枉为死党了。 但这个话题并不适合讨论,所以乔一直没敢问顾晏。 后来那位院长碰上了爆炸案,这事就更不适合提了。 乔照顾柯谨的几年里接触过不少心理医生。爆炸案发生之后的那段时间里,他担心顾晏会受到打击,于是拐弯抹角地向几位医生询问过。 不过事情不方便说得太清楚,那些医生能给的建议也有限。 乔只能挑挑拣拣,选几个不容易出岔子的建议照做。比如不能在顾晏面前完全回避燕绥之这个人,但又不能提得太多,次数要由少逐步到正常,语气要慢慢从难过到自然。 花几个月的时间给顾晏营造一个心理暗示——事情会过去,难过会平复。 他一度觉得这种方式勉强起了一点作用,至少后来别人再提起燕绥之,顾晏面上不会表现出太明显的情绪。 但他也很清楚,这个作用其实也有限。 要让顾晏完全放下那个过世的院长,还得靠时间。 多久不好说,反正不会这么快。 所以他刚才听见顾晏说喜欢实习生的时候才会惊掉下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不过就在刚才,乔忽然意识到,那个实习生阮野其实跟那位燕绥之院长有一丝丝像,当然,并不是真的长相相似,而是某个角度某个动作,会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这种感觉他曾经也有,但那时候没深想。 这会儿再想起来,就有点滋味复杂了。 顾晏是真的喜欢这个实习生,还是透过这个实习生喜欢那位已经过世的院长? 乔大少爷觉得自己过于敏锐,一不小心窥见了天机。 但这种事说出来就不合适了。 乔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个小实习生,但如果顾晏能够借此机会彻底走出来,倒也不错。 作为一个聪明又贴心的朋友,乔少爷在暗中悄悄拍了自己一巴掌,心说天机不可泄露,让你多嘴。他把差点儿问出来的话咕咚咽了回去,摇头冲顾晏道:“没什么,我就是太惊讶了,再跟你确认两遍。” 他说着,朝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其实是透过房门看向客厅里的实习生。 接着,他又深深看向顾晏,道:“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语气有种历经千帆的意味。 顾晏:“?” 乔没有给他疑惑的时间,很快转移话题道:“实习生那边需要我帮忙吗?你这闷罐子性格多半张不开嘴,我帮你给他敲敲缝?” 语气含着颇为委婉的同情。 顾晏:“那倒不必。” “为什么?难不成你还打算憋着?小心憋久了,哪天人家拽个人跟你说,顾老师你好,这是我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乔大少爷自己八字还没一撇,就替朋友操碎了心。 谁知顾晏说:“他现在就有。” 乔:“什么?谁?” 顾晏瞥了他一眼,平静地丢了一个字:“我。” 乔:“……” 乔:“???” 顾大律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打开了房门。 燕绥之还在客厅里。他坐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长腿优雅地交叠着。看见顾晏出来了,他转头把空玻璃杯搁在茶几上,问道:“聊清楚了?” 顾晏:“不算特别清楚。” 燕绥之站起身朝顾晏走过去,就见乔扶着门框,看向这边的眼神有一点点悲愤,还有一点点复杂。 “怎么了?”他问了一句。 “没什么,不用管我。”乔依然撑着门框。 顾晏转头看了他一眼。 乔连连挥手,“快走快走,别看我,我反省一下人生。” “……” 于是,顾晏和燕绥之回房睡觉去了。 一前一后,同一个房间,睡觉去了。 乔少爷觉得自己今晚又要失眠了。 也幸亏是失眠了,他才在夜里看到了一些事情。 凌晨3点10分,乔在智能机上翻完一本闲书,又去柯谨房里检查了一下被子和地温,回到自己卧室准备睡觉的时候,忽地发现对面的楼里某一处有点光。 那幢楼也是山庄式的建筑,只不过内里的布置跟他们住的这幢有些区别。据他所知,南十字律所的实习生们以及一部分初级事务官和助理都被安排在那边。 那个光点并不算明亮,隔着窗帘,更像一个一晃而过的光斑,很快就消失了。 之后也再没动静。 当时乔没觉得有什么,以为只是屋里的谁夜里起来了一下,懒得开大灯,只开了智能机或者腕表上的灯来照明。 他只是在落地窗前顿了一下脚步,便揉着眉心回到了床上,很快睡了过去。 …… 花园酒店的清早并不寂静,时而会有鸟鸣由远及近,掠过落地窗,再滑到更高的楼顶去。 南十字办酒会本就是给客人提供一个变相的短假期,大家都怎么放松怎么来,没人规定要几点见面几点做什么,所以八九点的时候,楼下的玻璃花园里才有几个稀落的人影用早餐。 乔少爷揉着鸡窝头出房门的时候,顾晏正坐在沙发里看卷宗,而燕绥之则坐在扶手上,搭着他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讨论卷宗里的内容。 听见动静后,两人同时抬头冲他打了个招呼,“早。” 乔少爷觉得自己大清早就瞎了狗眼。 他哼了一声“早”,一口闷了一杯黑咖,苦大仇深地搭着一条毛巾上了跑步机。 “我叫了早餐,一会儿就到。”燕绥之扭头冲他说了一句。 窗边光线充足,将乔大少爷掉到颧骨之下的黑眼圈照得清清楚楚。 燕绥之吓一跳,“怎么黑眼圈这么重?昨晚没睡?” 乔干巴巴地说:“托你们的福,三点才睡。” 他斜对着沙发背后的大片窗玻璃,一边跑步,一边百无聊赖地数着对面大楼的窗格。 有几间屋里的人已经起床了,窗帘大敞着。乔大少爷凭借他傲人的视力,能看见人影在里面走动—— “又不用工作,那些实习生起这么早干嘛。”乔感慨了一句,“酒会算加班吗?” 燕绥之闻言,回头透过窗子看了一眼对面,他在阳光中眯起眼,大致一扫,“还真都起来了。” “也不是,那不还有一间窗帘紧闭吗?”乔说。 “哪间?”燕绥之有些纳闷。他刚才一扫,住了实习生的几间明明都醒了,他甚至还能看见洛克他们趴在餐桌上吃饭的身影。 乔朝某扇窗户一指,“喏——那间。估计跟我一样没睡好,昨晚三点多我还看见里面有光晃过去呢。” 燕绥之皱起了眉,“你指的哪个?左起第六间?” 乔点了点头:“对啊。” 顾晏闻言也皱着眉转过身,朝对面看过去,“你确定?” “确定。”乔说,“我昨晚看见的时候,还停了步子无聊地数了一下,就是第六间,有什么问题?” 燕绥之放下手里的虚拟页面,“如果你确实没数错,那就真有问题了,第六间是安排给我的房间。” 身份(二) 半个小时后,酒店的中央监控室里,值班员手指飞快地翻找着视频。 燕绥之两手撑在台面上,抬头看着二十几块不断跳动的屏幕。顾晏则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目光同样落在那些屏幕上。 乔把中央监控室的大门关上,拍了拍经理的肩膀,道:“别紧张别紧张,本来也不是个什么大事。主要我最近睡眠质量很差,大晚上的看到点东西,不弄明白心里总放不下。我连续一个多礼拜没睡饱了,今晚要是再有点什么影响睡眠,我不小心猝死在这里你说是不是也挺糟心的?” 经理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您别开玩笑了!这不是查着呢么,一定给您弄清楚。不过说实在,您其实大可放心,我们酒店的安保在这个区域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要不诸位也不会选择在这里休闲下榻是不是?” 这个经理只负责实习生所住的这幢楼,在他头上还有更高的管理。就他的职权来说,让客人进监控室完全没问题,但是这一批客人来头都不小,他有点怕出事,所以惴惴不安想往上报。 但这位乔少爷和那位律师偏偏摁着他,说没什么大事,不用惊动其他人。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惊动其他人,连进监控室都没让人知道。 这会儿除了他们几个,其他客人该用餐用餐,该休闲休闲,该聊天聊天。员工们经理们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也都一无所知。 乔笑了:“是,就是知道你们酒店的名声,所以才让你别紧张,你就当我们来闲逛一圈。你看,我们也没瞎碰什么设备,所有都是你们值班员在操作,你就在这盯着,行吧?” 他不由分说拖了一把椅子过来,仗着身高优势,把经理一把摁在了椅子里,又把他领子上的工作耳机给撸了。 “……”经理抹了一把鬓角的汗,心说这少爷自说自话做决定的本事真是一绝,语速又很快,完全不给人反驳的空隙。只得慢半拍地点点头,“也行吧。那个……耳机?” 乔摆弄着,“借我看看,一会儿就给你,别这么小气。” 经理捏着鼻子点了点头,内心却十分崩溃。心说你们不就看个监控嘛,怎么搞得活像要劫持监控室一样。 这种酒店的工作耳机是特制的,跟平日市面上的智能机配套耳扣很不一样,乔倒真挺好奇的。 他吊儿郎当地往柯谨椅背上一靠,拨弄着耳机认着上面的快捷指令。 柯谨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他像被裹在一个蚕茧似的世界里,目光散漫地在监控屏幕之间游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 极偶尔的,他会在燕绥之或者顾晏说话的时候,缓慢把目光移过去。他的眼神大多时候是空的,像是随意找了一个点发呆。还有些时候会透露出一些困惑,似乎有什么东西始终在阻止他理解周围人的话语。 这种困惑堆积到一定程度,他就会突然焦躁起来,然后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所以乔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总会时不时去吸引他的注意力,不让他长时间地盯着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 他特地一边拨弄耳机,一边发出各种絮絮叨叨的咕哝。好几分钟后,柯谨的目光终于从上一个定点收回来,慢慢转头,盯上了他手里的耳机。 “酒店特制的,你看这边有火情警报、服务、权限开门之类的……” “知道这些都是干什么的吗?” “你看……” 每当柯谨看他,乔连说话都来了劲。一个小小的耳机,愣是被他连介绍带解释描述得天花乱坠。 旁边的经理听得一愣一愣的。 就连燕绥之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乔这时候根本注意不到别人,他一边笑嘻嘻地说着话,一边时不时抬起眼看向柯谨的眼睛。 柯谨在不知不觉中侧坐在椅子里,两手搭着扶手,认真地看着那个耳机,看起来活像一个在听课的乖巧学生。 这副模样看得乔心都软了。他有心想多说一点,奈何一副破耳机能夸的实在有限,他说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停下来,伸手拨了拨柯谨的发梢说:“好像又长了不少,晚上给你修一点怎么样?” 柯谨看着他,见他有一会儿没再说话,便换了个坐姿,注意力又被花花绿绿跳动的屏幕吸引过去。 问话得不到回答,这对乔来说实在太常见了,每天都在发生。他早就习惯这种事了,每每都是一笑而过,转而再找另一件事来逗柯谨看他。 他这些年话越来越多,一件小事能说半天,也是这样潜移默化养成的。 只不过这一次,柯谨从他脸上移开目光的时候,他有点说不出来的难过。 他拨了拨手里的耳机,盯着柯谨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两下,咕哝道:“你再看我一眼嘛。” 柯谨被他推得轻晃了两下,目光先是看向了他的手,又慢慢看向他的脸。 乔小少爷的心情就又好了起来。 他抬头冲那经理抬了抬下巴,道:“谢谢你的耳机,真是个好东西。” 经理:“???” 他收回目光的时候,瞥到了燕绥之和顾晏。 那两人正看着他这边。大概是看到了他刚才难过的模样,燕绥之问乔:“怎么了?” 乔摆了摆手,“没事,可能是因为接连几天没睡好的缘故,有点打不起精神。” “回去再睡一会儿?”顾晏说。 乔直起身:“用不着,生物钟早被柯谨带跑了,大白天喂我安眠药都不管用。看你们的屏幕吧,别这么双双看我。” 小少爷说着,还双手合十冲他们拜了拜,求他们放过他这个八字没一撇的单身汉。 “诶?乔对柯谨是不是……”燕大教授收回目光,拱了顾晏一下,低声问道。 他以前很少会过问这些事情,哪怕再亲近的学生他都像是隔着一层雾,不多限制不多干涉。 现在他其实也没变多少,但在顾晏面前会时不时显露一些好奇心。 他刚问完,一抬眼就发现顾晏看着他的目光十分无奈。 “你这是什么眼神?”燕大教授啧了一声。 顾晏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在某些方面的迟钝程度比乔还惊人。” 燕绥之:“……” 放屁。 他何德何能跟小傻子乔相提并论。 “我只是以前没动闲心去想而已。”燕大教授没好气地解释完,又狡辩了一句,“疑罪从无是说着玩儿的?” 顾晏抱着胳膊,一手松松握拳,指关节抵着下唇。 他看着跳动的屏幕,“嗯”了一声,算是给燕绥之这段瞎话的回答,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又过了片刻,燕绥之也已经重新看向屏幕的时候。 顾大律师又纡尊降贵地开了金口:“所以你‘疑罪从无’了我多少年?” 燕绥之:“……” 值班员突然敲了暂停键:“找到了,喏——昨晚凌晨的走廊监控。” 这家酒店的视频存档是每10分钟一次,这些视频文件也都是十分钟一个依次排列的。 为了方便,值班员把乔提供的时间范围放宽了一些,选取了那部分视频按顺序播放。 播放速度被调高了几倍,偌大的屏幕定格在长长的走廊中。 “这是2点开始的。” 很快,走廊之中出现了两个人,从走廊两头面对面交叉走过。 “这是什么人?”燕绥之问。 经理说:“这是值班的安保,凌晨2点、4点、6点都会有安保全层走一遍,以确保安全。” 这两个人确实穿着黑色的制服,从走廊中走过时虽然会左右看看,但并没有靠近某扇门,所以也不存在进“第六间房”的可能。 那之后走廊又仿佛静止了一样,除了灯光偶尔有明暗变化,就再没有过别的情况。 直到4点左右,那两位值班的安保又出现在了走廊里,同样交叉走过,扫了一眼走廊的情况便离开了,依然没有再拿个房门前多停留。 “难不成鬼干的?”乔有点不信。 他对值班员说:“窗外的监控呢?会不会从窗子那边进的?” “应该不可能,那侧墙壁面很平滑,不太好爬。”经理说。 但是为了让人安心,值班员还是把监控视频调了出来,同样选取了2点到4点的。 这个监控点在花园,从花园往上拍的,那一整面墙壁和各个窗户一览无余。 播放同样调快了速度,夜视镜头中的所有东西都泛着微微的绿,看久了人的眼睛都有些不舒服。 “放完了。”不知不觉时间一下子过去了,值班员按下了暂停键。 乔揉着眼睛愣了一下,“这就放完了?不可能吧?” 值班员指了指屏幕上的时间:“您看,这都凌晨4点了。” 乔皱起了眉。 这份凌晨2点到4点的视频里,非但没有看到什么鬼祟身影爬墙,甚至连乔说的“第六间房”的光点都没有。 “不过这个角度确实有可能看不到那个房间里的光点。”经理打着哈哈说,毕竟他总不能直说这少爷有可能半夜眼花看错了吧? 值班员翻来覆去把视频放了七八遍,乔的眉心都揪了起来,他摸着脸有点尴尬:“见了鬼了,我真弄错了?” 燕绥之却突然拍了拍值班员的肩说:“3点10分那段视频重放一遍我看看。” 身份(三) 值班员把那一段视频单独挑出来,“就这一段?” 燕绥之伸手点了点,“还有它前十分钟和后十分钟,三段视频连起来放。” 值班员一头雾水地照做了。这样挑出来之后,视频播放起来要短一些。值班员心想,既然着重要看这几个视频,那么肯定有什么细节是要注意的。 于是他自认为机智地问了一句:“播放速度呢?要调慢点吗,或者也可以局部放大。只不过这种夜视影像局部放大出来的效果可能没那么好。” 经理跟他想到一起去了,闻言还点了点头说:“嗯,放慢点放大点,让几位客人好好看。” 其实他心里已经认定是这位乔大少爷看错了,毕竟一个几天没睡好觉的人,深更半夜晃个神再正常不过。但这话不能由别人说出来,得让乔少爷自己看几遍自己死心。 经理偷偷瞄了乔一眼,心里这么想着。 燕绥之却说,“不用。” 他点了点屏幕一角的播放速度,“调到最快,也不用放局部,拉全景。” 值班员和经理面面相觑,但是本着客人至上的原则,还是懵着脸照做了。 视频速度被调到最快。这种播放速度下,墙角的枝叶在风中摇摆的姿态活像抽了筋,就那么隔一会儿颠两下,隔一会儿又颠两下。 一遍很快放完,依然没能在“第六间房”看到什么一闪而过的光点。 乔少爷自己都放弃了,挠了挠腮帮子干笑一声,“那个……” 顾晏却朝他压了一下手掌,示意他先别说话。 “嗯?”乔凑过去。 顾晏冲值班员说:“劳驾,把走廊的那段视频调出来再放一遍,也用这个速度,全景。如果方便的话,跟楼外这段一起。” “什么情况?”乔少爷,“看出什么来了?” “也许。”顾晏没把话说得太满,但是他差不多明白燕绥之的意思了:“还需要确认。” 乔:“……” 每每跟这帮律师混在一起,乔小少爷总在怀疑自己可能不是瞎的就是傻的。 但偏偏他喜欢的人是律师,最好的朋友是律师,最好的朋友喜欢的人还他妈的是律师。 他可能冥冥之中中了什么诅咒。 值班员再次一头雾水地照办。 他把大屏幕分成两块,一块重复播着刚才楼外的三段监控,另一块则按照顾晏的意思播着走廊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瞎,乔少爷抱着胳膊瞪着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走廊那块。 同样的,在最快的播放速度下,来回巡视的安保活成了一道虚影,走廊的光偶尔明暗变化一下,除此以外依然一无所获。 乔少爷专注了十分钟,接受了自己“真的瞎”这一残酷事实。 燕绥之道:“好了,我知道了。” 值班员一愣,赶紧按了暂停。 燕绥之敲了敲屏幕,斩钉截铁地说:“这10分钟和上10分钟,两段视频里有一段是假的。” “啊?”经理一愣。 燕绥之说:“走廊光不对。” “什么意思?”经理连忙让值班员把这两个十分钟重播一遍,发现走廊的光线在中段微微亮了一些。 这种变化很细微,视频放得不够快都意识不到,只有快到燕绥之和顾晏要求的这个程度,才能勉强感受到那一点光线上的明暗忽闪。 即便这样依然很容易被人忽略,毕竟正常人的注意力都在有没有可疑人员上,不会太在意光线。 被燕绥之这么一提,经理也轻轻“咦”了一声。 这家酒店的廊灯跟联盟大多酒店用的是一种类型,晚上9点到半夜2点是最亮的时候,2点往后随着时间推移和天色亮度一点点变暗,但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往往等你意识到暗一些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 这种变化过程很少会有顿挫感,是无声无息且平滑的。 “是哦,怎么好好地闪一下,有人动过灯?关了什么东西?还是开了什么东西?”经理意识到了这个细微的明暗忽闪很关键,但是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哪里不对。 燕绥之跟值班员打了一声招呼,接过他手里的播放控制键,将视频倒回。重新放到那个微亮的点时,他“啪”地按下暂停键。这个点刚好在第二段视频开始的那点上。 他说:“这两段是重复的。” 有人把前10分钟的监控内容填充在了后10分钟里。 所以在第一段视频里无声无息缓缓变暗的灯光,会在第二段开头微微亮一些,再重复那个肉眼难辨的变暗过程。 这段走廊里没有人,没有任何活动着的东西,没有可参照的对象,除了安保巡逻的那几个点,剩下的时间里常常一整夜都是那个静止画面。 于是填充的人认为,重复放一段不会有大问题。只要把监控时间改好了,很难会被发现。 但偏偏碰上了燕绥之和顾晏。 “不止这段。”顾晏指了指楼外不断重播的视频,“这边也有两个是重复的。” 他轻拍了一下燕绥之的手,占了播放控制器,把楼外监控的视频拆开,3点以及3点10分两段视频并列放在大屏幕上,同时从起点开始播放。 这就万分直观了,因为左右两个视频里,除了角落显示的时间不一样。剩下所有步调都完全一致。左边墙下的花树抽搐两下,右边的也抽搐两下。 左边的草坪起了微澜,右边也来了一个浪。 顾晏转头冲乔说,“所以你昨晚没看错。” 之所以没有看到光点,是因为本该出现光点的视频被替换了。 经理顿时一个激灵! 监控视频都被改了,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了! “怎么办?”经理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一只手还在空空的领子上来回摸着。 片刻之后,他又猛地反应过来,压着椅子背问值班员:“昨天也是你值班?” 值班员哪敢接这个锅,连番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早上6点接的班,昨晚是巴里。” “巴里一个人?”经理皱着眉问,“不是规定过夜里值班要两个吗?” 他三两下调出工作用的智能机屏幕,把排班表翻出来一看,“昨晚不应该是巴里和丹两个?” “对,一般是两个。”值班员支支吾吾地说,“但是……但是偶尔有特殊情况,跟组长请个假也行……毕竟夜里监控中心其实没什么忙的。” 经理脸都黑了。 值班员又连忙解释了一句:“真的是偶尔才会这样,一般请假了组长会另找人替,有时候干脆他自己来替。但是最近感染的人很多,人手有点紧张,所以……所以上次组长请示过您,说实在不够夜里只有一个人怎么办。您说……先、先克服一下,正让人事官招人呢。” 有一就有二,能克服一次就能克服第二次。 经理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顺着值班员的话一回想,就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他尴尬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懊恼地低骂了自己一声。 “怎么着?找得到人吗?”乔问。 经理连番点头,“放心放心!对面就是员工宿舍,我给组长拨个通讯,让他把巴里带过来问问。” 他边说边拨了通讯,对面一接通,他就急急道:“在哪?昨晚监控室为什么只有巴里一个人?丹呢?” “出疹子?” “药物上瘾?”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管你现在在哪,先给我把巴里叫过来,我在监控中心这边等他。你也一起过来!” 燕绥之提醒说:“低调点,先别声张。” 经理应了一声,把同样的话嘱咐给那位倒霉组长。 他挂了通讯,想了想又让值班员把那两处监控重头捋了一遍。这样重复的片段一共有三处,走廊占了两个,一个是凌晨3点整到3点10分的,一个是3点40到50的,楼外则是3点10分到20。 “所以……”经理有点忐忑地说,“如果真的有不明人士,大致是3点之后几分钟进的那个房间,四十几分出来。乔先生您看到的光点——” “我印象里是3点10分左右,刚出头吧,11、12分的也说不定。”乔说。 “还有别的角度的监控么?”乔想了想又问经理,“比如视角更高一点的,正对着窗户的?” 经理摇头,“不可能在那种角度设监控啊,哪有对着客人窗户拍的道理。就这么些监控,每年还时不时要接受一些隐私方面的投诉呢,众口难调啊。” 说起来有个不算笑话的笑话,全联盟监控装置最少的地方,排名前三的分别是酒城、红石星和德卡马。 著名的破烂地、著名的政治中心以及著名的销金窟。 前者是没人管,后两者是总有人拦着不让装。 经理一脸愁容地等了五分钟,收到了组长的通讯,刚听一句话就叫了出来—— “巴里不见了?什么意思?不在宿舍?” 他朝燕绥之他们瞥了一眼,又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别急,冲通讯那头的组长说:“其他地方呢,看过没?通讯联过几次?一次都没通?” “你再找找!” 又五分钟后,监控中心的门被敲响了。 一个穿着酒店制服,戴着监控组长名牌的人匆匆进门,“啪——”地背手关上门,脸色煞白地冲经理说:“找遍了,真找不到。” 身份(四) 又二十分钟后,终于有人找到了巴里—— 酒店员工宿舍往东200米有一家小酒吧,酒吧外面有个造型夸张的喷泉池。巴里脸朝下,上半身浸在喷泉池里,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这样一来就不是什么低调不低调的问题了。 顾晏他们斩钉截铁地报了警。 法旺区警署专用的银豹警车沿着悬浮路线疾驰,在市区高架上空呼啸而过,在空气中划出三道并列的车痕。 他们拉着乌拉乌拉的警笛,一路畅通无阻,没花多少时间就赶到了法旺区边郊的悍金花园酒店。 三辆警车在市区内没有碰到什么阻碍,反倒在悍金花园酒店的大院门口犯了愁。 因为酒店外面堵满了记者车。 打头的警车疯狂鸣笛,酒店安保铜墙铁壁似的站了一排,连推带搡才给警车开了一条道。三辆车这才得以鱼贯而入。 警长带着两车警员从车上下来,大步流星进了酒店大楼。 余下的一车警员一溜小跑,扯着警戒线把整个酒店院门围了起来,又在管理人员的带领下,去了员工宿舍东边的那个喷泉池。 “肖警长。”酒店总经理等在门口,跟警长打了声招呼,“辛苦跑一趟了。” 肖警长在法旺区当值有很多年了,对悍金花园酒店的管理人员并不陌生,有好几个都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他皱着眉朝院门外瞥了一眼,不满地说:“你们这里有人嘴很松啊,事情还没查,消息先漏出去了,外面那帮记者到得比我们都早。” 总经理无奈道:“您误会了,不是我们漏消息,那些人也不是刚刚才到,准确而言他们都不是因为出事才来的,只不过恰好让他们碰上了。” 围在外面的车光看标志就能知道,大多是些没名堂的网站。那些网站为了能博点儿热门,事事都奔在最前面。这次南十字搞的酒会,请的都是叫得出名字的人。对这些网站来说,那就是满盘的肉,嗅着味道早早就来等着了,哪管有没有事。 “门外那帮哪能被叫做记者。”总经理说,“真记者听了要黑脸的。” “算了。”肖警长问:“那些人呢?” “那帮贵宾?” “嗯。” “这会儿都在花园里。” 酒店的玻璃花园里,南十字律所这次邀请的所有人都三三两两地坐着,人比昨晚的预热酒会还要多,气氛确实前所未有的紧绷。 肖警长跟着总经理进来,先是泛泛地冲花园里众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在耳边扣上扩音耳扣,道:“很抱歉,让诸位在享用假期的中途见到我和我的警员们,事实上我们也不想打扰这种美好的聚会,但工作还是要做的。关于那位可怜的员工,我想诸位多少听说了一点,我相信这件事跟在场的大多数女士先生们无关,但是例行公事,还是需要做一下笔录,希望诸位体谅一下我们的工作,同时也体谅一下那位可怜的员工。” 在场的客人们没什么异议,但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怎么了?”肖警长盯住最近处的一位客人问,“您看上去好像很不乐意。” “不是。”那位客人扭头看了看周围人,冲警长道:“我没有不乐意,我很乐意配合您的工作。脸色不好只是因为……好好的酒会碰上这种事,有点糟心。” 他这话大概能代表在座的大多数人,作为东道主的律所合伙人高先生就是其中脸色最难看的一个。听了客人的话,他有些抱歉地扫了众人一眼,尤其是大腿最粗的曼森兄弟。 在看到米罗·曼森毫不掩饰的臭脸后,他又万分头痛地收回视线,用力揉起了太阳穴。 当然,也有一些人对于“死了个员工”这种事并不在意。 燕绥之他们右前方的位置,有一块花圃天然围出了一处卡座,几个单双人的高档沙发椅里坐着三个人,他们面前的大理石方几上搁着几份早茶,还散落着扑克和牌九。 其中一位一边听着警长的话,一边手里还在拨弄着几张扑克牌,翻书似的翻出“哗哗”的声音,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菲兹小姐窝在燕绥之旁边的单人沙发座里,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就摇着头“啧啧啧”了一串。 “菲兹小姐你舌头怎么了?”燕绥之明知故问,提醒她别太明显。 “没,看到不喜欢的人舌头尖就疼。”菲兹吞了一口咖啡,“那个克里夫特别傲慢,昨晚就把我气得够呛,要不是因为他是客人,我肯定不给好脸。” 她说的克里夫就是正在摆弄扑克牌的男人,联盟1/3的飞梭机都打着他家的印记。早年家里跟星际海盗有些来往,玩过军火,搞过矿,家底丰厚,就是不够白。后来跟曼森家合作,转到了飞梭机这一块,正经做起了星际间的货运。 事业重心虽然已经转了好几十年了,但他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带着一股联盟早期军火贩子的腔调。 以前跟星际海盗打交道的时候,必然没少见血,所以现在看到“死人”之类的事情,他家的人都淡定极了,根本不当一回事。 扑克牌在他手里哗哗响的动静其实并不大,基本都被肖警长的声音盖住了。 但是燕绥之还是在喝水的间隙朝他那边看了几眼。 他看见克里夫百无聊赖地把手里的扑克牌丢在方几上,喝了点咖啡,又顺手把那些扑克洗了一遍,然后用食指挑开一张,丢开,再挑开一张,再丢开。 这显然是在打发时间,挑牌的动作也很随意。 但是人越是在随意的时候,越会显露出一些下意识的想法。 克里夫丢牌的时候,并不是全然乱丢,而是一种花色丢在一个方向。 红桃黑桃丢得远一些,方块近一些,草花顺手扔在面前。 肖警长说了一长串,终于注意到了这位的无聊,朝他看了一眼。 克里夫挑了挑眉,勉强给了警长一个面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指拨了拨面前几张草花,然后靠向了沙发靠背,换了个舒适的姿势。 肖提高了声音说:“那么,就这样?诸位先回各自住的房间,我的警员会分别过去做笔录。记住,你这一晚住在哪里,就在哪里等,不要随意更换地方。谢谢配合。” 他说完,拍了怕手掌。 花园里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警员分散进人群,安排着众人回房间。 其中两个走到了燕绥之他们这边。 乔招了招手,“走吧,我们四个昨晚住在一起。跟我们上去吧。” 警员点了点头,一边跟着他们往电梯走,一边简单问着各人的身份。 顾晏简单对他说,“南十字的出庭律师,这是我的实习生。” 警员有些讶异,他朝前楼那边看了一眼,问:“实习生?刚才听经理说,你们律所的实习生和大律师不是都安排住在那幢楼么?” “对。”乔说,“但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我昨晚缺人喝酒,就把他们叫来一起住了。” 警员点了点头,在纸页上草草记了一下,“那方便说一下你们原本的房间吗?” 顾晏道:“我住701,他住406。” 警员一愣,“等等,406?就是昨晚说有异动的406?” 燕绥之点了点头,“没错。” “那不排除昨晚的异动是冲着你去的。”警员说了一句。 这么一提,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纳闷道:“对啊,这可真奇怪,为什么刚好盯的是你的房间啊?你就是个实习生而已……” 身份(五) 燕绥之靠在门边,不紧不慢地替众人按下电梯停靠楼层,似乎是随口回了一句:“是啊,挺奇怪的。” 顾晏朝警员到后脑勺瞥了一眼,也没多言。 这两人总是这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以至于乔少爷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异常。 他自己咕哝了两句,电梯就已经到了地方。 这个警员看起来很精干,话不多,除公事以外跟众人交流并不多。 进电梯是第一个,出电梯是最后一个,始终绷着一张公事公办的严肃脸。 等在电梯门外的管家一见到他们就行了个礼,然后在电子大门旁按起了密码。 警员扫了一眼整个走廊,确认了一下这层楼的出入口以及安全通道,问管家:“这一整层楼都是你负责?” “您是指服务还是安全?” “都有。” “服务是由我主要负责,安全有专门的安保人员,这种豪华楼层一般会安排6-8个,不过因为出了事,他们现在都在楼下开紧急会议。” 警员点点头,又问:“安保人员平时站位大概是什么样?” “电梯口、电子密码门旁、安全通道旁。主要是这三个地方。”管家说。 “你呢?24小时都在?” 管家指着走廊尽头的一个单间,“我一般呆在那里,基本保持随叫随到。” 警员点了点头,“所以如果屋里有人进出,或者屋外有人离开,至少都会有人看见?” “我想是的。” “好的,谢谢。”警员说。 密码门打开,管家比了个请的手势,将乔他们送进门,自己留在了门外。 “介意我先看一下套房构造吗?”警员问乔,从刚才的对话中可以知道他是房主。 乔点头,“当然,随意。” 他把柯谨安顿在客厅沙发上,目光跟着警员,有些好奇:“我们算是有嫌疑么?我以前也碰见过一些案子,因为没什么嫌疑,他们做笔录的时候好像没这么认真。” 警员调出智能机的工作界面,简单记录了几句话,解释道:“工作方式有区别吧,不同警署的要求可能也会有些出入。警长要求我们记录得细致一点,并不是认为你们有嫌疑。我可能需要简单拍摄一下?” 乔耸了耸肩,“自便,总得配合一下你们的工作。” “谢谢。” 警员在偌大的房间里走了一圈,智能机也跟着拍了一圈。 “好了。”警员扫了一眼,“哪里比较方便做笔录?沙发可以吗?” “当然可以。” 警员打开录音搁在茶几上,“先说说你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个花园酒店的吧。” 乔:“昨天傍晚,四点多还是五点来着?” 顾晏:“4:50。” 警员有些讶异,“记得这么清楚吗?” 小警员职业病犯了,但凡碰到这种出乎意料的回答,都会抱有一丝怀疑。 燕绥之想起刚进律所的那一天,弯了眼睛微笑着说:“我这位老师有一条铁律,总要比约定时间提前十分钟到达地点。” 警员:“哦?” 燕绥之:“被大学课程荼毒的结果。” 乔噗嗤一声笑起来,附和道:“确实,柯谨以前也有这毛病,谈判课还是什么来着是吧?” 他冲警员半解释半玩笑说:“他们整个法学院的人都有毒,特别讲究这些东西,八成是因为以前的院长是个笑面大魔王,要求太高,习惯就好。” “……” 燕绥之端起水杯的手顿了一下,瞥了乔少爷一眼,心说胡说八道,我本人就没这毛病。 警员点了点头,“哦,怪不得。所以你们昨晚酒会的开场时间是5点?” “对。” “刚才说到场时间……你们一起的?”警员问。 “在门口碰上的。”乔说起事来倒是毫无保留,“准确的说我就是知道顾的毛病,才特地挑了那个时间到场的,准能碰上。” “之后就一直在酒会场上?”警员问。 “对,就刚才那个玻璃花园里。” “中途离开过吗?” 乔眨了眨眼:“去洗手间算吗?我去过三回?” 警员本来可能就是习惯性一问,但既然乔少爷这么配合,他也就顺着话多问了一句,“都是一个人?” 乔摇头:“不是,跟柯谨一起。” 警员:“……” 他动了动电子笔,在页面上空划了两下,可能有点不知道怎么记。 “额……你们呢?”警员默默转移对象,问燕绥之和顾晏。 燕绥之非常自然地朝顾晏投去询问的眼神:“去过两次?” 警员:“……”你为什么要问别人…… 他动了动笔,又不知道该记什么了。 好在燕绥之又道:“我们昨晚倒是没喝什么东西,去了两次都是因为我想洗手,一个人去有些无聊。” 警员:“……” 不是,洗个手还能怎么有聊??? “酒会什么时候结束的?”警员觉得自己有必要跳过洗手间这个话题。 “10点左右吧?”乔说。 “然后就回到了这里?”警员问顾晏和燕绥之,“这期间你们有去过前楼吗?我的意思是,你们的房间原本被安排在前面,有行李放在那儿吗?还是直接来这里入住的?” “去过。”燕绥之说,“去看了一眼房间,不过并没有行李放在那里。” “所以那个406房间实际上是空的是吗?” “差不多吧。” 警员点了点头,记录下来,“那么你最近有遇见过什么麻烦事吗?比如不小心得罪过什么人,或者招惹了什么人?有类似的情况吗?” 燕大教授心说那多了去了。 不过他面上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上去很容易得罪人么?” 警员忙说:“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额……你们昨晚分别住在哪个房间?” 乔指了几下,“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住在这三个房间里。” “四个人,三个房间?”警员问,“怎么分配的?” 乔:“我俩喝酒,实习生在那边,柯谨在这间。不过怎么这也要问?跟案件没什么关系吧?” 这话说完,燕绥之倒是有些意外地朝乔少爷瞥了一眼。 他之所以这么说,十有八·九也是考虑到大律师和实习生之间交往过密对顾晏有些影响。 这位少爷平日里粗枝大叶,所有的细心估计都用在了柯谨和顾晏身上。 警员被乔反问一句,没再多问,换了个话题:“根据报警记录,是您昨天夜里发现406有光的对吗?” “对。”乔指了指自己的卧室,“就在窗前,经过的时候看到的。你刚才也看过构造,很容易就能看见对面。” “然后早上你们就去监控中心了是吗?” “是的,想弄清楚怎么回事。”乔说,“免得我晚上又睡不着。” “发现监控有问题的也是你们?” “嗯。” 警员又大致问了一些时间节点,以及从昨晚到现在他们所知的其他人的动静。 他看上去非常认真,能想到的问题都问了一遍,细细地做了记录,前后花了大约两个小时,直到管家送来午餐,他才起身道:“好的谢谢配合。” 临走前,警员又问了他们一句:“真的没有碰到什么麻烦吗?或者你们如果有什么猜想,也可以告诉我。毕竟,如果你们昨晚没有临时变更住处,今天可能又是另一个结果了。我想,或许还是跟你有些联系的。” “我也很迷茫。”燕绥之道,“不过……也许对方只是想找个空房间落脚?” 警员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几天如果有需要的话,你们可能还得配合一下。” “当然可以。” “另外,我的同事们还在对其他客人做笔录。你们下午就暂时别离开房间了。” 有上次亚巴岛的经验,乔很配合地点了点头,“行吧。” 警员交代完便离开了。 午餐是在房内用的。 因为不方便出去,酒店的诸多娱乐设施也暂时派不上用场,原定的酒会重头戏也无法如期进行。 乔把柯谨安排在客厅阳光最舒适的地方,自己百无聊赖之下上了跑步机,打算把早上被打断的锻炼继续下去。 顾晏和燕绥之则坐在沙发上看卷宗。 乔把跑步机调到了高速,跑着步的同时,嘴还闲不住,“那个做笔录,的小警员,问题可真是,不一般的多。” 因为跑步的关系,他说话的节奏合着呼吸,断成一节一节的。 “很明显在套话。”燕绥之说。 “怪不得,你俩做笔录,的时候,话那么少。”乔下意识回了一句。 回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 “套话?套什么话?”乔有些纳闷。 更准确地说,一般人不会因为对方多问几句就觉得是在“套话”吧?除非真的有话可套。 乔忽地发觉这事确实有很多疑问。 比如为什么实习生的房间会成为目标?除非这个实习生有点特别之处…… 比如为什么警员多问几句,实习生就很警惕?有什么可警惕的呢?除非有隐情…… 特别之处?隐情? 乔仔细回想了一下…… 嘶——平日里单个事件倒还好,这会儿串在一起想,他才发现这个实习生何止有点特别,好像从出现起,就没有不特别过…… 实习生该有的他都没有,实习生没有的他全都有。 有时候顾晏还没说话呢,他先说起来了,哪有半点学生样子? 还有顾晏在他身上破的无数次例…… 他一度以为顾晏只会因为燕院长反复破例呢,谁知道—— 乔少爷想到这里突然愣了一下。 顾晏在院长身上耗了十年,真的那么容易转移注意力? 甚至自打实习生出现后,顾晏对爆炸案的态度都不一样了,就好像…… 嗯???????? 等等! 乔懵住了。 他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想! 虽然很荒谬,但是如果猜想是真的!好像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那一瞬间,醍醐灌顶。 乔头一回体验这种滋味,活像有人兜头泼了他一瓶冰镇啤酒。 他顶着一头冰块,看着沙发上聊着案子的两个人,神情恍惚地试探了一句:“……燕院长?” 然后,他看见那个实习生头也不抬回了句,“说。” 乔:“………………………………………………” 应完那个字,实习生忽地反应过来,抬头轻轻“啊”了一声,说“抱歉……” 但是抱歉也不管用了 乔少爷已经傻了。 整个人都冻住了。 悲剧总是发生得毫无征兆。 他人是冻住了,跑步机却依然在滚着。 于是他重心一斜,噗通一声,被跑步机抡跪在地上。 脸上还保持着“我操?”的表情。 后遗症(一) 如果上天给乔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会选择锯嘴。 可惜这个世界不能倒带。 刚被抡下来的那一瞬间,乔大少爷的大脑是空白的,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就觉得膝盖有点疼,手掌有点麻……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他已经条件反射地一手捂住脸,一手拽住裤腰。 两只胳膊肘分别被人架住,乔知道那是匆忙来扶他的顾晏和燕绥之。 “脸伤了?”燕绥之问,“唉你别捂着。” 顾晏试图去拉开他的手,想看看他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乔少爷死活不撒手,他摇摇头含混地说:“没事——没事没事没事——别拽别拽,我缓缓。” “先让我们看看有没有流血。”燕绥之说,“屋里有药箱,起码先处理一下,你不能这么闷着。” 乔依然不抬头,“没碰到脸,我手撑住了。” “那你捂着干什么?” “……”乔少爷捂着脸崩溃了一会儿,故作平静地说:“惯性。” 顾晏毕竟是好朋友,一听就懂。 燕绥之疑问道:“什么惯性?” 顾晏:“……丢人先捂脸。” 这是乔少爷的人生信条。 乔少爷有记忆以来,姐姐尤妮斯就是这么嘱咐他的——丢人的时候,要么把别人捂上,要么把自己捂上。 本意可能是逗他玩儿,但是两三岁时候的乔少爷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傻子,照做的次数多了,就习惯成自然了。 对此,顾晏也不是第一回碰见。 乔少爷腾出一只手无声冲顾晏比了个拇指,表示你说得对。 燕绥之:“……” 对这时候的乔少爷来说,抬头见人比受伤流血可怕多了。 不如行行好放他一马。 “真没伤到?”燕绥之又确认了一遍,“膝盖呢。” 乔摇头。 燕大教授有些无奈的看了这小傻子一会儿,脑中蓦地想起刚才那一幕。 万分魔性地重播了几遍。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拍了拍乔算作安慰,然后抵着顾晏的肩膀无声又混账地笑起来。 顾晏:“……” 客厅另一角落,坐在阳光里的柯谨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他盯着乔看了很久,像是不能理解他出了什么事,又像一个极致困倦的人企图从朦胧模糊的意识中挣扎出来。 他茫然了片刻,似乎在努力思考发生了什么,却又怎么都做不到。他的睫毛翕张了几下,目光明显变得焦躁起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可以站起来,走过去。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却有些乱,起身的时候手指不注意碰到了旁边搁着的水杯。 咣当—— 玻璃碎片混杂着水溅了一地。 乔原本能在那里捂到世界尽头。水杯的啷当脆响却让他把“丢人”扔到了一边,几乎是在听见声音的同时就抬起头来,直起上身。 他看见柯谨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那里,眼睛颜色被阳光映照得很浅,非常无措。 柯谨在安静的时候状态会好一些,舒适温暖的环境对他有益,相反,一切突发状况,尖锐的声音和破碎的东西都容易引发他的失控。 眼看着他越来越无措,乔张开手冲他展示了一下,表示自己并没有受伤。接着满不在意又略带尴尬地笑了一下:“我今天的腿脚可能有点笨,一不小心摔了个马趴。” 他这么一开口,柯谨的注意力又被引开了。无措的模样收了一些。 乔不动声色地抓住打算收拾玻璃碎片的燕绥之和顾晏,顺势借了把力让自己站起来。 “嘶——”乔搓了搓自己的膝盖,絮絮叨叨地对柯谨卖了一会儿惨,假装自己站不动,可怜巴巴蹲在那里。 柯谨听他说完,缓慢地反应了一会儿,抬脚朝这边走过来。 把他从碎玻璃旁引开,确认他不会再去看那一地狼藉,乔这才按了客房服务。 原本挺安逸的下午茶时间,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状况,被搅得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好在管家很快安排了保洁人员,清理起来干净利索,一点儿玻璃渣都没剩下,又仔细铺起了新的地毯。 因为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摔,乔获得了柯谨自始以来最长时间的关注,甚至还似懂非懂地揉一下他的膝盖。 乔大少爷就像达成了史诗成就一样,高兴得忘乎所以,一时间甚至忘记了他是因为什么才被跑步机抡出来。 十分钟后,两名保洁人员收起新地毯的包装纸膜,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离开房间,还体贴地替他们关好了密码门。 柯谨两手握着一只玻璃杯,里面是新倒的温水。他似乎暂时忘记了刚才打碎过一只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房内一时变得安静下来,比起之前的兵荒马乱,气氛似乎很不错…… 就有鬼了。 乔大少爷从房间拿了条毯子来,刚一在沙发上入座,就和对面的燕绥之来了个面对面。 “……” 活生生的人提醒着他一系列活生生的事实—— 实习生就是院长。 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形容过对方是“笑面大魔王”…… 当面。 再久一些,他说过法学院的学生全是受虐狂…… 还是当面。 他说好像还说过,能气到顾晏不容易,有那火候的的至今就一位…… 哦,这倒没有当面,而是发的信息,能留证据能回顾的那种,还他么还不如当面呢。 他还说过什么来着??? 乔大少爷觉得往事不能细想,想得他连呼吸都痛。 他忘了是谁说过来着:说这辈子无论取得多大成就,转头见到老师依然会怂。 这话在其他人身上真假不论,至少现在,此时此刻在这间客厅里,他还真的有点怂。 尽管他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可怂。 真说起来,难道不该是身份被揭露的那一方更紧张吗??? 但他可能是瞎的。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死活没能从某院长身上看出丝毫紧绷来。 可同时,这种反应也更加证实了一点—— 淡定成这样的,不是那位还能是谁?! 正常人的话……好歹要再挣扎一下吧? 但他转而一想,那种情况再挣扎作用也不大。以院长的性格,可能就索性干脆些了。 乔大少爷抹了把脸,不太敢直视燕绥之,只能转而去盯顾晏。 他崩溃地抱怨:“你怎么不告诉我,不方便说实情没关系,你可以在恰当的时候让我闭嘴别说话啊!” 顾晏:“我其实说过。” “什么时候?在哪儿?怎么说的?”乔绞尽脑汁试图回忆。 顾晏:“月初,酒城,皇帝的新装。” 要说别的,乔可能想不起来。可“皇帝的新装”他倒真的记得,还有什么“皇帝烫了脚”之类的。 但是…… 没有前因后果,这他妈是人能听懂的? “皇帝的新装?”燕绥之闻言挑起一边眉稍,看向顾晏。 “……” 顾大律师觉得,再这么让乔小傻子乱问,迟早把他也搭进去。 “晚点跟你算账。”燕绥之要笑不笑地说了一句。 乔仰头又在沙发上靠了半天,一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胃,企图帮自己消化消化。想问的东西太多,一时间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就在他直起上半身,打算说什么的时候,因为运动搁在大理石方几上的智能机突然振动起来。 他点开屏幕,只瞥了一眼就是一声:“操?” “怎么?”顾晏问。 乔一副活见鬼的模样,毫不介意地把屏幕摊出来给两人看—— 屏幕上没有显示名字,只蹦跳着一张虎着脸的中年人照片。 乔说:“老狐狸居然给我打电话了。” 后遗症(二) 乔口中的老狐狸,他的父亲德沃·埃韦思先生,放在全联盟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都停留在各种新闻报道中,埃韦思先生总是带着平易近人的礼貌笑意,一头银发打理得很整洁,发尾带着一点儿未褪的金。 即便已经过了盛年,开始衰老了,也依然是个绅士。 埃韦思家接连几代对外都是这种气质,所以大众好感度非常高。 祖辈从最初的军工用材起步,到后来转民用,再涉足到各个领域,埃韦思家总能进行得特别顺利,这跟他们的家族气质和形象也不无关系。 到了乔少爷这代……大概是基因突变—— 姐姐凶,弟弟傻。 不过,乔少爷屏幕上的德沃·埃韦思先生却很罕见。 那张一跳一跳的照片里,埃韦思正坐在书房,两眼瞪着镜头,一手抄着玻璃烟灰缸,似乎下一秒就要往镜头这边扔过来。 什么绅士什么礼仪都不见了,跟他一贯的公众形象相差甚远。 这种照片一看就是乔少爷的手笔,也只有他能把大众眼中的绅士埃韦思先生惹成这样。 乔虚空弹了弹屏幕,欣赏着他父亲暴跳如雷的英姿,嗤了一声咕哝道:“又手抖了吧……” 说着就毫不犹豫地挂断了通讯。 “不接?。”顾晏问。 “不接!他肯定是手抖了。这么多年了他什么时候给我拨过通讯,有事都是让尤妮斯转达的。”乔哼了一声说,“你是不知道,去年我就上过一回当。就他住院那次,我以为真有什么事,想也没想就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老狐狸一听我的声音就说‘打错了’,说完就把通讯给挂了。这换你你能忍?反正我不。” 结果这话刚说完,新的通讯请求就又跳了出来。 他的屏幕设置还没改,角度依然是平摊着的,通讯请求一出来,燕绥之和顾晏就看得清清楚楚。 依然是那张暴跳如雷的老父亲。 “又来?”乔挑起眉尖。 连着两次手抖的可能性实在太小,这回大概真的有事。 乔迟疑了两秒,还是绷着脸捏着鼻子点了确认。 “有事?”他连招呼都没打,接通就丢出这么一句。 对面不知怎么了,突然悉悉索索一阵响,接着一个女声传过来,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道:“喂!” 乔愣了一下,“尤妮斯?你拿老……你有事拿你的智能机啊,你拿他的干什么?生怕我接啊?” “我有病?”姐姐尤妮斯道:“就是他拨的,临到说话了又把耳扣扔我手里。不多废话,我们去不了悍金花园酒店了。” “……哦,拍手叫好。”乔哼了一声,“不是,他拨过来就为了让你说这个?警署都封场了,谁进得来啊,还用他特地告诉我?还告诉得这么迂回。你们在哪?” 尤妮斯道:“就在法旺区。原本已经去酒店了,在路上突然收到的消息。老头子不放心你,所以我们在这边先住下了。” 这话刚说完,尤妮斯旁边隐约传来了德沃·埃韦思饱含威严的声音,“放屁!” 尤妮斯一点儿不怕他,继续跟乔说:“别理他,他就是听说出了命案,心里不踏实,找借口跟你通话呢。死要面子矫情一个小时了。”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德沃·埃韦思毫不绅士地在那边训斥。 尤妮斯:“怎么胡说八道了?上次天琴星你不也催着我给这傻子拨通讯么?” 乔:“……尤妮斯女士,我还听着呢,你能不能注意点用词?” 尤妮斯:“你闭嘴,等会。” 她那边似乎是跟德沃·埃韦思兜起了圈,埃韦思怒道:“说什么废话,你把耳扣给我!” “晚了。”尤妮斯说。 “你抢我智能机干什么!”埃韦思又在一番乒乒乓乓中说。 这对父女对吼时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即便乔没开公放,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燕绥之出于礼貌,跟乔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跟顾晏先回避一下。 结果乔大少爷磊落得很,冲他们摆摆手,用口型道:“跑什么,犯不着,又不是什么机密。” 他们说话间,耳扣里传来一串蹬蹬蹬的高跟鞋脆响,接着是锁门声。 尤妮斯的声音放低下来,“不扯那些了,你们那边酒店的事你小心点……可能跟曼森他们那边有牵扯。” “什么意思?你们怎么知道跟曼森有关?听见什么消息了?”乔问。 顾晏和燕绥之看向他。 “没有。”尤妮斯道,“警署只是简单跟我们说了一声你们那边出了点事,一个监控室的值班员是吧?” “嗯,是啊。” “所以才奇怪。一个值班员联想到曼森他们是不是有点勉强?但是老头子就这么觉得。”尤妮斯顿了一下说,“我觉得咱们之前对老头子跟曼森家的关系可能有点误会,以前的事情可能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乔沉默了片刻。这一两年里,他偶尔会产生一种跟父亲埃韦思关系也不至于那么差的错觉,比如刚才。 一方面是埃韦思确实在慢慢跟曼森家疏远,另一方面是因为尤妮斯在当中调和。 可一旦提起“以前”相关的话题,他就又会产生一丝淡淡的厌恶。 尤妮斯想了想又道,“不过那些事现在想翻也有点麻烦,信息不全,想避开老头子的关系网更难,毕竟有些案子负责处理的人就不简单。” 乔抓了抓头发,对这种话题本能地排斥。他听完在喉咙里含混地“嗯”了一声。 对于尤妮斯的话,他的感觉很复杂。 一方面,如果他这几十年对自己父亲的猜测是个误会,其实是好事,他甚至有点期待。 但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查出来的结果是给以前的猜想板上钉层钉。 “也有不是那些人办的。”乔忍不住说了一句。 但是说完,他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这话听起来实在很像鼓动。 果然,尤妮斯等的就是他这个态度。 她立刻道:“对,也有那么几件边缘化的事情,当时负责处理的律师、法官、警署也许跟那些疯子家族们没关系,但是……” 尤妮斯说着又陷入了难题,“这其实很难认定,谁能肯定哪个是真没关系,哪个是装没关系。” 有埃韦思这个家族名片在背后撑着,他们曾经办什么都要比别人容易些。消息比普通人来得快,查东西比普通人来得简单。有的人耗费十数年才能摸到边,他们可能起点就在中心了。 但真到了某些时候,他们又会因为盘根错节的家族关系止步不前,比普通人更受束缚,最后反倒又要向那个关系圈外的人求助了。 “诶?对了,顾呢?他是律师,又是少有的可以放心的,你要不……尤妮斯说。 乔心说我面前三个律师呢,哪个都挺让人放心的,一点儿也不少有。 他朝沙发上的几人看了一眼。 老实说这种事情,他根本不想把自己在意的人牵扯进来,最好一根指头都不要碰。免得真查出点什么脏了他们的手,还影响关系。 但是…… 如果真的提都不提,完全对朋友保持缄默,同样也不是好事。 乔少爷觉得自己半个脑子都要纠结散了,他实在不擅长这种需要反复考量斟酌的事情,闲不住的手把脸搓变了形,“他比我还小几岁呢,根本没接触过那些啊。” “那还有年长一些的么?”尤妮斯问。 她说着又有些遗憾,“哎——” “你哎什么啊?”乔丧着脸。 “想起一个人,要是他还在的话,倒是能问问。”尤妮斯说。 “谁?” “你们那个法学院的前院长。”尤妮斯说。 乔有点震惊:“你跟他还有交情?我怎么不知道?” “废话我哪天见了谁还要跟你汇报?再说了你不是一点儿家族事情都不想沾,知道个屁!”尤妮斯骂完他又说,“算不上有交情,因为集团里的一些事情打过几次交道,但我倒是能确定他跟曼森之流扯不上关系。而且我也是这几个月才发现他早年办过的一件案子其实跟以前那些事有点关联……” 乔愣了一下,“什么案子?” “挺早的了,一个医疗案子。”尤妮斯说。 医疗案子? 乔反应了一下,他不是法学院的受虐狂,也不是什么暗恋十年的苦主,所以对燕绥之的人生履历知道得并没有那么细致。大多数还都是从顾晏那里听来的。 在他所知道的那些里,医疗案子还真有……当初让顾晏写了一个月分析报告又废了的那个旧案不就是么? 他正在脑子里搜索着呢,尤妮斯又说:“算了,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人都没了。” 乔“……” 嗯……起死回生了解一下? 燕绥之和顾晏都没有什么变态癖好,对偷听别人的家庭对话也没什么兴趣。 即便牵扯到了曼森,也可以等挂了通讯再问乔。所以,当尤妮斯的声音降下去之后,顾晏和燕绥之都自觉闭了耳朵。 他们这时候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德沃·埃韦思那张扔烟灰缸的照片上。 因为他们在德沃·埃韦思的书桌角落看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装饰品—— 一个做成扑克牌“草花”造型的摆件。 “你觉得呢?”燕绥之拨了拨顾晏的手指,低声问道。 顾晏朝他乱撩的指头尖瞥了一眼,“嗯,过会儿问问。” 两人说着一抬头,就发现乔大少爷挂断了通讯,耳扣还没摘,幽幽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燕绥之,带着迟疑、期待、纠结和……怂。活像压了什么话,欲言又止。 燕绥之:“?” 顾大律师:“???” 后遗症(三) “有话说话。”顾晏说。 “都是学生,我看两眼还不行了?”乔少爷难得敏锐,捕捉到了他语气中的微妙成分,“以前开一回讲座底下几百人盯着,你怎么不挨个发眼罩呢?” 顾晏:“……” 乔惯性作了个死,逗完顾晏,一转头就看见燕绥之正冲他微笑。 乔:“……” 当初在学校太无聊,乔为了跟柯谨和顾晏混着,选修过一门法学院的课,讲课的就是院长大人。那大概是乔在大学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那课上得他感觉自己头发都薄了一层,一度搞得他很恐慌,觉得自己迟早要秃。 结课那阵子,他抓着柯谨跟顾晏的裤腿哭了三天,才勉强混到了合格线。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看见法学院的楼都绕着走,同时还落下个毛病,看见院长毫无理由地冲他笑他就有阴影。 这毛病持续了有小一年才好,这会儿突然又有了复发的趋势。 原本斟酌好的开场白,就这样被燕绥之笑没了。 乔少爷话到舌尖打了个秃噜,“我……其实我从刚才到现在都很懵,脑子有点木,问题挺多的,都能问么?” “你问,我听听看。”燕绥之笑了笑。 他下意识想问燕绥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实习生的模样,但他转而又想起之前顾晏让他帮的忙——找一个话少嘴紧的专家,帮忙安排一次基因检测。 现在看来,给谁安排的,不言而喻。 他还想问,既然没死,为什么不恢复身份,还要做基因修正?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同样很明显。 谁会放弃一个有名望、有地位、生活优渥的身份,转而去做一个毛头小子实习生? 乔一句都没问呢,先自己想通了大半,也差不多能明白燕绥之现在的处境。 他嘴唇张张合合好几回,最终问道:“院长你……这个状况还有谁知道?” 这问题问出来,就说明他已经猜了大半了。 燕绥之笑了:“这不挺聪明么。” 他跟顾晏两人简单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乔倒是有点受宠若惊,“所以……实际上你主动告知的就只有我跟顾?连劳拉他们都还不知道,却告诉我了?” 顾晏无声地看着他:“……”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是沾你的光,托你的福。”乔说冲顾晏说。 事实上这话也确实不假。 虽然在他眼里,院长是个什么事都不当事的人,但并不好亲近。当年在学校里,他们就从不曾听燕绥之提过私事,可见不是容易漏话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被他一句话就试出身份来呢? 无非是他跟顾晏一起的时候不设防备,非常放松。 又或者,他并不介意让乔知道这件事情。 但乔在这方面很有自知之明,他对于燕绥之来说,唯一的特别之处可能就是“顾晏最好的朋友”。 一切待遇大概都基于这一点。 可这并不妨碍乔大少爷感动,他本来就是“你对我释放善意,我就加倍砸给你”的人,更何况这都不止是善意,还有难能可贵的信任。 于是,乔少爷当即举着手指开始表忠心:“好了,不开玩笑,放心,我最讨厌辜负人。这事儿到我嘴里就是终点了,未经同意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出去,关系再亲近的都不行。乱说一个字,我就把舌头切了给你们下酒。” 燕绥之温和地婉拒了,“那倒不必,自己留着下吧。。” 乔:“……” 他不太想再讨论舌头给谁下酒的问题,干脆换了个话题,“对了,之前你们说要问我什么来着?就是我跟尤妮斯快要讲完通讯的时候。” 顾晏问:“我们在你屏幕的照片上看到,埃韦思先生的书桌上有个装饰摆件?” 乔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是这种问题:“好几个呢,你们说哪个?” 他干脆调出那张暴跳如雷的老父亲,把书桌桌面放大,竖着屏幕送到燕绥之和顾晏面前,“这一排不都是摆件么?” 燕绥之指了指那个“草花”,“这个。” 乔“哦——”了一声,“据说是别人送给他的,有点年代了,进家门比我还早,保不齐我得叫它一声哥。” “为什么送这个?埃韦思先生爱玩扑克?” “哪儿啊!他玩起扑克来就是给全桌送钱的,爱个屁。”乔说,“这东西是别人送来拍马屁的。” “送草花拍马屁?这个角度是不是太新颖了?” “不是,这个其实有含义的。”乔解释说,“我听我姐姐说,很早之前……具体是四十多年前还是五十多年前我也弄不清了,尤妮斯女士不把我当人,每回讲故事时间之类的细节都有出入,搞得我总以为是她瞎编的,而且很难求证。反正差不多那些年,有大家族牵头,想搞一个集团联合之类的东西,把更多的资源集中整合起来。” 联盟内可居住星球数量多得难以计数,它们是一个整体不错,但彼此之间的差距也很明显—— 有繁华如德卡马这样的,也有破烂如酒城的。 有海盗永远打不着的红石星,也有永远都在打的赫兰星。 联盟上下有意缩小这样的差距,但单凭某一部分的努力,永远不够。 “那个联合集团的初衷大概就是这个吧。”乔说,“这其实是个挺理想化的东西,但响应的还不少,主力军就是赫兰星出生的那帮商人们,他们比较……善良热情。尤妮斯小姐的原话,真假不知。据说,酒城如果跟赫兰星一样特产商人,没准儿也是主力军。” “当初那些人还当真聚在一起商讨过,毕竟还没正式搬上台面,所以商讨的时候也不那么严肃。前前后后商讨了好几年吧,从我姐还是胚胎,商量到我姐能操着流利的联盟官话凶人——尤妮斯小姐原话。我姐说她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有幸参与过一次那种派对,那回是在木托大雪山的山庄里,那帮人喝着酒玩着扑克的时候,又聊起联合的事情。可能是酒喝多了,聊到兴头拿扑克牌的花色搞起了事。” “哦?花色什么说法?”燕绥之问。 乔再次强调:“以尤妮斯小姐不到五岁的记忆做担保,这内容准确度有限,随便听听吧。说是草花代表家族还是什么来着?方片代表金钱财富,黑桃代表衷心,也可能是工人?红桃……呃……不太记得了。” 燕绥之却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嗯?”乔愣了一下,“我都不知道我在扯些什么,你就知道啦?” “联盟古早时候的经典扑克花色论。”燕绥之说,“草花是权杖的杖头,象征权利和地位。方片是古早时候一度流行过的菱形钻石,指代财富。黑桃是箭尖,代表士兵。红桃代表信徒。” “如果放在那个所谓集团联合里。草花指代的应该是有声望有地位的家族,诸如你和曼森家,它们能提供最广的人脉和资源。方片代表出钱为主的角色,黑桃则代表出力为主的,至于红桃……” 乔少爷举一反三,学会了抢答:“红桃可能就献上一颗心吧,纯凑热闹……有用?” 顾晏:“……” “有用,不要小觑那些凑热闹的,凑热闹的达到一定规模,往往能影响最终结果。”顾晏提了一句。 “啊——那就难怪了。”乔少爷说,“据尤妮斯女士说,那个倒霉的联合设想讨论来讨论去,也没落实下来,后来就不了了之了。那个什么花色理论也就是当晚参与人之间的一个玩笑吧,但后来偶尔会有人借那个理论拍拍马屁,比如送老狐狸一个草花摆件,不就是拐弯抹角地表示‘你有地位!你有名望!你好厉害!’之类的么。” 他回味了一下,又点评道:“这事儿吧,初衷挺好的。但是没能成也在意料之中,人太多了,人少点也许能成。我记得好多年前不是有个匿名财团帮扶过酒城么,据说那个匿名财团就是两家人悄悄合作的。虽然酒城有点扶不起,后来财团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没落不见了,但至少最初能成啊。” 乔还在嘟囔。 在他眼里,那个联合是个不了了之的夭折品,花色论更是某个雪山夜里的闲聊扯淡,都是陈年旧事,没什么多提的价值。 但是燕绥之和顾晏却不这么觉得。 他们觉得这些“陈年旧事”根本没有像乔和尤妮斯以为的那样终结在数十年前,反而以另一种……也许早已扭曲的形式延续到了现在。 酒吧里的扑克花色分区、德沃·埃韦思书桌上的摆件、甚至克里夫把玩扑克时的习惯,似乎都跟这个有着牵连。 还有布鲁尔·曼森的戒指,米罗·曼森的耳钉…… 现在想来,那三枚黑钻组成的图形就是草花,没有“把柄”的草花k。 后遗症(四) 关于监控室值班员巴里·约翰逊的死,警署全员依然在紧张的调查中。 在悍金花园酒店下榻的客人没一个简单的,法旺区警署不敢掉以轻心,几乎调用了全部警力,一边查着巴里,一边还在查闯入406号房间的人。 他们的调查进展属于警署机密,不可能轻易泄露昭告天下,否则会容易打草惊蛇。 外面还有那么多狗仔和记者全程跟进,以至于酒店内进驻的警员们警惕性很高,一个个都三缄其口。 整个下午,悍金花园酒店内热闹异常,又沉寂异常—— 人比什么时候都多,气氛也比什么时候都丧。 到了夜里用餐的时候,这种氛围才终于缓和了一些。 警方似乎缩小了嫌疑圈,很多客人得以重新自由活动起来。 其中一小部分散户对于这种人命意外很忌讳,不愿在酒店里多待哪怕一晚,餐点也不想用,闹着要先行离开,又在院子里被肖警长拦下。 “女士先生们,当然,我们并不是要限制你们的自由。”肖警长说,“而是这次的案子实在有些古怪,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请尽量不要选择在夜里出行。如果一定要走,最好选择明天白天。” 那部分客人很不满,在院子里跟他起了一些不愉快。 肖警长顶着一张棺材脸,说:“我替祖辈们感谢诸位的问候,但我依然要说,劝你们多留一夜,压力最大的其实是我们警署全员,因为这意味着我们要保证你们在这一夜的安全,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如果不是真的为你们着想,我何必没事找事。” 他的话成功说服了一部分人,最终坚持离开酒店的只有那么两三位客人,其余都选择改为白天离开。 而那些背景更为雄厚的客人们,也许见惯了风雨,一个个都淡定异常,该用餐的用餐,该喝酒谈事的谈事。 乔趴伏在二楼栏杆上,看着楼下三三两两聊笑的人,嗤了一声,感慨道:“哎你看,从他们脸上可一点儿都看不出今早出过命案。” 顾晏站在他旁边,垂着的眸子,居高临下淡淡扫了一圈,“正常。”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跟这些人打交道,对这些人的脾性了如指掌。 “真没意思。”乔大少爷向来跟这些人混不到一块儿去,“要连人命都看得这么淡,那这日子过得可就真没意思了。那位肖警长十有八·九是个二傻子,把这窝狼放在一起多住一天都容易出事,还不如早早驱散了呢。” 顾晏朝他一瞥。 这位二傻子居然还喜欢嘲讽别人。 “这些人里有人的嫌疑还没解除。”顾晏说。 警署不方便明说,担心得罪人,就会借由不安全之类的理由,把尽量多的人留下来。 一是不容易惊动对方,二来如果最终解除了嫌疑,也不用担心闹过不愉快。 “这样吗?”乔问。 他一直在用智能机跟谁聊着,时不时动着手指回两句。 “经验之谈。”顾晏说。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沙发卡座里,燕绥之正一口一口慢条思理地吃着晚餐。 柯谨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状态看上去还不错。 乔回头看了一眼,“老实说,我之前还嫉妒过,心说一个小小的实习生有那么讨人喜欢吗?怎么连柯谨都对他特别一些。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这其实还挺令人高兴的,说明柯谨在某些方面比我敏锐,也许有一天他突然就好了呢。” 智能机又震了两下,乔咬着舌尖看了一眼,表情有些无奈。 他简单回了几个字,肉眼可见地敷衍完对方,又问顾晏:“说起来我很好奇,你究竟什么时候知道他是院长的?难不成一眼就认出来了,所以收了他当实习生?” 顾晏:“不是。” 他就算再魔怔,也不至于看见一个略为相像的人就怀疑对方是燕绥之。 顾晏回忆着那天的情形:“第一次在律所见到他的时候,我很不喜欢他。” 他不喜欢任何跟燕绥之相像的人,因为不管再怎么相像,那些人都不是燕绥之,却又总会让他想起燕绥之。 这种感觉太熬人了,没人会喜欢。 “真的假的?”乔说。 “真的。”顾晏靠着廊柱,朝燕绥之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淡淡地说:“菲兹把他安排过来的时候我很排斥,一心想找由头把他送到视野之外,越远越好。” 这种情绪和想法占了上风,以至于那天的他罕见地有些反复无常。 “那你为什么又破例收下他了?”乔很好奇。 “因为看到了他少得可怜的资产余额。”顾晏道。 “哦,我就知道。”乔说,“你向来心软。” 顾晏没说话。 心软吗? 也许吧。 只是当初看到那个资产余额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如果燕绥之真的遇见这种事情,身无分文还处处碰壁……又蓦地有些难受。 “所以你其实也花了一阵子才认出来吧?”乔说着,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我就心理平衡了,显得我观察力勉强还行。” “也不是,那天晚些时候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单是气质相似还能说巧合,连偶尔流露的说话语气都像,就太少见了。” 乔:“……得,转一圈还是我最傻。” 顾晏瞥了他一眼。 乔扭头看向卡座,又飞快收回视线,继续摆弄着智能机。 这期间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顾晏不急不慢地喝完手里那杯酒,突然开口:“你憋了一整个下午了,究竟想问他什么?” “什么?”乔冷不丁被戳穿,下意识驳了一句,转而又叹了口气,“好吧,你怎么知道我有事问他。” “……在这边站了五分钟,你看了那边不下十次,期间发着呆咬了一回指甲,还有一直没消停过的智能机。”顾晏忍不住刻薄了一句,“很荣幸,我长了眼睛。” 言下之意,不瞎都能看出来。 “哎……我姐,尤妮斯女士!她可能受了中午电话的刺激,一直揪着我讨论老狐狸以前涉及的事情。”乔说,“至于院长……我确实有事想问他。” 乔说着,又转头朝卡座那边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了燕绥之的目光。 燕绥之:“?” 乔立马怂兮兮地收回视线,背对着卡座,拱了拱顾晏,“其实问你也差不多。你知道院长都办过哪些跟医疗方面有关的案子么?很早以前。” “就我所知,就一件。”顾晏说。 乔抓了抓头,脸上有点发愁,“所以还真是你写过分析报告的那件?你说我如果直接去问他那件案子的情况和细节,他会不会不太高兴?” 毕竟那案子当初没少给燕绥之引非议,这样的情况下,很少有人乐意旧事重提。 后遗症(五)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乔少爷还有些忐忑。 他小心地观察着顾晏的细微表情和反应,等对方回答的模样,活像一只一脸委屈的金毛大狗。 顾晏被他看得面无表情:“……你晚餐吃错东西了?” “没有!不是。”乔少爷有一点点无奈,又有一点点无辜,“我这不是担心你也不乐意提那件旧案子么。” 顾晏愣了一下:“不会,你想多了。” “哇——你这是旧账翻过去就死不承认了啊大律师?”乔表情做作又夸张,声音却没有很高,至少后面沙发上的两人不会听见,“当年是谁因为那件旧案子心情不好,逮谁怼谁,恨不得方圆八百米统统划成无人区的?” 这话就夸张得离谱了。 但这是乔大少爷的说话习惯,顾晏早就适应了。他想了想,一脸淡定地说:“我心情好了也一样,况且真划出八百米无人区你又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乔:“我不一样,我人见人爱啊。” 顾晏仿佛见了鬼。 乔大少爷说完这句话,自己先扭头默默呕了一下,“算了,不恶心你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恶心得不轻。不过说实在的,要不是你跟院长成了这个状态,我也不会在你面前提这个案子——” 这就是乔大少爷作为朋友的可爱之处,虽然有时候因为没心没肺冒着傻气,但只要是他注意到的事情,他总是很贴心。 别的不说,这点还是很能触动人的。 顾律师心想。 不过他刚想完,乔这个话痨又继续哔哔了:“——以免勾你想起愁云惨淡的暗恋往事。说起这个,我比案子还好奇,你究竟是怎么修成正果的?你一不会主动,二不会追人,三不会说甜言蜜语好听话,没准偶尔还气人家两回。” 乔少爷说着一转头,就对上了顾晏那张冻人的脸。 “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 顾晏:“……” 没有。 反驳不了。 非要挑刺的话…… “最后一句不太准确。” “怎么不准确?” “他气我更多。” 这时候的顾律师跟法庭上的大相径庭,至少这句话就说得没那么冷漠有力。底气没那么足,还带着一点儿无奈。 乔默默抹了一把嘴,拍开这把怼过来的狗粮。 他抬着下巴,斜睨着顾晏,傲然地问:“老实说,我都怀疑你不会表白。我爱你说过吗?没有吧?一看你这种漠然的表情我就知道肯定没有,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成功的?纯靠意念吗?” 顾晏:“……” “你这样不行。”乔说,“你知道攻城容易守城难吗?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顾晏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淡淡的目光一滑而过,“没什么,只是奇怪了一下你这么会说怎么还是单身。” 乔一箭扎心,呕出一口血。 “我们……不聊这个了。”乔说,“那你当年的分析报告还找得到么?要不现在给我一份?我先研究研究?” 顾晏摇了摇头:“我删的时候你不是看见了?” “那……我问问他?”乔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一眼,又默默掏出了智能机,“等等,我先买份保险。” 顾晏:“……” 他沉默了一会儿,“别问他了。” “他对那案子很排斥?” “不是。”顾晏道,“不至于。前段时间网上总有人把那件医疗案翻出来说两句,他应该都看见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 “但是什么?” 顾晏没说话。准确地说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网上时不时提起那件旧案子的时候,燕绥之的表情总是很寻常,目光一划而过。偶尔会有些出神,但并不会持续太久。 就好像经人提醒,在回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当年的纷纷议论,也好像早就成了过眼云烟,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 但有两点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奇怪。 一是燕绥之似乎更喜欢看那些骂他的旧言论。网上翻出旧案的时候,当然不可能轻描淡写提一嘴就收,总会发散一下。普通的言论没有提的必要,正面的夸赞的话这些年里没少用在燕绥之身上,也不稀奇。所以有好些网站提起那件案子时,会顺带放两句当年的负面评论。 燕绥之看那些时,会多停一会儿,看得认真一些。而且看完之后,他会显出几秒微妙的放松感。 二是他没有亲口提过那件案子。哪怕是顾晏跟他说起当年的理念不合,说到跟那件案子相关的旧事时,他也没有主动提过那件案子。 他说起过“理念”,说起过“某个生日酒会”,说起过“讲座”和“初衷问题”,但唯独跳过了引发这些问题的旧案。 哪怕是“那件案子”这样的指代词都没有从他口中出现过。 当时的他避让得太过自然,好像话题自然而然就跳到了后面,以至于让人难以确定,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如果是无意的倒没什么。 如果是有意的呢? “哎——算了,我再跟我姐说说。”乔本来就在这事上有点怂,还没等顾晏多说,他就自己先打了退堂鼓,手指飞快地给尤妮斯去了信息。 很快,尤妮斯的回复过来了: -我就知道你搞不来什么东西,不过也正常,毕竟顾那时候还小。 乔的嘴巴正如他保证的那么紧,即便是亲姐姐也对燕绥之的“死而复生”一无所知,所以尤妮斯一直以为他在折腾顾晏。 她很快又来了一条: -我下午托了几个媒体朋友,他们答应我晚上给答复,没准儿过会儿能收到点儿有用的。我也不指望你做别的了,帮我祈祷来点儿有用的吧。 乔少爷感觉自己活成了姐姐的吉祥物:“……” 十分钟后,乔的智能机震了起来。 尤妮斯直接拨了通讯。 “怎么了?”乔下意识问道。 “什么怎么,有回音了呗!”尤妮斯没好气地说。 “我的天,你的媒体朋友们效率高得可怕啊,他们是住在网络数据库里吗?” “放屁!少废话。”尤妮斯说,“他们给我发了个包,我过会儿也给你一份,你解了包先看着,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让顾帮帮忙,他们律师看事情的角度总跟咱们不一样,没准儿能看出点儿什么来。” 乔:“你指望看出点什么?” 尤妮斯道:“我指望他能火眼金睛,一下就看出老头子跟那些疯子们界限分明,什么不该做的事情都没做。但是可能吗?这哪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得清的,总之让他看看,看不出来也没关系。咱俩都耗了这么多年,更何况他呢。” 尤妮斯说着,已经把所谓的资料包发来了。 乔一看那包的大小就眼睛疼,“我的天,这是弄了多少?都是些什么?把联盟近四十年卷宗打了个包吗?” 尤妮斯:“……就你话多!都说了是媒体朋友,找的东西大多是他们那行相关的。卷宗还在联系,能不能找到尽量全面的还得看运气,毕竟太多年前了。” “好的,好的,是的女士。”乔说着,恭恭敬敬地把包接了,挂了尤妮斯的通讯。 “媒体相关的……”乔咕哝着,“不会是把全联盟能找到的关于那件案子的新闻报道视频记录什么全翻出来了吧?你帮我分担一点?”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顾晏:“怎么样?” 顾晏:“解好了发过来吧。” 乔笑逐颜开:“哎我就知道你最够意思!给你半个包吧!” 顾晏:“不用,给我一整份。” 乔:“???” 他愣了一下,才又明白过来。摇头道:“我突然觉得,幸亏你嘴被锯过,否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一头栽在你手里。” 乔并没有闲着,那个巨大的资料包一边解着,他一边从解好的里面随便挑了几个看了看内容。 “果然,好多报道内容。”乔说,“啊……还有些当初拟好的,没能发的稿子。” 他说着,就着手里的屏幕给顾晏展示了几个。 四五个页面排成了一排,乔不断打开新的,并排的页面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顾晏一眼扫过去,这和摇头翁案顺嘴提到的那些不同,这都是当年原汁原味的报道。他大学时候写分析报告时,这类报道看了不下百篇。 页面无声划过,关键词潮水一般扑进他的眸子里,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重新看到时,依然能下意识想起下一句下一段是什么。 甚至依然能想起当时的心情,但又有些不同。 直到这些熟悉的报道中终于出现了几页陌生的、从未见过的,顾晏才从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他伸手按住了一张页面。 乔翻看了一下文件信息,“啊,一个当初发出来又被删掉的报道。” “删掉?”顾晏,“有说原因么?” 乔念着备注:“当时的理由是案件热度早就过了,有别的内容要发,负责人把这个撤了。” 他说着,收起备注又道:“小网站嘛,正常。就是当初写这报道的记者估计挺郁闷的,我姐那几个媒体朋友就经常追忆这种往事。” 那篇报道并非是关于燕绥之接的那件医疗案本身,看右下角的时间,应该是半年之后了。被告还是那位,案子却换了,涉及的指控更多,证据更全面。 这一次没有任何的漏洞,被告当堂定罪,大快人心。 这份报道的重点是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那次庭审的旁听席,最后一排坐着一个年轻人,他面容素白英俊,像精致的白玉石雕,斯文雅致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感。 他平直的目光落在被告席上,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了一片阴影。 也许是大多数旁听者都坐在前排,最后一排没有其他身影的缘故……他看上去安静而孤拔。 那份报道说,时隔半年,燕绥之悄悄来看了一场跟他无关的庭审,在看到被告被宣判后安静地坐了很久,又在众人散场前独自离开了。 报道里说,也许这位年轻的风头正盛的律师,并非如一些人所认为的那样,也许他也想看到正义最终得以声张。 顾晏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 报道的开端写着,那场庭审的时间是1月24号,这是燕绥之墓碑上刻着的,真正的生日。 报道的结尾是那个记者的署名——吉姆·本奇。 后遗症(六) “我没看到过这份报道。”顾晏突然说。 乔没反应过来,一边随机点开新的,一边头也不抬道:“正常啊,不是说过么,这份当年刚发就被删了,估计也没几个人看见。更何况你找资料写分析报告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上哪儿看去。” 这份报道当年存活的时间可能不足几秒,没人看到,也再没人提。 所以顾晏在查到旧案的时候,看到的只有最平直的判决书,纷杂的舆论,以及各种报道中燕绥之说过的一些话。 比如有记者问他为什么要坚持无罪时,他只丢了几个字:为什么不?拿钱办事。 还有其他一些直白又尖锐的言论,也正是这类的回答,让他在那段时间里处在风口浪尖,骂声不断。 那些回答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后来的温和优雅,包括引导学生时说的话,都是经过包裹的。 这就像是一段笔直树干里突然横生的杂枝,突兀却又真实地存在着,全然有别于他后来给人的印象。 但不得不承认,这两种形象,至少有一个是更接近他的本质。 当年舆论里骂他的人只看到了一面。 后来全然忘记那件旧案,一心夸赞他的人又只看到了另一面。 “你把这些都发过来吧。”顾晏说。 乔没有觉察到他情绪的微妙变化,或者说他压得太好。 “现在就要?好啊,你等下,我这就给你发过去。” 乔的智能机展开了太多界面,他匆匆从堆积如山的资料堆里挣扎出来,又调出信息界面,划拉了几下,在其中一个人名上点击了发送。 刚点完,乔少爷就愣了一下。 他看着显示正在发送的界面,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手忙脚乱地戳着屏幕,差点儿把智能机给撸下来扔掉。 这么大的动静实在很难忽略。 顾晏从那份旧报道的照片上移开目光,蹙眉看向他:“你在干什么?” 乔原地呆立半晌,然后“啪”地双手捧住脸,张着嘴无声惊叫,活像是从那张名画《呐喊》里跑出来的。 “我……我干了件蠢事……你别骂我……”乔忐忑地说。 顾晏:“……你干得少了?我跟柯谨骂过你?” 乔:“好,你先抓住栏杆。” 顾晏:“……” 乔一闭眼一蹬腿,开始忏悔:“我发错人了……” 顾晏警觉地皱起眉:“发给谁了?” 乔:“院长……” 顾晏:“……” 两人同时感觉到了窒息。 一个是被死党蠢得上不来气,一个是怂得上不来气。 “为什么会错发给他?”顾律师的脸都要冻裂了。 乔:“他在我这里的备注是‘顾的实习生’,跟你一上一下挨在一起……我一个手抖……” “乔?”燕绥之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 乔少爷仿佛听到了死神在召唤。 他僵着脖子,干笑着慢慢转身,心里疯狂尖叫“不——我不过去——”,腿脚却已经机械地跟着顾晏走到了卡座旁。 燕绥之的智能机打开着,面前排开了一排页面。 显然,他不知道乔给他发了什么东西,下意识从里面点开几个看了一眼。 卡座这边的壁灯灯光斜落在他脸上,明暗阴影刚刚好,以至于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自然也摸不准他的心情。 而从那一排的页面来看……他好像不打算看一眼了事。 乔少爷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选修课结课的时候,两腿发软,脚步虚浮,内心忐忑。 顾晏在燕绥之身边坐下。 乔盯着他的动作,生平头一回这么期待狗粮。他希望顾晏不要顾及他这个单身狗,抓过燕绥之的手直接亲上去,别让他看那些。或者直接把燕绥之打横抱上,二话不说就回房间。 很可惜,他的死党不是这个性格。 乔少爷顿时如丧考妣。 沙发微微下陷的动静让燕绥之动了一下目光,他从面前的报道中收回视线,又顺手一划,将那一排屏幕关了,瞥了乔跟顾晏一眼,“你们刚刚私奔去栏杆那儿,就在研究这些?” 好像……语气还行? 正如之前顾晏所说的,不至于排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避讳。 乔摸着胸,之前被吓出来的心跳慢慢稳定了一些。 顾晏手肘撑在膝盖上,摸了一下唇角,刚想说些什么,乔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柯谨旁边,破罐子破摔地道:“哎……算了,怪我手抖,既然这样了,我还是直说了吧。院长……我跟我姐,想请你帮个忙。”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乔的神色已经正经下来,还有些恳切。 不过这么说着的时候,他抓了一下柯谨的手来壮胆。 燕绥之朝他的手瞥了一眼,嘴角翘了一下,道:“哦?什么忙?” 乔:“说来话长。” 燕绥之:“……” “所以我挑重点说了。”乔低声道,“我跟我姐……一直觉得老狐狸跟曼森他们那些人勾搭的那些年里,干过一些……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这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我跟老狐狸你这些年里针锋相对,见面没一句好话。但是,我姐最近发现一些端倪,以至于她怀疑我们这么多年对老狐狸的猜想又很多误会。” 乔有些无奈道:“这说白了……其实是一些杂烂家事。但如果真的能找到一些事情,证明是我们误会他了,那……至少我们还来得及给他一个道歉。” 他垂着头,两手交握着晃了晃,沉默了片刻,又道:“……我其实还挺期待那个道歉的。当然,如果事实证明不是误会,他就是个老混账,那我跟我姐……也……应该也不会包庇他。” 燕绥之点了点头:“所以,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姐想重查一查当年几个我们认为跟老狐狸有牵扯的案子,但是缺少一些切入点,也不想惊动太多人。”乔说,“所以迂回了一下,想从更边缘一些的旧案入手。院长你曾经办过的案子就在其中。” 燕绥之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目光在灯下动了动。 他没有立刻说话,似乎是深深看了乔一眼,才晃了晃手指上的智能机,问道:“你是说你发过来的这些?” “或者院长你还办过其他医疗方面的案子么?”乔问。 “没了。”燕绥之说,“我看过很多,办过很少。” “那……就是这件了。”乔说。 燕绥之点了点头,依然没有显露出不高兴的意思,语气很平静,也很寻常,就好像乔只是问他借了个火,“是想了解更具体的东西?” 乔:“对。可以吗?” “当然。”可能是乔显得太小心翼翼了,燕绥之笑了一下,语气也跟着温和不少,“但是直接让我说的话,我可能不知道从何说起。你问吧,问什么我答什么。如果我记得的话。” 乔:“……” 他默默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那件旧案的了解少得可怜,如果让他讲个故事,他大概能三言两语把那件事讲出来—— 不过就是基因手术出了医疗事故,但事故并没有那么简单,被怀疑是医院企图借患者手术的机会,尝试基因方面的实验。而死去的患者,又是几个未成年人,家长悲恸的反应牵动着大多数人的心,以至于关注度前所未有地高。 但被告的那位副院长死不承认,态度油滑,又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舆论。 就这么些内容,还是当年围观顾晏写分析报告得来的,刚才那种走马观花似的扫荡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在这种了解程度下,乔发现自己居然连问问题都不知道怎么下嘴。 他默不作声,调出自己智能机里的资料,飞速看了一会儿,尝试着问了几个问题。 燕绥之没个问题都简单解释了几句,而后又道:“其实这些,你发来的那些报道上应该都有。” 最重要的是,这种程度的问题,问上百八十个,也没法探究出德沃·埃韦斯有没有牵扯进去。 乔耳根子都憋红了。 他闷了一口酒,又翻了几个报道。 燕绥之看不过去了,有些好笑地提醒他:“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问,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你跟你姐姐眼中的关键,不如你再看看手里已经有的资料,跟你姐姐商量一下,再问也不迟。” 乔一愣:“可以吗?如果……之后再来问,可以吗?” 燕绥之点了点头,“当然,这难不成还算时效?” 也许是有事要忙的缘故,乔没在大厅内多待,看曼森兄弟的黑脸不如回去看资料包。柯谨停下餐勺,几人就回到了楼上的豪华套房里。 这过程中,顾晏一直注意着燕绥之的神情,至少在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他始终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流露。 柯谨看上去不是很想睡觉,不愿意进卧室,乔把他安顿在了客厅,自己坐在他旁边的沙发里,活像一个回到学校的学生一样,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起了资料。 燕绥之的目光从他手里划过,顿了一下便进了卧室。 “困了?”顾晏也没在客厅多留,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没,我去洗个手。”燕绥之说。 卧室里的灯还没开,房门就被顾晏在背后合上了。房内倒不至于一片漆黑,外面的花园晚灯和远处路过的车灯在屋里无声地划过光影。 燕绥之拿了开灯的遥控,在手里转了一圈,却又像忘了似的,搁下了。 接着他径自穿过屋里如水的光影,走进里间,没一会儿,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 顾晏往遥控看了一眼,也没有急着开灯。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循着水声往里面走去。 洗手台的玻璃拉门敞着没关,燕绥之就像他以前习惯的那样,仔细冲洗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了手,撑着洗手台的边沿,像是在黑暗中出了一会儿神。 几秒后,他突然轻轻说:“顾晏。” “我在。”顾晏抬脚上了洗手台的台阶。 燕绥之转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搭着他的肩膀,然后抱住了他。 往事(一) 这不是燕绥之第一次主动亲近。 之前他明明主动做过更亲密的动作,每次都挠得人心痒,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 什么都没说,却莫名让人有些难过。 顾晏愣了一下,低声说:“本来不想让你看见那些。” “没什么。”燕绥之的声音抵在他的肩窝里,有些闷,却依然夹着一丝常有的轻微笑意:“没关系,一个案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看你好看,突然想耍个流氓。” 顾晏收紧了手臂。他的怀抱跟他平日里流露出来的性格一点儿也不一样,温暖的体温毫无道理地将人裹进去,气息一点点地侵入鼻息。 燕绥之在水中冲洗良久的手指就这么重新有了暖意,从指尖到手掌再顺着血管充盈到了心脏里,像是潮水上涌填满了胸腔。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那间阁楼里,顾晏声音低哑地对他说,爆炸案之后总会梦见他还活着。 再上一次,是顾晏倚着门,抬眼看着楼梯上的他,沉声说晚安。 再往前,是别墅一楼的厨房里,顾晏垂眸看着他,偏头吻在他嘴角。 然后就是一段漫长的空档,长到具体有多少年,他都快记不清了…… 这种胸腔饱胀而酸软的感觉,总让人产生一种要说点什么的冲动。 燕绥之下巴压在顾晏的肩膀上,目光掩在眼睫的阴影里,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低声开口:“顾晏……” “嗯?” “当初为什么选我做直系老师?” “因为之前听过的你的讲座。”顾晏顿了一下,又道:“而且……很早之前我在赫兰星见过你。” “有多早?”燕绥之的语气有微微的讶异。 “八九岁的时候,在一所孤儿院里。”顾晏说。 那时候每逢周末,他那位法官外祖父都会带着他去孤儿院。那里大多数孩子的遭遇跟他相像,父母都是军人,某场战役中过世。不同的是,他有外祖父,他们没有。 他不知道外祖父定时带他去孤儿院的初衷是什么,也许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苦难,也许是希望他受到感染做个善良的人。外祖父不是个热衷言词和谈心的人,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不过他后来形成的性格,又确实跟这段经历脱不开关系。 他碰见燕绥之的那次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那天太阳出奇得好,在孤儿院的草坪上投落下大片明亮的光。这比什么人工温控都舒服,所以很多孩子在草坪、秋千和游乐器材上玩闹,晒着太阳。 外祖父带着捐赠的物资去找负责人,留他在草坪上。 “怎么不带着你一起去?”燕绥之问。 顾晏淡声说:“谁知道呢,也许指望他回来的时候,能看到我跟其他人玩在一起滚成一团。” 燕绥之笑了一声,依然有些懒,“那你如他所愿了么?” “没有,我找了一个边角的长椅,坐着等他。” 那张长椅面朝着那片热闹的草坪,转头就能看见院长所在的办公大楼,既不会太过无聊,又能及时看到出来的外祖父,是小时候的顾晏能找到的最佳位置。 他在长椅上呆了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影从办公大楼里出来了。 他转头看过去,却发现那不是外祖父,而是一个年轻人。 非常年轻,可能刚满二十。 对方穿着很讲究,显得身材修长高挑,从台阶上下来的时候,大衣衣摆被微风微微掀起,年纪轻轻,却有了风度翩翩的味道。 那人从楼里出来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草坪旁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玩闹的孩子们。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皮肤很白,眼珠像蒙了一层清透的玻璃,反着亮光。 他很温和,却不怎么开心。 这是那时候的顾晏看着他,得出的结论。 没过片刻,年轻人就注意到了独自坐在一旁的顾晏。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微微弯腰问他:“怎么一个人呆着,跟人闹别扭了?” 他以为顾晏也是孤儿院里的一员,不知因为什么没能参与到众人的玩闹中去。 “我等人。”那时候的顾晏这么回答说。 “等谁?” “外祖父。” 年轻人点了点头,这才知道是自己弄错了。 说话间,草坪上负责照看孩子们的阿姨注意到了年轻人,走过来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那你等吧,我走了。”年轻人懒懒地冲顾晏摆了摆手,走开去跟阿姨说话。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年轻人会带上笑,显得更温和一些。 “我零星听见了几句,知道你是去捐钱的,也不是第一次去。”顾晏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我只碰见过你一次。” 燕绥之听完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轻轻地“啊”了一声,说:“有点印象。不过后来再没碰见过我也正常,我很少周末去,因为周末总会碰见很多人。那次也只是因为潜水俱乐部的安排临时有变动,才会在周末去赫兰星转转。” 听到潜水俱乐部,顾晏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那时候经常潜水?” 燕绥之“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提到这个话题,他又安静了一些。顾晏能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情绪又落了下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回忆似地低声说:“不是那时候,很早就开始潜了,15岁左右吧,一度很沉迷,觉得这项运动真是太奇妙了。” “15岁?”顾晏问道。 直觉告诉他,燕绥之正在一点点地尝试着,把心里的事情掏给他。 “嗯。那时候我父母刚去世……”燕绥之声音很淡,就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又或者过去太多年了,他早就没那么深重的感触了,“我跟你说过么?我母亲有赫兰星那一代人常会有的病,基因上的问题,也遗传给了我。不过我没她那么严重。那年她状态很不好……你也许知道,得了那种病的寿命差不多也就是那时候了。医院下过很多次通知单,让我父亲在基因手术和好好陪她之间二选一。结果显而易见,我父亲做了基因源。” 那时候做基因手术,尤其是这种治病方向的手术,需要健康的基因源。一般人为了避免更多意外,都会选择身边亲近的人。 “最终上手术台的其实还包括我。”燕绥之说,“那种手术风险很大,包括提供基因源的人在内。” 他看着窗外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道:“我侥幸成功了,他们没有。” 人总是不乐意相信自己不想接受的事情,总会去怀疑那背后是不是有些什么。15岁的燕绥之虽然被保护得很好,却依然会产生一些阴谋论。 “我的父母并不是在手术台上闭眼的……拖了几天。”燕绥之说,“我那时候怀疑手术有问题,怀疑医生不怀好意,怀疑护士粗心,怀疑所有参与那场手术的人。但我父母很排斥那种想法,最后的那几天,他们一直在强调手术风险难以避免,不希望我钻牛角尖。” 那几乎构成了父母的全部遗言,希望他不要把人生耗费在这件事上,不要止步不前,不要被拖进泥水中,不要因此满怀疑虑。希望他依然能公正地看待别人,善意地接受别人,能过一场长久的,偶尔掺杂着惊喜的,普通却又幸福的人生。 这和那段生日祝福一样,几乎成了燕绥之后来十数年的魔障。 “遗言总不能不听,毕竟那是他们最后留给我的了。”燕绥之说,“所以那一年我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来做,以免闲着,因为一旦闲下来,我就会冒出很多想法,一些不太美好的、阴暗的想法,跟他们希望的背道而驰。” 现在想来,他甚至有点记不清那一年都忙了些什么,因为不管做什么,心里都好像一片空茫的毫无回音的荒野,心脏跳起来碰不到顶,落下来没有声响。 他有时候走着路会毫无来由地停下来,盯着路边的某一处出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转头会回到哪里。 他有很多钱,有漫长的挥霍不完的时间,就是没有家。 “那时候觉得唯一能让心跳两下的就是潜水了。”燕绥之说,“深压之下吸进氧气的时候,会有种胸腔被灌满的感觉……” 那种饱胀得几近酸软的感觉,总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挺满足的,也好像不那么空荡荡的了。 那时候,他总是穿着潜水衣,坐在潜水船二层的边缘,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撑着两手,眯着眼睛看着望不到头的海,还有跃动的有些刺眼的阳光。 旁边有教练唠唠叨叨的说话,他当成毫无意义的背景音,一边听着,一边出神。 在略微休息一下后,再扎进更为旷寂的海里。 等着氧气一下,一下地填进心脏。 这种滋味对十来岁的少年燕绥之来说,大概比世上任何一种毒·品的魅力都大,太容易上瘾了。 直到后来碰到曼森小少爷的事故,在水下体验了一把缺氧的感觉,他又突然觉得……这事真没意思。 “这样看来我也算挺不错的了,没有十来岁就走歪路,还努力把路线扭正,尝试过不少事情,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大概会拽着我夸得天花乱坠。”燕绥之想了想,笑了一下,“我母亲说话总是很夸张,我父亲是个没脾气的,大概只会在旁边点头说‘你妈说的对’……” 他说着,兀自回味了一下,又道:“有点可惜,我听不到。” 无论做了什么,不管大事小事,哪怕只是路边碰见的一个趣闻,他都无人可说。 时间久了,就慢慢习惯不跟人提了。 他空落落了数十年,终于碰到顾晏。 往事(二) “我不太会夸人。”顾晏突然说。 他声音低沉,微微有些哑。 明明是燕绥之在回忆,他却好像跟着经历了一遍。 他好像看见记忆里二十岁时候的燕绥之变得更小了一些,眉眼青涩,身材骨骼显露出少年人抽条拔节时特有的清瘦,始终站在人群之外,温和又孤独。 “嗯?”燕绥之应了一声。 “我不太会夸人,但你以后碰到什么做了什么,无论有趣的还是无聊的,善意的还是阴暗的,都可以告诉我。”顾晏声音沉缓地说:“我想听。” 那声音甚至在燕绥之的身体里引起了微微的震动,那种涨潮般的酸软感又漫了上来。 食髓知味,燕绥之在顾晏这里体会得彻彻底底。 这样的顾晏让人无法拒绝,至少他拒绝不了,甚至还总冲动着想多回应一些。 燕绥之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阖了一下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还住在那幢旧居里,日子慢悠悠地过着,他懒洋洋地靠在窗台上,一边画着速写,一边半真不假地对屋里的人说:“前两天碰到一点麻烦事……” 很奇怪,在这一瞬间的想象里,屋里听他抱怨的是顾晏。 而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 远处的悬浮路上又有车一划而过,车灯在屋内投下一片光亮,又倏然消失。 顾晏感觉肩上抵着的下巴动了动,似乎是个轻微的点头,接着,燕绥之“嗯”了一声。 又过了片刻,像是在印证这种应答,燕绥之开口道:“那件医疗案……我知道你很好奇。其实不用那么小心翼翼,不是什么不能提的事,我只是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原先顾晏还有些不知缘由,刚才听燕绥之说到父母过世的原因后,他忽然就摸到了边。 燕绥之的父母死于基因手术,那件案子牵扯的也是基因手术。 顾晏低声说:“那位被告……” 他语音有些迟疑,燕绥之已经接过了话头,他轻轻“啊”了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开头:“那位被告,我的当事人,比尔·鲁……曾经参与过我父母的那场手术。”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他因为父母遗言压抑内心的猜忌耗费了十多年。 而复发只用了一天。 相似的手术意外,相似的结果,有关联的人。即便没有证据,也足以让他重新陷入到十五岁时候的魔障里。 就好像这么多年压抑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一处宣泄点,不管对错,只要能发泄掉一些就可以。 他希望被告能锒铛入狱,希望他能体会一遍所有受害人体会过的东西,希望他能知道一个人孤零零空落落地走上十年会是什么滋味,希望一命偿一命。 他还想去赫兰星的公墓,对睡在那里的人说,“你们看,我当年的猜忌不是毫无道理。你们训了我那么一长串有的没的,是不是应该起来道个歉?虽然晚了十来年,但是没事,我很大度,可以勉强谅解。” 可惜睡在那里的人,并不会真的听见,也不会如他所愿起来抱着他笑着道歉。 “接到案子的前两天,我几乎没法坐下来好好看资料。”燕绥之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下,“那大概是我最不淡定稳重的一回。后来总算能进去资料了,却发现控方的证据有一些漏洞。” 非常细微的东西,也许在一些粗判的案子中,会被所有人遗漏。 但他看到了,就难以忽略。 所有关注案子的人,包括他自己,都默认比尔·鲁是有罪的。 但漏洞的存在——哪怕漏洞是由于控方本身的疏忽,也意味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比尔·鲁无罪。 而只要有这样的可能,他作为辩护律师,就应该维护。 那几天,燕绥之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我其实有过很多刻毒的想法,故意忽略掉那些漏洞,甚至利用言语陷阱让其他人也发现不了,或者在法庭上兜几个圈子,诱导证人不知不觉地说一些假证,填补上那些漏洞,如果我愿意的话,其实有很多种办法,将当事人钉死在被告席上。”燕绥之停顿了片刻,又含糊一笑,低声说:“是不是有些阴暗?其实这已经是我美化过一百倍的结果了,我发现……就算是坦诚相告,我也没法把那些太阴暗的东西说给你听。” “那时候脑子里几乎是发泄性的,想了无数种主意。但是……”燕绥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顾晏能感觉到他牵了一下嘴角,似乎依然想试着像平常一样,不那么在意地、甚至带着一丝笑地把话说出来。但他的嘴角又慢慢收了回去,“那应该不是他们两个想看到的……” “你看,我拿父母就是没什么办法,明明已经过世十多年了,我还是不希望他们看见那些……” 他又蓦地沉默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又哼笑了一声,低声道:“好像他们还能看见似的。” 他其实……始终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 但在那短暂又漫长的十来年里,他试着按照父母的祝福活着,不做太多出格的事情,不沉溺于无意义的东西,资助了一些福利院和孤儿院,帮了一些能帮的人,坚持一些也许无关痛痒的正义。 然后他恍然发现,这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刻入骨血了。 这大概是父母留给他的,这辈子也脱不尽了。 “我在屋子里独自呆了三天,最终还是决定做无罪辩护。”燕绥之说。 他做了决定,但他并不高兴。 因为他会把卡尔·鲁送出法庭。 “我当时有些不着调的想法,不希望自己过得太痛快,希望能有人骂我几句。就当是……借别人的嘴,宣泄一下。”燕绥之又笑了一下,“说不上来是什么心理。” 所以他那次的态度格外突兀,对外说着各种混账话,直白又尖锐,就像一个桀骜不驯、无视正义只管钱财和结果的讼棍。 然后如他所愿,在他本身最低落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在骂他,口罚笔诛,甚至包括一些蓄意的伤害。 那时候是个什么情景,简直让人不敢想。 也不希望他去细细回想。 “我看见过一份未发的报道,说后来比尔·鲁又被提上了被告席,那次审判你去了。”顾晏沉声引开了话题。 燕绥之:“嗯。” 比尔·鲁后来又被牵扯进了案子里,那时候的燕绥之已经查了他有一阵了,匿名给警方投了证据。 那一次,涉及的案子更大,证据更多,而且应该再找不出什么漏洞。 “我那段时间查了他很多东西,很遗憾,依然没能找到直接证据证明他跟我父母的过世有直接关联。但那次的审判结果还算不错,一命偿一命,对那次的原告来说,算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燕绥之说。 审判的那天,他独自去了,在庭审开始的时候进了法庭,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安静地听着比尔·鲁一项项罪名成立,然后安静地离开。 那天是他27岁生日。 他还记得十来岁生日时,家里那位漂亮温和的女士端着动态相机,笑盈盈地逗他,院子里被他画着的那枝扶桑被风吹得微微晃。清晰得就像刚刚过去一样。 然而他已经一个人走了12年。 12年好像很短,眨眼间就过去了。 有时候又显得格外漫长。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找到的证据再多一些就好了。也许我父母也能在那场庭审上瞑目。”燕绥之安静了一会儿,又说:“但这其实也是个谬论,因为被告一命偿一命,真正瞑目的其实是我,墓碑底下的人都睡了那么久了,哪还看得到。” 顾晏忽然明白他为什么总会洗手了。 就像他在最难过的时候,会故意引人来骂他一样。 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了太多年,习惯把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不尽如人意时,他就会有些自厌,先于所有人将自己钉在被告席上,自己控告,自己判刑。 但不论受什么刑,他又总会站得板直,因为路还很长,他还要一个人走上很久很久…… 房间里一片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燕绥之听见顾晏闷声说:“至少我看得到。” 他愣了一下,微微让开身体。他看见顾晏的眸子在夜色下蒙了一层光亮,沉沉地看着他。 接着他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刚才洗过的水痕早已经干了,也染了顾晏的体温,但比起顾晏的手掌依然有些凉。 他看见顾晏垂下眸子,微微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食指…… 然后是中指、无名指、小指…… 顾晏一根一根地吻过去,每触碰一下,燕绥之心里就会倏地软一下,到最后,便软得一塌糊涂。 他蜷了一下手指,对顾晏说:“抬头。” 燕绥之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下巴,然后是嘴角,最后是嘴唇。 …… 夜色温沉,流光如水、 久远之前的生日祝福第无数次在他脑中响起:我们希望你永远无忧无虑,不用经受任何痛苦,不用特地成长,不需要去理解那些复杂矛盾的东西,不用做什么令人烦恼的选择…… 燕绥之阖着眼,吻着顾晏,在二十八年之后终于能给出一个回答—— 很抱歉,你们希望的这些,我好像一个都没能做到。好在运气还不错,碰到了一个人。 所以别担心,我们会过得很好。 往事(三) 白鸽街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在和它几十米相隔的另一边,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区域。 有悍金花园酒店偌大的庄园,配套的商场、娱乐设施以及其他一些生活所需的场所,中间夹着一块不大的居民区,悍金花园酒店的员工宿舍楼就安排在其中。 但白鸽街就是人气寥落,常常一整条街都看不见几个人,临街商铺大多打着关门字样,或者刷着大红条写着低价转让,或者惊爆甩卖。就这样依然引不来什么人,万分萧条。 唯一的例外就是那家看上去活像毛坯房的酒吧。 酒吧名字很古怪,叫“老年人”,毛坯房墙外用彩喷画着一对相拥的老人,他们就是酒吧老板。 这对老夫妻关门回家办了几天事,再回来就发现自家酒吧门口出了命案,吓得当场撅过去,直接被警车拉去了医院,把小酒吧留给警方当驻扎营地了。 一时间,白鸽街迎来了它最辉煌的时刻,到处都是人—— 大半是穿着制服的警方,还有一些是扛着器材的记者及狗仔,他们在这混了好几天了,早就成了老油条。挂着胸牌,进出自如,到处溜达。 但也有不这样的。 这天夜里,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从酒吧旁绕过,挑着刁钻的角度,给这酒吧门口的那个喷泉拍了几张照片。 蹲在前面的人低头筛选了一会儿,存了其中一部分,备注:酒店监控员巴里的尸体在这个喷泉被发现。 整理完,他用冲后面的人招了招手,两人迅速穿过街道。 “操,警长!快过来!”他一把按住跟班人的脑袋,把他拖进最近的一处暗巷里。 两人身后就是垃圾桶,酒鬼们的呕吐圣地,熏得人生无可恋。 被按着头的年轻人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的记者证,心说我仿佛办了个假证。 他一脸纳闷,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揪住前面的人问道:“本奇老师,我们明明都带了证件,为什么要这样摸进来?” 这对鬼鬼祟祟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天琴星上跟燕绥之和顾晏打过交道的记者——吉姆·本奇,以及他带着的助理记者诺曼·赫西。 本奇“啧”了一声,十分不耐烦:“为什么?这不是应该问你吗?我早说过,就去酒店门口拍几张,那些大佬们的照片哪个不比这个喷泉有看头?不是你愁眉苦脸一副要了你命的样子,嘟嘟囔囔说要关注案情么?” 赫西有一点委屈,“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为什么要跟做贼一样摸进来?您看那些记者,不都光明正大地在跟警方交涉聊天吗?” 本奇捏着鼻尖,那股垃圾桶的味道始终萦绕不散,以至于他说话都是瓮声瓮气的,“唉——你还年轻不懂。” 赫西:“……”这特么还跟资历有关系? “谁想缩在垃圾桶这里呀?我也想大摇大摆地从警署面前晃过去,这不是……有点过节嘛!”本奇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了尴尬的神色。 “过节?”赫西好奇道:“您跟谁啊?要是哪个警员的话,咱们让过他不就行了吗?去跟别人谈。” 本奇挠了挠眉心,“那个……肖警长。” 赫西:“……” 这下可好?跟老大有过节还能找谁?怪不得刚才一看到警长的影子,他就被本奇拖进了垃圾堆。 “为什么会闹出过节?”赫西更好奇了,在他眼里,本奇是一个能少一事绝不多一事的人,很少会给自己惹麻烦,有点势力有点圆滑。 本奇言语含糊:“挺早以前了,因为一些案子,我那时候有点较真,不是很讨人喜欢,得罪过他不少次。再加上半年前的爆炸案又惹他不高兴……” 赫西一听爆炸案就来了精神,“您说的是那位院长的爆炸案?” 本奇哼了一声,“废话,不然呢?还有谁?” 赫西知道在爆炸案热度最高的那段时间,本奇也是跟过案子的,也知道他没有跟出什么结果来,热度散了也就放弃了,还不准赫西在上面浪费时间。但他不知道,本奇居然还会因为爆炸案跟警署的警长闹出不愉快。 这稀奇程度不亚于狗丢开骨头改吃草。 “你眼睛瞪这么大干什么呀?肯定在心里嘀咕我呢吧?”本奇睨了他一眼。 赫西闷不吭声,摇摇头。 “你以为你想什么我不知道呀?”本奇哼了一声,“老实跟你说吧,你现在一腔热情干的那些事儿,我以前都干过,谁还没有个年轻的时候呀?” 赫西咕哝:“您现在也挺年轻的。” 本奇:“别废话,总之这是过来人给你的建议。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你以为那件爆炸案真的一点儿问题都查不出来?只是有人不敢查,有人不让人查而已。也许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一些零星的线索,但就是凑不到一起去,所以拼不上?” “那就是凑一凑啊。” “说的轻巧,你知道谁是哪一方的?你知道谁手里的东西有用,谁手里的东西没用?你知道你该上哪儿找什么人去凑?整个联盟这么大呢!” 赫西说到兴头上,伸手一指远处的悍金花园酒店,偌大的庄园式建筑,在夜色下显得沉稳而高贵。 “我还敢说,凭借职业经验和直觉,最近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什么感染啊什么基因事故啊,哪天如果真揪出幕后操纵者,那两栋楼里的人能倒一半,你信吗?” 赫西被他的气势唬住,点了点头:“有点……也许……信。” “有个屁用!有证据吗?有逻辑吗?知道来龙去脉吗?”本奇道,“要上下嘴皮子一碰,怀疑就有用的话,这世上也没什么麻烦事了。” 赫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没有找到合适的说辞。 “别张张合合的了,你又不是鱼。”本奇说,“那些大事也不是我们能操心的过来的,养活自己比较重要。” 赫西说:“但是,当记者的初衷……” “初衷能当饭吃?” 直到两人从暗巷里出来,躲过警方,钻进一家亮着灯的门店,赫西才低声咕哝道:“不能吃,但也不想丢。” 本奇听见了,表情有一瞬间的感慨,似乎想训两句,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叹了口气关上门。 “吃什么?厨师请假了,现在只有香肠和啤酒。”颇为富态的中年女士甩着抹布,一点儿也不热情地说。 本奇把一直跟在后面的赫西推到前面去,懒洋洋地说:“去吧,总缩在后面怎么实现你的初衷。” 赫西不是很爱说话,有一些腼腆:“呃……老板?” 胖女士补充:“娘。” 赫西:“?” “老板娘。”胖女士说:“直接说吃什么,别一上来就问我案子的事,我又不是开座谈会的。” 也是,店面开在这里,少不了要被人问的。这位胖女士估计被问烦了。 赫西点了点头道:“老师,我请你吃夜宵吧!香肠啤酒,两份,谢谢。” “行!稍等。” 没过一分钟,胖女士就端着餐盘拎着酒瓶过来了。她倒也爽快,自己也拿了一瓶酒,在两人旁边坐下来,熟练地咬开瓶盖:“你要问什么?问吧!” “哦,也不问什么,那天早上您看到什么了吗?”赫西聊天似的问。 “看到了呀,我那天早上在楼上刚起床,看见那个人疯疯癫癫地跑过来。” “疯疯癫癫?”赫西朝本奇看了一眼,“酒店不可能雇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当监控中心值班员吧?更何况那个值班员据说还篡改了监控视频。” 胖女士灌了一口酒,“那我哪知道,我看到的他就是疯疯癫癫的。不过是挺奇怪,我之前见过那个人,来过这条街,挺正常的。据说他那天早上下班还好好的,回宿舍的时候也还行?” “据说?据谁说的?” “又不是只有你们两个来问,我见过好几拨人了,从他们的闲聊里听来的。” “哦……又是好好的突然疯掉了?”本奇咕哝说。 “又是?什么意思?”赫西问。 “没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摇头翁案里的老人们不也是突然疯掉的吗?”本奇说。 赫西:“所以……这两件案子其实是有牵连的吗?老师,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本奇呵呵一声:“知道个屁,我只是凭借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职业直觉,恰好联想了一下。” …… 法旺区这一带的天气异常任性,简直冬如四季,前一天还是个暖洋洋的晴天,第二天就刮起了小飓风。 这种级别的飓风对房屋损坏倒不大,倒霉的是交通。 原本打算离开花园酒店的宾客们霉气罩顶,应该是又走不了了。 燕绥之就是在狂风拍打窗户的声音中醒来的。 被吵醒的瞬间,他其实是有些起床气的,眉心皱着,不耐烦地撩起眼皮。 结果一睁眼就看见了顾晏的脸,近在咫尺。 燕大教授头一回发现自己居然这么好哄,顾同学什么都没做呢,他满腔的起床气就已经偃旗息鼓了。 以往顾晏雷打不动的要晨跑,总是起得比鸡早,反正不管燕大教授什么时候醒,顾律师永远在泡咖啡。 像今天这样没醒的顾晏可不多见。 燕绥之觉得挺稀奇。 外面天色还没怎么亮,燕绥之欣赏了一会儿顾律师的睡脸,打算悄悄起床。 然而顾晏的手臂箍在他腰上,沉甸甸的,很难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坐起来。 燕教授撩起被子,伸手比划了一下,考虑着从哪个角度撤比较合适。 结果刚比划没两下,他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就见顾晏已经睁开了眼,正懒懒地看着他。 “……吓我一跳。”燕绥之顶着一点儿也没被吓到的脸说,“醒了?” 顾晏收紧手臂,将他揽得更近,埋在他肩窝沉声说:“陪我再睡会儿。” 没睡醒的顾律师声音低而哑,带着平日少见的懒意,听得燕绥之耳根都软了。 燕教授一边在心里斥责:妖妃! 一边伸手回抱,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背,“你今天怎么这么困?” 他们昨天其实睡得很早,接吻都是缱绻温柔的,并没有做什么。 照理说不至于这么困啊。 顾晏没动,懒懒应道:“嗯。” “……别靠着我耳朵说话。”燕绥之企图自我挽救一下。 奈何某人不配合,继续用那种低低哑哑的嗓音说:“昨天半夜又翻了一遍乔的资料包,睡得有点晚……” 燕绥之:“嗯……” 其实说什么也没怎么听进去。 他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朝后让开一些,捏着耳垂没好气说:“顾同学,你故意的吧?” 往事(四)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这觉铁定没法心平气和地睡下去。 燕绥之倒是有心多陪顾晏躺一会儿,奈何被撩得心绪不宁。他心绪不宁,顾晏当然也宁不了。 为了能让顾晏再睡一会儿踏实觉,燕绥之翻箱倒柜扒拉出来一条理由:“先松开,让我吃两口东西垫垫,早起低血糖,闹到一半撅过去叫医生是不是有点不太好看?” 这其实也算不上理由,毕竟这毛病他是真的有。 顾晏当然也知道这点,毕竟每天早上起床洗漱的时候,燕绥之的脸色都很苍白,好像从床上起来那一下,就把他所有的血液都抽掉了。有时候顾晏都担心他站不稳。 这会儿虽然燕绥之从耳根到脖颈都漫起了血色,但显然是被闹出来的,顾大律师心知肚明。 燕绥之笃定这个理由提交上去,百分之百会被批准。 但顾晏真撤开来的时候,这位昏君又觉得有一丝丝遗憾。 “你不准起,继续睡,我过会儿来。”昏君摸着良心压下那点儿意犹未尽的遗憾,给明显缺觉的妖妃下了一道圣旨,自己趿拉着拖鞋去洗漱了。 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顾晏闹归闹,困也是真的困。等他洗漱完,再吃点东西转一圈,回来的时候顾晏刚好睡过去。然后他悄悄上床,陪着再躺一会儿。 这个早晨对他来说就非常惬意了。 外面宽大的客厅一片安静,落地窗帘只拉了一半,暴风和狼藉都在窗外,偶尔裹挟着不知从哪儿拐来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一阵一阵的。 天色阴黑,墙上的时钟显示的时间刚到六点。 沙发旁的玻璃几上还搁着乔和柯谨留下的杯子,人倒是都进房间了,这会儿还毫无动静,显然睡得正实。 燕绥之也没开灯,顺手把那两只杯子冲了一下塞进消毒柜,这才打开冰箱。 套房里配了个偌大的冰箱,管家会在清扫房间的时候安排人把前一天的清出来,再用新鲜的东西将它填满。饮品、水果、新鲜甜品等等,基本上大受欢迎的一些即食品都能在里面找到。 燕绥之朝窗外看了一眼,下意识把手伸向其中一支玻璃瓶。那是他比较偏好的一种金酒,口味很清爽,带着一点儿浅淡的豆蔻香,他不常喝,偶尔来一点儿也不过小半杯。 冰箱里还搁着一小桶现成的配酒用的冰块,还有切好的黄柠片。 他都倒好一小杯,搁了几枚冰块和一片黄柠,脑中倏然冒出顾晏撩起眼皮的冷淡脸。 “……” 他又条件反射把杯子搁下了。 燕绥之撑着吧台似的餐桌愣了一会儿,又兀自失笑。 “可惜了……” 他咕哝了一句,把酒放在一边,又从满满当当的冰箱里端了一份草莓出来。 草莓分量不算多,顶多十二三颗,颜色鲜亮讨喜,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只玻璃碗里,带着一股新鲜的甜香气,看得人很有食欲。 燕绥之吃了几颗,拿着玻璃碗进了卧室。 偌大的床上空空如也,残留着睡过人的褶皱。套间里面却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燕绥之循声过去,发现顾晏已经洗漱完了,刚关上水直起身。眉眼沾着水珠,轮廓越发清晰深刻,英俊极了。他眼皮很薄,抬起眼目光轻扫而过的模样,总会显得冷淡又禁欲。 这人明明是副薄情的长相,却比谁都心意深重。 “不是跟你说了不准起床?抗旨是要杀头的。”燕绥之上了台阶,走到他旁边。 “帝国制度死很久了。”顾大律师一点儿也不给昏君面子,他抽了张除菌纸擦手,冲昏君手里的碗直皱眉:“怎么吃凉的?” “晾了一会儿,没那么凉。”燕绥之挑了颗草莓堵他的嘴,“吃两颗草莓垫垫,回床上睡觉去。” 顾晏垂着眼看他,嗓音还有些懒,“理由。” “催你睡觉还要给理由?” “嗯。” “这才刚六点,大风天,外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对门那两位估计还在做梦。” 两人离得很近,声音不高,还都带着一点儿早起未消的哑意。 顾晏手指摩挲着他的嘴唇,目光停了一会儿,偏头吻了他一下,然后微微让开不足毫厘的距离,在相错的呼吸中低声说:“不太具有说服力。” 说话间,他的呼吸扫在燕绥之的嘴唇上,还会在唇齿开合间无意触碰,再分开。 早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点儿苗头瞬间就起来了。 燕绥之呼吸重了一点,低声道:“你还想听什么理由。” 顾晏:“说说看。” 燕绥之:“怎么变成你考我了?你还记得谁是老师么?” 这话说完,他先耐不住吻了上去,为人师表的架子还没来得及端出来就已经溃不成型。 纠缠越深,心里的情绪就越浓重,涨潮般层层漫上来,满得几乎有些酸胀。 燕绥之这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其实是后知后觉的,他以为从师生转化成恋人,他是适应最快的那个,是他在引导顾晏。但事实其实是相反的,真正被引导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在一点点缓慢地意识到,他究竟有多喜欢面前这个人。 昨夜的气氛太过柔软,情绪一层层堆积,又温温柔柔地洇进沙里。他以为那已经是最为满足的状态了,然而这时,他才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情绪根本就没褪,它们一直堆在那里,在等一个出口,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 …… 喘·息声撞在墙壁上,又撞在不知什么时候合上的玻璃拉门上,重重回响,填满了洗手台所在的隔间。 燕绥之坐在琉璃台上,眼睫一片濡湿,镜面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水汽,他后脑抵在上面,乌黑的头发在水汽中擦出凌乱的痕迹。 他一手抓着顾晏的手臂,另一只手抓着琉璃台的边缘。 之前随口问出来的问题,在这种时候得到了回答。 顾晏压过去,顺着他漫起血色的脖颈往上吻,吻到耳垂的时候,哑着嗓子沉沉说:“我没忘过,你是老师。” 燕绥之忽然重重喘了一下,抓着琉璃台的手指一滑,落到了那只玻璃碗里。 又因为之后的动作抵着镜面仰起头,手指下意识攥紧。 草莓的清甜味道瞬间散开,汁水飞溅,顺着他的指缝滑下去,触感有些粘腻。 燕绥之微微皱起眉。 洗手的毛病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25岁戒掉了上瘾般的潜水,27岁碰到医疗案,应该就是在那前后。 是有一天,他在清洗的过程中突然感觉到了针扎一样的刺痛,才发现手指尖已经因为他过度频繁的清洗,出现了伤口。 细小的,层层叠叠的,渗出了血。 但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继续清洗起来,洗干净所有血水,裹上了一层愈合胶布,然后异常淡定地在智能机里挑了一下,约了一名心理咨询师。 咨询师说会养出这种习惯,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要求太过严苛,偶尔做出规格外的事情、冒出规格外的想法,或是没能实现某个认真许下的承诺,就会产生自厌的情绪。咨询师说,这种习惯可以慢慢改,循序渐进,几个月或是半年。最重要的是除根。 燕绥之听完不置可否,道了谢就离开了,事后给咨询师寄了一瓶德卡马最好的金酒。 那之后他更换了洗手剂,除菌纸,备上了一整盒愈合胶布,然后在那盒胶布用完的一个星期里,强迫性地把洗手的频率减到了原本的三分之一。 就像当初戒了潜水一样。 但咨询师有句话说得很对,这种事最重要的还是除根。本性难移,就没法完全改掉。 他喘着气,目光散乱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恍然回到最初发现这个习惯的那天,血水被稀释后也是这种样子。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去拍开水龙头,手指就被人抓住了。 “不脏。”顾晏低声说。 他从指缝吻到指尖,红色的汁·水洇进他的唇缝。 燕绥之茫然地看着他,指缝被亲吻的触觉一点一点覆盖了回忆中的那一天,然后他忽然就有点想不起来那个场景了,只能想起顾晏微微侧着的脸。 他看了顾晏好一会儿,然后低头一点点地吻掉他唇缝里的草莓汁,哑着嗓音叹息似的说:“我明白为什么总会碰到那么多麻烦事了……” “不攒够运气,怎么骗得到这么好的人。” …… 屋外依然风雨大作。 口口声声要起床的顾晏总算得到了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老老实实地靠在了床头,因为燕绥之懒洋洋地枕着他的肩膀,根本不让他乱动。 “我在客厅吧台上看到了这杯酒。”顾晏空着的那只手上正拿着燕绥之倒好的那杯金酒,“解释一下,燕老师?” 燕绥之一听他喊老师,就想起刚才胡闹的种种…… 狼藉的草莓和玻璃碗,乱七八糟的镜面,重新收拾的洗手台都能作证。 当然,已经被他毁尸灭迹了。 “别喊我。”燕绥之摸了一下脖子,把要漫上来的血色压下去,懒散地说:“谁知道这杯子怎么来的,没准儿是乔梦游呢?反正不是我倒的。” 埃韦思(一) 顾晏也不是第一天见他耍赖,早就习惯了。 “这种口味很少见。”他尝了一口,虽然放了有一会儿了,酒已经醒过了头,但味道还不错。 燕绥之闭上眼睛,“嗯”了一声,一副想继续睡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闲聊似的说:“这酒的味道我很喜欢,刚进口有股很浅的豆蔻香,我一直觉得还混着更浅的金丝月季味,之后会有小红莓和甜木果味,但是单喝后味偏腻,加一片黄柠檬刚好,尝出来没?” “……” 这人恐怕是舌头成的精。 刚才就那么随便一喝的顾律师又抿了一口。 燕绥之后脑勺长眼:“别偷偷摸摸再喝一口了,我知道你当年的品酒课没好好上。” 当初在梅兹大学,所有人大三都有一门必修课,叫品酒。大概是提前为学生今后装逼扯淡打好基础。 学生们非常乐意上这课,一周一回,每次什么都不用带,只要拎上自己的酒杯包,进教室就把一套空酒杯在桌上排好,不同的杯子喝不同的酒。 一节课能喝到七八种,当然,每种都只有一杯底,浅尝辄止。 有时候能喝到口味非常棒的,有时候就一言难尽,这种惊喜和惊吓交错的感觉特别吸引那些年轻学生。 但是顾晏对酒兴趣一直不太浓,再加上那时候特别忙,这门课缺勤了不少,光被燕绥之碰到的就有好几回。 他当然不是不会品,只不过喝不出燕绥之说的这么多层味道。 当初好好上课的人也一样,有的人能喝出丰富的层次,有的人能感受到比较明显的几种味道,还有的人认为就是“好喝的酒”和“难喝的酒”。 顾晏大概属于第二种人。 他把自己喝到的味道跟燕绥之对比了一下,总结道:“嘴太挑。” 燕绥之眼也没睁,抬手就在他下巴上挠了一下,“胡说八道。” 顾晏随他挠,“为什么喜欢这种味道?” “很像我家花园的味道。”燕绥之说着又补充道,“小时候住的旧宅花园,围墙上挂着长藤月季,地上是白豆蔻、小红莓、扶桑还有一株苹果树和一株甜木果,还有旱金莲和晚香玉……太多了。常年微调控温,所以看上去非常热闹。后来我试着在自己住处复原那个花园,找高霖……哦,就是给你送灯松的那位,找他买了不少花种树种。” “种成了么?”顾晏把酒搁在床头柜上,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燕绥之靠得更舒服一些。 燕绥之很坦然:“他认识我之后,就再也不卖幼嫩的花种树种了,觉得卖出去就是送死,说看见我的花园就心绞痛。” “……” “你居然还笑?” 顾晏否认:“没有。” 燕绥之翘了翘嘴角:“别否认,你胸口动了一下。” 外面突然起了一声雷,窗户都被震出了嗡嗡的轻响,接着便是更大的雨。 “我以前非常不喜欢这种天气。”燕绥之又说。 他聊完一个话题,又很随意地开了另一个。 顾晏朝他看了一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燕绥之乌黑的发顶。 但即便看不到表情,也能从语气中感觉到,燕绥之很放松。就像昨晚答应的那样,不管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不管有趣还是无聊,哪怕只是路边新长出一支花,都可以说给顾晏听。 顾晏心情忽然就变得不错。 准确地说本就不错,这会儿变得更好了。 刚才喝下去的两口金酒慢慢起了点作用,明明量少得不足一提,却莫名让人有些微醺的感觉。 他索性也阖上眼,顺着燕绥之的话问道:“为什么不喜欢?” 燕绥之笑了一下,“我十来岁的时候很懒,不喜欢会出汗的事情,假期在家不是窝在花园里画画,就是窝在花园里看书。夏天不常会有暴雨么?说来就来的那种,每次我都会被淋到,很狼狈,偏偏那时候少爷脾气,要面子,死活不承认是不看预告忘了架伞的缘故。我母亲喜欢逗我,就总说她最喜欢暴雨天,她在屋里喝着茶,看着我在花园四处逃窜。” “后来他们过世了,碰到暴雨天我也会站在窗边看看,不过没什么滋味,心情不是很好,一般那种时候谁找我谁倒霉。”燕绥之翘了翘嘴角,“一般碰上这种天气,我都会在办公室或者家里呆着,喝一点这种金酒,以免气跑太多人。” “所以你之前倒了一杯?”顾晏说。 燕绥之“啧”了一声,“听话听重点,你怎么老记着这酒。” “什么重点?” “重点就是以后对这种糟糕天气的偏见要变了。”燕绥之说。 “为什么?” 燕绥之:“因为最近两次碰上这种天气,两次我的腰都不太舒适,你就说说吧,你是不是对这种天气有什么特殊兴趣?” 顾晏:“……” 顾大律师沉默半天,愣是没找出什么辩解之词,只能以后努力改善这种片面印象。 不过说到暴雨天,他也少见地提了两句久远以前的事:“我小时候看见雨天也很头疼。” “是么?为什么?”燕绥之隐约能想起当年八九岁时候的顾晏,听到这话时,又故意在脑子里往小缩了一圈。想想就忍不住带上了笑意。 “我的外祖父担心我跟傻子一样出去疯,滚得一身泥回来,一到雨天就给我一本法典,让我依次背法条。”顾晏现在说起来,还带着一点浅淡的无奈。 燕绥之:“你那时候多小?” 顾晏:“五六岁吧。” “……你是亲生的吗?光是联盟宪法典、民法典、刑法典三本摞起来就有你高了吧?”燕绥之又开始不说人话。 顾律师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刻薄了一下自己的老师兼恋人:“恕我直言,那可能是你五六岁的身高,不是我的。” 燕绥之转头逼视他,被顾晏准确地蒙住了眼睛。 外面的暴雨反衬出屋内的安逸。 他们好像是第一次这样亲昵地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偶尔挤兑两句,偶尔会笑起来。 到最后困意又卷了上来,两个人靠着快要睡过去。 睡着前,燕绥之咕哝了一句:“顾晏,有时间陪我去一趟赫兰星,带你去看看我的父母。” 顾晏“嗯”了一声,应道:“还有我的外祖父。” …… 说是补眠,顾晏也只补了一个多小时。 10点左右,他跟燕绥之已经坐在了客厅的沙发里,同样醒过来的还有乔。他伸着懒腰,顶着两个掉到脸颊的黑眼圈,在沙发上仰得像个“尸体”。 “困成这样何必自我折磨?”燕绥之搁了一杯新泡的咖啡在他面前,自己端着牛奶,挑了个最舒服的椅子坐下来,姿态相当优雅,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腰不太舒适。 乔少爷仰了半天,终于诈尸,坐起来搓了搓脸,灌下一杯黑咖,道:“浑身的肌肉都在提醒我,不能放纵。” 身材废了以后怎么拐柯谨。 乔少爷内心如是说。 他吃了点早餐,开了个健身单车。有了上回血的教训,乔现在开始躲着跑步机走了。他坐上单车,没扶车把。脚上蹬着,手指则在翻着智能机。 “我昨天拉着我姐聊到凌晨三点,当然,没让她知道不该知道的。”乔说翻出一张鬼画符一样的页面,道:“讨论了一堆,可能都是些很细节的东西,挺乱的。我也不知道院长你还能不能记得了。” 他说着,又有些头疼的模样,“哎……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比较好。” 燕绥之朝顾晏看了一眼,又冲乔笑了笑,问道:“如果,实在不知道从何问起,而你又不那么介意的话,可以试着说一说你跟你姐觉得你父亲做过些什么,哪里令你们疑惑,这样我也比较容易找到医疗案里哪些细节是跟你们有关的。当然,你可以选择说一部分,保留一部分。” 乔愣了一下。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纠结,又在看向顾晏和燕绥之的时候慢慢稳下来,道:“对啊,这样其实容易得多。” 他昨天一夜一直在头疼,因为燕绥之接触的医疗案属于下游的案子,从下游往上游推,尤其在不告诉燕绥之背景的情况下,真的很难对接,无从下手。但如果调转一下,从上游往下游走,就顺手多了。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我现在已经转头就走了。但是你们……我放心的。”乔说。 埃韦思(二) 乔搓了搓脸,“从哪里说比较好……顾?” 他朝顾晏看了一眼,又摇头说:“算了,我也不记得这么几年有没有跟你念叨过什么,那些提过哪些没提,我就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了啊。我跟曼森家算世交,这个你们肯定知道的吧?” “当然。”燕绥之点点头,“全联盟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如果那些网站小报内容有30%左右属实的话……你们两家交好了有三代?” 乔说:“不连我在内是三代,算上我跟乔治·曼森一波三折的关系,勉强能算三代半吧。曾祖父那辈关系就很好,我家是原材金属行业发迹的,搭上了联盟军队装备更新换代的车。” 那个年代星际海盗猖獗,再加上一部分行星组织起来闹分裂,冲突和战争在那一百来年里没断过,消耗大,需求也大。乔的曾祖父联合他的弟弟,成了当时发家速度最快的人,被称为众所周知的埃韦思兄弟。 战争冲突最激烈的十年里,他们不仅供应原材,还在紧急时刻给德卡马这一条战略线送过武器装备,借着私人航轨搞军需运输,某种意义上来说帮了联盟不少忙。 在那段时间里,埃韦思兄弟俩在战争前线穿梭,基本是拎着脑袋过日子,难免会遇到一些危险。 “据说我曾祖父讲究情怀和道义,很直爽,但弟弟特别精明圆滑,主意也多。所以几次麻烦临头都有惊无险地避过去了。只有两次吧,在赫兰星转德卡马的航线上,差点儿被轰成烟花。也算是缘分吧,两次都被同一伙流浪者给救了。”乔可能从小没少听这些,讲来一套一套的。 那时候因为战乱,有些星球总在遭殃,星球上的人根本住不安稳,试图往其他星球移居。其中有一些找不到心仪的落脚点,又偏爱冒险的,就成了流连于各个星球间的“流浪者”,拾取冲突残骸中的物资倒买倒卖,撇开奔波不定这点,其实过得不错。 那伙救了埃韦思兄弟两次的流浪者领头人,就是曼森家的曾祖父。 “说着我想起来了,曼森家那个曾祖父,小报八卦上面提到的时候,好像都直接写的全名吧?”乔蹬着车的腿慢慢放慢了速度,仔细回忆着。 顾晏本就不是爱看小报扯淡的人,只不过工作圈会跟这些人有些交集,所以被动知道一些小报内容,但有限。 燕绥之同样不热衷于小报,但因为父母的事情,他一度养成了什么报道都扫一眼的习惯。 两人回忆了一下,道:“是的吧,还有别的?” 乔点点头道:“我出生太晚,没见过曾祖父,我姐小时候见过。据尤妮斯女士八卦说,她小时候偶尔会去老宅陪曾祖父住一周,那时候曾祖父老得行动不便,思维也不是很清楚,有点记忆混乱。有两回,她听见老爷子含含糊糊提起曼森家曾祖父的时候,叫的是草花老k。我跟尤妮斯女士琢磨过,应该是那位老爷子当流浪者时候的诨名。” 那之后埃韦思兄弟本着感恩,牵线搭桥,老k也跟军方做起了生意。 他们本来是安顿在天琴星的,但可能老k作为流浪者的心骚动不断,对战乱格外偏爱,所以去冲突最多的赫兰星呆了很多年,收了一批矿线在手里,声势也慢慢做大起来。 就此,埃韦思兄弟和老k走了两条不同的发展路线—— 埃韦思兄弟因为在战乱中帮过联盟,显得更正统一些,各个邻域都有涉及,但多少都跟军方或政府有牵连。 而老k路子更野一些,他干的所有事情都以那些矿线为基础,同时,他还有流浪者那边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来说,也跟星际海盗有些微妙的牵连,脚踩黑白两道。 “总的来说,那位老k先生是个讲义气的精明人,再加上有过患难情和救命之恩吧,所以跟我的曾祖父兄弟俩一直关系很好。最初约定是生了就让他们小一辈的结婚。”乔说着啧啧两声,“毫无新意。然后老k努力生了三个,都是男孩,我家这边更好,兄弟俩一共生了五个,倒是有一个女孩,最小的那位。但是她出生太晚了,年龄差距太大,老k先生那群儿子也不是变态,所以没成。” 这就是乔的爷爷那辈,曼森家估计有内斗的传统,老k那三个儿子暗地里没少较劲,老k是个精的,根据各个儿子的特点放了三条线到他们手里,于是明争暗较的结果,就是每个人都很拼,发展得不错。 那三条线一条是智能金属矿,遍布联盟生活各个角落的智能系统都跟这种矿脱不开关系。一条是能源矿,有点类似于反物质喷泉,飞梭机的主要供能之一。一条是药石矿。 这三条线发展得好,曼森家一跃而上,声势甚至隐隐超过了埃韦思家族。 “虽然都发展得不错,但是相对于智能金属和能源,药石矿就有点逊色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乔伸出三根手指,然后掰弯了其中一根,“搞药石的那位曼森就跟不上步子了,据说年纪大了之后精神也不太正常。曼森家的药石线也被砍了。不过我也听说过一种八卦,说是那位曼森试图利用药石矿发展毒·品线,那个利润惊人,但也确实危险,曼森家另外两位就趁机把他摁掉了。” 那之后的曼森家,就没人再碰药矿了。 到了乔的父亲德沃·埃韦思这代,曼森家空前绝后生了一群。后来的掌权人肯·曼森排行倒数第三,堪堪吊在中间,上下不靠,一不小心就被忽略了。 “据说老曼森小时候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每次家族聚会下午茶,他都孤零零的,还总被兄弟姐妹欺负,因为他小时候有点结巴。”乔说,“我看小报都吹说他一直是家里钦定的继承人,太假了。” 德沃·埃韦思一开始也看不上肯·曼森,一句话结结结个半天,累都累死了。但他更不喜欢肯·曼森的那些兄弟姐妹,为了跟他们唱反调,他帮过肯几次。 所以这两人关系好,最初全靠他人衬托。 很难说是谁的本性影响了谁,总之经常混在一起的德沃·埃韦思和肯·曼森慢慢长成了老狐狸和笑面虎。 肯·曼森后来为了修正小时候的结巴,说话语速会放得很慢,慢到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标志。在曼森家风头最盛的时候,肯·曼森的这种语速给他添了不少威严。 肯·曼森当家的这么多年里,曼森家依然着重在金属和能源上,顺便搭上专注于智能金属、专注于星际运输的家族,发展出了一张网,网上的人就成了曼森家定期聚会的利益联盟。 不过再怎么发展,曼森家也一直不碰药矿。 “不知道他们是觉得没赚头所以不碰呢,还是因为老一辈的阴影。”乔说,“我是不太理解,但这确实是老曼森不成文的一个铁律吧。后来布鲁尔·曼森和米罗·曼森陆续成年了嘛,老曼森开始让他们接触家族生意。他们比我姐大一些,早那么几年吧。这两位你们知道的……老大看着就不好惹,老二特别嚣张。据说他俩从小就耳濡目染听祖辈的故事,对那位草花老k曾祖父特别崇拜。就是人太阴了,撇开这些不谈,这两人能力还是挺厉害的,几年的功夫吧,感觉曼森家一半都是他俩说了算了。” “大概是我姐尤妮斯大学毕业刚参与家里事,我两三岁的样子吧,老曼森生了一场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持续了有一年吧,才慢慢养过来,那之后,曼森家突然就转了态度,开始对医疗和药矿感兴趣了。这在当时其实挺让人惊讶的,包括老狐狸都挺意外,因为真的挺突然的。医疗对我家来说是个大头,这方面人脉也足,曼森家就希望借着老狐狸的介绍,认识一些这方面的人,尤其是赫兰星一带的。” 乔撑着车把想了想,掰着指头数:“从我四岁左右,到我八·九岁,那四五年的时间里,家族聚会上就开始出现一些陌生面孔了,我印象里有几位说话腔调偏温软……形容不来,反正斯斯文文感觉特别好听,看着不太像商人的那种,你们懂的,基本都是赫兰星特产。我姐说那都是老狐狸邀请来帮曼森搭线的。就是这些人,让我跟我姐意识到有问题——” 他说着,想起什么似的从单车上起身,调出智能机屏幕说:“她昨晚还翻出来几张动态照片,都是那时候拍的,年代有点久。因为我也不清楚那些人的名字,我觉得拿着照片跟你们说更清楚。” “喏——” 乔很调转屏幕,换成全息大景,点了播放。 埃韦思(三) 乔开的是等比例模式,所以智能机投出来的屏幕占据了大半客厅。 音画出现的时候,他们就像是被拉进了当年的场景中一样,以拍摄者的视角,看着数十年前某个午后的一幕。 乔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感慨。 他昨晚观看用的是小屏幕,注意力都在数人头上,没觉得怎么样。这会儿开了最还原的模式,一下子有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心里泛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影像里的庄园建筑就落在客厅另一端,像真的一样。 虽说入镜的只有第一层以及二层窗户的下沿,但依然可以感受到,完整的庄园应该精致又气派。 楼前是搭好的花架,架在葱郁的草地上,有高大繁盛的果树遮阴。 树荫下是一张张高脚桌,搁着丰盛的下午茶点。桌椅摆放得错落有致,大体围成了圈,一群穿着讲究的人一边享用下午茶,一边聊笑,男女都有,气氛乍一看还不错,因为能听见几声颇为爽朗的笑。 镜头近处,也就是燕绥之他们坐着沙发旁边,有一片修剪别致的树篱,还有秋千椅。可以看得出,拍摄的人就倚靠在秋千上。 “这是——”乔伸手想介绍一下地点,却卡了一下壳。 “曼森家的老庄园。”有人接了他的话。 “啊……对,曼森家的老庄园。”乔下意识转头,才反应过来接话的人是燕绥之。 “院长你认识?”乔有些惊讶。 关于曼森家族的各类报道时不时会在配图里放上他们家的几处豪宅,这座老庄园是个例外,几乎没在任何报道里出现过。就因为这座庄园会时不时搞一场聚会,所以曼森家看得很严。 除非是曼森家主动邀请过的客人,否则还真没什么人认识这里。 “你去过?”乔问。 燕绥之摇头:“恰好知道。” 他杯子里的牛奶还剩一半,却没再喝,而是两手松松地握着杯子,搁在膝盖上。他上半身靠着椅背,看上去优雅而放松,目光落在稍远处,扫过树荫下的客人们,脸上的神情很淡。 乔没有在法学院挣扎求生过,不如顾晏、柯谨、劳拉他们那么了解燕绥之的脾性。但他依然能感觉到,燕绥之的心情不至于很差,但也没那么好。 至少不如刚起床那阵子。 镜头稳定之后,客厅里响起了一个女声:“厄玛公历1227年5月22日,地点依然是曼森庄园,我又被亲爸骗来参加这个见鬼的无聊聚会,装了两个半小时的假淑女,新买的高跟鞋不如试穿的时候合脚,两只脚跟都在流血,痛得要死我还得保持微笑。很怀疑刚才那半个小时里,我笑得可能像要吃人……” 乔干笑两声,趁着女声说话的间隙,解释道:“尤妮斯女士年轻时候酷爱拍这种动态日记,因为她坚持认为自己170岁以后会想要重温过去的点点滴滴,谁没个冒傻气的时候呢。你们忍一忍。” 尤妮斯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如今这样干脆利落。二十多年前,她刚参与家族事务没几年,语气还有股从学校带出来的活泼,有些抱怨的语句尾音还有点娇。 “趁着刚才中场休息,我逃出来了,我在——”镜头往回转了一下,能看到大片的花园和两根近处的秋千绳,“我在秋千这里躲一会儿懒,希望花园里滚来滚去的小鬼们不要靠近我,包括我的傻子弟弟。” 乔:“……” 他有点后悔昨天直接拉了快进,没有审阅开头这部分内容。 尤妮斯女士果然不说他好话。 镜头重新切回到客人方向,焦点对准了树荫下坐着的一个男人,那是略微年轻一些的德沃·埃韦思。他手肘放松地搁在椅子扶手上,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眼镜。 在他左手边,有一位圆脸男人正比划着跟他说些什么。 “从最右边开始吧,这位是医疗舱生产商贝文先生,他今天一直企图说服我们换掉春藤医院所有的医疗舱,然而那批医疗舱去年刚换,就是从他那里订的。”镜头在圆脸男人脸上定了几秒,尤妮斯调侃似的低声道:“爸爸心里肯定在说:去你妈的,别做梦了。不过贝文先生收获也还行吧,毕竟刚才曼森兄弟俩又当场跟他订了一批最新的医疗舱,放在各个住处,说是为了随时随地给他们的父亲调养。剩下的送在场宾客一人一套。” 乔趁着镜头没转,接着尤妮斯的声音说:“我之前不是说老狐狸给曼森带了一些医疗、药矿方面的人么?这位贝尔就是其中一位,我印象里这个聚会他来过三次左右。他家医疗舱每年都升级换代,曼森兄弟也每年都当场定一批,送给老曼森和所有宾客。其实数量不算多,顶多40套。有一件事是尤妮斯后来发现的,她通过一些途径,看到了当时的出货单。单子上填写的数量是没什么问题,40套,但是运送载具每次用的都是银蛇。银蛇你们知道的,那个载货量装200套医疗舱都没问题。这些商人个顶个的精打细算,放着更合适的载具不用,是不是有点奇怪?” 他说着犹豫了一会儿,又道:“春藤的医疗舱也基本都用的他家,后来有一年老狐狸好像跟他闹了些不愉快,我听见老狐狸提过要终止他家的订单,换成另一家,但没什么顺理成章的理由。那之后没多久……可能两三个月?他就……死了。之后春藤医院的医疗舱就换了。” “死因?”顾晏问。 二十七八年前,他也才四五岁。联盟每年死那么多人,商人也不在少数。他对这些陈年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印象。 乔说:“用药过量,一种止疼药。” “止疼药?” “他一直有严重的神经痛病症。” 在他们交流的过程中,尤妮斯已经转了几次镜头,挨个提了几位客人,这些都算是熟人。 “……克里夫先生,不出意外,他又拽着我爸和肯·曼森先生发表感言了。‘没有二位,我起码要多花六十年才能抓住这条飞梭机生产线,还有那几条a级运输轨道’,巴拉巴拉,年年都是这个开场白,我都会背了。” “啊——坐在他旁边的是他儿子,比我略大一点,叫什么来着我忘了,姑且称他小克里夫。我不是很喜欢他的眼神,他看他爸后脑勺的眼神,活像在说‘什么时候你们这帮老不死的才能退位让贤’,他看我爸的眼神更讨厌。我觉得他不喜欢任何根基深厚的家族,可能是嫉妒?再等二十年他估计能继承家业,提前为二十年后的我自己默哀,要跟这种人打交道真是见了鬼了。” 燕绥之表情依然很淡,眉尖却挑了一下。 现在住在悍金酒店的,就是所谓的小克里夫。二十多年过去,果然一代换一代,一家之主的位置已经换了人。 “他不喜欢家族?”燕绥之顺口提了一句。 乔说:“我跟他打交道有限,尤妮斯更多,据她说是这样。跟他聊久了,能从他的某些语气和目光还有一些细节动作上感觉到,他不喜欢家族,尤其不喜欢我家。” 燕绥之点了点头。 “怎么了?” “没什么。”燕绥之淡淡道,“想起他之前玩扑克的样子,觉得有那么点儿意思。” “什么样?很拽很欠揍?”乔咕哝。 “黑桃和红桃很随意地丢在远处,方片放在面前,手里把玩的是草花。”燕绥之记忆力很好,回想的时候甚至能复刻克里夫当时的表情和小动作。 “所以呢?”乔茫然地看看他,又求助似地戳了顾晏一下,“帮帮忙,我感觉我又回到当年选修课的时候了。” 乔小少爷脑子进水选修法学院的课时就是这样,全班大部分人都在燕绥之的提示下若有所思,唯独他一窍不通,只能左戳柯谨,右捅顾晏,求个更明白的解释。 顾晏也被戳成习惯了,“扑克花色理论记得么?草花代表地位、权利和声望,指代像你家或是曼森那样的家族,方片代表金钱和资源。” “哦哦哦哦——”乔少爷公鸡打鸣似的连连点头,道:“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搁在自己面前的,总是最贴近自我意识的。方片代表克里夫自己。 而他把玩草花则表明,他对那些家族并不心存敬重。甚至是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不屑和不服,也许是觉得他们在吃祖辈的老本,并不代表自身能力有多强。 乔:“但他跟曼森兄弟关系很好,还不是那种拉拢势力的好,小时候就玩在一起了。” 燕绥之:“所以觉得有点儿意思。” …… 尤妮斯依次介绍了很多人,乔也挑着补充了一些。 “这位一字胡的周先生,是巴特利亚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他很厉害,当时春藤医院很多名医和研究人员都是他的学生。曼森兄弟每次都会跟他聊很久,关于老曼森之前的病,包括今后的预防以及休养等等。这位也是……老狐狸后来突然开始不用他的学生了,后来三四年的时间里,春藤医院里跟他有关的医生和研究员被调走的调走,解雇的解雇。之后也是没多久吧,这位教授突然得了闹钟症。” 这是现今联盟内很难治疗的大脑退化痴呆症,老人是高危人群。得了这种病症的人大部分事情都会遗忘,只记得定时定点的一些习惯,每天不断重复,而且对时刻极度敏感,差几分钟都会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 …… “这位卢斯女士很厉害,应该算这些人里最年轻的一位了。据尤妮斯说拍摄的时候还不到40岁,活泼直爽,挺讨人喜欢的,在场的人里就有几位男士在追求她,不过她一个也没理,就这第二年,很任性地嫁了一位普通老师,默默无闻,姓什么叫什么都没人记得的那种,据说生了个女儿?她手里握着两条药矿线,当时市场内常见的一批药剂原料都来自于她的药矿,后来惹上了一次大麻烦。说是市面上有一些药被查出来有问题,导致不少服药者精神失常。偏偏这批商界大佬们常用的助眠药也在其中,最后追根溯源,把锅给了药矿。但这其中牵涉到很多利益,消息捂得很死,最终悄悄把那两条药矿线废了,那位女士进了监狱,第二年自杀了。” 乔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点巧的是,我刚才说的那位用药过量去世的贝尔先生,他吃的止疼药,也在这批有问题的药里。” …… 尤妮斯的动态日记不算短,前前后后拍了四节。他们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尾声。 乔重点介绍了七八个人,每个人的事情单独看来好像没什么,不算离奇。但凑在一起确实会让人多想——这些跟德沃·埃韦思相识又被介绍给曼森家的人,各个都死得很匆忙。 “他们每一个出事之前,老狐狸都或多或少有些表示和举动。”乔说,“查的东西越多,越证明他那些反应不是巧合。其实还不止这些,这次聚会上还有几位,只不过录视频的时候不在树荫下,尤妮斯说有的去了洗手间,还有一对夫妻因为有事耽搁来得晚——” 说话间,尤妮斯的镜头里突然传来了嗒嗒嗒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什么东西跑过来了。 乔倏然住了嘴。 一个小鬼的声音传进镜头,由远及近,“姐姐!你!又!偷!拍!不是说这边不准乱拍吗!” “嘘嘘嘘嘘——”尤妮斯连嘘几声,警告那个小鬼小声一点,接着镜头一转,无奈地说:“老天,傻子来找我了!” 然而她转的时机不太巧,刚巧被那发射过来的小鬼撞到了,镜头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咣当一下,掉落在地上。 “草?还有这段?我昨天怎么没看见这段……”乔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对这一幕真是印象深刻,我没刹住车撞在她后膝盖弯了,她腿一软没把住平衡直接跪下了。还好有树篱挡着,没有被那些人看见……但她可能从没丢过那样的脸吧,非常生气。后来我被尤妮斯女士揍得很惨。” “姐姐对不起。” 镜头里迷你版的金发小少爷把脸怼到了镜头面前,看起来吓呆了,慌里慌张要扶尤妮斯,又因为尤妮斯作势要抽他,扭头逃窜,没跑几步又硬着头皮回来。 尤妮斯捡起了镜头,忙乱间忘了关。就那么往领口一夹,一瘸一拐地穿过树篱和花园,找了个水池清洗了一下手掌和膝盖沾的灰。 洗干净后,她冷笑了一声,转头就要去捉傻弟弟来揍。 “这就没什么了,我关了啊。”乔少爷捂着脸,打算把黑历史关掉。 结果就在他要收起屏幕的时候,镜头里,尤妮斯冲出一排树篱,差点儿撞上一个人。 那是一位漂亮的女士,她被尤妮斯惊了一跳,为防撞上,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被跟在身后的一个高个儿男人握着肩扶住了。 看他们走的方向,应该从曼森庄园正门过来的,是乔口中那对“有事耽搁姗姗来迟的夫妻”。 屏幕中,尤妮斯的声音响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走得太急了,没看到你们拐过来。” 差点儿被撞到的女士摆手笑了笑,将散落的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漂亮的双眼弯起来,连眼角的一枚小痣都因此变得温和又生动:“那我也该说抱歉,花园很漂亮,我一直在东张西望。” 那个扶着她的高个儿男人斯文英俊,冲着尤妮斯这边点头打了个招呼。 尤妮斯给两人让开路,匆匆去追树篱间流窜的弟弟,只是没走出两步,又转头看了一眼。 刚才那对夫妻又出现在了镜头中,只不过这次是背影,走得远了一些,不一会儿又停下了。 那位女士绕到了丈夫身后,轻推了推他的背说:“你走前面,这样万一我再走神,倒霉的就不是别人了。” 男人个子很高,被推也没动,转头看她,“嗯”了一声表示赞同,“背后没人抵着,撞完你就该坐地上了,倒霉的当然不是别人。” 女士:“……” 镜头外的尤妮斯笑了一声。 沙发上的顾晏看着那对夫妻的脸,眉心慢慢蹙了起来。 尤妮斯终于意识到视频还在拍,抬手关了镜头。 客厅内的全息屏幕骤然一暗,光影都消失了。 顾晏眉心还没松,脑中正要冒出一些什么念头。 紧接着,身边的燕绥之突然开了口,说:“乔,帮个忙。” 顾晏转头看向他,就见他目光依然落在刚才那对夫妻所站的地方,有些微微出神。 “嗯?”乔少爷愣了一下,“哦好的,什么忙?” “把刚才那段重放一遍。”燕绥之说。 “当然可以。”乔重新调出影像,一边调整进度一边说:“这段怎么了?有什么细节我没注意到吗?” 燕绥之有一会儿没答话,直到全息影像在乔的拉动中快速前进,尤妮斯的背景音被拉得高而尖锐,他才回过神来,状似平静随意地答了一句:“哦,没什么细节。只是想再见一见那两个人,让顾晏也见一见。” 影像在话语间已经调到了末端,镜头再次抖晃起来。 那是尤妮斯在追窜进树篱的弟弟。 然后又是拐角,又是一阵轻轻地惊呼,又是急刹的脚步声…… 那对夫妻距离镜头很近,也离沙发上坐着的三人很近。 也许只有一步之遥。 他们站在那里,冲着燕绥之的方向弯起了眼睛。 埃韦思(四) 简简单单一句话,顾晏知道了这对夫妻是谁。 刚才心里冒出的隐约猜想也落到了实处。 在这之前,他其实设想过会怎么见到燕绥之的父母…… 他们应该会坐着飞梭机回到赫兰星,在某个平静寻常的清晨或午后,也许是阳光明亮的晴天,也许下着淅淅沥沥连绵不断的雨,他们会穿过公墓茂盛的冬青和金丝松,拾级而上,在某个双人墓碑前停下脚步,放上一束准备好的白色安息花。他会在燕绥之的介绍下,跟墓碑下安息的长辈打声招呼,也许会感谢也许会承诺,但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因为燕绥之应该有很多话想跟父母聊聊,而他会一直陪在旁边。 他从没想过,第一次见到燕绥之的父母居然会是这种方式。 他们站在他和燕绥之面前,一个笑起来的时候有着跟燕绥之相似的眉眼,一个举手投足间有着跟燕绥之一样的从容优雅。 寥寥几个瞬间就能看出来,他们应该是很好的人,如他所想的一样温和有趣。 只是比他想象的要年轻很多。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顾晏才又忽然意识到,近在咫尺和触手可及只是看起来而已,这一步之遥隔着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光。 而在那之前,这对夫妻本就该正当盛年。 如果他们真的站在这里,真的这样看着燕绥之,是会欣慰那个15岁的懒洋洋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还是会心疼他独自走过的28年漫漫长路。又或者会奇怪他怎么变了模样,眼角那枚遗传自母亲的小痣怎么不见了,为什么顶着别人的名字,碰到了什么事…… 顾晏下意识朝燕绥之看过去,他依然靠在座椅里,手里握着玻璃杯,搁在膝盖上。他没有前倾身体,没有站起来,之前的那一丝丝意外也已经消失,看起来异常平静。 他一个人生活了这么久,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又这么多,见到父母总该有很多话想说,但这不是墓前,所以他并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 然后……在那对夫妻笑意盈盈的时候,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也对着他们笑了一下。 没有难过,没有伤感。 至少在这一瞬间,在他和父母四目相对的时候,眼睛里并没有这些。 就好像……他只是靠着顾晏坐在旧宅的花园里,像很多年前无数个假期午后一样,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然后不经意地抬起眼,发现父母正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看他,而他被阳光晃眯了眼,回以一个浅淡的笑。 放松的,毫无棱角。 …… 乔坐在沙发里,两手撑着膝盖,姿态僵硬,似乎卡在某个瞬间一直没有缓过来。 直到这一段影像再次放完,屏幕一黑,整个客厅跟着骤然一暗,他才猛地回神。 “我……”乔张口蹦出一个字,又摇头改口道:“不是,院长,刚才这对夫妇,你让顾晏见一见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您的……” 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倏然轻了,好像有点不敢说出口。 燕绥之似乎还有一点出神,过了片刻才转了目光看向乔。 乔小少爷板直着身体,莫名就怂了:“那什么……不方便说的话也没关系。” 燕绥之被乔的语气弄得笑了一下,也可能是刚才冲那对夫妇露出的笑意还没有收起。他转了转手里的玻璃杯,问乔:“你刚才之前说的那些话有假的么?” 乔其实没弄懂他问这话的意思,但就像是上法学院选修课被点了个正着似的,举起两根手指认真道:“没有,全部都是真话。” “有隐瞒和保留么?”燕绥之又问。 乔小少爷继续举着手指:“想到什么说什么,没有故意藏话,你们要不嫌啰嗦,我还能再说一天一夜。” “你会把听到的事情告诉不该说的人么?” “当然不会,我嘴巴很紧的。” 燕绥之神色未变,点了点头:“看出来了。” 乔试探着问:“所以?” 燕绥之道:“所以,那是我的父母。” 乔张着嘴,“啊”了一声。 其实刚才这个猜想在他脑中已经呼之欲出了,但真正被燕绥之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很……震惊。 “可是……不对啊……”乔在脑中努力回想着那对夫妇的脸,五官细节依次回忆了一遍,又将目光钉在了燕绥之脸上,五官细节依次看了个遍…… 没有找到一处真正相似的点。 “你们长得不像啊!”乔说。 说完,他在顾晏看傻子的目光里猛地回过神来,啪地给了自己脑门一巴掌,“噢——对,院长现在是实习生的脸,瞧我这猪脑子,我就是冷不丁知道这个有点、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顺势揉了揉脑门,又愣住:“还是不对……那对夫妻姓林啊,怎么会是院长你的父母?” 他可能真的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到了,说起话来都有点找不到调。说完之后,他又发觉自己这话有点别扭,纠正道:“我的意思是,院长你姓燕,我印象里老狐狸管他叫林先生,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乔努力回想,不仅是那位先生不姓燕,那位夫人也不姓燕。 “没有记错。”燕绥之说。 他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表情变得非常温和,又带着一点儿无奈。他原本其实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但转头看见顾晏,又忍不住补充道:“我父亲姓林,母亲姓卢。首字母一样,所以他们在外签名更喜欢用l,代表哪个都可以。可能是物以类聚吧,我家里人都不是很在意姓氏或者继承这种事,所以我出生前他们觉得给随谁姓都可以。换句话说,他们也一直没决定我姓什么。我母亲的性格比较——” 他笑了一下,斟酌了一个用词,“算活泼吧,不是很喜欢按照常理出牌的那种。她后来想了个点子,说我出生之后,最先握住谁的手,就随谁的姓。” “挺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不是?”燕绥之说。 顾晏摇了摇头,老实说,从燕绥之后来的性格看,他的家里人想出这样的点子,也……并不那么令人意外。 讨论姓氏虽然在燕绥之出生前,但他并没有错过那些细节。因为家里长辈有拍摄家庭影像的习惯,刚好记录下来了。 那个视频,燕绥之看过不止一遍。 视频拍摄于他出生前一年的某个冬季夜晚,地点不在旧宅,而在赫兰星东部某个秀丽小岛上,燕绥之的外祖父外祖母家里。 燕绥之记得视频的开头,母亲当时坐在客厅厚实干净的地毯上,正抱着一只猫看电影。她把丈夫的腿当靠背,长长的卷发垂落下来,显得悠闲又居家。 父亲拍了拍她的头顶,半真不假地说:“卢小姐,我的腿麻了。” 她笑眯眯地背手捶了几下,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搭着丈夫的膝盖问:“我最近总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以前咱们聊过的,有了孩子叫什么。”卢小姐撸着猫,认真说:“我觉得快要有了。” 林先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什么叫你觉得?” “直觉啊。” 卢小姐被他的表情逗笑了,趴在他膝盖上笑了半天,才又抬起头道:“我刚才想了个很棒的点子,不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等他出生后,冲着谁哭就跟谁姓吧。” 林先生:“那咱们可能得先挑个姓氏好听的产科医生。” 卢小姐:“……” 看到妻子的表情,林先生也笑起来。 “那要不还是回家之后……他第一个抓住谁的手就跟谁姓?”卢小姐说。 “这倒是可以。”林先生夸了一句,“想法不错。” 有了这么个点子,卢小姐坐不住了。她抱着猫趿拉着拖鞋去了厨房,跟她正在煮牛奶的父亲说了,再次得到了夸奖。然后又去了楼上房里,跟休养中的母亲说了。 那之后没多久,这个点子又得到了林先生父亲的欣允。 于是燕绥之出生后,不止父母,连祖辈也抱着逗他玩儿的心思来凑热闹了。 婴儿床边围着逗他笑的母亲、给他拍视频的父亲,因为身体原因坐着轮椅的外祖母,推着轮椅的外祖父,还有故作镇静但绷不住笑的祖父。 “所以你抓住了谁?”顾晏问。 “外祖母。”燕绥之笑了,“她当时并没有把手伸到我面前,只是在帮我掖被角,所以当时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的外祖母受到过一次战争的波及,刚好是在她怀孕后期。那之后她受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才把孩子顺利生下来。但战乱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消失,这导致燕绥之的母亲和燕绥之基因都出了一点问题。她对此始终心怀歉疚,持续了很多很多年。 燕绥之的父母一直希望她能释怀,不要在意这件事。 毕竟没有外祖母的艰难坚持,就不会有燕绥之的母亲,燕绥之的父亲也不会碰到心爱的妻子,自然也不会有燕绥之。 “我出生的第二年,外祖母去世,唯一一个反对的人过世,剩下的长辈一致决定我随她的姓。”燕绥之顿了顿又说,“再加上我父母一直不希望太限制我的生活,至少在我成年之前,可以自由决定自己想做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免受他们那些商业上的,合作伙伴或是其他方面的影响,能更纯粹地决定自己的路。跟他们不同姓,某种意义上刚好能达到这个目的。” 乔听着有些感慨。 至少在他们所知的范围里,那对夫妻说到做到,真的把孩子保护得很好。以至于他从来不知道,他们当年好奇了很久的那位不为人所知、不受打扰的人,居然是燕绥之。 他很羡慕,羡慕这样温柔的家庭和这样温柔的长辈们。 但也正是因为他见过这样温柔的人,才会在各种家族纠纷和尔虞我诈里,数以十年,努力保持一份真心。 关联(一) “乔。”燕绥之突然开口说。 “啊,抱歉啊院长,刚才有点走神。什么事?”乔从羡慕中回过神来,问道。 “尤妮斯女士的视频日记介意发给我一份么?”燕绥之问。 正如影像中迷你版乔小少爷嚷嚷的那样,曼森庄园中的聚会有一个默认的规矩——不允许拍照摄影。 参加的宾客大多是圆滑精明的商海老手,秉持着“不找别人麻烦,也不让别人找自己麻烦”的原则,不会没事找事地违反规矩。还有一部分则比较讲究礼仪,不会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四处乱拍。 因此,尤妮斯手里的这些都是世上独一份的。 乔比谁都清楚这些视频有多稀奇,也万分理解燕绥之的心情。当即点头,“没问题,随便拷,我这就发给你——” “我建议你先征求一下你姐姐的意见,毕竟这算是她的日记。”燕绥之提醒道。 乔“噢”了一声,咕哝道,“也对,我问问她。不过我觉得她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在这种事情上,她总是豪爽得让我自叹不如。”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指飞快地给尤妮斯去了一条信息。 低着头等尤妮斯回复的时候,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对温柔养眼的林氏夫妻也跟那些人类似,受到老狐狸的邀请,去过一两次曼森庄园的聚会,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这让他一度觉得很遗憾。 不同的是,关于那些人,尤妮斯跟他说过很多,他后来长大有自己的消息线了,又顺着查过不少。 但林氏夫妻尤妮斯没怎么跟他提过,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乃至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那两人的名字,也没去查过两人的消息。也许是他潜意识里不想查,更希望那两位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好好生活着。 乔看着智能机犹豫了片刻,又给尤妮斯去了一段信息: -我刚发现我漏看了那些视频的结尾,那对夫妻……他们已经过世了吧?怎么过世的你知道么? “呃……她可能在开会,又或者在处理什么事情,不一定能立刻回复。”乔解释了一句。 他有点说不上来的紧张,在知道那对夫妻就是燕绥之的父母后,他更怕了。怕他们的离世又跟老狐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尤妮斯的信息回得还算快: -你要拷给谁?可靠的人当然可以,但是我很怀疑你的眼光。 总不能说燕绥之。 说阮野尤妮斯又并不认识。 乔毫不犹豫把事情扣到了死党头上: -顾。他想要一份。给不给? 事实证明顾晏的名字在很多时候都很好用,尤妮斯立刻回复道: -顾?那你何必浪费时间来问我,直接拷给他。 紧随其后,是尤妮斯的又一条信息: -对,过世了。因为基因手术失败。 乔几乎立刻联想到了燕绥之办的那件医疗案: -操,咱们讨论了一整晚的医疗案……也是基因手术。它们之间不会还有联系吧?! 这一次,尤妮斯回得有些慢。 乔一眨不眨地盯着信息界面,生平头一回这么纠结忐忑。一边希望尤妮斯回复得越快越好,一边又希望结果晚一点出来,让他再喘两口气。 但他再纠结,尤妮斯的信息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长长的一段: -说不好,这其实是我想重查医疗案的原因之一,我觉得两者之间有些联系,到没有直接证据。这对夫妻其实有些特别,他们是最先过世的宾客。我早年其实查过很久,也回忆过很久,在他们过世之前,爸没有什么反常之处,没打过可疑的电话,没有流露过突兀的情绪。而那个时候的基因手术成功率确实很低,因为手术出意外并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死亡方式。我没少费力气查,但确实收获很少,所以暂时没有把他们列进“牺牲者名单”,也没跟你多提。 这个结果对乔来说算不上好。 虽然尤妮斯费力气写了这么长一段,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一句上——“我觉得两者之间有些联系”。 乔下意识问: -什么联系? 尤妮斯: -诸如医疗案的被告碰巧曾经参与过那对夫妻的基因手术之类的……你动动你的迷你小脑仁,告诉我,我要知道那么多联系还用得着让你问律师吗? 乔:“……” 尤妮斯: -好好问,问细点。你那边是顾和他的小实习生?他们毕竟是毫无关系的旁观者,总比我们要冷静一些,也许能看出被咱们遗漏的联系。 乔:“……” 毫无关系的旁观者…… 你口中的小实习生非但不是旁观者,还可能是受害者家属你怕不怕? 鬼都不知道乔看到这条信息时,表情有多么麻木。 他彻夜准备的那些问题,忽然就问不出口了。尤妮斯都能觉察出两者之间的联系,燕绥之会不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让他去回忆那件案子的细节,同时找出证据来证明老狐狸是或者不是加害者……乔干不出这么牲口的事情。 “怎么样了?”燕绥之的声音把乔拉回神。 乔猛地抬头:“什么?哦,可以的。我姐说当然可以,我这就发给你院长。” 他匆匆忙忙调出界面,也不问燕绥之是只要那个片段还是什么,把那几个视频一股脑儿发了过去。 “谢谢。”燕绥之一一接收。 这一声谢谢听得乔少爷如坐针毡。 燕绥之轻轻关上屏幕,在指环状的智能机上抹了一下,抬眼道:“我差不多知道你跟尤妮斯女士的想法了,那件医疗案——” “院长。”乔交握着的手指搓了搓,打断道,“刚才给你们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之后,我突然也有些思路了,我……我想再仔细看一遍资料包。” “嗯?”燕绥之看着他,目光清亮而沉静,“你昨晚不是看了很久?” 乔硬着头皮咳了一声,拳头抵着嘴唇含糊道:“没看够。” 燕绥之跟顾晏对视了一眼。 “准备的那些问题?”燕绥之又问。 乔:“看完重新整理了再问吧。” 他说完摸了摸脖子,朝卧室方向张望了一眼,又冲燕绥之和顾晏说:“没注意都中午了,我都说饿了,让服务生送餐上来?” 他那抓耳挠腮的反应都被燕绥之看在眼里,他再想些什么,有哪些顾虑,对燕绥之和顾晏来说几乎就写在脸上。 燕绥之有点感触,又有点好笑。 他想说“眼珠子别转了,这屋里也没多少能转移话题的东西。” 然而顾晏已经开口道:“我们去楼下餐厅,你跟柯谨怎么说?” 有人递台阶,乔少爷连滚带爬奔下来,“他醒了一会儿又睡着了,我们就不下去了。” 顾晏略有些意外:“又睡着了?” 柯谨夜里的睡眠状态并不好,总是醒得很早,连带着乔的生物钟也跟他调成了同步。 今天这样倒是少见。 “他昨天睡得太晚了。”乔说,“坐在窗边一直不想挪位置。而且今天天气不好,外面看起来太阴沉,他可能以为天没亮。” “坐在窗边不想挪位置?”燕绥之注意到了这句话。 “我看过了。”乔明白他的意思,“窗外没有什么东西。那时候已经很晚了,对面楼的人都睡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外面唯一会动的活物也就只有鸟,飓风前兆吧,成群飞过去一片。” 他绕着窗子找来看去,最终发现柯谨可能只是因为动物异动而感到不安。他诱哄安慰了很久,柯谨才从窗外收回目光,进了卧室。 乔又在他床边的扶手椅里待了很久,柯谨才慢慢放松下来。 “等他睡着了我才回的房间。”乔说,“他早上7点醒过一回,从我房里穿过去,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狂风暴雨里没有人也没有成群的鸟,或者其他让人不安的东西。所以柯谨只是站了一会儿就又想睡了。 燕绥之点了点头。 说话间,乔的肚子叫了一声。这位大少爷摸了摸腹肌,表情活像是听见了天地初音。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喟叹:“真是饿了,我先找点东西垫垫。” “嗯。”顾晏拍了拍燕绥之的手背,“我们换件衣服就下去。” 乔晃到冰箱旁边,闻言“啊”了一声:“我说怎么今天起床看你哪里怪怪的,你不是向来早上都穿衬衫的么,怎么今天穿了酒店的居家服?” 顾晏朝他瞥了一眼,没答话。 他们本来穿的是衬衫没错…… 只是被弄得不能看了而已。 燕绥之闻言八风不动,顶着一张斯文败类似的脸,淡定地喝着杯子里最后几口牛奶。 乔对微妙的气氛毫无所觉,埋头在冰箱里一阵翻找,然后纳闷道:“诶?” 顾律师避重就轻地说:“找什么?” 乔说:“哦没什么,拿点吃的给柯谨,我记得有碗草莓的啊,你们吃了?” 斯文败类燕教授淡定地呛了一口牛奶。 “院长你没事吧?”乔听见咳嗽,从冰箱里转过头来关心了一句。 就见燕绥之抵着嘴唇,脖子咳得微微发红,冲他摆了摆手,扭头忙不迭回了房间。 关联(二) 白鸽街的啤酒旅馆,跟发生命案的老人酒吧隔着不太远,是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四层小楼。 一层以及二层的大半都是餐厅,主打各种口味的啤酒。不过说实在的,哪种口味都很一般。这里的厨师是老板兼职的,手艺不怎样,还三天两头要回老家。 厨师不在的时候,店里就只有香肠和啤酒,还有一位很不热情的老板娘。 老板跟老板娘的卧室占了二层一半的位置,上面的三楼四楼分成了十间鸽笼似的房间,用于提供住宿。规模跟一街之隔的悍金花园酒店一个天一个地,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这却是白鸽街少有的能维持经营的店面,因为住宿价格真的很低,而总有一些来德卡马落脚的人需要这种廉价住宿。 那对叫做本奇和赫西的记者在跟老板娘打听事情的时候,意外发现这啤酒旅馆的视野不错,如果坐在二层餐厅的靠窗卡座里,能越过对面一处矮房的缺口看见悍金花园酒店的大门,如果到三楼四楼去,就更没什么遮挡了。 本奇不是很想去悍金花园酒店门口的草丛里喂虫,毕竟夜里不会有什么商界大佬出来晃,更不会刚好晃进他的镜头里。 但他又想随时能盯着酒店大门。 这么一来,这家啤酒旅馆居然成了不错的选择。 昨晚嚼完一盘香肠后,本奇去三楼四楼晃了一圈,鸽笼房间虽然小但挺干净,于是他捏着鼻子订了两间房,跟赫西一起暂住一晚,等从窗户里看到悍金花园酒店有客人出门,他们再过去。 没想到早上一睁眼就被窗外的狂风暴雨糊了一脸。 不论是房间的窗玻璃还是门玻璃,都在风雨中瑟瑟发抖,水迹模糊,十米之外人畜不分,遑论更远处的悍金花园酒店。 “讲个笑话,这里视野好。”本奇语气嘲讽地说。 赫西:“……天气预报说这并不会持续很久,傍晚应该就结束了。” “天气预报可信的话,我们还会坐在这里?”本奇可能是气疯了,什么都骂。 “德卡马的飓风本来就跟其他星球不同,出了名的难以预测……”赫西给他倒了一杯啤酒,算是安抚,又闷头吃起东西来。 他这话倒是让人没法反驳,毕竟德卡马的飓风如果真的能预测,人家南十字律所也不会选择在这种天气里冒险举办酒会,把客人们弄得这么不高兴,岂不是得不偿失。 本奇当然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就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时候嘴皮子又利索了?” 其实这段时间里,赫西变得比以前话多了一些,也不像以前那么腼腆了,可能是被他带着跑了不少地方,磨出来了。有时候……偶尔的时候,他会顶两句嘴,或者主动提出一些建议—— 赫西吃完擦了擦嘴角,斟酌着说:“对了老师,说起南十字律所……” “嗯,怎么啦?”本奇喝了一大口酒,含糊地哼了一声。 “咱们上次在天琴星碰到的——” “闭嘴,我不听,不准提。”本奇咣当一声放下啤酒杯,抬着下巴警告。 “你如果敢砸坏一个杯子,我就让这瓶子亲亲你圆滚滚的脑袋。”老板娘朝他举了举手里喝了一半的酒瓶。 本奇:“……” 赫西安静了一会儿,又试图提议:“上次那位律师和他的实习生就是南十字的,我们其实可以——” “不可以。”本奇啤酒杯都已经拎起来了,余光瞥见虎视眈眈的老板娘,又讪讪地轻放下来。 “上次闹得有多不愉快,你这是失忆了吗?!”本奇一脸怨怼,“我这辈子不想跟他们再打第二次交道。” “他们应该是很讲道理的人……”赫西不放弃地说。 “噢——”本奇脸拉的比驴还长,拖着调子说,“那你的意思就是我不讲道理呗?” 可不就是? 赫西没作声,默默喝酒。 “我跟你说,我就算在这憋死,也不会试图联系他们问问情况,绝不!在内部怎么样?料多又怎么样?”本奇斩钉截铁地说,“我有骨气我要脸,所以你别白费口舌了,没用的,做梦。” 暴风雨依然在肆虐,没有要停的架势。 本奇冷着脸梗着脖子,有骨气大概十分钟吧,默默低头摸出了智能机。 …… 悍金花园酒店。 两栋庄园楼之间夹着的花园餐厅里,偌大的玻璃顶全部封了起来,狂风暴雨便被挡在外头,因为隔音的关系,只能听见闷闷的声响。 舒缓优雅的音乐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地成了背景。 用餐的人并不多,大多数客人跟乔少爷一样,在这种天气里,更偏好于呆在房间内。 曼森兄弟里,哥哥布鲁尔·曼森就没有出现,倒是他的助理匆匆来去过几回,耳扣没有摘下来过,一直在跟不同人连着通讯。 看表情,他应该是在处理什么公事,而且结果很令人满意。 间或会停歇一会儿,然后重新拨出另一个通讯,能从口型看出来他在恭恭敬敬地喊“老板”,估计是在向布鲁尔汇报进展。 弟弟米罗·曼森倒是出现在了餐厅里,经过的时候甚至还冲顾晏和燕绥之举了举手里的酒杯,他不管干什么嘴角都含着意味深长的笑,以至于很难分清他是单纯的打招呼,还是表达某种无意识的挑衅。 他最终坐在了飞梭机大户克里夫的位置上,两手张开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跟对方聊着天。 服务生来送餐前酒和开胃菜的时候,燕绥之朝他们那边扫了一眼,又垂下目光继续摆弄智能机。 “在给谁发信息?”顾晏问。 “房东。”燕绥之说。 顾晏挑起眉。 燕大教授仿佛多长了几只眼睛,头也不抬地纠正道,“差点儿成为房东的默文·白先生,别挑眉了大律师。” 大律师面色如常,喝了一口餐前酒:“这两天跟他联系过?” “没有。”燕绥之一脸坦然,“让一只薄荷精迷了心窍,还没顾得上别人。” 顾晏:“?” “不过他也没有联系我。”燕绥之说,“这就有些奇怪了。” 上一架出事的飞梭机还在应急轨道上维修,他有点担心房东会出事。 信息发出去之后,对方并没有回音。 燕绥之调出计时器看了一眼临近几条轨道的星区时间,确认不是什么深更半夜,便干脆给房东拨了个通讯。 突如其来的糟糕天气并不会影响星球内的通讯,但星球外就不一定了。 果不其然,耳扣里很快响起了提示音—— 信号不稳定,通讯未能接通,请稍后重试。 燕绥之试了三次未果,直接打开了智能机网页的星际新闻版面。 “没通?” “嗯。”燕绥之点了点头,开始在新闻里找寻默文·白先生的身影。 万幸,默文·白还没有倒霉到那种程度,这一天的新闻版面几乎被感染者刷了屏,没有提到什么别的东西。 “没上新闻版就是好消息。”燕绥之说,“也许还堵在路上,等一会儿再拨拨看吧。” 他说着,顺势扫了一眼刷屏的那些报道,露出了讶异的神情,“感染有药了。” “什么时候的事?”顾晏同样有些惊讶。 “我看看。”燕绥之扫了一眼各个报道的时间,“都说是今早发布的,大概一个多小时前吧。” 顾晏闻言,也跟着打开了新闻版面,将几篇报道大致扫了一遍。 一般情况下,联盟如果发生什么肆虐性的感染,各大医疗商旗下的研究所就开始通宵达旦拼速度,谁有本事先把药搞出来,顺利通过医药联盟的检测,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和很长一段时间内的无限商机。 多数时候,第一个搞出来的都是春藤医院的研究中心,偶尔会是其他几个规模略逊的拔得头筹,诸如兰花医疗、蒙帝歌、西浦之类。 这次的药就出自综合排名第四的西浦,它跟春藤这种医院体系不同,属于独立药商,后起之秀。从出现到发展也不过短短20多年。 有人说在医疗领域,它跟春藤也就是三十多万座医院的差距。 不过西浦好像并不急于超越谁,专注于药业,一直没有要设立医院的架势。 这次的感染药研制,西浦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好,研制出的药不仅包含治疗,甚至还包含预防。 报道说西浦已经谈好了合作,48小时内,会在各个星球设立专门的领药处,带有隔离,检测和疗养体系,以免感染进一步扩散,同时也给各大医院减轻一些压力。 正看着报道,燕绥之的智能机忽然振动起来,一条通讯请求切了进来。 “默文·白先生?”顾晏问。 燕绥之看着通讯请求界面跳动的备注,眉尖挑得很高,表情有些意外,“不是。” “那是谁?” “你猜?” 顾晏一愣:“我认识?” “我通讯簿上面的人你哪个不认识?”燕绥之说,“何止认识,你还恐吓过。” “我干过这种知法犯法的事?”顾大律师觉得某人又开始胡说八道。 燕绥之把界面翻给他看,顾大律师扫了眼名字,不说话了,默默吃起了开胃菜。 来通讯的不是别人,正是有骨气很要脸的本奇。 燕绥之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一个斯文优雅的笑,接通了通讯。 顾晏对这种笑再熟悉不过了,每次燕大教授这样,就意味着对方要被气死了。 关联(三) 吉姆·本奇。 顾晏花了将近一整夜看完乔的资料包,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其实他在资料包中出现的频率并不算高,跟那些热门网站的撰稿人或者知名记者相比,他的稿件数量实在不够看。 他也不是量少质精的那种,稿子内容有点散漫,时不时找不着重点。而他所拍的照片跟稿件有一样的问题,焦点不突出,杂人杂物太多,一眼看不出主题。 如果是只关注案子本身的人,看那份资料包时,对吉姆·本奇的大部分稿子恐怕都是一扫而过,不认为有看的价值,也不会注意到他。 所以这位记者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没混出大名堂,也不是毫无缘由的。 但在顾晏眼里,他的存在感有些强。 他散漫的、延伸性的报道和跟拍风格,误打误撞地写出了很多顾晏感兴趣的东西。就像那篇关于燕绥之去旁听审判的报道一样,他还拍过很多类似跟案子有关又无关的照片。 当然,很多是关于燕绥之的,毕竟他是那次案件的焦点。但并不仅限于燕绥之,还有被告,原告,甚至办案的警员等等。 从他那些照片就能看出来,吉姆·本奇这样的人得到的评价恐怕很分裂。 有时候会让人生出感动,有时候……大概只会结下梁子。 顾晏看资料的时候顺手截过本奇拍的一些照片,他调出来又扫了一眼,拍了拍燕绥之的手,把照片往他眼皮下一亮,用通讯那头听不见的声音道:“别把人气跑了,也许还得找他帮忙。” 燕绥之闻言并没有表现出意外,而是冲他比了个手势,“放心,我很温和。” 顾晏暂且信了他。 …… 啤酒餐厅旅馆里,本奇咳了一声,在脸上挤出两分还算客气的笑意,对通讯那头道:“午好啊。” 赫西给自己老师留了三分面子,绷着一张特别正直严肃的脸,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本奇跟那位实习生对话,一边在心里想着:这个开头似乎还不错?老天保佑,但愿那位实习生说点好听话,但愿自己老师的暴脾气不要炸,哪怕没谈成,多聊几句缓和缓和关系也是好的。 结果这念头刚冒出来,本奇又接着来了一句,“阮大律师。” “……”赫西默默捂住了额头。 怎么说呢,对方就是个实习生,关系好的朋友这么称呼是亲昵的玩笑,但从本奇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阴阳怪气的嘲讽。 但赫西知道,本奇不是真的在嘲讽,他就是想套个近乎。 一个……搞不好会被打的近乎。 他悄悄往前蹭了蹭,竖着耳朵,隐约听见本奇耳扣里有一个带笑的声音说:“午好,过奖了,请问你是谁?” 赫西:“……” 当初在天琴星,他亲眼看着本奇咬着牙跟那位顾律师和实习生互留了通讯号。 本奇的脸迅速绿了,他动了动嘴唇,看起来像是无声骂了一句。接着他又挤出一点笑,说:“贵人多忘事,我啊,吉姆·本奇,蜂窝网的记者。” 对方笑起来:“开个玩笑,当然记得,你请我喝过咖啡。” 本奇想起往事,脸又绿了一层:“……”那他妈明明是你扭头就走不给钱好吗?! 对方继续:“还主动给我分享过你拍摄的照片。” 本奇:“……” 谁主动?谁分享?我指望跟你作交换的好吗?! 对方又彬彬有礼言语带笑地说:“本奇先生今天还有什么好事要分享么?我非常期待。” 本奇:“……” 去你妈的。 他二话不说摘下耳扣,啪地扔在桌子上,通讯自动切断。 …… 悍金酒店的花园餐厅里,燕绥之一脸无辜地把耳扣摘下来,嘟嘟的忙音瞬间变得非常清晰。 顾大律师默默喝了一口酒,靠着椅背看着燕绥之,淡淡道:“你对温和这个词有什么误解,燕老师。” “很温和了,至少比当年气你温和很多。我只是先给他定个基调,以免他预期过高。”燕绥之喝了一口温水,又冲顾晏眨了眨眼睛道,“打个赌怎么样,我押他还要拨通讯过来,你就押他不拨吧。” 顾大律师头一回碰到这么强买强卖的赌约,无奈道:“我押什么难道不是我来定?” 某院长理直气壮道:“你就说你押不押吧。” 顾大律师:“……押。” 对于揣摩心理这种事,他不比燕绥之差,师生两人可以说旗鼓相当。像本奇这种性格的人,年轻时候有过热血和执着,而且有自己的视角和选择,坚持了不少年,所以本质是傲的。但他被否认过太多回,又难以避免会有点自卑。 这样自傲和自卑交错的人,性格上也会有纠结的两面性,感性上不想做的事情,理性上还是会硬着头皮去做,但心态又有点多疑。 如果燕绥之张口就顺应他的要求,特别客气配合,他反而会浑身别扭。 所以顾晏也觉得他一会儿还会拨通讯过来。 但是谁让打赌的是燕绥之呢。 赌约刚定,智能机就又震了起来。 燕绥之弯着眼睛冲顾晏晃了晃手指,再次接通了通讯。 …… 啤酒餐厅旅馆里,老板娘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一盘瓜子来,一边对着酒瓶喝酒,一边磕着瓜子,显然把客人当成了暴风雨天气里唯一能下酒的乐子。 本奇绷着脸,一手按着耳扣,一手把赫西推开一些,以示驱赶。 对面的声音依然温温和和带着笑意,“喂?” 本奇刚要张口,对面又道:“您在哪个星球上?” 这回对方用了客气的敬词,本奇勉强把翻上去的白眼又翻了回来,答道:“我就在德卡马。” “哦,这样啊。”对方随意道,“我以为刚才是暴风雨截断了通讯信号。” 呵呵。 本奇的气性又上来了。 但很奇怪,这种专门气人的对话方式让他一下子回到了之前在天琴星的时候,一段时间没见,这位实习生还是一如既往,反倒让他瞬间找到了熟悉的节奏。 气归气,放松也是真放松—— 虚与委蛇和假客气的那套都用不上,有事说事就行。 “这么说,您也跟那些记者们一样,来悍金花园酒店了?” 本奇听见那位实习生的话,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这种聚会哪个不想来拍两张,更何况还出了意外,这种注定会被关注的事情,随便写几笔就能上网站首页。” 对面“嗯”了一声,算是赞同。 本奇琢磨着想再说点什么,那位实习生又笑着开了口,“所以记者先生,你这次准备给我点儿什么呢?” 本奇:“……” 本奇:“???” 赫西被推到了一旁,这回他听不见耳扣里的声音了,自然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他只知道,他的老师本奇又一声不吭断了通讯。 “怎么了老师?”赫西忍不住了。 本奇搓了一下脸:“没什么,冷静一下。” 他明明是去跟实习生要干货的,一个字没提呢,就要把自己搭进去了。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两分钟后,本奇又扣上了耳扣。 赫西扭开了脸,不知怎么的,他有点儿同情自己这位老师了,戴耳扣前还得做个深呼吸,这得多挣扎。 “喂。”本奇木着脸道,“暴风雨,信号不好。” 那个要命的实习生又要开口。 本奇继续木着脸说:“也别绕弯子了,直说吧。你应该在悍金花园酒店里吧?能给我提供一点素材么?不用多么劲爆,跟别的记者不一样就行。可以做适当的交换,你想要什么,你好好说,别狮子大开口。我手边没有速效救心丸之类的药。” “恕我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忽略那些气人的内容,实习生说起话来不论是用词还是腔调,都很斯文有礼。 本奇心情略微平静了一点点,“什么问题?” “您干记者这行多少年了?” “你今年多大?”本奇喝了一口啤酒,靠上了椅背,无意识地端出了一些长辈架子。 …… 花园餐厅里。 燕绥之捂住耳扣,冲顾晏招了招手。 “怎么?”顾晏以为他碰到了什么事需要商量,朝前倾身。 结果就听燕绥之问:“我今年多少岁?” 顾大律师:“……” 演戏能不能先记住人设? “26岁。” “真的?” “随口说的。”顾大律师一脸冷漠。 燕绥之又对着耳扣“喂”了一声,特别淡定地说:“刚才信号不好。我今年26,怎么了?” 本奇:“哦,没什么,这样我就能说了,我拍过的照片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我干这一行整整30年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突然就有点感慨。他在这一行干了整整30年,前14年都在坚持初衷和本心,那之后终于觉得有点累,开始慢慢地适应,然后妥协,居然一妥协就妥协了16年了。 也许是暴风雨的天气干不了别的,适合扯淡。也许是说到30年,冷不丁勾起了他多说两句往事的欲望。他回答完,喝了半杯啤酒,咂摸着说:“我当助理记者那几年,也跟你们实习生差不多,不过干劲特别足,什么案子都跟,什么事都拍,一天有20个小时举着相机,竟然还不觉得困。” 燕绥之闻言并不意外,他想了想说:“什么案子都跟?” “对,那时候不像现在,讲究什么热点争议。”本奇说,“不管大小,我都觉得挺有价值的,大到星际战争冲突,小到隔壁小区多了几只不常见的鸟,都拍。那时候不单纯是为了工作,就是觉得有意思,想拍,闲不住。” 这话说完,本奇看见旁边的赫西都有点惊讶。 “把嘴巴闭上吧,不是说过么,谁没个年轻的时候。”本奇没好气地说。 耳扣里,实习生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接着问道:“巴特利亚大学周教授,你……听说过么?” 本奇“啊——”了一声,道:“知道,很多年前的过世的一位老教授,我跟过那个案子。” 他以为实习生还要再多问几句,谁知他又换了一个问题,“那么,有位叫做奥莉·卢斯的药矿经营人——” “记得记得。”本奇说,“你这是在考我的记忆力呢?还是在求证我是不是真的什么案子都跟?” 关联(四) 乔少爷提过的那些人,燕绥之挑拣着都试了一遍,发现这位吉姆·本奇先生居然真的什么都关注过,什么都拍过。 他的照片虽然重点模糊,但一张图片里容纳的人和物总比别人多得多。 那些多年以前的案子,在碰到瓶颈毫无进展的时候,最缺的就是这种能还原当时琐碎细节的东西。 “那本奇先生。”燕绥之问,“介意分享一下老照片么?” 本奇下意识就回了一句:“我要是介意呢。” 回完,他听见对方笑了一下,接着另一个声音隐约传耳朵里,那人低声问了一句,“笑什么?” 操。 本奇嘴唇蠕动,无声地蹦出一个感叹词。 他对这个声音过敏,一听就想搂紧相机。 “那位顾律师在你旁边?”本奇问。 “对。” 本奇对顾晏有阴影,“那一会儿再说吧,他什么时候不在我再拨给你。” “那你不用拨了。他什么时候都在。” 顾晏:“???” 本奇:“???” 燕绥之本就是随口一说,却隐约听见吉姆·本奇小声咕哝了一句,“你俩什么关系啊整天在一起,不会真的像传言所说的……” “传言?”燕绥之挑眉问,“什么传言?” 耳扣里,本奇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在斟酌着什么。 “我建议你直说比较好。”燕绥之淡定地说。 “也没什么……”本奇可能真的在他俩这里栽出了心理阴影,一听燕绥之这么说,下意识就张口道:“就前阵子吧,我一个朋友收到了一些素材,说——” 他带了点儿故意的意味,拖着尾音卖了个关子,“说南十字律所年轻有为的顾大律师跟自己的实习生有点儿不清不楚的关系。” “哦?是么?”燕绥之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声音却听不出异样,“这么刺激?” 本奇:“……” 这实习生的反应也太不给面子了。 没能达到预期效果,本奇有点不甘心,干脆一股脑都倒了出来:“说你们顾律师借着指导老师的身份方便,潜规则了自己的实习生。我没理解错的话,这里的实习生指的就是你了。” 他本指望实习生能有一点儿慌,哪怕沉默几秒,打个磕巴呢。 谁知对方却轻笑了一声,说:“那看来我讨了个大便宜啊。” “……”本奇:“你这实习生怎么这样?” 对方非常坦然,“一直这样,有什么问题?” 本奇道:“没什么问题,现在当然是没什么问题。但素材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怎么有鼻子有眼了,说来听听?” 本奇:“听说顾律师以前从不收实习生,到你这里却破了例,这是一。实习生一般拿不到上庭的机会,三个月五个月还在跑腿干杂事的大有所在,你跟着顾律师第一个案子就上庭了,这是二。还有天琴星的那个案子,一个实习生要表现成你那个样子,指导老师得加开多少小灶?” 说到这些,本奇话就多了起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道:“你不做这行,不知道传言真传出去意味着什么。不管是真是假,能讲出个因为所以,就会有人信。有些人看了就会想:是呀,确实反常,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 他说着又道:“你才多大啊,没感受过传言和据说的威力很正常。” “我倒是恰好有所了解。”实习生顿了一下,又说,“除了你和你的朋友,还有谁听过?” 本奇还想卖个关子,让对方急一下,以此谋点什么。但对方不知道是什么成的精,根本不上钩,像是笃定了这话还没传出去。 他只得说:“目前还不多,也就朋友之间小范围聊过两句。” 这个小范围是真的小,因为拿到素材的人还不至于傻到提前把这些东西送到同行手里去,像本奇这样呆在不起眼小网的人就算了,毕竟翻不出什么浪来,抢也抢不到什么热度。 但凡有点儿影响力的,都不可能知道。 “提供素材的人应该自有一套规划,明说了不要立刻爆出去。”本奇说,“挺有想法的,最近感染的话题正热,谁都超不过,摇头翁案的热度还能再发酵几天,还没到顶。话说……你都不好奇提供素材的人是谁?” “你要真知道,会绕这么一圈才说?”实习生道。 “……” 本奇觉得跟律师打交道真是憋屈…… 实习生也算。 “不过本奇先生,还是要劳驾您帮个忙。”实习生深谙“打一巴掌给个枣”的道理,刚气完人就又礼貌起来。 本奇涨了一肚子的气噗地就漏了,有点拿他没办法:“说。” “在您那位朋友得到指示,把事情爆出去之前,劳驾告诉我一声。”实习生说,“这对本奇先生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他用的是肯定句,说话的时候又带着笑意,这种说话方式太容易给人心理暗示了,以至于本奇“不”字都说不出口,好像说了“不”,就意味着他没本事搞到消息帮忙似的。 这种认怂的事是他吉姆·本奇能干出来的? 但他又不想答应得那么轻易,于是说:“确实不是难事,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实习生说:“一个大新闻?” 本奇在心里嗤了一声,“我觉得你可能不太理解什么叫大新闻啊小朋友,再说了,你知道我在蜂窝网工作吗?蜂窝网,一个就算站出来说顾律师潜规则实习生都不会引起多少关注的网站,得什么样的事才能成为大新闻你有数么?” “什么样的,举个例子?” “呵。”本奇冷笑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更讥讽的是,他一时间居然想不出来有什么新闻能拯救冷成冰渣的蜂窝网,编都编不出来。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赫西,蓦地想起这位小助理天天念叨的爆炸案,顺口说了几个异想天开的:“谁知道呢,比如你们梅兹大学前院长从墓里诈尸?比如什么惊天大财团倒台?比如星际海盗搞到了无量反物质弹,并朝我们扔了一颗过来?” “这样啊。”那位实习生居然真琢磨了一下,说:“行吧。” 本奇:“……” 行个屁!给你点个火,你还真窜上天了。 他没好气道:“噢——那我就等你的大——新——闻。搞不到的话记得跟你们顾律师说,他欠我一个人情。” 前半句纯属嘲讽,后半句才是真。 “看在大新闻的份上,老照片介意分享一下吗?” 本奇:“……” 得,这倒霉实习生压根儿听不出嘲讽。 他翻了个白眼,破罐子破摔:“不介意,你要哪些?哪一年的?我过会儿上楼打包发给你。” “全部。” “……” 本奇一口啤酒噎在喉咙里。 花园餐厅里,慵懒的音乐漫腔漫调。 燕绥之切断了通讯,手指摩挲着酒杯细长的腿。 他敛目颔首的时候,五官轮廓在餐厅灯光下会显出一层温润的光泽,再加上嘴角尚未收起的斯文笑意,整个人都会显得很温和。温和到……没什么人能看出他心情不怎么样。 但他确实很不高兴。 因为有人对顾晏不怀好意。 啪—— 桌面突然轻响了两下。 燕绥之回过神来,发现顾晏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正站在他旁边,垂着目光,两根瘦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桌沿。 显然,刚才那两下就是他敲来引燕绥之注意的。 “回魂了?” 燕绥之朝餐盘扫了一眼:“你吃完了?现在回房间么?” “不是。”顾晏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拇指,“沾了点甜酒,去洗个手。” 他说着,手又插回西裤口袋里,弯腰在燕绥之嘴唇上轻啄了一下,低声道:“顺便交个赌金。” “谁定的赌金是这个?”燕绥之问。 顾晏:“我定的。” “刚刚只是一半。”他又在燕绥之嘴唇上啄了一下,直到看见燕绥之嘴角的笑意真正生动起来,才道:“刚才为什么不高兴?” “被你亲忘了。”燕大教授从容不迫,随手甩锅。 顾晏:“……” …… 傍晚时候,暴风雨终于有了要歇的架势,悍金花园酒店和警署再没有新的理由留人,客人们趁着雨势减小陆续离开。留在酒店的警长及警员黑沉沉地站了一片,目送众人离开。 燕绥之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肖警长的目光朝着曼森和乔两家豪车的方向,说不上来是意味深长还是憋闷不已。 因为姐姐尤妮斯的嘱托,乔这次没有回天琴星,而是先去酒店跟姐姐悄悄见个面,顺便暗中瞄一眼老狐狸的情况,再就近找个住处落脚。 而曼森兄弟不知为什么,也没有回总部主宅,同样留在了德卡马。 暴风雨结束后,天气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变得晴朗,依然一片阴沉,像是含了太多的雨水还没落完。 在返回住处的飞梭车上,燕绥之收到了吉姆·本奇发来的照片。 他看着那个惊人的数量,忍不住说:“感谢现代科技,否则这些照片能把我后半生都搭进去。” 当天夜里,他跟顾晏两个就靠在客厅沙发上,一人架着一副护目眼镜,看完了将近一半。 关联(五) 凌晨4点。 沙发和茶几周围浮动着的照片已经整理了大半,提炼不出信息的照片被收成一摞,剩下的那些则像滚屏一样,绕在眼前反复播放。 燕绥之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要来杯咖……”他想问顾晏要不要提神,转头一看却发现顾晏支着下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面前还放着一排对比中的照片。 这几天,准确地说是这段时间,他就没睡过几次好觉。翻照片这种事情,一方面耗费精力,一方面又有些无趣,更容易疲倦上头,就连打盹的时候,他的眉心都是微微皱着的,护目镜因为低头的缘故滑到了鼻梁中端,镜片在等下反着一片光亮。 燕绥之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无声失笑:“早该睡了……” 他倾身过去,悄悄摘了顾晏的护目镜,又把他面前勾画过的照片收到了自己这边。 本想把顾晏弄去卧室睡,结果伸手比划了几下,燕大教授就放弃了。 他又开始懊恼平日锻炼不足,再加上基因修正后的身体个头不如原本高,臂力也差,想要搬动顾晏这个身高级别的大男人,基本等于天方夜谭。 燕大教授衬衫袖子都挽好了,却无从下手,叉着腰兀自发愁, 他心说:你要真是盆薄荷就好了,一揪就走。 谁知顾晏睡觉轻,就连有人站在他面前,他都能在睡梦中意识到。眉心蹙了两下后,懒懒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燕绥之低声问,好像音量再高一点儿都能把顾晏的睡意惊走,“吵到你了?” 顾晏摇摇头,靠上沙发背,“我睡了多久?” “最长不过二十分钟。”燕绥之说。 “嗯。”顾晏屈着食指关节摁了摁太阳穴,看着面前的燕绥之有点反应不过来,“撸着袖子干什么?” 燕绥之:“欣赏我新添的不动产。” “不动产?”顾晏一愣。 “搬不动的私人财产。”燕大教授解释了一下含义,“醒着的时候算动产。所以顾动产先生,上楼去睡。” 可惜动产不配合。 燕绥之递了一只手给他,他抓着手指借力站起来,非但没有乖乖上楼梯,还在燕老师的逼视下拐进了厨房吧台,摸出两人专用的杯子,倒了两杯煮好的咖啡,自己先喝了几口。 “你过来。”燕绥之冲他招了招手。 顾晏把另一杯搁在茶几上,“过来干什么?” 燕绥之上手摸了摸他的左胸。 顾晏:“……” “我看看你心跳正常不正常。”燕绥之道,“你这两三天总共也没睡几个小时,咖啡还喝这么猛,存心不想让我保住最后一点儿财产。” 这种时候,平日的锻炼就有了显著效果。顾晏的心跳依然平稳有力,他端着还剩一半的咖啡杯站了一会儿,听着某人胡说八道,最终还是没忍住把胸口的爪子摘开了。 “你急什么?让我数满一分钟。”燕大教授一本正经地说,“我感觉刚才就变得有点快。” 顾晏:“……” 再摸下去跳得更快信不信? 燕绥之被他瘫着的脸逗得翘起嘴角,索性连哄带骗让他在沙发上躺下来,盖上沙发毯,调高室温,然后一手捂着他的眼睛,强行让他继续睡。 顾晏拿他没办法,一方面也确实很困倦,只得在他手掌之下闭起眼睛。他想起刚才燕绥之满嘴“动产不动产”的瞎话,忽地想起什么般问道:“你那几处房子和私产现在都是封存的状态?” 燕绥之把刚才顾晏勾画过的照片排进自己面前这摞,一边看着一边道:“不全是,我很早之前就在遗产委员会登记过。” 顾晏愣了一下,“多早?” “27岁。”说完,燕绥之自己先笑了一声。他发现自从那天跟顾晏聊过之后,再说起那些旧事来就几乎毫无障碍了,至少对着顾晏再说起那些,内心总是一片安稳,好像站了很久的人忽然有了一把可以放松倚靠的软椅,“还是那个倒霉催的27岁,医疗案之后吧……那段时间我态度比较招人恨,有些人表达情绪的方式比较过激。” 硫酸、刀片、带血的恐吓物之类,他都见过。 好在这些东西在现代医疗技术之下算不上什么大麻烦,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当时有个朋友,是个格斗术教练。他可能觉得我每天都有生命危险,非要教我几招。”燕绥之回忆起这些时,心情还不错,“他不知道的是,我上的中学有一门课就是防身术和简单格斗,只不过一群十来岁的毛头小鬼,大半都在偷懒,学也只学了点套路皮毛,我讨厌出汗,所以只记住了最简单的捏麻筋。后来再那个教练朋友那里又复习了一遍,技术还算不错,我挺满意的,那位朋友不满意,总半真不假地说,我可以提早准备遗嘱了。” 即便是回忆往事,燕大教授依然非常坦然:“他可能是想刺激我,但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于是就真去遗产委员会,那朋友气得不轻。” “……真是毫不意外。”顾晏表达了对那位教练的同情和理解,又有些心疼当初二十多岁的燕绥之,“所以你27岁就立好了遗嘱?怎么立的?” “一部分私产会在死后送往几处福利院和孤儿院,剩下的留给也许会有的恋人或家人。”燕绥之说,“虽然那时候我觉得可能不会有这两样了,但毕竟生活不可预料,所以还是留了几分余地。私宅封存,其实是半封存,设定了一个语音密码。” “语音密码?”顾晏问。 “嗯,从我父母那边学来的把戏。”燕绥之道,“以前每年过生日,他们都会给我准备一些礼物,藏的地方毫无逻辑,我怀疑他们可能根本不想让我找到,纯粹靠碰运气。而且每份礼物都带密码锁,找到了还得再解一层锁才能拿到手,密钥就是一句话。” “什么话?” “很简单的话。”燕绥之道,“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很难,我不喜欢说肉麻话,他俩就总借着这点逗我,怎么让我起鸡皮疙瘩怎么来。后来他们发现逗得太狠适得其反,就收敛了一些,从那之后密钥就是一句对话,他们事先录好在密码锁里的,问‘全世界最爱我们的人是谁?’我只管回答一个字‘我’,就能拿到。” 他捂着顾晏的手指动了动,逗他:“你如果早两年冲动一下,那部分私产和几座私宅就都是你的了。现在给福利院和孤儿院的,应该已经被委员会执行出去了,私产和私宅不知道什么情况,等我去注销死亡证明,它们也许会自动回到我名下,也许我只能拿到一笔很有限的赔偿金。你跟一笔巨资擦肩而过,还可能要养一个很能花钱的穷光蛋,后悔么?” 燕绥之能感觉到手掌之下,顾晏的呼吸已经平缓下来,变得绵长。 就在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的时候,顾晏略带困意的声音低低响起来,“还好……攒了些积蓄,够养两百年。” 关联(六) 清早的天气并不晴朗,云层很厚,挡住了本该有的阳光,显得阴沉沉的。 燕绥之和顾晏靠在沙发上睡睡醒醒忙了一夜,却跟这倒霉天气一样,毫无进展。 案子接触多了,查起东西来既有好处又有坏处。 好处是经验丰富,直觉总会比普通人更灵敏一些,十有八·九能一眼切中要害,大概是常年训练出来的一种条件反射。 坏处是,会有思维定式。 他们都知道,在故意谋害类型的犯罪中,谋害者往往会在事情发生后回到现场。 有的是去亲眼确认结果是否如他所愿,有的则是去欣赏自己的杰作。 谋害者也许会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许会隐藏在围观人群中,假装是一个普通的凑热闹的过路人。但不管是哪种,都有可能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这其实是警方常会采用的侦破思路,燕绥之和顾晏这种另一意义上的专业人士也不例外。 乔跟尤妮斯关注过的那些人,诸如那位记忆不断退化最终失智病故的周教授,还有拥有两条矿线后来在狱中自杀的卢斯女士等等…… 假如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并非当初认定的那么简单,假如真的有人为因素在其中,嫌疑人说不定也会有“返回现场”的举动。 所以筛选照片时,燕绥之和顾晏各分一半,先挑出了周教授、卢斯女士等人出事前后的照片,从照片中圈画出一些举止反常的人,再把圈画过的照片放在一起对比,寻找逻辑线或者相似点。 可惜结果并不如人所愿。 就像是碰到了瓶颈,上不去,下不来。 燕绥之丢开看了一夜的照片,揉了揉脖颈,没好气地说:“感觉自己回到了大学时候,好几门课的教授同时伸手要案例分析,脑子里东南西北都塞着一件案子,然后在十字路口撞成一团,满眼都是断胳膊断大腿,就是不知道该往谁的身上接。” “……” 正准备弄两份早餐的顾大律师默默住了手,一脸麻木地看着他。 燕绥之站起来活动筋骨,撞上他的目光便笑起来,竖起食指抵着自己的嘴唇,说:“行了我不说了,免得吃不下早饭赖我头上。” 他趿拉着拖鞋,不紧不慢地踱到厨房吧台后,独自占据了一口锅,煎起了鸡蛋。 “不过我有种直觉。”燕绥之把自己单面煎的溏心蛋盛进餐盘,又给顾晏的那个翻了面。 “什么直觉?” 顾晏站在他旁边,用玻璃碗拌了一大份健身沙拉,拨进了两只餐盘里。 “感觉快要抓住那个线头了。”燕绥之不急不慌地说,“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往往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很多东西,比起寥寥无几的线索,这其实是一个好兆头。只要找到一根线头,一切就都明朗了。” 他总是这样,再麻烦的事情到了他口中,都会变得容易很多,用不着焦虑也用不着担心。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种慢条斯理又从容淡定的模样,实在很讨人喜欢。 至少顾晏非常喜欢。 前提是他不要故意逗弄人。 “经验告诉我,不可能再乱了,差不多是时候了。”燕绥之说,“那些断胳膊断腿应该很快就能被拼——” 还没说完,顾晏叉了一枚沙拉里的小红莓,堵了燕绥之的嘴,免得这人又胡说一些影响食欲的比喻。 他一手捏着叉子,一手快速地回了几封新收的邮件。 燕绥之越过他的肩膀扫了几眼,就看见接连几个“抱歉”“没时间”“不了,谢谢”之类的词句。 一般律师手里不会只接一个案子,因为一件案子侦查取证再到起诉上庭,往往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在古早时候一两年甚至大几年都正常。现今的联盟机制和办事效率下,这个过程缩了很多,但也短则二三十天,长则半年一年。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顾晏确实推掉了不少事,重点暂时都放在了摇头翁、燕绥之还有乔相关的案子上。 别的一级律师预备役在公示期内减产,是为了降低风险和争议。他倒是也减产了,但偏偏跟别人相反,参与的每一件事都伴着风险和争议。 燕绥之知道他的理念,两人本性一致,所以也没多言。只顺口问道:“拒了新的委托?” 顾晏把屏幕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摇头道:“不是,是贺拉斯·季发来的邮件。” “哦?”燕绥之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邮件内容,发现他们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先生被晾在医院好几天,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问顾晏究竟什么时候再去见他。 燕绥之哼笑了一声,“什么时候发来的?” “昨天上午一封,昨天半夜一封。”顾晏说。 “半夜?” “准确地说是凌晨,刚好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里。”顾晏淡淡道,“刚才查邮件才看见,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不知道那位季先生睡了没有。” 燕绥之问:“你怎么说?” 顾晏道:“我说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腾不出时间去医院,明后天看看警方那边的进展再议。” 他说的是让贺拉斯·季先生不用着急,稍安勿躁,语气礼貌淡定,说得跟真的似的。 但双方心里其实都清楚得很,他是不想再听贺拉斯·季胡扯瞎编小故事,只想听真话。 就看那位贺拉斯·季先生什么时候妥协。 两人在餐桌旁坐下用餐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刚好响起了7点整的舒缓音乐,是清凌凌的钢琴音,伴着几声悠远的鸟鸣。 “7点整还会报时?我怎么好像从没听过。”燕绥之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闲聊似的说道。 “不拒绝我的晨跑邀请,你就每天都能听见。” 说话间,鸟鸣清亮了一些,婉转地换了几个调,叫得很特别。 “录的是什么鸟叫?”燕绥之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 “有点像牧丁鸟。”顾晏道,“以前去巢星出差见到过,我误以为是常见的灰斑雀,长得很像,听见叫声才发现不一样,当地的向导说这是一种工作鸟种,适合驯养,很亲人。我当时住的那个小岛,原住民就喜欢驯养这种鸟来报时,也许生产商从那里取了材。” 巢星之所以叫做巢星,就是因为那个星球上的鸟类太多了,多到根本没人能认全,显得那里的人少得可怜,更像是暂时借住的客人。 在那里随便捉一只鸟出来,除了巢星原住民,全联盟没几个人能叫出名字。 毕竟其他地方没什么人会整天注意头顶的鸟…… “等等——”燕绥之听着这话,被其中一些形容戳中,愣了一下,“这种鸟跟灰斑雀很像?” 他顺手在网上搜了一下牧丁鸟,它和灰斑雀的对比就跟着出来了。他随便挑了一个点进去,大致扫了一遍,发现这种鸟跟灰斑雀在外形上唯一的区别是尾羽边缘泛着暗红色。 除此以外,就是灰斑雀在联盟各个星球都很常见,算是生命力、适应力和繁殖力最强的一种鸟,天上飞过去的十有八·九是它。但牧丁鸟并不常见,它们很少出现在其他星球,除非被驯养人带过去短暂停留。 这种反应也提醒了顾晏,他手中的叉子一顿,忽地想起什么般,把浮在沙发上空的照片拉了过来。 那些照片经过他们一夜的整理,已经分成了两摞,一摞是场景人员重复的,要么角度不好,要么有些模糊。另一摞是被他们勾画过的。 燕绥之看到他的举动,夸了一句:“你是住在我脑子里么?反应这么快。” 顾晏挑了挑眉,一边迅速用“鸟”做图像搜索源,瞬间筛出了一批照片来。 他们花了一夜的时间,陷入了思维定式,下意识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人上,却忘了照片里还有一类经常出镜的活物——天上飞过的鸟。 而且没记错的话,吉姆·本奇有些正式的照片附有说明,其中有一部分提到过那些地方来了些少见的鸟。照片时间跟周教授身体出问题进医院的时间有重合。 清道夫(一) “找到了。”燕绥之复制了手里的几张照片,拨给顾晏,“圈了一堆人,偏偏这几张被我们略过了。” 照片旁是本奇的小字说明,他那阵子为了拍照方便,就住在周教授所在的巴特利亚大学城里,靠近哲学院和医学院。他住的酒店旁边有一小片公寓区,那几只不常见的鸟就是在那片公寓区拍到的。 一共四张照片,三张是清晨拍的,一张是黄昏。拍摄时间有间隔,但拍到的鸟却总是四只。 其中三只有着细长冠羽,精致又漂亮,另一只离它们远一些,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像是不小心误入镜头的过路者。 吉姆·本奇配字说——少见的雪雀,这种鸟不爱独居,依附性强,往往三只成一队,碰见具有领导特质的鸟就爱跟过去。它们今天可能没睡醒,挑了一只灰斑雀做首领。当然,也可能是灰斑雀被它们的美貌迷昏了头,舍不得飞远。 这几张照片,他如果拍得再美一点,就算上不了网站首页,也能进个封面素材美图库之类的。 但他偏偏拍得活像取证现场,所以理所当然的,被废弃在了照片堆里,没能见天日。 燕绥之说,“别的我不太清楚,雪雀恰好知道一点。赫兰星那边的雪山上,这种鸟不少见,它们虽然依附性强,但性子很傲。所以昨天我扫到这句说明的时候,就觉得挺稀奇的,雪雀居然会跟着灰斑雀,太少见了。” 他当时没细想,毕竟注意力都在找人上,但这句话还是在他脑中留了几分印象,没想到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那几张照片被他们无损放大了数倍,终于能看清那只并不起眼的灰色小鸟。 意料之中,那只小鸟的尾羽上,真的泛着一点暗红。 “果然。”顾晏说。 三只雪雀根本不傻,它们跟着的是罕见的牧丁鸟,而非灰斑雀。 牧丁鸟在巢星之外,可能十几年也见不到一只,毕竟巢星环境特殊,空气组成、水质、磁场以及日夜规律都不同,它偏偏对这些东西格外敏感,所以在其他星球只能短暂停留,生存时间超不过一个月。 驯养它的人其实也很少愿意把它带出来。 在巴特利亚大学城见到牧丁鸟,是个小概率事件。 偏偏那阵子,周教授进了医院。 多年经验告诉他们,小概率事件同地点同时间出现并非不可能,这世上的巧合很多。但如果真的找不到其他联系,不妨把所谓的“巧合”重新推敲一遍。 燕绥之又用放大了细节的“牧丁鸟”做搜索源,在这摞照片里进行了高符合度的筛选。 眨眼间,一些照片从那厚厚一摞里被抽了出来。 如果说之前的照片数量总是多得惊人,那么这次就有点少得惊人了,吉姆·本奇给他们的老照片横跨了28年,也就近两年的照片不在这个包里。这28年里拍摄的照片有数十万之多,含有牧丁鸟的只有不到20张,随便翻一翻就能看完。 燕绥之只看了前几张就哼笑了一声,说不上来是含着嘲讽还是了然的意味。 他像发扑克一样,一张一张地把照片摊在桌面上—— “贝文先生的葬礼,公墓树林里有一只牧丁鸟。” 这是尤妮斯视频日记开头提到的医疗舱生产商,因为止疼药用药过量而去世。 “周教授第一次被送进医院抢救,巴特利亚大学医学院学生大批量去探望,右上方天空里飞过一只。” “刚才那张公寓区跟雪雀一起的,刚好是周教授进医院第二天。” “巴特利亚大学发公告说周教授过世,大学城中心广场上雕像上停了一只。” “卢斯女士因为药矿被指控,法庭外的鸽子道上混了一只。” “这是卢斯女士自杀,牧丁鸟在监狱上空飞过。” …… 燕绥之一张一张地念着照片附有的简要说明。 “都是熟面孔。”他已经排了十来张照片。 贝文、周教授、卢斯之流都是尤妮斯和乔一直在关注的。 还有几位跟基因修正和药业相关的,则是燕绥之曾经关注过,后来也陆陆续续因为生病或是意外过世。 越往后面,燕绥之搁下照片的动作越慢,眉心皱得越紧。 直到他看见了又一个熟面孔时,手指直接停住了。 “比尔·鲁……”他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跟顾晏都对这个名字太熟悉了——那件医疗案的被告,燕绥之曾经的当事人。 “什么时候拍的?”顾晏皱着眉看了眼照片时间。 燕绥之已经开口道:“应该是他锒铛入狱半年后,被执行死刑的那天。” 联盟废除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刑,只在监·禁期长短上做文章,最危险的囚犯会被塞进专门的太空监狱,实行星际流放,最长的监·禁期甚至能跟星球寿命相等。 但后来因为星际海盗和战争冲突带来的后续影响,联盟又把死刑恢复了,主要针对的就是军事安全和医疗这两块的囚犯。 毕竟这两者关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而且是数以千亿计的人命。 死刑执行有专门的法场,戒备森严,乍一看活像个巨大的金属棺材,除了执行人和监刑人,其他人是不能看的。比尔·鲁被执行死刑的那天,法场远处的盘山道上停了很多辆车,大多是受害者家属以及一些记者,当然也包括当时的吉姆·本奇。 他们只能远远地在山上看着法场的金属外墙,算是间接地见证了一场天理和正义。 那只牧丁鸟其实不在法场的方向,而是落在他们所站的山顶树林里。 如果是别的记者来拍,肯定拍不到这只鸟。只有吉姆·本奇那种不放过任何一个角度,而且不太讲究图片美感的人,才会在拍围观人群时,将那片不起眼的林子纳进镜头。 “还有最后一张。”燕绥之把最末尾的那张照片摊在桌面。 照片里是一幢花木掩映的庄园别墅,造型沉稳厚重。当时的吉姆·本奇应该是在某个远处的悬浮轨道上,把镜头拉到了最近,在反偷拍装置的干扰下,勉强能越过重重叠叠的高木树墙,拍到别墅前的喷泉池边在办派对。至于参加派对的人,一个也拍不清。唯一拍得清楚一些的,就是别墅上空盘旋的鸟。 鸟有很多只,乍一看全是灰斑雀。如果不用精确搜索的话,根本不会知道那之中还混着一只牧丁鸟。 顾晏看着那幢建筑,道:“这是曼森家在天琴星的庄园。” …… 近20张照片在桌面上摆成了长长的一排,把所谓的“巧合”敲得粉碎。 除了巢星,其他地方根本不产牧丁鸟。而它出现在其他星球,只有一种可能——被驯养人带过去的。 这么多张照片里都有牧丁鸟的存在,就意味着,那位驯养人也次次都在。 这刚好又跟燕绥之和顾晏最初的思路合上了。 他们想找那个“返回现场”的嫌疑人,但在那么多照片纷杂的人群里找这样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有了牧丁鸟就不同了,那个嫌疑人的特征瞬间变得明显起来,因为他又多了一个身份——驯鸟人。 他们在这近20张照片里仔细搜找了一番,最终贝文先生葬礼上的一个人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那场葬礼参加的人非常多,不仅是他的家人,还包括跟他有过合作的商业伙伴,一部分记者,全都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乌泱泱的一大片。 照片拍的时候,公墓的封碑仪式刚结束,人群呈现出半散开的状态,有些人在低声耳语,有些人在低头走路,有些人看着远处,还有一些回头多望了一眼墓碑。 唯独夹杂在人群中的一个年轻人,既没有看路,也没有看人,他抬头看着树木枝丫。 燕绥之把照片放大了很多倍。 放大之后他们才发现,那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年轻,可能还不足20岁。单从侧面看,那个年轻人的五官其实很端正,只是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几分阴沉让人不太舒服。 “耳垂上的是什么?痣么?”顾晏皱眉道。 燕绥之再度把照片放大。 这次两人看得很清楚,那应该是一个很小的纹身,纹的是黑桃。 顾晏突然沉沉开口道:“经典花色理论里,关于黑桃,除了士兵和守卫,我还听过另一种解释,有些类似但在这里更合适。” “什么?”燕绥之看向他。 顾晏道:“清道夫。” 仅凭那个年轻人的姿态和目光落处,也许不能笃定他就是那个驯鸟人。 但加上那个黑桃纹身就不一样了。 “你觉得,用这张照片做搜索源,能不能在网上找到这个人的信息?”燕绥之说着,已经把这张侧脸载进了人脸识别框,用智能机对30年内的网络信息进行了高符合度筛选。 “也许有,但绝不会多。”顾晏说。 几乎在他说话的瞬间,网络搜素就给出了答案—— 完全符合筛选的,只有一张图。 那是一张不知多少年前拍的老照片,但是发布时间却是最近,来自于一个新开的网络主页,冷门到浏览量屈指可数。也许正是因为它发布于最近,又没什么人浏览,才得以保留下来。 这个新开的网络主页是一家叫做云草的福利院,坐落于酒城。 清道夫(二) 顾晏的目光在云草福利院的标志上停留了片刻,“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图案。” 原本要说话的燕绥之倏然一愣,“是么?你也知道它?” 他一出声,顾晏想起来了。他低头在智能机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两张照片,调转屏幕给燕绥之看。 左边那张照片拍的是一份捐赠文件的末页,落款处签着两个名字——一个是正儿八经的福利院院长签名,另一个则只有一个潇洒不羁的字母:y。 页尾处是福利院简洁的标志,跟那个新开的网站标志一模一样。 正是云草福利院。 而右边那张照片拍的是福利院生机盎然的花园,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正坐在花丛中享用下午茶,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连眼尾的小痣都令人赏心悦目。 “y先生?”顾晏挑眉问。 “还有这种照片?你从哪儿翻出来的?” 冷不丁看到20岁时候的自己,燕绥之有些惊讶。 “约书亚·达勒发给我的。”顾晏简单解释了一下,“我在红石星准备一级律师审核的那阵子。” “那小鬼为什么会发这个给你?”燕绥之更惊讶了。 “他在给这个福利院打工。”顾晏道,“整理旧物看到的,觉得跟你有点相似,来找我求证。” “哦。”燕绥之点了点头。 “所以,你跟这家云草福利院是有联系的?”顾晏下意识皱起眉,“这事有点巧,刚好就是你捐赠过的福利院。” 燕绥之却道:“……其实也不算巧。” “嗯?”顾晏抬眼。 燕大教授斟酌了两秒,清了清嗓子,“唔……附近几个星球的福利院,我可能都多多少少送过钱。” 他向来坦然,提起这种事反倒显出一丝罕见的不自在,说完自己先失笑了一声,“这种巧合我倒不太意外。” “……” 有那么一瞬间,顾大律师的表情显出一丝无奈,但他脑中却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那个闲暇午后,刚成年不久的燕绥之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乌黑的头发被风微微撩动。他站在花园草场边,看着嬉笑玩闹的孩子和晒太阳的老人。总有人会忍不住看他,而他却兀自出神。 想到那样的燕绥之总在人群之外,悄悄地做了很多事,帮过很多人,顾晏心里就会一片温软。 “哎,你这么看我我有点儿吃不消。”燕绥之点了点屏幕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家福利院的院长年轻时候是政府高层里的一员,负责的就是福利院、孤儿院、慈善基金之类相关的工作。后来不喜欢呆在政府,就转了出来,留在环境最糟糕的酒城,自己办了这家独立福利院。” 燕绥之又把云草福利院网站上的老照片浏览了一遍,“所以——别的不好说,但跟这两块相关的事情,他知道的比很多人都多,我们不妨去找他聊聊。” …… 两个人都是行动派,说要去酒城,当天就上了飞梭机。 同行的还有乔少爷和柯谨。 一直惦念着的事情终于有了突破口,乔怎么可能在一旁干等。更何况从朋友的角度考虑,顾晏和燕绥之也不会把他屏蔽在外。 而且乔少爷的私人飞梭机能省去不少顾虑和麻烦,不用担心碰上“意外事故”,还能大大节省航行耗费的时间。 “尤妮斯女士在酒店抓心挠肺呢,她也想跟过来,但是又不放心老狐狸。现在只要跟曼森家呆在一个星球,她就浑身不爽。”乔一边翻看云草福利院的网站页面,一边拖着调子说:“对了,她还让我务必转达她的谢意,狠狠夸你们一句。我建议你们今天注意一下自己的资产卡——” 这话刚出口,顾晏和燕绥之的智能机同时“叮”了一声。 两人一点开屏幕,提示音就蹦了出来—— 你的资产卡转入金额:1000000西 两句一前一后,活像回音。 燕绥之:“……” 顾晏:“……” “我说什么来着。”乔少爷道,“尤妮斯女士毫无情趣,只会送钱,这估计是近代联盟富家子女的通病。” 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是似的。 燕绥之倍感复杂,一方面乔小棒槌的这句话对他也造成了一定的物理伤害。另一方面,自打睁眼之后,他实习生名下的资产卡里头一回出现这个数量级的余额,居然还有点儿不习惯。 其实这种金额对燕绥之和顾晏来说并不少见,不至于惊讶,但这种毫无预兆就送钱的方式还是让他们有点哭笑不得。 他们查那些事情并不仅仅为了乔和尤妮斯,还为了他们自己。 燕绥之手指飞快动了两下。 “叮——” 顾晏的智能机又响了一声。 他点开屏幕—— 您的资产卡收款1000000西 来源账户:阮野 “……” 顾大律师脸都木了。 他有些头疼地看向身边的人。 燕绥之朝乔小少爷的座位抬了抬下巴,低头研究照片的乔毫无所觉。 又两秒后。 叮—— 乔的手指被震得一麻,他还没反应过来,屏幕就自动弹出来一个消息—— 您的资产卡收款2000000西 来源账户:顾晏 乔少爷猛地扭头。 对上两位大律师坦然的脸。 “你怎么这样?”乔瞪着顾晏。 顾大律师淡声说:“别看我,燕老师指使的,作为学生只有听话的份。我建议你跟他理论。” 乔:“……” 去你的,以前上学也没见你这么听老师的话。 但是他能怎么办呢? 顾晏说什么鬼话院长都一脸默认,他能瞪院长么? 不可能的,怂。 “尤妮斯女士知道了会把我抛尸大海的。”乔说。 某位院长支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安抚道:“放心,等你浮上海面,我们会去捞你的。” 乔:“……” 他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法学院的受虐狂们为什么总想跟院长聊天? 托私人飞梭的福,他们在酒城落地的时候,当地时间还早,太阳挂得很高,天气刚好,正在下午茶的时间,可惜酒城原住民很少有那闲情雅致享受下午茶。 他们驱车到了酒城椿萱区的一条老街上,比起酒城的大多数地方,这条老街倒是意外干净,像是藏在一片矮丘和松柏林里的世外桃源。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酒城还有这种地方?”乔看着不远处的金属大门,一脸讶异。 事实上他也没来过酒城几次,这里的环境实在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仅有的几次都恨不得当天来当天走。 云草福利院的大门看上去有些老旧,墙上延伸出来的花枝藤蔓像是多年没打理过。 乔还没进去就看见散落一地的箱子,问道:“这是在重新修葺?” “以前因为一些麻烦事关闭过几年。”燕绥之解释说,“看这情况,应该是正要重开。” 来之前,顾晏找了福利院的通讯号,跟院长简单聊了几句,没有直接提照片的事,只说来看看顺便跟院长请教一些事。 他从通讯中得知了福利院的大致情况,但具体是什么麻烦事,老院长没有细说,只乐呵呵地欢迎他们来。 院子里有几个人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箱子。 其中一个少年朝大门瞥了一眼,便懵在那里。他见鬼似的盯着燕绥之他们,半晌才冲过来,“我草——你们怎么来了?!”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约书亚·达勒。 他这嗷的一嗓子,把其他几人也给喊愣了,停下了手里的活。 “你就拿粗口问候我们?”燕绥之挑着眉问他。 约书亚扭头“呸”了一声,挠着头发说:“反正也咽不回去了,你当没听见吧。” 有些日子没见,他比当初黑了一些,可见这阵子没少晒太阳,但那股子营养不良的腊色已经不见了,甚至还微微窜了点个头,说起话来,神色也比以前生动不少。 “你在这里打工?”燕绥之扫视了一圈院落。 约书亚道:“不算打工,来帮忙。你们呢?怎么会来这里?” “来找老院长聊聊天。”燕绥之问,“他这会儿在么?” 约书亚恍然大悟:“哦——他中午吃饭的时候说下午有客人来,说的就是你们啊!他在呢,就在那幢老楼里。” 燕绥之拍了拍他的肩,“那行吧,你先忙。” 约书亚冲他们挥了挥手,小跑着回到那些帮忙的年轻人里,蹲在地上整理了几个箱子,摞起来一把搬着走向远处的一幢小楼。 燕绥之他们进了约书亚所指的老楼。 “没记错的话,这里原本是办公楼。”燕绥之说。 只不过现今变得有些冷清,下面两层都没个人影。他们在三楼最边上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老院长,几个中年男女或站或坐,端着茶杯正跟老院长聊着什么,气氛看起来很融洽。 一见燕绥之他们来了,那几位中年人纷纷起身,打了招呼便离开了,让出了这间办公室。 “顾先生是吧?”老院长笑得一脸和蔼。 “叨扰。”顾晏礼貌地说。 “哪里,我再欢迎不过了。”老院长说,“这里还有几天才能正式开放,有点冷清,你们来了刚好热闹一些。” 燕绥之跟在顾晏身后进了门,冲老院长点头笑了笑。 老院长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神情微怔。然后他摘了护目镜,用除菌纸擦了擦,有些失落地咕哝道:“眼花了,差点儿把你认成一位故交。” 清道夫(三) 其实那些年里,燕绥之跟各大福利院孤儿院的联系很少,只有最初捐赠的时候去了解过情况,那之后就一直是匿名转账,甚至从账面上根本看不出那些捐赠出自同一个人。 认真算起来,这顶多是“一面之缘”,没法定义成朋友。 所以燕绥之在听见“故交”这个称呼的时候其实惊讶了一下。 “冒昧问一句,您说的故交是?” 院长重新戴上护目镜,他的目光又落在燕绥之身上,“一位很有意思的先生,换着账户悄悄提供过很多次资金支持。” “换着账户悄悄提供?那您怎么知道都是他?”乔很好奇。 这位小少爷完全不知道燕绥之和福利院之间的渊源,以为老院长在说某个好心的陌生人。 老院长短促地笑了一声,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敦厚的长辈,“就是能够看得出来。在别的地方也许看不出,在这里却很明显。因为我这家福利院只有他会捐赠那么大的金额,我一看账目就知道是他。” 老院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一个老人的直觉。” 燕绥之忽然就觉得,“故交”这个词从这位老先生口中说出来,确实很贴切。 哪怕他们总共只见过那么一面。 “其实福利院能重开,也是因为他。”老院长感叹了一句,语气有些低落,“因为上个月我收到了遗产委员会的函件。” “遗产委员会?”乔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瞄了一眼燕绥之,又瞄了一眼顾晏,“不会是……” 老院长冲他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们院长吧?”乔补完后半句。 “你们院长?”老院长愣了一下。 “他曾经用过y这个简称,不知道您说的故交是不是他。”顾晏说。 “y先生……”老院长兀自重复了一遍,看向众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了,“你们是燕先生的学生?” 很显然,尽管只有一面之缘,老先生却一直记得当初那个年轻人的模样,也许在某篇报道上看见过他,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他做了律师,成了梅兹大学最年轻的院长。 “能知道y这个简称……你们不是普通学生吧,跟燕先生关系应该很亲?”老院长说。 “嗯。非常……亲近。”顾晏道:“很抱歉,之前在通讯里没有多说。” 老院长摆摆手,“能理解,能理解。所以你们今天的来意是?” “其实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人,这关系到某些案子。”顾晏索性直奔主题。 托燕绥之这位“故交”的福,老院长的态度较之先前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之前和蔼又客气,但不论是通讯中的简单交谈,还是最初的两句闲聊,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是有所保留的。那就是对待陌生来访者的态度,热情但有距离。 但这会儿却不同,他收起了笑,也变得郑重起来。 老院长抿着嘴唇,不知在思索什么,半晌后他抬眼问道:“打听什么人?” 他们放出了云草福利院网站上的照片。 那是一张很多年前的合影,照片里面孩子不少,站了三排,小的甚至还被抱在手里,大的有十六七岁了,眼看着就要成年。 院长自己也在其中,一并的还有一些福利院的管理人员和护工。 大多数人都是笑着的,偶尔夹杂着几个被阳光晃眯了眼,顾不上笑。 燕绥之指着后排的一个男生,问道:“他是谁?” 照片里的男生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短发支棱在头上,两手背在身后。能从他咧着的嘴唇看出来,他在笑,但眉眼间依然有挥散不去的阴沉感。 这时候的他,耳垂上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那个黑桃纹身。 “这个孩子吗?”老院长缓缓道,“我记得他那个时候叫多恩,17岁吧。这照片有些年头了,将近30年前。那时候这家福利院刚批下来两年,初有规模。照片里的是第一批大家庭。” “我对这个孩子印象挺深的。”老院长说,“照片里大多数孩子都是酒城这边的,但后面这几个不是。” 他手指从那个叫做多恩的少年身上划过,又点了点他左右的两个人,“他们是从别的地方被送来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你们知道的,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适应孤儿院或是福利院的氛围,所以偶尔会有调动的情况。工作人员管这叫搬家,但我想那些孩子们心里应该不这么叫,没准儿觉得是在流浪。” 老院长说,“我跟他聊过天,他话其实不少,说起一些事的时候会带一点儿炫耀的成分,当然那其实很正常。他们得到的东西不多,所以偶尔有一些不错的,就会忍不住让其他人都知道。不过这个孩子对这种事情有点过度在意……怎么说呢,看得出来,他不是很乐意看到别人得到更好的东西,不论是运气使然还是什么,看到别人倒霉,他偶尔会露出戏谑甚至幸灾乐祸的情绪。这导致他的人缘不是很理想,总是独来独往。我那时候觉得这孩子的心理状态有点偏,担心他会走歪路,所以时不时会找他聊聊。” 他回忆了片刻,表情有些失落,“但是很遗憾,我遇到他的时候太晚了。他在这里呆了一年就满18岁了,按照联盟规定,他不需要再受监护。我记得他18岁生日是在这里度过的,那天护工给他准备了蛋糕和礼物,他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然后第二天就递交申请离开了这里。” “那他后来的去向,您知道么?”燕绥之问。 “知道一些。”老院长说,“虽然按照规定,成年之后这些孩子就不受我们监护了,但是我们其实还是会保持联系。毕竟这里算他们的家,如果他们过得不好,我们会尽可能帮他们一把。但有一些孩子,他们出去之后就不愿意再提起这里了,跟18岁之前是割裂的。他走了之后就跟这里断了联系,我只能通过一些人脉关系得知他的部分动向。他在酒城呆了一阵子,后来去了巢星,他本身是巢星的人。” 听到这些,燕绥之和顾晏对视了一眼。 信息逐渐重合,他们应该没有找错人。 “那您有他最新的消息么?” 老院长摇了摇头,“我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也已经是二十五六年前,院里一位护工在去往德卡马的飞梭机上见到了他,那孩子说他日子过得不错,去德卡马出差,帮人办一些事情。但具体在什么单位做什么事,他都没有提。那之后直到现在,我再没听到过任何消息,” 老院长迟疑了片刻,又说:“这其实有点奇怪,我曾经在政府呆过很多年,有一些人脉。不瞒你们说,我因为担心那个孩子,托档案系统的朋友帮过忙,但没有找到他的踪迹,就好像他从福利院出去之后只生活了几年,就从世上消失了似的。” “消失?” 对于这种事情,乔少爷最为敏感。 他几乎一听见类似的话,就会下意识想到:“别是做了基因修正吧?” 老院长愣了片刻,表情有些出神,接着又转为更深的遗憾,因为他心里很明白,如果一个人需要靠基因修正来隐藏踪迹,那不会是什么好事。 燕绥之和顾晏他们找到十多张照片,前后横跨的时间远不止三五年。再加上乔和尤妮斯得到消息后,又在他们的资料库中用“牧丁鸟”搜索了一番,也得到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这两者凑起来,几乎可以肯定,那位清道夫前前后后起码活跃了二十多年,甚至直到现在还依然存在也说不定。 而他之所以这么多年依然隐藏得很好,也许就像乔所猜测的,靠的是基因修正—— 每清除一些人,为了保险起见,他就会换一层皮。 这样的人要查起来就很棘手了。 相关信息越多,希望才能大一些。 燕绥之问道:“关于这位多恩,您还存有什么资料么?” “当初接收他来福利院的时候,有一份他的过往档案。”老院长道,“但都是17岁之前的了。” “方便让我们看一眼么?” 老院长道:“只能在规定范围内,给你们看一部分。” “谢谢。” 档案室就在这幢办公楼中,在一层西侧的一间屋子里。屋子不大,里面有几台光脑正在工作,散发着微微的荧光。 “工作人员还没到齐,这边目前还是我跟几位老师一起负责。”老院长道。 “老师?” “哦对,就是刚才你们进办公室时见到的那几位。”老院长说到这里才又笑了一下,“几位朋友,愿意来给我帮忙。我们打算在福利院内设置配套的课堂和周末学院,在那些孩子成年前,多教他们一些东西,总是好的。” 老院长慢吞吞地操作着光脑。 燕绥之他们几个礼貌地等在一旁,没有催促。 片刻之后,光脑嗡嗡运转,吐出了一些仿真纸页,里面包含一些照片,档案文件以及调动函。 老院长体贴地准备了四份,分给他们。 只不过传到柯谨的时候,柯谨像是毫无所觉一样,依然背对着他们站在窗边。 “呃……”老院长有些摸不准柯谨的状态,手里的资料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乔刚刚冒头的思路被打断,冲老院长点头道:“谢谢,他想看的话跟我合看一份就好。” 资料的第一页就是一份调动函,显示多恩在10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巢星的一家孤儿院。调动函后面附有那家孤儿院出具的一份档案,其中有一栏写着他在孤儿院的经历、表现以及一些偏好。 里面特别提到,多恩很喜欢鸟,对鸟有着过分的依赖性,他几乎无师自通地驯养了一只牧丁鸟,走哪儿都带着。10岁时候,他驯养的那只牧丁鸟受伤死了,为此他跟几个孩子起了冲突。 这是他被调走的主因。 紧跟在这两份文件之后,是一张接收函。 接受单位是德卡马的一家孤儿院,这里的管教方式更科学一些,比起巢星要好很多。多恩在这家德卡马的孤儿院呆到17岁,又碰到了一些不愉快,这才被调到了酒城的云草福利院。 但重点不在于此,燕绥之的目光落在那家坐落于德卡马的孤儿院名字上,深深皱起了眉:“米兰孤儿院……”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顾晏和乔的目光。 米兰孤儿院,是柯谨曾经呆过的地方。 这让他们很难不联想到那位逍遥法外的李·康纳,导致柯谨精神出问题的罪魁祸首。 同样身背人命,同样靠基因修正躲过了搜查。 乔扭头看着柯谨,对方依然毫无所觉,目光定定地望着某个高处。 他们顺着柯谨的目光看过去,看见了后院里一株茂盛的高树,高树延伸出来的枝丫上,停着几只歇脚的鸟。 那是最为常见的灰斑雀,除了难以分辨的尾羽,跟牧丁鸟长得一模一样。 撒网(一) 德卡马的春野别墅酒店内,尤妮斯正跟人连着通讯。 通讯那头是尤妮斯在私运港口的朋友,来告知她港口进了一批重型运输飞梭机,运的是压缩型模块楼,审查规格是医用。 这种压缩型模块楼,说白了就是事先做好的大楼模块,用的是智能金属和建材混合的特殊材料,可压缩,便于运输,也能在瞬间延展恢复。 几个小时内能拼出一座城。 “什么时候开始的?”尤妮斯问。 “凌晨开始进港的,到现在是第四批了。”对方说,“同时进港的还有一批医用器械和隔离舱。” “用的是克里夫家的飞梭机?” “是啊,毕竟是大户,在审核方面抽查率比其他低很多。” “还有哪些港口来了这种重型飞梭机?”尤妮斯自己倒先列举了几个,“我猜猜,天琴星?红石星?感染情况比较重的星球都该有动静了吧?” “可不是。” 尤妮斯又道,“到港之后那些东西都运往哪里了,我再猜猜?” 她说的是猜猜,其实语气非常笃定,接连报了几个地址。 那几个地址都是些老楼,大多已经是废弃状态。所处的区域也很奇怪,有的被称为“商业中心的平民窟”,有的深陷在居民区里,但占据的角落总是最乱的那个。 总之,哪里最容易出麻烦事,那些老楼就在哪里。 这些老楼除了位置奇怪这个共同点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 就是都被曼森兄弟买下来了。 对方又道:“是啊,就是那些地方。之前毫无动静,现在毫无掩饰,可不就是曼森的做派么。” 之前曼森买那些老楼的时候,他们做过无数猜测,偏偏对方买了之后就没了后续动作,活像是买回来就闲置了似的。 现在又是精准爆破机,又是医用标准的压缩模块楼,还有各种医疗器械和隔离舱,再结合之前研究出治疗药剂的西浦药商发出的公告,曼森兄弟的目的显而易见。 尤妮斯站在窗前,抱着胳膊嗤了一声,又有点儿懊恼,“我可真是……怎么早没想到呢。” 懊恼归懊恼,她其实很清楚,如果时间倒退回之前,她依然很难想到曼森兄弟的目的是这样的。 曼森家想在医疗界分一杯羹,这个倾向从曼森兄弟冒头后就很明显,但有尤妮斯家的春藤镇在那里,他们想要挤进来其实没那么容易。 没人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方式。 无比突然,但确实是最精明的时机。 这时候其他人再想采取什么动作也来不及。况且在感染大面积扩散的情况下,直接带着药剂出场,别人就是想拦,感染民众也不答应。 “不出意外的话,要不了几个小时,就能看到顶着曼森家标志的感染治疗中心在各个星球立起来了。”通讯那边的朋友说,“占尽了先机,还赢了口碑。过上一阵子,那些紧急治疗中心再顺理成章升级成联合医院,齐活。” 聊完通讯,尤妮斯坐在办公桌边,正皱着眉琢磨什么。 又一个通讯请求切了进来。 “你弟弟是不是疯了?”这次是尤妮斯和乔共同的朋友,刚接通就扔了这么一句过来。 “怎么了?”尤妮斯问。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就很懵,“他让我把近几年所有的港口安检资料过一遍,找一只傻鸟。” “他没跟你说为什么?”尤妮斯倒是很淡定。 “小少爷情绪比较激动,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什么的,我怀疑他可能忘了。再拨他通讯就全程处于忙碌状态,我估计凭我一己之力可能挤不进去,干脆来找你了。” 尤妮斯道:“他能口齿清楚地让你帮忙,我已经很意外了。半个小时前他给我通讯的时候,我想请他先去找医生。” “所以为什么要找一只鸟?” “因为那只鸟关系到近三十年来数十件扯上人命的案子。”尤妮斯说,“而且柯谨知道吧,之前也没少让你帮忙。乔跟他的律师朋友刚才找到一些被遗漏的线索……” “嗯?怎么说?” “柯律师的精神问题有可能是人为的。” “人为?”对方诧异道,“你是说不止是因为那位康纳·李逍遥法外心理接受不了?而是被人害了?” 尤妮斯说:“差不多吧。” …… 事实上,这天下午,乔和尤妮斯关系网里所有可信的人都接到了通讯。 医疗系统的,警署系统的,媒体方面的,还有其他一些人脉通达的朋友。这群人都帮乔查过柯谨的事情,曾经也有过一些进展,但因为缺少关键性链接都停滞不前,最近这两年更是毫无动静。 他们本以为柯谨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居然还会有新进展。 最奇葩的是,新进展是只鸟。 “好吧,那我可以理解乔为什么情绪那么糟糕了。”对方说,“我尽量吧,要真是被人害了……草,那可真令人恶心。” “别说那傻子了,我听到这事的时候都气得不轻。”尤妮斯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什么气得不轻?”一个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在房间里响起。 尤妮斯猛地转头,就见自己的父亲德沃·埃韦思正站在套间门口,抬起的手看上去是要敲门的。 “没什么。”尤妮斯下意识说。 她跟乔找来帮忙的朋友都跟他们年纪相仿,是这些年里他们绕过父亲独立发展出来的人脉。查德沃·埃韦思先生那些旧事,也大多是靠这些人帮忙。 尤妮斯看着埃韦思镜片后的目光,莫名有些心虚,又有一丝愧疚。 柯谨的事情原本是独立的,但现在因为牧丁鸟跟清道夫扯在了一起,也就跟德沃·埃韦思和曼森家那些纠葛扯在了一起,不太方便直说。 “先这样吧,辛苦了。”尤妮斯挂了通讯,转头冲自家父亲解释说,“刚收到港口的消息,浦西所说的医疗点,合作者应该就是曼森了。不过消息拿到的有点晚了,他们已经万事俱备了,下午应该就会发全网公告。医疗这边他们如果真能顺利分走一块,春藤……” 德沃·埃韦思扶了扶眼镜,不紧不慢地补敲了两下门,这才进了女儿的办公空间。 他的头发已经从年轻时的金色变成了银灰,脸上的皱纹也一年比一年重,却依然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像个优雅的老牌绅士。 其实尤妮斯觉得乔傻子的形容还是挺贴切的—— 老狐狸,上了年纪的德沃·埃韦思有时候真的像一头银狐。 小时候,尤妮斯一度觉得父亲好像永远不会做出有失风度的事情,对她也是宠爱加教导,无奈的时候反而会笑。 直到乔傻子横空出世,时不时逼得父亲拎起烟灰缸…… “春藤会受影响,这不可避免。”德沃·埃韦思在会客沙发里坐下,顺手把玩着桌上的摆件,“你又盯着曼森那边了?” “……嗯。” 德沃·埃韦思笑了一下,但语气很无奈,“你这丫头,我之前不是说过别去管曼森?” 尤妮斯撇了撇嘴,“怎么?你还想着跟那对兄弟合作?我说句实话,爸,就现在这种势头,咱们不管怎么合作都是单方面给那对兄弟送助力,让他们更放肆,然后反占我们的地盘,半点儿好处都没有,何必呢?” 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父女俩这么好好说话的次数不多,基本都是被曼森给搅的。 尤妮斯撑着办公桌,难得絮絮叨叨长篇大论地分析了一遍春藤和曼森两家现在的形势和今后的路、春藤最适合的发展方式和时机,跟曼森家保持怎样的距离最合适等等…… 期间德沃·埃韦思一直看着她,听得很认真。 偶尔会对尤妮斯的话做出一些纠正。其实也不能叫纠正,而是提出他的看法。比如尤妮斯认为曼森一旦在医疗领域占据席位,发展会很凶,会尽可能地扩张领地。等到数量上跟春藤对等,实力也就自然能匹敌了,再之后就是顺理成章地压春藤一头。 但德沃·埃韦思却笃定他们短时间内不会扩张医疗点,而是会把精力放在研究中心上。 这跟他们这次联合西浦研发药剂的形象更符合。 “打赌么?”德沃·埃韦思说。 尤妮斯对着老父亲翻了个白眼。 埃韦思笑了起来。 有时候尤妮斯甚至能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丝骄傲来。 他是赞同的。 尤妮斯心里这么想。 然而说完之后,德沃·埃韦思却依然坚持他之前的意思,“还是那句话,你别插手。” 尤妮斯狐疑地瞪着他。 德沃·埃韦思抬手挡了一下她的视线,就像小时候逗她一样,咕哝道:“哎——知道你眼睛大,再瞪眼珠子掉出来我还得给你捡。” 他笑了笑,便起身离开了办公套间。 尤妮斯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但她并没有把秘书叫进来。 她独自坐在办公桌后面,转了办公椅,看着落地窗外开阔的湖景,有一点点说不上来的难过。说不上来是因为弟弟的通讯,还是因为父亲的玩笑。 她知道这时候给乔拨通讯不一定挤得进去,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沉默了片刻,她还是选择给弟弟发了一条信息。 -可能是我多想,但我觉得……爸好像是故意在配合曼森。 撒网(二) 尤妮斯发的信息乔并没有立刻看到。 两个小时,整整两个小时,他一直忙于联系各种可以联系的人,查港口安检记录、宠物托运记录,往来旅客记录…… 一切通过他们的关系网能找到的登记记录,一切有存留的监控影像、照片视频,统统都要。 他的通讯没有停过,挂断一个就新拨一个。看上去繁忙至极,两个小时没有停过唇舌,以至于活生生把嘴唇说得起了一层干皮。 福利院的院长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地朝燕绥之和顾晏投去询问的眼神。 “没事。”顾晏朝乔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声道:“……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 他们这会儿已经不在那个狭小的档案室了,而是在档案室隔壁的一间会客厅里,柯谨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沙发里,起初依然盯着窗外的高枝,但没了灰斑雀之后,他就收回了目光,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发呆。 乔背对着所有人,站在某个墙角,一边掩着额头,一边连珠炮似的跟通讯对面的人说着话。 燕绥之身份不便,通讯录里的名字寥寥无几,也没什么可联系的。 倒是顾晏,找了一些可信的朋友,也包括本就关心柯谨情况的劳拉。 得知大致情况,劳拉耗尽平生修养还是没忍住蹦出一句咒骂,接着这位上学时期就风风火火的女士丢下一句话:“你们在酒城?我现在就去港口!” 乔嗓子都说哑了,闻言他转过头远远冲顾晏道:“劳拉?她要现在过来?太赶了,其实不必要。” 他看上去其实很冷静,不像尤妮斯夸大的那样“疯”,唯独眼睛里一圈泛红的血丝显露出了他的情绪。 劳拉听见了他的声音,在通讯里说:“没什么必要不必要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去了能干什么,但管他呢,我现在就想去找你们!哪怕陪柯谨说说话呢。” 她说完便挂了通讯。 乔又拨起了新的通讯,反反复复的话说了无数遍。 直到他翻着通讯录,发现所有可信的人他都已经找完了,拨无可拨。他低着头,上上下下把通讯录看了好几遍,终于收起了屏幕。 他就那么面对着墙沉默着站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目光落在了柯谨身上。 柯谨还在发呆,浑然不觉。 乔长久地看着他,轻声走过去,在柯谨面前站定。 他微微抬手,看起来像是想要抱一抱对方,但迟疑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手指紧捏成了拳。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 一直在发呆的柯谨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 乔抬着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柯谨微微颔首,目光从低垂的眼睫里投落下来,安静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居然有种极其温和的错觉。 这种目光让人格外承受不来。 乔牙关处的骨骼动了动,像是咬紧了又松开,然后哑着嗓子冲柯谨低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查了这么久,却遗漏了这样的细节…… 对不起,没能早点翻出真相,让你在沉默的世界里等了这么多年…… 柯谨的目光动了一下,像是精神聚集了片刻,又因为一些生理上的不可抗力散了下去。 他就这么垂着眸光看着乔发了一会儿呆,又被窗外的声响引走了目光。 只是这么一个视线的转移,乔就受不了似的低下头头,眼睛红了一圈。他皱着眉,闭着眼睛捏着鼻梁,蹲跪在那里半天没再说话。 燕绥之的目光刚垂下来,就感觉自己的脸被人碰了一下。 他转过头,就见顾晏冲门口偏了偏头。 他愣了一下,当即意会,悄悄起身。三人前后出了会客室,给他们带上了门。 “你们在这边坐一会儿,我让人把备好的茶点送来。” “不用了。” “要的。”老院长不由分说把他们摁进隔壁的空屋,道:“进去坐着。” 他说着,又瞥了一眼乔和柯谨呆的房间,叹着气走远了。 修葺中的福利院别的不多,闲屋最多。两人在旁边的屋里刚坐下来,老院长就真带着茶点回来了。 燕绥之他们起身帮忙,把茶点搁在高脚桌上,这才又坐下来。 “年纪大了,饿一会儿就不太舒服。”老院长咕哝着,“我给隔壁那两位也留了点茶点,过会儿等他们出来也吃一点,脸色太差了。” 他说着,低头慢慢喝了一口茶。 燕绥之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道:“院长,你有话想说?” 老院长动作一顿,又把茶慢慢咽下去,迟疑了片刻才道:“是有话,但我还没想好这话跟你们说了,会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燕绥之转了转杯子,冲他温声道:“您说说看,听了才知道麻不麻烦。” “我刚才听了一耳朵,你们说的那些……让想起我之前碰到的一件事。”老院长说。 其实在这之前,他对一些事情是避而不谈的。 但是刚才在隔壁,这几位年轻的客人们在拨通讯交代事情的时候,全然没有避开他这个老头。显然对他先释放出了绝对的敬重和信任。 那么他如果知道些什么却闭口不说,就有些辜负这帮年轻人的善意了。 “在这之前,我这个福利院关了好几年,你们知道的吧?”老院长说。 燕绥之道:“略有耳闻,但听说的是暂时关闭。” 所以他才在遗产分配里依然给这边留了一份。 老院长点了点头道:“对,那时候对外说的是经营出了点问题,暂时性关闭。但实际上,我真的有想过不再开放的。” “为什么?” 老院长却没有直说原因,他出神了片刻,说,“你们可能不太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是供职于联盟政府的,监管的就是福利院、孤儿院还有一些慈善基金,后来被调到了酒城。那时候酒城比现在还要乱,刚来的时候特别绝望,觉得这辈子也就耗死在这里了。后来可能走了狗屎运,碰上了一个好心的财团要跟酒城政府搞联合,想拉一把这边……” 听到这些,燕绥之目光微动,却没有说话。 倒是顾晏应了一句:“略有耳闻。” 酒城的基础建设有大部分是在那个财团的支持下翻新升级的,不然就真是名副其实的星际贫民窟和垃圾场。 “其实那不是一个财团,是两家匿名联合的。”老院长道,“非常有心的人,很善良。最初的资金款项也都用在了地方,看看酒城现在还在使用的设施就知道。但好景不长,后来款项的去处就开始越来越不明朗了。这当中水太深,我刚调来酒城,有头衔没实权,想扭转也无从下手,后来工作做得实在有违本心,才干脆脱离公职,自己办了这家福利院。” “大概是十多年前吧,德卡马那边出了一个系列案。”老院长回忆说,“主犯是个医院的副院长,主要负责的是技术研究方向,被指控借着治疗名义拿病患大搞基因试验,害了不少人。哦对了,这案子你们可能听过,当初受理这件案子的是燕先生,你们不是他的学生么?” 这段话听到一半的时候,燕绥之和顾晏就已经皱起了眉,只是很快又正了神色。 听到老院长的问话,他们点了点头道:“确实知道。” “当时燕先生受理的那次,那位被告是无罪释放的。不过在那之后,他又被告上了法庭,那次罪有应得,进了监狱。”老院长说,“其实这个案子还有一些后续。” 燕绥之:“后续?” “对。那位被告进行基因试验的主要大本营除了德卡马,其实还有酒城。而酒城这边的规模比德卡马那边大得多,最初瞒天过海的建设和运转,顶的都是政府名义,用的是那个好心财团出的资金。”老院长说,“这件事因为涉及的主要是酒城政府,未免这边变得更乱,都是秘密处理的。除非政府高层,其他人查也查不出什么。我还是靠着原本的职位和人脉,才知道一些。” 老院长叹了口气道:“我那时候性格还比较冲,知道之后气不过,把自己当职时的信息全都筛查了一遍,贡献了一些关键证据。最终导致酒城政府人员大换血,那个财团也中断了对酒城的资金支持。之后又顺水推波,把在酒城的审查推到了德卡马。好几年前,德卡马不是搞过一次革新么,所有居民全部做了身份审核和住址更新。” 那次审核燕绥之倒是印象深刻,因为登记住处的时候,系统跳了半天,把他的经常居住地默认成了长途飞梭机。 老院长又继续道:“其实本质是在对德卡马做一次清查,据说背后的推手就是那个在酒城被坑过的财团。我从政府的朋友那里得知,那次其实警示了不少人,阴沟的耗子们要不被打死了,要不就紧急搬了家。” 都说柿子挑软的捏,老院长因为那一系列事件得罪了人,福利院被迫关闭。 他一度觉得麻烦缠身令人头疼,想过要彻底远离这些,自己养养花种种草,何必去管别人的死活。 直到最近,他收到了燕绥之的遗产馈赠,才在触动之下改了主意。 “我之所以觉得这事跟你们有些关联,是因为我在查那些关键性证据的时候,以及福利院被迫关闭前后,都见到过你们在找的牧丁鸟。”老院长说,“不过当时只觉得这鸟稀奇,没多想。” 顾晏皱眉想了想,问道:“您说的那个财团,背后的匿名资助者是谁?” 能推波助澜地清查酒城又清查德卡马,手里必然握着些东西,也必然知道些关键信息。 撒网(三) “老实说,不知道。” 老院长干笑两声说:“要不怎么叫匿名呢,所有的手续文件包括确认函和我们送达的感谢函,他们签的时候都不露面的。我们最终拿到的东西只有实打实的资金,以及很……嗯……的签名。” 顾晏:“……” 很……嗯……是什么意思? 老院长也清楚,这个背后的财团于他们而言也许是关键。他斟酌了片刻,说:“要不这样吧,我想办法给你们弄点儿当初的文件来。当然,涉密的部分办不到,我一个老头儿也没那么大的能耐。但确认函感谢函这类的文件,我还是可以试试的,你们需要么?” 现在这种情况,当然是线索越多越好。 哪怕只是个小线索呢。 “再好不过,有劳了。”顾晏说。 老院长:“不过需要点时间,我得联系一些老朋友。保不准他们现在是不是正忙——” 他看了看时间,“——这个点估计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处理麻烦事。你知道的,麻烦事总是很没眼色,白天不来,就爱挑在下班的点上冒出来。” 也许是怕他们心情沉闷,老院长打趣了两句,老小孩似的冲顾晏和燕绥之眨了眨眼睛。 燕绥之笑了一下,顺着话道:“深有体会,这大概是世界的某种神秘法则。” 神秘法则果然应用广泛。 老院长联系朋友花费了不少时间,通讯都提示正忙。 “我说什么来着。”老院长耸了耸肩,无奈道:“可能得到晚上他们才能抽出空来。” 酒城的时间过得比德卡马快很多。 好像只是说了几句话,拨了几个通讯的功夫,天边就泛起了黛色。 乔跟柯谨终于从紧闭的房间里出来了。 “刚才接到了劳拉的通讯,她蹭了一位朋友的货运私航,今晚就能到。”乔冲燕绥之和顾晏晃了晃智能机。 他的嗓子更哑了。 “我的天,你这孩子。”老院长一听他的声音,就把没动过的茶杯塞了过去,“喝两口润一润吧,怎么哑成这样了。” 乔领了好意,慢慢地喝了一些,道:“没事,只是话说得多了点。” 他的神情有些疲惫,眼睛里的血丝未消。但状态却比之前要好很多。 顾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放心了一些,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乔对死党的关心方式再熟悉不过,道:“放心,不疯了。” 他把新要的温水递给柯谨,看着对方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去,沉沉开口:“以前有些不明白的人说,柯谨很依赖我,是我在支撑他。老实说,有一阵子我自恋过头,也这么认为过。但后来发现,其实是他在支撑我……” “之前联系各路朋友的时候,我其实真的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满脑子都在对那位清道夫吼操你祖宗,满脑子都在演练如果让我找到他,我要怎么折磨他,怎么让他跪下来哭着懊悔求饶,怎么让他发疯失控,绝望无助……怎么弄死他。” 乔说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讥嘲地笑了一下:“脑子里全是这些,我都不太肯定有没有在聊通讯的时候,不小心带出一两句疯话。” 所以他全程站在墙角,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头。 “但是我看到他的眼睛,那些疯话就说不出来了。” 他只要看着柯谨,脑子里就会响起对方曾经清爽干净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开着玩笑:“——不行不行,不要干扰我的逻辑。我正在气头上,你别捣乱。我打算收了证据一条一条拍在那位人渣脸上,光明正大。你这种‘套他麻袋上私刑’的纯属乱民,不要带歪我。” …… 类似的话不知道有多少,此起彼伏地在他脑中出现,那些疯狂的念头就一点点被淹没下去。 只要柯谨在旁边,他就总能快速地冷静下来,振作起来,甚至努力笑两下。 再然后,事情好像就变得没那么糟糕了。 “我刚才跟他承诺了,要收全证据,光明正大地把那个畜生钉进法场。这样等他……等他恢复了,没准儿能高兴一下,顺便把我的乱民帽子给摘了。” …… 乔的那些朋友们即便各显神通,也得花点时间才能出结果。 于是他们辞别了老院长,打算先去住处落脚。 乔在酒城订酒店的口味跟顾晏一致,一般来了也住甘蓝大道的银茶。那边夜里相对安静,适合休息。但牧丁鸟这事被牵出来之后,他又觉得那边太安静了,反倒不放心起来,改在酒城最繁华的商业地带订了一间。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走在福利院的前院里。 那些来帮忙的年轻此时刚歇下,一边松动着筋骨一边闲聊着准备回家。 约书亚·达勒一看燕绥之和顾晏,就小跑过来。原本还挠着头有些扭捏,一听乔说酒店,当即眼睛一亮,“你们是要住在双月街吗?” “对。”顾晏点了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双月街的话,离我们就近多了……”约书亚·达勒道,“吉蒂祖母想邀请你们吃饭,可以吗?” “吉蒂祖母?”燕绥之跟顾晏对视一眼,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儿意思,“你是说住在你隔壁的吉蒂·贝尔女士?” 约书亚·达勒点了点头,“嗯,就是她。” 燕绥之挑眉,“你很厉害嘛,这就给自己拐了个奶奶?” “什么叫拐!”约书亚·达勒麦色的脸涨红了,瞪了燕绥之一眼。 有些日子不见,燕绥之依然能把这小鬼弄得脸红脖子粗。 约书亚·达勒眼看着自己说不过,撂下一句:“你们等等。” 他转头跑到大门外,连拖带拽地拉过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比他略大几岁的男生,但在燕绥之他们眼里,依然是小鬼。 “你来说。”约书亚把那个男生往众人面前一怼,自己站到旁边当了监工。 “呃……我是切斯特,上次见过的。”那个男生一见燕绥之就满脸愧疚,“那个……你的腿还好吗?” 燕绥之:“挺好的,要不让它跟你打个招呼?” 切斯特:“……” 顾晏:“……” 一听某人又开始不说人话,顾晏开口道:“吉蒂·贝尔女士身体怎么样了?” 切斯特从脸红脖子粗二号的境地里解脱出来,立刻道:“没事了。很早就恢复了,现在身体非常健康。” 顾晏点了点头。 “是这样。”切斯特说,“约书亚告诉我你们来了,我又跟吉蒂祖母说了,她让我务必来请你们一起吃晚餐。作为上次我……泼水的赔礼,以及案子的谢礼。” 一看燕绥之他们有婉拒的意思,约书亚·达勒又补充道:“今晚切斯特能不能进门睡觉,就看这顿晚餐了。” …… 到了吉蒂·贝尔家,他们发现变化挺大。 原本隔在约书亚和吉蒂家之间的墙被凿开了,立了一扇可直通两边的门,相当于把两个屋子并成了一个。 这位受过伤害,住过院的老太太善心未改,把同样因为案子遭罪的兄妹俩纳进了自己的羽翼之下,给了他们一个可以依赖的长辈和一个家。 不过即便合并了,这个屋子也依然不大,餐桌是老式的小长桌,勉勉强强能安排下所有人。 不论是燕绥之、顾晏还是乔或柯谨,个头都不低,坐下的时候稍稍有些挤。 这样的用餐体验,对燕绥之他们来说几乎从来没有过,唯一有这种体验的是柯谨。他小时候在孤儿院就体会过这种挤挤攘攘的氛围,胳膊蹭着胳膊,有时候都放不下两只手。不过他们有一个异常温柔有趣的阿姨在照顾他们,所以那段日子对他而言不算太过灰暗,甚至偶尔还有些怀念。 当然,这些都只是乔和顾晏他们曾经听柯谨说的。 听的时候,乔其实不太能理解那种人挤人还开心的心理。但现在,他们正胳膊挤胳膊地坐着,每个人居然都感觉还不错。 约书亚·达勒的妹妹罗希一看到燕绥之和顾晏,就笑眯了眼睛。 这小姑娘扒在门边也不进来,冲他们笑完扭头就跑。过了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冲进屋,往燕绥之的手心里塞了两颗糖,接着给顾晏也塞了两颗。 她对乔和柯谨很陌生,放在以往根本不会搭理。但这次她却破天荒地也给他们塞了糖。 约书亚·达勒评价:“小姑娘乐疯了。” 这种属于孩子的最直接最纯粹的善意,谁都拒绝不了。 不过罗希给柯谨塞糖的时候,其他人还是悄悄捏了把汗。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很容易把柯谨从自己的世界里惊出来,从而引发情绪失控。 柯谨盯着手心的糖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剥了其中一颗,含进了嘴里。又过了好一会儿,把另一颗放进了乔的手里。 于是……乔少爷也乐疯了。 撒网(四) 切斯特因为泼水的事,始终对燕绥之饱含愧疚,所以整个晚饭期间,作为主厨,他一直在往燕绥之餐盘里堆最好的食物。 而在吉蒂·贝尔老太太眼里,这几位客人都是孩子,尤其是看上去年纪最小的燕绥之。于是她在上点心和水果的时候,又一脸慈爱地往燕绥之餐盘里多拨了一堆。 还有别扭的约书亚·达勒…… 以及纯凑热闹的罗希·达勒。 总之,在这四个人的共同努力之下,燕绥之的餐盘堆得跟山一样,以肉眼估测,大概是他平日食量的三倍。 “……” 盛情难却,燕大教授微笑着拿起餐具,脸都笑绿了。 吉蒂老太太很心疼这些忙忙碌碌的年轻人,总在问顾晏“工作多不多,是不是睡得很少,吃饭按时不按时,身体怎么样?” 老人记性不是很好,偶尔还会重复。 顾晏话不多,但格外有耐心。哪怕是回答过的问题,再问起来,他也依然会像第一次听见一样淡定作答。 而关爱学生的燕大教授,就总会在他抬头回答老太太问题时,偷偷把自己餐盘里的食物往他餐盘里塞,像个兢兢业业的仓鼠搬运工。 一旦老太太停了话题,燕大教授又会不动声色地起个新头。 于是顾晏又被拽着聊,某人又开始悄悄运食物。 起初,顾大律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非常配合地假装看不见。 老实说,他其实很享受这种私下的小动作。 直到某人在这种纵容之下得寸进尺,一脸淡定地把“整座山”挪了过来。 “……” 趁着吉蒂·贝尔他们被乔少爷逗得一片热闹,顾晏抽空看了眼自己的餐盘,默然片刻后,撩起眼皮平静问道:“燕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瞎?” 燕教授支着下巴看他,装了两秒无辜,终于绷不住羊皮,弯着眼睛笑起来。 顾晏认命地拿起了叉子。 …… 从约书亚·达勒家出来的时候还不算太晚,低矮的居民区千户万灯。 从小巷里钻出来,双月街的鼎沸人声和车声就扑面而来。明明只是十几步路的距离,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又互不相干的世界。 就乔少爷本身而言,显然更习惯双月街这种地方。 但他站在街头,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破旧的巷子,咕哝道:“那小鬼家的氛围还真不错,我居然有点舍不得走了。” 其实只是吃了一顿味道很普通的晚餐,聊了些毫无主题的闲话。为了照顾老太太逐渐退化的听力,他们偶尔还需要重复一些句子,刻意提高音量。 但每个人都很放松。 就连柯谨都显得状态不错。 “柯谨好像好一点了,你看,还给了我一颗糖。”乔又美滋滋地抛了抛手里的小东西,第一百八十次显摆着。 “我不是金鱼,记性还行,而且刚好长了眼睛。”顾大律师一边挤兑,一边把他摁进车里,活像把一头傻狍子怼进笼子。 车门嘭地一声关上,乔从半开的车窗里探出头,“你俩不上车?” “我们转一会儿。”顾晏顿了顿,又瘫着脸补充道,“消消食。” 乔一个没忍住笑出来,扒着车窗说:“你也有今天。” “……” 顾晏面无表情地替他按了启动键,把他跟柯谨一起轰走了。 乔安排的住处就在双月街另一头,靠近一片河滩,其实很近,沿着笔直的双月街走过去,五分钟就能到。顾晏却绕了个大圈子,挑了一条沿河路。 比起双月街,这条绕路的沿河行人道就显得冷清很多。除了几对零星的年轻情侣有点闲情逸致绕河散步,还相隔甚远,长长的行人道就再没什么人影了。 燕绥之走了几步,忽地朝顾晏伸出手,掌心朝上,瘦长好看的手指微曲着,像个优雅的邀请。 顾晏挑起眉。 “据说手上有个穴位,按一按能助消化。”燕绥之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试试。” 某些教授曾经说过自己对穴位一窍不通,信他就有鬼了。 顾晏两手插着兜,垂眸看着那个邀请,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手指相扣。 酒城的冬意很深,好在河边没什么风,倒也不冷。 两人散着步,也不急着回酒店。 “之前在福利院,你的状态有点反常。”顾晏说,“老院长在说那个财团的时候,你走神了很多次。” “那么明显?我走神向来藏得很好。” “谁给你的错觉?”顾晏牵着人的手很暖,说话却依然毫不客气。 燕绥之不满地“啧”了一声。 “老院长的话有什么问题?”顾晏问。 燕绥之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只是……想从那个财团背后的人手里拿到信息,可能有点困难。” “怎么?” “因为那两个匿名的合作者之一,已经不在世了。”燕绥之道,“另一个信息太少,有点难查。” 已经不在世了? 顾晏还没从他笃定的话语中反应过来,智能机就震响了。 来通讯人正是老院长,他来告知顾晏,他已经从朋友那边得到了回复,弄到了一部分匿名者的文件材料,正在给顾晏发过来。 传送的效率很高,通讯刚挂,打包文件的界面就跳了出来。 顾晏朝燕绥之看了一眼,直接点了进去。 他的智能机屏幕对燕绥之设置了分享,所以显示了什么两个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老院长传过来的文件不算少,大约有十来份,大部分是资金确收函的反馈,还有一部分是感谢函,以及两份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阳光账单。 文件里附有老院长的信息: -关于匿名者的信息,大部分是涉密的。这是我能弄到的极限了,希望能给你们提供一点儿帮助。另外,对于那位被你们称为“清道夫”的人,我很抱歉,毕竟他曾经在我的监护下成长过。 顾晏把文件一一展开,正如老院长之前所说的,匿名者对自己的身份信息一直保护得很好。这部分文件里,涉及他们的部分其实只有末尾的签名。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老院长那句“很……嗯的签名”是什么意思。 第一份是资金确收函反馈,签名的地方有两个明显的笔迹,签的内容是: 人&人人 第二份是感谢函反馈: 某&某某 第三份: 谁&不知道谁 第四份: 老朋友&小朋友 第五份: x&y 第六…… 顾大律师默默收了一下屏幕,简直要看不下去了。 单从签名上来看,匿名的两家都没把这个当成什么,也是真的不想留什么信息,每一次签名都像是开玩笑一样。看得人哭笑不得,万分无奈。 顾晏揉了揉眉心,又重新把屏幕摊开。 令他意外的是,后面的文件签名终于发生了明显变化—— 从两个变成了一个,而且签名内容变正经了,签的是那两家联合搞出的虚拟财团名称。直接以财团名代表两家。 文件是按年份排列的,双份签名的是早期,横跨了几年时间,单签的则是后期。 顾晏注意到了第一次开始出现单签的年份,如果是以前,他对这个年份并不敏感。但现在不同,他看见这个年份就会下意识想起来,这是燕绥之父母过世的第二年。 顾晏拿着那份文件,盯着年份看了几秒,抬起头,“其中一方是——” 燕绥之:“我父母。” “你很早就查过?”顾晏问。 燕绥之摇了摇头,他把前几分双签的文件拉到面前,“其实还是有一点信息的。” 他指着第一份的“人人”说,“林先生及卢女士,两个人。” 又指着“某某”说:“依然是林先生和卢女士。还有这个‘不知道谁’,也是他们。不过我第一次见到这类文件其实很早——” 燕绥之指着第四份的“小朋友”,说:“他们签这份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具体做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好像是找我父亲问什么事,所以进了书房。他们说‘来得挺及时,正巧不知道签什么’。” “我对这个签名内容印象深刻,也多亏了有这个印象,所以成年后查起来方便很多。”燕绥之抖了抖仿真纸页,道:“如果用笔迹库来找,那估计一辈子找不到,因为我父亲是用左手写的。” 他又扫了一眼那些签名,道:“是不是写得挺丑的?” 顾晏却注意到了另一点,“你给福利院捐款签的y……” 燕绥之笑了一下,“不是‘燕’的简写。其实是想延续我父母的签名,在别的地方还用过人人和某某,以及鬼知道是谁。只不过y有点巧而已。” 他顿了顿又说:“老院长给你发来的这些,跟我当初拿到的差不多,略多几份吧。但你也看到了,信息很有限。我父亲会用不常用的手写,对方也会,笔迹库我很早就对比过,没有结果。” 撒网(五) 其实笔迹这点不用燕绥之说,顾晏也知道,肯定对比不出来。 否则酒城政府一定第一个查出来对方是谁,毕竟那一届的政府人员很多都栽在乱用资金上,更别提被牵扯到的利益受损的其他人。 总会有人对此怀恨在心。 这么看来,匿名者把自己的信息保护得这么好,也是有先见之明的。 “过会儿回去把这些给乔看看。”燕绥之说,“看看他有没有别的路径。” “嗯。” 笔迹对比这种事对燕绥之和顾晏而言不是什么难事。但乔那边人脉更杂一些,广撒网,也许能捞到些其他信息。 两人沿河而行,路灯在两人身后拉下长长的影子。 顾晏突然说道:“你不喜欢酒城就是因为这个?” 燕绥之一愣:“什么?” “你父母。”顾晏收起屏幕,“他们给酒城投了那么多钱,却得到了那样的结果。” 明明是善款,却被花在了阴暗肮脏的地方。 燕绥之摇了一下头,“其实没有,那只是一部分人干出来的昏事,不至于让整个酒城来背。” 顾晏:“那是为什么?” 燕绥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因为真的馊。” 顾晏:“……” “你知道让一个嗅觉味觉极其灵敏的人站在这座星球上,需要做多久的心理建设么?这是还好今晚没什么风,否则吹过来我都得屏住呼吸,那些街道和墙角,看一眼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燕绥之上上下下挑剔完,又道:“幸好你挑了这条路,至少干净。如果是其他什么街道,那我可能会拉着你狂奔回去。” “……” 顾晏顺着他的描述想象了一下,画面令人沉醉。 “你这么嫌弃酒城,捐起钱来怎么总不忘这里。” 事实上不止是不忘这里,燕绥之对云草福利院简直有偏爱了,哪怕关闭了一阵子,遗产分配的时候依然不忘给它留一份。 顾晏想了想,二十岁的燕绥之捏着鼻子绷着脸,却还要往这边的福利院跑,那场景倒是……挺有意思的。 “馊又不犯法。”燕绥之道,“而且,你如果多跟老院长聊几句就会知道,云草这个名字是从那我父母和另一位匿名者那里得来的。我第一次去福利院的时候,他跟我聊天说起来过,福利院最初有雏形的时候他收到了两方的祝贺邮件,顺势讨论了一下,最终采用了这个名字。” 云草虽然叫草,实际是一种花。幼苗的时候很不起眼,但成活率高,怎么移植挪动都不会有事。等到长成盛开的时候,每一朵花边都泛着烟丝金,像被阳光镶了边的流云朝霞,灿烂极了。 它的花语是永怀希望。 · 这条沿河行人道蜿蜒的尽头,就是酒店前的河滩。 燕绥之和顾晏散着步走到那里时,刚巧碰上了赶来的劳拉。 她看起来刚从车上下来,手边放着行李箱,“诶?你们在外面啊?乔和柯谨呢?” “他们在酒店里。”顾晏道,“你这么早就到了?我以为要临近半夜。” 劳拉刚要张口说点什么,目光却落在了两人的手上。 她的表情看上去活像一脚踩了鬼,她眨了半天眼睛,终于忍不住暴露学生时代的本性,一点儿也不稳重地说:“哎呦我的妈!” 燕绥之顺嘴安抚道:“不敢当。” 劳拉:“……” 顾晏:“……” 他头疼。 “上去再说。”顾晏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跟燕绥之一起过去,把劳拉的行李箱和包拿上了。 乔少爷一直有个癖好,跟朋友一起出行就爱订大间的别墅或者整层的套间,他喜欢所有人住在一幢房子分享餐厅厨房的感觉。再不济房子之间也要有连廊相通。 用他的话来说,是小时候住的房子太大太空,家里人太少导致的。 所以这一次的酒店依然是别墅式的,顾晏和燕绥之安排在二层,劳拉在三层。 进门之后,劳拉就被乔和柯谨转移了注意力,走过去给了两位朋友一个安慰的拥抱。 “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劳拉说,“你们查了么?” 柯谨被抱得很茫然,虽然吉蒂·贝尔家的氛围让他心情不错,但他依然被困在某层茧中,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抱着拍了两下。 劳拉撤开之后,他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就转头径直走到了客厅角落,找了个单人沙发窝了起来,安安静静地看着一盏落地灯。 他坐下之后,其他人也顺势跟了过去,陆续在沙发坐下来。 酒城相对简易的电子服务生哔哔了两下,自动去接了几杯热咖啡送了过来。 劳拉他们这些常年跟各种案子证据打交道的人总是比较敏感,不是很喜欢这种电子服务生,因为很难说它们会不会被植入什么监控监听程序。 乔习惯性地关了电子服务生,才冲劳拉说:“找了不少朋友,正在查,这几天应该陆陆续续会有一些结果,先等着吧。对了,你怎么到得这么早?” 劳拉被这句话提醒了,竖起手指神秘兮兮地道:“因为我蹭了一趟很特别的运输机。” “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劳拉道,“我接到你的通讯之后想尽早过来,就联系了一个搞星际运输的朋友,他总能联系到时间合适的私人飞梭顺风载我一程。但是今天……你猜怎么着?德卡马的私人星际航道都被悄悄占用了。” “占用?”乔疑惑道:“我下午联系港口的人时,还没这消息呢。” “就是晚上的事。我最初联系的时候也没这问题,我都到港口了,才临时告诉我要调整。”劳拉道,“一般来说,德卡马那么大的港口,每天都会有私人飞梭机往来的。今晚却一班都没有,是不是很奇怪?” “确实。” “所以啊,我觉得很奇怪。”劳拉说,“刚巧下午听到一些风声,克里夫家大批量运输机进港,再加上你跟我说的柯谨那事,我就阴谋论地多长了个心眼,进闸之后,使了点小聪明,进了私航接驳口那边。”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发现,其实是有飞梭机离港靠港的。”劳拉说,“我琢磨了一下,明明有却对外说没有,这意味着有什么不想为人所知的事情。我就干脆混进了一班途径酒城的。” “你什么?”听着的三人几乎同时发问。 “混进了其中一班啊。”劳拉道,“不相信我的技术吗?” 顾晏捏了捏眉心:“劳拉小姐,你知道什么叫危险么?” 乔抹了把脸:“她什么时候知道过。” 劳拉:“啧——你们怎么这样?” “那你认为我们会怎么样?夸你胆真大吗?”乔一脸蛋疼的模样,瞪着劳拉看了半天,颓然道:“算了瞪不过你,你继续说。” 劳拉这才满意地开口说:“我上的那班飞梭机从外壳就是最常见的私人飞梭,但里面……你们知道的,运输机航行的感觉跟正常飞梭机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一启动我就知道了,那就是运输机套了个假壳。飞梭机上的人很多,而且他们相互之间并不是都认识,要不然我也混不进去。中间有几个人一直在连着通讯,确认航向和到达时间之类的,还提到了他们所运的东西。” “什么东西?”乔说,“私人飞梭体量不大,运输机套个壳起码外观是要像的,那能运什么大东西?” “所以运的不是什么大东西。”劳拉说,“根据我一路观察到的,我分析了一下,他们运的东西应该放在飞梭机的冷却舱,他们用的单位是‘支’,还提到了一些生理反应之类的词,又是冷藏又是支还有那些反应,我总会想到一些针剂药剂之类的东西。” 乔皱起眉,“又是医疗?会跟曼森有关么?同一天,同是医疗用品,不会是单纯的巧合吧?克里夫光明正大帮他运的那批东西里就有药剂。” “对!”劳拉道,“重点来了,在酒城落地的时候,他们卸了一批货下来,我看到是用专门的保险柜装的,十箱左右。我们落地的时候,克里夫家的一般货运机也到了,同时同地,一起出闸。最巧的是,克里夫光明正大运的药剂所用的保险箱,跟私运的那批一模一样。” 克里夫家的货运最有优势的一点,就是货物不用全筛,而是抽查制。 如果,把私运的那些货混进公运的货里,只要保证抽查的都是公运部分,那么整批货物就会被认定为合格。 “所以明白了吧!”劳拉说完,又道:“出闸的时候挺麻烦的,我怕有监听信号之类的,所以没敢给你们拨通讯,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声不吭不让你们去接了吧?” 这位女士是个不怕死的,语气还透着淡淡的骄傲。 燕绥之看着昔日学生,终于还是没忍住:“你能活着坐在这里,真是个奇迹。” 劳拉就坐在他旁边,闻言当即挑了眉看他,然后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模样,伸手就掐了一把燕绥之的脸道:“诶,小实习生,被冰渣子拐了没关系,不要学他那张刻薄嘴。” 她刚收手,就发现冰渣子顾晏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她。 怎么说呢……有点像上坟。 反应最大的是乔。 这位小少爷刚喝进去一口咖啡,不知为什么喷了一地。 撒网(六) “我说错什么了么?”劳拉女士懵着一张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她看向乔,乔被咖啡呛得捶胸顿足,咳得惊天动地,头也不抬地朝她直摇手,然后颤抖着竖了个拇指。 劳拉见他脸红脖子粗,咳得都快背过气去了,也不再难为他,转头看向顾晏。 然后她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噢。” 一声还不够,她又拖长了音调,“噢——”了一声,促狭地冲顾晏道:“我捏他你不高兴啊?醋性这么大?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一面呢?” 顾晏本来想说什么的,闻言似乎是没好气地看了劳拉一会儿,最终瘫着脸冲她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 乔小少爷快咳成肺痨了。 燕大教授的表情从空白变得非常复杂,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着怎么开口双方都能留点面子。 偏偏劳拉这倒霉姑娘挤兑顾晏还不够,又把促狭的目光移到他身上。 “……” 燕绥之默默承受着这种凝视,有点哭笑不得。 “完了,脸上被我捏出红印了。”劳拉好死不死地补了一句。 燕绥之:“……” 算了,拉出去枪毙。 燕绥之收回目光,索性也不说什么了,反正最后要死要活的那个肯定不是他。 他一脸平静地摸了摸侧脸,这种动作由他做起来居然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意味,更像随意的一个小动作,透着一股斯文淡定的气质。 接着他端起了面前的咖啡杯,默默喝了一口,冲劳拉女士道:“我建议你忘记这一幕,为了你好。” 完了完了完了。 终于咳完的乔小少爷死狗一样瘫在沙发上,胸口半死不活地起伏着,他从半睁的眼睛里瞥了燕绥之一眼,又瞥了劳拉一眼,接着被马蜂蜇了一般收回视线,心说现在让公墓给劳拉小姐留个位置还来不来得及。 燕绥之放下咖啡杯,见顾晏瞥眼看着他,忍不住挑起眉道:“我觉得有点亏。” 说完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就伸手捏了一下顾晏的脸,然后满意地翘起嘴角:“这样就平衡了。” 顾晏:“???” 要说亏,这里有比他更亏的人吗? 偏偏浑身是胆的劳拉小姐看见这一幕,自认为被喂了一大口狗粮,撑得慌,遂竖起拇指冲燕绥之道:“生平头一回看见有人敢捏他,小实习生你让我开眼了,勇士。” “……” 真的猛士总是忽略自己。 乔默默捂住了双眼,觉得自己真的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 智能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把高位截瘫的乔少爷震活了。 他抹了一把嘴唇,半死不活地坐起来,点开智能机屏幕,来电的是那个帮忙查进入港记录的朋友。 乔少爷顿时来了精神,他目光一变,狠狠搓了两下脸,点了接通:“喂?有结果了?” 对方道:“算是有一点吧。” “什么叫算是有一点?” 对方说,“搞了几个系统,一部分从后往前搜,一部分从前往后搜,用的是精确筛找,先把柯律师出事那一年的筛完了。我知道你等得心焦,这部分结果先发给你看看,免得耽误你的进度。不过——” 乔一听这种转折就拎起了心,“不过什么?” “我觉得这种筛查方式还是会遗漏很多,把一只鸟儿混进来的方式实在太多了。”通讯那头的朋友试着解释了两句,又放弃道:“算了,你看了结果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知道,有结果就行。”乔点了点头,“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有很多鱼目混珠的方法,不过有信息总比没信息好,查到一点是一点。” “你能这样想当然最好。”对方又交代说:“往前几年还有最近几年的都正在筛查,每查完一年我就给你发一部分,就不一一给你拨通讯了,你记得盯着点,注意查收。” 乔干脆地说:“行,我一直盯着呢,谢了。” 他说得淡定,挂了通讯之后却深吸了几口气。 “怎么说?”顾晏他们都看了过来。 一个通讯彻底岔开了之前的话题,焦点又重新落到了清道夫的身上。 话音刚落。 乔的智能机便“叮”地响了一声。 “来了。”乔盯着蹦出来的界面,道:“他说先搜了柯谨出事那年的进出港记录,有一些东西,已经给我发过来了。我——” 他盯着那个界面看了几秒,呼出一口气,点了拆解。 一长排记录截图和动态图像文件都依次排在了茶几上方。 乔把屏幕切换成共享模式,文件以滚动的形式开始自动播放。 记录显示,当年1月初,德卡马的进港闸口托运单上显示运进一批灰斑雀,总共300只,属性是肉雀,检查方式是筛查。备注上显示是肉雀商贩艾迪·沃特森托运。 然而紧跟在这条记录后面的是图像的精确搜查结果。 影像中,300只食用性灰斑雀挤挤攘攘,关在一个硕大的鸟笼里,看上去雀羽乱飞,非常混乱。但在其中某个瞬间,搜索框在300只灰斑雀中圈定了一只。 那只刚巧在那瞬间露出了一片尾羽,单从那片尾羽就能看出来,那是混在灰斑雀中的牧丁鸟。 众人目光一紧。 正如刚才那位朋友所说,看了记录就知道牧丁鸟查起来其实很不容易,就好比这段影像,如果鸟更多更挤一点,挤到把那只牧丁鸟遮得严严实实,那精确筛查也很难搜出这一段来。 由此可见,遗漏的部分肯定很多。 这段影像之后,紧接着又是一条记录。 记录上显示,这300只灰斑雀进港之后的第二天,有人来提走了这批货。提走的人同样是个肉雀商贩,名叫章玟迪。 “没有李·康纳……”劳拉道。 “再往后看。”燕绥之提醒了一句。 乔闻言立刻朝后翻了翻。 按理来说,牧丁鸟换了环境,不可能长期存活。也就是说,这只牧丁鸟来了,只要不希望它死在德卡马,就一定会在不久之后有相应的出港记录。 但是没有。 第二次记录就已经到了数月之后,这就意味着它出港的那次隐蔽得很好,没能查到。 数月之后的那次记录,是5月中旬,一只动物表演为主的剧团从德卡马港口入境。剧团中魔术表演部分用到的大多是最为常见的灰斑雀,毕竟便宜,而且量多。 牧丁鸟再一次混在了灰斑雀中进入了港口。 经过筛查合格后,又由整个剧团带进了德卡马星球,在好几个区表演停留过。 同样,剧团登记的组员中,依然找不到康纳·李的任何踪迹。 “有查过康纳·李的进出港记录么?”燕绥之说,“很有可能他一直在借助其他人把牧丁鸟带进来。” 好在乔拜托的那位朋友也想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在这两次记录之后,附了一份李·康纳的进出港时间。 意料之中,他在那段时间来来往往有过八次进出港记录,当中有两次跟牧丁鸟的托运时间十分接近,一次相差1天,一次相差3天。 看到这个结果,乔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猜测是一回事,看到图文一点点证实猜测又是另一回事。 他拳头都捏起来了,差点儿砸在茶几上。但瞥眼看见一旁打瞌睡的柯谨,他又及时刹住了手。用极低的声音连着咒骂好几句。 康纳·李就是那位清道夫。 这个猜测基本不会有错。 但最重要的不在于这点,而是在于他之后去了哪里,又变成了什么人,现在身在何处,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筛查这么久,不是为了在这些记录里多看这个名字几眼,而是想让这个人,这个跟很多条人命牵扯了关系的人罪有应得。 但很遗憾…… 这一年的最后一条记录在年底,大约12月左右,这次既不是出港记录也不是进港记录,而是在港口的监控里找到了牧丁鸟的踪迹,跟着浩荡人流飞了一小段距离,停歇在港口的金属闸口柱子顶。 很难通过这段监控查到这只牧丁鸟正跟着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乔拜托的那位朋友效率很高。 大约一个小时候就又传来了一份新的结果,附有的信息提示说:系统从两头同时往中间查,这是最近一年的,就从1月到现在为止。 乔满怀着希望点开了文件,却发现里面的东西寥寥无几,总共就只有一次记录和一条影像。 光是看到这可怜巴巴的数量,乔就叹着气靠回沙发。 劳拉也“啧”了一声,明明白白地表现出了失望。 但点开之后,他们就发现了不同。 这次的牧丁鸟进港没有混在大片的灰斑雀里,也没有做什么过多的隐蔽,只是由一个人光明正大地以宠物名义带了进来。 携带者的名字叫马库斯·巴德。 紧随其后的影像拍的就是马库斯·巴德提上鸟笼过闸口的瞬间。 无损放大之后,马库斯·巴德的容貌一清二楚。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长相平淡无奇,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点,走在路上瞬间就能淹没在人群里,就是个典型的大众脸。 “就这样的脸,我看三遍都不一定能记住。”乔皱着眉咕哝,“故意的吧。” 影像中的马库斯·巴德看起来心情一般,总去摸自己的侧脸和脖子,就像不习惯或是不舒服一样。不过他倒是很照顾鸟儿的感受,刚审核完,他就打开了鸟笼。 牧丁鸟扑棱了两下翅膀,从笼子里飞出来,绕着他盘旋了两圈,先是停在他肩头蹭了蹭他的脸颊,似乎是跟他打个招呼,接着便飞高飞远了。 乔咬着舌尖看完这段影像,转头就开始用这张大众脸精确搜索全网图像。 可惜在公共网络能搜到的各个角落,这个名叫马库斯·巴德的男人存在感也极低,根本没有他什么信息。 “再等等。”乔说,“等我朋友再多提供一些,我一起找媒体的朋友帮忙搜。” 劳拉却说:“媒体那边能搞到的其实也有限,他们顶多能把已发布的,还有虽然没发布但向上级提交过的那些报道及影像找出来。还有很多不会发上网络或者不准备发上网络的,他们就找不到了。” 乔又道:“那再找找档案系统的人吧……” 他说完,自己又无奈道,“但档案系统的同样有限制。” 倒是顾晏,突然想起什么般看向燕绥之,“说到没有发上网络的……你记得那两位记者么?” “本奇和赫西?”燕绥之了然地点了点头,“差点儿忘了这两位,上次在天琴星,我们从他们两位的相机里收了不少东西,试试看?” 匿名者(一) 他们总是下意识去筛查本奇主动给他们的那部分照片,却忘了其实智能机里早就存了另一部分。 刚巧是本奇和赫西两人近一两年拍摄的内容。 如果这位带着牧丁鸟的马库斯·巴德不是单纯的巧合,而是清道夫的又一重身份,那么他来德卡马一定有他的目的。也许本奇和赫西拍摄过的某个事件现场会出现他的身影。 没准马库斯·巴德现在依然顶着这张平淡无奇的脸呢。 那他们查起来就容易多了。 燕绥之在智能机里翻到了当初备份的那部分照片,以马库斯·巴德的脸为搜索源,进行了精细筛查。 搜索界面运转了几秒钟,很遗憾,给出来的是一片空白—— 没有相符合的结果。 乔刚刚冒头的一点儿希望就被彻底打散了。 “牧丁鸟呢?”乔又问,“你们搜过么?” 燕绥之又以牧丁鸟为搜索源,把这部分照片筛了一遍,结果依旧—— 还是一片空白。 这一晚上,他们的好运气似乎就已经用尽了。 之后不论是那位负责查进出港记录的朋友,还是他们自己,都没能再翻出什么更有用的信息来。 好像再一次碰到了瓶颈。 就连天气都格外配合,当天夜里,酒城就变了天,第二天清早,大雪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众人起床的时候,外面一片莽莽,雪密得像雾,偏偏酒城的环境总是脏兮兮的,就连雪雾都显得有些灰黄,能见度低极了。 起来晨练的乔少爷本想开窗透个气,结果遥控一按,八方来风,瞬间就把人吹成了傻鸟。 他给柯谨裹了两层毛毯,又给自己裹了一层,挺尸在餐桌旁瑟瑟发抖。 直到劳拉女士裹着大披肩下楼,老远就冲燕绥之打了个招呼,“早啊。” 一看见劳拉对上燕绥之,冻成傻鸟高位截瘫的乔少爷瞬间来了精神,像个诈尸的木乃伊。 燕绥之早上起来有点低血糖,起床气很重,反应也比平日要慢一些,甚至没听见劳拉在跟他打招呼。 他站在酒店送来的餐车旁挽着衬衫袖口挑挑拣拣,找想吃的早餐。 这人挑食很严重,哪怕脸上都没了血色,依旧倔强地把餐点看了个遍。 劳拉见他毫无回应,有些纳闷地走过来,一看就吓了一跳:“我的老天你脸怎么白成这样,低血糖?别挑了先吃两口垫着。” 燕绥之敷衍地嗯了一声,行动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哎……”劳拉叹了口气,大姐姐的脾气又上来了,“顾呢?你管不管啦?不管我给他塞吃的啦!” 木乃伊乔站起来了,连忙道:“别!劳拉小姐!我劝你别,你让他挑吧。” 说话间,顾晏已经来了,他手里拿着一碗刚洗好的甜桑,二话不说先往燕绥之嘴里填了一颗,“你不是说要再睡一会,怎么又起来了?” 燕绥之睨了甜桑一眼,老老实实把嘴里的吃完咽下去,又喝了一口温水,才道:“想起点东西,就下来了。” 有了东西打底,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 他又喝了两口温水,这才回想起刚才劳拉操碎的心,转头冲那姑娘道:“谢谢,别管我了,你挑点早餐吃吧。” 劳拉看着他脸色恢复正常,这才松了口气,冲顾晏道:“你的这位小朋友可真吓人。” 小朋友…… 顾晏:“……” 燕绥之一脸牙疼。 乔用毯子把自己的脸捂上了,只露了两只眼睛。 然而勇士劳拉在新的一天依然没能觉察出哪里不对,她逗完人就自顾自地拿了一份甜点和一杯红茶,走向了餐桌,完全没看到身后顾晏和燕绥之的表情,只注意到了乔。 而乔少爷在这位女士心里的形象一贯有点二傻子,所以她见怪不怪。 “对了,小实习——”劳拉说了一半,又打住,“算了,总叫实习生也挺见外的,搞得好像谁都是你老师似的。你被顾拐到手了,那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喊我姐姐就好,我喜欢亲近一点的称呼,显得关系好。” “……” 乔又拉了拉毯子,把眼睛也一起蒙上了。 劳拉说:“那我叫你什么好呢?” 劳拉女士其实是个很贴心的人,确定称呼前还会征求一下对方的偏好,毕竟有的人在称呼上就是有怪癖。比如挺尸的乔小少爷,就不喜欢别人喊他埃韦思先生。 “你喜欢别人怎么称呼你?”劳拉问。 燕大教授又吃了一颗甜桑,然后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手指,喝着温水冲劳拉道:“随意。燕绥之就可以。” 劳拉:“哦。” 两秒后,劳拉活像见了鬼似的,猛地扭过头来,“你说叫什么就可以?????” 那一瞬间,乔怀疑她的脑袋会因为转动的力度太大,动作太猛,而就此掉下来。 好了,公墓估计是来不及订了。 乔小少爷如是想。 匿名者(二) 人嘛,在关键时刻总有些潜意识的鸵鸟行为。 劳拉女士就很典型。 她双眼瞪得溜圆,盯着燕绥之看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出声疑问道:“你在故意吓我是不是?” 惊吓过度,她连嗓子都劈了,声音显得非常轻细。 “你——”她清了清喉咙,把嗓音压住,让自己在气势上显得不那么虚,“是不是因为昨晚我不打招呼就掐了你,又逗了你那么多回,所以你现在开始逗我了?” 这个逻辑好像是成立的。 劳拉女士越说越觉得有可能,成功给自己打了一剂强心针,脸色渐渐好了一些。 燕绥之:“……” 他都对劳拉说了,希望她忘记昨天那一幕,结果这倒霉姑娘今天非要再提一次。 不是在作死,就是飞奔在作死路上,一天还比一天强。这确实是劳拉能干出来的事。 燕院长佩服地点了点头。 肢体语言博大精深,可怜的劳拉小姐理解错了点头的意思。 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是吧?是故意吓我的吧,我就说嘛……但我不得不承认你吓得很成功。我刚才心脏都停跳了!” “手心现在都是汗。”劳拉摊出自己两只爪子展示了一下,确实亮晶晶的。 卖惨卖得有凭有据,燕绥之都有点不忍心了。 他走到餐桌边,把杯子随意一搁,拉开面前那把椅子正对劳拉坐下来。 他在思索怎么说才能更委婉一点,对这姑娘的冲击能更小一点。 但作死小能手劳拉根本不给机会—— 她抽了张除菌纸擦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又瞄了燕绥之两眼:“好了,吓也吓过了,场子也找回来了。现在不开玩笑,我该叫你什么?” 燕绥之两手交握着搁在桌面上,闻言点了点头,“好,不开玩笑。” 他想了想,道:“全名你可能也叫不出口,或者就按照你以前的习惯,老师或者教授,随意。” “……………………” 燕大教授已经用了最温和的语气,但依然没用。 从静止的状态来看,劳拉女士的心脏可能又停跳了。 顾晏也拉开了一把椅子,在燕绥之身边坐下,语气平静地补充一句:“老师不行,喊教授吧。” “……” 燕绥之没好气地看向他。 乔也终于扒开了毯子,坐正身体干咳一声道:“或者跟我一样叫院长。” 他们的反应彻底证实了燕绥之的身份。 场面一度变得令人窒息。 从劳拉女士的脸色来看—— 看不了了。劳拉女士已经撅过去,彻底凉了。 凉了不到五秒,她又猛地炸了尸。 “不是,等等!你干什么去?”乔离她最近,眼疾手快抓住她。 劳拉:“找绳子。” “找绳子?”乔少爷满脸不解,“你找绳子干什么?” 劳拉:“上吊。” 乔:“……” 他突然觉得跪在跑步机前也没什么丢脸的,看,还有要表演自杀的呢。 “别闹。”乔大少爷作为朋友劝说道,“绳子还得跟酒店要,这里找不到的。再说了,你能往哪吊啊?” 劳拉被他拽得又坐回到椅子上,颓然片刻后伸手揪住了他的毛毯,一把揪过来捂住了自己的脸。 “给你给你。”乔少爷很大度。 劳拉把自己捂在毛毯下,崩溃道:“我都干了什么……不想活了……” 她可能真的不太想活,密不透风把自己裹得像座坟包,一动不动。 燕绥之哭笑不得:“不喘气了?” “不喘了。”劳拉瓮声瓮气地说,“不想露脸。” 乔少爷感慨万分:“多么熟悉的一幕,似曾相识。你们上次看我是不是也这样?” “所以你们什么毛病?”燕绥之没好气地问,“我回想了一下,当年没对你们做过什么吧?” 乔乖乖摆手,违心说:“没有没有。” 顾大律师就很理性:“当面问,你指望能听到什么答案?” 燕绥之“啧”了一声,“问你了么?” 可能因为不止一个丢人的,还有乔这位先驱。 也可能燕绥之的态度平淡又平常,注意力并没有完全放在劳拉身上,恰到好处地照顾了劳拉那点丢人心理。 于是她缓和了一些,瓮声瓮气又开了口:“教授……你真的是教授吗?” “你觉得呢?”燕绥之道。 都喊教授了,还能怎么觉得。 “您没有在那场爆炸中出事是吗?”劳拉又问。 “算是吧。” “墓地也不是真的?” “大概像一般爆炸事故处理的那样,放了一些纪念性的物品吧。” “以后给您发信息不会毫无回音了是吗?” “当然。”燕绥之语气温和。 “冬天的酒会还能继续吗?” “如果你们想聚一聚的话。” “想。”劳拉终于把毯子掀了下来,露出红通通的快哭的眼睛,“特别想。” 她用两只手捂住了眼睛,白皙的手间是发红的鼻尖。 过了半晌,她用力地吸了鼻子,放下手红着眼睛冲燕绥之笑起来,“那真是太好了……” “那就别哭了。”燕绥之抽了一张除菌纸递给她。 匿名者(三) 酒城晨昏周转快,这一天的日暮时分,偏巧是德卡马上午9点整。 联盟医药协会以及各大小网站同时放出一个消息——西浦药业联合曼森集团在各大星球设立了感染治疗点,所有针对感染的治愈及预防药类即刻起公开贩售。 除此以外,那些报道中还提到,治疗点所利用的全部都是废弃老楼及荒地,几乎是一夜之间,旧面换新颜。 虽然是旧楼改造,但里面有齐全的设备,不比任何一人差的就医环境,充足安全的隔离区以及药物研究中心,可以紧跟感染事态发展。 在感染日益严重的情况下,这种消息确实安抚了大批民众,说是振奋人心也不为过。 一时间,各大医院的感染中心手续界面都出现了大规模拥堵—— 需要办理出院或转院的人太多了。 这当中受影响最为严重的恐怕就是春藤医院了。 无论是老狐狸德沃·埃韦思本人,还是在春藤集团中占有极高地位的尤妮斯,这一整天都淹没在各式各样的通讯和紧急会议中。 就连众所周知不干预家族事务的乔小少爷,也被骚扰得够呛。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干预任何家族事务,春藤集团的发展情况他也毫不在意,跟老狐狸更是没有联系,但真正发生动荡的时候,他还是会悬起一颗心。 “就连酒城这边都……”乔叉着腰站在窗前,一脸糟心地跟尤尼斯连着通讯,“你那是没看见,酒城老壶区的人都学会排队了,多吓人啊。曼森兄弟买下来的地比我们之前探到的消息还要多,少说也有三四倍,酒城这边都没放过。我之前对应消息,在电子地图上标记了一下,每个治疗点所辐射的圈子都能相互重叠,几乎没有漏掉的地方。” “可不就是。”尤妮斯没好气道,“德卡马,红石星,赫兰,天琴……全联盟那么多星球,哪个地方不是呢。数量都快赶上春藤了。凌晨起到现在,我的耳扣都没有摘下来过,就算摘下来了耳朵里头也在嗡嗡直响,我都快要对通讯有阴影了。” “需要我做点什么么?”乔斟酌了片刻,还是开口说,“老狐狸怎么说?如果人手不够的话,我这边也能提供一部分。” 这位小少爷虽然志在吃喝享乐,从没有什么过大的野心和过高的目标,但这些年单打独斗下来,还是积攒了一些底子的,关键时刻也能帮上忙。 “不用,你别插手。”尤妮斯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你都不用考虑一下的吗?好歹想了三五秒再说吧。”乔少爷好气又好笑,“我建议你还是去问一下老狐狸吧,别让我听见就行。” “问什么呀?不用问。”尤妮斯说,“他才是最不着急的那个。” “最不着急?”乔扭头看向客厅里硕大的全息屏幕。 从西浦药业和曼森集团出联合公告起,顾晏他们就把全息屏幕定在了专题新闻那块,一直在滚动播放感染治疗中心的情况。 有人直接去附近的治疗中心搞起了现场直播,还有一部分记者则联系各医疗行业大佬做起了采访。这当然少不了德沃·埃韦思。 毕竟医疗行业就属他最大。 乔少爷转头的时候,屏幕正好放到老狐狸德沃·埃韦思的一段视频。 视频拍摄于他们下塌的酒店。 镜头中的德沃·埃韦思先生穿着简单干练的休闲服,手里还拎着球杆包。 他被记者们拦下的时候,表情和语气依然绅士得体,甚至还冲记者们弯了一下嘴角。他表示自己最近身体微恙,正在别墅酒店享受几年都少有一次的假期,顺便调理健康。对于西浦药业和曼森集团联合创立治疗中心的事情,他感到非常欣慰,有这样优秀的始终走在研发前端的同行,他很骄傲。也希望身受感染的病患们早日脱离困扰,恢复健康。 怎么说呢,他从头到尾的表现都很符合一贯形象,无可挑剔,也很有长辈风范。 但媒体朋友们从中解读出了很多信息。比如他说“我很高兴”的时候,笑容只停留在嘴角,净透的护目镜下,灰蓝色的眼睛里毫无笑意。 再比如说,他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散落了两缕下来,眼下有微微的青痕。这说明他睡得不踏实,早上出门也没那么精细,也许是没心情?至少可以看得出几分疲态。 而且身体微恙……怎么就这么巧在这个关头微恙了呢? 总之别说媒体了,连亲儿子都觉得老狐狸在强颜欢笑。 乔把收音范围扩大,让尤妮斯清楚地听见这段访问内容,然后道:“你确定老狐狸不着急?” 尤妮斯哼了一声,没好气道:“那我就问你,你见过爸大清早出门运动么?” “没有。” “那不就得啦!”尤妮斯说,“他特地把自己送到那帮记者面前让他们采访的,还真以为是半路被拦住的呀?” “那他头发——” “出门前我亲眼看到他自己撩了两绺下来。” 乔:“……黑眼圈呢?” “我跟他面对面吃早餐的时候,他还没有那东西。” 乔:“……眼睛里的红血丝呢?” 血丝其实不算多,但在灰蓝的眸色衬托下显得格外明显,那三分疲态起码有两分显露在这里。 “谁知道呢,揉的吧。” “……”乔少爷沉默两秒,终于还是没忍住,“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想翻白眼。” 尤妮斯呵呵一声,“翻吧,我都翻一个早上了。” “所以老狐狸现在根本不着急,那些样子是装出来故意给媒体看的?” 尤妮斯想了想道:“我理解的是这样。不过你要知道,给媒体看就意味着给所有人都看了。” 当然也包括他真正针对的人。 “所以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乔问,“你在处理那些随之而来的麻烦吗?还是安抚高层?” 被尤妮斯这么一搅和,他那点担心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但还是免不了多问一句。 “之前到时忙得脚不沾地的,处理了一部分。”尤妮斯没好气地说,“现在闲下来了。” “怎么,这就处理完了?”乔一脸诧异,“我以为那帮子元老大爷们要排着队去你办公室表演呕血三升和以头抢柱呢。” “怎么可能处理完。”尤妮斯说,“但那些事情已经全部移到老狐……爸自己手里了,我被架空了。” 乔掏了掏耳朵,“你被什么?” “架空夺权。”尤妮斯说,“不明白吗?原本在我手里的事情,现在全部是爸亲手处理了。” “他要干什么?”乔突然有点紧张。 “不知道。”尤妮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百无聊赖,“我现在出不去办公室,正窝在沙发床里看小时候存档的家庭视频思考人生。” 乔:“……” 德卡马法旺区别墅酒店里,尤妮斯上半身穿着精致稳重的定制套装,为了应付之前频繁的视频会议,脚上却穿着毛茸茸的拖鞋。 自从被“夺权”后,她更是把拖鞋都脱了,盘腿坐在沙发床上。 这可能是她这些年来最不管形象也最放松的一刻。 她耳朵上戴着耳扣,怀里搂着抱枕,沙发床前面的空地上,全息屏幕一个接一个的自动播放着家庭录影。 正在播放的是她六岁时候的一段影像,起初镜头很晃。 德沃·埃韦思的声音像背景音一般响起来,“以后你就可以这样,把自己想记住的事情记录下来。” 那是将近50年前的德沃·埃韦思在教她怎么录视频日记。 尤妮斯轻轻“啊”了一声。 那头的傻弟弟乔以为又出了什么事,紧张兮兮的问道:“怎么了?” “哦没有。”尤妮斯说,“只是突然想起来,录视频日记这个习惯还是爸培养的……如果不是又看到这个,我已经忘了。” 感谢这个习惯,让她在不知不觉的遗忘之后,还能有机会重新记起一些琐事。 “是吗?没听说过,你在看什么时候的视频?”乔顺着话问道。 “随便看看,缅怀一下宠着我的爸爸。”尤妮斯说,“他那时候会跟我比赛背书,抓着我的手纠正我的握笔姿势,还能给我表演左右手同时写字画画呢……万万没想到还有夺我权的一天。” 乔:“……尤妮斯女士,别装惨了。” 尤妮斯笑了一下。 全息影像里,6岁的尤妮斯头发还不是很长,在脑袋顶扎了个揪。 “这么拍吗?那我要拍我画画。”稚气的声音在她自己听来有点儿微微的尴尬。 这位女士看当年的自己也是一副“瞧这傻子”的心态。 影像里的尤妮斯以极其不标准的姿势伏办公桌上,被陡然入镜的德沃·埃韦思半真不假地批评了一句。 他捏着尤妮斯脑袋顶的揪,把她往上提了提,“抬头,你这样以后要换眼珠的。” “我不怕。”尤妮斯哼哼。 德沃·埃韦思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怎么。 被批了几次,尤妮斯有点不耐烦,丢了笔趴在桌上不想画了。 德沃·埃韦思淡定地欣赏了一会儿她撒泼的姿态,“来,咱们比个赛。” 一听比赛,尤妮斯来了精神,“比什么?” “左右开弓。”德沃·埃韦思说着,一手拿了一支笔。 …… 酒城的暴雪依然在下,但这并不妨碍受感染的人蜂拥进新成立的治疗中心。 热闹程度堪比声名最盛时候的春藤医院。 其中最近的一家就位于双月街和棚户区之间的交叉点。 燕绥之原本是打算去就近的那家春藤医院查一些事情,关于那位带着牧丁鸟出现的马库斯·巴德先生,他们想到了新的搜找方式。 但在路过治疗中心的时候,还是被人群吸引了注意力。 “进去看看?”燕绥之朝大门偏了偏头。 劳拉从早上得知燕绥之的身份起,就一直很老实,老实得反应都慢了几拍。平日里泼辣和爱逗人的劲儿都收敛起来,显得前所未有的乖巧。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捂在口罩后闷声闷气地点头,举着的伞都跟着点了点,“可以可以,去看看。” 反正她这一天就没有说过不可以。 燕绥之征求完她的意见,又看向顾晏。 他带着口罩挡住了口鼻,为了挡风雪又戴上了护目镜,漂亮的眼睛被镜片镀上了一层光。 这就会让人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放在他的眼睛上。 比如顾晏。 顾大律师目光落在他的眼睛旁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没有立刻答话。 “发什么呆?”燕绥之伸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我难得民主一回征求个意见,你还不配合?” “等下。”顾晏把伞往旁边斜了一些,突然伸出拇指在他眼尾抹了一下。 “怎么?”燕绥之半真不假道,“啊,如果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就别说了,留点面子。” 顾晏又摩挲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拇指道,“不是,那颗痣重新出来了。” “是么?”燕绥之也伸手摸了一下,其实根本摸不出什么,“很明显?我怎么没注意。” “很淡。”顾晏说,“不过昨天晚上还没有。” “确定?” 顾晏很笃定,“昨晚有的话,我不可能看不见。” 也是…… 燕绥之想起晚上胡闹起来时顾晏的一切亲昵举动,抵着鼻尖咳了一声:“可能快到时间了吧,不过林医生不是说最后一段时间几乎没变化,直到最后才会突变么?” “所以有点奇怪。”顾晏道,“联系林医生问一下吧。” 正说着话,顾晏的智能机震动起来。 “谁啊?”燕绥之问。 顾晏调出屏幕看了一眼,“乔。” “乔?”燕绥之愣了一下,“酒店有什么事吗?还是催我们回去?” 顾晏接通了通讯。 乔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来,“顾?之前那个匿名者的签名文件发我一份!”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紧绷,说不上是紧张还是在抑制激动。 “好,怎么了?”顾晏问。 “我姐!”乔说,“我刚才跟她连通讯的时候她在看家庭视频,顺手把全息屏幕给我共享了一下,我看见了一样东西!我怀疑——” 乔顿了一下,“算了,我先确认一下再说!” 他说完就挂断了。 顾晏跟燕绥之对视一眼,把文件包发过去。 “有线索了?”燕绥之瞬间明白。 顾晏:“等他确认了再看。走吧,进去再说。” 他说着跟燕绥之一前一后往治疗中心走,又转头照顾了一下劳拉。 也亏得他们照应了一下。 因为劳拉女士不知为什么突然陷入了恍惚,抬脚就踏空了一节台阶,咔哒一声扭断了自己的高跟鞋。 “小心——”走在她前面的顾晏一手还在摘耳扣,另一只手及时扶了她一把。 “怎么了?”燕绥之闻声转头,连忙过来。 劳拉活像踩在高低杠上,抓着顾晏的手臂维持堪堪的平衡。 她像是刚刚被惊回神,看看顾晏又看看燕绥之,嘴唇张张合合。 “别学鱼,想说什么?”燕绥之撑住她另一只胳膊。 “不是……我就是刚意识到……”劳拉顶着一张被雷劈过的脸说,“你们在一起啦????” 顾大律师默然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道:“小姐,一天了。” 燕绥之叹了口气,要笑不笑地夸了她一句:“你反应可真快啊小姑娘。” 匿名者(四) 事实证明,他们选择进治疗中心看一眼的决定无比正确。 酒城的这家感染治疗中心,跟各个星球上一夕之间出现的其他治疗中心大体一致。 都是一幢独立的堡垒式圆形建筑,玻璃罩顶之下,数个柱形大楼错落分布。 门诊、急诊以及药剂区都在一起,普通的住院部也有长廊跟它们相连。 但有两个区域例外。 一个是隔离区,一个是药物研究中心。 隔离区的出入口控制非常严格,并不是走两步台阶或者穿过一个长廊就能够进去。 而药物研究中心则位于隔离区后面,想要进入研究中心,必须先穿过隔离区。 燕绥之他们就被拦了下来。 “你们有手牌吗?”守在隔离区门口的白大褂提醒了一句,“这里是隔离区,不能乱进。” 今天是治疗中心正式开放的第一天,中心内的秩序非常混乱,到处都是找不着北的人。 引路机器人都忙不过来,烧了好几台,不得不在各处安排点工作人员作辅助。 相同的混乱状况如果在德卡马或是红石星,总能被很好解决,但酒城就逊色太多。 也正是如此,燕绥之他们才想利用一下。 没想到这里管理不善,隔离区的人却很警惕。 劳拉下意识给自己找了个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哦没有,我只是来扔个鞋跟。” 她说着就往隔离区大门旁的垃圾处理箱拐。 白大褂一愣,“扔什么?” 劳拉无所畏惧地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那赫然就是两根长而细的高跟鞋跟。 白大褂:“????” “门口的台阶太滑,我差点把嘴巴摔撕了,断了一边鞋跟,我就干脆把另一边也掰断了。”劳拉女士解释说。 “……”白大褂用一种佩服的眼神打量了劳拉一番,“很抱歉,雪太大了,我会通知他们处理一下门口。” 劳拉扔鞋跟的时候,燕绥之已经走到白大褂面前跟他聊起来了:“进隔离区要手牌?什么手牌?” 白大褂指了指顶头的标牌,天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做这种提醒动作,语气里满是无奈,“这边住着的都是传染性格外强并且暂时无法治愈的人,肯定不能自由开放。如果是家属的话,需要去前面做身份验证,档案通过可以领一个通行手牌,当天用当天报废。” 燕绥之朝远处的登记验证台望了一眼,“如果不是家属而是同事朋友呢?” 这就不是什么家族档案能验证的了。 白大褂很有耐心:“哦,那去那边,看见那个牌子没?报一下你们要探望的病患的诊疗号就行。” 他指了指十米开外的一个登记台,还好心冲那边的同事喊了一声:“刘,这边三位朋友要拿手牌。” 刘:“哦——好的,到这边来!” “……” 这两位工作人员自作主张地把来客架上虎背,这下倒好,不登记都不行,扭头就走更显得奇怪。 燕绥之冲白大褂微笑了一下,三人转头往登记台走。 劳拉压低了声音:“啊……我真是谢谢他了,我们上哪儿编个诊疗号给他。” 顾晏淡定地开了口:“ms56224807。” 劳拉:“????” “刚才路过挂诊仪,有位先生正被哄着进隔离区,顺便扫了一眼。”顾晏说。 燕绥之走在最前面不方便回头,背手冲他晃了晃拇指以资鼓励。 劳拉:“……” 这位女士深觉自己回到了梅兹大学在读期间,所有学生都会在教授面前表现表现,半真不假地争个夸奖。唯独顾晏很特别—— 特别容易惹教授生气,以及特别容易被教授惹生气。 他们时常开玩笑说,顾同学没被逐出师门,全靠本质优秀。 现在看来…… 什么生气不生气都踏马是假的,只要关键时刻秀一秀,再怎么冻人都能讨教授喜欢。 就刚才那位被哄进隔离区的患者,他们都看见了,不过一般人注意力都被那位患者跟家属之间的争执吸引过去了,满脑子都是什么“交不交车”“耽不耽误挣钱”“打死不进隔离区”之类的玩意儿,谁能想到去记个诊疗号备用? 劳拉女士默默腹诽。 眨眼间,他们已经站在了登记台前。 白大褂招呼过的刘戴着手套,挡开了他们要操作的手,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道:“报一下诊疗号。” 顾大律师毫无压力地重复一遍。 屏幕一闪,诊疗号对应的患者基本就诊信息蹦了出来,确有其人,照片就是刚才那位,职业是出租司机,感染到了s级,备注上写着还伴有药物依赖的情况。 见刘已经拿起来三串访问手牌,燕绥之伸了手。 然鹅刘却没立刻给他们,而是直接在屏幕上点了“联系患者”。 刘解释了一句:“抱歉啊,今天是第一天,有点乱,手续会复杂一些,需要跟患者本人再确认一下。” 劳拉:“……” 确认个屁,一确认就兜不住了谢谢。 劳拉女士自认是个胆肥的,但她就算眼都不眨混进私人飞梭,那也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猫在角落里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哪像这样,一关一关都被盯着! 就这样昨晚还怼她不怕死呢。 劳拉不服。 她想说要不找个借口走吧,然而通讯已经连上了。刘拿着连接仪器的指麦说:“您好,有访客,需要您确认一下是否会见。” “访客?”病患沙哑的声音传出来,“谁?” 接着,劳拉眼睁睁看着她敬爱的教授一派从容地接过指麦,“我啊。” 劳拉:“……” 顾大律师两手插着口袋看着燕绥之的后脑,欣赏某人信口表演胡说八道。 病患可能也很懵,愣了两秒没反应过来。 燕绥之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他一手扶着仪器台,另一只手拿着指麦,继续用无比自然又熟悉的语气说:“上次喝完酒就一直没见,没想到你惹上这种病了,就来看看你有没有要帮忙的。比如你那车,进了隔离区打算怎么办,暂时不开了?” 显然这个问题正中对方的烦恼根源,那病患“唉”了一声,低低爆了句粗:“操!快别提了,这事愁死我了!算了,上来再说吧。” 他们的对话太自然,中间一点磕巴也没打。以至于在旁边听着的刘没有觉察出任何问题。 “那我就给您的朋友发手牌了。”刘说。 “嗯发吧发吧,我正憋得慌呢!”病患说完就切断了通讯。 五分钟后,三人穿上了隔离服带上手套,自如地走在隔离区时,劳拉终于还是没忍住:“教授,下次如果早有计划的话,能不能提前通个气?” 燕绥之把手套收紧,闻言笑说:“没有计划。你昨天进飞梭机做计划了么?” “没有。” “那不就是了。” “噢——那看来我胆子大随教授你。” “……” 顾大律师在旁边看着,心说什么叫近墨者黑,这就是了。 燕绥之收紧了手套,朝他瞥了一眼,“又在偷偷编排我什么呢?” 顾晏:“……燕老师,我张嘴了么?” “不张嘴我就不知道了?”燕绥之挑眉说。 顾晏:“……” 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托那位病患的福,他们最终甚至进到了药物研究中心一楼。 不过曼森家并不傻,研究中心的电梯门带有虹膜扫描装置,这就不是他们能够糊弄过去的了。 一旦触发警告,那麻烦就大了。 燕绥之正琢磨着回头搞个合格虹膜的可能性,一群同样穿着隔离服的人就进了大厅。 一部分人进大厅后就摘下面罩透了口气。 他们把燕绥之三人当成了从楼上下来准备进隔离区的同事,点头打了个招呼便擦肩而过陆续进了电梯。 虹膜扫描滴滴直响,提示灯一直显示着绿光。 “那个领头的女人——”劳拉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看见没?扎着马尾的那个。” 燕绥之和顾晏借着面罩的掩饰,朝那边看了一眼,准确地找到了那个正在进电梯的女人。 那应该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但妆容加强了她的气场,也使她显得成熟不少。 劳拉的声音还在继续:“昨晚在飞梭机上,我看见她了,一直在跟人连着通讯。我觉得她至少是那趟飞梭里的头儿。所以我们没有猜错,那些悄悄运送的药剂真的进了这里,不过……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她说了一会儿才发现,两人都没有回应,不禁问道:“教授,顾?你们听见我说的了吗?” “听着呢。” 电梯门合上,燕绥之跟顾晏转回头来。 “那怎么不答话?”劳拉纳闷。 “没有,我只是觉得那个姑娘……有点眼熟。”燕绥之说,“当然,也可能是错觉。” 谁知,他说完之后顾晏也开了口:“不是错觉,我也觉得眼熟。” 只是在哪儿见过呢…… 匿名者(五) “你也眼熟?”燕绥之闻言愣了一下。 “这就有点难办了吧。”劳拉嘀咕道,“你们都见过还都印象不深的话……首先不可能是认识的人,也不会是什么特别的人,不然以你们的记忆力,只要注意到了不可能再见面认不出来。会不会是大街上一走而过的那种?” “不会。”燕绥之摇了摇头,伸手一指顾晏,要笑不笑地说:“这位顾律师走路从来不东张西望,我扫过一眼的人他多半没看见,哪能同时眼熟。” “那你们同时见过哪些人?先把范围缩小一点,挑你们都在的场合想?”劳拉下意识问道。 话音刚落,她就发现两位大律师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愣了两秒后,她才倏然反应过来——人家天天都在同一个场合,根本缩小不了范围。 劳拉女士猝不及防被怼了一嘴狗粮,无端受创,只能木着脸拖着调子“噢——”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 “那怎么办呢?”她不动声色地朝大厅各处的监控张望一眼,“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调监控无异于送上门让人怀疑。而且这厅太高了,监控角度也截不出合适的正脸。” 又有人进了药物研究中心的大门,他们实在不方便堵在这里,便重新回到了隔离区。 隔离区一层的大厅跟很多医院的大厅一样,配备有齐全的电子设备、服务人员和医护,唯一不同的是,不论是医院的人还是燕绥之他们都裹得严严实实,亲妈来了也认不出。 途经一台查询仪时,劳拉有些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她扭头看了看那个立在圆柱旁的仪器,拍了拍顾晏道:“要不——试试笨办法?一般医院的查询仪都会录入所有工作人员的信息,公开透明。那姑娘既然有权限能进电梯,也算这里的工作人员吧。” 燕绥之温声问:“劳拉小姐,你是不是把他们当成傻子了?” 劳拉:“万一呢。你们是不知道,这种话到嘴边又死活想不起答案的感觉真的抓心,让我查查吧教授。” 这位女士打定主意能试的都要试,固执地把自己钉在了查询仪面前。 这台查询机的界面对燕绥之和顾晏来说并不陌生,跟春藤乃至联盟各大医院配备的一模一样。事实上不止是界面,连内容也是互通的。任意一台都能查到病患过往的医疗记录,包括对方在其他医院的就诊信息。 劳拉熟练地操作了几下,感染治疗中心的工作人员名单就跳了出来,一条一条排了近百页。 好在他们翻阅资料的速度向来很快,一目十行地扫过每条附有的照片,花费的时间并不算长。 劳拉的目光从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收回来,撇了撇嘴道:“好吧,很遗憾,他们不傻。” 查询仪里公布的显然只是感染中心的部分工作者,而人家也毫不避讳,直白地在最后一行写到:还有部分工作人员正在入库流程中,有待公布,该名单会持续更新。 这个感染中心毕竟今天刚成立,有些程序性的信息跟不上合情合理,连举报都找不到下手点。 劳拉点开几条漫无目的地扫了一眼员工具体信息,“医护还都是新招的,相互间可能都不熟呢,抓人来问这条也行不通了。” “算了,走吧。” 她刚要关掉界面,燕绥之却挡住了她的手指,“等一下。” “怎么了?”劳拉顺着他的目光重新看向屏幕。 燕绥之手指滑了一下,最终焦点定在了某一行。 那一行并不是什么紧要信息,而是显示着员工最近三次常规体检的时间。界面上翻看的那位分别是5天前、今年3月份以及去年5月份。 每一次后面都跟着备注。 5天前的后面写明是入职体检。 3月份的那次则写着:德卡马全民体检。 燕绥之的手指就停留在这一行,在体检改期那几个字上轻轻敲了几下。 “差点忘了。”他说,“今年德卡马医院联盟政策变动,体检改期了。” 其他星球倒还好,德卡马因为人员流动大,体检比较特殊。一旦到了体检期,所有正在德卡马星球落脚的人,不论原籍属于哪里,都必须去医院,以防止从他星携带的疫病在德卡马流传。 而3/4月刚好是眼疫高发季,春藤牵头的医院联盟会就干脆递交了申请,把每年体检改到了3月。 “3月。”顾晏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位带着牧丁鸟的巴德先生入境就是3月。” 体检期是3月5日-25日,马库斯·巴德进港的时间刚巧撞上了体检期,这事他是逃不过去的。因为体检完成的人会在通行档案上多一条记录,体检期过后,只有带着这条记录才能自由进出港口,去往别的星球。 也就是说,即便别处搜不到他太多信息,医院的记录档案里也至少会有他一条。 “乔搞来的进港记录呢?里面不是有身份号码么!快查查看!”劳拉立刻说。 他们之前难以搜到,一方面是这人的信息确实很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进港视频里截获的特征不多,单纯用五官做搜索源,搜索结果其实很受限。 燕绥之输入马库斯·巴德的身份号码,选取了时间段,查询仪便跳出了零星记录。 “一共就三条,两条还是宠物就医记录。”劳拉没好气地说。 那两条宠物记录很简单,就诊者都是他的那只牧丁鸟。一次是因为不小心啄食了药物去处理肠胃,另一次是因为在其他星球呆的时间太长导致脏器受损。 这两条记录里没有什么关于他的信息,大多是牧丁鸟的一些就诊照片。 燕绥之他们没在这两条上耗费多少时间,转而去看了第三条。 第三条毫不意外,就是3月份的那次体检。 “在春藤,g12组。” 为了应对每年一次全员体检,德卡马各大医院都会出动自己全部的医护人员,重新编组,这种g12一看就是临时的。 “像这位马库斯·巴德先生,体检的时候应该很小心吧?”劳拉说,“关于他的信息那么少,说明是刻意隐藏过的。这种必须留下信息的体检,他应该不会随便找个医生凑合。所以他选择在春藤医院体检就很耐人寻味了……他在春藤有人?还是春藤医院本身令他放心?” 燕绥之跟顾晏对视了一眼。 这样一来,箭头又绕回到了乔最关心的那一点—— 是春藤内部有曼森家的人? 还是德沃·埃韦思本身就有问题? “g12组……”燕绥之想了想,调出了智能机屏幕。 屏幕自动跳到了之前没关闭的界面,上面停留着他刚给林原医生发过去的信息,询问的是容貌变化问题。下面是林原的回复: -不排除是基因时效有了变化。具体需要检查一下才能知道,建议尽快来一趟吧,最好两天内。 燕绥之动了动手指,回复道: -好。 -3月份德卡马的体检,你们医院怎么分组的你还记得么? 林原的信息来得很快: -一共分了80组,怎么了? 燕绥之: -每组哪些人还有印象么? 这次林原的信息隔得有点久: -你在开玩笑吗?我吃撑了么去背80个组的分组名单? 又过了几秒,第二条信息来了: -好在我存了文件。我急着要去做一个手术,结束之后回去找给你。你又要干什么啊大教授? 燕绥之: -猜。 这下林原彻底不理人了。 “找了林原,等他消息吧。”燕绥之晃了晃戴着指环的手指,冲顾晏和劳拉道。 而除了g12,这条体检记录里还有一些其他信息。 “有一片簇生红痣——”燕绥之扫过后面那一串不说人话的解释,言简意赅地总结,“心脏有问题。” 那片簇生红痣被体检医生细致地拍了下来,从照片里可以看出来,就长在马库斯·巴德的后勃颈,头发末端,一共五枚。这个角度倒是之前视频里所没有的,这个特征自然也被遗漏了。 “右手偶发性抽搐。” 但没有生理病因,而是心理性的,紧张或是情绪激动时会中指和无名指会无意识地抽动起来。 “还有一个纹身。”劳拉略过千篇一律的部分,翻到了最后,看到了一张纹身照片。 那纹身位于马库斯·巴德左手手腕内侧,应该刚纹不久,红肿未消。 看到图案的时候,燕绥之毫不意外—— 那依然是一枚小小的黑桃。 跟当年离开福利院的清道夫一样,只不过从耳垂换到了手腕。 “这位巴德先生还真是古怪。”劳拉道,“如果体检的医生跟他一伙,那么什么信息能放出来什么信息不能放出来,他应该能控制。一方面在隐藏自己的痕迹,一方面又显露出这么特别的信息,真够矛盾的。” 燕绥之却道:“不算矛盾,你知道全方位长时效的基因修正很容易出现一种情况,就是性情习惯也会跟着出现一些变化,会趋近于提供基因源的人,以前不是有过类似案例么。像这位巴德先生,几十年来做了不知多少次基因修正,时间久了可能已经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这样的人往往需要保留一些东西,来证明他是他自己。” “连自己都需要证明了……”劳拉忍不住“啧”了一声,摇头道:“自作孽。” …… 回酒店的路上,燕绥之把新收集的马库斯·巴德的特征图传给乔,但乔一直没有回音。 顾晏拨了个通讯过去,显示对方通讯正忙。 “还跟尤妮斯连着线?”燕绥之顺手把马库斯·巴德的簇生红痣和黑桃纹身做了搜索源,在自己智能机庞大的储存资料里翻找着。 因为之前翻找无果,他这次也没抱什么希望。所以下了搜索指令就把屏幕关了,任智能机去精细查找,自己不紧不慢地跟在顾晏和劳拉身后进了酒店大门。 “他之前不是说找到了一些线索么?没准儿在跟他姐商量。”劳拉说着解锁了别墅大门,“反正我们也回来了,问问他什么情况。” 大门洞开。 乔闻声转过头来,他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脸上还保持着极为呆愣的表情,介于兴奋和难以置信之间。 他的面前是还未收起的通讯分享界面,偌大的全息屏正定格在某一幕,那是一个正弓身写字的背影。而在那个分享界面旁,则是一个笔迹对比的界面,最上方显示着对比结果—— 符合度99.99% 乔张了张嘴,冲他们说:“我找到了……” “匿名者?”顾晏看到那个笔迹对比界面就明白了。 劳拉问:“真的么?谁?” 乔深呼吸了一下,瞪着眼睛说:“……老狐狸。” “居然是老狐狸我操!”乔说不上来是高兴更多还是震惊更多,“老狐狸啊你们敢相信?他居然会签什么老朋友小朋友,xy,爱谁是谁这种类型的署名,开什么玩笑!我活这么大都没见他跟我开几句玩笑,他居然有这种时候!” “你爸?”劳拉也被吓了一跳,“真是你爸?你怎么知道的,确定么?” 乔指着那个全息屏说,“我姐……” “我姐跟我分享她的视频日记,我看到老狐狸两手开弓写的字,里面有个笔画拐得很特别,那个y的尾巴,跟文件上的y很像,我说了一句,尤妮斯就把从小到大所有视频日记搜了一遍,用老狐狸左手右手写的所有字建了个临时字库,我们对比了一下,就——” 他摊了摊手,有点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表达,最终指了指那个偌大的对比结果道,“如你所见,就是这样。” 他刚才还陷落在巨大的茫然和晕眩中,这会儿终于回过味来,“我要——” 他没头没脑地走了两圈,抬头道:“我要回德卡马!我们现在就去找老狐狸问个清楚!” 老狐狸(一) 酒城往德卡马去的私人航线和公用航线大多没有交集,但有部分例外。 乔这次申用的就是其中一条。 在衔接上德卡马近地轨道前,离他们不远的星域不断闪着云雾状的光。 “人形导航仪,那边是什么区?”燕绥之在舷窗里看到,拍了拍身边的顾晏。 燕大教授懂的东西很多,但方向感和位置感多年以来原地踏步。这短板不仅在地面有表现,在星海里也一样。一旦上了飞梭机,他就全程处于“这是哪儿?那是哪儿?我们在哪儿?”的状态。 不过教授要面子,平时轻易不表现出来。 “α星区。”顾晏说。 “旧天鹰之类星球在的那个区?”燕绥之嘀咕道,“赫兰到德卡马的公用轨道是不是在那边?” “嗯。”顾晏看着那片云雾状的闪光,道:“应该是有飞梭机在那边维修。” 大型维修舰接驳故障飞梭机时会发出闪光提示,示意轨道正堵着,暂时用不了。而等到快修完的时候,维修舰还会发出另一种闪光提示,目的是通知一声:我们快要启动了,注意避让别怼上来。 赫兰到德卡马的轨道,又刚好是正在维修的飞梭机,不是房东错过的那艘还能有谁? 燕绥之看了一会儿道:“这个闪光频率,快修完了吧,我那位房东先生是不是不用继续堵着了?” 他说着,又试着给房东默文·白发了一条信息。 两秒后,信息发送不成功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顾晏凑过来看了一眼,提示显示对方信号阻断中。 “快修完了信号还没恢复?”燕绥之啧了一声,对维修效率不太满意。 “看这情况,最晚明天能到港。”顾晏观察着那团光雾,宽慰道。 “怕房东碰到麻烦而已。单纯是信号故障其实无所谓。”燕绥之说,“我以前出差也碰上过两回飞梭机故障,一次维修了12天,一次维修了10天,都比这次长,而且全程没信号。” “十多天没信号?难熬么?”顾晏估算着飞梭机快到港了,打算倒点咖啡醒醒神,“我碰上过小故障,只耽误了一天,没有影响信号。” “想联系我的人大概很难熬,但是对我来说可能算度假,乐得清净。”燕绥之顿了顿,又道:“不过以后就很难说了。” “嗯?为什么?”顾晏顺口问了一句。 燕绥之要笑不笑地道:“十几天没音讯,我养的薄荷被人揪走了怎么办?” “……” 顾大律师刚站起身,闻言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毛毯,干脆弯下腰给某位胡说八道不动弹的人又封了一层。 他沿着燕绥之的脖颈把毛毯掖了一圈,一本正经地将人裹成蚕蛹,然后撑着座椅扶手把蚕蛹圈在两臂之间,问:“你究竟给我附加了多少奇怪形象?” 燕绥之被裹得哭笑不得,他敷衍地动了两下手,见没挣脱开,便由他去了。期间甚至还纵容地抬了抬下巴,方便顾晏把毛毯掖实。 他表现出了为人师者应有的大度,特别坦然地说:“形象是不少,顾律师有什么不满可以提。” 顾晏挑眉:“提了你会改?” 燕大教授淡定地说:“想什么呢,当然不。” 都变成一颗蛹了,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 顾晏垂着眸光看了他一会儿,挑眉说:“那就别装民主了,我不吃这套。” 燕绥之的目光从他英俊的眉眼扫过,“啧”了一声佯装不满,“你这学生真难伺候。” 他说着凑头啄吻了顾晏一下,又靠回椅背翘着嘴角问:“这套吃不吃?” 顾大律师眸光动了一下,用一种庭上辩护的口吻道:“三下起步。” “……”燕教授:“来,你把毯子扯开,我让你感受一下什么叫三下起步。” 顾晏哪能让这位不安分的主恢复自由,指不定倒什么坏水呢。 “不劳大驾,我自便。”他说着,低头吻了燕绥之一会儿,起身去倒咖啡。 两人闹着的时候,燕绥之的智能机又嗡嗡震了起来。 他拨拉开毛毯,伸手调出屏幕看了一眼。 原本以为会是房东的回音,结果居然是一个提示框。 “什么东西?”顾晏递了杯咖啡给他。 燕绥之接过来喝了一口,把屏幕翻给他看,“之前用那位巴德先生的纹身和痣做搜索源,顺手在我智能机的资料库里搜了一下,后来急着赶飞梭机,我给忘了。” 他说得随意,但提示框上的字却让顾晏皱了眉。 “搜索失败,目标库不可用?”他读出这个结果,“你的搜索经过网络了?” 如果要经过网络,那么从酒城到太空的过程中也许会有信号不稳定的情况,影响搜找。包括在飞梭机航行过程中,有时候也会有短暂性的信号中断。 “没有。”燕绥之说,“只是在智能机存有的东西里面搜。” “那怎么会目标库不可用?” 顾晏略微思索片刻,点开自己的智能机,在通讯簿里翻找出一位朋友。上次在天琴,燕绥之过基因检测门时,顾晏就是找他帮的忙。 他把燕绥之收到的搜索结果拍下来,传给对方。 对方很快就有了回音: -有几种情况都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单独看这么个提示我也不能确定,需要排除一下。你找我说的做。 他在下面列出了几个测试方法,诸如检查某个设置是开启还是关闭之类的,都很简单。 顾晏参照着让燕绥之都试了一遍,然后把几个结果截了图,一起给对方发过去了。 这一次,那位朋友回复得没那么快。 飞梭机很快在德卡马的港口靠了岸,尤妮斯派来的专车早早就等在了闸口之外,接上众人便直奔别墅酒店。 这一天下来,德沃·埃韦思所在的地方必然会被记者包围。酒店大门那边可能收到了通知,增加了一大批安保,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好在尤妮斯应该事先打过招呼,他们的专车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专车行驶进酒店植物园的时候,那位朋友的回音终于来了: -顾,我检测了四遍,基本可以确定原因了。这是你当事人的智能机吗?如果是的话要小心,有人盯上你们了。有人尝试过远程干涉智能机,激发了智能机嵌入的安全内置,才会导致资料库不可搜索。 紧接着是第二条: -不过您的当事人警惕性也很高,一般智能机的安全内置不足以防到那种级别的干涉,不然那对方也不会尝试。这个智能机本身就做过安全内置升级,所以挡住了。 顾晏闻言问燕绥之:“你拿到智能机的时候动过设置么?” “去黑市找人查过,顺便加了点防御性的东西,怎么了?”燕绥之说。 专车座位跟驾驶位之间有封闭式的隔层,不用担心会被闲杂人听见。顾晏说:“有人在尝试远程干涉你的智能机,不过被安全内置挡住了。” 他皱起眉:“但一不确定能挡多久,二不清楚对方是谁。” “干涉智能机?”乔跟劳拉低呼一声,满脸敏感,“什么情况?” 顾晏头也不抬给朋友发着信息:“还在问。” -安全内置能坚持多久? -不好说,看对方的干涉密度和强度,有可能直到对方气馁了也没破,有可能马上就崩了。这样吧,给半个小时,我给你做个程序,你加载到智能机里,一方面能提高安全级别,另一方面能提前预警。 -能不能反查? -也不是不能,就是难,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给你弄出来的。这个你得给我几天时间。 -资料库什么时候能解锁? -一般不再受到干涉的情况下,需要两天解锁期,但如果对方不死心,一直在干涉……你懂的。 聊完这些后,那位朋友估计就专心去搞小程序了。 顾晏最后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问对方要做到这种级别的干涉需要什么条件,想根据条件筛选一下,把对方的身份缩小范围。但这条一直没有显示已读。 “这么说我的智能机资料库暂时都用不了了?”燕绥之向来不容易紧张,得知这点居然半真不假地庆幸道:“好在这只是个临时机,我有的你都有,不亏。” “……” “别瞪我。”燕绥之道,“暂时出不了什么危险,我有分寸。” 乔和劳拉顿时一脸安心。 唯独顾晏还瘫着脸看他。 这种鬼话骗骗其他人也就算了,对顾晏几乎毫无效用。 “别看了。”燕绥之连哄带骗,“我要真是个没经验的实习生,被你看这两眼就该吓死了,可惜我不是,别浪费眼力,先帮我个忙。” 大庭广众之下,顾大律师拿着混账毫无办法,只能不咸不淡地丢了一句:“说。” “我有的照片你不是都有么?在你那边搜一下。”燕绥之说。 顾晏在自己智能机资料扩里搜索的时候,专车已经穿过了植物园、高尔夫场和马术场,在一幢别墅前停下了。 尤妮斯站在二楼落地窗前冲他们抬了抬手,智能门应声而开。乔甚至等不及人来迎,就带着柯谨,拽着燕绥之他们进了门,三步并作两步上楼。 “老——”他下意识又想说“老狐狸”,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口。 因为德沃·埃韦思先生正站在二楼楼梯尽头,背着手绷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老狐狸(二) 乔上楼的步子立刻刹住了,站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平台上,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对父子对峙多年,已经快形成条件反射了。 一个习惯性板着棺材脸,另一个习惯性犟起脖子。 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针尖麦芒。 这种针锋相对的氛围对一群大律师来说是家常便饭,各个都神态自若,只是苦了两位引路的助理。 他们留在别墅是为了处理一些琐碎事务,没想到碰上父子斗鸡,当即收腹把自己拍成纸片贴在楼梯扶手上,努力降低存在感。 “老什么?”德沃·埃韦思用指关节抵了抵护目眼镜,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乔一番,“继续说,我听听看。” 他早就换下了给媒体看的运动休闲衣,穿着裁剪合体的衬衫西裤, 虽然是父子,埃韦思先生跟乔却截然相反。 小少爷的脸上常年刷满大字报,所有心情都跟滚动屏幕似的显在脑门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喜欢还是不喜欢,厌烦还是忐忑,根本不用猜,一看就知道。 可当埃韦思先生灰蓝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们时,没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打算做什么,欢不欢迎他们的到来。 “我说过了,这傻子今天不是来气你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尤妮斯从二楼左边的走廊拐过来,明明趿拉着毛绒拖鞋,却硬是踩出了恨天高的气势。 但在靠近德沃·埃韦思身边时,她的气势又倏地收了回去,隔着楼梯冲乔他们使了个颜色,用口型道:“我给你们打了头阵。” 这么老实的尤妮斯难得一见,却让乔变得更紧绷了。 打了头阵? 结果怎么样? 算好还是算坏? 不过这时候他也管不上太多,人都来了,总不至于掉头就走吧。他接收了尤妮斯的眼神,冲埃韦思道:“今天不吵架,就认真问你一些事情。” 埃韦思先生点了点头,单从表情上看不出他对这句话有什么想法。 他理了理袖口,没回答乔,而是冲其中一位助理道:“把露台能移动的东西先收起来。” 助理一愣:“啊?” 埃韦思不咸不淡地说:“免得一会儿全碎了。” 助理:“……” 乔:“……” 埃韦思这才看向他,“没记错的话,你上一次这么说的结果就是让我损失了两个水晶笔架,再上一次是一只烟灰缸。” 乔:“……” 就在他以为老狐狸要借题发挥时,埃韦思已经侧过身。 这是让他们上楼的意思。 乔刚张的嘴又闭上了,蹭蹭上了楼。 德沃·埃韦思直接略过乔,跟劳拉打了声招呼,又拍了拍顾晏的肩膀,目光落在燕绥之身上,问:“这位年轻才俊是?” 尤妮斯还不知道燕绥之的身份。 照现在这情况看,德沃·埃韦思似乎也不知道,但老狐狸的心思实在难猜,不知真假。 顾晏略微斟酌了一下,道:“您暂且可以把他当成我的实习生,姓阮。” 德沃·埃韦思露出恍然的表情,点了点头,绅士地冲燕绥之伸出手:“有所耳闻,我听尤妮斯提过天琴星的那场庭辩。很多人都对你很感兴趣。” 趁着老狐狸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乔皱着眉低声问尤妮斯:“你跟他提了多少?他什么反应?有戏么?” 尤妮斯朝父亲看了一眼,冲傻弟弟摆了摆手。 “摆手什么意思?”乔说:“没戏?还是没问题?” “是不知道。”尤妮斯悄声说:“毫无反应,就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 这话刚说完,她就默默闭了嘴。因为埃韦思已经转过身来,打头往露台走了,其他人陆陆续续跟在他身后。 别墅的露台上有一组会客沙发,茶几上还搁着一杯咖啡以及一份下午茶点,想也知道是谁用过的。 看得出来,埃韦思对于曼森家病毒治疗中心的事真的不那么在意,乍一看就像一个极具包容力的长辈。 助理匆匆把那些东西拿走,还非常识趣地给他们关上了玻璃门。 埃韦思在沙发里坐下,比了个手势:“随意坐。” 这是乔单独过来时从未有过的待遇,小少爷因此萌生了一些希望,他从尤妮斯使了个眼色,刚坐下就道:“我不兜圈子了,直接——” 德沃·埃韦思却抬手比了个暂停,道:“先给我一个腾出时间听你说的理由。” 乔:“……” 小少爷瞪着眼睛看尤妮斯,一脸“你看到了,这次不是我搞事是他搞事”的模样。 尤妮斯默默捂住额头。 乔深吸一口气,随手指向远处,“半个联盟的记者都在门外等着捉你,你会送上门让他们围?该做的戏都做完了你有耐心再去答记者问?” 他又顺手朝别墅某个房间指了一下,“你那办公室的光脑肯定还开着吧?视频会议无穷无尽各种傻逼一副天塌了的模样追着问你怎么办,你有兴致去理他们?” “门出不去,办公室不想进,下午茶用完了,你现在本就闲着呢,听我们说话还用特地腾时间?”乔少爷不怕死地说完最后一句,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尤妮斯捂住脸的同时,伸手勾住茶几上的烟灰缸,悄悄往自己面前挪。 德沃·埃韦思朝她瞥了一眼,按住了烟灰缸,一副要拎起来的架势。 那一瞬,乔少爷几乎条件反射地用手肘挡了一下脸。 众人:“……” 然而埃韦思只是把烟灰缸拎起来放回了原位。 玻璃和大理石之间相触发出声响,乔闻声一愣,放下手肘看向埃韦思。 “这个理由勉强可以接受。”埃韦思说着,瞥了乔一眼,不咸不淡道:“总算没缺心眼到无可救药。” 乔仿佛在听天方夜谭,他满以为自己说完就要被轰出别墅。 但是…… 他朝顾晏他们看了一眼,抵着嘴唇用口型道:“好兆头。” 顾晏对此未置一词,只挑了一下眉,燕绥之冲他鼓励一笑。至于劳拉,劳拉完全跟他一条战线,直接冲他握了握拳。 乔小少爷顿时满怀信心。 “我不知道尤妮斯跟你具体说了多少,我就按照我的逻辑来说了。”乔摩挲了一下手掌,挑了个开头,“我们之前接触到了几件陈旧的案子资料——” 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是刻意去调查的。 更重要的是,今天的老狐狸难得有点儿人情味,而他也怀着解除误会的心,不想在开头就毁掉情绪。 所以他说完又强调了一句:“因为某种机缘巧合接触到的。” 德沃·埃韦思从鼻子里哼笑一声,一点儿不留情面地揭穿:“费尽心思调查到的,继续。” 乔:“……” “碰巧调查到的。”乔挣扎了一下,又道:“那些案子前后跨越了将近三十年,涉及到各色各样的人,商人、教授、医生等等,他们的死亡在当初都被认定为是正常的,但在几十年后的现在,前后联系起来看,就充满了巧合和问题。我们找到了一个……贯穿始终的人,应该是个类似清道夫的角色,而这个人又跟曼森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德沃·埃韦思平静地听着,看不出他是否惊讶,是否意外,又或者早就对这些了如指掌。 乔朝他看了一眼,舔了舔嘴唇又道:“那些人多多少少都在曼森家的聚会上出现过,但又不止跟曼森一家有关联。我们……我一度认为跟咱们家,跟你也有关系。” 德沃·埃韦思眉毛微挑了一下,但这就是他最明显的反应了。而他眸光垂着,依然让人分辨不出他这反应代表着什么情绪。 “我拜托了很多人,顺着这条线又查了很多东西,都很零碎,牵扯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又是药矿,又是感染……最近曼森家开始进军医疗领域也很有问题,现在甚至牵扯上了柯谨。东西越多越让人头疼。”乔说,“老实说,我们现在就像收集了一大包拼图碎片,拼了很多部分,但缺少核心,所以没法完整地合到一起。” 他说完,抬眼看向德沃·埃韦思,“但是现在我们找到了一个关键人物,他应该知道我们缺失的那些……” 乔说着,打开智能机,从里面调出很多东西,全部展开,一张一张排在德沃·埃韦思面前—— “酒城政府当年的感谢函。” “收款书。” “酒城基础设施改善的新闻报道。” “赠款被滥用的内部文件。” “酒城政府人员清理文件。” “财团停止赠款的通知函。” “还有福利院老院长给我们发的信息,他说酒城包括德卡马的改革和清理都是一个财团推动的结果。” “这是财团两位联合者的签名。” 乔停了一下,把最后一个数据结果展开推到德沃·埃韦思面前:“这是笔迹对比结果,你跟财团其中一位,笔迹相似度接近100%。” 这次德沃·埃韦思终于不是毫无反应了。 他垂着眸子,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电子文件,最终落在那份签着两个名字的文件上,始终没有说话。 乔没有催促,屏息等着他。 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德沃·埃韦思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乔:“所以呢?” “什么……”乔愣了,他没想到老狐狸居然会是这种反应,有点措手不及,“什么所以呢?所以我们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德沃·埃韦思的目光从乔身上移开,一一扫过柯谨、顾晏、劳拉,最终落在燕绥之身上,又淡淡地收回来,“你就为了这个,拉着一群正经孩子帮你壮胆?” 乔:“???” 德沃·埃韦思用手指拉着面前的全息页面前后滑动着,像是在把玩:“跟你说事情的原委对我而言有什么好处?或者说,对这件事有什么帮助?你查到的东西我几乎都知道,你有的信息我都有,你填补不了任何新的东西,而我却要跟你分享,还得时刻操心以免你缺心眼说漏了嘴。你跟我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给我个值得说的理由。” 是啊,一个商人怎么可能做这种明显不平衡的买卖? 做了就不是老狐狸了。 乔的理智这么告诉他……但他的脸依然红了,从脖颈红到两颊。 气的。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因为什么而生气,但这种滞闷的感觉依然将他卷了进去。 等他从那种汹涌而上的气闷中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起来了,一手扶着露台的玻璃门,像是要摔门而出。 尤妮斯冲他直眨眼,打着圆场道:“先去我那边用点下午茶,我一口没吃就过来了。其他的回头再说。” 她边说边推着乔的肩膀,可能生怕他们在露台掐起来。 劳拉和柯谨也站了起来,跟着要往门外走。 在他们身后,德沃·埃韦思依然坐在那里,似乎还在享受露台上的微风。 意外的是,在他对面,也有两个人没有起身,安稳如山地坐着。 德沃·埃韦思靠在沙发里,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不紧不慢地开口问:“他们都走了,你们怎么不走?” 正要开门的几人闻言也顿住了步子,转头看过来。 燕绥之冲他淡定一笑,顶着实习生的身份,他并不急于开口。 况且,有位顾先生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帮他把话说出来。 德沃·埃韦思的目光落在顾晏身上。 顾晏平静说:“因为您希望我的实习生留下,我们自然却之不恭。” “哦?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显而易见,所以不需要说。” 德沃·埃韦思灰蓝色的眸子在镜片后意味深长地眯起来,许久之后,他忽然笑了一声,冲他们道:“去我办公室吧。” 老狐狸(三) 德沃·埃韦思突然的态度转折太令人意外。除了顾晏和燕绥之,其他人根本回不过神来,而其中表情最茫然的就是乔。 他张着嘴僵了很久,却半天没找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等乔终于回神时,德沃·埃韦思已经走出了露台,正在吩咐助理一些事情。 “等等!”他追了一步。 德沃·埃韦思在楼梯口停住步子,朝他瞥了一眼,又继续对助理道:“——切断办公室里的视频,这两个小时内不接收任何会议邀请,没必要启动任何新的应急计划,具体情况你看着处理,晚点汇报一声。另外让他们准备几份下午茶给几位客人,其中两份送到我办公室来。” 助理点了点头,一点儿也不想夹在这对父子的修罗场之间,领了任务扭头就走。 德沃·埃韦思这才转向乔,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很浅,目光落在谁身上总会让人莫名紧张起来,像是在被审视。 他扫了一眼乔的脸,道:“不摔门走了?又想说什么?” 乔深吸一口气,把心里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努力摁住,“你之前那句话不对。” “哪句?” “你说告诉我得不到任何利益好处,我有的你都有,无法给你填补什么新的信息,所以你没有理由告诉我。”乔说,“这句话听得我很难受。我刚才不知道为什么难受,现在想明白了……你在谈生意,你一直在用做交易的思维来衡量我说的话,考虑我的请求,然后又用谈生意的思维来做了决定。” 德沃·埃韦思看着他:“确实如此,但这有什么问题?我是商人。” “可我是你儿子。” 乔咬了一下牙关又松开,说:“我是你儿子,不是你的生意伙伴,也不是你的谈判对手。” 这次德沃·埃韦思没有立刻接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乔,过了片刻道:“是么?可你从进门开始,说话的神态语气都像是一个揣着方案来求投资的谈判人。” “我没有!”乔下意识反驳。 但反驳完,他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什么证据来证明这句话。 他从进门开始,到在露台坐下,再到正式开口后说的所有话……仔细回想起来,确实更像一个来请求合作的人,而不是儿子。 乔僵了好一会儿,缓缓垂下目光,“我没有,我本意不是这样。我跟尤妮斯说过的,没打算来气你。我……我只是习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 他摊了摊手,又抓了一下后脑勺的头发。明明憋了一肚子话却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倒出来。 “我……我在酒城看到笔迹对比结果的时候,其实特别高兴。特别特别高兴。”乔说,“但越高兴就越忐忑,生怕这中间某个环节被我弄错了。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听你说一句……” 只要有一句笃定的话,说“那些沾人性命的事情,跟我无关,我跟你们是一边的”,就满足了。 但乔的喉咙口有点紧,说着说着忽然断了音,就不知道该怎么续了,只能沉默着垂下手来,看着德沃·埃韦思,这位总被他称为老狐狸的父亲。 他那么聪明,即便话不说完,也一定能听得明白。 德沃·埃韦思看了乔很久,忽地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一句话。” 乔的眼睛亮了一层,一眨不眨地等着那句话。 他看见德沃·埃韦思嘴唇动了动,八分嫌弃两分无奈地说:“我为什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傻子?” 说完,埃韦思先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 “发什么愣?”顾晏路过他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已经给你那句话了。” “我知道。” 乔说。 他当然知道,老狐狸这么说就意味着给了他最肯定的那个答案。 德沃·埃韦思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站定,用指纹打开了门。 乔隔着人看向那边,忽然觉得自己重新站到了二十多年前,站在一切误会的起始点,隔着一晃而过的时光,开口道:“……爸,对不起。” 德沃·埃韦思推门的手一顿,回头看过来。 “对不起。”乔说。 这大概是老狐狸情绪表现最明显的一瞬了,他看起来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收回目光,把顾晏和燕绥之请进办公室,然后扶着门,平静地冲乔说:“我只打算跟这两位年轻孩子细谈,你喊多少声爸也无法让我改变主意。” 说完便面无表情地关了门。 乔:“……” 又几分钟后,助理安排的服务生端着下午茶敲开了尤妮斯那边的套间门,乍一看是人手一杯咖啡加一份茶点,柯谨的则是一杯混合鲜果汁。 乔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那杯,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然后整张脸都绿了。 他龇牙咧嘴地看着自己的杯子,“这什么玩意儿?!” 服务生礼貌地说:“苦瓜苦芹混合汁,埃韦思先生。” 这位服务生跟乔没什么接触,还不知道乔对称呼的忌讳,下意识叫了他的姓氏。 而乔只是愣了一下,又继续绿着脸问:“我最怕这两样东西,你跟我什么仇?” 服务生:“是您的父亲刚才拨内线吩咐的,先生。” 乔:“???” 尤妮斯“噗”地笑出了声,抱着胳膊偏开了脸。 乔小少爷一脸木然地看看服务生,又看看她,忍不住说:“他是不是专门记着我最怕吃什么,就等着这天呢?” 他说着,又转头向柯谨求助,想借他果汁喝一口缓缓。 结果柯谨只是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他可能以为乔在督促他不能剩杯,于是他抱着杯子咕咚咕咚喝完了所有,一滴也没给他留下。 乔:“……” 尤妮斯和劳拉都笑倒在了沙发上。 在外界看来,这对埃韦思家族而言应该是最糟糕的一天。 可事实上,他们的心情其实很好。 也许是前所未有地好。 …… 德沃·埃韦思的办公室内。 新煮咖啡的浓醇香味氤氲开来,埃韦思端起面前那杯喝了一口,冲燕绥之和顾晏道:“有这么一个傻儿子实在糟心,好在他交朋友的运气实在不错。” “谢谢。”顾晏道。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埃韦思依然没有立刻把知道的东西掏出来,而是有些玩味地看着面前两位年轻人,问道:“为什么觉得我想留下你们?” “因为您之前说的话做的事。”燕绥之手肘搭在扶手上,放松地握着咖啡杯。 “是么?哪句?” “我们查到的您都知道,我们有的信息您都有,而这次曼森家族以如此的姿态开进医疗领域您却毫不在意,说明您手里掌握的东西非常多。”燕绥之笑了一下,又说:“这些信息一定不是一朝一夕拿到的,但您这么多年里真正的动作却很少,我想……应该不是单纯在等什么良辰吉时。” 德沃·埃韦思看着咖啡杯的热气,吹了两口,“很有意思,那我在等什么?” “关键性证据。”燕绥之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是学法的,思维也许有些受限。” “依然很有意思,那你觉得这个关键性证据该怎么找呢?”德沃·埃韦思又问。 “目前看来,您认为这个关键性证据在我身上。”燕绥之笑着说,“所以,我很配合地留下了。” 德沃·埃韦思终于抬起眼来,他盯着燕绥之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道:“其实仔细看,你的五官里依然有两位老朋友的影子……当然,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毕竟你应该做过不止一次基因修正。” 他转头看向顾晏,伸手朝燕绥之比了一下:“不向我重新介绍一下么,顾晏。” 顾晏看了一眼燕绥之,冲德沃·埃韦思沉声道:“实习生这种称呼确实有些唐突了,这是我的老师,梅兹大学法学院前院长,燕绥之。” 燕绥之挑眉瞥向他。 以往张口一个“实习生”,闭口一个“实习生”喊得面不改色,这会儿开始唐突了,说瞎话的本事也不知道随的谁。 “燕绥之……”德沃·埃韦思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道:“没有随你父母的姓。” “随的是早逝的外祖母。”燕绥之道。 德沃·埃韦思轻轻“啊”了一声,又摇头道:“那两位朋友确实把家庭信息保护得太严了,不然我也许能早点认识你。” 他像是忽然陷进了一些回忆中去,沉默了片刻,又忽然轻笑道:“你也许不知道,我以前生过一次大病,在很多年里身体状况都不算太好。我曾经对你父母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到了年纪或是身体不济,离开了,而尤妮斯和乔还不足以抗下太重的担子,希望你的父母能替我关照一下。同理,如果……” 德沃·埃韦思没有把如果后面的说完,而是停了片刻,道:“但是很惭愧,我关照得不够及时。” 燕绥之转着手里的咖啡杯,想了想道:“让默文·白先生去救我的……是您么?” “算是吧。”德沃·埃韦思说。 “那就很及时了。”燕绥之道,“毕竟我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德沃·埃韦思投向他的目光又一次变得深沉起来,过了片刻他摇头失笑,“还真是一家人。等以后我见到那两位朋友,一定会记得转告他们,他们的儿子长得很好,一点也不会让人失望。” 原委(一) 在这之前,燕绥之对这位春藤集团的领头者并不熟悉,跟他直接打交道的次数很少,更多时候见到的是尤妮斯。 不同人口中的埃韦思先生千差万别。 在媒体和公众面前,他是斯文又精明的商人,是个气质儒雅的老派绅士。 在子女面前,他是个喜怒俱全的父亲,尤妮斯能跟他对吵,能任性地抢掉他的智能机,乔能激得他砸烟灰缸,或是恶作剧地毁掉下午茶。在真正严肃的时候,他们又会有些怕他。 但现在,燕绥之和顾晏面前的埃韦思跟那些形象都不相同。 见到故人之子的他,在有些瞬间像极了一位温和的普通长辈。会回忆往事的零星片段,会给小辈一些赞许。会让人感到几分亲切。 “你们之前的说法很有意思,但不全然准确。”他淡笑着说,“我希望你留下,更多是因为你的身份。我可以把其他人挡在门外,毕竟那些事跟他们的牵扯并不算深,但对你不行,否则我在你父母面前可能就当不起一句老朋友了。当然,如果你说不出之前那番话,我可能只会请你喝杯咖啡叙叙旧,然后挑着解释两句……” 他说着眨了眨眼,半开玩笑似的说道:“也许还会暗自感慨一句,那两位朋友生了个跟乔差不多的傻儿子,心里说不定能平衡几分。” 燕绥之笑起来,顺带替乔小傻子辩解了几句。 带着老友回忆跟燕绥之聊了一会儿,德沃·埃韦思又转回了正题,“所以……我现在是以故交长辈的身份在跟你聊天,并非在做商业交易,筹码放一边,有什么大可以问。” 燕绥之听完道了谢,沉默片刻问道:“我父母的手术,被人动过手脚么?” 这次换做德沃·埃韦思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摘下眼镜,沉声道:“据我后来所查到的,确实不是单纯的手术意外。” “那是什么?” 埃韦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你们认为曼森家现在大搞治疗所,为的是什么?” “实不相瞒,我们混进治疗所看过。”燕绥之说,“那里的重点……很显然在保密性最高的研究中心。真正进入治疗所的药剂不止一批,对外公示的几种是经过医药联盟检验的用来治疗感染的,但除此以外,应该还有不方便公开的一些。” 他缓缓说道:“联盟关于医疗方面的限制一向很多,尤其在药物研发上。大型连锁医院的研究中心限制是最少的,能够覆盖的范围最广。我在想,曼森的目的应该就在于这里——他们需要借治疗所的研究中心,光明正大地研发一些东西,比如那些混进来的不明药剂。” 埃韦思点了点头,“这么看来,即便我拒绝跟你们分享信息,你们也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出来。” 燕绥之失笑:“职业病吧,证据证言永远凌驾于猜测之上。” 埃韦思失笑,“是,我那几位律师也有这种习惯,不是在会见询问就是在翻证据,不过也有靠演说和钻空子的。” 他想了想,顺着燕绥之的话说道:“你们猜测的其实八·九不离十,那两位曼森小子确实在研发一些东西,并非现在才开始,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曼森小子…… 顾晏注意到他的用词,并非是曼森家族,而是曼森小子。 “曼森兄弟是不是……用了一些手段把自己的父亲从权力层里隔离出去了?”他问。 “是。”埃韦思道,“如果老曼森那家伙还能有一点儿掌控权,都不会允许他们干出那些事来。事实上,就我后来查到的一些东西来看,一切事情的根源,就在于布鲁尔和米罗两兄弟想夺权。” “怎么说?”燕绥之问。 “这对兄弟小时候其实非常讨老曼森喜欢,但是过早地表现出了野心,可能十一二岁吧,就有了苗头。但是你们知道的,十一二岁的小孩即便做出一些自以为精明的事情,在长辈眼里也不过是小把戏,看得清清楚楚。” 埃韦思说,“而他们的精明还和一般孩子的机灵不一样,令人……不那么舒服。也就只有老曼森觉得他们聪明可爱,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当然,他后来应该还是意识到了,但是晚了点。老曼森把重心转到了最小的儿子身上,但这对那两位兄弟来说反而是一种刺激。于是他们开始处心积虑谋划着怎么不动声色地架空自己的父亲,而手段也不再是孩子们的把戏了——” 布鲁尔和米罗因为曼森家族的生意,接触到了一些药矿商人,这给了他们一些启发。 他们试图研制一种不易被发现的慢性毒剂,一点一点瓦解自己父亲的判断力和决策力,迫使父亲不得不依赖他们,受他们摆布。 很不幸,他们居然真的摸索到了方向。 “老曼森在那段时间里身体状况非常差,精神状况同样不好,最初怎么也查不出原因,后来好不容易治愈,就开始了长久的休养。” 埃韦思说,“这就是那两位兄弟的成果,从那年开始,他们全面接管了曼森家族的事务。而两兄弟在研究过程中尝到了一些甜头,还有一些意外收获。” 燕绥之:“什么收获?” “你知道,有一种状态叫做药物成瘾。”埃韦思说。 燕绥之跟顾晏对视一眼,“……很巧,最近时不时能听到这个词,好像存在感忽然就高了起来。” 埃韦思:“在哪听到的?” “在一些医生口中,在曼森的感染治疗中心。”燕绥之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不会是曼森有意为之吧?” 药物成瘾……这其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样更罪恶的东西——吸·毒成瘾。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乔提到过,曼森家再上一代中,曾经有人试图发展过毒·品线。”顾晏说。 “记性不错。”埃韦思说。 “这其实是曼森家族的大忌,从这点来看,布鲁尔和米罗两兄弟骨子里一点也不像曼森家的人。”埃韦思冷冷道。 “他们在研制慢性药的过程中,也许是发现了某些试验品能让人成瘾,于是又动起了歪心思。毒·品这种有着巨大利益同时又能控制人心的东西,对那两兄弟来说有着莫大的诱惑。” 顾晏皱起眉,“但是联盟现今对毒·品的管控和打击力度达到了500年内的顶峰。” 根本没有什么人敢轻易去碰毒·品线。 “所以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埃韦思说,“他们在尝试利用正常的手术和医疗,更改普通人的某些生理情况。当然,那是太专业的东西,我做医疗但并不是研究专家。” 埃韦思摊手说,“打个比方,在你的激素、大脑甚至基因里做一些小小的更改,使你天然开始渴求某种药剂的安抚,依赖它,大量且持续地需要它,离不开它。这就是曼森兄弟想要的,一种被动式的吸·毒。而所谓的毒品会披着最普通的外衣,诸如安眠药、止痛片、甚至退烧消炎药剂,这一切都把控在他们手里。” 燕绥之和顾晏脸色倏然一沉。 如果曼森兄弟成功了,他们有遍布全联盟的治疗中心,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改变无数人。而每个治疗中心还附带研究点,可以在合理合法的外壳之下,明目张胆地研究他们所需要的药剂。 他们有合作商——西浦药业,有运输伙伴,克里夫飞梭。 最终能发展成什么样,简直不可想象。 “很疯狂是不是?”埃韦思说,“很正常,毕竟你们是律师,有时候并不能理解某些商人为了获取利益能做到什么程度。10%、50%的利益就能让一些人疯狂了,100%甚至500%呢?有些人为了这些可以变成魔鬼,那两兄弟就是中间的佼佼者,倒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们自叹不如。” “所以——”燕绥之回味着刚才埃韦思所说的,“我父母的那场基因手术,被他们当成了一次试验。” “是众多试验中的一场。”埃韦思说,“我刚才说了,激素、大脑、基因,也许包括静脉注射?这些应该都在他们的试验范围内。” “我始终觉得很惭愧……”埃韦思顿了顿说,“当初曼森家开始对医疗有兴趣时,我没有意识到问题。那其实就是曼森兄弟在寻找合作者,而那时候的我被一些假相蒙蔽,愚蠢地以为老曼森还是实际的掌权者。” 他将自己交好的朋友,合作者,以及一些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带去曼森家的聚会,却没想到那会是魔鬼的午餐。 直到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意外。 “我其实不算什么情深意重的人,甚至不算一个好人。”埃韦思先生说,“我是个非常自私的商人,为了朋友赴汤蹈火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但这些年里我始终在想,最初是我给魔鬼递了镰刀,是我把他们送到了刀刃之下。如果连让灵魂安息都做不到的话,那我这一辈子就是负债累累血本无归,太过失败了。” 原委(二) 顾晏朝燕绥之看过去。 在埃韦思先生一点点说出那些往事真相的时候,燕绥之的目光始终落在手里的咖啡杯上,表情平静,似乎听得极为专注。 办公室有一半是玻璃的,大片大片的光线投射进来,落在燕绥之低垂的眼睫和眉眼上,镀了一层光,以至于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他就像是安静地听着某个不相干的故事一样。 但燕绥之越平静,顾晏就越担心。 二十多年长夜一般望不到头的孤独、挣扎、压抑和想念,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再也听不见的话语和笑声,再也填不满旧居空屋……一切一切的起始,居然就被“一场试验”这几个字轻描淡写的带过了。 会愤怒吗?还是会难过? 没人看得出来。 因为这个人所有的情绪都是向内的,尖刀利刃都对着自己的心脏。 “当初你母亲需要做基因手术的时候,联盟对基因手术的限制比现在多,每年会依次对各大医院进行资质审查,很不巧,那时候春藤正在审查期内……” 审查期一般为时一个月,被审查的医院在那一个月内不得进行任何基因手术。而那时候,燕绥之的母亲状态非常差,等不了那一个月,于是他们进了另一家医院。 他们对于燕绥之的安排总是很细致,一要绝对安全,二要绝对保密。他们同时进行了手术,但负责医生不同,也并不在一间手术室。 多亏这样分隔式的安排,曼森兄弟没能完全渗透。 埃韦思说,“那场手术说来其实很混乱,他们本都是你父母可以信任的人,但其中一部分变了,有人在害你们,有人在帮你们。而联盟在之后收紧了基因手术政策,审查一波接一波,扰乱了曼森的步调,分散了注意力。这种混乱最终歪打正着,以至于机缘巧合之下,你的身份多保密了很多年——” 但同样的,这种混乱也导致多年后的调查变得困难重重,因为干扰性的信息实在太多太杂了。 不论是燕绥之、还是埃韦思,甚至连曼森兄弟想要从旧事里找寻某些信息,都麻烦至极。 对德沃·埃韦思他们这些长辈来说,很难定义布鲁尔和米罗这两兄弟。 他们嚣张而自负,野心勃勃,行事作风和埃韦思他们这辈商人截然不同,论精明论头脑论谨慎,他们其实比不上自己的父辈们,但他们不按常理出牌,不计后果,不讲规矩和情面。 这种做派反而成了他们的保护色,以至于连埃韦思这样的老狐狸最初都有些找不到方向。 “不配合合作的人不留,麻烦人物不留,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不留,这大概是那两兄弟的准则。不止如此,他们甚至还把手伸到了其他家族,我们这些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心脏、大脑,还有最普遍的失眠。那段时间有人用的药就很有问题。幸运的是我们大多数人总保持着警惕心,不会让自己过于依赖某种药物,但仍然有人疏忽了。” 埃韦思说:“老克里夫衰老得那么快,小克里夫早早接班,跟曼森兄弟也脱不了干系。但是当时我们没能摸索到正确的思路,毕竟我们在太平日子里生活久了,已经多年没见过这样胆大的小辈了。” 布鲁尔和米罗兄弟之间的年龄差不大,但他们跟小弟乔治·曼森之间却有着天堑鸿沟。 不止在自己家族里,在交好的各大家族同辈人里,他们都是最年长的,最先站住阵脚。如果各大家族都开始更新换代,那他们一定乐见其成。 因为一旦更新换代,他们必然能稳坐头把交椅。 一位合格的商人,总会给自己留有一些余地,但他们从不。这也是埃韦思这类标准的商人最初摸不准他们行事的原因。 “就比如他们的弟弟。”埃韦思说:“其实不论老曼森怎么偏向于最小的儿子,乔治·曼森都很难撼动他们的位置。但即便这样,他们依然没不打算放过那个可怜的小子。在处理他们弟弟的时候,他们明目张胆得几乎毫不掩饰,连乔都看得出来。” 可这世界很神奇,他们最不加掩饰的行为,在很多人眼里却是最不觉得反常的。因为搞垮兄弟姐妹这种行为,放在家族斗争里,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但他们又并不是毫无分寸不知收敛的。”埃韦思说,“有将近十年的时间里风平浪静,久得就像他们的野心已经得到了满足,打算就此收手了。我在那段时间里见到了默文·白先生,又由他知道了你。” 最初知道故人之子还活着时,埃韦思先生很宽慰。 但他在那之后全无动作,既没有刻意去关注过,也没有增加交集,就像是全然的陌生人。 老狐狸精明谨慎,他知道自己的一些举动反而会给曼森带路,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保护。 但这种保护毕竟不是永恒的,埃韦思一度认为曼森兄弟其实知道燕绥之是谁。但他们脾性难测,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对燕绥之有任何动作,也许是觉得一条漏网之鱼不足为惧。 过于稳定的状态往往说明,他们的准备已经达到了某个预想的阶段,也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其实是最容易大意的时候,最容易露出马脚。 “但是就像你们进门时说的,我缺少一些关键性的东西。”埃韦思说。 老狐狸最擅长的事,就是在毫无头绪的时候,让对方自己把把柄递出来。 他悄悄运作了很久,借着春藤家族跟联盟政府之间的天然亲近关系,给曼森兄弟营造出一种假象,让他们觉得自己即将要承受一波最为棘手的审查。 当他们有了危机感,一定采取一些举动。 “怎么样的举动最恰到好处?”埃韦思伸出拇指,“动作一定不能大,边边角角的或是不那么紧急的一定不要动,因为涉及到的人和事越多,越容易出岔子,会打草惊蛇。” 他又伸出食指,“但最关键的证据一定要清除。” 他顿了顿,收起手指道:“结果他们选择动了你,但这个举动其实在我意料之外。” 因为燕绥之从表面上看,应该属于不那么紧急的边边角角,否则曼森兄弟早就该下手了,不会留到现在。 “我倾向于你身上有一些东西,曼森兄弟原本没有意识到,但现在忽然发现了。”埃韦思说,“但很遗憾,这点我还在调查中,目前还没有结论。” …… 这场聊天持续的时间很久。 等到三人前后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近傍晚。 “聊完了?我们都饿了。”尤妮斯强行勾着弟弟的脖子,带头迎过来,“我叫服务生了,一起用个晚餐?” 德沃·埃韦思点了点头,转身询问地看向燕绥之和顾晏。 这时候的燕绥之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他笑了一下,正要开口,却感觉顾晏垂着的手紧紧抓了他一下,又松开。 “抱歉,我们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顾晏说。 “很急吗?”德沃·埃韦思问,“现在就要走?” 燕绥之手指动了动,点头道:“恐怕是的。” 众人不是第一天跟律师打交道,对这种情况也见怪不怪。而德沃·埃韦思也很少会追根究底地问,他笑了一下,拍了拍顾晏和燕绥之的肩膀道:“这顿先记下,回头有空要补。” 燕绥之:“一定。” “让专车送你们回去。”尤妮斯说着就要安排。 顾晏冲她抬了一下戴着智能机的手指,“飞梭车已经到了。” “到了?”尤妮斯朝落地窗外张望了一眼,就见一辆黑色飞梭车亮着暗蓝色的自动驾驶灯,穿过植物园和草场驶来。她没好气地笑道,“你还真是——哎,算了。那你们注意安全,回见。” 飞梭车在别墅外无声无息地停下,暗蓝色的光闪了几下,示意自己已经在目的地停稳。 顾晏和燕绥之告别众人上了车,目的地重新调整为城中花园,自动驾驶的灯闪了两下,车子便平稳地拐上了出酒店的路。 燕绥之在副驾驶上坐定,转头冲顾晏挑眉一笑,问:“什么急事,这么神秘?” 车内没有开灯,单面可见的窗玻璃上映着车外的灯光。 路灯、车灯、街边商店的晚灯在极速行驶中煌煌成片。 顾晏调整驾驶设定的手指顿了顿,在明灭的灯影中转过头来,目光从燕绥之的眼睛扫过,落在翘着的嘴角上。 他沉默着看了片刻,伸手抹了一下,说:“难受就别笑了。” 过了有一会儿,他感觉拇指下带着弧度的唇角慢慢放松,最终变得平直。 “其实还好……”燕绥之说了一句。 褪下那层笑,他的脸色就显得苍白起来,眉心的褶皱也显了出来。他垂着眸子调整了座椅模式,然后抓住顾晏的手,闭上眼睛低声说:“我睡一会儿,头和胃一直在疼。” 基因片段(一) 燕绥之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始终微微皱着,偶尔会因为车外划过的灯影而舒缓片刻。 顾晏原本想把他那边的车窗颜色调深,挡住灯光,在注意到这个细节后又便改了主意。 飞梭车平稳地在白鹰大道上飞驰时,燕绥之醒了几秒,半睁着眼睛看向窗外,“到哪儿了?” 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的缘故,他说话有些懒得张口,低低哑哑,带着迷糊的困意,显得很累。 这也是独一份的燕绥之,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见到,但顾晏却宁愿这种机会越少越好。 “在路上。”顾晏低声问:“还疼么?” “好多了。”燕绥之看了眼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毛毯,把下巴往里掩了掩,又朝窗外懒懒地看了一眼,疑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顾晏:“回家。” 燕绥之没好气道,“从哪儿学会的骗人……我就是再路痴,每天要经过的路还是认识的……要回城中花园,根本不会经过这条道。 他声调不高,每句话之间会有一段间隔,单是从语速就能判断出来,头疼胃疼并没有缓解多少。 顾晏低头贴着他的额头试了一□□温,这才沉声承认道:“去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燕绥之任他试体温,但手指却从毯子里悄悄伸出来,试图去更改控制界面的驾驶终点,“不去。又没什么大毛病——啧,你别挡我手。” 他指尖还没戳上屏幕,就被顾晏半路拦截,抓着塞回毯子里。 “真不疼了,好得很。”燕绥之抬眼看着他,语气无奈。 “你这话在我这里毫无信用可言,骗人的本事都是从你这学的,别费劲了。”顾晏一点也不客气地驳回他的无理要求。 “……” 燕绥之张了张口,想给他灌输自己“睡觉能治一切”的庸医歪理,顾晏已经单手划开智能机屏幕,调出一份页面给他,淡淡道:“继续坚持不去,就把这个签了。” “什么东西?”燕绥之撩起眼皮。 “平等协议。”顾晏说,“如果以后我身体不舒服又不想去医院,你能做到真的不去,我就考虑改目的地回家。” 燕绥之:“……” 他默然片刻,无奈地说:“真会抓人软肋,你怎么还备着这种东西?” 顾晏:“因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以防万一。” 燕绥之彻底认命,默默躺回椅背。 飞梭车拐过白鹰道的大弯,弯道口的警示路灯有点晃眼。 顾晏伸手掩住燕绥之的眼睛,声音又沉缓下来,“别撑着了,再睡一会儿,还有二十分钟才到。” “那就去春藤吧……”燕绥之握住他的手,懒懒地闭上眼睛。 “嗯。” “刚好看看林原在不在。” “已经联系好了。” 燕绥之牵了一下嘴角:“你可真是……” …… 春藤医院的人流量从来不会入夜而有所减少,有时候夜里比白天还要繁忙,但今天却不一样。 一楼大厅的人不多,尤其是那几条为感染者开通的绿色通道空空如也,跟前段时间的盛况相比,显得格外冷清。 任何一个局外人看到这一幕,恐怕都会觉得春藤医院大受打击,境况萧条。 “来了?”林原正巧从基因大楼那边过来,穿过长长的通道向他们招招手,“去我办公室说。” 他可能刚从实验室出来,依然是全副武装的模样,只露出一双眼睛,如果不出声的话,乍一眼很难认出来。 林原跟他们打完招呼,又对身边一个同样全副武装只露出眼睛的人说,“你早点回去吧,办公室有我呢。好好睡一觉,你这两天的脸色可真吓人。” “嗯。”那人应了一声,朝燕绥之和顾晏这边瞥了一眼。 燕绥之的目光从他露出来的眉眼上扫过,停了一下。 对方水棕色的眸子一动,冲这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接着又平淡地收回视线,一边往大厅一侧的更衣室走,一边解下自己的口罩和外层实验服。 他摘下帽子的时候,一头卷曲的头发露了出来。 是卷毛医生雅克·白。 “白医生销假了?”燕绥之问林原。 “你说雅克?对,今天销的假。不过一看就很久没休息好,那脸色差得谁都看不下去。这不,本来想值班的,又被轰回去了。”林原打量了一番燕绥之的脸色,问:“你怎么样?” “小毛小病而已,已经没什么感觉了,顾律师坚持要绑我过来。”燕绥之笑了一下,好像他睡了一觉之后各种不适真的都消失了一样。 “那都不重要。”燕绥之指了指自己眼角,“倒是这个,得劳驾你查一下。” “确实多了一枚小痣。”林原说:“不过颜色很淡,不仔细看还不太出来。走吧,去楼上做个检测。” 他说着又冲顾晏眨了一下眼睛。“放心,胃疼和头疼一样得查,不听他的。” 顾晏点了点头。 燕绥之:“……” · 林原对燕绥之的身体情况很了解,检测的时候知道着重于哪些,所以耗费的时间并不长。 但当他拿到检测结果时,却皱着眉研读了很久。 “怎么了?”顾晏有点担心。 “等一下。”林原冲他们招了招手,“跟我去趟实验室,再用另一台设备查一下。” “什么设备?” “我们医院目前最新最先进的基因设备。”林原道,“专用于实验室,搞研究用的,还没对外普及。当然了,一般情况下也用不上这么复杂的。” 他让两人穿上实验服,带他们穿过四道生物密码门,进了一间实验室。 实验室内的温度偏低,迎面扑来一阵冷气。一边是各种复杂的实验台,金属的冷冻柜,另一边是玻璃罩着的一个实验舱。 “就这个。”林原指着实验舱说,“这可是个宝贝疙瘩,春藤顶上的大老板盯着设计的,前阵子刚投入实验室。整个德卡马也就两台,一台在这里,另一台估计在总部。除了有权限进来的,就没几个人知道这东西。” “那你就这么拿来给我检查身体?”燕绥之说,“不用打个申请?我很担心检测完你就要被辞退了。” 林原哭笑不得地晃了晃智能机,“我哪来那么大胆子,半个小时前收到了乔大少爷的私下通知,说大老板有旨,你们两位待遇特殊,设备敞开了用。” 燕绥之跟顾晏对视一眼,心说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关照人都关照得这么有先见之明。 “那为什么要用这台设备?”燕绥之问,“有什么棘手问题?” “也不是。”林原斟酌片刻宽慰道:“这台设备的检测结果比普通设备更敏感。打个比方吧,普通设备只能检测出尚存痕迹的基因修正,你看你之前有一次长期的修正,现在有一次短期修正,两个都在存续期,所以普通设备会显示你做过两次修正。但是——” “当你这个短期基因修正到期限,彻底失效,残留痕迹就会渐渐消失,一年两年或者再久一点,就几乎毫无痕迹了。到那时候再用普通设备检测,结果会显示你只做过一次基因修正,就是长期的那个。” 林原指着实验舱说:“这个不同,它对几乎为零的痕迹依然敏感,隔五年十年甚至一百年,只要你坐进去,结果永远都是做过两次基因修正。不仅如此,它还能回溯和预测。” 燕绥之想起他曾经提过这个基因回溯技术,只不过还在实验阶段,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稳定下来。 林原让燕绥之坐进舱里,关上舱罩。 他跟顾晏并肩站在显示仪旁,仔细调整了参数。 这设备的检测速度极快,十秒后,显示屏上一条一条蹦出燕绥之的基因信息来。 两次基因手术的时间,基因源片段详情,修正结果,延续时间,以及过程中发生的各种变化…… 所有东西都一目了然,以至于顾晏这个非专业人士都能一眼看懂。 他皱起眉,指着图谱中一段扎眼的红色图像,以及存续时间中的“持续干扰”,问林原:“这是什么意思?” 林原仔细地把那段红色图谱截取下来,存入连接的分析仪。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用这个设备了。”林原道,“还记得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么?他第一次基因手术里有一段片段很古怪,但上次检测的时候并不活跃,这次就不同。” 他又指着存续时间说,“一般而言,基因手术的存续时间设定了就是设定了,不会变动。但他两次基因修正开始互相干扰了,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尤为明显,我怀疑就是受这个片段影响,所以要借这个设备分析一下。” “互相干扰的结果是——” “都缩短了。”林原道,“而且是持续性缩短。也就是说,今天来测显示的剩余时间,和明天来测显示的剩余时间,很可能不一样,相差多少要看干扰效果。” “也就是说——存续时间根本不能确定?”顾晏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你看,他第一次修正剩余时间变成21年,第二次短期修正变成8天,一个按年缩,一个按天缩,速度都不能一致,之后还会不会加快……”林原顿了顿,“很难说。” 林原又翻了一页结果,指着其中几行说,“他眼角的痣显出来也是因为这点,受到干扰之后存续期变动太频繁,导致一些变化提前出现了。他头疼和胃疼这类的生理不适,其实也是这个导致的,相当于提前经历基因修正失效的后期反应。” 他说着,又朝实验舱看了一眼。 燕绥之戴着遮挡检测光的眼罩,面容平静,好像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不适。 但是显示仪上,基因修正紊乱导致的疼痛等级却亮着警示的橙红色。 基因片段(二) 这样鲜亮的疼痛等级灯实在刺眼,顾晏心脏被狠狠揪了一把,“有办法止痛么?” “这个怎么说呢……”林原迟疑道,“就像我刚才解释的,他这种痛源自于两次基因修正之间的冲突,再追根究底点,是因为那个古怪的片段。在这个片段还没分析明白前,最好不要轻易妄动,以免弄巧成拙。唯一比较稳妥的办法是把它转为惰性的。” 简而言之就是它不作怪,两次修正之间的冲突就没有那么激烈,疼痛自然会缓和。 “但是?”顾晏看到林原的犹豫神色,就知道他还有后半截话。 “但这只能做个暂时的。”林原说。 “不能做长期的?”顾晏问。 “一来,长期那种剂量大、方法复杂、下手重,次数多,又不好确定究竟能维持多久。一旦反弹,不知道活跃度会不会翻倍,会不会更难控制。”林原苦笑一下,“我哪能乱让人冒这个险。” 他顿了一下,又说:“二来,转化为惰性毕竟不是清除。那片段没分析明白前,没法确定清除手段。但是转化为惰性,又会让基因设备难以检测,找不到它。这就相当于在人体内埋了个隐形的炸·弹,还是别了吧。” 顾晏皱眉问:“那短期的有没有危险性?” 林原摆摆手,“短期的你大可放心。” 顾晏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燕绥之的脸上,一转不转。 林原从光脑里取了两张页面,推给他看:“这个是注意事项和需要签字登记的信息表——” 他说着,朝玻璃罩内的实验舱看了一眼,“这个残留片段突变和基因修正紊乱的事……是不是先不告诉他比较好?” 顾晏正要去推玻璃罩的门,闻言动作一顿,“为什么?” “一般这种发展难以预料又很麻烦的身体状态,不都选择瞒着本人么,怕他们多想或是心慌。”林原一脸理所当然。 “……”顾晏默然两秒,沉声道:“他是一个非常理性成熟的人,你说的这种隐瞒对他而言可能不是什么保护,而是讥讽。” 林原:“……” 实验舱被打开,那些大大小小的金属贴片和细针从燕绥之身上取下。 林原一五一十地把基因情况告诉了他,顺嘴又添了一句:“本来不打算直接告诉你,最好等我分析出了结果再说,免得忧心多想。” 燕绥之掀开眼罩,懒懒地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可瞒的,嘲讽我?” “……” 林原哭笑不得地举起手:“好好好,我这不是哄病人哄习惯了嘛!你们是师生你们有默契,当我没说。那我去调配药剂——” “唉等等。”燕绥之又说,“其实这一步也可以省了,这点痛忍忍就过去了,蚊子亲一口也就这程度。” 这就是胡说八道了,神他妈蚊子亲一口。 林医生没忍住:“……我建议你看看显示屏冷静一下,橙红色代表什么知道吗,掰断骨头跟这一个等级,更何况你这还是连绵不绝的。你家蚊子亲一口能断一身骨头?” 燕绥之揉摁着太阳穴:“没那么夸张,仪器是不是错了?” 林医生转头看顾晏,“理性,成熟。” 顾晏:“……” 林医生:“你这老师是不是有点过分?” 顾晏瘫着脸,二话不说抽了林原手里那两页就用手指签了字。 林原收了文件,马不停蹄地配药。 实验室里常年备着各种药剂,免得再走医院的取药流程。 没过片刻,他就取了支无菌针,从设备里抽了细细半管药剂。 “头往右转一点。”林原站在燕绥之旁边,晃了晃针筒,“这个需要扎在耳根这边。” “就这么简单?”顾晏依然有些不放心。 林原点点头,控制着力道将针头推进去,“这不是几十年前了,用不着事事靠手术。你放心,就是简单才稳妥。” 药剂注射完又等了两分钟,林原让燕绥之重新坐进实验舱,连好贴片。 这一次的检测结果依然出得很快,林原指着第一页的图像对顾晏说,“看,开始起效了,那个片段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这要是一般的检测仪,根本看不出还有这么个片段。” “但是疼痛等级只降了半级。”顾晏皱起眉。 橙红色的提示正在往黄色过渡,还得经过两个大等级,才能回到代表“无生理不适”的蓝色。 “正在减缓,还需要一点时间。”林原宽慰道,“我保证,他睡上一晚就一点都不痛了。” 燕绥之从实验舱内出来,搭着顾晏的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林原交代注意事项。 林原交代完,又回到了分析仪旁,看了看进程道,“其实……如果还能找到类似的片段就更好了,两个以上的对象一起分析,结果能更准确一点。” “可能性很小。”燕绥之说。 林原一脸遗憾。 那个基因片段的分析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有结果的,光是仪器跑数据也得一两天。 于是两人没多耽搁,离开了实验室。 返程的时候,顾晏干脆开了完全的自动驾驶,拉着燕绥之去了后座,把整个后车厢调成舒适模式。 他靠坐在后座改装而成的沙发床上,让燕绥之靠着,劲瘦的手指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揉着燕绥之的太阳穴。 “看不出来,我们顾律师还会按摩。”燕绥之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全然放松地枕在他腿上, “原本不会。”顾晏垂着目光,看着对方苍白的脸慢慢有了一点儿血色,淡淡地说:“碰到你了,只能无师自通。” 遵林医生医嘱,燕绥之最好能赶紧睡过去,休息越充足,疼痛消退得越快。 但某人闭目养神好一会儿,眼皮还在动。 顾晏沉声问:“还是很疼睡不着?” 燕绥之翘了一下嘴角,“不是,药剂还是有点作用的,比来的时候好很多。我只是在想事情。” 顾晏伸手拨了拨他的眼睫,不咸不淡地说:“我要是林医生就把你放进黑名单,没见过你这么不配合的病人。” 燕绥之佯装不满:“你跟谁一边的?” “医生。” 燕绥之啧了一声,“那我今晚回阁楼吧。” 顾晏:“……” 顾大律师:“敢问阁下贵庚?” 燕绥之没忍住,自己先露了笑意,“怎么不问我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正经事。”燕绥之缓声道:“刚才听了林医生的话想起来的……我在想还有谁可能会出现跟我一样的情况。” 说起那个基因片段,顾晏便忍不住直皱眉,但这并不妨碍他思考:“被曼森兄弟插手过基因手术的人。” 那个片段源自于燕绥之第一次基因手术,那次手术有曼森的人参与其中,这种意料外的结果跟对方想必脱不开干系。 换句话说,在曼森兄弟的干预下做过基因手术的人,也许会出现跟燕绥之类似的情况。 “但概率很难说。”顾晏又道,“按照你的情况看,这个片段前二十多年一直是非活性的,到最近才显现出残留,应该属于一种意外。” “对,所以我在想一件事情——”燕绥之说,“你说曼森兄弟消停了那么多年,又忽然兴起要让我消失,会不会就是想清除这个?当时用的炸·弹掺了灭失弹在里面,比起其他谋杀手段,这确实是毁尸灭迹最干净的一种,包括基因在内。” 顾晏眉头皱得更深。 燕绥之依然在闭目养神,却准确地抬手摸到了他的眉心,“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喜欢皱眉?如果这就是曼森想清除的,反倒是好事不是么?送上门的证据,想怎么查就怎么查。” 顾晏沉默半晌,没说话。 燕绥之睁开眼,“怎么了?” 顾晏垂眸看着他:“你刚才的语气就像坐在家里毫不费力地收到一箱子资料……那是你的身体,不是什么证据陈列墙。” 他皱了皱眉,又道:“柯谨的事你没少沉脸。但到爆炸案却这么……轻描淡写。” 燕绥之目光温和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开口道:“我阴沉过的,顾晏。” 他按在顾晏眉心的手滑下来一些,摸了摸他的脸,温声说:“你如果在我刚睁眼的那天见过我,就知道我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了。我当时想着要先混进南十字,翻一遍卷宗,再顺着卷宗的疑点,查清楚炸我的人,把他们一个一个送进监狱,再目送他们上法场。我那几天穷极无聊,规划了这样一条刻板无趣的报仇路,没准那会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生活重心。谁知道一进南十字就碰到了你。” 燕绥之看着顾晏的眼睛,笑了笑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甚至想谢谢那场爆炸了,没有它,我可能会一直认为自己稳稳呆在你通讯录的黑名单里,然后过上十几二十年,会在劳拉或是谁那里,听说你结婚的消息。” 他忽地住了话头,沉默了片刻,又啧了一声说,“现在这么假设,我可真不舒服。” 基因片段(三) “你在吃醋?”顾晏低声问。 燕绥之指了指他的尾戒智能机,那玩意儿很不合时宜地震了起来,特别会挑时间。 “嗡嗡直响,你不打算接?” 顾晏挑眉,“一句话还是能等的。” 燕绥之:“万一是急事呢?” 难得揪住猫尾巴,顾大律师不太想撒手。但智能机一直在震动,而某些人眼含笑意促狭地看着他。 就是故意的。 顾大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接通了通讯。 “喂?” “啊,你在啊?”对方一接通就问,“那怎么一下午都没反应?” 发来通讯的是那位帮忙做智能机检测的朋友。顾晏他们一直在德沃·埃韦思那里,之后又因为林原的实验室开了屏蔽,没顾得上跟他联系。 顾晏解释说:“抱歉,之前有点事。” “哦,没事,那都不重要。我就想说,之前那个增强安全性的小程序你装在智能机上没?” 顾晏:“还没。” “幸好幸好!”那个朋友说:“先别装!装了反而坏事。” 顾晏:“什么意思?” 对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给你发个新程序,附件里有使用说明,你一看就知道。” “怎么了?”通讯挂断后,燕绥之问顾晏。 顾晏共享屏幕,给他看来电人是谁,“不知道,在卖关子。” 在等对方发信息的过程里,顾晏又顺手翻了下午错过的通知。通知其中一条标着红,显示的是资料库搜索结果。 顾晏原本已经滑过去了,又迅速拉回到那条。 那是去找德沃·埃韦思之前,他在智能机里做的搜索。 搜索源是清道夫后勃颈的红痣,以及手腕的黑桃纹身,搜索范围包括智能机内所有文件。 顾晏点开了详细信息。 燕绥之扫了一眼,便从他腿上撑坐起来,“居然有一条结果?” 结果的来源文件夹显示的名称是“赫西”。 顾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当时在天琴星,从本奇和赫西两位记者的相机里拷下来的照片,是他们近些年拍的东西。 顾晏收到之后并没有看的打算,改了名字发给燕绥之就顺手删了,但并没有永久清除,需要的话三个月内还能恢复。 没想到这次搜索又把它从删除文件里翻出来了。 目标结果是一段视频。 视频拍摄的地方是骑士区北郊,那是一片老旧的公寓区,墙面污迹斑斑,风格落后于法旺区五十年,住着的大多是老人。 老人多的公寓区总会很热闹,因为他们总三五成群地聚着晒太阳闲聊,遛狗逗猫。因此,公寓区内的小门面商店和茶厅也很多。 镜头所对的地方,就是某一幢公寓楼。 楼底的入口被一群老头老太太围着,叽叽喳喳,议论纷纷。一群穿着法旺区警署制服的人戴着配枪,挡开人群,从楼里带出来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顶着一头乱发,过长的刘海挡着眼睛。 他被几个警员押着,原本一直低着头,在出楼道的时候突然抬头,半边脸带着久远的烧伤痕迹,狰狞可怖。他野兽般冲围观人群龇牙吼了两声,吓得人群退了几步。 警员警告性地喝了他一声,他却冲着被吓到的人群哈哈哈笑起来,笑到最后几声又变成了呜呜的哭。 从这短短一段视频里就能看出,这人精神状况很有问题。 看见这个男人,顾晏便沉了脸。 燕绥之轻轻“啊”了一声,“……居然拍了这个。” 这个男人名叫卡尔·理查德——那场爆炸案的元凶。 按照案件所查到的信息,他曾经因为工作遭受过重度烧伤,又被公司解雇,生活保障瞬间垮塌。他的精神在这种变故和打击之下彻底崩溃,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疯子。 然后他带着对原公司的仇恨,炸了老板和管理层住的酒店。 有很长一段时间,顾晏每天都看着这张狰狞疯癫的脸,在办公室里长久地沉默着。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以至于他看到这段视频时,又忽地沉默下来。 好在智能机的搜索系统很会看人脸色,它及时截取了视频右边的一部分,自动无损放大。 那是楼旁的一家早餐店,警员抓捕卡尔·理查德的时候,刚好是清早,早餐店的外座上坐满了吃饭的人,大部分是带孩子的老人,还有一部分是早起工作的年轻人。 每桌人的脸都冲着卡尔·理查德的方向,勾着脖子看热闹,有一些甚至站起来了,只有零星几个不爱热闹的人例外,简单扫了两眼就继续闷头吃早餐。 搜索框标出来的目标就是其中之一。 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穿着普通。他低头唏哩呼噜地喝着粥,全程没有转过脸,所以根本看不到长相。 他喝完粥便直起身,伸手从桌上抽了一张除菌纸擦拭嘴角。 在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红色搜索框一分为二,钉在他后勃颈和手腕上。 红痣和黑桃纹身被清楚地标记出来,清道夫拥有的特征跟他完全匹配。 在他起身要走的时候,旁边一个热心老人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在说什么?”燕绥之咕哝。 多亏赫西和本奇用的都是可以分离调整的高质相机,顾晏改了模式,其他声音顿时被虚化,老人和清道夫之间的对话变得突出而清晰—— “你的酒忘了拿。”老人提醒了一句,又自来熟地说:“怎么大清早就买酒?” 清道夫似乎是朝桌边的酒瓶看了一眼,“不是给我喝的。” 老人没反应过来:“啊?不是你的啊?我看你拿过来的。” 清道夫垂着的手在腿边敲了几下,似乎是思考间的小动作。 他敲了一会儿,耸肩说,“不是我的,这是给一个可怜虫的送行酒。” 说完,他把擦过嘴的除菌纸对折了两道,丢进桌边的垃圾桶里,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短短一段视频,跟清道夫有关的只有这么点,除了痣和纹身,多出来的信息也只是一些细微的小习惯,连搜索源都做不了。 而清道夫在视频中出现,也只能说明爆炸案确实跟曼森家族有关,但这点德沃·埃韦思已经说过了,并不令人意外。 总的来说,这段视频的内容实在鸡肋,顾晏和燕绥之都有些失望。 好在顾晏的那位朋友及时发来了信息,信息里附有一个小程序和一篇简单的说明。 “什么程序?能恢复我的智能机资料库?”燕绥之问。 顾晏粗略扫了一眼说明,脸色终于晴朗几分,“不能,但用处很大。” “什么用处?” “钓鱼。” 燕绥之挑起眉,“钓鱼?” 顾晏把说明书递给他:“他做了一个反捕捉程序,把这个程序加进智能机里,只要对方还在不依不饶地试探,应该能揪住对方的痕迹。” 这能算一个好消息了。 其实不用反捕捉,他们也知道远程干扰燕绥之智能机的是谁,跑不掉又是曼森兄弟的人。 但他们现在缺少的并非真相,而是证据,一切大大小小能指向曼森兄弟的证据。 “这大概是今晚最好的消息。”顾晏晃了晃智能机。 那个朋友大概感受到了他们的好心情,准时拨了通讯过来,献宝似地问:“怎么样怎么样!看到说明没?” 燕绥之已经开始鼓捣自己的智能机了。 顾晏朝他瞥了一眼,回答道:“看见了,正在装载。” “我跟你说,不是我吹牛,三次之内就能分析出对方完整的信号信息,最多三次!是不是很厉害?” 顾晏点头:“很厉害。” “就夸三个字?” 顾晏无语片刻,加了一个字:“你很厉害。” 对方:“……” 燕绥之在智能机里装好程序,正在对着说明搞设置。闻言抬眼朝顾晏看了一眼,在顾晏挂了通讯之后,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最应该尊敬的老师没见你夸过一回,夸起其他人倒是很顺口。” 顾晏收起屏幕界面:“想听我夸什么?” “500字以上,3分钟自由陈述,开始吧,我听着。” 顾晏:“……” 燕绥之好整以暇地等了一会儿,车内一片安静。 法庭上一针见血从容不迫的顾大律师嘴巴突然变笨,愣是半天没说话。 “一句都憋不出来?”燕大教授调好程序设置,收起智能机屏幕靠在椅背上,支着下巴逗顾晏:“我建议你再想想,否则你明天就没有老师了。” 顾晏,“……” “你……”顾晏无奈地看了他半天,终于斟酌着淡声开了口:“对外不管碰见什么,总是很有风度。但十有八九是装的。” 燕绥之:“……” 顾晏:“真话不多,瞎话不少。” 燕绥之:“……” 顾晏:“擅长气人,挑剔至极。容易亲近,但只是表面而已,事实上固执、冷淡又被动……” 车内很安静,车外夜色煌煌,灯火如龙,衬得他的嗓音温沉如水。 他停了一会儿,说:“但是我喜欢。” 燕绥之看了他一会儿,忽地伸手拽了一下他的领带,把他拉近几公分。 他好看的眼睛含着笑意,目光落在顾晏的嘴唇上,“你今天是不是偷偷吃了糖?让我尝尝。” 模拟成果(一) 清早的法旺区起了浓雾,到处都是灰蒙蒙的,能见度很低。 到了上班时间点,城中花园鬼影幢幢,随手一拍就是迷雾版丧尸围城。 燕老师靠在沙发边,一边等顾晏上楼拿光脑,一边转着智能机镜头拍恐怖大片。 一不小心拍到一只来串门的高挑鬼影。 燕绥之收了屏幕,趿拉着拖鞋去开门,然后就被门外人惨白的脸色和偌大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菲兹小姐?”燕绥之一脸诧异,“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嗯……发烧了。”菲兹一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她吸了吸鼻子,揉着额头道,“我昨晚干了件蠢事,回来太晚太累,又泡着澡睡着在浴缸里了,今早醒过来就成了这副鬼样——啊嚏!” “……又?” 菲兹:“是啊,又一次。以前也犯过这种蠢,但好歹半夜能冻醒,这次一觉泡到天——啊嚏——亮。” 燕绥之:“……” 燕绥之看她摇摇欲坠的模样,扶了她一把,担心地皱起眉,“你还是进来坐着说吧。” 菲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不了,我就是来蹭个顺风车。” 说话间,顾晏刚好从楼上下来,乍一看门外浓雾中若隐若现的脸,差点儿以为燕绥之撞了鬼。 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菲兹?” 菲兹探头虚弱地问:“顾,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医院约见当事人?顺便载我一程吧,我的飞梭车防雾系统还没修,自动驾驶用不了,为了大多数人的安全着想,我也不太敢自己开。” 顾晏二话不说,大步流星出了门,按几下智能机上的遥控,哑光黑色的飞梭车就直接停在了菲兹脚前,甚至还贴心绅士地开好了车门。 “我的天,后座都已经切成舒适模式啦?”菲兹捂着心口钻进车里,“你们这么贴心,会害我找不着男朋友的。” “不至于,舒适模式一直开着,不是特地切换的。”顾律师贴心地帮她降低了几分找男友的难度。 “怎么会?我前几天看到的时候明明还是正常模式,别趁着发烧糊弄朋友。”菲兹小姐展现了自己敏锐的观察力。 顾晏默然无语看了这位朋友两秒,拉开车座底下的便携医疗盒,指了指说:“吃药。” 说完便替她关上了车门。 毕竟是病了,菲兹上了车便不再叽叽喳喳,接了杯热水,安安静静地呆在后座。 燕绥之和顾晏反而有些不习惯,时不时会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确认她还没烧晕。 “你们要不要把前后座的隔层封上?”车子行驶了好一会儿,菲兹才慢半拍地想起来,“我怕传染给你们。” “没事。”燕绥之笑说,“真传染了也没关系,反正最近都泡在医院,发烧了抬手就能让医生扎一针。” 菲兹呸呸两声,“别乌鸦嘴,烧起来多难受。” “不过说起来——你们最近都会呆在医院吗?不晾着那个当事人啦?”菲兹说,“昨天事物官还感叹呢,说那种脾气的当事人,就得碰上你们这样的,多晾他几天他就知道急了,免得满嘴跑马兜圈子。” 顾晏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你们还议论这些?” “当然啊,关注度这么高的案子,所里高层包括合伙人们都很有兴趣。” 菲兹说起杂事就来了兴致,黑眼圈都没那么重了,“你们前些天不是晾着当事人到处出差嘛,合伙人大佬们屁股都坐不稳了,还问过你的事务官亚当斯你究竟有没有胜算,打不打算好好准备,还逮住我问过一回,就因为咱们是邻居。” “是么?”燕绥之说,“南十字也不是小所,什么大案子没见过,不至于这样吧?” 菲兹说:“上次酒会不是出人命了么,挺影响律所形象的。他们大概希望能借这个大案子好好出回风头,所以巴不得你们整天整夜不睡觉,扑在这案子上,以表诚心。我跟他们说你们查有利证据去了,免得他们又瞎操心。” …… 春藤医院清早倒挺忙碌。 顾晏刚进门就接到了一通通讯,来自于当事人贺拉斯·季的看守警员。 “是我。”顾晏说,“我这里有点事,会见时间可能要往后推半个小——” “不用推不用推!”菲兹正在刷智能机挂号,闻言连忙冲他们挥挥手:“看病我还是没问题的,你们忙你们的去吧,不用跟着我耽误时间。” 对方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顾晏“嗯”了一声,冲燕绥之道:“你跟菲兹在这里,我去贺拉斯那边看看,有点突发情况。” “什么情况?” 顾晏切断通讯说:“没说,只说要取消会见。” 这种状况对他们这些大律师而言其实并不鲜见,处理起来很有经验,不算什么大麻烦。 顾晏打了声招呼,便先过去了。 燕绥之陪菲兹去了诊室。 医生一边给她绑了个基础体征测量仪,一边问道:“怎么烧起来的?” 菲兹小姐又把她睡浴缸的壮举复述了一遍。 医生听得直皱眉,“就那么睡了一夜,家里人也不知道喊你?” 菲兹撇了撇嘴说:“光棍一个,没有家里人,谁能发现啊?” “抱歉。”医生朝燕绥之只看了一眼,大概是错把他当成菲兹的男朋友了。 医生尴尬地咳了一声,又道:“不过下回真不能这样,不说别的,皮肤也受不了呀。你们年轻人单独过日子可真是太危险了。” 这位老先生滔滔不绝为菲兹小姐操心时,门口突然传来林原的声音:“燕——血呢?阮野?” 他这些天叫惯了“燕院长”,差点秃噜嘴,好在挽回及时,转成了“验血”。 菲兹朝他看过去,问燕绥之:“认识的医生啊?” “嗯。”燕绥之抬手跟林原打了个招呼,对菲兹解释道:“顾老师找的专家,贺拉斯·季的一些病理状况以及这样子的影响,都靠咨询他。” 燕绥之从诊室里出来,顺手带上门。 林原拍了拍脑袋,懊恼道:“一晚上没睡,脑子转不过来,差点儿叫错名字。” “没事。”燕绥之不太在意,“早晚的事。你值班结束了?” “对,卷毛来办公室接班了,我回去睡会儿。”林原说着,左右看了一眼,趁着走廊没人低声道,“我盯了一晚上,那个基因片段比我想象的难搞,单从分析出来的详细信息里看不出什么问题,现在还有30%左右正在分析中,但是……” 他皱着眉提前打预防针,“我怕你们看到结果会失望,能提炼的信息有限。” 燕绥之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他想了想,忽地问道:“一般做基因实验……在基础特定的情况下,发展路径可不可以预测?” 林原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思路,“什么意思?” “我昨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燕绥之说。 他在想,如果当年他和父母经历的手术被曼森兄弟当作了一场试验,那么试验的内容应该是曼森兄弟早期的成果。 他们本质的目的在于激发“基因性毒瘾”,并非死亡。所以,他的父母在曼森眼里算试验失败。 那么活下来的他呢? 单从表面来看,这么多年里他并没有出现过所谓的“药物依赖”症状,应该不能算试验成功。 但曼森兄弟真的会在20多年之后,对一个失败品上心? 燕绥之整理了一整晚,想到了一种可能,“我身体里存在的那个基因片段不是成功品,但重要程度并不亚于成功品,甚至比它还要高。” “这会是什么?”林原想到刚才燕绥之的问题,福至心灵,“你是说基础?” 燕绥之点了点头:“对,也许他们后续的研究成果甚至成功品都建立在那个片段之上。所以我想问你,如果有一个起点,能不能预测出后续走向?如果有这样的可能,那我就明白为什么对方这样盯着我了。” 熬了一夜的林原反应略有些慢,他反应了两秒,终于消化了燕绥之的话,摆摆手说:“不太可行,虽然有起点了,但起点能发散的方向实在太多了,预测不了。” 燕绥之说,“不止起点,其实也有终点。能发散的方向有无数条,但曼森兄弟要的只是其中一条。” 林原愣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门:“对啊!他们要的就一种结果,所以终点也是有的!这样的话……” 他兀自想了想,一脸亢奋:“可以可以!那个仪器就能模拟!我这就——” “不急在这一时。”燕绥之拍了拍他的肩,“先回去睡一觉,之后就辛苦你了。” 送走林原,燕绥之回到诊室。 菲兹小姐刚领了两个退烧水袋,脸拉得比驴长。 “要输液?”燕绥之问。 “对。”菲兹说,“我问有没有一个小时内退烧的方法,医生就给我塞了两袋这个,天知道我最怕输液。” “为什么要一个小时内退烧?”燕绥之纳闷。 菲兹小姐言辞振振:“因为10点之前到办公室,我这个月全勤奖金还有救。” 燕绥之:“……” “而且退烧太慢我这一天就得请假了。”菲兹眨了眨眼,“那得少听多少八卦,多不划算。” 燕绥之:“……精神令人钦佩。” 这位小姐号称南十字的消息枢纽站,对杂事消息的热衷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 燕绥之安顿好菲兹,本打算去贺拉斯·季那边看看,没想到刚出门就碰到了出电梯的顾晏。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什么情况?” 顾晏面无表情地说:“我们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先生调戏护士上瘾,愣是不让对方扎针,要玩你追我跑的游戏。据说气哭了护士,气跑了警员,现在警署认定他故意拖延治疗时间,在通知我之前往检察署和法院递交了申请,十有八·九要提前开庭,具体时间等通知。” 燕绥之气笑了:“……他吃什么馊药了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预测(一) 燕绥之跟顾晏去护士站的时候,姑娘们冲他俩告了一箩筐的状。 当然,主要是对着顾晏,毕竟众所周知他是贺拉斯·季的律师。 在很多不了解职权的人眼中,他相当于贺拉斯·季的监护人。 “每一次扎针输液他都不配合,每一次!” 护士站的小护士们不像在病房那么拘束,口罩都拉到了下巴。嘴巴开开合合跟蹦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数了一系列罪状。 “蛇形走位。”其中一个小护士手掌扭了个生动的s,“回回都能这么拧着让过针尖!平时躺在床上不乐意动,这种时候灵活得不得了!” 顾大律师回想起贺拉斯·季放风筝一样兜着护士转的场景,一脸冷漠:“有幸见识过。” “喂他吃药跟让他服毒似的,有时候看他那一脸抗拒坚决不从的模样,我都怀疑我自己不是个护士是杀手!” 顾晏:“……” “艾米——哦就是负责给他扎针的姑娘。”另一个特别泼辣的小护士抱怨,“人家刚值了一夜班,累得不行还被他气哭了,我们哄了好一会儿才让她平复下来回家休息,你说这位季先生是不是东西?” 燕绥之抱着胳膊听戏似的听了半天,轻飘飘地点评道:“肯定不是。” 小护士义愤填膺:“没错。” 顾晏:“……” “那最后针扎了么?”燕绥之问。 “啊?”小护士愣了一下,点头道,“扎了,给他治疗呢能乱省步骤么?守门的警员看不过去帮忙扎的。” 燕绥之冲她笑笑,又跟顾晏对视了一眼。 两人没在护士站多耽搁,转头去了检测中心。 贺拉斯·季扎完针就被塞进了检测室。 一方面,这是三天一次的例行检查。另一方面,警员们可能也想看看这位嫌疑人病情究竟有没有好转,达没达到出院的标准。再在医院耗下去,他们可能会折寿。 等在检测中心门外的人不多,跟上一次的热闹全然不同,正常的感染者都转去了曼森和西浦联合的感染治疗中心。 贺拉斯·季因为嫌疑人的身份,不方便四处转院,成为少有的留在春藤的人。 大厅一片冷清,只有守在检测室门外的警员们板着脸朝这边看。 燕绥之远远冲他们点头算招呼,就近找了个位置,又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冲顾晏道:“别显摆长腿了,起码还得等半个小时,你先坐下,我喜欢平视。” 顾晏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淡淡说:“那光是坐下不够,可能还得低点头。” 燕绥之没好气说:“你怎么不说再锯个腿呢?我也就吃了基因修正的亏,林原净把我往矮了修,等我恢复了你再看。” 顾晏很理性:“你确定再长五公分管用?” 燕教授指了指他:“住嘴。” 顾晏挑了挑眉,听话地住嘴了。 警员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模样是在闲聊,便转回身去不再关注这边。 燕绥之朝他们瞥了一眼,这才问顾晏,“关于我们这位当事人的行为,你怎么看?” “贺拉斯不信任医院的人,不放心用在他身上的药,警惕性很高。”顾晏说。 当然,不排除这位季先生天性如此,有着深重的被害妄想症。但燕绥之和顾晏觉得他是有原因的。 什么样的人会有这种心理呢? “我倾向于他不是摇头翁案的直接凶手。”燕绥之说,“凶手往往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危险来自于他自己。但他又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内幕,或者怀揣一些东西,这让他笃定自己会被人盯上。” 这跟他们最初的直觉相合——贺拉斯·季似乎是故意的。 他故意把自己置于警方的监控下,故意被安置在公共区域中,故意引起民众的关注,让无数眼睛盯着自己。 这让他觉得更安全。 半个小时后,检测室的提示灯变了颜色。大门打开,贺拉斯·季在一群警员的盯守下冲自己的律师打了声招呼:“总算想起我这个当事人了?” 顾晏平静道:“不一定,这取决于你编不编故事。” 贺拉斯·季眯起眼睛:“那你们等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燕绥之微笑说:“第一时间帮你核查一下检测报告。鉴于你每天都能惹恼一群人,我们有必要盯着点,以免你不声不响就被毒死了。” 听到这略带嘲弄的话,贺拉斯·季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哈,你这实习生有点意思。看来我没委托错人,你们还是聪明的,那帮我看着吧。看在这份上我跟你们说真话。” 燕绥之:“说个真话可真是辛苦死你了。” 贺拉斯·季:“……” 他们跟警员一起进了检测室旁边的分析室,第一时间拿到了新鲜出炉的检测结果。 这时候的检测结果还没来得及从医生护士手上经过,也还没传上查询仪,不会被动手脚。 顾晏大致翻看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跟之前几次检测没什么区别。”他对贺拉斯·季说,“由此可见,目前你还是安全的。” 贺拉斯·季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太相信。 “晚点我会把你的检测结果给专家再看一遍。”顾晏说。 贺拉斯·季回过神来,转着眼珠傲慢道:“老实说,专家我也不太信。” 燕绥之:“那你自己研究吧。” 贺拉斯·季:“……” 旁边在看同式样检测单的警员们黑着脸,如丧考妣。 因为嫌疑人贺拉斯·季的感染程度虽然减轻了一点点,但离治愈还远得很,不足以出院。 “哎我就不明白了,又不出疹子又没死要活的,我他妈也是服了!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感染。” 一位耷拉着青黑眼圈的警员朝贺拉斯·季瞥了一眼,小声爆了句粗,又咕哝道:“要不是……我都要怀疑春藤医院在包庇嫌疑人了。” “说什么呢!”另一位警员轻声喝止。 “反正我已经递交了申请,最好能把嫌疑人转到感染治疗中心去,那边更能对症下药不是么?”黑眼圈警员又说。 贺拉斯·季零星听到几句,朝那个黑眼圈警员瞥了一眼,双眸眯了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指极轻地动了几下。 似乎想做什么,不过很快他又反应过来,将手插进口袋里冲警员说:“几位,聊完了没有?我要回病房跟我的律师详谈,你们可以提交各种有用没用的申请,但无权剥夺我这份权利。” 警员们脸更黑了,但又无从反驳,只能厌恶又烦躁地扫视着几人。 这种厌恶的眼神落在燕绥之自己身上,他其实毫不在意。但看向顾晏,他就不太舒爽。 于是他侧了侧身,刚好能挡住警员落在顾晏身上的视线。动作自然得就像他在当院长时,偶尔不动声色又风度翩翩地护短一样。 他冲贺拉斯一抬手,玩笑般地冲警员道:“瞪这位季先生可以,瞪我们不行。” 警员:“……” 十分钟后,他们和贺拉斯·季面对面坐在了病房里。 警员心不甘情不愿地帮他们关上了门,病房内一切监控设备的指示灯都熄了。 顾晏给输液室的菲兹发了一条信息,又把贺拉斯·季的几次检测报告发给林原,收起屏幕看向当事人:“到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季先生,我要听真话。” 贺拉斯·季拨弄着手指,闻言抬起眼来。 他这次没像之前那样,张口就开始讲故事。而是思考斟酌了片刻,意味深长地看向顾晏,问道:“如果我是一个好人,你是不是会让我被无罪释放?” 顾晏平静道:“当然。” “那……如果我有罪呢?”贺拉斯·季说。 顾晏依然一脸平静,“我依然会维护你应有的权益。” 联盟一级律师的陈列墙上就有这样一句话: 如果你是凡人,我绝不会让你被拉下地狱。如果你是魔鬼,我会送你去最合适的地狱。 该是10年的刑期,我不会让你被判11年。该是有期,我不会让你被判死刑。 顾晏看着贺拉斯·季,说:“庭审很大可能会提前,你如果不想承担不必要的罪行,那我建议你别对我撒谎。” 贺拉斯·季朝窗外看了一眼,出神片刻,终于开口说:“好,那我给你一句真话。摇头翁案我不是凶手,但每一个现场我都踏足过,那里应该还能找到我残留的痕迹,验出我的dna,那些老人中的怪毒,我的住处和行李里都有,笼子上有我的指纹。我甚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关进笼子里,还有很多相关的细节。你有什么办法让我被判无罪呢?” 预测(二) 这是贺拉斯·季至今所说的话里,真话最多的一段。 因为就现今所掌握的证据来看,确实如他所言—— 摇头翁案几个现场,不论是红石星还是赫兰星,警方在那些老人们被拘禁的仓库里都找到了两种足迹,分别来自于迪恩律师负责的一号嫌疑人,以及这位贺拉斯·季先生。 最令人无语的是,这位贺拉斯·季在数量上遥遥领先。 尤其是最后被发现的那个现场。 那是赫兰星北半球翡翠山谷西侧的一个老仓库,那个仓库被发现的时候,里面一共有23个笼子,关了23位老人。 从事务官亚当斯收集到的资料和照片来看,笼子摆放得并不拥挤,甚至有些空旷。 一号嫌疑人在那里留下的痕迹近乎于无,警方推断认为他做过谨慎清理。 但贺拉斯·季不同,这位先生活像是去旅游观光的,以走遍每一个角落为目标,足迹布满整个仓库。 这份现场足迹资料几经辗转,被一部分网站以花式震惊的语气呈现出来,成了贺拉斯·季引起大众反感的主要原因之一。 因为有人从那些足迹资料里,复原出了当时的场景。 贺拉斯·季——那组足迹的主人,他的每一步都不紧不慢,悠闲自在。 那些足迹能体现出贺拉斯·季出现在现场时的心情,他应该是放松且颇有兴味的,没准还带着点嘲弄,绕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笼子。 就像一头欣赏着猎物的野兽。 可笼子里关着的并不是什么猎物,而是人。 衰老的,虚弱的,毫无反抗之力甚至变得疯疯癫癫的老人。 除此以外,也正如他所说,警方从一些笼子上提取到了他的指纹。 很多人由此推断,他应该是双手抓着竖直的金属栏,贴近观察着笼内的人。 现场还找到了几根头发,以及极少的皮肤组织,由此检测出的基因跟贺拉斯·季相吻合。 警方猜测,也许是有老人在被贺拉斯·季观察的过程中,疯劲上来突然焦躁,试图攻击或抓挠他。大部分没有成功,被他避让开。 但有一个成功了。 而这一举动坏了贺拉斯·季的兴致,于是他离开了仓库,足迹由此戛然而止。 …… 警方侦查到的证据资料,顾晏的事务官亚当斯能通过人脉获取一些,别人同样能。 也许专业性不如他高,人脉没他广,资料少而零碎,但架不住他们有想象力。 东拚西凑,连蒙带猜,能围绕贺拉斯·季讲出一千种恐怖故事。 当然,种种猜测有多少是接近真相的,有多少是过度描摹的,除了贺拉斯·季本人,没人知道。 偏偏这人不那么配合。 智能机里跳出几条新闻,顾晏垂眸看了一眼,接着便陷入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他把屏幕翻转给贺拉斯·季:“五分钟前,这个案子的受害者中,有近二十人出现了突发性全身内脏衰竭的情况。” 贺拉斯·季眉毛动了一下,表情有微妙的变化。 顾晏和燕绥之盯着他的眼睛,从那双棕色的眸子里,他们看不到内疚、懊恼之类的情绪,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仅有的一丝变化,也只是出于意外。 顾晏略微皱了一下眉。 燕绥之却笑了一声。 他朝后靠向椅背,笑意丝毫没能传到眼睛里,他看着贺拉斯·季说:“我觉得长久以来你可能误会了一件事。” 贺拉斯·季从新闻上抬起眼:“什么事?” “你似乎认为自己跟我们是合作关系,所以演戏、扯皮、兜兜绕绕还有点拿乔,临到话头还时不时刺人两句。” 燕绥之轻笑了一声,眼神却平静而冷淡:“我不知道你是想表现一下倔强还是别的什么,随意,但我不得不提醒一句——我们从来都不是什么可以谈判的合作关系。作为一条上了砧板,随时可能吃枪子的鱼,你没有任何可以扯皮拿乔的筹码。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能抬着下巴跟我们玩猜谜。” 贺拉斯·季:“……” 这位当事人先生嘴角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发火但又无从发起。他发现,这位实习生每一次开口,每一个举动,都能气到他。 不知道是不是他妈的天生犯冲。 贺拉斯·季似乎想把燕绥之口中的“倔强”表现到底,他憋了半天,反驳了一句:“据我所知,我被牵扯的这个案子只是看上去唬人而已,根本判不到死刑,哪来吃枪子一说?” 燕绥之挑眉:“你还知道这个?” “我当然知道!” 不知道是燕绥之的语气自带嘲讽还是什么,贺拉斯·季看起来更气了,但整个房间就他一个人炸又显得他有神经病,于是只能憋着。 但他确实没说错。 尽管“摇头翁”一案影响很大,关注度极高,但一来没有人死去,二来嫌疑人不止一位,很难确定他们谁的恶性更大,谁应该负更多的责任,同时也不能排除会不会还有更复杂的情况。 这种容易出现误差的案子,一般不会对谁宣判死刑。 因为一旦判死了,日后再发现弄错了,那就难以挽救了。 “你说得没错,这个案子原本确实判不到死刑。” 燕绥之说着,握住顾晏的小手指给贺拉斯·季看了一眼尾戒智能机,“但再往后发展就说不准了,刚才的新闻你也看见了。我建议你这几天在病房诚心祈祷一下,祝那些老人早日康复。他们之中但凡有一位没挺过脏器衰竭以及一系列并发问题,遗憾离世,这个案子的最高判决就能从有期变成死刑。” 燕绥之顿了一下,又不紧不慢地说:“从你之前的反应来看,你很怕死。也许别的你都可以从容应对,但你非常怕死。” 贺拉斯·季脸色黑了下来。 “所以我说你是砧板上待宰的鱼有错吗?”燕绥之礼貌地问。 贺拉斯·季沉默。 燕绥之又说:“我认为算得上生动形象。” 贺拉斯·季脸气红了。 他眯着眼盯了燕绥之好一会儿,转而看向顾晏:“实习生这么跟当事人说话,顾律师作为老师没什么要说的?” 顾晏朝燕绥之看了一眼,说:“确实有几句。” 贺拉斯·季面色缓和几分。 顾晏平静地说:“作为辩护律师,我有责任为我的当事人分析一下形势。现在警方控制的是你,时刻提防被下毒的事你,即将坐上被告席供人审判的依然是你。是你在请求我们的帮助,这就是目前的形势。我替我的实习生总结了一下,不知道够不够清楚。” “……” 贺拉斯·季心说去你大爷的师徒!风格都特么是一脉相承的! “我认为立场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现在劳烦你回忆一下摇头翁案发生的那些时间,你都在干什么。出于什么目的,去遍每一个现场,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行李中会有那些毒剂存在。”顾晏终于调出了一张空白电子页,冲当事人抬了抬下巴。 …… 法旺区时间上午10点。 两艘在轨道中堵了数天的飞梭机终于向德卡马的纽瑟港发出信号,将于一个小时后接驳靠港。 前一艘飞梭机的故障已经全部修复,起火的客舱已经恢复原样。 大型维修舰给飞梭机补足了动力,断开了接驳口。 维修舰驶离这片星域的时候,两艘飞梭机上的通讯信号不再受影响,恢复成了满格。 一时间,客舱里此起彼伏都是智能机的消息提示音。 燕绥之的房东默文·白摘下眼罩,把位置调回座椅模式,打开沉寂数天的智能机看了一眼。堵了几天的信息蜂拥而至,震得他手都麻了。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所有消息,简单回复了几个。 他打算跟燕绥之打一声招呼,说自己靠岸了,随时可以见面。然而手指划了几下屏幕,就被一条来源不明的邮件引走了注意力。 默文·白愣了一下,好奇点开,接着就变了脸色。 也许是他表情变化太明显,隔壁座位的人瞄了他好几次,忍不住问道:“嘿,你还好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默文·白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脸颊,干笑一声:“是么?” “看到什么了?”那朋友晃了晃自己的智能机,“几天没信号,我刚知道我被解雇了,你呢?总不至于比我更糟吧?” 默文·白喝了半杯水,道:“还行,就是收到了一封委婉的威胁信,警告我闭紧我的嘴巴,不然要给我举办葬礼。” 隔壁朋友:“……” 预测(三) “……不会吧?”隔壁座位的朋友被吓到了,“你,你在开玩笑?是在开玩笑吧?” 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如此,只会觉得默文·白一定是在开玩笑,谁会好好的突然收到死亡威胁呢? 默文·白慢慢喝完一整杯水,又重新接了一些,才笑了一下说:“欸,年轻人你怎么这么好骗?这种话你都信?” “哦哦哦——”那人拍了拍胸口,又没好气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但是你刚才的脸色真的不太好看,我就以为……你真没事?” 这位好心的朋友还有点儿不放心,犹犹豫豫又问了一句:“真碰到什么麻烦还是别憋着,可以挑方便的说说聊聊。咱们这么巧坐一排,也算难兄难弟了,被你刚才这么一吓,我突然觉得解雇也不是什么大事了,管他娘的。” “谢谢。”默文·白说:“确实是玩笑,只是收到了一些……旧照而已。” 他说着,把屏幕翻转了一下,在那位朋友面前晃了晃。 屏幕上确实显示着一些照片。 默文·白没有往下滑动手指,所以只能看清最上面的一张。 一张里面格外热闹,三只微胖的小狗崽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头拱头地挤在一块儿。干净软和的窝边是一扇落地窗,一只长毛猫把自己平铺在那里晒太阳。 “这什么?”那位朋友问,“你养的宠物么?” 默文·白收回屏幕,低头看了一会儿,点头说:“嗯,现在没了。” “啊……” 那人一脸抱歉,一副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安慰起的模样,只好拍了拍默文·白的肩膀,“是生病走的还是?” 这人说话有些直来直去,却并不招人讨厌。 默文·白:“没有,不是生病。养了好些年,被我送人了。” 那人松了口气,又好奇说:“看着都挺可爱的,为什么送人?” 默文·白沉默了一会儿,简略解释:“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我儿……” 他说着卡了一下壳,又继续道:“我儿子当时还因为这事绝了两天食。” “你还有儿子啊?”那人下意识问了一句。 默文·白:“是啊,不过现在也没了。” “……” 那人觉得自己今天问的话有毒。 “哦,别多想。”默文·白补充了一句,“长大了不回家了而已。” “……” 那人依然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又拍了拍默文·白的肩膀,“大了嘛,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家那小鬼才13岁,就已经指东往西天天拧着劲了。” 默文·白哼笑了一声。 …… 这么闲聊几句,那人已然忘了“威胁邮件”之类的事情,也忘了默文·白不好看的脸色,只记得自己碰到了一个挺聊得来的乘客。 没多久,飞梭机在德卡马的港口接驳停靠。 在太空中堵了多天的乘客纷纷涌出闸口。 默文·白没有跟着人流去往行车中心,而是在港口一家咖啡厅里坐下了。 他找了靠窗的角落,在正午有些晃眼的阳光下,重新打开了那封邮件。 在那张猫狗的照片之下,其实还有一些照片,里面有着各种各样的动物,跟宠物猫狗不同的是,它们都养在特制的实验室里。 在二十多年前,默文·白还没辞去工作时,他每天都会在这些特制的实验室间往来很多次。 在药物研究方面,养一些实验用的生物很正常,他们早就见惯了。 但有那么几年,他所在的医院研究中心突然变得很“焦躁”,研究进度疯了似的往前赶,原本不紧不慢的过程被强行拉快,以至于从一条线变成了多线并行。 就像有人拿着鞭子在整个研究团队屁股后面抽。 从那时候起,默文·白就越来越困惑,有时候他甚至弄不明白整个团队究竟在研究些什么。因为不同的线上研究员,只能接触其中一部分,看不到整体。 而因为多线并行的关系,实验室的忙碌程度陡然翻了好几倍。 以往,只有在实验的关键阶段,他们才会挑一些专门饲养的实验动物来检测成果。那两年不一样,特制实验室里所有生物都处于“非正常状态”。 于是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在满是“疯子”的实验室中穿梭来回。 有时候上一秒还趴着的动物会突然扑向玻璃罩,用头或者身体狠狠撞击玻璃。撞重了会突然从口鼻中溅出血来,糊了一大片,然后停止呼吸,慢慢变得冰冷僵硬。 一天两天,一次两次还好,如果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没有喘息的余地,这就会变成一种长久而深重的精神折磨。 默文·白觉得自己都开始不正常了,脾气变差,抑郁焦躁,这跟他的本性几乎截然相反。 到后来,哪怕回到家里,他都时不时会出现幻听,好像那些尖叫和狂吠还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时间长了,他便开始排斥所有动物,对家里的宠物也避之唯恐不及。 不是因为讨厌,而是他担心自己哪天会误伤它们。 …… 二十多年过去,曾经的专业内容他都快忘干净了。但再看见这些照片时,他却好像又闻到了哪个实验室特有的味道…… 他有一颗万事不在意的大心脏,能触动到他的事情不多。 发邮件的人还真是会抓人软肋。 先把他拉回到二十年前,再乘虚而入。 在这些照片之后,是一些文件截图,截图的重点在签名页,页面上的笔迹默文·白再熟悉不过。 因为那都是他自己的签名。 这些文件内容没有一并截出来,他一时间也回忆不出自己签过哪些文件。 但邮件正文“委婉”地表示,如果默文·白坚持要将一些不必要的事情透露出去,他只会得到两种结果—— 一个并不体面的葬礼。 或者,一并站上被告席。 “自己把自己陷进监狱,再可笑不过了,不是么?相信默文·白先生足够聪明,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选择。” 默文·白的目光扫过邮件最后一句话,抱着胳膊靠上了椅背。 …… 春藤医院林原研究室的高端分析仪静静工作了一整夜。 林原并没有听燕绥之和顾晏的话,回去休息,而是在研究室的椅子上凑合着断断续续睡了一夜。 凌晨4点刚出头,分析仪突然滴滴响了两声。 声音并不大,但对常年睡不好觉的医生来说,依然很有存在感。 椅子上的人瘫了几秒,诈尸一般翻身坐起来。 林原随手抓了抓鸡窝乱发,眯着眼睛凑近分析仪屏幕。 从燕绥之的基因中截取的片段在分析仪里发展出了一条线,这是一个模拟预测的结果,测的是这个基因片段一直研究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样。 这当中的某一条,可能就是曼森兄弟所做研究的发展路线。 林原一一看完每个阶段的具体数据,又让分析仪根据数据建了基因片段模型,然后顺手在整个春藤医院的患者基因库里做了匹配。 五分钟后,匹配界面蹦出了一条信息。 看到那条信息的时候,惯来斯斯文文的林原医生差点儿张口爆了粗。 他二话不说在智能机里翻到了燕绥之的号。 通讯都拨出去了,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凌晨4点。他听说那两位律师见了当事人后又跑了一趟警署,还去了德卡马的一个现场,这会儿也许没休息多久。 刚睡就被弄醒,绝对不是什么好体验。 林原按捺住心情,正打算收回通讯请求,忍到白天。没想到通讯刚响两声就被接通了。 顾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透着睡意未消的微哑:“喂,林医生?” 林原:“……” 他重新调出屏幕看了眼,通讯备注上是燕绥之没错。 林原:“????” 预测(四) 燕绥之眯着眼睛醒过来,下意识伸手探了两下,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睁眼的低血糖令他反应有些慢,他茫然了两秒,撑坐起来捏着鼻梁道:“顾晏?” 屋内很安静,没有回应。 燕绥之愣了一下,瞬间清醒。 墙上的时钟显示着法旺区时间凌晨4:32,落地窗外一片黑暗,夜色未消。 燕绥之皱起眉,起身拉开房间门。 走廊上不那么熟悉的冷光灯照进眼里,受低血糖的拖累,他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光源,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直到看见顾晏站在楼梯栏杆边,手指按着耳扣低声说话,这才想起来这不是顾晏的别墅楼,而是南十字的办公室二楼。 他们昨晚看案件资料看得太晚,在办公室凑合了一晚。 顾晏耳扣侧面的标志十分眼熟。 燕绥之抬了一下手腕,指环智能机受到感应亮出屏幕,上面显示跟林原医生的通讯正在进行中。 他哑然失笑。 办公室内的地毯盖住了脚步,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抱着胳膊倚在了门边。 “嗯,在办公室。”顾晏说,“他这两天睡眠不是很好,刚睡不到一个小时。” 通讯那边林原可能说了一句什么。 顾晏又道:“好,辛苦了。” 说完,智能机屏幕上,林原那边便切断了通讯。 燕绥之收了屏幕,这才从背后走过去搭着肩摸了一下顾晏的耳朵,“偷我耳扣,抢我通讯,嗯?” 顾晏一愣,转头看他:“怎么醒了,吵到你了?” 托林原的福,基因修正冲突导致的疼痛反应已经消除,弱到可以忽略,不至于影响燕绥之正常的思考和生活。 但还有一些残留影响——他睡眠状态很差。 三多点多才好不容易睡着,所以顾晏不希望有任何声音惊醒他。 “没有。”燕绥之摇了摇头:“隔音效果好得出奇,刚才喊你没回音,差点以为曼森兄弟按捺不住来挖我墙角了。” 顾晏扶着栏杆,随意冲墙外某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最近总有记者守夜,曼森兄弟还不至于这么鲁莽。” “是不至于。”燕绥之道,“我起床反应不过来而已,关心则乱。林原来通讯说什么?” “他用分析仪预测了基因片段的发展走向,发现了一些东西,希望我们过去看一眼。” “什么东西?”燕绥之问,“他还卖关子了?” “不是卖关子。仪器还在比对和核实,他先来求证一些细节。”顾晏看了眼时间,“再睡会儿?” 燕绥之摇头,“不睡了,你冰箱——算了,太凉。我去楼下茶点室翻点吃的垫一下。” 这话刚说完,他就发现顾晏挑了一下眉。 “怎么了?”燕绥之问。 顾晏道:“没什么,养了这么久,某些人总算知道主动避开凉的给胃一条活路,我很欣慰。” “是,快让你管成老年人了。”燕绥之没好气地冲他一摊手,“耳扣还我。”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梯。 燕绥之打开茶点室的保温箱找甜点,顾晏靠在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 茶点室的门敞着,外面忽地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两人一愣,皱眉看过去,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女士一步三摇迷迷瞪瞪地摸进来了。 “菲兹?” 眼看着女鬼要撞公共冰箱了,顾晏伸手拦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菲兹小姐原地反应三秒,总算赶跑了一半瞌睡,抓了抓头要死不活地哼哼道:“加班……” “你昨天不是已经开车回去了么?”见她在冰箱里一阵摸索,燕绥之顺手往她手里塞了一杯刚倒的温牛奶。 “别提了……” 菲兹咕咚咕咚喝下半杯,冲燕绥之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昨天不是输液耽误了时间么,事情没忙完。”她打着深重的哈欠,抱着牛奶杯说:“本来想带回去继续的,结果发现忘记把资料传上智能机了,就又回来了。” 她懊丧地“啊”了一声,“发烧就是容易坏脑子。” 这位女士披头散发地喝完一整杯牛奶,这才反应过来问:“你俩怎么也没走?又是案子闹的?” 燕绥之道:“是啊,反正办公室有吃有喝,呆一晚不亏。” “有道理。”菲兹又揉了揉肩膀,“就是沙发床睡着不舒服。找机会我要跟事务官们撒泼,争取在办公室里再开辟一间休息室。一些中小律所都有,我们居然没有,太小气了。” 顾晏:“我没记错的话,你跟亚当斯提过吧?” “啊,对。”菲兹哼了一声,“你猜他怎么回?” “嗯?” “他说,配不配备休息室,取决于律所内万年光棍有多少,你看南卢光棍大律师最多,所以人间休息室配得最积极。” 曾经在南卢律所的光棍大律师燕绥之:“……” 菲兹压低了声音,抬了下巴,模仿着亚当斯当初的口吻,“有家室的大律师一般都不在办公室加班,你数数,楼上大律师有几个光棍?”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顾晏面前晃了晃:“一个,有且仅有顾大律师一个。” 顾晏:“……” 这位戏精小姐模仿完,又哭丧着脸嗷了一声,“我跟他说,别忘了楼下还有一个我,况且亚当斯自己不也光棍一根么,有脸嘲笑别人。” 顾晏原本想说,有家室的大律师偶尔也会带着家室一块儿在办公室加班,但看这位小姐号丧一样悲切得真情实感,出于体谅朋友的心理,顾律师暂且留了她一条单身狗命。 简单填了点肚子,燕绥之的低血糖缓和过来,跟顾晏简单收拾了光脑准备去医院。 菲兹抱着一杯新泡的咖啡,问他们:“要回去了?” “去趟医院。”燕绥之说。 “你们不睡觉,专家也不睡的啊?”菲兹误认为他们是找专家查当事人的生理状况。 燕绥之也没多解释,只晃了晃智能机说:“就是专家来通讯叫醒我们的。” “我的天,都是铁人。那你们注意点,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律所外面还有狗仔蹲着。”菲兹冲他们挥了挥手,兀自打着长长的哈欠眼泪汪汪地往自己办公室走,“我是懒得动了,我再睡个囫囵觉等明天打卡了。” 凌晨5点。 顾晏和燕绥之几乎掐着点进了林原的实验室。 林医生正借着实验室的水池简单梳洗,一见他们来,顶着一脸水珠啪啪敲了一串虚拟键盘,接着把分析仪的显示屏往他们面前一转:“看!” 两位大律师看到了满屏天书:“……” “术业有专攻。”燕绥之没好气地说,“劳驾用人话翻译一下。” 林原反应过来,哦哦两声,先给他们看了一张图:“中间这个点,代表从你体内截取的那个基因片段。你看从这个点发散出去好几条线,这就是不同研究条件下,这个基因片段要发展成……曼森他们想搞的那个该怎么形容,姑且叫‘基因毒·品’吧。要发展成基因毒·品,有且仅有这么几条路线。” 他又指着每条线上的几个点,解释说:“这些点,代表研究过程中会出现的,相对比较稳定的成果,通俗点就是阶段性成果。毕竟不可能一蹴而就嘛。” 两人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曼森兄弟这些年做的研究,包括不同时期不同成熟度的成果,都在这张图里了?”燕绥之问。 林原点点头,“对。当然,他走的是其中一条线,可能中间有波折,会歪倒另一条线上去。但可能性都在这里了。” “这仪器倒是真厉害,要是三十年前能造出来,估计曼森愿意花天价供着。” 林原活像对闺女儿子一样,摸了摸分析仪的边角:“这宝贝疙瘩也是春藤花了近三十年悄悄造出来的。” 他感慨完,又正色道:“得到这些预测路线后,我又用这些点上的数据建了基因片段模型。” “相当于把每个阶段性成果可能呈现的样子模拟出来了?” “没错!”林原说着,又点开一页图,“然后我用那些片段模型顺手做了个对比,未免打草惊蛇,我用的是春藤医院内部的数据库,包含星际所有在春藤医院做过基因检测的人。” 基因检测并不是常规检查,但棘手麻烦的大病就会涉及这一项,需要病人或者监护家属同意。 就好比这次的感染,也是在病人知道的前提下,一一做的检测。 当然,也有情况特殊自己主动申请检测的,比如燕绥之。 “这是初期对比结果。”林原把结果页面调出来,“数据库太大,对比还在继续。这个是按照倒叙时间来对比的。所以最先蹦出来的是最近做过检测的,你们觉不觉得信息很眼熟?” 燕绥之和顾晏看着那一条条蹦出来的身份信息。 “何止是眼熟,几个小时前还在资料里看到过。” 他们全都是摇头翁案的受害者。 根据警方现有的证据以及一号嫌疑人某一次供述显示,摇头翁的受害者是半随机的,几乎都是孤寡老人,属于失踪了也不会立刻被察觉的一类。 而嫌疑人之所以把老人拘禁在一起,是为了方便给嫌疑人的违规研究所试药。 这也是大众一直以来的认知。 但林原的这张对比结果却说明,这些受害老人的体内都有非正常的基因片段,跟曼森某一阶段的研究成果吻合。而结果显示,这些片段残留时间长达十多年,最近几个月才有活跃的迹象。 “所以,就摇头翁案来说……根本不是什么违规小所随机找人试药,而是曼森家时隔十多年后发现有证据残留,借着这个案子的壳销毁证据?”林原一脸惊骇地猜测。 “不止。”顾晏说,“还能盖棺定论。” 如果这事就此结案,嫌疑人定罪,锒铛入狱。从此以后再提起这些受害人,哪怕在他们身上再查到什么痕迹,也只会被认定为“当初那个违规研究所试药的结果”,不会再涉及到曼森。 十分钟过去,受害者的信息占据了一整屏,迟迟没有新的名字加入。 就在他们打算收回目光,先讨论摇头翁案的时候,屏幕底下忽地又添了一条信息。 三人的目光全都钉在了那条信息的开端—— 匹配结果303 姓名:柯谨 灰雀(一) 凌晨5:20,法旺区,德沃·埃韦思下榻的别墅酒店安保森严。 这正是日夜的交接点,月光还没完全隐去,旷阔的马场另一边已经透出了鱼肚白。 别墅楼后,一辆颜色独一无二的星空蓝飞梭车停驻在林道上,乔少爷正扶着车门,一手按着耳扣接听通讯。 他这两天有点失眠,整夜辗转怎么也睡不熟。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中,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也许是兜兜转转二十多年,终于跟父亲站在了一条战线。也许是因为柯谨状态时好时坏,他很焦灼。也许是因为他们一步一步攥紧了曼森兄弟露出的尾巴。 又或许三者都有。 他断断续续睡到了凌晨3点,又在邻近柯谨卧室的阳台独自坐了两个多小时。最终悄无声息地调来了自己的飞梭车,打算兜两圈宣泄一下。 结果车门刚开,就接到了这通通讯。 拨号码过来的是顾晏,但他只说了一句“我们发现了一些东西,跟柯谨有关。”便把通话交给了林原医生。 “柯律师的病因找到了。” 林原医生简简单单一句话,乔却瞬间停住了所有动作。 “你说什么?”他呆了好半天,有些恍然地问。 “我说——”通讯那头的林原耐心又郑重地重复了一边:“就在刚刚,不到一分钟前,我们找到了柯谨律师的病因。” 乔又是一阵茫然的沉默。 很久之后,他又问:“确定?” “确定。” “不是那种……”乔扶着车门的手指捏紧了一些,“可能性不足50%,转头就会被推翻的猜测?老实说,这种猜测我听到过不下一百次,每一次——” 他看向柯谨空寂无人的阳台,沉默了两秒,低声道:“每一次都毫无结果。” “不是猜测。”林原的声音有着医生的特质,温和但沉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意味:“非常明确的病因。” 乔忽地没了声音。 明确的,不会再有差错的病因。 为了这么一句话,他漫无头绪兜兜转转好几年,数不清失望过多少回,追到近乎筋疲力尽,却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并不特别的清晨,突然得到答案。 “乔?”林原医生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乔捏着鼻梁很快眨了几下眼睛,轻轻呼了一口气:“什么病因,你说。” 林原:“我们刚刚在柯谨律师的基因里找到了一个片段,跟l3型基因片段一致。” “l3型基因片段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林原简单解释了一番,他是怎么把燕绥之体内的基因片段截取出来,用分析仪做了轨迹预测,来推算曼森兄弟这些年的研究成果。 “为了方便指代,我把燕院长体内的片段源定为初始成果l1型。按照预测轨迹,柯谨律师体内的基因片段应该属于第三阶段性的成果,所以叫l3型。摇头翁案受害者的体内也存在有l3型片段……” “摇头翁案受害者?你是说全身脏器衰竭,接连收到病危通知单的那些老人?”乔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林原叹了口气,迟疑两秒还是应道:“对,他们病历表现其实也很相像。我初步推断,这种基因片段能让人对某些普通药物成分产生过度反应。这就好比一种特殊的过敏,一般人吃了没问题的东西,对他们而言却是有毒的。这就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比如……” 林原没有说下去,但乔都明白。 比如像柯谨或者摇头翁案的老人们一样,精神突然崩溃失常, 甚至再严重一些,生死难说。 一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年轻律师,站在法庭上辩护时眼睛里会有温润光亮的人,仅仅就因为这种东西,这种阴险下作的东西,在短短几天之内变得成了那副模样。 睡觉永远蜷曲着抵在墙角,一点微小的变化就会引发不安和焦躁,集中不了注意力,听不懂话,一言不发。 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强行把联系外界的那扇门关闭了,让他不得不孤独无援地站在一个逼仄无声的世界里。 也许他每一次的焦躁失控,都是在试图撞开那扇门呢? 乔只要想到这一点,就难受得发疯。 因为他作为站在门外的人,努力了很久却没能找到门锁。 乔的手指攥着冷冰冰的车门,抬起又放下。 他抓着头发,原地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然后一拳砸在车门上。 坚硬得足以防弹的金属撞击在他的骨头上,痛得钻心剜骨,能顺着神经一直传到心脏深处。 好像只有这样,那股无处宣泄的愤怒和难过才能缓和一点。 “你——喂?乔你还好吧?你在干什么?”林原被这边的动静吓了一跳,“你先冷静点!喂?” 他在那边担心了半天,又冲旁边人叨叨:“开始咣咣咣地砸东西了怎么办?我隔着耳扣都能听见骨头响了。我就说缓一缓再告诉他吧!” 乔手指关节破了一片,血很快渗了出来。 他手又抬起来,还没落下,一个声音从头顶某个阳台传来:“砸,再砸一下柯谨说不定能醒,用点力。” 乔的手倏然收了劲,却跟着惯性无声地抵上了车门。 破开的伤口被冷冰冰的金属一刺,痛得格外尖锐。 他抬头看向声音来处,就见姐姐尤妮斯裹着睡袍,一边转头跟谁说着什么,一边冲他丢了一句:“等着别动!” 很快,尤妮斯趿拉着拖鞋跑了出来,接着助理也抱着医药箱追了过来。 “我说拿瓶喷剂,拿两贴创口贴,你怎么搞得这么隆重?”尤妮斯埋头在医药箱里挑挑拣拣,抓过乔的手,拿着愈合喷剂摇了摇,“忍着。” 说完一顿喷,这药剂效果很好,这样血丝拉糊的伤口半天就能只剩痂痕,唯一缺点就是辣。 要是以往,乔少爷为了博取柯谨的注意力,会夸张地嗷嗷叫。但这会儿,他却一声不吭,看着那些喷雾药剂落在伤口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被我吵醒的?”乔的声音有点哑。 很奇怪,他明明一声也没吭,甚至没有因为难受吼出来,嗓子却很低哑。 尤妮斯难得温柔一回,把带有镇痛和愈合作用的创口贴仔细地覆在他关节伤口上,“没有,你砸车之前我就醒了。顾给我发了条信息。” 乔:“说什么?” “他说,柯谨的事情你一定希望自己是最快最早知道的,所以第一时间告诉你。但料想你的情绪不会很好,所以让我帮忙看着点。” 乔点了点头。 “傻人有傻福,交朋友的眼光是真的好。”尤妮斯说。 乔又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道:“姐。” “嗯?”尤妮斯应道。 “我没事,你上去睡吧。”乔为了配合她,一直低着头。直到处理好伤口,他才直起身,把外套裹在尤妮斯身上,“我去趟春藤。” 尤妮斯:“都喊姐了,还没事?” 乔:“挺奇怪的,我以为听到这种事,我会不管不顾地开着飞梭机直奔曼森庄园,搞上一点禁用药,比如注射型毒剂或是什么,把米罗·曼森或者布鲁尔·曼森按在地上,掐着他们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把那些药推进他们的血管,看着他们痉挛、挣扎、发疯、不成人形。我以为我会这样,但是很奇怪,我居然会自己否定这些想法,然后说服自己,要用法条和证据,一条一条名正言顺地把他们钉死在法场。” 尤妮斯看着他,轻笑了一下,冲某个空空如也的阳台抬了抬下巴,“这说明,我的傻子弟弟深受某些律师影响,总算学了点好的。” “嗯。” “你这傻了三十多年的都有救,人家聪明了将近三十年的律师怎么会好不了呢,是吧?”尤妮斯顿了顿,目光又朝另一处瞥了一眼,说:“你看,连精明睿智的埃韦思先生都一脸赞同,你还担心什么?” 乔顺着她的目光转头一看。 父亲德沃·埃韦思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阳台上,握着咖啡杯,灰蓝色的双眸浅而亮。 乔忽然又来了精神,恢复成了平日那个总是精力充沛的乔少爷。 他把尤妮斯送回楼上,然后大步流星来到了柯谨的卧室,把受伤的手背在身后,轻轻打开房门。 柯谨依然蜷在被子里,贴在靠墙的那一边,安静地睡着,对一切一无所觉。 乔眨了眨眼睛,把原本泛红的热意压下去,弯起明蓝色的双眼,一如这么多年来数千个早晨一样,对着卧室里的人说:“早安。” 又一如过去数千个早晨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乔又说:“我得去一趟医院,这次没准儿真有结果,高兴么?” 他顿了顿,又道:“不管怎么样,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我保证。” 灰雀(二) 乔把飞梭车开成了飞梭机,借着私用白金道的便利,把自己发射到了春藤医院。 “现在结果怎么样?”他囫囵套上实验服,一边往脸上糊面罩,一边进了门。 林原医生面露无奈,想说什么又没好意思张口。 还是燕绥之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冲乔说:“从挂断通讯到现在不到30分钟,哪怕啃个苹果都还没消化呢。” 林原跟着点点头,冲乔解释说:“确定了根本病因,再找解决路径就容易很多,但实际耗费的时间不好说。长的话,一年半载也有可能,还是先有个心理准备吧。” “短的话呢?”乔问。 “小半个月吧。”林原说。 “这么久?”乔问。 他的手指还在跟面罩做斗争,也许是因为注意力都放在了仪器和对话上,他那面罩怎么戴都别扭得很,有几个卡槽死活卡不到位置。 “依照以往经验来说,差不多是这样的。”林原知道他心焦,又多解释了几句试验流程和复杂程度。 乔越听越头疼,但没有表现出丝毫不耐烦。 他努力消化着那些专业名词,脸很绿,表情却万分认真。 林原本来也没睡好,他从仪器屏幕上收回目光,摘下观测镜,揉按着眼皮说,“这是不可避免的过程。我已经把院里可信的研究员都招回来值班了,得做攻坚的准备。” 其实一年半载也好,十天半个月也好,对乔而言其实并不算太过漫长。 他看着林原硕大的黑眼圈和几乎静止不动的分析仪,说:“如果你所说的攻坚战是指不眠不休的话,那就不用了。我等得起,比这更长的时间我都等过来了。如果柯谨能好好说话,他一定也这么想。比起这个,我更怕你们这群医生过劳死。” 林原哭笑不得:“也不至于不眠不休,我是来当医生救人的,不是陪葬的。况且,你们哪个睡得比我多了?你那俩黑眼圈能挂到肩胛骨,不也冲过来了么?还有你们——” 眼看着战火要烧过来了,顾晏张口打断道:“不才,没你们明显。” 他堵完一句,又对乔解释说:“你来之前我们正在说这件事,林医生赶时间也不仅仅是因为柯谨。” 乔一愣,过少的睡眠让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林原点头道:“对,其实不仅仅是因为柯律师。” 他指了指顾晏:“摇头翁案的受害者,那些老人们也有跟柯律师一样的问题。他们中的一部分现在状况很糟糕,不知道你看到新的报道没?” 乔:“啊,对。你之前在通讯里提过,有一些情况很严重?” 林原点了点头,“嗯,全身脏器衰竭。” 说到这里,他不知为什么轻顿了一下,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过了片刻才说:“这种滋味正常人很难想象,非常痛苦……” 当初,他的弟弟……真正的阮野,就是在这种衰竭中死去的。当年很大一部分基因手术的失败病患,都是这样死去的。 他们往往能熬上几天,在痛苦中艰难地等着,仿佛还能再等到几分康复的希望。 但希望又总会一点一点熄灭,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流逝,清晰地知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离开那些舍不得的人。 有的人挣扎,有的人嚎啕。 他那年纪不大的傻弟弟却冲他笑,说:“哥,等我好了,给你补一个生日礼物。” 然而他再没有好,生日礼物也再没有来…… 林原手指在仪器上抹了两下,像是在擦拭,“以前,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全身衰竭,我……能力有限,有心无力。” 他垂着的眼睛轻眨两下,静了片刻又道:“现在该有的条件都有,没有理由不拼一下。如果能够早一天,一个小时,甚至一分钟找到解决方案,那些人活下来的概率就会大一些。我不太想让他们忍着痛苦白等一场。” 乔看了他一会儿,当即给尤妮斯拨了个通讯。 几秒钟之后,一份文件传了过来。 “我知道,这种级别的研究仪器会对单个研究员或团队有权限限制。”乔说。 这是为了保障不同研究项目的机密性—— 研究员只在自己的项目范围内对仪器有使用权,但查阅不了仪器上其他项目的进展和数据试验资料。 林原愣了一下,“对,四个主任研究员各占一部分。我、卷毛……哦,雅克·白,徐老教授,还有斯蒂芬教授,各25%左右吧,根据项目不同略有出入。” 乔把文件拍在他手上,“本来要明天才能给你,毕竟春藤这么大的医疗系统,文件都有流程。但是你刚才的话,让我觉得多耽误一秒都是罪过。” 林原定睛一看。 手里的是一份授权函,确认对他以及他的团队开放仪器100%的使用权限。 这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他有充分的理由提出申请,再由春藤医院的院长联合会决定批不批。 但现在,这些程序性的东西统统不需要了。因为文件的背后有两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尤妮斯·埃韦思。 德沃·埃韦思。 乔调出虚拟电子笔,就着林原的手,把文件转了个方向面朝自己,然后在那两个名字下面,签上了第三个—— 乔·埃韦思。 林原愣了一下,把虚拟文件页面投进仪器权限扫描口。 静止许久的屏幕接连滚出三行字: 签名1:认证通过。 签名2:认证通过。 签名3:认证通过。 权限更改为100%。 乔收起虚拟笔,对林原说:“喏——随意使用,百无禁忌。不过授权书不要让其他人看见,毕竟对外而言,我跟老狐——我父亲还是水火不容的状态,至少得保证曼森兄弟所知道的还是这样。” “埃韦思先生有什么打算了?”燕绥之说。 乔抓着支棱的金发,“院长你怎么知道我爸有打算了?” 燕绥之笑笑:“保持水火不容的状态,你们一家能分成两条线。尤妮斯女士和埃韦思先生一条,代表春藤。你是独立的另一条线。如果和好了,你们不论谁出面,代表的都是春藤这一根绳。一根绳叫做维·稳,两条线方便办事。” 乔少爷心说,你怎么比我还像老狐狸亲生的? 但这话他也就敢在肚子里哔哔,敢吐槽给院长听吗? 显然不敢。 “我爸是想办点事。”乔说,“上次他不是把这些年查到的东西给你们看了么,让你们从律师的角度梳理过。你们当时说还缺了一些证据。” 顾晏:“嗯,问题基因跟曼森兄弟之间的联系,缺少直接证明。另外那些家族跟曼森兄弟之间的,姑且称为合作——” “合作个屁。”乔说,“勾当差不多。” “——缺少重量级的人证物证。”顾晏继续说完后半句。 “只少这两样?”林原诧异道。 “只?”乔直摇头,“听起来好像只有两样,其实不止。比如问题基因跟曼森兄弟的联系,零散的信息很多,用脚趾头猜猜都知道谁干的。有用吗?没有。法庭上可不让猜人有罪,人家都是疑罪从无。” 燕绥之抱着胳膊倚坐在空的试验台边,听他讲。 乔差不点儿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选修课上,下意识拱了顾晏一手肘,“没说错吧?” 顾晏:“……” “至于其他家族跟曼森兄弟的勾当——”乔又对林原简单解释道:“有哪些家族哪些人参与了那些龌龊事,自愿合作还是被逼无奈,参与得有多深,了解得有多少,这些都挺重要的。斩草要除根,拔萝卜要带泥,免得日后又闹出新花样。但这些哪能简简单单问出来?况且真上了法庭,什么物证、书证、间接证据、直接证据……证明力度不同,挺讲究的。对吧?” 他说着说着,又要去拱顾晏确认一下,却一肘子捅了个空。 就见原本在他旁边的顾大律师,已经一声不吭一脸麻木地转移到了某院长身边,同样靠着桌沿抱着胳膊看他。 乔想指控他“重色轻友”,但话到舌尖,他想起来“色”指的是谁,又咕咚一下咽了回去。 “所以埃韦思先生想?” “我爸打算在中间挑一下,让曼森兄弟跟合作方起嫌隙,最容易挑的就是克里夫。他对这种大家族不爽很久了,面上笑嘻嘻,心里不定在琢磨什么呢。”乔说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露迟疑。 燕绥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他的表情,笑了一下道:“你好像有些别的主意?” “你又知道啦?”乔愣住。 “我刚好不瞎。” “……”乔讪讪道:“其实也不是有别的主意,我只是觉得这种方法有点慢,老狐狸耐心很足,布置陷阱也能布置很多年,但是我没有。我一直在想有没有更直接的方式。” 他刚说完,就见燕绥之偏头凑在顾晏耳边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顾晏侧倾几分,垂着眼睛听他问完,点了一下头,又在燕绥之耳边低声答了一句。 乔:“……院长,你们这是在商量着给我打个分还是怎么?” 燕绥之直起身体,“那倒不至于,我只是怕记错了一些事,问问清楚再开口。关于更直接的方式,我倒是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 “建议你去一趟天琴星的看守所。”燕绥之说。 乔:“???我做错了什么?” 他反应了一下,猛地想起来天琴星的看守所有谁。 乔:“院长你是说……赵择木?” 燕绥之点头。 乔:“可是……” “如果之前的一些细节我没记错,并且——”燕绥之朝顾晏抬了抬下巴,对乔说:“你这位死党也没记错的话,那位赵先生也许能算一个突破口。” 灰雀(三) 乔是个行动派,也是一个冒险派。 只要风险没有大到不能接受的程度,他总是拍板就干。 不得不说,燕绥之的建议戳中了他的心思。关于赵择木加害曼森小少爷这件事,他自始至终都抱着疑问,早就想去问个明白了。 他即刻联系好私人飞梭机,马不停蹄出发去了德卡马的港口。 星空蓝色的车身消失在路轨尽头,林原在落地窗边看了好几眼。他并非刚认识这位少爷,但依然被震得目瞪口呆:“这就走啦?” 顾晏对此倒是司空见惯:“有什么问题?” “不是,他都不用准备点儿什么的吗?”林原说。 “比如?” “呃……” 林医生比了半天,还真没想到什么必须要准备的东西,放弃似的说:“比如带个采访话筒什么的。” 燕绥之笑起来。 他差点儿脱口而出“小傻子”这种“昵称”,看在顾晏的份上临时扭转了一下,玩笑说:“小少爷这性格挺不错,有时候顾虑太多准备太多,反倒办不成。毕竟这世上有条神秘法规,叫做总有些小麻烦让你关键时刻出不了门。” 顾晏闻言,意味不明地转头看他。 燕大教授一时未能领会他的深意:“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顾晏说,“只是突然有点担心乔。” 燕绥之:“嗯?” 林医生闻言也很不解:“怎么了?” 顾晏淡淡对他解释了一句:“我这位燕老师有个绝技,学名一语成谶,俗称乌鸦嘴,至今没有败绩。” 唯物主义林医生突然一脸担忧。 燕绥之:“……” 顾大律师也是个行动派,居然一本正经地调出智能机屏幕,给乔发了一条信息: -安全离港说一声。 飞驰在路上的乔小少爷对于命运之神的诅咒一无所知。 顾晏发出去一条,又编辑起第二条,刚输入“燕”这个字,就被某教授抓了个正着。 燕绥之伸手一划,越俎代庖把他的信息界面给关了,没好气地威胁说:“诽谤犯法,诽谤师长罪加一等,轻则断腿,重则枪毙。” 顾晏随他乱拨智能机屏幕,平静反驳:“哪个封建昏君定的法律?” “我。” 林医生眼看着他们再聊下去就双双进法场了,忍不住抱紧了跟自己相依为命的宝贝仪器。 好在没过多久,他的研究小组成员陆续到了。 “行了,现在我也是有学生的人了。”林原对燕绥之眨了眨眼,开了个玩笑说:“数量上略占优势。” 能进春藤研究中心头部队伍的年轻人,各个都极为优秀,但丝毫不见半点儿傲慢。 他们都是一进研究中心就跟着林原的人,既是助理也是学生,多年下来知根知底,算是林原最能放心信任的一群。 林原简单给他们解释了一下目前基因片段分析的进展。 当然,略过了燕绥之身份、曼森兄弟搞事之类种种,以免把这些研究员也牵扯进来。 “明白了组长,分工吧。” 研究员把无菌手套调整好,玩笑似的冲林原立正敬礼。 另一个姑娘笑嘻嘻地说:“我们连洗漱用品都带上了,已经准备好要住在实验室了。” “我出门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上室内帐篷和压缩床垫。” “你来野炊啊?原地卧倒比什么都方便。” “我只带了一瓶遮眼圈的膏。” “说得好像你还要见人一样。” “你不是人?” …… 他们叽叽喳喳,玩笑不停,实验室一下子变得轻松热闹起来,好像加班加点不眠不休这种事情,于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可痛苦的。 林原干脆利落地给他们安排好事情,井井有条。 这些年轻人非常配合,明白了分工便各就各位,一句都没有多问。 或者说不仅仅是配合,而是不在意。 他们对那些阴谋诡计、背景故事根本不在意。仿佛只要知道自己手里在做的事情能够救人一命,他们就有足够的动力和理由废寝忘食。 这或许也是一种医者的特质。 燕绥之和顾晏没多打扰,告辞离开。 林原送他们到走廊,“又去当事人那里?病房开放会见的时间已经到了吧?” 顾晏:“乔出门的时候,我联系过病房。刚才接到反馈,那位当事人今早突发病理反应,恐怕接不了任何会见,我去确认一下。” 林原点了点头,“我听说,原本今天要把他转去感染治疗中心的,但他本人极其不愿意,所以还留在春藤这里。这边的效果确实没有治疗中心那边明显,有点反复的反应也正常。” 如果不是他们清楚地知道感染治疗中心的背景,说不定真会极力建议贺拉斯·季转去那边。 不过贺拉斯·季明确表达过,如果感染治疗中心第一批治疗者能够顺利出院,并且没有出现任何并发症状,他可以试着勉强接受那种针对感染的新药。 但他同时也表达过,他虽然检测结果呈现阳性,但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感染症状,不到濒死都不会去冒那个险。 警署那边拿他没办法,毕竟法院没宣判之前,他只有嫌疑没有罪,不能完全无视他的意愿和要求。 …… 住院区很冷清,整栋楼的会见时间刚开放,但因为太早的缘故,来的人不多。 相较于其他楼层空荡荡的走廊,贺拉斯·季所在的那层尤为突兀。 燕绥之和顾晏出电梯的时候,几个穿着白褂子的身影刚从病房里出来,有医生有护士。 小护士们都走远去巡视别的病房了,医生刚好跟两人撞了个照面。 “早。”医生打了个招呼。 他刚值完夜班,一脸疲惫。但还是调出检查单给顾晏和燕绥之看了一眼。 上面显示贺拉斯·季清早5点就开始发烧呕吐,手臂和背部起了一片疹子,但很快又消下去了。 “反反复复好几次,折腾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吧。”医生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什么导致的?”顾晏问。 “初步判定还是感染的并发症吧。”医生说,“刚才给他查了一遍,除了感染,没有发现别的有可能引起并发症的原因。但是……” “但是什么?”见医生语带犹豫,顾晏又问。 “他这并发症跟一般感染还不太一样。”医生揉了揉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说:“我把检查结果做了标记,过会儿来接班的医生还会再给他做几次检查,以免有遗漏。” “那贺拉斯·季现在?” “刚吃了药,呕吐止住了,烧正在退。比预期好得快,但我还是不建议这时候会见。”医生回答说,“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守门的警员有两个正背靠着墙打瞌睡,另外两个眼睛瞪得溜圆。 病房门依然大敞着,除了律师会见,其他时候从来不关。这其实是贺拉斯·季自己的要求,好像一旦关上门,就会有人不怀好意对他做些什么似的。 贺拉斯·季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裹着病房的薄被,窝在窗边的简易沙发上。 并发症耗尽了他的精神,他看上去心情非常糟糕,气色也很差。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他还在细微地颤抖。 “我发现你们真会挑时间。”他说着,又抓起水杯,把几颗药塞进嘴里灌了下去。 “医生说你刚吃过药。”顾晏顺手拿起那个药瓶看了一眼,“止吐剂?” 贺拉斯·季又把薄被裹上,打了个哈欠:“是吃过了,但没规定不能多吃点吧?” 燕绥之:“你当吃饭?” 贺拉斯·季没理他,从顾晏手里抓回药瓶,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喜欢吃?我他妈又想吐了,翻江倒海的滋味好受?” 他这话应该不假,因为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片冷汗。 皱着眉把薄被裹紧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他又难以忍受地抓起水杯灌了几口。 一玻璃杯的水被他一口气喝空了,但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依然没能压下去。 燕绥之皱眉看着他越发严重的反应,直接替他按了呼叫铃。 没过片刻,医护人员又匆匆涌了进来。 值班的医生一边进来一边把白大褂的扣子系上,“再晚两分钟,我都已经回家了。怎么了这是?” 短短片刻,贺拉斯·季已经顾不上张口说话了。 “又想吐了。”燕绥之冲医生说,“我们进来的时候,他就在发抖。” 医生指挥着几个小护士给他上检测贴片和细针,又连上了营养剂。 燕绥之和顾晏退回到门外,看着里面忙忙碌碌。 好一会儿,医生拿着单子出来说:“奇了怪了,刚才数据都稳定了,怎么又烧起来了……再这样下去,还是最好转去感染治疗中心吧。” 医生无意的一句话,却让燕绥之脑中闪过了一种想法。 他们走到走廊无人的角落,借着绿植的遮挡,燕绥之对顾晏道:“贺拉斯·季刚说过他没有感染并发症,不到迫不得已坚决不转院尝试新药,这就出现了并发症,是不是太巧了点?” “结论显而易见,有人动了手脚。”顾晏说,“但会是谁?”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不远处的护士站传来一阵嘈杂声。几个巡房结束的护士姑娘回到了护士站,摘下口罩透着气聊天。 其中一个姑娘背对着他们这边,冲同事摆了摆手,又脱下外套,一副要下班回家的模样。 她进电梯的时候,终于转过了身。燕绥之和顾晏得以越过绿植,看到了她的模样。 两人随即便是一愣。 电梯里的年轻护士他们不算熟悉,但也并非完全不认识。 他们第一次来病房会见贺拉斯·季的时候,这位护士姑娘就在病房里,当时拿着针尖被极不配合的贺拉斯·季遛得到处跑,泫然欲泣。还是燕绥之替她把针扎在了贺拉斯·季身上。 但让他们愣住的不是这一点。 当初在酒城,他们跟劳拉一起去感染治疗中心探查的时候,曾经在研究中心见过一个妆容精致干练的小姐。 劳拉说那个小姐碰巧是在运输飞梭上负责看管那些不知名药剂的人。 当时燕绥之和顾晏只觉得那位小姐有些面熟,怎么也记不起在哪见过。 现在他们终于清楚了…… 那位小姐跟电梯里的这位护士一模一样。 灰雀(四) 电梯门在那一瞬间合上最后一条缝。 他们反应过来急赶过去的时候,数字已经开始一层层下跳了。 “赶不上啦,你们应该喊一下的,让艾米给你们按住。”护士站的其他小护士以为两人想赶电梯没赶上,热心地出言安慰,“等一下吧,这楼的电梯走得挺快的。” 顾晏冲她们点头示意的同时,手里已经飞快地拨了一个通讯出去。 燕绥之立刻按住他,低声问道:“拨给谁?找人拦?” “当然不是。”顾晏道。 愕然褪去,两人都在瞬间冷静下来。 上次在研究中心,他们全副武装还戴着面罩,那位负责的小姐根本没有看到他们的模样,自然也不会知道这两位律师去过那里。 也就是说,这位小姐现在是不设防的,依然认为自己藏得很好。 “她既然干的是这份差,那贺拉斯·季只要还呆在春藤医院,她的目的就还没有完成,她就还会按照护士这个人设,正常地来医院工作。”燕绥之轻声说。 这其实是最容易捕捉的状态,犯不着打草惊蛇。 顾晏:“我知道,我跟乔要点东西。” 另一个电梯很快在两人面前停下,两人走了进去。 这个时间点,电梯里空空如也,没有别人。顾晏的通讯很快被接起。 “喂,顾?”乔少爷说,“我还在路上,没上飞梭呢。” “能弄到春藤医院的在职人员数据库么?”顾晏说。 乔有点纳闷:“每个大厅楼下那个查询机不就有么?” 顾晏:“那边查看会留下浏览痕迹,而且那里只有医生的坐诊时间,没有护士的排班表。” “小护士排班表都是一周一出的,看护士长什么时候排好吧,不定时刷新,所以不在那个查询范围里。”乔说。 电梯很快到了一楼,金属门打开的时候。 燕绥之抬眼朝玻璃门外看去,很快就看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个身影,挑眉道:“别的不说,这位小姐的胆子是真的大,现在上了员工班车。” 顾晏的飞梭车已经在自动驾驶的控制下滑了过来,在门口无声无息地停下。 乔那边安静了几秒,冲顾晏道:“行了,我让人给你开了个权限口,链接已经发你了,你可以直接查看。不过你还没说这是怎么了?” 顾晏淡声说:“抓到一只鬼。” 乔顿时来了精神。 员工班车掐着7点整的时间准时启动,沿着弯道往医院门外拐过去。 燕绥之趁着顾晏讲通讯的功夫,绕到了飞梭车的驾驶座旁,开门坐了进去。 顾晏挑眉看了他一眼,坐进了副驾驶座。 “前车追踪除了警署没人能开。”燕绥之一边设定安全装置,一边盯着那辆班车,好整以暇地说:“跟车得手动,以我们顾律师这么正直磊落的性格,恐怕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顾晏:“你很有经验?” 燕绥之想了想,“间接经验还算丰富。” “间接经验是指?” “我比较擅长甩脱跟车。”燕教授从容地说。 顾晏:“……这间得是不是有点远?”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没有跟燕绥之交换位置,任由他把控着方向盘。 乔在那边有点担忧,“你们要跟车?跟什么车?” “你们医院的班车。”顾晏说。 “那还是给我共享一下实时位置吧,我看着点。”乔不放心,“万一碰到点什么,我还能远程找人帮个忙。” 顾晏给他发送过去,智能机的即时地图上就多了一个缓缓移动的小红点。 乔顺嘴提前拍了句马屁:“以前在梅兹听说过院长的车技很厉害,那跟车应该也很厉——” “害”字还没出来,飞梭车陡然加速。 地图上代表他们的小点一出院门就活像要起飞,贴着路轨急转过一个弯道,直奔向北。 “……” 乔咕咚一下把最后那个字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问顾晏:“呃——院长是不是追反了?春藤的班车走的是往南的车道吧,我记错了?” 顾晏看着后视镜里倏然远去的班车屁股,默然两秒,道:“你没记错,我们确实离它越来越远。” 顾律师想了想,转头问燕绥之:“你这是……习惯性甩车?” 去你的习惯性甩车。 燕绥之看着前路,抽空嗤笑了一声,问:“你不晕车吧?” 顾晏说:“不晕。” 说完,他看了眼不断攀升的车速,又淡定地补了一句,“截至目前没晕过,希望不会在今天破例。” …… 高速悬空轨上,一辆哑光黑色的飞梭车呼啸而过。 它借着悬空轨道的便利,横跨过两条高架路,兜了一个大弯道后,干脆利索地奔上了另一条悬空岔道。 …… 燕绥之一脸平静地扶着方向盘,偶尔在间隙瞥一眼驾驶屏幕上的地图。 几分钟后,他再度加快了车速。 飞梭车沿着悬空轨道一路向上,开过顶端之后又顺着一个长长的坡度俯冲直下。 这段悬空轨道到了尽头,终点跟一条地面高架路相接。 燕绥之放缓了车速,完美汇入高架路的车流里,缓冲了百来米后。他冲后视镜抬了抬下巴,道:“看,这不是跟上了么。” 后视镜里,原本领先一步的春藤班车正毫无所觉地沿路疾驰。 乔少爷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诶?你们跟班车走到一条路了?” 顾晏:“对。” “能看见它了?”乔少爷问。 顾晏斟酌了一下,说:“略领先它一些。” 乔:“……” “领先。”乔少爷消化了一下这个词,“你们不是在跟踪?” “跟在前面就不算跟踪了?” 乔:“……” 他想了想又关心道:“对方有意识到么?” 顾晏:“你说呢?” 乔:“……噢。” 怎么可能意识到呢?谁特么能想到,从某个岔路口汇过来还从容不迫开在前面的车,其实是在跟踪你呢? 乔少爷一脸服气:“好吧。所以说,你们抓到了谁?” 顾晏顺手把通讯连接到飞梭车,自己则改换界面进了乔提供的数据库,“还记得劳拉那次蹭运输机去酒城找我们么?” “当然记得,曼森兄弟偷偷运药剂的那次嘛,怎么了?” “劳拉所在的那架运输机,负责看管药剂和联络上线的是个年轻小姐。”顾晏说,“那之后,我们又在感染治疗中心的研究大楼里见过她,被劳拉一眼认了出来。” “对,我听你们提过。”乔说,“所以你们又看到她了?” “她在春藤伪装成了一个护士。”顾晏说。 “操。”乔爆了一句粗,“怎么哪哪都有他们的人!” 但他很快又兴奋起来,“能看管药剂,联络上线,在研究中心又有出入权限。那她一定不是什么一无所知的低层棋子。” “也不会是高层。”顾晏说,“否则不会亲自去做一些事情。但没关系,不管她属于哪个层级,至少能从她身上获取药剂、联系人、研究中心方面的证据。” “对!把她控制住就能串起很多断裂的证据。”乔越想越高兴,“她藏在哪个科室?” 顾晏手指飞快,从数据库里搜到了信息:“就在特殊病房那层,负责贺拉斯·季的日常输液和看护,叫……艾米·博罗。当然,十有八·九是个假名。” 他顺手把艾米·博罗的资料页发给了乔。 资料页上显示,这位名叫艾米·博罗的女人前年进了春藤医院,最初被安排在酒城那家,去年年初因为正常调动,被调到了德卡马的春藤医院总部。 春藤的护士实行的是轮班制,每两个月会换一次科室。 艾米·博罗在上个月被轮换到了基因大厦。前阵子感染突然爆发,人手不够,她又跳了几次岗,最终被安排在了特殊病房。 她到特殊病房没几天,贺拉斯·季就进了医院。 “从这条时间线看,她这是早有准备啊。”乔说,“你那位当事人贺拉斯·季……他是不是撞见过曼森兄弟干的勾当,知道一些内幕?否则怎么会被盯上。” 顾晏想到贺拉斯·季说的这些话,道:“不仅仅是撞见勾当,知道一些内幕那么简单。我更倾向于,他曾经是某些事的参与人。” “什么?”乔有点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上一次会见,他最后松口坦白了一些事。”顾晏说,“选择性地说了几句真话。他说他知道这个案子跟医疗实验有关,也料想这些老人迟早要碰到这么一天,他之所以会出现在现场,就是去验证猜测的。” 当时的贺拉斯·季站在窗台旁,手指轻敲着玻璃,回忆说:“每一个现场我都走了一遍,那些笼子里的老家伙们看上去非常狼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摇着头咕咕哝哝,有的看见我过去就扑在笼子上——” 他“啧”了一声,就像在回味:“不太像人,像狗?也不太对……” 他说话的时候,刚好有几只最普通的灰雀落在了窗台上,其中一只不知道是傻还是怎么,没刹住车,在玻璃上撞了一下。它扑棱着翅膀,拍打在窗玻璃上。 “唔——”贺拉斯·季隔着玻璃,居高临下地在那只鸟脸前弹了几下,惊得那只灰雀扑得更凶,“看,就像这种傻鸟,灰暗狼狈,毫不起眼,明明扑不到我,还要这么撞上两下。凶是很凶,但太不自量力了。” 贺拉斯·季看着那些灰雀的目光嫌弃又冷漠,“这种存在有什么意义呢?死活都毫无意义吧。” 他说完这种令人不舒服的话,又沉默片刻,出神似的叹了口气,道:“有点可怜。” 贺拉斯·季在说到“可怜”的时候,目光居然真的流露除了一些悲伤。那些悲伤并没有假惺惺的意味,非常真实,但又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直到那天离开病房,顾晏才明白究竟哪里别扭—— 他的可怜和悲伤,并不是为那些受害的老人流露的,更像是透过那些老人在说他自己。 …… 顾晏对乔说:“我更倾向于他曾经是曼森兄弟那边的人,也许某一天某一些事让他意识到,自己迟早有一天要被曼森兄弟处理掉,落不到什么好处。摇头翁案的那些受害者更让他坚定了这种想法,所以——” “所以他想下贼船了?”乔接话道,“要这样确实就能说得通了。你看医院里那些普通的感染病患,哪个不是立刻转院去治疗中心的。他反倒对那边特别排斥,好像知道自己去了那边一定会出事一样。” 在春藤这边,众目睽睽之下,即便有艾米·博罗这样的人安插在其中,也不方便搞出太大的动静。 她可以给贺拉斯·季制造一些麻烦,促使他转去曼森兄弟眼皮底下,但她不能直接弄死他。她的每一步都要不动声色,否则太容易被揪出来了。 而贺拉斯·季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打死不挪窝。 乔少爷琢磨完所有,没好气地说:“这些小畜生好特么的烦人!整天兜兜绕绕,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活得累不累?我他妈光是跟着查一查都要累秃了。祝他们早日被处决。” 燕绥之一直盯着后视镜里班车的路线,闻言笑了一下,语气轻松:“快了。你看,眼下不就有一位证据小姐蹦进网了么。顾晏,看一下证据小姐的登记住址。” “松榛大道12号,橡木公寓c楼3011室。”顾晏报出地址的同时,在共享地图上做了个标记。 没多久,春藤班车第三次靠站。 燕绥之特地挑了个红灯,顺理成章地在前面停下来。 这一次,他们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艾米·博罗。 有四五个人一起下了车,艾米·博罗就是其中之一。她跟其他同事笑着挥了挥手,简单聊了几句,便转身朝不远处的一片公寓区走去。 公寓区楼顶竖着偌大的字幕标牌——橡木公寓。 艾米·博罗下车的地方,跟她在春藤系统里登记的住址一模一样。 如果不知道她的背景,单看这副场景,只会认为她真的是一个普通的姑娘,而这不过是她最普通的一天。 红灯结束,燕绥之顺着道路兜了一圈,在公寓区另一侧挑了个停车坪停下。 停车坪旁是一幢商场,二层有一片偌大的平台,许多餐厅在那里拥有露天卡座。 “怎么?追到地方了?”乔听见他们这边的动静,问道;“你们要跟过去看看么?” “不。”燕绥之道,“我们去吃个早餐。” 乔:“???” 这些公寓楼内一定都有满满的监控,甚至包括绿化带和围栏上都装了摄像头,直接跟过去实在很显眼,还会留下不必要的痕迹。 燕绥之跟顾晏暂时切断了通讯,上了商场二楼,挑了个视野不错的露天卡座坐下,要了两份早餐。 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c幢的楼前楼后。 8点15分,一个身影抓着手包从后楼出来了。 因为见识过艾米·博罗在研究中心的妆容打扮,两人几乎立刻就认了出来。 她换了裙子,戴上了假发。 一辆白色飞梭车滑到楼下,她刚出楼,就钻进了飞梭车里。 车子转了个弯,朝西南门开过去。 燕绥之调出地图看了一眼。 “现在下去?”顾晏搁下咖啡杯。 “不急。”燕绥之说:“还能再等五分钟。” 顾晏挑眉:“怎么得出的结论?” 燕绥之指了指地图,“算了一下路线,她从西南门出去,行驶的那条路一直到蓝鲸街那边才有岔道口。” 他又指了几条方向完全不同的路线,说:“我从这几条路兜过去,拐上蓝鲸街的岔道口,只会遥遥领先她。” 地图在手,不认路的燕教授能玩转整个星球。 他握着方向盘,再度把飞梭车开成了飞梭机,一路风驰电掣飙到了蓝鲸街,又在距离岔道口百来米的地方平稳降下速度,拐到了慢车道。 这人算起这些东西,总是精准得令人咋舌。 没过片刻,一辆白色飞梭车从前面的2号路段疾驰而过。 燕绥之不疾不徐地拐了个弯。 他这次依然没有跟踪别人的自觉,甚至没有跟艾米·博罗进入同一条路,而是驶上了3号车道。 3号车道跟2号大体方向是一致的,只不过是一条老路,比2号车道的路况差了不少。 他们疾驰在3号道上,这次没有领先,而是落后了一些。透过车窗,可以看见2号车道在地势低一些的地方盘绕而过,那辆白色的飞梭车始终在他们的视野范围内。 将近半个小时后,道路两边的树木越来越多,高楼的踪影却越来越少。 燕绥之看了一眼地图,他们行驶到了法旺区的某处边郊。 艾米·博罗在一处高速休息站停下,从车上下来,蹬着高跟鞋进了休息站偌大的商店。 燕绥之找了个紧急故障区,借着树木的遮挡也停了车。 顾晏十分配合地从后车厢拎出警示牌,立在车后,又打开了提示灯。 他们原本打算在这里观察片刻,挑个合适的时机和借口,去休息站看看。 可刚要动身,顾晏就拽了燕绥之一把。 “等一下。”他皱起眉,指着休息站的方向。 一个高瘦的身影从商店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日常的休闲装。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燕绥之和顾晏其实不能完全看清他的五官,但他那头卷发和有些眼熟的走路姿势,实在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人。 那个跟林原共事的卷毛医生,跟房东闹崩多年的养子——雅克·白。 灰雀(五) 8点多不到9点的休息站,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有行车路过来歇脚吃早餐的,有在这里休息了一晚,收拾收拾准备上路的。 商店里人语喧闹,几乎找不到安静的角落。 艾米·博罗站在某个储物柜后面,透过窗玻璃目送雅克·白离开。 “他怎么总是这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好像有多不情愿似的。”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嗤嘲着已经走远的雅克·白。 艾米·博罗朝身后那个运输司机打扮中年男人看了一眼,又重新把目光投回到雅克·白的背影上,答道:“你第一天认识他?” “当然不是,但认识得也不算久。”那个中年男人咬了一口手里的面包,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他就这性格,但是你们就没人担心么?” “担心什么?”艾米·博罗笑了一声。因为只动了嘴唇,没到眼睛里,所以听上去有种冷淡的嘲讽意味,“担心他哪天把所有人都卖了?” “你别笑啊!这很难理解吗?”中年男人掰着指头,低声算着账,“他身上的问题太多了,你看他的养父,就是那位什么默文·白?据说当年在研究所呆过,接触的还都是核心研究吧?见过不少文件,结果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了。现在还站到对立方去了——” 艾米·博罗打断道:“谁告诉你站到对立方去了?” “不是吗?” “之前也许是的,现在可说不准。”艾米·博罗道,“你知道这样的人,都会收到些什么吗?” 中年男人咽下面包,干巴巴地说:“我不太想知道。” 艾米·博罗说:“他没准儿正煎熬后悔呢。” “好吧。”中年男人又弯起一根手指,“暂且不论他这个养父,他跟春藤的那位少爷关系也不错。那位少爷什么性格,我想多数人都有耳闻,他还牵连着梅兹法学院那帮人呢。” “春藤?”艾米·博罗道,“埃韦思一家都精得很,也就这么一个变异种。德沃·埃韦思是个典型的商人,他会为了一些毫无利益可言的东西,跟一群潜在的合作者翻脸?” 中年男人想了想,又觉得好像很有道理,但还是想挣扎一下:“万一,那个变异种小少爷劝服了德沃·埃韦思呢?” “你在讲笑话?”艾米·博罗顺手在智能机上划了两下,翻出一个网页,“清早刚出炉的,有人在法旺别墅酒店拍到了这些。” 中年男人翻了两页,照片里拍的正是春藤的那位少爷乔。 “他这是干什么?在砸车?”中年男人看了眼网页上的时间,“今天凌晨?” 网页非常具有八卦精神,根据那些偷拍到的照片串联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感染治疗中心崛起,春藤医院受挫,集团损失惨重。德沃·埃韦思身心俱疲,借口修养在别墅酒店避风头。向来跟他不合的儿子乔·埃韦思难得心软,主动去往别墅酒店探望父亲。 然而多年矛盾绝不是一晚上就能消弭的,这对见面就掐的父子显然又闹了不愉快,以至于乔·埃韦思忍无可忍,天都没亮就冲出了酒店,气到砸车。 一举离开之后,至今未归。 中年男人:“……” 这么看来这对父子关系恐怕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他三两口咬掉剩下的面包,咀嚼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说:“反正我觉得雅克·白是个隐患,不定时炸·弹,搞不明不白为什么上面一直这么放心他。我每次要跟他交接东西都心惊胆战的,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数不清的条子拿灭失炮对着我,让我举起手来。” “不可能的,除非他自己也想举起手来。” 雅克·白没有开车过来,而是上了一辆回法旺区的悬浮巴士。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野里,艾米·博罗收回视线,“你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上面信任他再简单不过,他是个天才,比起他的养父,他在基因研究方面有着更卓越的天赋,没什么人能取代他。更何况,他还是个被动性的‘瘾君子’。” 中年男人这下真的惊讶了,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说他是什么?” “他有基因性的成瘾症状,你不知道?”艾米·博罗垂下了眼睛,“哦,也对,知道的人不多。” 男人:“他怎么会有那种症状?那些东西不会用在自己人身上,这不是默认的规矩吗?” 艾米·博罗:“一般而言是这样的,他是因为意外。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我最初也接触不到什么上面的人。据说是一次实验事故。总之他体内的基因也出现了问题,而且比起很多人,他更倒霉一些。他当初接触到的不是成熟试验品,而是比较原始的试验品,可能是最早那批吧,总之性质很不稳定。” “最早那批?”男人疑惑说,“我听说最早那批惰性很强啊,一潜伏都是二三十年的。” “所以说他倒霉,他几乎没有潜伏期,而且他最后的成瘾性针对的是一些……特殊药物。”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他发作的时候,能让他舒缓下来的只有一种相当难搞的药,药矿握在老板手里。你想象一下,他如果站到对立阵营,断了药物来源,会煎熬成什么样?你进过实验室么?你见过那些用于测试的动物犯瘾的时候是什么样吗?比普通毒·瘾难熬百倍。” 艾米·博罗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低下来。 “停!你别用这种声音说话,瘆得慌。”中年男人虽然没有经历过,但光是想想那种滋味,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没见过,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见。” “装什么?”艾米·博罗冷笑了一声。 她眯着眼睛微微出神了片刻,又道:“咱们干的不就是这些勾当呢,你有脸发抖?” “你这话说的……” 中年男人摸了摸肚皮,琢磨了片刻,摇头道:“行吧。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都这么放心他了,我要早知道我也不怀疑他,毕竟那玩意儿……谁能扛得住呢?生不如死啊。反正我志向不大,不想混成什么上线,分钱就行,我缺钱。” 艾米·博罗当面给了他一笔钱,这些东西不太方便走明账,总得这样小心翼翼,以免留下凭证。 接着,她又从中年男人那边结果一个小包,纳进了自己的手袋里。 “这么些冻剂够不够?你还要在春藤医院里耗多久?”中年男人说,“这次这么麻烦的吗?有半个多月了吧?早点把那人弄到治疗中心,你也能早点从春藤离开,夜长梦多。” 艾米·博罗下意识想到了刚才雅克·白的身影,她沉默了片刻,抓紧了手包说:“快了。” 她没有匆忙离开,而是找了个干净的卡座,要了一份甜点。 中年男人不太讲究这些,随便买了一瓶水站着就咕咚咕咚灌起来。 活办完了,没必要继续耗在这里。 他都打算离开了,临走前又朝不远处山上的3号车道看了一眼,对艾米·博罗说:“你走的时候注意点,我以前就差点儿被跟过,那条路有几处特别容易藏车。” 说完,他把空瓶扔进垃圾箱,抹了一下嘴巴便出了商店,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货车离开了。 艾米·博罗吃了两口甜点。 目光落在了男人提醒过的车道上,她舔掉唇角的奶油,拨出去了一个通讯。 通讯很快被接通,“说。” 艾米·博罗道:“我在凯尔7号休息站,法旺区东郊。你有人在附近么?帮我清个路。” “有。”对方回答,“怎么,被人跟了?” “目前没发现,但老戈尔提醒我了,我觉得还是谨慎点为妙。”艾米·博罗说。 “哦,我知道了。”对方显然跟刚才那位中年男人也熟,“那边有个3号车道,如果有聪明人跟你,那确实是个绝佳位置。行吧,我找一些人,很快就到,帮你看看有没有‘路障’。” 艾米·博罗:“谢了。” “都是办事领钱的,有什么好谢。” 2分钟后,东郊附近一个大型汽车修理厂里发出几声鸣笛声。 领头的那个在驾驶座坐稳,带上耳扣说,言简意赅地说:“黑1黑2黑3,跑一趟2号车道。白1到白5,分两拨,对向跑一下3号车道。看看有没有需要清理的人。” 车内通讯纷纷响起应答:“知道了。” “家伙带上了么?”领头人往腰间摸了一下,跟警署配置一模一样的枪型灭失炮别在那里。 通讯里又响起了问话,“吓唬吓唬?还是可以动真格?” “荒郊野外,灭失炮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留下,你说呢?” “那好办。” “出发!” 领头一声令下,连他在内一共9辆车从修理厂疾驰而出,呼啸着奔向三个方向。 其中三辆直奔2号车道,领头连带两辆绕了个圈子,从3号车道南端压回来,还有三辆从3号车道的北端碾过去。 3号车道的故障停车带上,顾晏又接到了乔少爷的通讯。 “我就说一声,已经上了飞梭机了,安全离港。”乔说,“等我到天琴,有什么情况再跟你们说。希望……赵择木别让我失望。对了,之前你不是说贺拉斯·季被小护士动了手脚么?我找人去查他24小时内接触过的东西了,包括吃的喝的,还有注射用的针剂或者口服药。” 顾晏想了想,补充道:“营养机也查一下。” 乔说:“啊对,还有营养机。行吧,我过会儿再去补充几条。总之放心,不会打草惊蛇吓到小护士,这两天应该能查到源头,我倒要看看她究竟在哪动的手脚。” “你找的谁?”顾晏问道,“林医生?他忙得过来?” “当然不是,我有那么没人性么!”乔说,“我找的另一个朋友,哦,跟你们接触可能不太多。他跟林原一个办公室,也负责几个研究项目,叫雅克·白。” 顾晏:“……” 通讯那头的乔敏锐地感受到了气氛不对,“怎么了?” “你信息已经发出去了?” “对啊。” “有说为什么要查么?” “我还不至于傻到那个程度吧?没说具体的,只说贺拉斯·季被害妄想症,要死要活地怀疑有人给他下毒。你作为代理律师不能完全不管,就托我帮个忙。” 顾晏捏了捏鼻梁:“理由勉强成立吧。” 乔回过味来,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不成……雅克·白有问题?” “目前不能确定,但确实有很大可能。”顾晏说,“我们跟踪艾米·博罗到了一家高速休息站,雅克·白碰巧也在那里,实在很巧合。” 乔少爷感到了一阵窒息。 顾晏连着通讯的时候,目光还落在远处的休息站。 艾米·博罗进去之后,到现在都还没出来。 …… 3号车道的穿山隧道里,三辆白车的车内通讯亮了一下。 “到哪儿了?” “进隧道了。”其中一个回答说,“离休息站不到2公里。” “行,有看到停在路边的车么?” “目前还没有,只有两辆从远郊过来的车从旁边过去。” “好。”领头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们离休息站也只有3公里了。” …… 燕绥之忽然朝车道栏杆走了两步,路外丛生的枝丫,往远处弯曲的山道看了一眼。 那里有两段隧道,有三辆白色的车陆续从第一段隧道里飞驰出来。 他盯着那边看了三秒,猛地一拍顾晏的肩膀,“上车。” 这种反应,顾晏一看就知道有不妙的情况。他一点儿废话没有,当即坐进了副驾驶,手指飞快地按了启动,调好设置和地图,甚至把驾驶座的门都给燕绥之开好了。 然而燕绥之却并没有立即上车。 顾晏一转头,就看见燕大教授拎着故障指示牌,把那玩意儿翻转了一下,当成一个简易铲子,匆匆在路边铲了一大块山泥。 这片区域这两天刚下过雨,泥又湿又软,一掀就是黏连的一大片。 燕绥之干脆利索地在车轮上各糊了一片,把指示牌丢回后备箱,闪身钻进了驾驶座。 飞梭车一秒启动,疾驰起来的瞬间,这位大教授又啪地一下,拍了车轮清洗键,但开的是最小档的。 四个车轮里顿时滋出一些水来。 这些水花在车轮飞转的过程中沾了山泥,车身顿时被甩上了一些泥星子。 顾晏:“……” 燕绥之调好速度,把手动驾驶切换到自动驾驶,朝不远处瞥呼啸而来的白车瞥了一眼,勾住顾晏的衬衫领口把他往面前拉了一下。 “回头给你报销洗车费。” 燕绥之说着便吻了上去。 十秒之后。 三辆白车呼啸而过,拉出长而尖锐的风声。 领头的声音又在车内通讯里响起,“怎么样?有‘路障’吗?” “没有。”一个人说,“有一辆可能刚自驾游回来,车轮滚满了泥。” “对!我看见了。”其中一个非常不爽地说,“他妈的是对情侣,一路亲过去的,操!” 领头:“……” 领头感受到了手下的深重怨气,哼了一声,没再多问。 下一秒,九辆车在2号和3号车道交错而过,兜了个弯,又重新开回了修理厂。 艾米·博罗在商店里坐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享受完一份甜点,终于接到了通讯。 “查过了,没什么人跟着,你放心走吧。” 灰雀(六) 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假扮的情侣,用不着演戏,吻了一会儿就越发亲昵起来。 飞梭车疾驰出东郊的时候,燕绥之松开顾晏的领口,靠回到驾驶座上。 他解开了一颗衬衫扣子,又调低了车内的温度,微微泛红的脖颈才慢慢褪了血色。 后视镜一片空荡,那几辆明显不对的车已经没了踪影。 顾大律师头一回领教如此老练的甩车经验,无话可说。 虽然视野范围内没有什么可疑的车辆,但为了以防万一,燕绥之还是把驾驶模式切换成了手动。 他把衬衫袖口翻折上小臂,握着方向盘打了个大圈,直直拐进了一条高架。 一到开车,他就又变得从容冷静起来。 风驰电掣的速度和他平静的面容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比。 接连换了好几条路,确认不会再有车跟得上,燕教授这才不紧不慢地切回自动模式,顺带着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下回不能让你坐副驾驶。” 顾晏目光一动,“理由?” “美色当前,妨碍我集中注意力。”燕绥之说。 顾晏:“???” 顾大律师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智能机屏幕。 燕绥之愣了一下,问:“怎么?” “我看一眼有没有切断跟乔的通讯。”顾晏说。 燕绥之:“……你一直没挂断?” “只是确认一下。”顾晏抬眼问他,“要是没切断呢?” 燕大教授摸了摸脸颊,索性坦然说:“……我倒无所谓,如果真忘记挂断,你可能更需要去慰问一下那位小傻子。” 顾晏挑了挑眉。 虽然有惊无险,但顾大律师的宝贝飞梭毕竟被搞得一塌糊涂。 两人回到法旺区第一件事就是进了一家洗车行。 洗车老板跟顾晏是熟人,张口就咋呼道:“我的天!这是你的车?打死我也不信啊,你还有把车糟践成这样的一天?喝多了挑的路?” 真正糟践的那位正在不远处的贩售机买水,顾律师默不作声把这口锅背了下来,对老板简单解释道:“出差进了山道。” “哦,我说呢!”老板冲洗车员吆喝了一声,传送带把顾晏的车送进了洗车间,“最近刚好阴雨天气多,好多泥巴垮落下来,我那天开了条山道,自动驾驶系统不知道是进水了还是怎么,活像个智障,也不知道绕开泥巴走,一路给我颠回来,我仿佛骑了两个小时的马,今天走路屁股还痛呢。” 顾晏:“……” 燕绥之倚在贩售机旁,笑着看向这边。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顾晏跟各种不同的朋友相处,明明顾晏表情变化并不明显,但燕绥之就是能从中看出各种心理活动来,比什么东西都有意思。 老板跟顾晏抱怨了山道、雨水和他疼痛的屁股之后,又被另一个员工招过去,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顾晏转头就看见燕绥之拿着两瓶水,弯着眼睛。 “看戏?”顾晏走过去,借着没人注意,扶着贩售机的橱窗,低头吻了燕绥之一下。 “戏哪有我们顾老师好看。” 燕绥之冲远处的老板抬了抬下巴,说:“这位老板挺活泼的。” 顾晏:“……” 那位长着络腮胡,肌肉壮硕的洗车老板,如果知道自己被冠上“活泼”这种形容词,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我发现你自己是个冷冻闷葫芦,交的朋友倒都很能说,刚才这老板一开口,我仿佛看到了乔小傻子二号。”燕绥之说。 顾晏默然无言。 又是冷冻闷葫芦,又是小傻子的,短短一句话,能人身攻击两个人,也算是种能耐了。 他想了想回答道:“借你的话说,再交个冷冻闷葫芦一样的朋友,面对面参禅?” 不知道燕大教授想象了一些什么东西,他搭着顾晏的肩膀笑了好半天。 两人正聊着天等车,老板又绕回来了。 “车洗得很快的,要不了多久,你们在这里随意,那边有零食。我回家一趟。”老板玩笑似的抱怨说,“我爱人,前阵子出去玩不是碰上飞梭机事故,在轨道上堵了好多天嘛,这会儿回来有点到不来时差,在家歇着,我去给她弄点吃的。” 燕绥之闻言一愣,“飞梭机事故?” “对啊,之前不是还报道过吗?”老板说,“只不过最近版面都被感染治疗中心之类的给占了,况且事故也解决了,就没什么人提了。” “我知道那个事故,飞梭机已经到港了吗?”燕绥之问。 “对,昨天早上刚到吧,还是前天来着?”老板敲了敲脑门,“被我爱人搅和的,我也有点搞不清时间了。总之到港没多久吧。” 老板打了个招呼,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把洗车店暂且交给自己的店员们。 燕绥之跟顾晏对视了一眼。 就像老板说的,这两天办的事情太多,他们也有点弄不清时间了。 他们谁也没顾得上看网页新闻报道,对飞梭机到港这件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你这两天还有给房东发信息么?”顾晏问。 燕绥之:“不巧,前天发过,昨天到今天都没发。” 但同样的,房东那边也毫无音讯,这就很容易让人担忧了—— 会不会碰到什么危险? 还是……想法有了变化? 燕绥之斟酌了片刻,调出默文·白的通讯号码,给他拨了过去。 之前被堵在事故轨道上的时候,这个号码怎么拨都是信号错误。眼下只响了三声,就被接通了。 “喂?”默文·白的声音响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燕绥之居然觉得这声音有点久违了。 “你已经回到德卡马了?” 房东说:“对,昨天早上刚到。你是不知道,飞梭一接驳,我的智能机数据库都快要炸了,几百条信息同时涌进来,我手指头麻了一上午。” 他语气非常自然,跟之前没什么区别,一时间听不出任何问题。 燕绥之朝顾晏看了一眼,说:“安全落地就好,最近不太平,没接到你的信息有点不放心。” “我没给你发信息吗?”房东也愣了一下,转而又道,“当时信息太多,难道我回着回着回忘了?” 燕绥之挑起眉,“勉强信你一下吧。” 他玩笑似的说完,又道:“那你先休息几天吧,把时差倒过来,我听你现在说话舌头有点大,不会没睡吧?” 房东说:“你在我家安装了监控器?这你都能知道?” “真没睡?” “嗯,收拾东西呢。”房东笑了下,又问,“两位大律师现在抽得出空吗?” “抽得出。”燕绥之说。 “那劳驾来帮把手吧。” “好。” 燕绥之应下来,刚要切断通讯,房东又补充了一句,“别急着挂,不是那个要租给你住的房子。我一会儿把地址发给你,别跑错了。” 挂了通讯,燕绥之脸上就露出了几分疑虑。 “怎么了?”顾晏问。 “房东有些奇怪。”燕绥之说。 “比如?” “说不上来。”燕绥之想了想,皱起眉说,“但我总觉得他应该碰到了什么事。” 片刻之后,燕绥之的智能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来源显示的并非默文·白常用的号码。 -枫丹区杨林大道115号,侧面小门进去,密码是一张图,我过会儿发你。 紧随其后是一张炭笔画就的写生。 顾晏的车很快洗好了,又恢复成平日里低调沉稳的哑光黑,一点儿泥星都看不见。 他们横穿整个法旺区,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在枫丹区一处海滨找到了所谓的杨林大道。 那片海滨并不是什么适合游玩观赏的地方,乱石太多,妨碍视线,风景平平无奇。这里的房子显得有些旧,公寓也好,商店也好,外墙都褪了色。 靠近海的那一面,还结了不少陈年的盐霜,散发着一股咸腥味,不那么美妙。 整条杨林大道都很拥挤,因为地势起伏的缘故,房子高高低低非常凌乱,很难算清楚哪一幢是多少号。更要命的是,在里面兜上两圈就会晕头转向,因为每一条夹巷都何其相似。 -你骗我来走迷宫? 燕绥之这次没有拨通讯,而是给那个未知号码发了条信息。 对方很快回复过来: -我已经看到你了。你现在左转,从手边的巷子进去,走到倒数第二幢楼,再拐向右边,顺着巷子往上数四幢,然后抬头。 燕绥之照着信息里的描述,拽着顾晏在迷宫里穿行。 “第四幢……”他一幢幢数到地方,然后站住脚步,抬头看了一眼。 就见左手边的一幢小楼二楼,有个人影戴着口罩冲他挥了一下手。 燕绥之一看他戴着口罩,下意识跟着谨慎起来,以免给对方填麻烦。 他环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跟过来的人,这才在一侧找到了传说中的小门。 他翻出炭笔写生,在密码前扫了一下。 厚重的小门内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缓缓打开一条缝。 燕绥之关好门,转头就被小楼一层的景象给震住了。到处都是废旧的或是运行中的光脑、仪器、无数仿真纸页悬在空中。颇有一种排山倒海而来的汹汹气势。 沙沙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 燕绥之冲下楼的默文·白说:“你这是要搞灾后重建?” 默文·白“啧”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你这小年轻说话怎么这么损?” 燕绥之谦虚地说:“还行,过奖。” 默文·白:“……” 他在屋子里扫了一圈,问:“这是你的房子?” “旧居。”默文·白想了想说,“也不算太旧,辞职之后托人收了这幢小楼,不过我自己不住这里。这里只用来放一些资料。” 满屋子的页面,哪怕都是虚拟的,可折叠,也能看出来堆积如山。 用“一些”做形容,真是过分谦虚。 顾晏遵从主人的意愿,把口罩戴上了。他余光里满是整理到一半的页面,看得出那些页面大多是些文件,签了名的协议,还有大量的研究稿,上面带着图示和满页满页的数据。 他随手一伸就能拉下一页看个明白,但秉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房东开口前,他全程保持着彬彬有礼,目不斜视的状态。 “你让我们来搭把手是指?”燕绥之问。 默文·白随手指了一圈,“资料太多了,帮我整理一下。” “怎么个整理法?” “研究稿并到一起,不用管顺序对错。”默文·白简单交代,“其他类型的文件全部扫到一起,重点是一些带签名的文件,如果看到了就帮我收上。” “行。” 转而,燕绥之就在那些研究稿上看到了一些落款,诸如鸢尾医疗药剂研究中心之类的字样。 他对这个名称并不算陌生,之前探查父母基因手术的真相时,总会在一些资料上跟这个研究中心不期而遇。 “这是你当年工作的地方?” 既然帮忙整理,对那些研究稿的内容就不可能视而不见。燕绥之大致翻了几页,问默文·白:“你当初研究的就是这些?” “对。”默文·白点了点头,“不过只是其中一部分。我辞职之后,一方面不想再跟他们有什么瓜葛,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东西也许今后会有用,这种矛盾心理导致我最终只保留了一部分经手的资料。” 尽管他说并到一起,不用在意顺序。但燕绥之整理的时候还是按照页码摆放,顾晏也一样。 这就使得他们不得不多看几眼稿子内容。 很快,顾晏就在其中看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这张基因片段分析图……”他把页面递给燕绥之,皱着眉说:“跟你的那段是不是一样?” 房东闻言走过来,低低地“啊”一声,抽过页面仔细看了一会儿,“这是早期研究成果中的核心片段……” 他静了片刻,冲燕绥之说:“你身体里有这个片段的残留?” 燕绥之点了点头,“林原一直在帮我分析这个片段,它导致我两次基因修正效果互相冲突,引发了一些……不那么舒服的反应。我们在试着清除它,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 受他这些话的影响,房东回想起了一些事。 当初实验室里动物疯狂尖锐的凄厉叫声,还有某些酷似“瘾君子”,眼珠发红,形容枯槁,蜷缩在地上翻滚抽搐,爪子抓挠在安全玻璃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那些种种,大半都是由这个原始研究成果引发的。 当然,那些年里,它们被称为实验失败的产物。但直到默文·白辞职离开,他也没见到几个成功产物。 相区别的,无非是潜伏期的长短。 有的能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稳定的惰性状态,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甚至一度查不出基因存在问题。但有的可能生来倒霉,在短时间内就病症齐发,死相一个比一个惨。 “你身体里怎么会有残留呢?”默文·白又问了一句。 燕绥之愣了一下,“怎么?不应该有么?” 房东沉默片刻,说:“怎么说呢……这其实是我当年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项目。我接到项目的时候,这份研究的目的还是正常的,至少我接触到的部分是正常的——就是人为创造一段完美的万能基因片段,用于替换病人的问题基因,这样就不会在手术的时候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基因源而头疼了。” “但是这种研究就像筑巢,这里一块,那里一块,沉迷于局部的时候,很难发现大方向有没有偏离。等我发现研究项目的走势跟我想象的并不一样时,已经晚了。其实也不能称为晚了。曼森兄弟的初衷从来没有变过,只是我们当年太蠢,相信了他们精心包装过的说辞。” “但是……后续发展虽然不受我们控制,根基还是在的。我们在建立研究基础的时候做过设定,这种基因片段是可以被完整移除,或者完整覆盖的。这样万一替换效果不尽如人意,还能有反悔的余地。” 房东皱着眉说:“残留这种事……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他在解释的时候,燕绥之刚好翻到了后续反应和并发症那一页,其中“精神失常”、“药物成瘾”之类的词看得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在顾晏注意到这边之前恢复神色,然后不动声色地把这一页放在了一摞文件的最底下。 “那……还有完整清除的可能么?”燕绥之问。 房东说,“让我这样凭空回答,我可没法给个准话。这样吧,你不是说林原正在搞分析么?回头我把这些原始稿子给他,看看能不能找到点适用的办法。”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燕绥之说,“其实紧急的倒不是我,有很多人正等着这样一个结果续命呢?有你的帮忙,林原那边应该会得到些突破吧。” 默文·白摇摇手,“别给我灌迷魂汤,拍马屁在我这里不好使。我都辞职二十多年了,记得的东西不如狗多。顶多能在这些研究稿子的基础上,帮点小忙。” 这幢小楼里,诸如此类的研究稿数不胜数,看上去每个都带着大量的信息。 可惜专业性质的内容实在太多,不是两位大律师一时半会儿能消化的。否则他们就能直接转行了。 就算是林原过来,也不可能在这半天一天的功夫里理解所有的研究内容。这毕竟是默文·白他们多年累积的成果。 按照房东默文·白的要求,他们把所有稿子归拢在一起,那些杂七杂八的文件没有多看。 再度吸引两位律师注意力的,是屋内的一些签名文件。 “手术协议?”燕绥之扫了一眼大致内容,“这是你跟医院方面签订的协议?” 默文·白点了点头,“对,那时候基因手术成功率很低,每个做手术的人都需要跟医院签一份担责协议。这种事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但是可能很多人不清楚,我们作为技术和研究成果支持方,也要跟医院那边签协议的。” “每一次手术都签?”燕绥之问。 “对。”默文·白说,“越是风险大的越会找我们签,这样能分担一部分责任。就好比,今天这一场手术,会用到我们的成果a,那得就成果a签一份协议,用了b,就再添上b这个条目,总之会全部罗列出来。意思就是我们用你们这个技术啦,万一出了事,你们可跑不了。” 燕绥之点了点头,看着协议微微出神。 这其实让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当初我跟我父母的手术,你们签过这样的协议吗?”燕绥之问。 默文·白提起这件事总是万分歉疚,他垂下目光,轻声说:“是啊,签过,以研究所的名义签的。” “那份协议还留着么?”燕绥之问。 “不确定,得找找,怎么了?” 燕绥之说,“埃韦思先生这些年收集了一些大大小小的证据,我这些年查到的信息,也能提供一些零散的补充。但还缺少几个关键证据。其中一个就是曼森兄弟跟这种问题基因之间的关系。” 他指了指自己,“我身体里有这种基因残留,是一个活的证据。如果当初的那份协议还在,就能证明我的这个基因片段是当初那场手术的遗留痕迹,而那场手术的技术支持方,是你们研究所。我想……再要找到你们研究所跟曼森兄弟之间的联系证据,不算很难吧?” 如此一来,这条线就串上了。 房东愣了一下,一拍脑门:“是啊!没错!这条证据链就串上了!来来来!赶紧,找一下那份协议。” 如果是一个单独的数据库,找起这种协议来并不难,只要用关键词搜索一下就行。 可惜亲爱的默文·白先生当年辞职的时候,对这些堆积如山的陈年旧件打心底里排斥厌恶,所以根本没有花心思整理过,以至于这些数不清的文件储存在数不清的光脑、储存盘、私密盘、加密盘、实体数据库里。 每个数据库还有不同的密码。 以至于什么一键搜索都不管用,得挨个解码再小范围搜索。 默文·白揉着脖子捶着腰骂道:“当年的我可真是个牲口,得多恨自己才弄得这么麻烦……” 一直到天色青黑,海滨的杨林大道星星点点亮满了灯光,他们也才整理翻找完一半。 但有这么一个希望在那里,心情总是不错的。 夜里8点左右,顾晏接到了来自天琴星的通讯。 乔开门见山地说:“我已经到了,现在在酒店。离看守所只有不到一公里。不过现在是天琴星的深夜,看守所那边不方便让我进去,得等明天了。” 燕绥之凑过去提醒了一句,“说不好曼森兄弟那边会不会有动作,毕竟你在别墅酒店住过一夜,没准儿有人透过信,让他们意识到你跟埃韦思先生的关系已经恢复了。” 乔少爷一听这话,就用一种毫无起伏的音调说:“院长,你看过今天的网页新闻推送吗?” 燕绥之一愣:“没有,怎么了?” 乔继续用这种麻木的口气说:“您如果看了,就绝对不会说出这种猜想。稍等,我给你们发过去,奇文共赏。” 叮—— 乔少爷指法神速,转眼就发了几张新闻截图过来。 燕绥之点开跟顾晏一起一目十行扫下来,终于没忍住笑了起来。 “春藤集团二世祖凌晨发飙,摔门砸车,扬长而去。”乔非常崩溃,“这报道里的我可能不是我,是个炮仗,我是有什么狂躁症吗大清早发癫?我有这样吗?院长您说!” 燕绥之:“……” “顾晏你说!” 顾晏:“……” 两方的沉默让这位小少爷特别受伤。 好在顾晏及时注意到了某些重点,挽回了岌岌可危的友情,“我没记错的话,埃韦思先生让酒店安保清过场,守备非常森严。谁能拍到这种照片?” 乔愣住,倏然反应过来。 在那种情况下,能让这种照片放出去,只有两种可能,为了让曼森兄弟不质疑乔和老狐狸的父子关系,某些商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比如姐姐卖弟弟。 比如爸爸卖儿子。 没了。 乔沉默片刻之后愤然说:“我先挂了!我去找尤妮斯女士和埃韦思先生理论。” “等等。”燕绥之说。 “还有什么问题?”乔问。 燕绥之本想说,代我转告埃韦思先生,长久等待的那些证据,也许就快要扣上关键一环了。 但他斟酌片刻还是笑说:“算了没事,等真正有结果了再说,毕竟我长了一张乌鸦嘴。” 乔:“???” 切断了跟乔的通讯,一直埋头找寻文件的三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饥肠辘辘。 房东的肚子更是很给面子地叫了一声。 “这附近有餐厅么?”燕绥之问了一句。 顾晏正要搜,却见房东摆了摆手说,“别找餐厅了,这不是有厨房么。” 燕绥之狐疑地看向黑黢黢的厨房,“长得像被炸过一样,你确定能用?” 房东倔强地说:“……能。” 他起身在某张桌子上扒拉了一下,翻出便利店的袋子,一边找能下肚的东西,一边说:“我当初怎么想的,居然想让你当我的房客,现在想想还好没住成,不然我寿命得被损去一半。” 燕绥之一脸坦然。 顾大律师不太愿意麻烦人,他看房东翻得艰难,再度提议道:“出门左转150米就有一家。” 房东终于直起腰来,“先将就一顿吧,最好今晚能把这边的东西收拾完,否则之后还有没有收拾的机会,很难说啊。” 燕绥之觉察到他话语背后的意味深长,皱眉问道:“你碰到什么人了?还是收到什么东西了?” 默文·白:“不愧是律师啊,你们是不是没少收威胁邮件,一猜就能猜到。” “什么时候收到的?谁发的?内容?”顾晏言简意赅直问重点。 默文·白把那封邮件调出来,翻转给他们看了一眼,说:“下飞梭的时候收到的,至于对方什么时候发的,我就不清楚了,也跟我无关。发件人那栏是空白,没有任何数据。算是黑市淘来的智能机,也能显示个信号或号码,但这封连这些都没有,要找起来实在麻烦。这同样与我无关。至于内容……” 他顿了顿,说:“就是最为老套的威胁,警告我不要说不该说的话,不要做不该做的事,说白了就是不要试图站在曼森那两个小畜生的对立面,否则我只会得到两种结果。要么,会被曼森的爪牙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要么会因为一些牵扯不清的文件锒铛入狱。” 燕绥之愣住,“锒铛入狱?” “当初那些文件现在看来其实很难解释清楚,我说我对研究目的不知情,有人信吗?就算有人信,法官信吗?而且曼森兄弟有的是办法让我翻不了身吧。但这还是与我无关。” 说完这段话,他垂眸嗤了一声,带着一点儿滑稽意味的嘲讽。 这位盛年已过的男人看上去有些清瘦,银白色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一把,颇有几分潇洒艺术家的气质,蓝色的眼睛却从没有过半点浑浊,像年轻人一样清亮。 “一个不体面的葬礼,亦或是会孤立无援地站上被告席?” 他将那句威胁重新琢磨了一番,然后在灯光下毫不在意地笑起来。 他说:“去他妈的威胁,我默文·白,生平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卷毛(一) 生命威胁不是玩笑,尽管房东默文·白本人毫不在意,但燕绥之和顾晏不可能放任不管。 他们研究了一番那封邮件,发现确实如房东所说,来源不明。这倒让他们想起了之前燕绥之智能机被远程干扰的事。 “顾晏的朋友帮忙做过一个程序,可以反捕捉到对方信号源。”燕绥之在自己的智能机里翻找出那个程序,问房东:“介意我动一下你的智能机么?” “当然可以。”房东把指环撸下来,给他开了个权限。 这人对待自己人真是全无防备,权限一开就开了个最高级。饶是燕绥之本着非礼勿视的心,打算专心给他装程序,那堆五花八门的未关界面还是扑了他一脸。 包括各种搜索,诸如“清理一栋乱得像灾难的房子,有什么诀窍?” “怎样把多个光脑存储盘云库的东西快速整理到一起?” “哪种加密方式安全性最高?” “十多年没碰过的厨房,有什么东西还能放心用?” 还包括一些简单的租售房信息以及搬家信息; 一通拨往赫兰星老家的通讯; 燕绥之:“……” 两人面面相觑,默文·白干笑一声说:“我没有随手关界面的习惯,有点乱,你忍忍。如果不嫌麻烦的话,就顺手帮我关一下。” 房东先生倒是真坦荡,这种时候尴尬的居然是界面不够整洁,对于被人看到他搜了些什么看了些什么,却毫不在意。 燕绥之索性也不矫情,一个一个地给他关掉,又关心地问了一句:“你在找房子住?” “不是。”默文·白摇摇头,毫不谦虚地说:“狡兔三窟,我这么聪明能干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一两个住处?”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这个小楼:“我这次过来这么一通收拾,想不暴露有点难。这地方迟早要被翻出来的,还有原本要租给你住的那间公寓,应该都留不住了。” 顾晏听完他这段话,忽然沉声开口,“你这是建立在布鲁尔和米罗曼森赢的前提下,但这个前提不会成立。” “我知道,我知道。”默文·白不大在意地笑说:“我也相信他们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世界哪能那么不讲道理。邪不压正,天网恢恢嘛。但偶尔还是会有点疏漏的,我就提前打算一下,万一最后真被那俩小畜生坑进监狱,我把这两处地方一卖,不就有底气了么。我要求不高,出来之后还能吃吃喝喝看看画展,就很自在了。” 他顿了顿,又扼腕说:“这里我不心疼,想到要把那间公寓传出去,我还有一点点舍不得呢。” 燕绥之看着这位年龄算长辈,性格却像孩子的朋友,忽而一笑:“没必要。” “嗯?”默文·白抬头看向他,“什么没必要?” “没必要舍不得。”燕绥之说,“你面前就站着两位辩护人,恕我不太谦虚地说一句,不是你的罪责你一分都不用承担,只要我们两个站在你后面,任何关于这点的担忧都是多余的,这个承诺永久有效,决不食言。” 房东这次愣了很久,忽然畅快地大笑起来,“你们这么一说,我忽然开始有些热血沸腾了。这么看来我运气倒真的非常不错,虽然跑了一个儿子,但来了这么些有趣的朋友,不亏。” 燕绥之和顾晏闻言却悄悄对视了一眼。 说到儿子…… 他们不禁想起之前在休息站看到的雅克·白。 燕绥之斟酌片刻,问道:“恕我冒昧——” “别恕你冒昧,恕他冒昧了。”房东先生在某些时候总是直白极了,“我年纪有你两个半大了吧?好歹算长辈,都不用张嘴,我也知道你们在好奇什么。” 燕绥之咽下没出口的话,挑眉问:“是么?” 房东又埋头在便利袋里,悉悉索索翻找食物,“想问我怎么跟雅克那小子闹翻的嘛,对不对?你们成天呆在春藤医院,总跟林原混在一起——” 他说着掏出三瓶罐头,又拿了几片面包往厨房走,“又时不时会碰见雅克,跑不掉要听林原扯两句。看你刚才那犹豫的样子……林原跟你说过别在我面前提那小子?” 林原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当初他跟燕绥之坦白的时候就提过,卷毛医生雅克·白跟自己的养父关系不太好,不知道因为什么闹翻了,不管在谁面前提起对方都很糟糕,最好不要尝试。 但燕绥之和顾晏对这句话的真假持保留态度,因为当时林原硬着头皮跟卷毛要房东照片,卷毛医生虽然很冷淡,但还是发了一张过来。 照那个速度而言,那张照片应该就存在卷毛医生的智能机里,并且他很清楚在哪里。 房东打开厨房有些黯淡的灯,拎起一把水果刀,转头好整以暇地看着燕绥之,“林原那小子还说了什么?” “……” 燕绥之不太想卖朋友:“林原医生会跟人说这些吗?我倒不太清楚,只是这些天我们查了不少陈年旧事,碰巧看到一些诸如此类的说法。” “我才不听,你们这些做律师的说起瞎话都跟真的一样。”房东拿着水果刀低头开始撬罐头,“不过林原没骗你,我以前是说过这种话,不要在我面前提那个臭小子。” 燕绥之:“抱歉。” “你抱歉什么?刚才难道不是我自己先提的?”房东说,“其实没关系,那本来也不是什么真心话,也就林原那傻小子最好骗。” 他说完这话,有好一会儿没开口。 厨房里一时间只剩下水果刀撬起罐头盖的声音,嘎吱嘎吱。 他看上去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略微有点出神。 这种时候,不论打岔还是催促都是莽撞无礼的。 燕绥之在帮他装载那个反捕捉程序,顾晏依然在整理那些散乱的文件。 好一会儿后,房东就着罐头和面包片做了三明治。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这位本性洒脱的人还搞了把风雅,他把盘子递给两人,说:“这大概是最不单调的食物了,刚才切片的时候,看到窗边那株野生的冬薄荷开花了,摘了两朵装饰了一下。哦——忘了问你们喜不喜欢冬薄荷的味道,如果不喜欢,那就……将就一下。” 燕绥之用叉子戳了戳薄荷叶,又朝顾晏瞥了一眼,对房东说:“谢谢,非常喜欢。其实你可以多掐几片,我胃口能变得更好。” “……” 顾大律师默然两秒,把自己盘子里那两片薄荷叉给了他。 房东不太讲究,扫清了一块地毯便盘腿坐下,端着盘子吃东西。他吃了一会儿,忽地开口说:“其实我跟雅克那小子以前关系很亲。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睡在我后院门外,在一片葱兰里面,裹着薄薄的被子。看起来有点儿像小猴子……” 那时候的默文·白其实不喜欢小孩子。 在赫兰星老家,每到节日,总会有亲邻带着各式各样的孩子来拜访聊天,他那热情的妈倒是很欢迎,有时候陪着玩上一整个下午也不会烦。但他不行,他听着那些小崽子哔哔个不停,脑袋都要炸。也没法强行拉低智商,大着舌头陪他们玩各种弱智小游戏。 他总是硬着头皮,哈哈笑着陪上五分钟,然后找个借口转身溜掉。 有这时间,他不如去实验室看微生物。 人家微生物好歹文静。 他在后院门口捡到那个小猴……孩子的时候,其实非常茫然。他从没抱过那么小的人类幼崽,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用什么姿势。更何况,那小孩一看就在生病。 他比划了半天,总算把那孩子抱回屋里,先就着自己房子里的仪器给他检查了一番,然后皱着眉拨了急救。 这非亲非故的小崽子,第一天就让他花去了一大笔钱,之后又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逐天上升,简直是天降的破财童子。 “最初我还想着要把他送去孤儿院,我实在没经验也没精力养活这种生物。”房东说,“但一个月之后,我就改主意了,花了我那么多钱才健康起来的小鬼,转头就管别人叫爸爸,那我多亏啊。” “……” 燕绥之不太明白他怎么算的账。 但总之,当年的默文·白虽然不喜欢小孩子,但机缘巧合之下还是收养了那个被人丢弃在他门口的小孩子,取了个简单的名字叫雅克。 雅克·白长得跟他一点儿也不像。 他头发很直,年轻时候是近乎于白的淡金色,现在是完完全全的银白。雅克则从小就是一头卷发,有多又密,跟眼睛一样是棕黑色,大了之后稍稍浅了一些。 “他那时候皮肤也是小麦色的,看着就生龙活虎很健康。”默文·白说,“现在大了,反而白了不少,也许是在室内闷久了吧,不常晒太阳,我觉得甚至偶尔有点儿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医院冷光灯映衬的效果。” 小时候的雅克·白跟养父很亲。 “我总逗他玩儿,说他站不稳,因为他那头卷发显得他脑袋有点大。”房东想起那些瞬间,还是笑了一下,“但他特别向着我。” 谁都不能说默文·白一句坏话,哪怕只是开个玩笑,他也会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散发排斥的敌意。 “而且他很聪明,非常聪明。”房东说,“我很早就能看出来,至少比我要聪明,如果好好长大,一定会是个有所成就的人。不过我不太在意这些,有没有成就无所谓,每天能哈哈笑几声最好。” 有这么个儿子,哪个父母不喜欢。 所以口口声声不喜欢小孩子的默文·白,在养子这里破了例。 “听起来很温馨,所以你们后来……碰到了什么事?”燕绥之问。 卷毛(二) “其实并不是因为某一件事,甚至很难说清是哪一年哪一天。如果一定要画一个分界线……” 房东似乎在认真回忆,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参加研究所的项目之后,有一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我很担心家里太冷清,会导致雅克那小子多想。” 他笑了一下:“你知道,小鬼会有那么一段很别扭的年纪。我自己那段时期尤其长,从十岁到二十出头吧,长达十来年拧得连狗都嫌,我就很担心雅克也会那样。所以养了一些猫狗陪他,他非常喜欢它们。” 不止雅克,其实默文·白自己也很喜欢那些小东西,尽力把它们养得很好。 所以后来,他受研究所实验室影响,开始对那些小动物产生阴影的时候,他自己比谁都痛苦。 他非常喜欢它们,喜欢到把它们当作重要的家庭成员,但也正因为如此,不得不远离它们。 否则他很怕自己会在长久的心理折磨中,消耗掉那些轻松美好的感情。 “因为送走猫狗,他生你的气了?”燕绥之猜测着问。 谁知房东居然摇了摇头,“他确实不高兴,但他没有生我的气。” 那时候,默文·白甚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认为雅克一定会就这件事闹上很久,甚至就此跟他产生一些微妙的隔阂。也许要过上很多年,直到某一天能理解他的无奈,那种十来岁少年期的隔阂才会慢慢消弭。 然而雅克并没有闹,这让当时的默文·白也极为诧异。 十岁刚出头的雅克虽然很难过,但并没有吵闹,而是固执地认为默文·白这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非常懂事,或者说,他对自己养父有着绝对的信任,知道对方绝不会轻易把他珍视的东西送出去,一定有逼不得已的原因。 “但那小子的探究心非常强。”房东有点无奈,“也许是天赋极佳的人与生俱来的?这其实是优点,绝对不应该被责罚。但我那时候确实不想让他知道原因。” 实验室那些动物歇斯底里的疯癫举止,绝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甚至是消沉而压抑的。 那不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适合看到的画面和场景。所以默文·白找了些别的原因搪塞过去。 “没过几年,我从研究所辞职。”房东有些无奈,“这个行为在那小子看来同样很突兀,所以更激发了他的探究心。但我解释不清,我那时候对研究所的排斥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没有什么实质的证据。我那时候甚至说不清研究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对于雅克的探究,默文·白再一次选择了搪塞。 一方面他自己不想再提,一方面他也不希望雅克接触到那些事。 少年时候的雅克·白一次一次擦着边询问,而默文·白则一次又一次给出虚假的理由。 “其实我后来想过,隔阂就是因为这个吧。”房东说,“他给我了绝对的信任,我却不跟他说实话,总用各种玩笑和编造的理由应付他,不管出于什么本意,至少在信任这点上,辜负他了吧。” 房东想了想:“那之后他跟我就不如以前亲近了,也可能到了真正的叛逆期?有时候冷不丁丢一句话,活像软刀子,乍一听每个字都挑不出毛病,但就是听得人心里直呕血。” “但我那时候没有意识到,还以为那小子狗都嫌的年纪终于到了,虽然比我预想的晚了很久。那半年,我们经常会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起冲突,并不激烈,也没有谁吵吵嚷嚷,但都气得不清。好像突然从哪哪都投机的家人,变成了哪哪都不合适的同屋租客。” 燕绥之听见“同屋租客”这种形容,宽慰了一句:“怎么也不至于落到租客的地步,毕竟是父子。” “是啊。”房东说,“冷静的时候会这么想,但气头上时不时会蹦出这种念头,挺不是滋味的。那阵子他刚进大学,不常回家。我无意间听说,他的亲生父母一直在悄悄找他,对他表现出愧疚和善意,试图跟他和好。说实话,我平时底气很足,吵架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还缺了点儿血缘打底。” “再后来,他大学一年级后半学期吧,有一次放假回来,我无意间看到了他的一个资料夹……” 他说到这里,依然皱了一下眉。好像过了那么多年,再回想起那个瞬间,心里依然做不到无波无澜。 “那些图示和数据,我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全是当年我在研究所接触到的东西!我最初以为他胆肥了,居然有本事偷偷翻我的老底。又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那些研究数据细节上有很多不同。怎么说呢……非常稚嫩。一看就是一个天赋极高,但又经验极少的人自己鼓捣出来的。” 房东叹了口气,“我当时直接气懵了。比起偷偷翻我老底,他自己研究才更让我后怕。你根本难以想象他那样的天赋,如果真的走错路,会引发什么后果。那大概是我跟他之间爆发的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默文·白没有想到,他一次次的搪塞换来的结果居然是这样。雅克非但没有死心,还亲身探究起来。 那次争吵,雅克当着默文·白的面把那些资料全都删了,永久粉碎。然后收拾东西回了学校,再没回来。 “我原本以为,那次争吵跟以前一样,只是闹脾气的时间长了一些。也许等到下一个假期,他又会拎着行李,斜挎着背包,一声不吭地出现在门口。结果没多久,我就听说,他去亲生父母那边暂住了。” 房东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起初挺气的,非常生气,有种花了二十年养了头白眼狼的感觉。气得我肝都疼,就是那时候跟林原说过,不要在我面前提那小子,一句都不行。有一阵子,我安慰过自己——那小子心思重,也许误解了一些气话,所以在故意气我。我想过拉下脸,主动找他聊聊。但很不巧,我那阵子被曼森兄弟给盯上了。” 那时候的默文·白忽然觉得,雅克回归亲生家庭,就此跟他疏远也不算一件坏事,至少不会被他牵连。 于是,那几年的默文·白没少演戏,违背本意把养子越推越远。 原本的深沟一点点裂成天堑,久而久之,就再合不上了。 “我一度很担心,他没有停下那些研究,会步我的后尘,被牵扯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房东说,“幸好……” 听到这句话,燕绥之目光一动,又倏地垂下,兀自拨弄着餐盘里的薄荷叶。 他原本想就休息站看到雅克·白的事,提醒房东几句。但现在他又忽然改了主意,把那些试探的问话咽了回去。 房东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自顾自出神了片刻,说:“好在他毕业之后进的是春藤,这大概是唯一值得我欣慰的一件事。”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 他在院子里做根雕,二楼书房的落地窗明亮而干净。他活动筋骨的时候偶然一抬眼,就见雅克靠在椅子里,塞着耳机,面前是成片的电子资料。 那是雅克在度过中学的最后一个短假期,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升入大学。 那时候的默文·白看着窗后的身影,忽而意识到,雅克好像已经很久没再问过那些关于实验室和辞职的问题了。 那个探究心总是很强,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小鬼,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另一番模样,成熟很多,也内敛很多。 以至于有时候默文·白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了。 成长本该是令人欣慰的,但默文·白却在那一瞬忽然生出一种感觉…… 好像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小鬼,终有一天会离他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陌生,也许某一天,他就不再回家了。 卷毛(三) 三个人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才把一栋房子的资料整理完。 清早的海滨风很大,夹杂着细小砂砾拍打在落地窗上,咯咯作响。 天并不晴朗,稠密的云掩住了阳光,显得有些阴沉,而燕绥之刚消停了没多久的胃痛和头痛又隐隐发作起来。 一切都不像是个好兆头,但他们并非一无所获。 严格来说,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当初燕绥之经历的那场手术,有研究所签名的文件并没有找到。 这样一来,想要证明燕绥之体内基因片段和研究所以及曼森兄弟有关联,就有点棘手了。 失望之际,顾晏想起房东收到的威胁邮件。 “给你发邮件的人手里一定有。” 房东一愣:“你说曼森兄弟的人?为什么这么认为?那封邮件里确实截了文件的签名页,但数量其实不多。也许他们手里就只有那些,毕竟如果是我的话,干了那么多亏心事,一定会把文件清理得干干净净。” 顾晏却摇了摇头,“不一定,就过去接触的案子来看,那些加害者往往喜欢保留一些纪念品。” 房东先生一脸鄙夷,“变态的思维果然不是我们能揣摩的。” 顾晏:“况且,你可以试想一下,你如果要威胁别人,会怎么做?” 房东干笑一声,扫视屋子一圈,目光落在厨房:“目前我只能想到给对方喂点过期肉,拉死他,不听话不给止泻药。” 顾晏:“……” 这位律师先生瘫着脸看向昨晚的罐头盒。 房东乐了,连忙摆手:“放心啊,给你们吃的没问题。罐头跟面包都是新鲜的,也就盘子是陈年的,但我洗了好几遍呢!” 顾晏默然两秒,又平静地说:“你的反应也刚好说明一点——如果要威胁人,一定会选择自己现有的、优势明显的、足以砸到对方松口畏惧的东西。比如暴力分子动用武力,那必然对自己的装备和威慑力很有自信。同样的道理,对方会选择用文件威胁你,哪怕只截取了几份,也意味着那些文件对方并没有销毁,仍旧保留着,并且非常齐全……包括我们要找的那份。” 房东恍然大悟,“对啊,有道理!” 但很快他又“啧”了一声,发愁道:“道理是没错,但我们该怎么从对方手里弄到那份文件呢?我们现在连发邮件的人是谁,在哪里都还不知道。所以……就干等着你们给我装的反捕捉程序抓住对方的辫子么?这样一条路走到黑,难度不小。” “也不一定是一条路。” 燕绥之一直在看手里的一份文件,借此掩住按着胃的手。 一阵不适缓过去,他才抬眼抖了抖虚拟纸页,面色如常地说:“我在最后那沓里,找到了这么一样东西,勉强算得上一个好消息吧。” “什么东西?” 那两人靠过来,从燕绥之手上接过纸页。 “你的手怎么那么凉,很冷?”顾晏一手拿了纸页,另一只手又在燕绥之的手指上握了一下试温度。 “还行,有点。”燕绥之说。这其实是因为刚才那阵胃痛的缘故。现在略好一些,他便没提,而是顺着顾晏的话说:“早上温度毕竟低一些,你先看文件。” “我在看。”顾律师嘴上这么应着,却已经站起身,去玄关的衣架上把自己的大衣摘了下来。 单身狗龄很长的房东一脸麻木地出声提醒:“恕我直言,我认为在温控板上点两下,直接调高室内温度,比什么情侣大衣都管用。” 顾晏坐回沙发上,客客气气地说:“也恕我直言,天亮前我就点过两下。就目前看来,停工十多年的温控板应该是坏了。” 房东:“……多么不争气的东西。” 燕绥之抱着大衣,他的胃痛和头痛虽然不像之前那样剧烈,但余味绵长。顾晏的大衣被他压在身前,刚好能抵着胃,有种莫名的踏实感,又慢慢被体温焐暖,没一会儿居然真的让那种不适感舒缓不少。 他顺从地把自己包裹在这种舒适的感觉里,心里又不禁失笑:顾同学的大衣哪有如此神效,绝大部分都是他的心理作用而已。 房东和顾晏翻过前面的几页,才知道燕绥之究竟找到了什么东西。 这同样是一份手术协议,单看格式和绝大部分内容,跟当年燕绥之那份手术协议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接受手术的人。 姓名一栏里,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一个名字—— 多恩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名字,简单到甚至没有姓氏。上大街上随便叫一声,会有很多人因此回头。 但不论是挑出这份文件的燕绥之,还是正在看文件的顾晏,包括皱起眉头的房东默文·白,都清楚地知道这个名字代表谁。 “清道夫?”顾晏低声说。 “应该就是。”燕绥之双手捂在大衣里,懒懒的没有伸出来,而是抬了抬下巴示意:“看尾页的日期,是清道夫离开云草福利院一年左右,19岁吧,老院长自那之后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两人抬头看向房东。 房东神色复杂地翻完文件,说:“如果不是看到这份文件,我都差点儿忘了,研究所还给这场手术协议签过字。这甚至比你那场手术还要早。” 看末端的日期,那确实比燕绥之和他父母的那场手术还要早一年。 “这场手术我印象不太深。”房东说,“……其实大多数手术我印象都不深,因为我们是不会参与的。对我们而言,只是把研究成果许可出去就没什么事了,手术是医院的活。你父母那次算个例外,我刚巧在医院碰见过他们,机缘巧合常常聊天,算是朋友。这位——你们称他为清道夫?” 房东改换了称呼继续说:“这位清道夫我只见过两回,印象里他没有父母家人,但医院那边对他格外关照,也很谨慎。现在想来,那时候曼森应该就挑中他做棋子了。” 从这份文件中可以看出来,19岁的清道夫入了曼森兄弟的伙,接受了这样一场基因手术。 只要手术成功,他就能彻底摆脱过去种种,换一个全新的模样,全新的名字,全新的身份,还有……全新的人生。 顾晏仔细看了其中几页,皱起眉问房东:“这几段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没有记错数据,他这场手术所用的基因源……也包含有那个片段?” 房东点点头:“对,你没理解错。这位清道夫跟燕院长所用的基因源虽然来自于不同的人,但经过实验处理,都增加了那个基因片段。” 在当年默文·白以及一部分研究员的理解中,那个基因片段就像一个万能膏药,如果手术之后出现排斥状况,这个基因片段就会转化为活跃状态,起到缓和以及补救的作用。 简而言之,就是用来增加手术成功几率的。 “知道我最初为什么没有怀疑研究目的吗?”房东说,“就是因为清道夫的这场手术看上去太成功了,以至于我信了研究所那些鬼话。直到你父母出事,我才真正意识到问题。” 燕绥之垂了一下眼,问他:“我刚才在想一件事,需要跟你确认一下。” 房东:“什么?” “如果他的基因源里也添加了这个片段,那么现在的清道夫,是不是很可能跟我一样出现了残留?”燕绥之问。 房东点头:“对。” “如果他也残留有那个基因片段,那么用那台高端检测仪,是不是可以检测出来?” “是。”房东说,“而且会跟你的那段图谱完全重合,一模一样。” “还有类似的人么?”燕绥之问。 “没有了。” 说到这个,房东回答得斩钉截铁。“清道夫是第一个接受这种手术的,你跟你的父母是第二场。而在你们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医疗协会查得很严,曼森兄弟那边谨慎了一段时间,研究所也再没签发过任何基因手术协议,安分了很久。而我辞职的时候,那个基因片段已经发展到了第二阶段,正处于试验中。我想,再之后如果有什么手术,也不会倒退去用原始版本了。” 他想了想,肯定地说:“所以,你们两个应该是这世上仅有的证明了。证明那段原始基因的存在,证明所有一切的起点。” 闻言,顾晏忽然说:“换一条路呢?我们现在握有清道夫的手术协议,这同样能证明这种问题基因跟研究所乃至曼森兄弟的联系,如果能找到清道夫本人,检测出他身体的基因片段。那么……证据环同样能扣上。” “不仅如此,一旦清道夫跟曼森兄弟之间的环能扣上,那他背着的那些命案,曼森兄弟也躲不掉了!”房东想到这些,居然隐隐有些激动。 那些被断定为意外的命案,那些在过往三十年里牵连进去的人——那位因为用药过量死去的医疗舱商人贝文,巴特利亚大学医学院的周教授,掌握着两条矿线最终却横死狱中的卢斯女士……等等。 他们之中,或许有曼森兄弟的弃子,或许只是因为不肯合作或是别的原因,平白受了牵连,就像燕绥之的父母一样。 如果清道夫那条证据环真的能一一扣上,那他们也算终能瞑目了。 “但那位清道夫先生究竟在哪里呢……”燕绥之轻声说。 卷毛(四) 整理好的旧资料被燕绥之他们一并带去了春藤医院。 林原实验室的那帮人同样一夜未休,全靠浓咖啡和醒神剂续命。他们上一回这么拼命,还是赶制流行病疫苗的时候。 早上8点,第一个瓶颈期刚过,林原催着研究员们去隔壁休息室抓紧时间补眠,所有反应进程都切换到加密模式,只留了一个研究员看门。 大楼这层空间很大,但其实只有两位主任医生研究核心——林原和卷毛雅克·白。除此以外,都是实验室和休息室的地盘。 他们两人年纪相仿,级别相仿,医院给配备的环境也基本无差别。 办公桌头对头,独立休息室一个在走廊东侧,一个在走廊西侧,还各有两间为助理研究员们准备的休息间。 这么多年下来,林原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今天却是个例外。 因为卷毛的养父默文·白来了。 默文·白出现在休息室门口时,林原一口咖啡呛了个半死,咳得撕心裂肺。 “干什么?我有这么吓人?”默文·白没好气地咣咣拍他后辈。 说实话,真的吓人。 这对曾经关系很好的父子已经有太多年没见过对方了,一直在刻意回避一切可能相遇的场合,尤其是这家春藤医院。林原一时间居然算不清这种状态持续了多少年。 虽然很可惜,但他真的以为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没想到今天默文·白居然破了例。 他这位辫子叔居然主动踏进了这家春藤医院,主动上到了这一层。 可不就是青天白日活见鬼嘛! 如果这时候卷毛碰巧出现,再碰巧跟房东撞上,那就是名副其实的鬼见鬼! 林原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有一点点刺激。 可惜他往电梯方向张望了好几回,卷毛也没有出现。 “别看了。”默文·白对他的那点儿心意了如指掌,嗤了一声,“楼下大屏幕滚动播着值班表呢。” 林原这几天晨昏颠倒记不清日子,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按照一贯的排班,卷毛今天休息。 他妈的为什么今天休息?! 林医生少有地在心里骂了人。 辞职二十来年,曾经的专业性内容默文·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研究过程中的一些重要细节,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林原灌着咖啡,一边跟他聊一边在那些研究稿上写写画画,密密麻麻记了很多。原本模糊的关窍被打通,茅塞顿开。 他们连聊天带争论,拟出了两种方案。林原翻出各种数据对比了半天,最终拍板走第一套。 “这套方案规矩稳妥,从人到人,只需要依靠分析仪自带的模拟器进行虚拟实验就能有结果。因为过程可控性强,虚拟实验的结果跟活体应用几乎零差别。”林原解释了理由,“一旦在仪器里成功,就能立刻用到那些老人还有柯谨身上,成功率一致。至于第二套方案……” 第二套方案来源于默文·白的原始研究稿。 他们在构建基础基因片段的时候,留过这么一个切入口,以防今后需要。后来研究越来越复杂,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分工越来越细致,互不相干。以至于这个切入口几乎被人遗忘了。 就连默文·白自己,也是重新梳理研究稿时才想起来。 “这个方案灵感来源于灰雀。对,就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鸟。” 默文·白回忆着他们当年的设想,“众所周知这种鸟虽然不起眼,但生命力和适应力强得惊人。我们早年做过研究,不同星球的时间流速和环境都千差万别,如果频繁切换,大多数生物都会有不适反应,在这其中,人已经是适应力极强的一种了。但体弱的也多多少少会有点症状,比如恶心晕眩,反复发烧,比如血压不稳,免疫力下降。就算适应力强的,也是后天磨炼出来的,比如像你们这种能办飞梭机年卡的——” 房东说着,看向燕绥之和顾晏,开了句玩笑:“谁小时候去别的星球没吐过呢!我15岁之前,听见飞梭机三个字就开始找洗手间,先吐上五分钟再说。” 燕绥之笑说:“我倒是没吐过,但总发烧,上了飞梭机体温就开始往上涨。” 他说着便好奇地看向顾晏,“你吐么?” 顾晏回想了一番:“最初会晕机,但不会吐,只是晕的时候不喜欢说话。” 燕绥之:“这跟不晕有区别?” 顾晏:“……” 顾律师瘫着脸看了他片刻,转头示意房东继续。 “总之,只要是个活的,几乎都会有不良反应,唯独灰雀是个例外。这种小东西能适应一切变化,因为它自带一种平衡机制。它的身体就像一台随时在备份的设备,一旦运行不畅,就会自动退回上一个备份点,回到最健康的状态。这使得它们大多数时候都生机勃勃,寿命非常长。当然,这种平衡机制每次运作都要消耗极大的能量,所以它们特别能吃还不胖。” 他们所设计的第二套方案,就是借用灰雀的这种特质,移植到病患身上去,让他们身体机能自己调节,退回到“健康”的状态点。这样一来,那个问题基因片段就会遭到拒斥,这时候再借助正常的基因手术,就能安全地把它清除掉。 但这种方案的前期危险性很高,因为灰雀和人毕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物种,副作用和排异反应很可能非常激烈。单靠分析仪的模拟器做虚拟实验还不够,必须有一定次数的活体试验才行。 正规医药的活体试验,都得经由联盟审批公开招募志愿者,他们需要提供完整的危险性说明。 有虚拟实验辅助,活体试验需要的人其实很少,但审批过程很严格,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医院里那些全身脏器衰竭的老人们根本等不起。 所以林原把这个方案撇开了。 他们的讨论持续到了中午。 医院后勤往这边送了两推车餐盒,研究员们没歇多久,梦游似的爬起来扒了几口,又钻回休息室继续睡。 房东用完午餐,拍拍屁股就想离开,被燕绥之他们拦住了。 “你现在这种境况,一个人住不安全吧?”林原一脸担忧。 顾晏破天荒地说了一句,“我那边有一间客房。” 房东哭笑不得地说:“我才不去,你们两个自己都恨不得能收一沓威胁邮件,我再去凑热闹,一崩崩三个,多划算的买卖。” 林原又说:“住我那里吧。” 房东:“然后你天天睡实验室,我跟一个人住有区别?” 林原:“……” 房东难得有点长辈样子,语重心长地说:“曼森他们也不是头一回盯上我,我能好好活这么久,也不是靠脸啊。我有数!” 三个人都一脸怀疑。 房东:“现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维持表面的常态,这不是你们之前口口声声说的么?表面的常态就是该住哪儿还住哪儿,搬来搬去太明显了。更何况,还有春藤那一家在呢,咱们能安全来去,专心解决手上的问题,少不了他们暗地里的保障。” 他说着,掏出自己那个黑市智能机,调出了一条信息。 发件人一栏显示着一个名字:德沃·埃韦思。 信息内容只有四个字: -一切放心。 “十分钟前,我收到了这条信息。”房东说,“很显然,那位热心的小少爷把我碰到的麻烦传达给了他爸。其实我一直不太信任商人,所有商人。我认为他们都是一路人,重利轻情,甚至在爆炸案发生之前,我都还抱有这样的疑虑,对埃韦思先生有所保留。但后来改了想法,现在看到这样的信息,再想到之前你们两位大律师给的承诺,我只觉得无所畏惧,一切的担心都很多余。” 他冲顾晏说,“听说你跟那位乔小少爷关系好?回头记得帮我说一句,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结束,我要就以前的种种写份道歉信,登门找他爸做三万字检讨。” 顾晏道:“转达不如直述,我把乔的私人通讯号给你。” 房东连忙摆手:“不了不了,给我留点长辈面子。” 林原他们送到楼下,房东摆摆手先回了家。燕绥之和顾晏则进了基因大楼,去看一眼惨遭护士毒手的贺拉斯·季。 最终回到实验室那层的只有林原一个人。 他也熬了很久没睡,打算进休息室打个盹儿。刚要开门进去,就见一个高瘦身影从走廊另一头的休息室里走出来。 不是卷毛又是谁? “雅克???”林原差点儿以为自己困瞎了出现了幻觉。 卷毛冲他抬了一下手,“午好。” 他的嗓音听上去很哑,不像是在家睡饱了来的,更像是一直窝在医院,起码呆了一夜了。 林原:“你不是今天休息?” 卷毛走到近处说:“加班。” 林原很想问他加的哪门子的班,最近明明没他什么事。但他更想说:你他妈为什么不早一点出来?! 只要早三分钟,卷毛就能正面撞上他爸爸! “你干什么,这副捶胸顿足的模样?”卷毛抵着鼻尖,连打了两个哈欠。这让他看上去有点累,显得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但这又不像是熬一夜的那种累,而是带着一丝病态的疲惫感。 不过这时候的林原没有觉察到这种细微的差别,只急急走到落地窗前,朝医院门外张望了几眼,可惜房东早就已经走远,叫不回来了。 林原“啧”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瞥了卷毛一眼,摇头说:“算了,我去休息室睡一会儿。你还要加班?项目有进展?” 他问完这话,转过头来。 卷毛也刚从落地窗外收回目光,他依然抵着鼻尖,又打了两个哈欠,然后捏了捏鼻梁垂着眼说:“嗯,还剩一些工作。” “晚上一起吃饭?”林原问。 “不了。”卷毛说,“不吃了,下午应该就差不多了,我把检查过的数据导进分析仪就走。” 那一瞬间,林原略微迟疑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想起来,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对于仪器的权限只有25%上下,他现在研究的这些东西都加过密,就算其他人动用仪器也看不到具体内容,包括卷毛。 相反,他倒是可以查看其他所有人的项目进度和研究情况。 林原点点头,“行吧,那你早点搞完早点休息,回见。” “嗯。”卷毛停顿了一会儿,“回见。” 影后(一) 一进基因大楼,顾晏就调出了智能机屏幕。 盯住了? 这三个字刚要发出去,乔的信息已经蹦了出来: -已经安排好了,实验室里有一个守着。几处监控正在调整,我过会儿同步给你。 他们其实一直跟乔保持着联络,找合适的人盯住雅克·白。身边埋着一个隐患,做事终究放不开手脚。 尤其雅克·白跟房东、跟林原都牵连着关系,如果他的真的有问题,对这两个人一定会是极大的打击。 乔: -巧了!监控内容刚同步过来,我就看见他从休息室里出来了,林原也在! 顾晏的智能机里收到了同步过来的多个监控角度,其中就有实验楼的那条走廊。林原刚跟他们分开回到楼上,就跟雅克·白正面碰上了。 顾晏看了一会儿,又切回消息界面,把还没发出去的三个字删掉,重新发了一条: -实验室里守着的是什么人?不要引起雅克·白的怀疑。 乔: -叫肖因,是个研究员,本来就是林原团队的,经常跟人轮班看实验室。盯实验数据和反应进程本来就是他的职责,他呆在那里,雅克根本不会觉得奇怪。 -如果雅克真的对他们的研究数据或者实验动手脚,他会保留证据,立刻通知你们。 “怎么样?”燕绥之嘴角带着笑意,朝他屏幕看了一眼。 在大厅内的其他人看来,就像是最日常的闲聊。 顾晏把消息界面对他开了共享权限,一系列对话看得清清楚楚。 “通知我们?”燕绥之轻声说:“提醒他一声,通知你就行,我智能机还被小耗子们盯着呢。” 顾晏叮嘱过去,很快乔回复说:记着呢,没问题。 燕绥之点了点头,又收回视线夸了乔一句:“小少爷关键时刻办起事来还是很靠谱的。” 他走上前去按了电梯,身后有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冲过来。 顾晏正给乔发着消息,有个姑娘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胳膊。 “哎呀对不起!”那姑娘连声道歉,接着又一愣:“是你们啊?” 燕绥之闻声转头,双眸极轻微地眯了一下。 居然是艾米·博罗——昨天他们跟了一路的小护士。 今天的艾米·博罗又恢复成了普通模样,头发蓬松,刘海遮着额头,口罩拉到下巴。她没有化妆,又或者化了淡妆,五官柔和却平淡,这跟她昨天出现在高速休息站的模样判若两人。 俨然是位合格的影后。 好在顾晏本来也不是多话多表情的人,他只是动作顿了一下,微微有些讶异。 这种讶异无伤大雅,就好像他只是想不起来这个打招呼的姑娘是谁。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门。 一串小护士又叽叽喳喳涌进了电梯,末尾那个顺带拉了艾米·博罗一把,叫道:“艾米!别愣着啦,快进来,要迟到了!” “艾米?”燕绥之就像是被提醒一般,“哦”了一声,了然一笑:“你就是那位总被贺拉斯·季气哭的姑娘?” 影后就是影后,艾米·博罗居然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燕绥之真是佩服之至。 电梯无声上升。 艾米·博罗问:“你们又去看望季先生?” 顾晏点头,淡淡地说:“看看他今天情况怎么样。” 艾米·博罗:“听说早上退烧了,呕吐和红疹的情况都好转了一些——” 她说着,转头拱了拱身边的同事,确认道:“肖医生是这么说的吧?” 另外两个同层小护士附和地点头:“对,目前状况好很多了,今早护士长还叮嘱我们接班之后注意监测,如果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再发烧,那就在控制范围内。” 顾晏:“这样最好,省去很多麻烦。不然……” 艾米·博罗好奇地问:“不然什么?” “没什么。”顾晏说,“只是如果症状反复,迟迟得不到缓解,我倾向于建议当事人转去感染治疗中心。” 这话在知晓一切的燕绥之听来,真是十分的瞎。但艾米·博罗并不清楚。 她在听见这话之后,肩膀微塌几分,嘴角极小幅度地动了一下。 这些细小的反应都被燕绥之收进眼里,这表示她很放松…… 或者说,顾晏的话让她很放心。 顾晏目光低垂,依然在智能机上跟人发着消息。屏幕切换成了私密模式,其他人根本看不到界面内容。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就像是在处理早间邮件一样,面容平静。偶尔会在忙碌的间隙抬头跟艾米·博罗聊两句。 透着冷冷淡淡的绅士和礼貌,就像往常一样。 可事实上,他智能机上来去的消息都是这样的: 乔: -那个护士也已经盯住了,你们标记过的几个地点我一并传给了我姐。尤妮斯女士最擅长干这个了。你知道的,当年我离家出走从未真正成功过,都是拜尤妮斯女士所赐,她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无处不在。 顾晏: -贺拉斯·季接触过的东西,还是雅克·白在检测? 乔: -不是,换人了。说来也巧,我正发愁怎么说才不突兀,雅克居然主动找我,说他名下的研究项目数据出了点问题,需要加班加点,顾不上检测,我就顺理成章换了人。 顾晏: -什么时候的事? 乔: -刚刚。你说他究竟是不是曼森的人?要说不是吧,巧合也太多了。要说是吧,他干嘛要推掉检测呢?他完全可以全部检测一遍,然后给我一个假结果。还是说他已经觉察到了我们的疑心,在故意撇开自己的关系? 顾晏: -或许我们要做好什么也检测不出来的准备。 乔: -你是说……他们其实已经把痕迹处理干净了,所以才放心任外人检测?那要怎么抓证据。 顾晏: -今天跟紧艾米·博罗。 乔: -为什么这么说?她今天还会有动作? 顾晏: -刚才护士说贺拉斯·季的状况在好转,如果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发烧,说明情况在可控范围内,不需要转院。 乔: -哦!我明白了!为了促使贺拉斯·季转院,那个小护士艾米·博罗今天一定会让他再出点状况。 电梯在特殊病房那层停下,打开门。 “我们先下了。”三位护士姑娘跟电梯里的其他同事打了声招呼。 艾米·博罗则向顾晏和燕绥之摆了摆手道:“我们去更衣室拿外套上班了,你们进病房记得要口罩。” “好的,谢谢。”两人点头,往病房的方向走。 “小少爷那边怎么说?”燕绥之问。 顾晏直接把聊天记录给他看。 燕绥之扫了一眼,又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顾晏。 “怎么?”顾晏问。 “没什么。”燕绥之弯了一下眼睛。 只是一想到刚才艾米·博罗小姐就站在顾晏身边,笑嘻嘻地跟他闲聊套话,而他却一脸平静地跟乔说着怎么揪住她。 如此刺激的事,顾大律师却依然雷打不动冷冷淡淡。 真是非常…… 斯斯文文的燕教授想了想,“啧”了一声道:“我真是个流氓。” 顾晏:“……” 顾晏:“???” 此时的艾米·博罗小姐正在更衣室套护士服,她的智能机突然无声震了一下。 她收紧腰带,不紧不慢地正了正白色的帽子,这才点开屏幕看了一眼。 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 -医院今天怎么样?有人起疑心吗?今天能否搞定?抓紧,快开庭了。 艾米·博罗想了想电梯里的闲聊,回复: -正常,没有,少操闲心。 今天才刚开始,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寻找最合适的动手时机。 只要贺拉斯·季的药剂从她这里经手,只要身边没跟着其他同事,只要那两位律师不在,而门口守着的警员不注意…… 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多了!艾米·博罗心想,而她只要抓住任意一个。 8点45分。 换好班的护士们开始第一次巡房。 以往巡房都是一人一间,做个基础体检,看一眼营养机的运转数据有无异常,再派发适量药剂看着病人吃下去,就算完成了。 艾米·博罗算了一夜,把自己顺理成章安排成贺拉斯·季的巡房护士。但当她踏进房门时,她身前是负责的肖医生,身后跟着不放心的护士长,病房里是在问话的燕绥之和顾晏,病房外是虎视眈眈的警员。 “……” 艾米·博罗小姐十分想骂人。 10点整。 护士们开始第二次巡房。 艾米·博罗从分发药剂的护士手里接过白铁盘,踏进贺拉斯·季的病房,燕绥之和顾晏停下问话冲她点头笑了笑,门外的警员再次虎视眈眈地看进来。 而贺拉斯·季这个王八蛋又蛇形走位,拖着一脸要死的病容,愣是不让她靠近扎针。 燕绥之再次彬彬有礼地问道:“小姑娘,要帮忙吗?” 说着,他温和又不由分说地拿走针剂,看了看剂量说明,一回生二回熟地怼进了贺拉斯·季的胳膊里。 “……” 艾米·博罗小姐脸上的笑快绷不住了。 下午2点。 护士们开始午间巡房。 这个点巡房就不是为了分发药剂记录数据了,而是为了盯住病人有没有遵医嘱。比如有没有偷偷抽烟,有没有偷偷藏药不肯吃,有没有乱拔输液,规定的饮水量和饮食量有没有做到。 这天下午,贺拉斯·季需要做一次例行体检,需要他在体检前喝够足量的水。 艾米·博罗把半粒米大小的药剂掩在弯曲的小指关节里,她给贺拉斯·季接水的时候,只要小手指微微一松,那粒透明的药剂就会无声无息地落进水杯里。 “你喝水了吗,季先生?别忘了过会儿要体检,你必须得有膀胱鼓胀的尿意才——”艾米·博罗进了门,燕绥之和顾晏从记录的电子纸页上抬起头,冲她礼貌地点点头。 艾米·博罗的话就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怎么了?”燕绥之一愣,“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中午没休息好?” “没有,就是觉得刚才那么喊话不太合适,我没想到你们还在。” 影后艾米·博罗小姐脸上泛着薄红,心里艹着一票祖宗—— 你们为什么还在?! 你们今天是打算住在这里了还是怎么?! 你们能不能给这位当事人留一点点喘息的空间?没看见他快要烦死了吗! 影后(二) 某种意义上来说,艾米·博罗的担心并没有错——燕绥之和顾晏可能真的打定主意要住在医院了。 对此,很难判断博罗小姐和贺拉斯·季谁更崩溃一点。 随着巡房次数逐步增加,护士的笑容越来越僵硬,当事人的脸能从37楼拉到1楼。燕绥之把一切细微表情和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对两人的心理活动自然也了如指掌,但架不住他成心装瞎。某位院长最混账的一点在于,他不仅装瞎,他还总在人家绝望要死的时候给点希望,又总能在关键时刻,让人家希望破灭。 活像在把玩什么小耗子。 下午4点30分,贺拉斯·季需要去做例行体检。 体检前,住院处负责他的肖医生特地又来看了他一趟,确认他的状态良好,头晕呕吐的状况并不严重,背部大腿的红疹已经消退,只剩下一些浅淡的痕迹,也没再发烧。 “恢复得不错。”肖医生欣慰地说,“所以说咱们春藤的治疗效果还是拿得出去的,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症状控制在这个程度,绝对不比感染治疗中心差。” 护士长及一干小护士都很开心,毕竟他们守住了春藤的尊严。 贺拉斯·季也勉强开心了一下,只要不去感染治疗中心,让他干什么都行。 唯独艾米·博罗小姐最不开心。她在人前甜甜地微笑,转头就咬住后槽牙,嘴角微微抽动,显示出一种极度克制又按捺不住的焦躁。她已经错过了无数个机会,再这样下去,她的任务就将以失败告终。一环没扣上,就会影响更重要的事情,那些责任她可承担不起,也没那胆量承担。 “幸好……” 艾米·博罗心想,幸好贺拉斯·季的体检也是由她负责的,最值得庆幸的是:体检那两位律师总不会还在吧? 没理由,不可能。 她的猜想总算对了一回。贺拉斯·季拔下退烧针的时候,燕绥之和顾晏起身要走。 至少在这一瞬间,艾米·博罗小姐和贺拉斯·季先生的心情是一致的,活像忍辱负重大半生,终于送走了两尊祖宗。 但为了保持角色不崩,影后艾米·博罗略显好奇地问:“你们不一起过去?” “不了。”顾晏从衣架上摘下外套,搭在手臂上,“体检是医生的事,我要问的话都已经问完了。” 艾米·博罗心里松了一口气,简直想炸两车烟花庆祝一番。但她管住了表情,点头冲贺拉斯·季说:“走吧季先生,我们去楼下体检中心。” 她跟在贺拉斯·季身后,小手指微微弯曲,那枚半粒米大的药剂依然藏在关节处,等待合适掉落的时机。 她都已经盘算好了。等到了体检中心,贺拉斯·季多少还需要再等几分钟,一方面等前面的人体检完,另一方面他需要等膀胱饱胀的尿意。到时候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接一杯水,催促着贺拉斯·季喝下,加快那种生理反应。 那粒药剂也会随着那杯水,进他的肚里。 神不知鬼不觉,堪称完美。 “那我们先过去了。”艾米·博罗尽心尽力地演好最后一场戏,出门的时候又冲两位律师摆摆手。 燕绥之也冲他们摆了摆手:“行了,去吧。虽然下午聊得不算愉快,但还是祝你体检一切顺利,最好连感染都变成阴性。” 他说着顿了一下,忽然打趣般笑着冲贺拉斯·季说:“怎么听了这话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季先生,难不成你还感染上瘾了?” 门口的警员们一听这话,噌地就站起来了,满脸警惕。 艾米·博罗:“……” 贺拉斯·季在春藤医院耗了这么久,警员们早就怀疑这人在借病拖时间,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吹胡子瞪眼也只能干看着。现在燕绥之的话忽然提醒了他们—— 万一贺拉斯·季买通医生,体检报告做了手脚,怎么严重怎么写呢? 于是,某位院长轻描淡写一句话,原定的2位陪同警员直线增加到了6位,前后左右全方位无死角地盯着贺拉斯·季,还有两位盯着他身边的护士。 艾米·博罗真的快哭了。 住院楼暗潮汹涌的时候,实验室那层也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闭门数个小时的雅克·白再一次打开了休息室的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跟往常一样总是很安静。 林原和他团队的几间休息室门边都亮着蓝色指示灯,这表示“里面有人正在休息,他们也许熬了很多天刚睡着,请勿擅自打扰”。 春藤医院在这方面总是很人性化,在诸多细节上给他们这些研究人员以关照。y 以前雅克·白总是注意不到这些细节,因为习以为常,也因为他被春藤以外的一些事情分走了大部分精力。 他站了一会儿,伸手关了自己休息室门边的蓝灯。在背手关上门时,他抑制不住地打了两个哈欠,眼睛里顿时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这让他看上去很没精神,介于病和没病之间。又跟亚健康的表现不太一样。 雅克用手掌揉了揉太阳穴,又捶了两下额头,这才迈步进了实验室。 “白医生?”实验室里已经有人了。 那是一个年轻小伙,刚毕业也没几年,长了一张娃娃脸,一笑起来右脸就会现出一个酒窝,长相算得上有辨识度。 林原研究团队的人向来不少,其中一大半雅克·白至今认不出脸,这个酒窝小伙子却算例外。雅克·白知道他叫肖因,因为性格细致认真,经常帮其他研究员筛查审核研究数据,也总会在实验室里盯反应进程。 雅克·白经常会碰见他,一回生二回熟。 “今天还是你值班?”雅克·白冲他打了声招呼。 “对。”肖因挠着头笑说,“我比他们多睡了几个小时,正精神,所以盯一会儿。等林医生他们醒了,再换我去睡。” 他垂在实验台下的手指一直在拨弄着智能机,显得有一点紧张。尽管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又平静,但在跟雅克·白说话的时候,眼神还是会有轻微的躲闪。 好在雅克·白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看起来精神状况有点糟糕。 肖因盯着雅克·白的一举一动,在心里悄悄设计了好几个场景。 比如雅克·白忽然发难,掏出什么东西来威胁试探他,他该怎么应对? 比如雅克·白找个听起来很正当的理由,提出要看一些权限范围外的实验数据,他该怎么拒绝? 比如…… 肖因作为玩多了游戏看多了电影的年轻人,在脑子里上演了八百多场戏,结果雅克·白既没有找理由把他请出实验室,也没有对他们团队的研究项目和进程表现出过分浓厚的兴趣。 雅克·白只是一如往常,用自己的指纹和虹膜刷了仪器认证,电子音哗哗报出权限范围。他一脸困倦地撑着桌台,手指勉强灵巧地敲着虚拟键盘和指挥键。 这种操作十分常规,一般核验过或者手动修改过的研究数据及成果,会经由这样的操作,写入仪器的云储存数据库里。 肖因不知不觉盯着看了一会儿。 片刻后,雅克·白转头问:“盯着我干什么?你们那些反应进程不用看?” “要的要的。”肖因被他问得心虚,连忙应了两声收回视线。过了几秒,他才想起来一个补救的借口,“我就是看白医生你今天特别累……你真的没关系吗?没生病吗?” 雅克·白闻言,手指没停。 片刻之后,他才道:“嗯?不好意思,没太听,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你是不是生病了?”肖因重复了一遍。 雅克·白这次倒回得很快:“没有。” 刚说完这句话,他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抵着鼻尖再度打了个哈欠。 肖因:“嗯……” 雅克·白眉毛皱了一下,补充说:“好吧,也许该死的有点感冒。” 他这次的数据有点长,以往两三分钟的事,这次居然用了将近二十分钟,键盘敲一会儿停一会儿,需要等数据保存和自我分析。 肖因的狐疑之心再度爆棚时,雅克·白敲了确认键。 虚拟键盘收起,仪器“滴”地响了一声,表示存储顺利。 雅克·白直起身体,揉着脖颈活动了一下筋骨,冲肖因摆手,干脆地往实验室门外走。 “这……这就走啦白医生?”肖因跟了两步。 “嗯,很久没睡了,回去休息。”雅克·白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离开了。 脚步声响在安静的走廊上,又被自动关闭的实验室大门掩在之外。 不知为什么,肖因在那一瞬间感到一阵慌张。 明明刚才他一直盯着,自己团队的研究数据和反应进程一直保持着正常状态,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他急忙跑回仪器边,不放心地又查了一遍,确定确实没问题后,他才按下那种不知来由的心慌,给乔那边发去一条信息: -白医生刚走,没动我们的实验,一切正常。 影后(三) 护士艾米·博罗一次又一次错失机会,被燕绥之和顾晏气得绝望。从体检中心回来之后,她连微笑都维持不下去了,脸色前所未有的差。 “你怎么了?”护士站的其他姑娘关切地问她。 “没什么。”艾米·博罗提不起兴致,任务失败意味着很多可怕的后果,只要想起那些,她就顾不上应付这些天真愚蠢的“同事”了。 但姑娘们依然不放心,“可是你看上去很没有精神!说说吧,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艾米·博罗心里一阵烦躁。她不想搭理,回答得敷衍又含糊:“差不多吧。” 这种态度弄得几个年轻姑娘不知道怎么接话,讪讪一笑,安静地做起事来。唯独过来收记录的护士长没计较,她比这些年轻护士年长许多,热情且耐心。她问艾米·博罗:“你是不是生理期不舒服?如果实在难捱就先回去,犯不着硬撑,我安排其他人替你,反正离晚7点也就三个小时。” 艾米·博罗听见这话,忽然又想出了一个新主意。 她佯装犹豫了几秒,一脸愧疚地对护士长说:“三个小时的缺勤也有点遗憾,这个月我一天也没缺过,可以全勤。如果因为这三个小时泡汤,太可惜了。” “那……”护士长也跟着迟疑片刻。 “我可不可以换个短班?”艾米·博罗说出了她的目的,却顶着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护士长看着她考虑了一会儿,“这样吧,我让安妮替你,你去休息室歇一会儿。她晚上有事需要提前回家,你8点之后来接她的班,把缺勤补上,怎么样?” 怎么样?简直好极了。 晚上是个好时机,值班护士比白天少,巡房时间也没那么严。碍事的人少很多,就连守在门外的警员都会有交接班,盯得没那么紧。只不过这几天的晚班都排给了其他人,艾米·博罗正愁没借口插班呢,护士长就给她递了台阶。 她都没想到一切这么顺利,就好像老天都站在她这边祝她成功一样。 艾米·博罗差点儿笑出声来,但她端住了虚弱的模样,对护士长说:“如果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谢谢。” “谢什么,快去歇着吧。”护士长说。 为了让自己的不舒服表现得更逼真一些,艾米·博罗真的去了休息室。她不紧不慢地从药剂柜里刷了一瓶止痛药,又倒了一杯清水。她把止痛药瓶盖拧开,摇晃了几下,做出使用过的样子。又喝下半杯水,这才在床上躺下,用被子把自己从头裹到脚,闭上眼睛。 休息室里偶尔会有同事过来换衣服,她装得太像了,没有一个人看出问题,各个都轻手轻脚,生怕吵到她。 她听着那些同事轻声细语的聊天,偶尔会提到贺拉斯·季,都在庆幸他的状况越来越好,给春藤的治疗质量长了脸。她心里不以为意,一直在盘算着晚上的计划。鉴于下午的一系列失败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她居然有点忐忑,没什么把握。 她在黑暗中紧张了很久很久,忽然意识到,那两位要命的律师已经走了。 瘟神都没了,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没有,不存在的。毕竟她这么多年也没栽过几回。 艾米·博罗想到这点便放松下来,又有了过去淡定从容的模样,居然真的睡着过去。 晚上7点,住院楼办公室。 护士长安排完所有的事,调整了一下系统里的出勤排班表,把艾米·博罗的名字插了进去。 与此同时,春藤医院不远处的餐厅里,“据说已经走了的瘟神”燕绥之和顾晏正衣冠楚楚地坐在二楼,借着包间不受打扰的密闭性,聊着不方便在外面聊的话题。 “实验室的数据确定没被雅克·白干扰?”燕绥之问。 顾晏正在跟乔交换信息:“负责守实验室的研究员检查过研究数据,应该没有问题。” 燕绥之若有所思,重新看起了下午的监控视频。走廊和实验室内的视频他们都有,也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视频里的雅克·白确实没有什么突出的异常举动,不管看几遍也是这个结果。但是…… “雅克·白离开医院之后还去了哪里?”燕绥之又问。 顾晏把乔回复过来的信息给他看,“我刚才也问过同样的话,跟着雅克·白的人给乔传了消息,他离开医院就回了自己的公寓,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乔的新消息又送了过来: -放心,他公寓楼下24小时都有人守着。如果他真的有问题,今天不表现出来,明天也会,明天不表现出来,还有后天,总会露马脚的。一旦有什么情况,不管好的还是坏的,盯着的人都会及时通知。 燕绥之正看着信息内容,顾晏的智能机突然“叮”的一声,跳出一条提示—— 春藤医院护士排班已更新。 是他们跟乔要的数据库有动静了。 “护士排班……”燕绥之没有点开更新内容。他把屏幕按下去,靠在椅背上冲顾晏说,“来打个赌吧,猜猜看这是正常排班变动还是我们的间谍护士又出手了。我赌艾米·博罗成功把自己塞进了晚班里,你赌没有,怎么样?” “……” 这位不要脸的赌客又来骗赌资了。 顾晏看了他两秒,直接倾身过去亲了一下:“我不如直接交筹码。” “哪有你这么赌的?”燕绥之忍不住想笑。 “你这么赌的也前所未见。”顾晏把这话扔回去给他,顺手把智能机屏幕重新调出来,点开了提示内容。 不出所料,出勤排班表有了修改,艾米·博罗跟他们所预想的一样,出现在了夜晚值班那一栏。 8点整,特殊病房层的休息室灯光一亮,艾米·博罗把散落的头发掖进护士帽里,准时出现在了护士站,跟急着回家的同事安娜换了班。 半个小时后,贺拉斯·季门外的警员也开始交接班。 来换班的警员给守门的警员们带了晚餐,相互打着招呼。去卫生间的,狼吞虎咽吃饭的,了解白天情况的……病房门口每到换班的时间点,就会变得很热闹,而热闹就意味着另一点——混乱。 平时,不管是护士还是医生,不管他们做什么,警员们都会谨慎地盯住,一点儿间隙都不留。 唯独这时候是个例外。先前艾米·博罗几次动手脚,都是趁着这个时候,所以白天并非她的主场,晚上她才经验丰富。 她几乎是熟门熟路地掐准了时间点,在警员们注意力分散的时候,一脸泰然地拿着托盘去了药剂房。 贺拉斯·季的配药白天有专门的护士轮流负责,晚上值班人有限,一个人要包下整个流程。艾米·博罗刷了单,一堆东西剂量精准地传送出来。两粒消炎药,一粒退烧药,一支感染专用药剂,还有一杯舒缓肠胃止吐的冲剂。 “诶?今天不是安娜吗?”药剂师探头看了她一眼,好奇地问。 “她家里有事,我替她的班。”艾米·博罗笑笑,在她眼皮子底下把这些东西一一放进托盘。 这边的摄像头非常多,各个角度都有。再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去,所以艾米·博罗没有选择在这里下手。 她顺着走廊往特殊病房走,走廊中间有一扇门,常年半开着,通向安全楼梯。那里的侧边摄像头刚好会被半扇门挡住,有一个监控死角。在经过那里的瞬间,她稍稍动点手脚,只要注意角度和幅度,就不会有任何被发现的机会。 这样的事情,艾米·博罗不是第一次做。她走到那边的时候,步子没停,连频率都没变。她目不斜视,只在经过那半扇门的时候,轻轻抬了一下右手小指,一枚透明的药粒就轻轻巧巧地落进了止吐冲剂里。冲剂漾了两圈水纹,又恢复平静。 这时候,即便有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医院监控屏幕,也会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出任何异常。 成了! 艾米·博罗面色如常,但心里却笑了起来:果然,这种事情其实简单极了。白天那些不过是偶然的意外,实际上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完成。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枚药粒在冲剂中迅速融化,无色无味,也检查不出什么痕迹。只要没有人看到她投药的瞬间,没有留下她把药粒丢进杯子的证据,一切就会变得毫无痕迹。两个小时之后,贺拉斯·季就会再次陷入发烧呕吐,周身感染的恶劣状况中,这些症状会证明春藤医院拿感染无能为力,也会逼得贺拉斯·季转进由曼森控制的感染治疗中心。 退一万步说,如果贺拉斯·季没能成功转院,那么他也会在这种反反复复的感染症状中衰竭而亡。 到那个时候,他的死亡非但不会引人怀疑,春藤医院还需要承担治疗不利的责任。 一石二鸟,完美至极。 无数后续影响在她脑中闪过,她越想越得意,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然而她刚走没几步,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有人不紧不慢又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博罗小姐,抱歉打扰一下,你可能漏了东西在我们这里。” 影后(四) 艾米·博罗端着托盘的手抖了一下。 这大概是她“职业生涯”里第一次出现这种失态的情况。 身后那位说话的人声音其实非常好听,尤其当他带上几分笑意时,听起来令人十分享受。艾米·博罗第一次听他说话时,就产生过这种感觉。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此刻的她一点都不享受,只想发疯。 你们他妈的怎么又来了?! 你们把家安在春藤了吗?! 为什么阴魂不散?! 艾米·博罗转头看向燕绥之,这几句暴躁的问话差点儿脱口而出。她的脑中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任务算个屁!我先骂两句再说! 好在仅剩的理智封住了她的嘴。 她梗着脖颈,用毕生教养和应急经验克制住自己骂人的冲动,嘴唇动了两下憋出了一句正常的问候:“晚上好,你们怎么回来了?” 说完,这位影后还客客气气地笑了一下:“你们刚才好像说我漏了东西在你们那里?听错了么?我怎么没发现漏了什么?” 她说着,还低头扫量了自己一眼,看看有没有缺失。 结果就听燕绥之说:“哦,没什么,一点儿马脚而已。” “……” 有那么一瞬间,艾米·博罗甚至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片刻后,她自我打量的动作才猛地僵住。 我漏了什么? 你漏了马脚。 这句回答平平静静,简简单单,就好像对方只是讲了个无伤大雅的冷笑话,却让艾米·博罗如坠冰窖。 等她从这种头皮发麻的状态中惊醒时,她居然已经被燕绥之和顾晏“请”进了旁边的货梯里。 “什么马脚?快别开玩笑了,两位律师先生。我还有事要忙。”艾米·博罗伸手要去拍开门键,却被顾晏提前一步挡住了所有电梯按钮。 “如果你所谓的有事要忙,是指给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下药,那就不必急了。”顾晏垂着眼看向她,语气一如既往平静而冷淡。 艾米·博罗又进了一次冰窖,但面上依然在装傻,“下药?什么下药?你们什么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恕我直言,越听越糊涂这点我看不大出来,越听脸越白,我倒是看得很清楚。” 燕绥之的语气并不强硬,甚至算得上温和,仿佛是在安慰人似的。然而他实际说出口的话,却能把人安慰出一嘴的血,“你现在这种反应,我们顾老师一般礼貌地称之为困兽之斗。我就要刻薄一些了,我一般把这称之为垂死挣扎,其实意义不太大,白费力气而已。你觉得呢,博罗小姐?” 艾米·博罗:“……” 她抿着嘴唇,终于沉下脸来。她盯着燕绥之看了好久,下巴不知不觉中抬了起来。仅仅是几个细微的动作,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那个会哭会委屈的小护士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独自驱车去高速休息站接头的女人,是运输飞梭机上药剂的看管者,是曼森兄弟手下一员。 艾米·博罗冷冷地说:“垂死挣扎这个说法不那么好听,我不喜欢。而且我并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没有意义,你们律师给人定罪从来都只靠一张嘴么?你们说我给贺拉斯·季下药,可以啊,我要给他用的所有药剂都在这里——” 她举了举手里的托盘,纤瘦的手指一一指过去,“消炎、退烧、治疗感染、止吐。肖医生开了多少我就刷了多少,效用分类清清楚楚,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这幢大楼就有检验中心,我们现在就过去,把这些药剂拿去检验。如果能查出毒剂拿出证据,我立刻去警署自首。相反,如果查不出毒剂,我送你们去警署。” 她边说边回想自己投放药剂的整个过程,再三确认自己动作细微,而且她可以肯定,自己经过安全楼梯时燕绥之和顾晏还没出现,至少没有站在那里盯着她的手。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真的看见了她的动作,空口无凭,又有多少效力呢? 这么一想,艾米·博罗迅速冷静下来,非但不紧张,态度甚至有些高傲:“这样吧,也别浪费时间了。就算警署离这里很近,调人过来也需要几分钟,实在没那个必要。楼上不就有警员么?我现在就请他们下来,让他们亲眼盯着检测过程,免得检测结果出来了二位又不认。怎么样?” 顾晏:“博罗小姐说话算话?” 艾米·博罗心里有些得意:“算话。劳烦顾律师让开一步,重新按一下电梯楼层,毕竟检测中心可不在一楼。” 顾晏分毫没让。 他个子很高,只要站在按键前,哪怕两只手都插在西裤口袋里一动未动,艾米·博罗也没法强行排开他去操作电梯。 事实上,他还真的连手都没抬。即便双方已经到了撕破脸的程度,他的一切举止依然绅士而有分寸,挑不出半点儿错来。他沉声说:“我指的不是检验,而是这句。” 他拨弄了一下尾戒智能机,刚才艾米·博罗说的一句话便原音重现—— “如果能查出毒剂拿出证据,我立刻去警署自首。” 艾米·博罗脸上一阵绿一阵白,“你居然录音?” 顾晏淡声回答:“职业习惯,见谅。” 还见谅?! 艾米·博罗气出烟来,“行,录音?录吧,随你们的便!那我们现在能去检验中心了没?” “用不着那么麻烦。去了检验中心也查不出任何痕迹,这点我对博罗小姐很有信心。”燕绥之说。 艾米·博罗冷哼一声。 “不就是证据?放心,不劳博罗小姐替我们想办法,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燕绥之冲她摊开手,一个黑色的米粒大小的东西静静躺在他掌心。 艾米·博罗刚恢复没多久的血色刷地没了,脸色惨白。 她认识这东西,这是黏着式高清摄像珠,好处是不宜被发现,坏处是一枚只能录一次,录多少是多少。这不算什么高级玩意儿,她甚至看不上它,很少会用。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栽在这东西手里。 “博罗小姐的脸这么白,看来认识它。” 燕绥之不紧不慢地解释说,“是这样,贺拉斯·季先生的症状来得太突然,我们做律师的疑心比较重,总觉得有些问题。于是就借着今天在医院的机会,把那条走廊来回走了几次,模拟了一下医生护士们可能的路线。我们看过太多监控,对摄像头的覆盖范围非常敏感,所以走上几回,就碰巧发现了一处监控死角。我这人有点儿强迫症,见不得这种缺漏,所以之前用完晚餐顺道拐去隔壁电子城,买了这么个小玩意儿,暂时填补一下。” 他说着,又轻轻一笑:“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不过录得有点长,就不在这里放给你看了,我个人认为有点浪费时间。你有异议吗?有可以提。” “……” 艾米·博罗已经提不出任何异议了,从看见这个小玩意儿起,她整个人都是惨白的。 电梯又是“叮”的一声响,楼层显示为地下停车场。 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两秒,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把药剂盘砸出去。 燕绥之和顾晏侧身让开,东西叮呤咣啷碎落一地,在安静的停车场里回音阵阵,突兀极了。 艾米·博罗已经趁机跑出电梯。 她出色地完成过那么多事情,怎么会轻易就栽在这里呢?她心想。 她这么年轻,虽然参与过很多事情,但也并不是最坏的那一个。在她手下送命的人并不算多。那些比她更糟糕,更危险的人物都还没有落马,还没有遭到报应,怎么会先轮到她呢? 这种时候,艾米·博罗忽然又信起了公平。她希望老天能够短暂长一下眼,先去折磨那些大鱼,再来对付小虾。 她转而又想到,自己公寓的车随时可以启动,虽然动静大一点,但现在是紧急状况,没必要再顾虑那么多。她可以先逃离法旺,开到郊区,再联系修车厂的几位帮忙,在她逃离的路上清一清路障。 她可以躲上一阵子,利用一些下线安排隐蔽的住处,她可以忍受一段时间不见天日,少一些自由和利益。 只要善于忍耐,再小心一些,应该会没事的。她这么想着,可惜她对捉她的两位律师太不了解了。 不论是燕绥之还是顾晏,一旦主动出手,一定做好了全然的准备。 所以艾米·博罗跑出电梯的时候,燕绥之和顾晏并没有急吼吼地追。 顾晏看了一眼智能机,几分钟前发出去的信息此时已经有了回音,回音来自于离这里两条街的警署,内容只有四个字:“我们到了。” 他们联系的警长跟曼森家族毫无瓜葛,跟春藤集团老狐狸等人也毫无交情。 这位警长就是一位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刺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事情没有查清楚前,没有任何人能从他嘴里撬出一句案件信息,包括其他组的警员,也包括媒体。 艾米·博罗这样性质特殊的人交给他调查,再合适不过,甚至不用担心会打草惊蛇。 法旺区时间晚8点41分 深蓝色的警车披着夜色而来,滑进春藤医院停车场入口。 一分钟后。 艾米·博罗在停车场内被拘。 黏着式高清摄像球记录下了她投放药剂的全过程,警员收走了她的智能机和对外联络工具,监控了她的一切通讯设备,并在此基础上“请”她过去配合调查。 8点43分。 乔少爷一个通讯下去,春藤医院数据库内的护士出勤排班表悄悄刷新,艾米·博罗的名字后面多了一条状态信息: 病假,归期不定。 前夜(一) 一张巨大网络的崩落,往往从某个细小缺口开始。 艾米·博罗就是那个缺口。 关于她连夜被拘的消息,那位警长封得很死,春藤医院也同样安排好了一切。 理论上,短时间内,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知晓这件事。但事实正相反,当天夜里就有风声走漏出去了。 放风声的是埃韦思家族,提出这个建议的则是燕绥之和顾晏。 听到这个建议的时候,乔正坐在天琴星某看守所的休息室里。他在赵择木这里感受了一整个白天的“沉默是金”,正气得脸发绿,琢磨着要不要给赵择木第二次机会。 一夜没睡好,又在气头上,乔小少爷的脑子有点钝,一时间没明白燕绥之和顾晏的意思,“什么?!把艾米·博罗被抓的消息放出去?!那岂不是主动提醒曼森兄弟:我们要去逮你们了,你们先准备准备!” 他绘声绘色地说完,没好气地问:“等他们准备好了,我们还玩个屁啊!所以顾,这么馊的主意哪个疯子想的,别告诉我是你。” 通讯那头的顾晏淡定地说:“我确实是这个想法,不过主动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某位院长,我不介意把你刚才的评价转告给他,毕竟骂他疯子的人十分少见,你应该是头一个。” “哦不不不,算了算了。”乔小少爷认完怂,又咕哝说:“但我确实不能理解你们的脑回路,怎么想的,要把消息放出去……” 顾晏没头没脑地问:“去过蔚蓝渔场么?” “废话,当然去过。” 那是极为遥远的一颗行星,因为整个星球都被海水包裹,海产多得令人咋舌,被称为联盟的渔场,由此得了个漂亮诨名,叫蔚蓝渔场。 “知道蔚蓝渔场的无氧区么?” 乔说:“知道啊!” 因为星球引力磁场以及一些地质环境原因,蔚蓝渔场有几处地方非常奇特,水内含氧量近乎于零,被称为无氧区。一部分需要依靠氧气成活的海下生物动辄就在无氧区表演“批量去世”的戏码。 为了保住这些海下生物的命,蔚蓝渔场那边的政府策划了一项活动——让游客往水里发射氧气弹。 氧气弹在水里一炸,什么奇形怪状的水下生物都会扑腾起来,看起来蔚为壮观。 这项活动被简单粗暴地昵称为“炸鱼”,百年以来,已经发展成了蔚蓝渔场的经典旅游项目和一大奇观。 顾晏说:“你们燕老师对这种招猫逗狗的活动很有兴趣,但抽不出空闲时间去蔚蓝渔场。只能借着艾米·博罗,拿曼森兄弟手下那些人过过‘炸鱼’的瘾。” 乔:“……” 某些人张口闭口“你们燕老师”,除了你,谁喊燕老师。 考虑一番,乔觉得这事确实可行。他正打算再次展示自己广博的人脉和远程遥控能力,却发现自己的亲爸爸德沃·埃韦思已经采取了行动。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风声拿捏得极有分寸。真的假的搅混了放出去,既惊了对方一部分爪牙,又不至于言之凿凿惊动曼森兄弟本人。 燕绥之和顾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海太平静就得搅两下,让那些蛰伏的玩意儿自己蹦。 不出24小时,行动就有了收效,有人沉不住气了。 清早5点,法旺区。 饱含了湿气的浓云从天边直压过来,青黑欲雨。 燕绥之被指环智能机震醒,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新通知—— 在抓一只烦人的耗子。 什么玩意儿? 燕教授睡意未消,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让,反应过来——顾晏那位朋友的反捕捉小程序有动静了。 当初给房东默文·白装上这个程序时,燕绥之开了远程关联。 他们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的智能机遭到非正常干扰,收到非正常信息,都会蹦出红条预警。 当初那位朋友说,三次之内可以侦测到干扰方。目前看来他还谦虚了,只用了一次,程序就抓住了对方的辫子。 接下来要等的,就是解析出对方的身份了。 智能机紧跟着又震一下,是房东的信息: -早上好,我又收到了一封垃圾邮件,你们那个程序起作用了。 燕绥之: -看到了,邮件情绪很丰富。 房东: -哦对,你那边可以同步,那我继续睡了。 再一次遭受死亡威胁的房东默文·白活像收了个推销信息,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只是翻了个身,就继续睡了过去。 燕绥之从那条活泼的通知条点进去,除了同步过来的邮件内容,还有不断刷新的捕捉详情: 05:03:34 正在试图捕捉…… 05:04:11 捕捉失败。 05:07:19 整理完毕,正在进行第二次捕捉…… 顾晏搭在他身上的手动了动,握着他的手指看了眼智能机屏幕,“醒了?收到什么了?” 燕绥之:“炸出一条鱼。” 这种消息实在提神醒脑,两人干脆也不睡了。 那个小程序不断刷新着存在感,每出一次结果,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发出“滴”的一声响。 但没人觉得这声音吵闹。 6点21分,燕绥之和顾晏正坐在餐桌边用早餐。 哔哔了一个多小时的小程序终于蹦出了一个特别的提示音,活像一口气炸了一排烟花。 燕绥之被惊了一跳,手里的玻璃杯差点儿扔出去。 顾晏也呛了一口咖啡。 “怎么回事?”顾晏抵着拳咳了好几声,皱着眉问道。 燕绥之看向屏幕: 06:21:44 捕捉成功,正在解析…… 燕绥之:“捉到了,这动静大概是为了庆祝。” 他看着餐桌上泼成一片的咖啡牛奶,又忍不住补充道:“你那位朋友真是个人才,各种意义上的。” 如果这个小程序能解析出对方的地点,甚至信息发送数据库,那么他们就能借机获取对方发送的文件原件,房东没有保留的那部分能够补全。 那他们手里握有的线索就很可观了。 解析程序迅速刷了一长串的屏,紧接蹦出一个令人欣慰的提示: 解析成功,正在释放结果…… 5秒 4秒 3秒 2秒 1秒 程序中的倒数计时忽然让人变得紧张起来。 转眼间,屏幕一跳。 那个曼森兄弟的爪牙,存留有多项文件的合作者,试图干扰过燕绥之的智能机又给房东发送威胁邮件的“人”被捉住了,相关信息在屏幕上列了好几排。 其中最显眼的就是标红的几句—— 信号源属性:双层模式 信号源区域: 区域这行下面显示着一张电子地图,有两个地点被标记出来。 标为蓝点的,是表层信号源所在地,标为红点的,则是信号源真正所在地。 也就是说,发威胁信的那一方,在自己的信号外套了一层别人的壳,以避免被追踪信号。万一不幸被追到了,还能把责任转嫁给别人。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世上的人才不仅仅存在于曼森兄弟盯了数十年的基因行业。还包括很多人,他们活跃在各个角落,做着不那么出格的工作,享受着平静的生活。 也许某天不经意设计了一个小玩意儿,却能把曼森这种人织出的网豁出一个窟窿。 比如顾晏的那位朋友。 这种事,曼森那些人可能永远理解不了。 电子地图中,红蓝两点的区域在几秒钟内迅速缩小,最终圈在两个地点。 那位被转嫁的冤大头,所在地为德卡马西南半球的某个林区,那中间坐落着一座材料大厦,所属公司为赵氏。 赵泽木父亲创立的那个赵氏。 而信号源真正所在地则跟它相距十万八千里,离燕绥之和顾晏倒是很近。 它在东半球的法旺区,位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旁。那里有一条以环境优雅和价格奇贵著称的街道,长得令人惊叹。 一些久负盛名的公司就坐落在那里。 而那个红色的标记点,就钉在其中一幢建筑上。 那幢楼有个简约优雅的招牌—— 南十字律师事务所。 顾晏看着地图沉默了片刻,冷冷道:“还真是毫不意外。” 他伸出手指把屏幕往下滑了一些,又露出一行新的信息: 信号源代码:1192-1182-1 1192-1182-1 顾晏对这个信号的前8位数字非常熟悉,因为他自己办公室的光脑信号就是如此,只不过他的第三组数字是2。 不仅是他,整个二楼所有大律师办公室的光脑信号都是如此。 而那个数字1代表的什么不言而喻。 南十字律所的一楼空间很大,包括菲兹所在的行政人事办公室,包括亚当斯他们的高级事务官办公室,也包括后面带水墙带喷泉的合伙人办公室。 经历过这么多事,尤其是之前花园酒店的意外,他们甚至不用细查就能肯定,南十字律所的合伙人一定有问题。 只是……除了这些合伙人,其他人还有没有问题?他们要找的那些文件真正藏在哪位的数据库里? 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信号属于公用性质。”顾晏说,“一楼所有人占用的都是这个信号源。不过这样也有好处。” 燕绥之问:“好处在哪里?” “信号源是公用的,某种程度而言,一楼那些人的数据库之间也有联通。” 这是顾晏曾经在办一个案子时,从那位专业朋友那里了解到的信息,为了弄清楚其中的理论,他甚至还询问过详细的操作方法。 “也就是说,如果能控制一楼某台光脑,就有办法通过它联通其他人的数据库,从里面搜索出我们要的东西?” 顾晏点了点头:“菲兹的办公室里有两台公用光脑。” 前夜(二) 天琴星,傍晚。 乔摩挲着手指上的智能机,再次推开了会见室的门,“帮我再找一次赵择木吧。” 一整天下来,管教们已经跟这位大少爷熟悉了,听见这话也不觉得意外。他们在心里叹服这位少爷的毅力,虽然撇着嘴摇着头,但还是把赵择木领进了会见室。 如果燕绥之或者顾晏在这里,一定会诧异于赵择木的变化。 当初在亚巴岛海滩上的赵择木,虽然偶尔会看着海岸出神,但多数时候也是谈笑风生的,他穿着得体,举手投足尽是一副成功的商业人士模样。 可现在,他面色灰暗憔悴,下巴上尽是青色胡茬,头发有一段时间没打理过了,鬓角没过耳尖,刘海耷拉下来,双眼就隐在刘海投落的阴影里。 一整天了,乔每次看到他,都有找把剪刀把他刘海全剪了的冲动,总觉得那发梢一晃就能扎进赵择木的眼珠里。 管教把人带到,跟乔打了一声招呼便退出会见室,顺手帮他们关紧了门。 其他人一走,整个会见室就变得安静起来。 赵择木一如既往,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不知是在出神,还是纯粹的拒不配合。 之前面对他的冷处理,乔总会软硬兼施,苦口婆心,发挥一个话痨的极限水平叨叨个不停,企图靠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但最终又总会被他这副模样堵得喘不上不来气,然后摔门而出。 但这次不同,这次的乔从进门起便没开过口。 他靠坐在椅子里,垂眸拨弄着两根手指,安静了很久。 窗外有鸟呼啦飞过,赵择木轻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乔好像已经放弃了。 赵择木的目光落在窗外好半天,终于还是收了回来,改看向乔。 “看我干什么?”乔拨弄的手指一停,抬头问他。 “……你好像不打算再从我这里问什么了。”除了早上刚见面的招呼和寒暄,这是赵择木说的第一句话。 在看守所里呆久了,他的声音变得喑哑,听上仿佛饱含疲倦和心事。 乔想了想,撇着嘴点点头,“差不多吧,磨了你一整天也没管用。你知道我的,我最烦一件事翻来覆去拉扯个没完,没意思,真的。” 他摊开手,冲赵择木比了一下,“我刚才也想通了,你要真不想说,就算被我磨得开了口,也可能会倒一堆假话。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赵择木迟疑地问:“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乔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说:“我晚上9点钟的飞梭机回德卡马,你知道的,把柯谨留在别处太久我不放心。” “嗯,我知道。” 乔又说,“从早上我进看守所到之前走出会见室,我断断续续地劝了你将近8个小时,累是很累,气也没少气。不过那是以案件利益相关人的身份。现在距离出发去港口还有两个多小时,我这次回德卡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功夫来天琴,所以再陪你坐一会儿。跟案子无关,单纯以一个……多年玩伴的身份吧。” 赵择木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微皱。这让他看上去神色复杂,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又似乎一句都倒不出来。 乔又道:“别太感动,玩伴还得加一个限定词——曾经。这几年别说玩伴了,凑在一起说的都是假惺惺的场面客套话,现在这境况,场面话说不了,我也就没什么可聊的,只能陪你坐着,字面意义上的坐着。” 他这话说得格外直接,却不知道戳中了赵择木哪条神经。他沉默着听完,忽然笑了一声。 “笑什么?” “没什么。”赵择木摇了摇头,“就是试着回想了一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无话可聊的。” 乔嗤笑了一声,半真不假地掰了几根手指头,说:“那可真是太久了,久得快算不清了。中学时候好像还跟你单独约过赛马吧?老实说,那次就没什么话聊了,一下午相当难熬。回去之后我就心想,以后坚决不能单独找你,太尴尬了。” 赵择木挑了一下眉。 在做这种表情时,他又隐隐有了平日的模样,“彼此彼此,那之后我也没再单独约过你了。” 乔干脆又掰着指头往下数了几年,“大学之后我就一直跟顾晏他们混在一起了,不过碰到聚会酒会还是会邀请你们。” “礼节性邀请吧?”赵择木戳破。 “是啊,礼节性。”乔笑了一声,又顺口问说:“你那时候跟谁走得近来着?” “曼森。”赵择木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布鲁尔、米罗……还有乔治,整个曼森家吧。” 听见布鲁尔和米罗的名字,乔礼节性冷哼了一声,却没在这话题上过多停留,“这谁都看得出来,我问的是朋友,真朋友。” 赵择木摇头:“没有,哪来的真朋友。” 乔点了点头,评价说,“我猜也是,你们运气实在有点差。有几个真心朋友的感觉真的很妙,不体会一下太可惜了。” 赵择木说:“我知道。” 说完这话,他忽地又陷进长久的沉默里,看着窗外不知想起了什么。 很久很久之后,赵择木突然低声说:“人可真是奇怪……” 在他一直以来的定义里,可以随心所欲说真话的才能算朋友。这么算下来,之前真的一个也没有。但是他现在陡然意识到,从刚才的某一句开始,他和乔之间的对话就没了虚情假意的伪装,全部都是随心所欲的真话,你来我往,而他们两个居然谁都不介意。 恍然间会给人一种“还是朋友”的错觉。 所以说人真是奇怪…… 五六岁时风风火火,可以为对方打架抓蛇、奋不顾身,好像一辈子有这么一两个生死之交就足够了。 可等到十五六岁,仅仅是十年的功夫,他们就已经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了。彼此的称呼慢慢从“生死之交”变成发小,又变成幼时玩伴,再变成客套的老熟人,又好像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然而现在,赵择木四十岁,乔和曼森小少爷三十五六,他们虚与委蛇二十余年,一个刚出医院正在休养,一个为庞大的案子四处奔波,还有一个收押于看守所。天壤之别,居然又依稀找回了一丝朋友的感觉。 赵择木久久未曾言语。 乔看了他半晌,忽然出声说:“你在动摇,我看出来了。” 赵择木抬起眼,沉默片刻承认道:“……是,我在动摇。” “摇着不晕么?”乔少爷问,“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要换做是我,早噼里啪啦倒一地话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田地,说不说又有谁在意?”赵择木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优柔寡断胡说八道!”乔毫不客气地说,“你以前抓蛇拧头那么利落,现在怎么这么墨迹?!” 赵择木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布鲁尔和米罗·曼森的根盘结得太深了,牵连了太多的人,每一个拎出来跺跺脚都能震三震,他么前前后后编排了将近三十年的网,不是我几句话就能颠覆的。” 乔:“哦。” 赵择木:“……” “盘根错节三十年嘛,我知道。”乔说,“我不仅知道,还清楚得很。哪些人在他们手里送了命,哪些人岌岌可危,哪些人跟他们统一了战线狼狈为奸,哪些人正在努力查证,这些你也许不知道,但我清楚极了。我不仅清楚,还有证据。” “你有证据?”赵择木终于正色。 “对啊,还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赵择木琢磨片刻,又忍不住提醒说,“他们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的,一两件事扳不倒他们。” “还行。”乔谦虚了一句,“也就够他们在监狱蹲到世界末日,或者一人吃一粒灭失炮的枪子。” 赵择木:“……” “说吧,这个级别的证据,够不够撬开你那张嘴?”乔少爷玩笑似的问。 没等赵择木开口,乔又调出了自己的智能机屏幕,把顾晏发给他的一张截图找出来,“如果证据不够,那就再加上这个。” 赵择木从那张图里看到了各种数据,什么“表层信号源”“本质信号源”,弄得他有点糊涂,“这又是什么?” “曼森手下爪牙一直在给我们的人发威胁邮件。”乔说,“你知道这种性质的东西一旦被查,会是什么后果么?” 赵择木:“知道。” “知道就行,你这张图的意思是说,尽管你们家为曼森牺牲那么多,但他们坑起你家来可毫无愧疚之心,就连发个威胁恐吓邮件,干扰几台智能机,都要披个你家的壳,生怕你们一家死得不够彻底。” 赵择木脸色变沉,乔又拿了一个东西放上桌,“如果这些还不够,那就再加上这个。” 前夜(三) “这是什么?”赵择木看着桌面上多出来的纸卷,非常疑惑。 那个纸卷非常精致,带着烫金滚边,腰上扎着锦带。赵择木拨弄了一下,看到了锦带一角绣着的樱桃枝,“樱桃庄园的酒笺?” 乔抽走锦带,把纸卷展开,转了个方向推到赵择木面前。 “记得么,去年存留的。”乔说。 去年的今天,他和赵择木还有乔治·曼森在樱桃庄园约了一次酒,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碰巧遇上了,碰巧都有空,于是三个人久违的,在没有其他人陪伴的情况下,在樱桃庄园喝了一夜酒。 其实不算尽兴,因为可聊的新鲜话题不多,大多是在说些旧事。 但酒精总能让人情绪冲头,喝着喝着,居然喝出几分意犹未尽的意思来。 他们离开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朝霞映在樱桃园,枝叶间有清晨的雾气。他们衬衫领口的扣子敞着,没平日那么精致规整,昂贵的外套被脱下来,拎着搭在肩膀上,随意而不羁。 他们偶尔还会因为某句话放松大笑,那一瞬间,甚至会让人想到少年时。 没有分道扬镳,也没有客套奉承。 乔治·曼森喝得最多,也是最兴奋的一个。 临走前,他招来庄园的服务生,说要再订一瓶酒,选季节正好的樱桃,酿一瓶口味正好的酒,就存在庄园里,等到明年的这一天,他们再来喝一夜。 服务生说:“好的,先生。”然后递给他们一张酒笺。 时隔一年,刚好在约定的这一天,酒笺在看守所会见室的长桌上被拆开。 上面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 敬我多年的旧友,和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 落款:乔治·曼森。 赵择木的手指搭在酒笺一角上,垂着目光。他稍长的头发挡住了眉眼,看不清情绪,只能看见颊边的骨骼动了两下,好像咬住了牙。 乔同样看着这张酒笺,沉默良久说:“我的律师死党和曾经的老师给过我一个建议,让我不要漫天胡扯,可以试着跟你打一打感情牌。我听了其实很苦恼,因为我一时居然找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感情牌可以打。直到一个小时前接到了樱桃庄园的提醒信息。” 乔静静地说,“我让服务生把酒和酒笺加急送了过来,本来想跟你喝一杯,借着酒劲说服你。但是我拿到酒之后,就改了主意。知道为什么吗?” 赵择木没抬头:“为什么?” “因为这瓶酒已经被人开过了,服务生说今早乔治一个人去了一趟樱桃庄园,独自喝了几杯。不过他没有喝完,还给我们留了一大半。”乔沉默了片刻,“我觉得留下的这些,随随便便喝下去有些浪费,你觉得呢?” 赵择木没说话,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是啊,有点。” 乔说:“很多年里,我都觉得乔治这人感情很淡,今天跟这帮人浪荡,明天跟那帮人鬼混,没一个走心的。最近却突然发觉我弄错了,他才是我们三个人里最念旧的一个。” “我最近总会想起他住院的那几天,不论多少人去看他,他总是在发呆,不愿意说话,颓丧极了。在听说你被列为嫌疑人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我一直在想,当初他醉酒躺在浴缸里,被人注射那些强力安眠药的时候,也许并没有像法庭上描述的那样醉到不省人事。” 也许当时的乔治·曼森虽然喝了很多很多酒,却还留有一丝意识。 也许他并没有完全闭紧双眼。 也许他在浓重的酒意中,亲眼看见一个人弯腰站在他面前,往他的血管中注入那些强力安眠药,而他记得那人是谁。 …… 赵择木闭了一下眼睛。 “但他今天仍然去了樱桃庄园,取了这瓶酒,并且没有喝完它。”乔终于抬起眼睛,看向赵择木,“我这人挺相信直觉的,我知道乔治也一样。你看,我们直觉里仍然相信你,相信你不是真的希望他死。” “你刚才说,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乔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不是。你知道的那些,手里握着的证据,心里藏着的事情,对那些被曼森兄弟害死的人有意义,对现在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的受害者有意义,对那些被无端牵连几十年过不好轻松生活的人有意义,对我们一家和你们一家有意义。最少最少……对乔治有意义。” “你欠他一个解释,否则承不起他留下的半瓶酒。” 会见室里一片安静。 过了很久很久,赵择木动了动嘴唇,“我接管赵氏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乔治看向他,没有插话,也没有催促。只安静地等他慢慢开口。 “布鲁尔和米罗·曼森渗透得太深,我父亲……你知道他的,在精明度上跟其他人远不能相比,有时候冲动又轻率。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完全扯进布鲁尔和米罗·曼森的网里了,整个赵氏都洗不清,也不可能洗清。我试过很多种办法,最后发现,依旧只能走最迂回的路,表面上捧着那两兄弟,私下里一点点把那些纠缠不清的利益线断开。” 赵择木说起这些的时候,嗓音里透露出浓浓的疲惫:“这其实是一个艰难又漫长的过程,我不可能直接推翻曼森,因为牵连的不仅仅是那兄弟两,还有其他家族,包括克里夫、约瑟等等,单凭赵氏根本扛不住。我只能选择最稳妥的,能自保的路。但布鲁尔和米罗·曼森并不傻,他们能感觉到我的犹豫和拖沓。前几年我能接触到很多事情,但这两年,我已经被他们边缘化了。”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某种无力的感叹,“他们要对自己的弟弟乔治下手这件事,我其实是最后才知道的,还是通过别人的口探到的。那时候人已经上了亚巴岛,万事俱备,连动手的人都安排好了。” 在那种情况下,赵择木其实阻止不了什么。因为以布鲁尔和米罗·曼森的性格,一次不行会有第二次,这次不成,下次会更狠。 “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把动手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里。”赵择木说。 他想把事情搞得声势浩大一些,关注度高一些,让更多的人盯着曼森兄弟,他们才能有喘息和转圜的余地。 赵择木:“我来的话,至少可以保证乔治不会死。也刚好能提醒他,谁也别信……” 听到这些,乔忽然想起医生说过的话。 医生说,乔治·曼森运气很好,注射进体内的强力安眠药剂量差了一点点,再加上救助及时,所以最终能保住性命,好好修养的话,不会留下什么过度的损伤。 而当初,在亚巴岛的酒会上,最先提醒大家去房间叫醒乔治·曼森的,正是赵择木。 许久之后,乔点了点头:“介意我把这些说给乔治听么?” 赵择木有些迟疑:“以他的性格,知道这些并不是好事,他藏不住事。非但不能让他远离危险,还会让他那两个哥哥变本加厉。” “如果是担心这个,那你还是省省心吧。”乔看向他,斟酌了片刻说:“其实之前说的话没有骗你,我们手里现在握着大把的证据,有最精通基因技术的团队,背靠根基比曼森还深的家族——我家,还有联盟最优秀的律师开道护航。” 他站直身体,终于郑重了神色,说:“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要加入我们么?你手里握着的那些家族之间的往来证据,会让我们锦上添花。”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赵择木终于开了口:“知道么?这样接二连三地转换阵营,会显得我有点优柔寡断,没有主见,像个墙头草。”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沉声说:“不过,我给你一句承诺: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再上一次证人席。” 乔欣慰地笑起来。 这是近些日子里,他少有的由衷的笑:“那真是再好不过。” 那瓶由樱桃庄园送来的酒终于还是搁在了会见室的长桌上。 一切都很简陋。 没有讲究的冰桶酒架,没有得体的服务生,没有散着酸甜清香的红樱桃和修剪过的花枝。只有一瓶开过的酒和两只玻璃杯。 乔给自己倒了半杯。 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午间,三个年少的朋友第一次在樱桃庄园翻出长辈们存留的酒,故作绅士地碰一下杯,然后仰头笑闹着一饮而尽。 长风穿过枝丫,回忆里好像总会有明亮得晃眼的阳光,跳跃在某簇花枝之上。 …… 一转眼,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乔用杯口在另一只空杯的杯口上碰了一下,然后冲曼森举了举杯,“其实我也挺念旧的,我想你也一样。” 敬我多年的旧友,和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 “我会在樱桃庄园重新订一瓶酒,等你们来喝。” “好。” 等一切尘埃落定,不醉不归。 前夜(四) 茫茫星海,私人飞梭披灯航行。 墙上的星区时钟又悄悄移动了一格,乔估算着柯谨的生物钟,给对方的智能机发了一句晚安,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复。 这大概是最不公平的信息界面了,永远只有乔这半边有字,柯谨那半边空空如也,但小少爷并不介意。 他有点兴奋,本该趁这时间在飞梭机上补个眠,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他在偌大的舷窗边转了两圈,又给尤妮斯发了一句晚安。 这次仅仅几秒,他就收到了尤妮斯的回应: -你吃错药了? 乔:“……” 有亲生姐姐的反应为例,他觉得自己还是别去骚扰亲生爸爸为妙。于是他又转了两圈,拨通了顾晏的通讯。 所以说人一定要有那么一两个过命朋友,深更半夜拨通讯过去瞎震,对方非但不会打死你,还会很快接通的那种,比如顾—— “对方正在通话中。” 乔:“……” 小少爷把满脑子的“比如”收回去,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再次拨了顾晏的通讯号。 “对方信号错误。” 乔:“……” 法旺区还有信号错误的时候?开什么玩笑? 乔更有点纳闷,他不信邪地又拨一次。 “对方的智能机已关机。” 乔:“……” 他原地愣了三秒,突然反应过来:这踏马是把我拉进黑名单了吧? 出于验证的心理,乔小少爷不信邪地连拨13次。回回都被顾晏的智能机一秒拒绝,那速度快的……明显是自动的。 小少爷很心痛。就在他倔着脾气拨出第14次的时候。智能机忽然连震几下,顾晏主动拨回来了。 “哇你拉黑我!”对方还没开口,乔就控诉起来。 “没有。”顾大律师矢口否认,平静地说,“我只是开了全消息屏蔽,结果转头一看13个未接通讯堆在屏幕首页。” “你开全消息屏蔽干什么?”乔很纳闷。 这很不符合顾晏的作风,他以前从来不喜欢开屏蔽的,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这会儿是吃错什—— 诶?! 小少爷嘀咕了一半,忽然福至心灵:“噢!” 他琢磨两秒,又拖着更长的调子:“噢——” “所以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什么不方便解释的事情?哎呦我艹我不是有意的,你继续你继续。” “……” 对面顾大律师默然无语好一会儿,在乔知趣挂断通讯的前一刻说:“你在想什么东西?我们在去律所的路上。” “嗯嗯嗯。”乔随口敷衍了好几声才真正反应过来,“嗯?!去律所?” “对。” 他特地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星区时钟,法旺区现在是深更半夜没错啊!深更半夜去什么律所? “人家谈恋爱的时候都容易消极怠工,你怎么反着来?大半夜的还要特地过去加班?而且你都加班了,开什么全消息屏蔽啊?” “不是加班。”顾晏回答说。 “不加班?不加班你深更半夜去干嘛?跟院长吵架离家出走啊?” 顾晏:“……” 未免乔越扯越离谱,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做贼。” 深夜,法旺区。 燕绥之和顾晏进了南十字律所。 一如往常,他们目不斜视径直去了二楼的顾晏办公室。 “小傻子怎么样了?”燕绥之目光从几处会装摄像头的角落一扫而过,随口问了一句。 “被我们知法犯法的行为吓得切断了通讯。”顾晏摘下了耳扣。 他们清早捕捉到来自于南十字的信号源后,就直接驱车去了律所,想看看给房东发威胁邮件的人还在不在,是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位合伙人。 但对方很警惕,等他们到律所的时候,对方早就已经离开了。 所以他们等到半夜,等律所空无一人的时候,直接去菲兹办公室用公共光脑搜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怎么叫知法犯法?”燕绥之挑眉说,“哪条法律规定了不许半夜回工作地点借用一下公共光脑?又有哪条法律规定了不能从相互联通的数据库里调点信息出来?变向联通就不叫联通了?我们这明明是合理利用有效资源。” 做过院长的就是不一样,死的也能说活。顾大律师想了想,居然找不出这话有什么问题。 这两位“做贼”都做得从容不迫,他们先是把外套脱了挂在自己办公室的衣架上,又为了舒适方便把衬衫袖口解开,往手臂上翻折了两道。 更过分的是还去茶点间倒了两杯咖啡,这才端着咖啡杯进入菲兹的办公室。 行政人事的办公室很宽敞,菲兹作为这一块的负责人,有个玻璃水墙半隔开的独立空间。整个办公室收拾得时尚整洁,一看就是按照菲兹的口味摆布的。 大律师时不时需要找菲兹确认各种文件手续,顾晏跟她关系不错,更是对这间办公室熟门熟路。 菲兹那个独立办公间里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那是她自己用的。另外,依靠落地窗还立一张弧形桌,有点类似咖啡店面朝窗户的吧台。那两台备用的公共光脑就搁在那个弧形桌上。 落地窗的双层窗帘闭合着,其中一层完全不透光,将办公室和外界隔绝开。燕绥之靠着弧形桌坐下,支着下巴问顾晏:“你来还是我来?” 顾晏正要打开光脑,闻言手指一顿:“你会?那你来也一样。” 燕绥之:“不会,我只是礼节性客气客气。” 顾晏:“……” 关于怎么从这种公用信号源环境下介入各个数据库找东西,顾晏那位专家朋友说得挺复杂,好在听的这位脑子好记性也好,始终记得那个操作流程。 动手介入数据库之前,顾晏又把反捕捉程序的结果反馈仔细看了一遍。 划拉到那个“1192-1182-1”信号源代码时,顾晏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因为这行数字下面还标着一个小小的符号“*”,程序反馈出来的其他信息他们都能明白意思,唯独这个多出来的角标解释不了。 所以出发来律所前,顾晏给这个角标截了图,发给那位专家朋友询问。 那位朋友很快回道:“没什么关系的符号,不影响实质性结果。不过具体什么意思我给忘了,当时可能随手加了点额外功能。等我回头翻翻原始草稿再告诉你。” 半个多小时过去,对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无伤大雅,毕竟介入数据库搜找文件跟这个小符号没有任何关联。所以顾晏只是目光暂停了片刻,就收起屏幕,开始顺着回忆操作起光脑来。 那过程确实复杂得很,中间时不时会蹦出几个程序,显示正在破解某个数据库的安全密钥。大大小小一串进度条下来,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夜色更深,办公室内的温度都受影响变低了几分。 燕绥之这会儿其实有点不舒服,头隐隐作痛。光脑屏幕上的字符翻滚得太快,看久了甚至还加重了那种不适感。 所以他看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状似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又靠在窗边,伸手挑起了双层窗帘的边缘。 从这片落地窗看出去,能看到南十字和隔壁通用的停车坪边缘茂盛的花树。 大部分视线被漂亮的花束挡住了,但依然可以看出来,这一整条街都不剩什么人了,除了偶尔滑过的车灯,便是一片静谧的幽黑。 片刻之后,光脑轻轻响了一声。 燕绥之从窗外收回视线,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朝光脑看过去。就见顾晏敲下一个确认键,光脑的屏幕终于跳转成他们最想看到的一幕: 正在搜找文件,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五分钟…… 这句提示下面是长长的进度条,正在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朝前爬着。 搜索进度2%。 外面不远处又有车灯如水一样无声划过,不过燕绥之没回头,他看了一会儿屏幕,把挑着窗帘的手指放下了。 搜索进度27%。 南十字律所,停车坪北入口。 一辆红色的飞梭车放慢了速度。深夜光线不好,刷脸系统透不过车窗玻璃。驾驶座上的人体贴地打开车内灯光,又放下车窗,让扫描仪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一下。 计费屏自动跳转,显示出三行字: 扫描成功! 艾琳·菲兹 专用停车位21 菲兹重新关上车窗,耳扣里朋友的声音还在继续:“你安全到了没?到了我挂了啊,我要困死了,再聊下去明天我铁定要迟到。” “到啦。”菲兹把车开进车库,说:“拉着我胡扯两个小时的明明是你,怎么搞得好像是我不放你去睡觉一样。你赶紧挂断吧,我准备下车了。” “行行行。”朋友还在嘟囔,“我早困了好吗?谁让你聊到一半突然诈尸说要回趟办公室,要不是怕你走夜路被打,我才不会强行拖到现在。” “有两个文件忘记传了,死线临头没办法。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么。”菲兹唉声叹气。 搜索进度69%。 红色飞梭车在专用车位自动停好,菲兹拎着包下车进了电梯。楼层开始从-2往上跳。 搜索进度82% 电梯楼层跳到了1,菲兹拎着包往外走。 半夜匆匆来去,她连高跟鞋都没穿,蹬着一双居家软底鞋就来了,踩在地摊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演个女鬼正合适。 搜索进度91%。 菲兹穿过室内花廊,又在茶点室的冰箱顺了一瓶酸奶,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她握住把手正要开门,动作又忽然顿住了。 因为在她的脚前,有光从门底的缝隙里透出来,洒在她的鞋面上。 前夜(五) 与此同时,办公室内。 燕绥之没再继续紧盯屏幕,头疼的感觉又重了一些。 他挑开窗帘一角,给自己转移注意力,结果目光就落在了停车坪入口处。 “顾晏。”燕绥之盯着停车坪入口,轻声说,“停车坪门口的身份识别仪是感控的吧,待机时候亮什么颜色的灯?” “蓝色。”顾晏问,“怎么?” “没事,看到那边有蓝光,问问。”燕绥之说。 他净透的眸子静静地盯着那个方向。 角度问题,无法直接看到停车坪的入口,但可以看到入口旁栽种的一排花树。最里面那株,枝叶镀上了一层隐隐的红光。 有人进去过。 所以停车坪的识别仪切换到了工作状态,还没切回待机。 燕绥之放下窗帘,转头盯着办公室门。 “你继续。”他拍了拍顾晏的肩膀,目光扫过桌面。 为了转移头痛注意力,他自己手里那杯咖啡已经不知不觉见了底,倒是顾晏一直在忙,咖啡只动了两口便搁在手边,到现在依然很满。 他一脸冷静地做了调换,拿起顾晏的杯子便往门口走。 但走到办公室门边,他又没有要开门的意思。就那么端着咖啡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目光沿着门缝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把手上。 他这举动实在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顾晏手指没停,问了他一句:“怎么站门边?” 燕绥之就着手里的杯子,又喝了一口咖啡,不紧不慢地说:“等。” “等什么?” 等着看看对方有没有眼力见。 如果在顾晏搞定数据库再摸进来,那他可以勉为其难跟对方扯两句,扯到对方脑子转不过来为止。 但如果在搜索完成之前就摸进来…… 门外。 菲兹看着鞋尖上的光,眼珠一转不转。 她静止了几秒,忽然把手中的酸奶瓶搁在了一旁的花台上,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摸出了几样东西。 然后轻轻握上了门把手。 …… 搜索进度93% 门内机簧轻轻一弹,应声而开。 来了! 燕绥之双眸眯了一下,抬手就把咖啡泼了出去。 这大概是某位院长演技的巅峰时刻,泼出咖啡的同时,他“啪”地抓住了门,变相挡住对方进门的路。 乍一看,这就像是被门外的人吓了一跳,撑住门框才堪堪刹住步子。 鬼都不知道他已经等了好几秒了。 但外面那位也不是吃素的,燕绥之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就捅了过来,还没碰上都能感觉到皮肤麻刺刺的。 燕绥之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对方手腕麻筋。 捅过来的东西瞬间松脱,掉在了地毯上,无声滚了两圈。 那人“啊——”地低叫一声。 “菲兹小姐?”燕绥之听见这声音,顿时愣了。 门外的菲兹握着一只手腕也愣了:“阮?!”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表情惊异中还混杂着一丝别的意味。但没等燕绥之探究明白,她就已经低下头去“哎呀哎呦”地甩着她那只麻手了。 “揉一会儿这里就好了。”再熟也是位女士,不好随便上手,燕绥之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位置告诉她,然后又问:“咖啡撞到你没?” “没有,我不穿高跟鞋就很敏捷,基本都洒地毯上了,只有手麻。”菲兹一脸愁苦地瞪他:“你怎么下手这么重?摸个电门也就这程度了。” 燕绥之:“抱歉,一开门就有东西扎过来,本能反应。我差点儿以为进了贼,还是个携带凶器的贼,正按着转化抢劫算刑期呢,没注意下手的力度。” 他这话其实很有心理上的导向性,“以为进了贼”这句话,就他把自己划进了“理由正当不是贼”的行列,给了菲兹一个先入为主的暗示。 紧接着,他抖了抖衬衫边角不幸沾上的咖啡渍,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果不其然,菲兹小姐气势上弱了两节,讪讪地说:“有东西落在这里了,而且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我本来都要睡觉了,忽然想起来也睡不着了,干脆就赶过来了,再加上——”菲兹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又猛地住了嘴。 燕绥之:“嗯?” 菲兹:“………………” 诶不是,这好像是我的办公室啊。我出现在这里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什么会有种误闯别人领地的感觉? 菲兹小姐内心万分纳闷。 反观这位真正误闯别人领地的……居然坦然得不得了。 什么道理? 她正要张口说点什么,燕绥之又弯腰把她掉落在地上的“凶器”捡起来。 那东西长得活像个圆头钢笔,只不过粗短一些。其中一头发着暗蓝色的光,即便没碰到皮肤,靠近了也会有种汗毛竖起的刺麻感。 “防身电笔?”燕绥之把开关关掉,递还给菲兹。 这玩意儿其实跟警用电棍没什么差别,也就做得袖珍一些,危险性低一点。有些人独自走夜路会带上一个。 真要用起来,不致命,但捅一个晕一个。 菲兹接过电笔,又把掏出来的其他几样东西逐一放回包里。 包括但不限于指虎、掌钉、袖珍警报器、防身喷雾,录音笔…… 燕绥之:“……我是不是也得庆幸自己勉强算得上敏捷,否则这个月都得在春藤住着了?” 而且怎么还混着个录音笔? 菲兹小姐气势再度矮了几分,“我开门的时候,看见门缝里有光,我也以为……” “哪位盗窃分子办坏事的时候弄得灯火通明的,办展览搞直播?”燕绥之笑着说。 “也是。”菲兹点了点头。 绕了两圈,她都快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了,好在最后又想起来了:“你怎么在楼下?顾呢?” 看在关系好的份上,她没直接说你来我办公室干嘛,而是委婉了一下。 谁知燕绥之转头朝办公室里指了指,“顾老师?在里面呢。” 菲兹:“……” 好,占地盘还带组团的。 搜索进度98% 燕绥之说:“我智能机这两天出了点问题,数据库被锁定了。” 他说着,顺手调出屏幕,把一连十条安全警示通知划拉了一下,让菲兹领略了一下那一整排触目惊心的红色感叹号。 “数据库被锁定?”菲兹闻言皱起眉,她略微思索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在目光一动,看向燕绥之问,“怎么好好地会被锁定呀?查过么?我做行政人事接触的事情比较杂,以前所里好像也有哪位数据库被锁定的,好像是因为远程干扰?” 她说着又摆了摆手道:“当然,那次听说的是这样。这年头有些人疑神疑鬼的,就爱用这些流氓手段。” “在查,其他到还好,就怕是被种了病毒或是别的什么,导致资料泄露。”燕绥之说着冲办公室里面指了指,“之前翻找卷宗,你给我开了不少权限。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把这些权限关了比较好,免得被盗用。” 燕绥之说起瞎话来眼睛都不眨,更何况他说的这些也不算全是瞎话,至少混了不少真实情况,四舍五入算个真实理由了。 “顾老师的光脑管不了你这边的行政后台,只能下来借行政公用的先把我的通讯号封上。” “哦——”菲兹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你们什么事不能等明天呢。” “夜长梦多。”燕绥之说。 菲兹点了点头,抬脚进了办公室。 从燕绥之的位置,能越过磨砂玻璃墙看到里面办公室的一角—— 光脑屏幕上,进度条终于跳了一下,变成了100%。 界面转换成了搜索完成的状态,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滚出一个信息长条,上面是各种目标文件的缩略图和备注。 顾晏选择了全部导出,目标路径定义为房东那个没有登记过的智能机上。 光脑界面又是一闪: 传送进度23% 顾晏:“……” 燕绥之远远看见又他妈蹦出一个进度条,头更疼了。 传送进度47% 菲兹把外套和包挂上衣架。 她只要再转个身,绕过一个助理办公桌,就可以看见里间办公室,那个明显特别的进度条就会落进她的眼里。 传送进度76% 菲兹开了湿度调节器,正要往里间的方向走,燕绥之忽然叫了她一声,“菲兹小姐。” “啊?”她转过头来。 燕绥之朝一旁的花台指了指:“你落了一瓶酸奶。” “哦对!差点儿忘了!” 传送进度97% 菲兹走回门边,从燕绥之手里接过酸奶。 这一次,再没什么理由能绊住她。况且再来两次,即便她没看见什么也要起疑心了。 顾晏皱着眉,手指在桌面上敲着。 这晚的菲兹没穿高跟鞋,走起路来没那么清脆,但依然能听见她的脚步越走越近。 传送进度98% 传送进度99% 数字跳成100的瞬间,顾晏当即关了程序,永久删除。 …… 菲兹走进办公室里间的时候, 公用光脑上,行政后台的界面果然开着,顾晏戴着耳扣,不紧不慢地在名为“阮野”的实习生管理界面审看。 而旁边的权限版面河山一片红,全部被他强行关闭了。 十分钟后,燕绥之和顾晏回到了楼上。 菲兹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喝完了一瓶酸奶,留在楼下办公室开始处理她的急事。 两人刚进门没一会儿,那位活在智能机里的专家朋友就给顾晏拨来了通讯。 “还是跟你交流最痛快,不管多见鬼的时间,你都醒着,你究竟用不用睡觉?别是个仿真人工智能吧?”那位朋友开着玩笑。 顾晏:“有点事,在办公室多加了一会儿班。顺便实验了一次从你那学来的东西。” “什么?” “同信号源下的数据库联通。”顾晏说,“是叫这个吧?” “哦!对!我想起来了。”那位朋友说,“你最近这个案子好复杂,怎么什么都要试。试出来效果怎么样?” 顾晏简述了一下过程。 那位朋友先是赞同地“嗯”了几声,听到最后却忽然打断:“等等,你怎么清除痕迹的?” “照你说的,点永久移除。” “只点了永久移除?” 顾晏听出他话外的意思,皱起眉来:“除了这个还会有别的痕迹残留?上次没有提过。” 那朋友讪讪地说:“对,上次我把这点漏了。永久移除之后,按理说是没有痕迹的,但是有一小部分光脑比较有病,它会把你最后那个永久移除的行为本身记录下来,里面会有一些详细信息,就在运行日志里。” 燕绥之靠在桌边,撩着顾晏那盆常青竹。 接过一抬头就发现顾律师脸比常青竹还绿。 “怎么了?”他非常自觉地从顾晏西裤口袋里摸出另一只耳扣,戴在自己耳朵上,搭着顾晏的肩膀光明正大地听通讯。 耳扣中,那位朋友还在倒豆子似的补充:“……没事,其实痕迹也不会留太久。有人开关光脑前喜欢查看一下当天的运行日志,就比较容易发现,不查看就没事,第二天就自动刷新掉了。” 一句话说完,两位律师脸都绿了。 “菲兹小姐有这个习惯么?”燕绥之用手指敲了敲顾晏的脸,用极低的声音问道。 “……有。” 而且不止查她自己的光脑,也包括那两台公用光脑。 顾晏敢打赌,他们上楼之后,闲下来的菲兹小姐第一件事,一定是先把运行过的公用光脑打开,看一遍日志。 这是律所那帮行政人事的固定习惯。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运气不好,菲兹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刚才做了些什么。 顶多再过几分钟…… 那位朋友在智能机程序方面是个天才,但察言观色方面的智力大概相当于胚胎。 他没有注意到顾晏那边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叽叽喳喳地说:“哦对了,我找你是说另一件事的。你之前不是说,查信号源的时候,原始信号源的数字码有个角标的星号对吗?我没翻到最初的草稿,所以刚才搭了不同场景试验了很多次,弄明白这个角标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 那位朋友说:“这个角标表示,发送信息的人实际做了双重伪装,包括本质和两个伪装在内,一共有三层信号源。但在你们之前,有人已经费力解除了他的一重伪装,这时候如果有人再捕捉,就比较轻松。”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帮我们?” “也不一定啊。可能他并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但跟你们一样,都想让那个干扰者暴露出来。不过他不是搞技术的,只能动点简单的手脚,悄悄降低那个干扰者的隐蔽性。” “能解除一重伪装,怎么不是搞技术的?” 那个朋友嘿嘿一笑:“因为没那么复杂,同信号源的网络就很容易做到,知道点皮毛技术就行,关键在于权限。” 同信号源? 知道点皮毛? 权限高? 燕绥之和顾晏相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一分钟后,他们再一次站在一楼的行政人事办公室里。 磨砂玻璃墙将办公室隔成了两个空间,里面那间亮着舒适的落地冷灯,夜里加班办公最合适不过。 菲兹的光脑和一台公用光脑都亮着屏幕,两边运行的都是日志界面。使用过的记录一条一条排下来。 阅读光标停留在其中一行上。 而菲兹小姐正坐在那台公用光脑前,卷曲的长发披散着,一边撩在耳后,露出夸张又精致的耳坠。 众所周知,这位高挑漂亮、脾气直率的姑娘,有着南十字最广的人脉。 律师和合伙人,律师和事务官,合伙人和事务官,这些不同的关系中间,总有一个她做媒介和纽带。 她知道最多的东西,对各种消息有着莫大的热情,算南十字年轻人中的元老。 实习生报道手续要经她的手,律师和学生各种权限申请要由她来决定上不上报。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能够无声无息地在南十字内部动一些手脚,帮一些忙,并且不会让人觉得意外,也不会引起太多不必要的关注…… 非她莫属。 前夜(六) 夜色深重,浓云低垂。 杜蒙高速上,两辆飞梭车一前一后行驶着,前面那辆是张扬的鲜红色,后面那辆是低调的哑光黑。车灯洒下的光如水般悄然划过。 燕绥之记得菲兹曾经说过:“不管顾晏怎么想,至少我单方面把他当做很好的朋友。” 他一直想跟这位姑娘说:“不是单方面的,顾晏也一样。” 朋友之间在某些时刻总会有别样的默契,心照不宣。 他跟顾晏去到一楼的时候,菲兹就什么也没明说。 她只是盯着两人的眼睛看了好半晌,然后忽地笑起来,如释重负的那种笑。接着一把掏出飞梭车的光感启动钥,颇为任性地晃了晃:“办公室憋得慌,我想飙车。去不去?” 顾晏当时一脸怀疑地看了她片刻,上楼拿了外套:“走吧。” 那时候燕绥之还没弄明白他为什么一脸怀疑,直到上了悬浮轨道。 这位口口声声要飙车的小姐,愣是压着速度底线跑完了杜蒙高速全程,这过程中,只要是个四轮的,就能超她的车。 就这样,她还胆敢指使飞梭车拐进速度更快的云中悬浮道,然后依旧压着规定速度的下限。 期间顾律师没忍住,开了车内通讯,跟前方带路的菲兹连上线,冷静地问:“小姐,你知道飙车的意思么?我怀疑自己之前可能听错了,你说的应该是散步?” 菲兹的笑声在通讯频道里传出来,“别拿刻薄吓唬人,连实习生都不怕了,我又怎么会怕你。实话说吧,我平时一个人开车根本不会上悬浮道。这对我来说已经是风驰电掣了。有不满意尽管提,反正我是不会提速的。” 顾晏沉默片刻:“那你是出于什么心理买车的时候选了飞梭?” “因为帅。” “……” 顾晏想了想,一键关了车内频道。 对于顾律师的脾气,燕绥之太了解了。他也就是嘴上冻人而已,而且关系越好越不客气。你看他刻薄了半天,挂掉通讯之后还不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菲兹车后,一直跟到了终点。 他们在悬浮道上疾驰了一个多小时,早已出了法旺区,进了边郊山林。 这里跟法旺区正中心甚至是有时差的,他们驱车沿着盘山路开上山顶时,当地时间是夜里12点整。 这座山是这一带的海拔最高处,顶上有座风塔,大门全天候敞开。只要有兴致,随时可以上到最高层的景观台,俯瞰遥无边际的整片林区。 风塔春夏两季总是很热闹,到了秋冬的深夜才会冷清下来。 他们选择的时间很好,顶层的景观台空无一人。 菲兹熟门熟路地开了天窗,所有的遮光屋顶撤向两边,只留下巨大的没有任何支架和分割痕迹的玻璃,头顶的漫漫星空就这样无遮无拦地笼下来。 菲兹甚至不用去找,就指着某一颗远星说:“诶看见没,那颗你们认识的吧,是我的老家,从曾曾曾祖父辈开始就定居在那里了,不过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回去过了。” 燕绥之作为资深的迷路派,天生跟方位有仇,离了地图就永远找不着北。 他对上菲兹小姐的眼神,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转脸就拨拉了一下顾晏的耳朵,用口型无声发问:“这指的是南是北?哪颗星球?” 顾晏动了动嘴唇:“西。冬天西方最亮的一颗是云桥星。” 那是联盟所有宜居星球中,几大奇观之一。因为大气组成特别的缘故,那里的天空永远绯金似火。离它最近的一颗恒星又总会被它自带的卫星遮挡大半,像一道银色的月牙,永远倒挂着横跨整个天空,像云中的桥。 星球由此得名。 据说云桥星的人总是天真直率,像他们永恒的天空一样热情而浪漫。 燕绥之熟悉的云桥星人不多,但从仅有的几位,尤其是菲兹小姐看来,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问菲兹:“你经常半夜来这里?” 结果这位小姐立刻摇了摇头说:“没有,林区太深了,一个人不敢来,我怕转头就上社会新闻。” 她冲两位律师眨了眨眼,毫不客气地说:“就等着哪天哄上一两个有安全感的人陪我来一趟呢。这里深夜的景观很难得,我想看很久了,苦于骗不着人,今天总算让我逮住了。” 燕绥之正两手撑着栏杆看远处的星带,闻言摇了摇头笑说:“小姐,社会新闻没那么容易上的。” “是啊,但是你明白的,在有些地方工作久了,总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一点误解,什么变态总是特别多,每隔百米有一个之类的。”菲兹掰着指头数,“像警署、法院、检查署、医院、律所,就属于这种。”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道:“我虽然不打官司,只负责行政,但每天也会接触各种各样的刑案,再加上家庭原因……有时候挺容易走极端的,尤其刚到南十字那两年,一度快要有被害妄想症了。后来发现了一个好办法,这才免于沦落成神经病。” 燕绥之顺口问:“什么办法?” “周末休息的时候,去德卡马甚至联盟各地的广场,或者福利院。买点喝的,甜一些的那种,找个安宁的角落,坐一个下午。” 燕绥之微微愣了一下。 这是他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跟学生提过的减压方法。只不过当时是私下里,在他的生日酒会上,听到的也都是他那些直系学生。 菲兹并不是其中之一,却做了类似的事情,也算一种朋友间的缘分了。 “在那些地方坐着,你总会看到很多瞬间。”菲兹眯起眼睛回想着。 有很多人会站在某个流浪音乐家面前,安安静静地听完一整首,然后送出一些心意和夸奖。有人因为坐在同一张歇脚的长椅上就笑着聊起来。有人会扶起玩闹中跌扑在地的孩子,有人会对别人撒欢而过的宠物露出会心的笑。 “每次看到那些瞬间,就会抵消很多消极的念头,会觉得好像变态也没那么多,温和充满善意的人永远占据多数。”菲兹耸了耸肩,“当然,这只是我的片面想法。不过当时有件事让我乐了很久。” 她说着,朝顾晏的方向瞥了一眼。 跟顾晏相关的,燕绥之总是很有兴趣:“哦?哪件事?” “每年律所新来的人里,总会有一批沉迷于我们顾律师这张帅脸。男女都有,但他活像开了信号屏蔽仪你知道么。就是那种——方圆八公里以内人畜不分,统统称为活物,什么男士女士……世界上有男女?”菲兹绘声绘色地槽顾晏。 “——就是这种。反正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他根本不理我。我怀疑他当时连新来的行政人事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菲兹小姐借机告状。 燕绥之一直弯着眼睛在笑。 顾晏很想反驳说“那还不至于,我毕竟没瞎”,但他不喜欢打断别人的话,所以只得任由对方胡说八道下去。 “后来就有一次,很巧,我去福利院坐着看那些小朋友打闹,看那些非亲非故的捐赠人、志愿者跟那些小朋友聊天,结果被顾看到了。我不知道我这行为让他联想到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反正从那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温和些了。搞得我一度以为他看上我了,后来发现我想多了。” “……” 顾晏默默捏了捏鼻梁,万分无奈。 “你上车前喝酒了?”顾晏问。 “没有啊。”菲兹说,“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今晚似乎非常……兴奋。”顾晏说。 菲兹点头:“”没有似乎,我就是很兴奋。知道你们跟我在做同样的事情,我实在很高兴。” “你之前不知道?”这倒是有点出乎他们的意料。 “不算知道。”菲兹说,“你们在律所的动作不多,我哪里能知道你们究竟在干什么?但有过很多猜测——” 她看向燕绥之说,“当初你拿着报到证来的时候,我就开始猜测了。因为我实在很少收到你这样履历甚至其他记录都一片空白的人。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你是哪一边的,也不清楚你是好是坏。但我就想给南十字搞点麻烦,收一两个不稳定因素,所以我问都没问就收了你的报到证。事实证明,我眼光还行。” “为什么?”顾晏看向她。 为什么会跟我们站在一边?为什么会进南十字?这是他们在律所时就想问的问题。 菲兹说:“因为我父母吧。” “你父母?” 菲兹点了点头,她看着西方的那枚远星,似乎在回忆很多事:“我父母……主要是我母亲,年轻的时候家底很厚,花不完的钱。她后来继承了我外曾祖父、外曾祖母的思维,趁着有钱四处投资。她涉足很多行业,什么医疗、交通、材料甚至军械等等。后来在赫兰星投资买下了两条药矿。但……就是这两条药矿毁了我家。” “我母亲后来锒铛入狱,过世了。父亲因为这个,反反复复生了整三年的病,弄得底子太差,什么移植灭菌都没派上大用处,也没熬过去。” 药矿? 锒铛入狱? 燕绥之和顾晏面面相觑,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他们皱着眉回想了片刻,试着问菲兹:“你父母叫什么?” 菲兹说:“我父亲叫高格利·菲兹,是位老师。我母亲叫麦琪·卢斯。” “卢斯?” “是啊,怎么了?” 燕绥之和顾晏不约而同想起了乔放给他们看的东西,那是他姐姐尤妮斯的视频日记,里面记录着曾经的曼森庄园茶会。 里面那位年轻干练,气质卓越的女士就姓卢斯—— 同样拥有两条药矿,同样嫁给了一位普通教师,同样锒铛入狱,又在不久之后在狱中自杀。 当初听到关于那位卢斯女士的事情,燕绥之和顾晏都有些感慨。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菲兹的母亲。 菲兹轻声说:“我有时候觉得很难过,联盟现今这么好的医疗技术,这么好的设施,为什么连我父母都救不回来呢?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里面。但后来我发现,也许阴谋诡计并不在这里,而是在别处。” “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得知了一些消息——当初我父母留下的两条药矿,被一个套壳公司收了,而那个套壳公司,实际上是归属于南十字合伙人的,所以我进了律所。” 这些年来,她一直藏身于南十字的行政人事系统内,慢慢让自己成为了南十字各种信息的枢纽。但太多的干扰让她难以跳出南十字的框架,难以去弄明白南十字以外的事,查不清还有那些人物牵扯在其中,自然也不会知道还有人跟她站在一条线上。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孤独。不知道我能帮到谁,也不知道谁能帮到我。”菲兹看着远处,漂亮的眼睛盛着几点星光,“但很奇怪,我又并不害怕。我有种莫名的自信,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一定是有用的,总会有人跟我站到一起的,只是需要等。” “所以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今晚这么亢奋嘛?因为我看了那些运行日志,知道自己终于、终于不用再猜再等了。” 她转头看向燕绥之和顾晏说:“我终于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的?” 燕绥之想了想,温声说,“那倒真是没有了。” 顾晏靠上栏杆,菲兹也笑了起来。 窗外旷野寂静,长林起伏。 黑夜漫长无边,好似蛰伏着诸多难以估琢的东西。 然而头顶星光漫漫,不知多少光年之外的行星带从天际横跨而过,像一条闪着光的无尽长河,在那之中,星辰相聚。 就像这个世间总有一些路,你踏上去,就知道自己永不孤单。 留言(一) 回到法旺区后,菲兹头一回被邀请进顾晏家。 这位小姐当即戏精上身,站在玄关拎着换下的鞋开始发表获奖感言:“感谢南十字,感谢多年来从不消停的变态和人渣们,早知道卖惨能进律草家门,我当年住到隔壁来打招呼的时候就应该抱着门嚎啕大哭,捶胸顿足。那我说不定能早五年踏进这扇门。” 顾晏:“……那我应该会给医院拨个通讯,然后卖房搬家。” 菲兹:“……” 燕教授看热闹不嫌事大,当着顾大律师的面问菲兹:“绿草又是什么称呼?因为他脸经常绿?” 顾律师面无表情地看着某位吃里扒外的混蛋。 “律所一棵草,简称绿草。”菲兹说。 燕绥之点点头,“哦,挺贴切。” 贴切个屁。 顾晏根本不想搭话。 “抱歉,没有女士拖鞋。”顾晏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鞋递过去。 “哇我居然拿到了顾律师亲手递过来的拖鞋。”菲兹小姐戏瘾没过够,继续嚎。 燕绥之靠着立柜袖手旁观,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顾晏头疼。 “我觉得有必要弄清楚一件事,我好像从来没说过不让人进门的话吧?”他说。 “无风不起浪,那我从哪听来的谣言?”菲兹小姐理直气壮地说。 “没记错的话,最初往外传谣的就是你跟乔。”顾律师面无表情地道谢:“托你们的福。” “怎么可能?而且就算是我们传的,也一定是因为你面无表情太冷淡。而且你住在这里这么久,主动邀请谁回家玩了?” 燕绥之笑着揭穿:“没有,客房连床都没拆封。” 菲兹:“看吧!” 顾晏:“……” 顾律师面无表情捞起一旁的门控。 滴—— 大门自动合上,力道很轻地怼了菲兹一下,把这位小姐怼进屋内,然后咔哒一声锁上了。 至于另一位靠着立柜不能怼的,他只能手动请对方进客厅了。 · 鉴于菲兹小姐精神亢奋,没有丝毫要回自己家睡觉的意思,他们干脆给她讲了现今的情况,已有的证据和缺漏…… 当然也包括燕绥之究竟是什么人。 “啊——果然!” 菲兹不是法学院的受虐狂,也不像乔少爷一样自己把自己送进法学院的课堂,所以在确切得知这位实习生是谁后,并没有乔或者劳拉那样的反应。 甚至转眼就毫无障碍地改了称呼。 “我就说嘛!一个普通实习生怎么可能这么大威力,让顾破完这个例破那个例!”菲兹说,“其实我也有猜过,但是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一直不敢肯定。” 顾晏以为她说的不可思议是指“死而复生”这种事,正要开口,就听这位小姐说:“我还记得第一天你要我给实习生结工资让他滚蛋的场景呢。” 燕绥之附和:“历历在目。” 顾晏:“……” “对,历历在目,像你这样跟自己的老师说话,真的不会被扫地出门的吗?” 燕绥之:“我很大度,你看,他还不是顺利毕业了。” 顾晏:“……” 虽然不是曾经的学生,但菲兹拍起马屁来依然很自然:“真的大度,要我肯定拖他两年不给论文签字,长得帅也不能这么过分,持靓行凶在院长这里行得通?” 燕绥之咳了一声,这句没搭腔。 就目前的事实证明,行得通。 菲兹在突然的沉默中强行总结:“总之,就是因为难以想象这样的你居然没被穿小鞋,我才觉得极其不可思议。这要打个马赛克编两句放上网,得到的评论肯定整整齐齐——你的老师真的爱你。” 燕教授“唔”了一声,默认下来。又似笑非笑地朝顾晏看了一眼,“听见没?” 顾律师目光一动,敛眉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一本正经地道:“回头说。” 菲兹:“……” 嗯………………我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她再一次环视整个别墅,目光从厨房滑到餐厅、客厅,甚至包括玻璃窗外的那片灯松……总之,视野范围内所有的细节她都一一看在眼里。 同住一幢别墅的人可能会有很多种关系——家人、朋友、恋人、合住者…… 站在楼外也许看不出来究竟是哪一种,但进了屋子就一定会清清楚楚。 因为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生活的痕迹,都会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住在这里的人究竟有多亲密。 如果不是看到这些痕迹,她可能很难想象顾晏或是燕绥之在自己的私人领域会是什么样子,更难以想象,他们同住的时候居然会是这样的生活。 毕竟他们两个都给人一种距离感。 这真的有点……不可思议。 · 菲兹小姐再一次体现了朋友间的心照不宣。 她扫视完所有痕迹,挑着眉撇了撇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却并没有多直白的表现。真正到了有些时候,她的八卦天性反而收了起来。 因为…… 这特么哪需要八卦啊,这简直就是标准答案摊开来抄的感觉! · 他们后来聊了很久,菲兹得知现今情势后,又罗列起了自己这些年的收获—— 比如南十字的往来账目,比如跟某些商业大亨和家族之间的往来关系,比如某些人的异动。 燕绥之这晚上话不多,起初还时不时跟着开两句顾晏的玩笑,后来更多是支着下巴在听。 顾晏注意到了这点,问过他好几次,他只是抓过一只靠枕抵在侧边,调整成更放松优雅的姿势说:“继续说,我听着呢,都是有用的东西。刚才困劲上来了不太想张口,真撑不住我会自己上楼去睡。” 对于燕绥之的身体状况,菲兹刚才也听他们说过,她一脸担忧,燕绥之却摆摆手说:“没什么大事,春藤那边林原一直在加班加点,总会有结果的。” 燕教授真打算安抚人时,还从来没有失败过。 他总有无数种方式说服对方相信自己的话,再加上他又总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轻而易举就能让人觉得“天塌下来都不会有事”。 菲兹仔细看了他的神情脸色,发现确实挺好,这才继续说起来。 · 这些年她收集的证据大多限定于南十字律所范围内,但足够把一批人拉下马了。 顾晏本想跟她要一份明确的牵扯人名单,结果这位小姐非常干脆地表示:“要什么文字名单啊!我就是行走的活名单!我觉得我私下里表现得够明显了,不喜欢谁,谁就是有问题的。喜欢谁,谁就是没问题的。区分起来夺么简单。” 顾晏顺着她的话回想了一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对大多数人的日常问候就是某某某你真讨人喜欢,以及某某某你如果不做某件事的话我会更爱你。我建议你还是给一个客观的判断标准。” 菲兹:“你复述我的话时一定要这么毫无起伏面无表情吗?我那么热情的话被你说得像讨债,还有你说你真讨人喜欢这些字眼的时候,还总要移开目光往院长那边瞥一眼,这是生怕我饿着,给我塞点粮食当夜宵是么?” 顾晏当然不是那种高调直白的人,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有么?” “有啊,看过去好几次。”菲兹曲着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的眼睛,又冲燕绥之抬了抬下巴:“我可看得清清楚楚。” “因为这些话你对他说得最多。”顾晏淡定地说。 “别不好意思强行解释了,我虽然贵为光棍,但见多识广。”菲兹一脸促狭:“你这就是条件反射。院长是……吧?” 她原本想拉着燕绥之一唱一和逗顾晏,却发现之前还眯着眼睛的燕绥之已经悄然睡着了。他的皮肤在温黄的灯光色调下显出柔和的瓷白,眼睫在灯光映照下显得黑而幽密,在眼下投落扇形的影子。 也许是心理因素影响,确认了燕绥之的身份后,菲兹从她自己这个角度看过去,落地灯下睡着的人模样更接近于梅兹大学法学院墙上的那位。 五官越来越像,好看极了。就连睡着了,气质也遮都遮不住。 菲兹不自觉压低了自己声音。 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说:“居然已经这个点了?!算了,院长都睡了,我也回去了,免得我说兴奋了忘记控制音量,再把他弄醒。你也早点睡吧,我走了。” 顾晏跟着站起身。 他弯腰把燕绥之散落下来的几丝头发拨开,转头对菲兹说,“太晚了,我送你出去。” “就这么几步路送什么啊!这要说出去能让人笑死。”菲兹小姐豪迈地摆了摆手,已经大步流星走到了玄关边。 她换好鞋拉开了门,都迈出一只脚了,又忍不住回头冲顾晏说:“对了,你们之前不是说提供证据以及出庭作证么?我以前想起这些有点忐忑,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律所窝了这么多年没跳出来。但现在不了,我想到那一刻的时候就只有期待。我们算好朋友吧,顾?” “算。”顾晏回得沉稳而干脆。 “那我以后就是有后援撑腰的人了,无所畏惧!”菲兹笑起来,摆了摆手:“赶紧睡吧,你跟院长都晚安。” 然而这一晚,好像注定安不了。 菲兹没有睡意,从顾晏家出来后没有急着回隔壁。而是沿着花园里的一盏盏晚灯,在深夜的安静中散步。 城中花园的治安极好,不远处可以看见几个值班的人在保安室内走动闲聊。 她绕完三圈准备回家的时候,顾晏的屋门突然打开了。 她闻声回头,一看便吓了一跳。 就见顾晏打横抱着一个人大步走出来,而那辆哑光黑色的飞梭车忽然启动,从车库内呼地冲出,又一个急刹自动停在门前。 “我的天,怎么了?!”菲兹匆匆跑过去,“院长么?刚刚不还好好的吗?晕倒了还是生病了?” 被顾晏抱着的正燕绥之,不久之前还支着下巴小憩的人此时却紧皱着眉,毫无生气地靠在顾晏怀里。 他看上去很不舒服,但又似乎陷入了深眠之中,对外界的言语动静毫无反应。 菲兹从没看见过脸色这么难看的顾晏。 他甚至没听见菲兹刚才说了些什么,沉着嗓子答非所问地说:“我去趟医院。” 留言(二) 这种情况,菲兹当然不可能回家。 顾晏抱着燕绥之进后座时,她当机立断钻进了驾驶座,切好目的地,干脆地说:“车有我!你看着院长!” 顾晏愣了一瞬,“谢谢。” 这位自诩从不开快车的小姐一拍启动键,黑色飞梭三两下拐出城中花园,以最高速度直奔悬浮轨道,从天际轻啸而过时,就像一道投射的光束。 后座改换了模式,车载急救仪和万能药箱全都弹了出来。 这些东西的接线和探针有十数根,看得出来它们极少被使用,还以最原始的状态捆扎在一起。 菲兹悄悄看向后视镜。 就算在这种时候,顾晏也没有显示出丝毫的慌乱来。从菲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沉眉敛目,冷静地抓过那些接线和探针,冷静地看了一眼捆扎线…… 菲兹想提醒他那个捆扎线有个接口,找到那个接口一抽就开了,那些接线盒探针自然会松散开来。 结果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听“啪”的一声,捆扎线已经被人强行弄断了—— 顾晏根本连接口都懒得去找。 菲兹忽然就不太敢说话了。 急救仪的一点点地跟燕绥之相连。在忙碌这些事的时候,顾晏异常沉默,看得出来他的动作很急,但临到探针要刺进燕绥之皮肤的时候,他又会忽然放轻。 那些细如牛毫的探针扎进身体里的时候并非毫无感觉,硬要形容的话有点像蚊子叮咬,不疼却恼人。 它们一根接一根地扎上脖颈和手腕,燕绥之却毫无反应。 急救仪开始工作,车载屏幕上的显示一项一项亮起来——心率、血压、体温、呼吸、氧气饱和度…… 那些数字随着急救仪的工作不断跳动着,但每一项都是带着感叹号的红色。 菲兹只在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就不敢看了,收回视线把飞梭机的行驶状况又调整了一下。 如果燕绥之醒着,他一定会夸赞。城中花园到春藤总院,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被菲兹愣是缩减到了27分钟。 即便这样,她都觉得这27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所以她无法想象顾晏会有多难熬。 车子在春藤门口稳稳停下,提前一步接到消息的林原已经等在了那里。 他刚轮换着在休息室睡过一觉,精神充足的状况下他的心情原本很好,谁知刚睁眼没多久就接到这么个坏消息。 “别往急救跑了,那边不管用。”林原手里是全息显示屏,上面同步滚着车载急救仪的数据。 拔下探针,那些数字已经不再跳动了,但依然满屏红色。 “直接去楼上!”林原说。 医院的有轨担架把燕绥之送进电梯,又以最快的速度送上实验室所在的楼层。 实验室的最里面连着活体实验间,名字不好听,但严格说来那里的设备比一般急救室更齐全高端,在特殊情况下充当急救室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多亏林原的事先安排,那里面有用的设备已经早早打开预热,研究员们娴熟地把燕绥之安置妥当。 屏幕刷新,很快跳出了他的体征数据。 “这是已经打过抑制针又反复的?还是基因调整到时间了?”其中一位研究员低声冲自己身边的另一位研究员嘀咕,“后者还好,前者有点要命啊……” 另一位连忙用手指抵着嘴唇,冲他轻嘘了两声,又从唇缝里说道:“少说几句不会憋死你,林老师还没开口呢,你又都知道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但那位研究员本身的脸色也没好看多少。 事实上,看到屏幕上那些数据,实验室的人脸色没有一个是好的。 “你们先去休——”林原给自己换上一副新的消毒手套,正要建议顾晏和菲兹去隔壁坐着等,但他看到顾晏,嘴里的话就卡住了壳。 嗓子眼里轮了两圈,林原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指着玻璃房外的几张座椅说,“算了,去那边坐会儿吧,有得等。另外扎克?” 一个年轻研究员抬手示意:“在呢。” “手续不能全省,把那些文件找出来让人填一下。”林原交代着,转脸对顾晏说:“你去把那些信息都填了,这边有我。” 扎克应了一声,带着顾晏和菲兹走到外间。 光脑哗哗吐了一堆文件,扎克把仿真页面往他们面前轻轻一推:“这些要填病患的信息,这边填,额……请问他是您的?” 他瞄了一眼两份文件下方的脚注,一板一眼地问:“您属于近亲属还是其他密切关系人还是——” 顾晏从玻璃房内的仪器台上收回目光,浅浅扫了一眼填表分类,没等扎克介绍完就说:“我自己来,你进去吧,不用在我这里耗费时间。” 扎克其实也想进去,里面也不知道什么情况,麻不麻烦,需不需要更多人手。但就医院而言,安抚和指导家属配合同样重要。他耐着性子说:“也不是耗费时间,这些协议条款还有一些东西都挺复杂的,我得例行解释一下。” 菲兹在旁边道:“他是律师。” 扎克:“……” 他二话不说,给了顾晏一个模板,忙不迭进去了。 玻璃房内,林原看见扎克进来还愣了一下,“你怎么——” “人家什么都懂,用不着我哔哔。”扎克迅速戴上无菌手套,冲林原感叹说:“当年在前楼急诊轮岗的时候,哪次不是费尽口舌万般解释,我头一回碰到这么干脆的,比我还赶时间催着我进来。” 林原转头,就见玻璃房外,顾晏低头看着手里的页面。 听说他们这些名律师,扫起这些东西来其实快得很,一目十行还能一眼挑出重点。他看见顾晏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握着电子笔飞快签了名,一秒都没耽搁。 扎克说得没错,这可能是他们见过的行事最利索的人了。 但签完名后,顾晏却并没有松开文件。 他垂着眸子,看着那些已经扫过一遍的文件内容,长久而沉默地站在那里。 玻璃上映照着室内的灯,有微微的反光。 明明看不清他的表情,明明他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也没有任何出格的话语,林原却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浓沉而淋漓的情绪。 林原叹了口气,冲那帮助手们比了几个手势,低头忙碌起来。 “顾?”菲兹有点担心顾晏的状况。 她走近一些,看着顾晏手里那些文件,“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神一般摇了一下头:“没有。” 理性告诉他,这些文件必然是要签的,而且越快越不耽误治疗。但感性上,文件上一条一条罗列出来的可能会有的糟糕状况和意外,却让人难以抑制地发慌。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后怕。 哪怕他再怎么理智冷静,也无法忽视、无法调节的后怕。 因为躺在仪器台上的是燕绥之。 因为有可能承受那些糟糕状况和意外,会难受会痛苦的,是他爱的人。 留言(三) 为了避免南十字律所那边有所察觉,菲兹没有长时间留在实验室。 “如果院长情况好起来了,就告诉我一声。”她拍拍顾晏,留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开了春藤。 菲兹准时准点地进了办公室大门,准时准点地开始工作,但始终没有收到顾晏的任何信息。 上午没收到,她自我安慰说:也许已经好转了,顾晏太高兴,一时间没想起来。 中午还没收到,她又勉强想:也许医生比较保守,虽然好转了但是不敢打包票,还要吓唬几句,所以顾晏在等燕绥之稳定下来。 到了下午,智能机依然静默无声,她终于不可抑制地慌张起来。 -顾?院长怎么样了? 她忍不住给顾晏发了一条信息。 但迟迟没有回音。 智能机依然安静地圈在她的手腕上,想一个精致的装饰品。 菲兹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猜测,自己把自己吓得心口一片发凉,难受极了。 办公室内任何一位同事都能看出她脸色很差。就连来找她拿文件的高级事务官亚当斯,都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关切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菲兹抬头看着他,这是南十字里除了顾晏燕绥之外,她关系最好的一位了。 人就是这样,独自闷着的时候好像一个无底洞,再压多少情绪都能承受。但只要某个亲近的家人、朋友看上一眼,就会突然崩塌。 菲兹恹恹地摇了摇头,然后忽然趴在了桌上。 亚当斯吓了一跳:“真难受?生病了?发烧没?我给你去找点药?” 菲兹头也没抬地摇了摇。 亚当斯没辙了,“这么趴着也不是个事啊,要不去医院看看?” 菲兹倒被他提醒了。 这是一个顺理成章去医院的好理由,就算她直奔春藤,律所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嗯,我下班去看看。”菲兹又揉着脸坐直起来,眼睛红红的,活像刚刚都快哭了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副模样谁看了都心软,亚当斯忍不住说:“还等什么下班?签个单子现在就去。” 菲兹抿着嘴唇盯着他思考了几分钟,点点头说:“好吧……”然后抓起手包扫了虹膜就走了。 于是亚当斯那句“刚好现在能抽出空,我陪你跑一趟?”活生生憋死在了肚子里。 他站在行政办公室里仰天无语了五分钟,用手指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冲其他几个助理说:“菲兹刚才好像忘签单子了,你们帮她补一个,一会儿如果有合伙人来,就说她生病去医院了。” 菲兹回到林原的实验室时,几乎生出一种错觉。 因为玻璃房内的人依然忙忙碌碌,玻璃房外的顾晏依然守着没动,所有一切都跟她早上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就好像她只是出门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可实际上已经整整过去了7个小时。 她原本还想问顾晏为什么没回信息,但现在已然没有问的必要了。 别说信息了,她在实验室里站了五分钟了,顾晏甚至没有发现旁边多了一个人。 情况比她料想的糟糕很多。 直到外面暮色深重,医院里里外外又亮起了灯,深夜再一次悄悄来临。这一场特殊的急救才终于结束。 仪器投照出来的屏幕上,所有标红的警告标志都消失了,但那些代表生命体征的基本数据并没有因此转回最正常温和的蓝色。 林原冲几个研究员比了手势,隔着无菌罩闷声闷气地交代:“楼上单独的那间病房空着吧?把他先转过去,加4个小时无菌罩、充氧、营养机用3号,接警报和24小时自动提示,实时数据链到这边的分析仪上。” 楼上的病房有实验室内直通电梯,本就是专门给这里配备的。 那些研究员们听了林原的话,转头就开始准备。 他们手脚麻利地给燕绥之换了一张床,床上自带一层无菌罩,像一个偌大的玻璃皿。那个无声无息躺在其中的人,则显得异常病弱。 转眼间,燕绥之被推进了同样透明的内部传送梯里,在几位研究员的陪护下,往楼上升去。 菲兹眼睁睁看着顾晏往前走了一步,结果被大片冰冷的玻璃挡住了。 他怔了一下,像是刚从某种浓沉压抑的情绪里惊醒过来。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见顾晏轮廓深刻的侧脸,眸光投落,然后跟着缓缓上升的无菌床上抬。 直到那张病床彻底没入上层,消失在在视野内。很就很久之后,他才眨了一下眼睛。 明明是轻而安静的一个动作,却看得菲兹莫名跟着难过。 甚至站在朋友的角度来看,异常心疼。 林原敲了几下分析仪的按键,仰着头扫了一眼屏幕,然后大步流星地出来了。 “他怎么样?” 顾晏硬生生在玻璃房外站了20个小时,冷不丁开口,声音都是哑的,听起来沉而疲惫。 林原吓了一跳,左右看了一圈,指着等候的地方说:“那边有休息的地方,还能睡人,你不会直挺挺地站了这么久吧?” 虽然他很惊讶,但他自己忙了20小时,状态同样很差,嗓子比顾晏还哑,因为治疗过程中,他还得不停说话下指示。 “没事。”顾晏看都没看那些软椅,轻描淡写带过了漫长的等候。 林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种情况,我也不跟你说什么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了,你应该不爱听那些绕弯子的委婉废话。” 菲兹一听还有“坏消息”,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下。 再瞄向顾晏,却发现他依然肩背挺拔地站着,沉声道:“你说。” “昨天把他接进来的时候,我心里有过两种预测。”林原说,“最好的一种就是基因修正到期失效,这只是他恢复原貌前的反应,只不过他的反应比一般人要激烈点。而最坏的一种,就是……他体内的那个不定时炸·弹终于爆发,那个基因片段隐藏的各种病理反应,开始在他身上有所体现了。” 林原看着自己伸出的两根手指,犹豫了片刻,然后冲顾晏弯了一下,说:“现在他的状况是……两种撞到一起了。” “……两种撞到一起会有什么反应?” “你知道,那个基因片段对修正期有干扰。”林原用一根手指抵上另一根,“就好比正常情况下,基因修正失效会有个过渡期,几个小时到十几个小时不等。他会在这段时间里,经历发烧、头痛、休克等反应,但熬过去就好了。现在,他的这段过渡期在被那个基因片段不断干扰,导致时而缩减加快,时而延长。” 林原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这就意味着,这个过渡期不能以常态来预测,有可能过一会儿他就恢复原貌了,也有可能……那个基因片段存在多久,他就要经受多久的过渡期,直到不再有干扰为止。” 光是听这些描述,菲兹就觉得难熬。 她忍不住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是后一种,这个基因片段什么时候能消除?” 林原捏了捏眉心,“这就是我们现在通宵达旦在做的,进展其实不慢,但现在卡在了一个难关上,就看今晚的一个模拟实验结果,如果成功,很快就能投入临床使用了,但……如果失败,我们就得另找它法。所以很抱歉,可能还需要时间。” 菲兹连忙说,“那这些反应,有没有什么药物能够帮忙减缓的?止疼药或者类似的东西,能让院长稍微舒服一些?” 林原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顾晏的脸色,有些艰难地开口:“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了……” 顾晏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什么问题?” “我刚才不是说,院长的状况是两种撞到一起吗?那个基因片段的病理反应,会在他身上有所体现。”林原犹豫了一会儿,咬牙说:“你知道曼森兄弟的初衷的,所以哪怕是初始的还未成熟的基因片段,也必然包含一些特征,比如……他可能会对某些药物成分产生过度渴求。” 这大概是林原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说法了。 刚知晓内幕的菲兹甚至还楞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 但顾晏却瞬间变了脸色。 林原立刻说:“你别这样,你先别急。”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力但他看见顾晏的脸色,就实在忍不住想说点什么,哪怕就是一句有点空泛的承诺呢? 否则他总会感到无比愧疚。 他看着顾晏说:“我保证,院长一天没恢复,我就一天不出实验室。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他好好的,跟以前一样,笑着跟我打招呼,然后走出这里。” 留言(四) 春藤的消息永远瞒不过埃韦思家。 燕绥之一转进专门病房,回到德卡马的乔就知道了,紧接着劳拉也知道了。他们连夜赶到了医院。 一并过来的甚至还有柯谨。 林原在电梯口接他们,一看见柯谨就冲乔直使眼色,“怎么把柯律师也叫来了,医院不是一个能令人放松的环境,尤其现在深更半夜的,跟他的作息是对冲的吧?” 以前每次来春藤,柯谨去的都是检验中心,电梯出来左拐直走就行。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于是他一出电梯,没等其他人开口,就已经低着头默默左拐往前。 前面是墙。 乔一个箭步拦过去,连哄带骗地把他拉回来,这才有功夫回答林原:“我知道,但是他这几天一直是坐立不安的状态,作息乱了,现在这个点根本不肯睡觉,今天尤其慌得厉害。” “为什么?怎么会?”林原有点诧异。 向柯谨这样的精神状况,很容易陷进某种偏执里,一旦形成了习惯,想要更改非常难。 乔的神色变得很复杂,“怪我,去天琴星的时候考虑到要进看守所,没带上他。尤妮斯说他晚上就不太愿意睡觉。” 这对乔而言,其实是值得高兴的。因为柯谨对他的存在和离开是有反应的,而且反应还不小,甚至打破了他这几年一成不变的作息。 但乔只要一想到柯谨坐立不安了两三天,就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他会往什么方向去想,但能让他不安的,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想法。”乔很心疼,“至于今天……老狐狸知道院长这边的情况后,告诉了我跟尤妮斯,柯谨可能听到了一些,我不知道他能理解消化多少,反正刚刚状态一直很不稳定。他那么喜欢院长,一定想来看一眼,我怎么能不带他呢?” 林原叹了口气,“行吧。” “顾晏呢?”乔扫视了一圈。 林原指了指头顶,“在楼上呢,都在楼上的专门病房里。虽然床上加了无菌罩,但是你们还要从除菌通道里走一趟才能上去。口罩和手套也都必须戴上。” 专门病房的墙壁里都封着各种数据物质和接线,连通着正下方的实验室仪器。所以室内大半都是冷白色的金属。 干净是真的干净,纤尘不染,但也毫无人气。 燕绥之躺在病床上,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无声无息,皮肤苍白。甚至能隔着无菌罩,看见他手背和脖颈侧面隐隐泛着青蓝的血管。 顾晏坐在床边的椅子里,他交握的手指抵着鼻尖,沉默而专注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房内安静极了,只有营养机在工作着,偶尔在自动改换药剂时会发出滴滴的提示音。 劳拉做好了全套准备,把自己消毒消得干干净净,却在专门病房门口止住了脚步。 她看见那里面那两人,就倏然红了眼,连忙退回到除菌通道里。 “怎么了?”跟在她身后的乔被她撞了一下,扶住她的肩膀问。 “看着难受。”劳拉说,“我缓缓,你们先进去。” 林原在后面苦笑了一声:“别说你了,我每次上来都不太好受。但这可能还要持续一阵子。” “院长他……就一直这样吗?”劳拉问,“那个罩子,一直要这么罩着么?” 那个无菌玻璃罩隔绝声音,薄薄一层,却像是把燕绥之圈在了一个孤岛里。 别人走不近,碰不到,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 这对在乎他的人而言,实在是一种煎熬。 好在林原摇了摇头说:“倒不是一直,现在保持无菌环境是因为我们刚给他做完急救,他现在基因状况紊乱,针口伤口等等愈合很慢,直接暴露出来容易感染,影响之前的治疗效果。我们打了极速愈合药,保守估计四个小时吧,针口和切口顺利愈合,这个无菌罩就能拿走了。之后环境是不是无菌对他而言不重要,毕竟他的问题出在基因里。” “那他会一直这样睡下去么?”劳拉又问,“会醒吗?” “不会醒的。”林原说,“这种时候的昏迷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因为醒着的时候,那些生理上的不适反应会更清晰,而人总是趋利避害的。” 交代完所有事,林原没多打扰,匆匆下楼进了实验室。 仪器内的模拟实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得回去全程盯着,一刻不能松懈。 乔和劳拉他们在这里呆了整整四个小时。 这四个小时其实有点兵荒马乱,中间燕绥之血压和心跳分别调到过最低值以下,再度出现了红色警告的痕迹,好在又被林原和研究员们硬生生拉回水平线以上。 凌晨4点22分,无菌罩自动发出一声滴滴的提示,表示四个小时的预设已经到了。 楼下冲上来几个研究员,小心翼翼地给燕绥之查了每个针口和切口,然后摇摇头说:“不行,还得再延长一个小时。” 他们有些为难地看了屋内人一眼,斟酌着说:“针口和切口的愈合速度慢于预期,不算一个很好的状态。一般来说,我们不建议这时候来探望,屋内的人越少越好,最多一个……” 这一个不言而喻,只可能是顾晏。 人生头一回轰老板,几个年轻研究员都有点尴尬。 好在乔小少爷是个极好说话的人,他摆了摆手,主动招呼劳拉起身:“行吧,顶楼有副院长办公室,旁边配有几间休息室,你们几个最好都睡一下吧。别院长醒了,你们栽了。” 这话他最想跟顾晏说,但他也知道根本劝不了。 身为死党,他太了解对方了。 这时候劝顾晏休息才是最伤人的做法。 他临走前拍了拍顾晏的肩膀,把林原在走廊说的话挑了几句告诉他:“林原说了,这种时候昏迷是好事,除非真有什么事放不下丢不开,死活惦记着,否则都是昏迷的,这样难受能轻点儿。你就当……院长只是在睡觉吧。” 顾晏低低“嗯”了一声。 他都已经做好长久的不眠不休的准备了,谁知半个小时之后,凌晨5点还差5分钟左右,无菌罩里的人眉心微微蹙了几下。 顾晏有一瞬间的怔忪,以为自己看错了。 然而无菌罩里的人又小幅度地动了一下头,眉心依然蹙着。 顾晏猛地起身来带无菌罩前,他刚倾身弯腰,无菌罩里毫无生气的燕绥之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微微的茫然以及梦魇未退的焦躁,似乎没有弄清自己身在哪里。 他在这种茫然中眯着眼睛愣了几秒,终于透过透明的无菌罩看见了顾晏,那一瞬间,眼里的焦躁忽地就褪得分毫不剩。 林原说,煎熬下的人一般不会醒来,除非真有什么事放不开,而这种可能小到万分之一。 燕绥之偏偏成了这万分之一的例外。 他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事,倒是有一个放不开的人。 他知道这个人会难过,所以得睁眼看一看,因为他实在舍不得。 留言(五) 燕绥之断断续续醒来过好几回。 林原的那些研究员们起初怎么也不信,后来亲眼看到又忍不住感叹:有的人意志力真的强得可怕。 明明体征数据没有明显的好转。明明那段霸道的基因片段还在作祟,甚至越来越活跃。明明引起的并发症正在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红灯…… 燕绥之醒来的时间却一次比一次长,从几秒钟到几分钟…… 最长的一次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研究员上去换药剂、收无菌罩,他都没有闭上眼睛。 林原在楼下实验室,看着仪器屏幕上同步过来的数据,根本想象不出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保持清醒的。 劳拉在这期间见了燕绥之一面,但她在病房呆不住。她一看见院长漆黑的依旧带着温润亮光的眼睛,就憋不住眼泪。 她一来怕自己水淹病房,二来不想多打扰燕绥之休息,坐了一会儿便揉着眼睛匆匆离开,去尤妮斯那边找点事忙。 乔小少爷倒不至于掉眼泪,他怕顾晏疲劳过度,硬是在病房呆了小半天。他原本打算在这里驻扎几天,不料中途碰到了一些意外麻烦—— 他带着柯谨去医院后花园透气的时候,柯谨不知被什么惊到了,毫无征兆地发了病。 这一下来势汹汹,乔不得已让人又开了一间专门病房,暂时把柯谨安顿下来。又是镇定剂又是转移注意力的,忙活了很久都不见收效。 这天中午11:30。 接纳摇头翁案件受害者的医院部门传来消息,又有23位老人陷入了脏器衰竭的状态,连同之前的那批,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病危通知书几乎几分钟一张地往外发,媒体关注度再上一个台阶。 燕绥之、柯谨、摇头翁…… 三重压力之下,林原以及他的整个团队活像坐在炸·药桶上,各个神经紧绷,实验室氛围前所未有的凝重。 偏偏这时候,被他们寄予厚望的模拟实验出了点问题,实验结果在两个极端之间跳跃,始终没能给出一个稳定值。 下午2:38。 实验模拟装置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警报,屏幕上终于跳出了最终结果—— 等待一天一夜的模拟实验正式宣告失败。 原本期望最大的一条路,在这里被堵死了。 实验结果跳出来的那个瞬间,不开玩笑地说,林原团队全体研究员差点儿齐齐打开窗子跳下去。 他们挑着现如今最重的担子,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被人所知,所做的一切都是悄然无声的。 他们可以接受自己无声的颓丧或懊恼,却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些深陷病痛的人在这种无声中失去希望。 一个小时后,房东默文·白赶来春藤医院,连同埃韦思紧急抽调的一批研究员一起,正式加入了林原的实验队伍。 “辫子叔,您之前提过的那个方案可能要重新启用了。”林原把一系列研究稿投上屏幕,对默文·白说:“就是二十年前你们那个团队曾经设想过的,利用灰雀强大的复原特征,让病患的基因问题变得可逆化,” 这个方案最大的麻烦不在于研究本身,而在于结果论证。 它不能仅仅依靠虚拟实验,最终必须要经过至少一轮活体检验,才能真正应用到那些病人身上。 下午5:21,阳光又一次沉沉西斜的时候,完整的实验方案被拍板确认,人数更多更专精的团队再一次投入到争分夺秒的研究中。 在等待某个反应的间隙,默文·白看着反应皿旁屏幕的变化图像,有一瞬间的出神。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低声问林原:“那个混小子呢?” 林原满脑子基因图和各类生物反应链,差点儿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混小子”是谁。他握着电子笔,原地愣了好几秒,才“哦”地一声,说:“雅克吗?他前阵子很忙,手里的研究项目好像很紧急,没日没夜熬了很久。那天把数据录入了一下就回去了,请了几天假,最近都不来医院。” 默文·白轻轻应了一声,过了半晌才说:“那他参与不了这个项目了。” “恐怕是的。” 那一刻,默文·白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他有一丝遗憾。因为这种争分夺秒并肩作战的时刻,也许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错过了就不再有了。 他想,雅克那个混小子一向痴迷于这些,越是困难麻烦的东西,他越想试。没能参与进来,实在很可惜。 但同时,他又有一丝欣慰。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那个看着长大的养子,永远也不要沾上这些复杂纷扰的事。 这天夜里9点。 第三次注入镇定剂的柯谨慢慢稳定下来,一整个白天的折磨耗费了他本就不多的精力,他窝坐在病房一角,下巴抵着膝盖,安静无声地盯着地毯上某个白点,终于在疲惫中睡了过去。 一直在安抚他的乔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找来毯子轻轻把柯谨裹上,带回飞梭车里。又连灌了大半瓶水浸润着疲乏的嗓子,这才匆匆上楼跟顾晏打了一声招呼。 顾晏靠在燕绥之床头勉强睡了一个小时,这会儿正捏着鼻梁醒神。听到乔的话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会突然发病,你找原因了么?” “当时吓了一跳,只顾着安抚他了。”乔一脸疲惫地摇头说:“没注意其他,等再想起来,已经查不到什么了。” 他仔细回忆了片刻,有些颓丧地说:“也许是因为有灰雀刚好落在花园喷泉上?他以前就被这些鸟刺激过几回。当时花园里还有个重症病人突然抽搐起来,模样有点吓人,可能把他惊到了。不过我们自己也吓到了不少人,柯谨忽然发病的时候,我反应慢了一步,好几个病房里开窗透气的病人都惊得把窗子关上了。” 乔苦笑一声,又说:“算了,不说这些了。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先带柯谨回酒店,晚点我再过来。” 乔离开后没多久,燕绥之又醒了。 这次跟之前不太一样,好半天过去了,他的眼睛始终透着一股没有清醒的迷茫感,就像在沉静的湖水上蒙了一层雾。 他盯着顾晏看了好半天,忽然皱着眉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几分,抓着顾晏的手指动了几下。 那只手苍白得近乎没有人气,更谈不上什么力道。过了好一会儿,顾晏才反应过来,燕绥之居然是在推他,似乎是想让他别坐在旁边,离开病房。 为什么? 这个认知让顾晏愣了很久,直到他感觉到燕绥之的手忽然一阵发凉,甚至发起抖来。 这种颤栗好像是不可抑制的,伴着一阵接一阵的寒意和瞬间渗出的冷汗。燕绥之紧绷的肩背弓了起来,仅仅是眨眼的功夫,那片衬衫布料就蒸出了一片潮意。 他毫无血色的嘴唇抿得很紧,闭着眼眉头紧锁,鼻息却又重又急。 这是燕绥之从未流露过的模样,他其实骨头很硬,再重的痛感都能硬扛下来,一声不吭。像这样不受控制地发抖,前所未有。 顾晏瞬间意识到,他不是疼。 而是基因片段导致的那种类毒·瘾的状况终于发作了。 顾晏一把拍在呼叫铃上,楼下不知哪个研究员接了铃,喂了一声,那声音明显不是林原,他却完全没听出来,头也不抬地说:“林医生,上来一趟!” 他把燕绥之差点儿攥出血来的手指抚平,把自己的手送过去让他抓,然后再一次感到了燕绥之的推拒。 燕绥之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却几不可闻。 顾晏低头过去,从急促难捱的呼吸中,勉强分辨出几个字。 燕绥之说:“有点狼狈……别看了……” 顾晏瞬间心疼得一塌糊涂,就像有人毫不客气地在上面撕出了豁口。 留言(六) 有些病症就是如此,一旦开了口,便来势汹汹。 燕绥之在48小时之内发作了三次。 前两次间隔时间很短,一次持续了40分钟,一次持续了3个小时。 最为难熬的是第三次,持续了整整10个小时。 林原曾经用光脑模拟过这种发作过程,根本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他无法想象楼上会是什么情形,也不敢去看。 只能一刻不放松地盯着仪器同步过来的数据,竭尽所能加快研究进程。 不敢看也不敢打扰的并非林原一个—— 这期间,事务官亚当斯试图联系过顾晏。因为法院那边来了消息,摇头翁案的庭审在各方催促中提前,匆匆拟定在周二,也就是三天之后。 法院特地发了函告,询问两方时间,亚当斯接到了就想跟顾晏再确认一下。结果还没传到顾晏手里,就被菲兹挡了回去。 不知道这位小姐是如何解释的,总之当天夜里,亚当斯一封返函发给了法院,申请了庭审后延。 法院第二天便发了新函告,通知启用顺延程序。 联盟的顺延程序很简单,就是控辩双方之一因故申请后延,法院会把这份申请挂出来,直到提出申请的那方处理好事情撤销申请,庭审就会自动安排在撤销后的第二天上午10点,不再另行通知。 顺延程序一启动,某些议论开始悄悄冒头。几家以博人眼球出位的信息网站开始了它们的表演。先是分析辩护律师在关键时刻撞上要紧事的可能性,再配合上嫌疑人之前的一些嚣张言论。最终不知走了哪条神奇的逻辑线,引出一个结论—— 辩护方有意拖延时间,而且警署和法院内部也一定有配合的人。 庭审还没开始,那些人就抱着一桶脏水,跃跃欲试要往顾晏身上泼。八面玲珑的亚当斯不得不四处活动,把这种引导暂且挡了下来。 不过医院里的众人暂且对此一无所知,也顾不上。 第三天晚上,连轴转了七十多个小时的实验团队终于出了成果—— 以灰雀为基础的方案走到了一条明路上,检测分析仪内部的虚拟实验成功了。 大屏幕上结果一出,实验室一片欢腾。 林原二话没说扭头就上了楼。他直冲进病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顾晏。 说完才发现病床上的燕绥之已经昏睡过去了。 短短三天,他明显瘦了一圈,肩胛骨锁骨格外突出。鬓角的冷汗还未干,头发因为濡湿显得乌黑,反衬得脸更加苍白。 他薄唇紧抿,平日时刻带着的弧度终于消失,像一条平直的线。 唯一的血色就从那条线里渗出来,殷红得近乎刺眼。 林原吓了一跳:“血是怎么回事?” 他刚问完,就发现顾晏的右手血色淋漓。 顾晏注意到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没事。” 只是燕绥之发作到后期意识不清,又想保持一丝理智,总试图去咬手腕。 顾晏哄了半天,把自己的手给他咬。 “你这手还是处理一下吧。”林原要拉他去清洁池。 顾晏却没动:“不了,一会儿再说吧。” 林原这才发现昏睡中的燕绥之抓着顾晏没伤的那只手,瘦出筋骨的手指和他相扣,少有地露出一丝依赖来。 林原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去拿来清洁用的药剂和消毒纱布,给顾晏把伤口处理了一下:“下回别把自己的手送过去,喏——旁边消毒柜里就有软棒。” “谢谢。”顾晏垂着眼,拇指在燕绥之手背上温柔摩挲了两下,像是想把越来越明显的青蓝色血管抹淡。 他口中说着谢谢,实际上却根本不会去用那个软棒。 如果真有下一回,他依然会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至少能够通过手上的痛感,知道燕绥之在经历着什么。 林原把好消息告诉顾晏,便又回到了楼下实验室,召集所有团员开分析会。 “……走这个方案的话,整个治疗过程就要分成三部分。”林原扒拉着虚拟实验结果。 他指着第一部分说:“第一步是把灰雀的这种自愈溯回基因链截出来,经过变异处理后,引进病患体内,这一步容易出现各种问题。包括变异方向准不准确,能不能完美融合,会不会出现比较激烈的排异反应等等。”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过屏幕。上面显示着第一步实施不当,病患可能会有的表现。 “会显示出灰雀的体态特征……”默文·白念着其中一条失败反应。 林原点头:“对,好一点的是外表上的,比如虹膜变色,易生毛发的地方长出一些质地类似灰雀的绒毛,手脚会出现一些鳞茧。这些都还能再修正,比较麻烦的是内在脏器的趋同,那就很危险了。所以务必要保证第一步不出岔子。” “第二步是引导那个基因链在病患体内发生作用。”林原指着那台高端基因仪说,“这就要依靠我们这台宝贝了。” 之前用这台仪器开发出来的基因修正逆转功能,结合灰雀的自愈溯洄特征,就能让一切回到起始,那段特殊的基因片段会重新经历排异过程。 林原说:“这个阶段是最困难的,但只要这一步成功,基本上就可以开庆功会了。” 因为最后一步就是些扫尾工作,他们只要在基因片段再一次融入之前,把它连同辅助治疗的灰雀基因链一起清除出去,就再无烦忧了。 这个消息其实是振奋人心的,但大家高兴了没多会儿就有人犹豫地说:“但是,第二步也就是最困难的那一步成功率令人担忧啊……” 虚拟实验的成功率是62.3%,但虚拟实验不足以涵盖所有风险,应用到病患身上会不会出现一些意外,还缺少参考数据。 仪器做过估算,加上难以预测的这部分,综合成功率直降到了27.6%。 “27.6%也……也不算太低。”有人底气不足地咕哝了一声。 “如果再加上'第一次应用毫无经验'这个条件呢?”有人反驳,“成功率还得降,你摸着良心算算究竟低不低?”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片刻后,有人说:“活体实验是跑不掉了。” 众人目光倏然聚焦在那人身上,说话的是默文·白。 他的年纪在这个团队里算长辈,论资历又是前辈,所以蹦出这种话来,就算有人有意见也得先乖乖听。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其实没必要这么排斥。”默文·白说:“这个活体实验只是为治疗风险提供一份基础数据,仪器会根据这份现实数据重新估算出更准确的成功率,同时也能让你们在着手治疗的时候有意识地规避一些细节问题。所以……” 他竖起一根食指:“不用多,一次就行。” 对于这个结果,其实在场很多人都是有心理准备的,甚至有过一些打算,但默文·白抢在其他人之前开了口。 他摊着手说:“别低头琢磨了,都看我。在座的还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实验对象吗?” 林原脸色一变:“辫子叔你——” “你先别说话。”默文·白打断他:“评估一下嘛,第一我懂那个基因片段,了解它的发展轨迹,对它的可能导致的一切情况都有准备。第二如果引发什么病症,我能用最专业详细的方式描述给你们。第三这里还有比我年纪更大的?站出来走两步我看看?” 这时候,火坑突然成了香饽饽,人人争着往里跳。 但依然会有人提出一些现实问题:“这个时候再进行活体实验,真的来得及吗?保守估计一下,就算整个进程都很顺利,也需要小半个月吧?万一出现一些失败,再纠正……” 他掰着指头:“好几个月都不一定能走到头。” 时间就是他们此刻最大的问题。 默文·白说:“这是在考虑实验对象耐受的前提下,如果撇开这点,活体实验的进程可以拉快到三天之内。” 众人皱起眉,真不考虑耐受,实验对象妥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且,就算是三天也有点长,有几位病人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方法。” 众人就这个问题商议纠结的时候,林原在基因分析仪里输入了活体实验的一些数据和标签。 他本想翻一翻过往研究,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可供参考的东西。谁知关键词刚输进去,仪器就自动关联出了两样东西。 “等等!”林原盯着那两条结果,表情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了?”众人疑惑地围过来。 就见屏幕上显示的两条结果还是相互关联的。 一条是:灰雀基因链活体应用数据夹 另一条是:实验日记 所有人都惊愕异常:“这是什么?谁弄的?” 他们花了这么久的时间,刚刚得出结论的东西,居然有人早已做了完整实验,并把过程和结果记录在了这里,而他们居然一无所知! “是哪个数据库里搜出来的?” 有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林原已经点开了数据源。他下意识以为这结果来自于自己的项目成员,点开来的瞬间才猛然想起,德沃·埃韦思一家已经给他开了100%的权限,其他任何一个项目团队的数据库,他都有权限搜索查看。 而这两条出人意料的结果,就出自另一个研究主任的数据库—— 雅克·白。 林原脸色煞白,近乎于茫然地点开了那份“实验日记”。 首页第一行是雅克·白留下的话,但日期显示是近期新添加的: “林,我知道你最近在忙些什么,或许比你知道的还早一些。 这是灰雀基因链应用于活体的实验记录,不知道这该称为成功的样本还是失败的样本。这其实不是最佳的办法,成功率不算高,我相信你不到逼不得已不会想走这个方案。 希望你不会有看到它的一天,但如果有那一天,它或许能给你一些帮助。” 留言(七) 厄玛公历1255年8月17日 异常糟糕的阴天 灰雀基因链的实验已经搁置了3年,我打算重启。这台新仪器已经摸熟了,某种程度上可以在实验中帮上忙,确实是个好东西。今天拟定了实验计划,希望这次不会像3年前那样弄得一塌糊涂。 …… 8月21日 晴室温22度湿度60% 早上9点整,成功截取灰雀基因链,开始引导变异反应。 下午3:12:33,实验室恒温仪故障,持续5分钟,温度回升为27度,变异反应受到干扰,但在温度下降到25度以下后,逐步稳定。 实验对象第12次出现b型症状——免疫骤降,重度过敏,胸、背、大腿外侧及脚踝出现集群性斑疹,体温38.5度,持续发热5小时。 …… 9月17日 雷雨室温22度湿度62% 100组灰雀基因链中,定向变异反应成功了85组,另外15组中程因为干扰偏离轨道1-7小时不等,环境稳定后,恢复的概率为93.33%,算是令人欣慰的数字。 晚上11:12:38,实验对象第31次出现a型症状——中度痉挛,吞咽困难,体温38.1度,持续发热3小时。 …… 11月23日 暴雪室温20度湿度57% 仪器的基因修正逆转功能因故搁置开发一个月,活体实验不得不继续后推。今天跟一位小姐接上了线,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总之,她成功混进来当了一名护士,每天都会见到,其实是变相盯梢。 这让我极度困扰,希望她不会影响我的实验进程。 下午4:02:18,实验对象第37次出现a型症状——重度痉挛,流泪,鼻塞,体温39.0度,持续发热5小时。 最近一周症状出现频率高于以往。 …… 12月14日 晴室温23度,湿度60% 今天温度湿度正合适,仪器的逆转功能基本稳定,适合辅助实验。 上午10点整,体征均在正常数值范围,定向变异完成的灰雀基因链被引入体内,2小时15分后有发烧症状,体温38.6度,持续1小时。 所需观察期——7天。 …… 12月16日 又是一个异常糟糕的阴雨天 实验对象出现排异反应,灰雀基因链融合不完全。初步判断是由于观察期内免疫力下降,出现过一次过敏症状,导致融合出现了偏差。 排异表现——虹膜变色,右手出现鳞茧。 这种表层排异现象修正起来不算困难,大概需要一周左右。 另:最近实验对象症状ab交替发作,频率达到了一天一次。 …… 屏幕上的内容正在一条一条按序播放,林原实验团队中的一些人已经皱着眉发出了唏嘘声 他们是德沃·埃韦思从别处悄悄抽调过来的研究员,暂时配合林原行动,对雅克·白并不熟悉。 这些实验记录让他们感到一丝不舒服,因为语气和用词都太过理性了。 每次描述起那位实验对象,雅克·白都不带任何主观情绪。 这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这个实验对象于他而言,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一个物品。他始终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冷冷地观察着点点滴滴。 这个“物品”唯一的作用就在于提供一份参考数据。一旦活体实验结束,实验对象的使命就完成了,从此,是死是活都不再重要。 有一点……冷血。 屏幕中,那个隐在记录后面的雅克·白感觉不到这种评价,依然一板一眼地详细记录着每段变化数据,直到实验结束。 最后一段记录显示的编辑时间就在不久前,林原最后一次在医院见到他的那天。 这份记录有些特别,不是文字版,而是录音。 应该是他事先录好后,找机会把数据存入了仪器里。 “室温20度,湿度57% 实验对象24小时内有过3次发作情况,ab症状混合,并伴有心脏短暂跳停、轻度幻觉和骨痛。很抱歉因为我的疏忽,每一次发作时间没能精准记录下来。 活体实验已经到了尾声阶段,我所要做的就是等待,3-5天后应该会有最终结果。 到时候也许会再次更新一条记录,也许不会,看情况吧,这点我无法保证。 不过这也不那么重要。 林,你的能力向来令人放心,相信已有的这些足以让你突破瓶颈,顺利进展下去。” · 实验室内一片静默。 林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很差。没等关掉实验日记的音频,他就匆匆打开了那份“数据夹”。 里面包含各个阶段的反应图谱、极其详细的数据表,以及一部分照片缩略图。 实验室内有人发出一声惊叹,“这么全?” 即便是那些觉得冷血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雅克·白说得对,这些内容相当珍贵,最后的那个结果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他留下的这些,足以让林原他们规避失败和风险,计算出最真实的成功率来。 换言之,那些病患有救了! 年轻的研究员们爆发出了一小阵欢呼,但转瞬又冷静下来。 “雅克·白医生呢?” “对!他人呢?不论如何,他这次帮了大忙了!” “话是没错,不过他为什么不在咱们这个团队里?” “林医生你的脸色……怎么了?” 这话一出,嗡嗡的议论戛然而止,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原身上,又顺着他的目光重新看向屏幕。 就见他点开了其中几张照片,实验对象的个别身体部位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第一张拍的是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照片备注:虹膜变色,持续7天又4个小时。 第二张拍的是右手虎口,上面出现了类似灰雀指爪的鳞状硬茧。 第三张依然是右手虎口,鳞茧被伤口代替了,照片备注:鳞茧停留于表层组织,可以清除。因为实验对象有阶段性红细胞过量的症状,伤口愈合较慢。 如果燕绥之和顾晏此时在场,他们就会发现,照片中的蓝眼睛和虎口伤痕再眼熟不过…… “这位实验对象是……”有人盯着那些照片,迟疑地开了口。 “……是雅克·白自己。”林原脸色惨白,“眼睛变了颜色或许看不出,但手我认得。” 他声音艰涩,到最后几乎轻得听不清。刚说完,他就猛地转头看向了身边的默文·白:“辫子叔,雅克他……” 默文·白的脸色比林原还要差。 他近乎愕然地看着屏幕,微张的嘴唇血色褪尽。 偏偏在这时,实验日记最后一段音频在安静了整整五分钟后,突然又亮了起来。雅克·白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就好像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忍不住在末尾补了一句话,这是大大小小数百日记里,唯一一段带有温度的话—— “林,不知道你会不会听到这里,如果听到的话,替我向……” “……替我向爸爸道个歉。” 又一阵静默后,雅克·白轻轻的叹气声响起来。 “还是算了,帮我保密吧,别跟他提。” 默文·白一贯清明透亮的眼睛倏然黯淡下来,生生逼出了一圈红。 他呆立片刻,按住林原说:“你留下继续。”然后转头就走。 那一瞬间,他冲出门的脚步近乎是慌乱的。 他比谁都清除,雅克·白身上正在发生什么——末尾的几段实验记录里,雅克已经开始出现心脏暂停和轻度幻觉了。如果他在自己身上做的实验迟迟不成功,这些情况会一天比一天严重。 他简直不敢想象,现在的雅克究竟在哪里,身边还有没有可以照看他的人,症状又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 凌晨3点。 尤妮斯调派的人手发来回音,说他们在楼下守了几天,没有看见雅克·白出门,但几分钟前,他们陪默文·白解锁进楼却发现,雅克的公寓空空如也,人已经不见了。 鹦鹉大街林荫道尽头。 关押假护士艾米·博罗的看守所得到消息,把这位小姐从睡梦中叫醒,进行了一场紧急提讯。 问她知道的线索,也问雅克·白的参与情况以及有可能的去向。 于此同时,基因大楼实验室内。 林原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把雅克千辛万苦留下的数据导入分析仪。 现今最为精密高端的仪器接连亮起运算灯,虚拟实验和活体实验两方数据密密麻麻汇集到一起,像夜里长长的、无尽的车流,在两条不同的岔路上飞驰,最终奔赴到一起。 实验室里不眠不休的人们忙忙碌碌,排除风险添加条件。 最终屏幕滚了数十页,跳出大而清晰的结果: 成功率修正为73.81% 林原当场拍板,即刻投入治疗。 半个小时后,完整的治疗方案被紧急送出。 接纳孤寡老人最多的春藤7院,摇头翁案的受害者们被小心安置在了滑轨担架上。 位于法旺区的春藤总院,乔·埃韦思的星空蓝飞梭带着柯谨疾驰而来,从地下车库顺着电梯而上。 顾晏吻了燕绥之苍白的指关节,陪着他从高层转往楼下。 在这些地方,数十间腾挪出来的特殊手术室逐一亮起了无影灯,室内一片明亮炽白。 门外的提示牌闪了三下,终于变了字样: 全力治疗中,请等待。 等待(一) 本该是夜阑人静的时候,看守所讯问室内的气氛却极度紧绷。 假护士艾米·博罗沉默着坐在那里,对面前的警员们视而不见。 她自打进了这里,就没有一天是配合的。 起初试图用袖珍仪给曼森的人手传递信息,那玩意儿就嵌在她的鞋跟里,不可谓不隐蔽。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警长直接在她身上套了个移动屏蔽仪。 哪怕白眼翻上了天,艾米·博罗的通知计划还是搁浅了。 后来她又试图把自己伪装成重症病人,制造假性心梗和休克的药就藏在她的牙齿里。她想借此制造一个离开看守所的机会。 但是负责她的那位警长以及手下们经验极其丰富,关键时刻出手,搞了个“人赃并获”。 差点儿把艾米·博罗气得背过去。 “你是不是觉得警署里头都是傻子?稍微动点儿脑筋,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别做梦了,真当我们吃干饭的?” 警长被她那些小动作弄得烦不胜烦,干脆找了几个女警员和警队医务员,拿着检测仪和医用透视仪把她从头到尾筛了一遍,一厘米都没放过。 这么一弄,她所有能依仗的东西都没了。 绝望之下,她便开始了杳无止境的“保持沉默”。 “他妈的我就知道……又来了!”讯问室的单面玻璃外,警长粗声粗气地骂了一句,铁拳在桌上重重一锤,“你看吧!” 警长旁边站着几个负责搜人追踪的警员,以及一个银白长发的男人。 那是默文·白。 雅克·白从公寓消失后,他跟着尤妮斯的人辗转多处却一无所获。依照程序,尤妮斯那边联系了暂押艾米·博罗的警署,他忙乱中也跟着过来,想从这个女人的口中得知一些线索。 结果听了半个多小时,没听见艾米·博罗说一个字。 “不过今天已经算比较好的情况了。”警长眯起眼来,“提到雅克·白的时候,她有一些细微的小动作,跟以前那种无动于衷的状态不一样,这倒是也算一个突破。” 他领口别着通话器,讯问室里的警员们都能听见这话,当即又有了信心,开始一轮新的盘问。 其中一位警员格外厉害,他像是突然开了窍,接连几个问题下来,艾米·博罗居然有两次动了动嘴唇,似乎有冲动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又憋了回去。 这种动作当然瞒不过警员的眼睛,当即乘胜追击。 “……还是不说?其实你这样的抵抗并没有意义,单论雅克·白这事吧,当真除了你我们就无人可问了?别忘了他还有位养父,还有亲生父母。” 这话不知戳中了艾米·博罗的哪根神经,没等警员说完,艾米·博罗居然就已经抬起眼,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了警员好一会儿,忽然嗤笑一声。 “就算——”警员眯起眼,打住话头,”你笑什么?“ 艾米·博罗摇了摇头,似乎根本懒得回答。但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忽地轻声开口说:“养父他早断了联系了,我盯了他那么久也没见他们有过来往。至于亲生父母……” 她嗤了一声,“哪来那么多亲生父母,扔了孩子后又千辛万苦找回来的,拍电影呢?” “什么意思?” “从来就没有什么亲生父母,当年骗骗刚上大学的雅克就算了,没想到居然还能骗你们。”艾米·博罗讥讽地说,“能骗雅克·白是因为他当年正在跟养父闹别扭,乘虚而入。能骗你们我就真不能理解了,你们跟他那养父一样天真得可怕?” 警员被喷是真的冤,这也没过去多少天,他们一直都在盯艾米·博罗的社会关系,今晚才又拉进来个雅克·白,哪有时间去细查。 正是因为不傻,他们一听见艾米·博罗的话,就猜到了大概:“所以所谓的亲生父母……从最初起就是个阴谋?为了把雅克·白拉进圈,并顶着家人的名义盯住他?” 警员自己说完,又忽然摇头咕哝说:“不对……” 当年刚进大学的雅克·白哪来的资本引起关注?还让人费劲去拉他进圈? 他又蹦出另一种更接近真相的猜想:当年突然出现的“亲生家庭”,最初的目标很可能是默文·白,养子雅克·白只是接近默文的一个突破口。只是他们很快发现,这个“突破口”居然是个少见的天才,价值甚至超过了默文·白,于是他们顺势改了目标。 至于雅克·白,从见到“亲生父母”的那一刻起,一只脚就已经踏进了泥潭。 单向玻璃外,默文·白周身僵硬。 警员能猜到的,他同样可以,甚至比对方更快意识到真相。 他如遭雷击地呆立片刻,突然想起什么般抬脚就走。 “嗯?干什么去你?”警长愣了一下,大步跟过来叫了一嗓子。 “抱歉,我去找他。”默文·白头也不回。 “什么?你知道他去哪儿了?”警长又叫了一嗓子,不过默文·白已然匆匆忙忙走远了。 他啧了一声,对着通话器说:“一队的继续问!二队跟上默文·白!” 凌晨的山松林,长风嚎啕。 看守所所在的区域还是晴天星夜,这里却闷雷阵阵,下着大雨。 默文·白两手空空,来到山松林间的时候极为狼狈。但他没在意,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在被雨淋。 这片山松林不算广阔,距离法旺区的区域中心有点远,但离他曾经的住处小白楼很近。他还住在小白楼的时候,偶尔周末来了兴致,会沿着后院外的那条道一路散步到这片林子,也就是两公里不到。 小白楼是一切的伊始,他在这里捡到的雅克。 雅克小时候,偶尔会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烦恼。 那真是孩子的烦恼,默文·白每次听都很想笑,但顾及小鬼的自尊心,他总会竭力忍住然后用一种同样天真的方式去处理。 有一次,雅克因为某件事感到后悔沮丧,闷闷不乐两三天。默文·白便抽了个下午,带着他往山松林走。 他说:“以后再碰到什么沮丧的事情,就沿着这条路去那片林子,林子里有个秘密基地,我保证你在那里吱哇乱叫嚎啕大哭,也不会有其他人听见,不用觉得难为情。” 山松林里确实有个树屋,不知谁建的,反正默文·白见到的时候它已经是废弃状态,没了主人。 他当年说什么秘密基地,其实都是哄孩子的鬼话。真正的目的就是让雅克走一走那条路。 那条路沿途的风景总是生机勃勃,最重要的是格外开阔。再怎么烦心,走完那条路都能顺畅很多,起码注意力已经转移了。 但他没想到雅克就记住了那个树屋。 后来的后来,偶尔有心事不想让人知道,或是觉得狼狈和难为情,雅克就会去树屋呆一呆。 不过他去的总数不多,呆得也不算久。以至于多年后的默文·白差点儿忘了这个地方。 幸好,最终他还是想起来了。 大雨滂沱,默文·白爬上树屋的过程中滑了好几下。 最终站在门口时,惯来心大的他居然有点心慌。 树屋的门在一道闷雷中被推开,接着又是两道新划过的闪电。煞白的亮光映照着树屋里面,默文·白清楚地看见了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动脚步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蹲在了那个人影面前,近乎于茫然地伸手碰了碰对方。 “……雅克?”他极轻地叫了一声,甚至不能肯定声音有没有从嗓子里发出来。 对方头埋在膝盖中,正因为某种痛苦而发抖,间或会重重地抽搐一下。 痉挛、骨痛、发烧、幻觉…… 实验日记上冷冰冰的用词,正真实地在雅克·白身上上演,而他却静默无声。 “……雅克?是不是很难受?”默文·白手足无措。 他探了对方的额头温度,又摸了心跳脉搏,并试图去把他掐住胳膊的手指松开,然后找毯子或衣服把对方裹住…… 这一系列动作近乎于条件反射,从小到大,雅克·白每次生病,他都是这样做的。 雅克·白在这种熟悉得令人恍惚的举动中依稀有了神志,被默文·白用湿漉漉的衣服裹着抱住的时候,他终于低低呜咽了一声。 他已经分不清时间地点了,幻觉中的他停留在数十年前的某一天,因为闹别扭钻在树屋里,少有地呆了一个下午,直到默文·白拎着食物来哄他这个小鬼回家。 “雅克,是不是很难受?” 是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受,身体的,心里的。 明明他只是闹个小别扭,却好像他在不知道的某个时空里,已经难受了很多很多年。 他听不太清默文·白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开口。他想说:“对不起,我后悔了爸爸,不该跟你闹别扭的……” 他弄不清自己有没有张口,有没有真的说出声。 应该是说了吧? 因为拎着食物来哄他回家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抱着他开始哭,说对不起,说自己也很后悔…… 对不起什么呢?又后悔什么呢? 雅克·白很疑惑。 他好像有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以至于弄不明白为什么天已经这么黑了,为什么默文·白身上湿淋淋的,为什么他身上这么疼,又是为什么……他会如此想念一个仅仅半天没见到的人。 等待(二) 雅克·白被悄悄安排在距离山松林最近的一家春藤医院,一同跟过去的除了默文·白以及尤妮斯的人,还有几位警员。 负责他的医生同样收到了一份治疗方案。 警员们围着那位老专家,请求他尽快把雅克·白救回来,也有助于他们办案。 然而老专家却爱莫能助,他摊着手说,“我其实已经做不了什么了。” 因为治疗方案上应该做的,雅克·白全都在自己身上做完了。老专家也只能帮他修补修补细节。 “他对自己下手太狠,用药太烈,基本不太考虑身体的耐受程度。”老专家唏嘘说,“幻觉和基因上的逆转导致了记忆混乱,也不排除有更糟的可能性。” “那……” “看今天的情况吧。” 结果还不足半天,雅克·白的心脏就停跳了三次,把等候的人都吓得不轻。 医生护士来回跑,最后干脆住在抢救室了。 · 上午10点,春藤7院。 特殊手术室长长一排提示灯近乎同时熄灭。 运送自动担架的那扇门缓缓开启,术后尚未脱离麻醉的老人们躺在一张张担架上,沿着轨道被平安送出。 医生们陆陆续续走出来摘了口罩,满脸疲惫,但也没忘记通知等待的人“一切顺利”。 手术室外登时一片欢呼。 尤妮斯收到消息,第一时间奔向父亲书房。 “爸——” 德沃·埃韦思抬起淡色的眸子,竖起食指贴着嘴唇,示意她稍等。 他倚坐在宽大的办公桌边,一只耳朵戴着耳扣,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一边听着通讯那头的人汇报,一边静静地看着桌面订制的复古棋盘。 对面不知说了些什么,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问:“什么时候发,时机会挑么?” 他又听了一会儿,“啧”了一声,似乎不是太满意:“你也跟了我二十好几年了,怎么比我儿子还笨。” 尤妮斯一脸无语地假咳一阵。 德沃·埃韦思瞥向她,无声笑了一下,对通讯那边说:“尤妮嗓子发炎。” 尤妮斯挑起眉,用口型问:“谁的通讯?” “你帮我招来的两位傻瓜助理。”埃韦思说。 “……” 尤妮斯跟通讯对面的人都开始咳。 德沃·埃韦思先生一脸淡定,继续交代助理:“行了,故事会讲么?权当讲故事,一件一件往外透。时间么……” 他停了一会儿,转头问:“尤妮,庭审定在哪天了?” 尤妮斯一愣:“什么庭审?” “摇头翁案。” “延期了。”尤妮斯说,“具体看医院那边的情况吧,但估计也快了。” 德沃·埃韦思点了点头,对助理说:“盯着法院函告,什么时候庭审,什么时候往外放。” 通讯那边,两位助理小声探讨了两句,有些犹豫—— 人家律师搞庭审,我们在外面搞事……是不是不太好?不认识的倒无所谓,偏偏都算自己人吧? 但助理刚被批过像傻子,略怂,不太敢直说出来。 埃韦思先生是个资深老狐狸,光听他俩喘气,都能洞悉他们在琢磨什么,“担心律师那边?” “嗯……”助理也只敢嗯。 “放心,早就聊过了。那两位都不担心,你们费什么劲?” 德沃·埃韦思切断了通讯,冲尤妮斯招了招手:“进来吧,怎么了,这么匆忙?” “7院那边的消息你收到没有?”尤妮斯蹬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进来了。 “收到了。”德沃·埃韦思点了点头。 “你刚才通讯聊的就是这个?”尤妮斯问。 “那倒不是。”埃韦思说,“刚刚只是在探讨,我们在处理那两个曼森小子之前,该怎么提前造势。我们要给蒙在鼓里的人提供一个友好的切入口,让他们在真相揭露的时候足以消化那些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尤妮斯说:“还要注意不能给曼森兄弟转圜的余地。” “是啊,我事前跟那两位律师简单聊过两句,彼此都认为摇头翁案开庭就是最好的时机。因为这件案子本就跟曼森兄弟有着莫大关联,一旦启动,再想往回缩就没那么容易了。哪怕他们收到了风声。” 尤妮斯眯起眼:“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跟小辈聊天么?什么时候偷偷跟顾晏他们接上线的?” 埃韦思先生笑了:“那你冤枉我了,我跟你聊天的时候表现过不耐烦吗?” 尤妮斯撇撇嘴:“那可不一样,我毕竟是你亲生的。” 埃韦思:“哦?亲生的就能聊得愉快?你去问问你弟弟同不同意。” 尤妮斯:“……” 嗯……可怜的小傻子。 她同情了两秒,又转回正题:“对了爸,我是想来问你,那些老人手术顺利的消息,是内部保密更好,还是放出去更好?我在考虑这件事会不会让曼森兄弟意识到我们找到了治疗方案?” 埃韦思拨弄着棋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问:“悄悄做了那么多事却不能说,还要整天看着曼森那两个小子往头上爬,耀武扬威。你觉得憋屈么?” “还行吧。”尤妮斯冷静地说。 埃韦思笑意更深了:“用不着站在春藤集团负责人的位置上考虑,撇开所有附加身份,单论你自己。” 尤妮斯呵呵一笑,斩钉截铁地说:“憋死我了。” 埃韦思点了点头。 他直起身,在棋盘上随意挑了一个点,把手中的棋子丢上去:“跟你一样的人可不少,自己人总这么憋屈怎么行呢?也是时候高调一下了。” 说着,他又冲尤妮斯眨了眨眼睛:“记住,越高调越好。” 尤妮斯瞬间明白了,拖着调子“哦”了一声,“越是高调宣布我们治好了那些老人,掌握了完整的治疗方法,以曼森兄弟那么狂的性格……他们就越觉得我们虚张声势。” “聪明姑娘。”埃韦思笑起来。 · 五分钟后,各大网站都放出了诸如“春藤医院力挽狂澜”之类的大标题,用最为高调夸张的方式,讲述了春藤是怎么挽救垂危受害者的。 民众其实是最实在的,他们本就是旁观者,没有任何利益纠葛,所以一眼看到的就是直接结果—— 摇头翁受害老人之前是不是快死了? 是。 现在是不是活下来了? 是。 是不是春藤治的? 是。 三个确定答案,对他们来说就够了。 一时间,春藤医院的民众好感度直线飙升,之前被感染治疗中心抢走的风头又回来了,那些在高楼天台上站成一排的股东们也默默爬下来了。 至于那些有利益牵扯的人,比如曼森,比如克里夫之流,对这些新闻就是另一种想法。 他们第一时间联系了各大媒体和网站套话。 结果发现,他们也只知道报道里说的那些,至于春藤究竟用了什么治疗方案,那些受害人究竟恢复到了什么程度,是勉强活下来,还是有治愈希望……他们并不清楚。 接着他们又试图打探春藤内部的消息, 然后又发现,春藤7院把那些老人转进了私密病房。 私密病房位于住院部最顶层,单独电梯,单独密码,除了有授权的部分医护人员以及直系亲属,其他人一概进不去。 这个操作让曼森、克里夫之流瞬间放心—— 如果那些老人真的都恢复了,没有大碍了,你干嘛不光明正大放出来呢?这么遮遮掩掩的,说明一定还有隐情。 越是心里弯弯绕绕多的人,越不会相信一眼看到的东西。 他们以己度人,觉得春藤医院很可能没找到治疗方法,只是想办法吊住那些老人的命,所以才不敢放出来。 这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一石二鸟,尤妮斯和老狐狸都非常满意。 · 春藤总院,基因大厦6楼,特殊手术室的灯亮了一整夜,依然未熄。 等候室里,乔收起智能机屏幕,冲顾晏说:“7院那边手术结束了,3个老人加了无菌罩,还需要再观察几天,但再出事的概率不算大。其他老人更顺利一些,都脱离了危险期。” 顾晏依然看着手术室的门,点了点头说:“那就好。” 比起那些老人,他们这边要麻烦一些,耗时也要久很多。 毕竟柯谨已经病了很久很久,而燕绥之体内的基因片段更是埋藏了近三十年。 “雅克·白人找到了,那些老人们也安顿好了,这说明今天是个好日子对吧?” “嗯。” “柯谨跟院长也一定都会好好出来的。”乔说着,忽然苦中作乐轻笑了一下:“咱俩还真是好兄弟,连手术都要并肩等。” 顾晏动了一下嘴角。 他话很少,表情也不多。 这场漫长的等候里,一直都是乔时不时聊几句,帮他提着精神。不过乔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顾晏这些天经历了什么,也知道他究竟有多久没合眼了。 这种滋味,乔再明白不过。 不远处,护士站的人来了又走,已经换了两拨。电梯开开合合,器械和各种手术用具送来了一推车又一推车。 唯独他们两个人,始终坐在原位。 就像是这么些年的一个缩影。 下午六点。 亮了一天一夜的提示灯眨了一下,终于熄了。 厚重的金属大门无声打开,林原大步走出来,还没顾得上开口,就先抬手比了个手势。 任何一个联盟民众都知道这个手势代表的意思: 不负希望,一切顺利。 乔猛地靠上椅背,仰头看着天花板。 顾晏僵立在那里,盯着林原的手看了好几秒,忽然攥紧手指偏开了脸。 这是一天之中夕阳最好的时候,暖金色的光从落地窗里斜斜地落进来,像是最温柔的安抚。 万幸,这场漫长的等待,终于没有被辜负。 等待(三) 这大概是基因大楼最为安逸的一晚。 燕绥之和柯谨因为手术药效,始终在沉睡。 用医生的话来说,刚出手术室还看不出什么实际变化,也就仅仅是保命。治疗的效果都是慢慢产生的,这需要一个过程,而睡觉是最好的调养方式。 跟摇头翁案的老人一样,他们也被安排在了顶层的加密病房,除了负责的医护和密切关系人,其他人一概不能探望。 于是…… 顾大律师进去了。 乔小少爷被关在门外。 乔:“……” “不是,等等。”小少爷对这个结果很不满,他揪住指派病房的林原质问,“你跟我说说看,这个密切关系人究竟什么范畴?为什么顾能进我不能进?” 林医生敲了敲院规,“嗯……密切关系人要解释也不难,就是遗产第一顺位继承人,以及……肉眼可见的准·第一顺位继承人。” 乔:“……” “顾律师显然是准的。”林原说。 “你怎么知道?” “燕院长跟我闲聊时提过,本人亲口认证的准·第一顺位继承人,进来当然没问题。”林医生艺高人胆大,说得理直气壮,“你又不是。” 乔小少爷扶着密码门,默默呕出一口血,“谁搞的傻逼规定?” 林原想了想:“你确定要问?” 乔:“……” 好了,不是尤妮斯就是老狐狸。 他默默把“傻逼”两个字咽了回去,瞪着眼睛无声地控诉林医生:“你以前说话可不是这样的。” 林原点头,“要知道,长时间无法睡觉容易导致性情大变。” “……” 不过乔小少爷最终还是被放进了加密病房,靠耍赖和卖惨。 顾晏原本还想再撑一撑,等燕绥之醒。结果被林原偷偷扎了一针助眠剂,直接放倒。 好在林医生心地善良,他让护工在病房里多加了一张家属床位,把顾晏安置在那里。 林原本来也想给乔小少爷来一针,后来念及对方多少算个顶头老板,这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跃跃欲试的手。 他本以为,就小少爷那话痨的性格,起码要亢奋一整晚才能消停,没想到乔出奇安静。他守在柯谨的病房,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就那么用手指抵着下巴安安分分地呆着。 相较于这两间病房,休息室内的场景就格外壮观了。 所有参与实验和手术的人们四叉八仰地瘫了一地,他们大部分连手术服都没换。 防菌面罩丢在一边,口罩解了一半挂在耳朵上,手套脱得半半拉拉,有几位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床上,又实在懒得脱鞋爬上去,就这么半搭半趴地睡了,脚还压着别人的腿。 他们从来没在休息室睡得这么沉、这么香过。 有两位胖一些的医生鼾声如雷,一唱一和,其他人却丝毫不受影响。 负责值班的小护士蹑手蹑脚过来看了一眼,当即就被房内乱象震得目瞪口呆。她做了个咋舌的表情,又蹑手蹑脚地把门锁上了,算是保住这些医生大佬们最后的形象。 · 林原用的助眠药剂量不小,但顾晏这一觉依然睡得很不踏实,中途醒来过好几次。 最清醒的一次,他甚至下了床去洗漱了一番,拉着一把扶手椅坐到了燕绥之的病床边。不过没能坚持多久,就在药力影响下趴着睡着了。 这么一趴,反而成了他睡得最久的一觉,以至于醒来的时候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顾晏蹙着眉捏了捏鼻梁,在一些细微的动静中睁开眼。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内只亮着一盏温和的地灯,室温调得正好,就是有不知从哪来的风,吹得他头发轻动…… 他愣了两秒,忽然反应过来——门窗都关着,室温是地面和墙面慢慢调节的,根本不会有风。 这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顾晏彻底清醒。 他猛地抬头坐起来,就看见近在咫尺的某位病人正从他头顶收回手。 燕绥之醒了。 林原说,手术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表面伤口,但仍旧要修养一阵子。毕竟基因上的变动比表皮伤复杂多了。所以燕绥之和柯谨从手术室里出来,可能要睡上一阵子,才能逐步清醒。 尤其燕绥之体内的基因片段是初始的那个,更霸道更麻烦一些。柯谨睡一天,他得睡上三四天。 但现在,距离手术结束仅仅一天一夜的功夫,燕绥之就已经睁开了眼。 这些天的消耗让他清瘦了一些,但精神还不错,眼睛黑而透亮,在灯下镀了一层温润的光。 顾晏定定地看着他,半天没吭声。 “怎么,睡傻了?”燕绥之太久没说话,语速比平日要慢许多,嗓音轻而沙哑。 顾晏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又过了好久,他忽然垂眸自嘲一笑。嗓音沉哑地说:“我居然有点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不然…… 为什么一睁眼就会看到燕绥之的脸。 撤除了修正基因的影响,跟法学院名人墙上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是曾经隔着办公桌逗他生气逗他笑,后来又长久停驻在脑海中,在他闲暇出神或是忙碌的间隙中见缝插针钻出来的那张脸。 说话时轻皱或舒展的眉宇,眸子里冷静或温润的光,微恼或愉悦时嘴角的弧度,正面,侧面,抬头,低头…… 每一样细节,顾晏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久到忽然看见,他就下意识觉得自己还没醒。 就像当初刚确认燕绥之还活着一样。 那种长久的、持续性的不真实感又来了…… 只是这次,有人在源头抓了他一把。 燕绥之温沉的目光透投落过来,眼睫投下的阴影把他眼里盛着的光分割成细碎的点,像是落了星辰的深湖。 他抓起顾晏的手,万般温和地弯起眼说:“我怕某位同学等太久生气,特地努力了一把,提前醒了。对方却总觉得自己在做梦,是不是有点冤?” 他力气还没恢复,说话总是轻而慢,带着一丝未消的疲意。 说完,他在顾晏清瘦的手指关节上轻吻了一下,又抬眸问:“能感觉到我在做什么吗?你能做这么真实的梦?” 顾晏眸光动了动。他忽然反手扣紧燕绥之的手,低着头沉默了几秒。再抬头时,眼底那层因为疲惫而生出的血丝又出来了,在这样暖色调的灯光映照下,像是沿着眼眶红了一圈。 他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燕绥之的脸,指尖从眉眼到鼻梁再到嘴角,他用拇指摩挲着燕绥之眼角的那枚小痣,然后探身吻在了那里。 燕绥之感觉到眼角的触感和体温,抬手抱住顾晏的肩背,轻声问:“现在醒了?” 顾晏低低“嗯”了一声,“醒了。” “还要再睡会儿么?我知道你很久没睡好觉了。”燕绥之温声说。 “不了。”顾晏说。 他确实很久没睡好觉了,他知道燕绥之也一样。 强撑着的时候不觉得累,现在睡足了一场再醒来,之前所有的疲乏困顿都慢半拍地冒了头,把整个人裹在里头。 但是没关系,这一切都不会再令人难过了。 屋子里的窗帘厚重遮光,他们没注意到窗外,天边已经露出一层光来。 不远处的另一间病房里,乔在扶手椅里坐了一整晚,最后关头却没能撑住,歪着头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他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几十下头,一直睡到有光从窗帘边缘透进来,刚好照在他眼睛上。 乔抬手挡了挡,眯着眼睛适应了片刻,然后忽然惊醒。 他第一反应是撩开窗帘看外面,远处横贯交错的悬空轨道上车流已经穿梭不息了,但洒落在地面的阳光还透着鹅黄。 应该是清早。 正巧智能机震了几下,蹦出一个闹钟提示:早上8点整。 林原说,柯谨差不多就是这时候醒了。但醒过来之后,神志不一定会立刻恢复。 而且这种情况下醒过来的人,往往意识会停留在他精神异常之前。然后慢慢地记起一些后来的事,再慢慢接纳。 还是这可能需要一个适应过程。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 乔放轻手脚走到床边,柯谨侧蜷着,被子边缘一直裹到了下巴,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睡姿,也是这些年他最常见的睡姿。 乔在床边蹲跪下来,让自己的视线跟柯谨保持平行。 他看了一会儿,把柯谨露出被子外的手指掖回被子里,然后絮絮叨叨地轻声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刚才开窗闻了一下,空气也很干净。可能略有一点凉,但阳光很好。林原说你今天会醒,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 “这样吧,如果早上醒过来,我们就先去做个综合检查,然后去磨一磨林原,看能不能带你去楼下花园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如果你中午醒过来,那我们可能只来得及做一个综合检查,磨完林原可能天都黑了。如果你晚上才醒……那可能只能听我说一声晚安,然后跟我大眼瞪小眼了。” 如果他不给柯谨掖那一下被子,也许就会发现,当他细细碎碎说完这些的时候,柯谨的手指动了两下,已经快要醒了。 可惜这位小少爷没有看见。 他只是看了会儿柯谨的脸,然后又说:“不过没关系,其实什么时候醒过来都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你说对么?” 意料之中,还是没有回音。 片刻之后,乔站起身。这一幕跟他平日里无数个早晨一样,他太习惯了。他习惯性地伸手把柯谨睡得皱起来的眉心轻轻抹平,说:“我去洗漱,等你起床。” “早安,柯谨。” 说完,他转过身走过床边,走过他坐了一夜的扶手椅,拉好窗帘。 这其实只是十几秒或者半分钟里的事情,但那一瞬似乎被拉得极长。 乔永远都会记得,在他的手指还没离开窗帘布料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身后的病床上,一个很久没有听见的声音,用一种久违的还没完全睡醒的嗓音含糊回应了一句。 乔呆呆站在原地,茫然了很久,才分辨出他在说什么。 他说:“早安……乔。” 等待(四) 一句简简单单甚至听不清的问候,让乔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长久以来,他都有一个不算愿望的愿望,他希望某一天,柯谨会重新开口,对他小小抱怨一些生活琐事,开几句玩笑,邀他一起吃饭或者看一场演出。又或者,不用特地找什么话题,只在临睡前对他说一声晚安。 他预想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每一场幻想中,他都觉得自己会搂着柯谨欢呼大笑。 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天,他却只想哭。 …… 自此之后,加密病房区便流传着一个传言。 据说柯谨一句“早安”,让小少爷蹲在床边哭了一个上午。 可惜当时门锁着,没人进得去,所以缺少见证人。但那天负责值班的所有护士都看见了,乔少爷后来按铃换营养剂的时候眼睛通红。 尤妮斯听闻此事,到处联系加密病房区的医生护士长,企图骗点照片视频回来做收藏,还非说是秉父亲德沃·埃韦思先生的口谕。 为此,小少爷把亲爸和亲姐暂时拉进了黑名单。 柯谨的状态其实还不太稳定,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好像要把这些年因为精神状况少睡的觉都补上。从这点来看,他跟燕绥之的情况刚好跟医生预料的相反。 但没关系,这一点也不影响乔的好心情。他这两天正处于有求必应的状态,听见什么,不管对错都是“好好好”,非常适合抱怨、树洞、敲竹杠。 以林原为首的研究员们如狼似虎,借机把眼馋好久的大小实验装备都换了一番。 …… 相较于乔小少爷的好说话,隔壁病房就是另一番情况。 燕绥之的身体问题比柯谨要复杂一些。 从他们体内清出来的初级、二级基因片段,已经被林原他们导入仪器,留作日后参照比对。至此,柯谨就算没有大碍了,但燕绥之还缺一步。 这场手术把他体内所有后天附加的基因都清理了,只剩他自己的。 问题是,他自己的基因是带病的。 “换言之,院长在渡过这段恢复期后,还得再做一次基因手术,找一个真正健康的基因源,把你少年时候的病给治了。”林原扒拉着屏幕给燕绥之和顾晏看方案。 顾晏第一反应就是:“风险有多大?” 林原摆了摆手:“放心,这不是三十年前了。虽然作为医生,这样讲话不是很合适,显得有点不谦虚,但是对着你们我也不说虚的了。这种医疗遗传性基因病症的手术,现在已经非常、非常成熟了。没有伤口,恢复期短,当天做完当天回家。” 林医生声音温和,但语气活像搞推销的。 燕绥之点了点头,就想直接应下来。 顾晏又多问了一句:“可能的副作用或后遗症有哪些?” “其实一般基因手术的副作用、后遗症,都是两方基因在表达上相冲突引起的。但院长这个情况比较容易处理,我们可以做到治病,但不改变他的基因表达,也就是说长相啊、习性啊……各方面都不会变化。”林原说,“顶多就是术后几天多做点保护措施,因为会有一周的时间比较敏感。” 燕绥之挑眉问:“敏感?比如?” “比如眼睛对光线敏感,最好尽量戴几天眼罩或墨镜,皮肤可能也是,尽量少顶着太阳晒。另外味觉、嗅觉也会有所影响,那几天吃清淡一些。”林原语气轻松,“但都是小问题,而且顶多一周就能完全恢复,那之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百无禁忌。” 这么问完,顾晏才算彻底放了心。 林原说:“我建议你们2月来做这个手术,也给我点时间帮你找健康的基因源。” 燕绥之若有所思:“现在的技术,基因源提供方会受到什么损伤么?” 林原笑着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早没有危险了。以前基因源的提供者也要上手术台,风险跟病人一样大,现在不同。一根专门的基因针就搞定了,几秒钟的事。所以现在愿意提供健康基因源的人非常多,库存丰富,我给你挑个身体强健五官端正的。” 前面都没问题,最后一句听着活像要相亲。 于是顾大律师不乐意了。 林原话音刚落,他就出声说:“我的基因可以用么?” 燕绥之弯起眸子瞥了他一眼,冲林原说:“我刚才问你那些就是这个意思,我也倾向于用顾晏的。” “也不是不能用,但前期检查有点繁琐,我怕你抽不出那么多空。”林原给他们展示春藤医院引以为傲的庞大基因库,“反正有现成的,看,这么多。” 顾大律师表示不看。 他斩钉截铁地拍板说:“用我的。” 林原:“……”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件非常严肃正经的事情,林原却感觉自己在干什么“拉皮条”一类的非正当营生。 他默默收起引以为傲的基因库界面,没好气地冲那两位说:“行行行,想用谁的就用谁的。那顾律师你抽空跟我去做个全面的基因检测。” 顾晏是个雷厉风行的行动派,当即就跟着林原去检测室了。 结果表明——顾大律师的数据就算进了基因库,也会因为格外健康和格外英俊,被一眼跳出来。 林原这下彻底服气,没话说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 另一方面,基因修正的效果消失后,燕院长的身高连窜七八公分,长势喜人。 因为速度太快,他还浑身疼了小半天。但院长表示,能重归高个儿行列,这点儿程度不算什么。 长高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原先的衣服不合身了,上身还好,裤子短了一截。 院长兴致上来,还拿这点逗顾晏。 因为顾大律师很少就外表皮囊去评论什么人,没说过谁好看,也没说过谁不好看,更别提什么身材比例之类的形容。 越是不怎么说,燕绥之越喜欢逗他说。 结果他冷冷清清的目光从燕绥之腿上扫过,愣是没有给出什么“身高腿长”之类的评价,而是淡定地问:“这个牌子的长裤也会缩水?” “……去你的吧!” 某院长一句好听话也没捞着,当即把这没眼力见的倒霉玩意儿轰出去了。 顾晏转身出病房的时候,眼里带了一丝浅淡的笑,被路过的林原撞了个正着。 林原还是头一回看见冷冰冰的顾晏笑,当即稀奇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没事。”顾晏冲他点头打了个招呼,“我出去一趟。” “出去?”这就更让林原稀奇了,“出去干嘛啊?” 自从燕绥之进了医院,顾晏就像护食一样寸步不离,即便醒了的这两天也一样。这还是头一回要出医院。 顾晏朝病房瞥了一眼,仿佛隔墙看到了某人无处安放的长腿:“燕老师衣服不合身,我去买几套。” 春藤医院其实会给住院病人提供足够的换洗衣物,而且不论质量还是样式,在各大医院里都是最好的,但是某院长不喜欢。 林原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他说因为穿在身上显得病恹恹的,实在看不顺眼。 林医生当时就觉得这人恐怕是来砸场子的,你说你一个病人穿什么不是病恹恹的,有脸赖衣服? 但有些人就是有脸。 作为一个有集体荣誉感以及归属感的医生,林原但凡听见有人黑春藤,他总要“彬彬有礼”地回应两句。 但碰上燕绥之,他有点儿没辙。 最后只能憋着,转头去隔壁病房找乔小少爷委婉地提一提。 谁知小少爷一听,居然觉得院长的话很有道理,认为病号服也把柯谨衬得病恹恹的,没有精神气。于是当即找人送了几套柯谨的家居服来。 林原当时就是一口老血,心说你自己家的医院你还嫌弃,有本事换设计! 往事不必提,总之林原听了顾晏的话,只能干笑几声,说:“好,那你放心出去吧。我去院长病房转转,有什么事及时通知你。” “好。” 你放心出去,有什么事我及时通知你。 这句话是林原常说的,但之前的每一次,顾晏都会回答说:“不了谢谢,我在这里等着就行。” 这是他第一次,放松地答应下来。 也意味着之前经历的那些痛苦和等待,至此终于消散,阴影全无,尘埃落定。 …… 午后的加密病房里阳光充足,因为楼层很高,可以穿过落地窗俯瞰整个法旺区,是个修身养心的好地方。 燕绥之靠在床头,长腿交叠。 托高效营养剂的福,两天输下来,他的气色好了七分,透着玉白感。手上青蓝色的血管也已经褪淡下去,不过筋骨依然分明,显得他的手指清瘦修长。拨弄床头那几朵绯色的冬玫瑰时,尤为好看。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阅读眼镜,阳光穿过清透干净的镜片,勾勒出他微微低垂的眉眼轮廓,显出一股沉静的气质来。 顾晏拎着买回来的衣服,走到房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这让他恍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院长办公室里度过的无数午后。 他写完一份报告或者分析,偶得空暇抬起头,入眼的画面就总是这样。那时候觉得日子过得好像有些慢,懒懒散散,没想眨眼就是十年。 而曾经每天都能见到的一幕,居然也久违了。 他下意识停住脚步,在门外站着看了片刻。 燕绥之扶了扶眼镜,眼尾带笑朝他看过来,问:“回来了?” “嗯。”顾晏抬脚进去,弯腰吻了他一下,说:“回来了。” 新鲜的冬玫瑰裹着细小晶莹的水雾,在阳光下发着光,普兰花香气清冽,萦绕在身旁。 这好像就是他很多年前几度幻想过的生活模样。 再平静不过,再安稳不过。 等待(五) 某位院长只老实休息了三天,就开始不遵医嘱了。 起先是关于复健。 其实像他这样的基因手术,对复健没有硬性要求。 但毕竟短时间内身高、体重、模样、比例都有变化,就算他是恢复自己的原貌,也要有个适应过程。很多人会在这个过程中出现行动不协调、四肢不作劲的情况,所以负责的医生护士会建议病人参加一定量的肢体和力量训练。 但对燕绥之这种向来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人来说,“没有硬性要求”就等于“根本不存在”。 早上,病房的值班小护士看完他的体征数据,点了点头说:“恢复得不错,如果再加上复健就更好了。” 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展开细说,就被燕大教授四两拨千斤地牵走了话题,三言两语逗得小姑娘晕头转向只顾着笑,直到出了病房交了班,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忘记了什么。 于是小护士急急忙忙把这事叮嘱给接班的同事,让对方记得提醒巡查的医生。 这种巡查没什么难度,属于日常任务,一般不劳林原这种顶级医生的大驾,初级医师就够了。 这两天给加密病房巡查的,就是一位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医师。 年轻人刚刚踏出象牙塔,涉世未深,还没有碰见过燕院长这种级别的书香流氓、斯文败类。 这位刚进病房的时候,还在心中默念三遍“我是要来督促病人搞复健的”。他的准备比之前的小护士还要充分一些,甚至都安排好了复健的时间,上午9点半到11点,下午3点到5点,张弛有度,非常完美。 结果5分钟过去,他就在院长风趣幽默的聊笑中找不着北了。 20分钟过去,他感觉自己能在这间病房侃一天。 直到燕院长委婉地表示自己要小憩一会儿,他才收起记录页,离开病房,走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儿不过瘾。 至于复健……不存在的。 林原最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没太放在心上,他当时正在实验室脱不开身,就让自己团队的一名副手上去看看,顺便给某些院长科普科普复健对基因手术的8种好处。 结果这位副手很快就回来了,前后耗时不到10分钟。 林原以为这么快,肯定很顺利,就没有多问。谁知搞完实验反应,再一打听才知道,他可爱的副手连“复健”两个字都没找到机会提。 燕绥之一天忽悠瘸了三个人,林医生直接气笑了。 他在等晚饭的空隙里杀到顶楼,就见顾晏正从护士手里接过两份营养餐。 医院的营养餐都是根据医嘱要求,为各个病人专门定制的。健康合理是绝对有的,好吃美味是不可能的。 林医生自己曾经主动申请过一份,想感同身受一下。结果那一顿吃得他如丧考妣,怎么说呢……淡出鸟了。 他看见医院根据他的要求配出来的营养餐,莫名有点心虚。但他毕竟斗争经验丰富,转瞬就正了神色,跟顾晏前后脚进门。 “林医生?”燕绥之趿拉着病房内的拖鞋,接过顾晏手里的营养餐,冲林原举了举,“你是来帮我们分担晚饭的么?” “不。”林原想都不想就否了。 燕绥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原清了清嗓子,说:“我来问问情况,听说你今天气跑了三个医生?” 燕绥之失笑:“谁去你那儿告的黑状?” 这人即便在医院,该讲究的一步也不能省。打开营养餐前,他给顾晏递了张除菌纸,自己又抽了一张,不慌不忙地擦着手。 就冲这副从容淡定的模样,林医生就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告错状啦?”林原心里默默退了一步。 燕绥之说:“首先,不是三个医生。其中一位是护士,一位是研究员。其次,我看他们走的时候挺高兴的,起码都咧着嘴,不太像气的。最后,我建议你看一眼监控,不要空口污蔑我。” 林原说不过他,心理上再退一步。 ”那位护士小姐向来耳根子软,不提了。李医师刚毕业容易被骗,也不提了。就说我那位副手,他平时可不容易被带跑话题,怎么也被你哄骗了。“ “什么叫哄骗……” 燕绥之刚想纠正,擦干净手的顾晏把除菌纸丢进垃圾处理箱,对林原解释说:“很不巧,你那位副手是梅兹大学毕业的,好像还辅修过一年法学,刚好防不住这种哄骗,” 林原:“……” 你们梅兹大学的人是不是都有毒? 他很想在今后实验室的招人条件里加上一句“跟梅兹法学院有关联的人需要做心理测试,合格才收。” 不然搞回来一群受虐狂,江山就要易主姓燕了。 “话说回来。”林原问,“为什么不肯复健?” “这不是硬性要求吧?考虑到——” 燕绥之还没扯好瞎话,就惨遭顾律师拆台,“别听他胡说八道,他只是嫌复健的动作不够美观,不乐意做。” 某院长“啧”了一声,没好气地看他。 林原:“……” 彼时燕绥之刚打开营养餐,里面的东西起码有三样是他不爱吃的。他想借着顾晏跟林原说话的空档,悄悄把不吃的那部分拨给顾晏。 结果他还没抬手,顾晏就未卜先知地按住了自己的餐盘。 燕绥之:“……” “再忍两顿。”顾晏说。 燕绥之被他看了片刻,毫无立场地妥协了。他要笑不笑地点点头说:“行吧,既然我们顾同学都发话了,就是砒·霜我也吃啊。” 说完,他还冲林原一笑:“你看,我这么好说话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躲几节复健骗小孩呢。” 林原心说,我可去你的吧!谁信啊?再说了,上哪儿再找一个能这样治你的克星哪?! 认清事实的林医生头也不回地气跑了。 复健这事不了了之。 不过燕绥之适应能力倒是强得出乎意料,几乎没有什么过渡期,就已经行动自如了。 后来的拉锯战是关于智能机。 燕绥之醒来的第四天清早,就忍不住调出各种证据文件、音频视频干正事了。但按照体征和恢复数据,他起码有五天是不适合办公的,尤其不适合长时间用眼用脑。 林原见识过他跟顾晏的工作方式,忙起来根本没有时间概念。 什么睡觉、吃饭、娱乐、放松…… 不存在的。 这一次林医生没再找别人出马,而是亲自上楼强行没收了燕院长的智能机,并顶着院长眯起的眸光,硬着头皮僵着腰板又下楼去了。 燕绥之也不着急。 林医生“吵着闹着”要拿走,他就任对方先拿走了,然后重新架起了阅读眼镜。 阅读眼镜数据库里典藏的书浩如云烟,严肃的、消遣的、有趣的、阴郁的、悲伤的、圆满的……想找什么找什么。 燕绥之挑了一本闲书。 这是他刚进南十字那天,被顾晏拽着去酒城出差时,在飞梭机上看过的。当时看得半半拉拉,这会儿有空暇,他又捡起来继续。 内容他记不太清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他看得非常随意,每次林原来病房,他都能即刻放下闲书,给对方洗一波脑。 林原一个人承受了原本三个人的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当晚就表示:“不玩了不玩了,智能机还是……还是放在顾律师你那里比较保险。” 他又冲顾晏眨了眨眼睛,用夸张的口型说:“顾律师靠你了,千万别给他,我信你!” 但他忘了一一件事—— 顾律师确实是个可信级别很高的人,99%的情况下,他都极其有原则,干脆利落,说一不二。至于那1%的例外…… 燕绥之这个人就是他的例外。 当天夜里,燕绥之连哄带骗,使尽浑身解数,从顾晏那里弄回了自己的智能机。 毕竟作为一对恋人,没什么是一场缱绻深吻解决不了的。 实在不行? 那就多亲几下。 …… 事实证明,燕绥之拿回智能机的举措实在是明智又及时。 半夜时分,燕绥之正靠着顾晏看卷宗,智能机里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 消息来自于一个多日未见的名字——记者本奇。 内容是一句话: -有人要把顾律师搞出一级律师的备选名单,就是今明两天了,你让我得到消息提前告知你的。不过说实话……提前告知好像也没用,已经来不及阻止或撤回了。 回归(一) 事关顾晏,燕绥之最初并不想闹得太大。 于是他问本奇: 你这消息是从谁那里流出来的?帮忙牵个线,或者让对方直接报个价吧。 本奇回复他的语气很惊奇: 哇你一个实习生好大的口气,还直接报个价。你钱多烧手么? 顶着实习生皮囊的燕教授确实动辄徘徊在赤贫线,这大半是他极不科学的花钱方式导致的。 现在他容貌已经恢复了,虽然还没往遗产委员会递申请,但大部分未处理的遗产迟早要回到他手里。也就这么几天了,他当然想用什么口气就用什么口气。 但隔着智能机的本奇不知道。 他先是怀疑实习生看到消息气疯了,胡言乱语。 后来又猜测是不是顾晏授意实习生问的,真正要撒钱的人是顾晏自己。 这位记者先生脑洞大开的时候手速惊人,一条信息接一条信息地往燕绥之这边投,震得他手都麻了。 院长好好发个信息,被这些震动弄得有点不耐,终于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 -记者先生,你是不是把我的收件箱当成小说发表平台了?打算一口气写到结局? 智能机不震了。 距离医院不到半小时车程的某个酒店房间里,本奇指着屏幕吹胡子瞪眼:“这实习生又踏马嘲讽我!第几次了?” “哦……” 反坐在椅子上拨弄设备的赫西眼都不抬,心说你真想编故事自己心里默默编就得了,非要一条条发给当事人看,不嘲讽你嘲讽谁啊? 但赫西勉强给自己的老师留了点面子,说:“太过分了,别生气。” 本奇:“……你这个语气就很敷衍。” 他抱怨归抱怨,却没有耽误正事。几句话间,他就已经跟那位放消息的朋友交涉好几个回合了。然后得到了一个很遗憾的结果。 他把这个结果转告给实习生: 再卖个人情吧,我帮你们又打听了一下,这事确实有点难搞,现在握着内容的人不止一个,准确地说不知道有多少个。你光跟某一个交涉也没用,撤了这个还有那个,想用钱一次性解决,恐怕有点难。 发完这条信息,本奇便翘着嘴角好整以暇开始等。 有点难并不代表毫无办法,只是迂回折腾一些。 作为一个在媒体圈混了很多年的老鸟,虽然没混出特别大的名堂,但经验还是很足的。本奇冲好奇的赫西晃了晃食指,高深莫测地说:“我其实已经给他们想好几套方案了,但不能说,得吊他们一会儿。这是个经验,你得记住,有些事拖一会儿,让对方着急一段时间,他们才更容易意识到你的重要性。” 赫西:“所以您现在这是……” “我等他求我两句。”本奇抬着他那圆润的几乎看不出分界的下巴,说:“这小实习生太傲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我要挫挫他。他低头说几句好听话,态度放端正一点,我就给他指条明路。你看着吧,过不了两分钟他就又会来信息的。” 赫西盯着智能机。 果不其然,还不到一分钟呢,本奇的智能机就震了起来。 “你看!我就知道他铁定要服软。”本奇说着点开信息内容。 就见那位实习生回了一个字: 嗯。 “……” 赫西默默看向本奇,本奇一口气没上来,已经快要噎死了。 他不信邪地瞪着智能机等到半夜,那位实习生居然真的再无动静,以至于本奇刷了一夜的新闻消息,愣是失眠没睡着,深深体会了一把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 他对自己说:“等到8点,如果到早上8点,那实习生还没开窍,我就下点面子,再主动点拨他一回。” 这种纠结的心理让赫西有点摸不透:“您不是跟那两位律师关系很一般么?怎么现在又开始替他们着急了?” 其实本奇自己也弄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直到早上,他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泪汪汪地坐在床边翻新闻。阳光从窗外漫上来,把他整个人浸泡在其中的那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了。 哪怕他早就在稠腻的现实中混成了不那么讨喜的老鸟,也偶尔会在某些时刻冒出年轻时候的想法—— 希望背地里耍阴招使绊子的人永远不会得逞,希望有能力的人能顺利站在与之相匹配的高度。 这可能就是他所剩不多的一点儿初心吧。 本奇掐着时间数到早上8点,正要一鼓作气给顾律师以及实习生发信息,却发现各大网站先他一步放出了报道。 他们所用的标题不尽相同,内容排布也有差别,但主题核心都差不多,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联盟风头正盛的准·一级律师顾晏,跟自己的实习生搞到一起去了”。 其实单把这个核心拎出来,也不至于多么招人反感。 一定有人会想:没准人家不是什么潜规则私密交易,而是正经的关系呢?管天管地还管人家找谁谈恋爱? 所以那些报道排布得很有技巧,欲扬先抑。他们先抛一个顾律师跟实习生交往过密的开头,配合一些照片,比如一起用餐,一起上车下车,同进同出,甚至还有顾晏城中花园那幢别墅的偷拍。 这时候的看客也许会八卦,也许会探究,但恶感并不重,毕竟不排除是正经关系。 报道紧接着就放出一些极具引导性的东西,比如见面一天带出差,两天上法庭,强行省略模拟法庭测验,各种破格优待等等。所有的内容都明晃晃地在说:正经的关系总要有一段发酵时间,哪可能这么快?所以别做梦了也别狡辩了。 一些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照片和视频又对这些内容来了一番添油加醋,“大律师以各种条件为诱饵搞实习生”这层意思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这种事情如果放在平时,被人议论一阵也就算了,对形象有影响但实质意义不大。可一旦跟“一级律师”扯上关系,这就会被无限放大。 尤其是在初选名单公示期内,极其败坏好感,基本不死也凉。 但报道扯完这些还不过瘾,又添上了顾晏最近的动向。 摇头翁案延期本来就引起了诸多议论,其中不乏有人满怀恶意地乱做猜测,认为顾晏作为辩方律师有意拖延,没准儿还有什么更复杂的私下交易,根本就不打算好好办这个案子。 那些报道极具煽动性地把这点突出出来,拉足了恶感之后,又附上一堆照片—— 先让人明白,庭审延期是因为顾晏人在医院。 接着放出佐证,证明顾晏本人并没有任何病症,倒是那个小实习生身体抱恙。 至于那个实习生有多严重呢? 报道又甩出几张照片,拍的是顾晏出医院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好几个大牌衣裤的纸袋。 而之后这些衣裤并没有见他穿上,谁穿的不言而喻。 真有重病,会不穿病号服尽倒腾这些? 不可能的。 那些报道自问自答地完成了整个推断,偏偏有图有视频,显得特别令人信服。真正做到了声情并茂地恶心人。 本奇看完几篇,刷刷截图发给实习生: 看,还是晚了。 信息刚发出去,实习生的通讯请求就拨过来了。 本奇撇着嘴,一接通就忍不住喷了对方一脸:“拨我通讯干嘛?拨我有用么?这时候知道急了,早干嘛去了?实话跟你说了吧,这些报道发出去铁定要疯一阵的,扯上摇头翁案就这个效果。现在就是天神降世都救不回来了。” 实习生静默片刻,不慌不忙地开了口:“别忙着嚷嚷,我听得见。抽得出空么,送你一个大新闻?” 有那么一瞬间,本奇感觉实习生的声音不太一样。很奇怪,语调语气依然熟悉极了,一听就知道是谁,但音质音色却变了一些。 那声音里含着股温温凉凉的意味,让人瞬间就能耐下性子听他说话。 不过本奇没有细想,他的注意力都在“大新闻”上。 “哦……”本奇拖着调子,“就你上次说的大新闻?都自顾不暇了还有空搞这个?你跟我说说究竟是什么大新闻?” 实习生说:“你来见我一面就知道了。” 本奇:“呵呵,你这话说的,难不成脸上长了个新闻?” 直到他拽着赫西赶去春藤总院,又拿着实习生给的临时密码上了楼顶花园,都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我也是吃错药了才真跑这一趟,那实习生要真能搞出大新闻,我把脑袋砍了给他当球踢!” 说话间,身后电梯开合,跟智能机里一模一样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来:“我刚巧听见了,说话算话?” ”废话!“ 本奇说着便转过头,恰巧跟燕绥之对上了目光。 ……………… ……… 燕绥之:“早。” 本奇:”……“ 燕绥之:“有阵子没见二位了。” 本奇:“……” 燕绥之:“茶还是咖啡?我还得遵两天医嘱,就不陪你们喝这些了。” 本奇:“……” 燕绥之上下打量了一番他们凝固的姿态,没好气地笑了一声,然后干脆比了个”请“的手势说:“算了,要不你们先砍头,我看着?” 本奇:“……” 又过了好几秒,本奇才气若游丝地想: 我日…… 诈尸…… · 关于顾晏跟实习生的种种报道几小时内传遍了全联盟,短时间内热度居高不下,人们议论纷纷。 一大批暂无正事儿的记者们蜂拥到了德卡马法旺区,聚集在春藤总院周围。更有甚者,就那么明晃晃地守着基因楼通往大门的楼梯。 为了避免引起麻烦和不必要的拥堵,燕绥之跟林原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回住处完成后续休养。 这天下午五点,天清气朗。 有一批热衷于蹲守的“记者”首先接到消息——顾晏的实习生要出院了,正在办最后的手续。 他们调试好了专用设备,配好全息镜头,对准了基因楼的大门。 五分钟后,一辆哑光黑色的飞梭车驶进医院,平稳而无声地停在台阶下。紧接着,这两天的话题中心人物之一顾晏从楼里出来了。 他远远看到了几个蹲等的人,目光从这里一扫而过,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 顾晏走出来后没有立刻下台阶,而是转头看着楼内等人。几秒后,另一个身影从楼里走了出来,走进了一群人的镜头。 时值法旺区的隆冬,楼外不像室内也不像屋顶花园铺有温控,他的面前笼着呼吸形成的雾气,几乎要跟皮肤相融,都透着冷冷的白。 他穿着深灰色的大衣,显得身高腿长。大衣的前襟敞着,露出里面烟蓝色的细纹衬衫,以及窄瘦的腰。 楼外的阳光过于明亮,他似乎有些不适应,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接着,他像感应到什么一般,目光朝镜头这边扫过来。 …… 从这人走出门外起,那些“记者”所蹲守的地方瞬间陷入死寂。 他们盯着顾晏身边的人,茫然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如同滴水入油,骤然沸腾起来。 在他们疯狂擦眼睛,疯狂议论、疯狂摇晃脑袋企图证明自己没梦游的那一刻,一篇署名为“本奇及赫西”的报道叮地一声全网发布,告知所有人—— 梅兹法学院最年轻的院长,联盟杰出的一级律师燕绥之,回来了。 回归(二) 燕大院长“死”的时候,各大网站轰轰烈烈屠了小半个月的版,基本上带着所有人在精神上走完了整个送葬流程。即便不认识他的人,送完也认识了。 现在这位院长先生又毫无征兆地活了,各大网站又轰…… 不,各大网站没时间轰,直接疯了。 毕竟人总是会去世的,但真踏马没几个能诈尸。 疯得最早的,是记者本奇所属的蜂窝网。 他写的那篇报道一经发布,热度肉眼可见发射式飙升。写报道的本奇自己还沉浸在“我去了哪儿!我看见了谁!我究竟在说什么!”的茫然中,老板就已经乐豁了嘴。 他极其亢奋地逼着本奇拨通了燕绥之的通讯,用一种隔山喊话的气势表达激动和感谢的心情:“院长你知道吗!我们网从建站以来,从没见过这么高的热度,这么多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燕绥之彼时刚回城中花园。 他正进门换着鞋呢,就被这位的大嗓门哈得脑仁疼。他把耳扣直接摘了,搁在一旁的立柜上,蜂窝老板后面那一串胡言乱语的赞美一个字也没听。 他不慌不忙地换好拖鞋,脱了大衣挂上衣架,又把衬衫袖口解了翻折两道。估算着对方该喘口气了,这才把耳扣重新扣上,彬彬有礼地说:“我都听见了,恭喜。” 身边的顾晏听到这句瞎话,木着脸看他。 燕绥之被他那副“我就看着你胡说八道”的表情逗乐了,嘴角漾开一抹笑。 他就这么含着笑意,冲通讯那边的蜂窝网老板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建议贵站多备几位技术人员应急。” 这人说话还是不爱费力气,再加上算是重症初愈,声音清清淡淡的不够大。 至少鸡血上头的蜂窝老板可能根本没听清,他”嗯嗯“了几声,又开始哈哈哈地说:“这次真的是个大新闻!不对!何止是大!这根本就是炸!” 燕绥之又被大嗓门震了一遍,终于还是没憋住,客客气气地说:“…………那就炸吧。” 这段通讯挂断没多久,蜂窝网就真的炸了。 被人挤炸了。 第二个疯的是本奇自己。 自打蜂窝网门户崩溃,那些想了解更多的人就开始疯狂向他请求通讯。同行、朋友、家人、还有一些他压根不认识的陌生人,搞得他极度后悔在网上留过自己的通讯号。 他没撑多久,就开始给燕大院长发信息哭: 我的智能机震得像个按摩手环,整整两个小时……整整两个小时一秒没停过。 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搞新闻的能力,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疯的新闻。 过了半天,对方回复说: 不客气,你跟小徒弟欠我的两颗人头我会记得收。 本奇:“……” 赫西:“…………为什么算上我?” 本奇没忍住: 你怎么这么淡定?最应该被骚扰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同样的想法不止本奇有,很多暗中窝着的人都有。 南十字律所的合伙人办公室,最里面的那间门窗紧闭。被很多人尊称为高先生的合伙人正坐在办公桌后按着耳扣听通讯。 “消息准不准?确定只提到了这些?”他皱着眉问。 “只有这些,那个记者不是什么名人,估计也是头一回碰见这种场面。我找了一些人去旁敲侧击过。不管是律所这边,还是曼……大老板那边,他都没提,不止没提,那记者还很茫然,根本不觉得这些事之间有什么联系。” 高先生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如果不是记者演技太好,那就是确实不知道。” “一个记者哪来什么演技,我打听过,对方是个很直楞的人,拍马屁得罪人都放在脸上藏不住的那种。” 高先生缓缓点了点头,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如果死而复生的那位真的查出什么了,想闹大的话,应该第一时间透消息给记者,毕竟热度永远是第一波最高。应该先抛下一个饵,引起探究,再趁热打铁。” “是啊,没错。现在他什么都没说,咱们是不是可以判断他还不知情?或者知道的还不够多,至少还没挖到咱们跟大老板身上?” “不好说,静观其变,先看两天情况。” “静观?不做点什么?万一那位院长按捺不住又搞出点什么事呢?” “做什么?你现在跳出去是生怕别人不盯过来?别犯蠢了。至于那位院长……至少今明两天他顾不上别的。”高先生嗤笑一声,“他现在把自己放在了风口浪尖上,所有人都盯着他,安全是安全,但他自己也干不出什么来。况且……他现在应该被骚扰得智能机都卡死了吧?没准接通讯接得手都要断了?” “哈哈哈那是一定!” 这些人端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燕绥之被各方消息骚扰疯。 然而应该是暴风中心的城中花园别墅楼里,燕绥之正靠在沙发上给本奇回信息: 谢谢关心,不过我并没有这样的烦恼。 本奇: 为什么?!!怎么可能??!我都被骚扰成这样了,你怎么会没事??!梅兹大学主页上就登着你的各种联系方式啊! 燕绥之: 哦。 但我现在用的是实习生的通讯号。 本奇:“……………………” 记者先生一口气还没上来,燕绥之又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对了,贵站打算崩溃到什么时候歇口气? 本奇:“……………………” 这话基本上能直接气死老板。 他想了想回复说: 技术在抢救,应该快了。 燕绥之: 那等贵站恢复,你帮我再加条报道,强调一下我目前还没从法律上恢复身份,还隶属于南十字律所。 本奇: 强调这个干什么?? 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燕绥之正冲顾晏伸出手:“大律师,征用一下你的智能机。” “你又想干什么?”顾晏深知他的脾性,挑着眉问。 不过问归问,尾戒智能机已经被他摘下来搁在了燕绥之手里。 “没什么,给某些人找点事干。”燕绥之轻车熟路地操作着智能机,“过来,再征用一下你的手指” 顾晏原本要去倒咖啡,闻言又在他身边坐下,一手搭着他身后的沙发靠背,一手乖乖递给他。 燕绥之把需要指纹认证的界面在他手指上碰了一下。 滴的一声,解锁了。 “还有你的眼睛。”他又把需要虹膜认真的界面在顾晏脸前晃了一下。 滴的一声,又解锁了。 顾律师被这滴滴滴的搅得有一点心痒,又或者是被某位院长这些自然的小动作搅的。 他看着燕绥之手指轻快地改着通讯和信息设置,用手指抬了一下他的下巴,低头吻过去。 燕绥之抬着手指,回应了片刻,然后拍了拍他的脸颊:“老师干正事,别捣乱。” 冲他这句话,顾晏轻轻拨弄了一下他的嘴唇,又多亲了一下。 燕绥之把顾晏的智能机设置成了自动拒绝通讯模式,几个重要的人拉了个例外名单。他光设置拒绝还没算完,还添加了一句自动回复。 于是所有尝试联系燕绥之的人都碰到了这样两条线—— 拨“燕院长”的通讯,提示:该账户已注销。 猛地反应过来,改拨顾晏的通讯,被拒绝,并收到自动提示:抱歉正忙。如有工作上的事宜,请联系所属南十字律所。 要么是—— 拨“燕院长”的通讯,提示:该账户已注销。 正愁联系不上呢,就看见蜂窝网又更新一条报道,于是猛地想起燕绥之现在还属于南十字律所。 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风口浪尖的人优哉游哉,乐得清静。 最后跪着哭的是南十字。 高先生以及一众跟曼森有关联的合伙人猝不及防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通讯和邮件里,好悬没撅过去。 菲兹小姐疯狂吐槽说:“我现在怀疑全联盟的人都把南十字添加进了联系列表。” 顾晏作为燕绥之的捆绑性同伙,对菲兹表达了朋友的关心:“你在办公室?一天接了多少通讯?” 菲兹小姐说:“不,我今天请了病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杜绝了骚扰,但燕绥之的智能机也不是毫无动静。 本奇的报道上午发出去,中午他的智能机开始了一阵频繁震动。 震动来自于某个群聊的消息提示,这个群叫“南十字实习生胡扯小组”,洛克他们搞的,燕绥之99%的时间都在装死,搞得大家总下意识觉得他根本不在群里。 于是午休时间,憋了一整个上午的实习生小傻子们在群里跟磕了药一样表演在线发疯。 各种以头抢地的表情和百连发的感叹号成片刷屏。 燕绥之一点开,就被这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糊了一脸,并从中依稀看到了不知多少个“阮野”和“院长”。 他拉远了屏幕,放松了一下眼睛,然后怀着不知什么心理插了一句话: -小姐先生们,你们是不是忘了我还在群里? 一句话,成功吓死了所有小傻子,整个群仿佛被人按了个“暂停”键,瞬间凝固。 顾晏在旁边看到了全程,秉着良心把这位演鬼故事的院长带走了,收了他的智能机,暂时放了这些小傻子一条生路。 全联盟沸腾了大半天,到了下午,又有人不甘寂寞出来发表高见了。 他们质疑燕绥之身份的真实性,毕竟现在基因技术发达,从样貌上“复活”一个人也不是没有可能。各种闲聊八卦的地方曾经还探讨过利用这种技术脱身的完美犯罪呢。 总之,有人从头到脚挑了一遍刺,最后直接把燕绥之打成了一个“复制者”。 燕绥之看到报道,夸了一句:“挺有想法。” 然后慢条斯理地收拾了一番出门了。 他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遗产管理委员会。 回归(三) 遗产委员会的理事官萨拉·吴工作有七十多年了,早在最初的时候,他就对燕绥之印象深刻。 毕竟27岁就做遗产认证分割的人并不多,即便有,也大多是嘱托给家人。像燕绥之这样选择来遗产委员会的,实在少之又少。 更何况他第一次登记的资产数目放在一个27岁的年轻人身上实在可观,萨拉·吴想不注意都难。 遗产委员会一直以来有个规定,就是来登记的时候,陪同家属只能在楼下等待,所有的意思表达只能由本人独立完成。 萨拉·吴记得很清楚,那天来登记的人其实不算少,就算是未曾通知家人悄悄来的那些人,身边也至少会有个秘书、助理什么的陪着,最不济也有司机在等。 遗产分割其实是很正式严肃的事情,来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多少都带着一种仪式化的情绪。 但燕绥之没有。 在萨拉·吴的记忆中,当年那个年轻人在露天停车坪下了就那么简简单单上了楼,笑着跟他简单聊了两句,然后十分钟内做完了身份和资产认证、签好所有文件,抬手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整个过程里,他只在等电梯的片刻间给人一种短暂的停留感。好像还伸手轻撩了一下墙边的观赏花枝,对萨拉·吴一笑,说:“我书房里原本也有一株,很可惜,被养坏了。” 没多久,露天停车坪那辆银色飞梭车就像夏日偶有的凉风一样,穿过林荫的间隙,倏然远去没了踪影。 于是萨拉·吴一度怀疑,那个年轻人只是在兜风散心的时候途径这里,顺便做了个登记,也许转头就忘了这回事了。 搞得他作为长辈的操心病发作,总考虑每年多发几次订阅邮件,时不时提醒对方一下。 令他意外的是,这个年轻人非但没忘记这件事,后来每隔一两年,还会来做一些简单的修正,添一两个新的捐赠对象。 再后来,燕绥之接的个别刑事案件也会牵涉到遗产方面的事宜,需要萨拉·吴的帮忙,一来二去就成了熟人,燕绥之的遗产事项就全权交由萨拉·吴负责了。 这次,“死而复生”的燕绥之重新走进遗产管理委员会的大楼,萨拉·吴感慨万千,某种程度而言,他的这种情绪甚至是独一无二的。 “恐怕没人能理解我现在有多激动。”萨拉·吴把燕绥之迎进认证室,一边打开认证仪,一边眨了眨眼睛,“因为你出事之后,遗产得由我来执行,你知道这种难以描述的使命感么?你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了……” 他指了指自己,燕绥之看了一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看得出来脸部肌肉有点僵硬,应该是绷出来的,还有一点点要哭不哭的哀悼感,但又被喜悦给压住了。一定要定性的话,我觉得这可以叫做默哀未遂。” “……”萨拉·吴当即什么情绪都没了,抡起手里的资料给了他一下。还好纸页都是虚拟的,一晃而过,不然真那么厚,能把燕·完全没有自觉的病人·绥之拍吐血。 “我年纪都能当你爸了,你跟我乱开玩笑!”萨拉·吴吹胡子瞪眼,瞪完了他又想起来燕绥之从当年来登记起,就始终是独自一人,没有父母家人,于是他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补充道:“抱歉,我是说我比你大一轮半呢。” 燕绥之笑了笑,“没关系,不用这么敏感。” “虽然一听你开口,我就知道百分之百是你本人,但认证程序还是不能省,不然我就要晚节不保了。”萨拉·吴说。 身份认证一项一项显示通过。 “虹膜认证,无误。” “指纹认证,无误。” …… 电子音不断地播报着结果,听得萨拉·吴居然有点心潮澎湃。 最后签字做笔迹认证的时候,燕绥之下笔居然愣了一下。 萨拉·吴疑惑地问:“怎么了?” 燕绥之摇了摇头,“没事,差点儿签错。” 他差点儿又要写上“阮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应该真的要跟这个名字告别了,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关联。 燕绥之很快签好了自己的名字。 扫描灯一照而过,电子音再度响起: “笔迹认证,无误。” “身份认证结束,认证人:燕绥之,死亡公告撤销,未分割遗产终止执行。” 萨拉·吴拿着光脑吐出来的清单,扫了一眼,然后有点抱歉地对燕绥之说:“跟你说一声,有一部分遗产已经执行出去了,就是被你划定捐给各个福利院、孤儿院的那些。” 燕绥之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还没发公告呢。” “之前刚巧跟其中一位福利院长有联系。” 萨拉·吴:“噢……你跟院长有联系,都不跟我联系?你要早联系一阵子,我不就不给你执行了吗?这样你还能多剩点儿资产。现在这种情况,还得再走撤销程序,又需要两三个月。” 燕绥之却摆了摆手说:“不用撤销了。” 萨拉·吴扫了一眼那排数字,“这么多钱,你……都不要啦?” “也没浪费,挺好。”燕绥之说完又轻声咕哝了一句:“剩下这些足够………” “足够什么?”萨拉·吴掏了掏耳朵,“最后几个字我没听见,你非要说悄悄话请凑过来说,站那么远说个屁。” 燕绥之莞尔:“我自说自话的,您这也不是联盟民政公署,管不了最后几个字。” 萨拉·吴咕咕哝哝地又瞪他一眼,“行了,程序终止之后三个工作日内,你的所有账户和名下资产都会解冻,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去写公告了。” “还有一件,劳驾帮个忙?”燕绥之说。 “什么?” “从剩余资产里抽一部分,成立一个医疗慈善基金。” “这算什么?未来的遗产分割?”萨拉·吴问。 “不是遗产分割,当下抽当下成立。” 萨拉·吴没好气地说:“去!我只管死人的事,像你这种又活回来的我不管。” “严格来说,确实是某个已故朋友的事,而且这种基因设立流程还有谁比您更熟呢?”燕大教授非常优雅地冲门口比了个“请”的手势,说:“去办公室细谈吧。” 萨拉·吴:“……我的办公室你怎么比我还像主人?” 二十分钟后,燕绥之从办公室出来了。 在刚刚那段时间里,他登记了一个新的医疗慈善基金,运作有联盟专局,初始设立者写的是“阮野”。 这是他最后一次签这个名字了,他从那个年轻男生那儿借来的一切,该物归原主了。 不过真正的“阮野”早已过世,一句“谢谢”无处可说,他想了想,只能借助人间俗物聊表心意,希望那个睡在某片安息花丛里的男生,能够安稳长眠。 等电梯的时候,燕绥之又瞥见了墙角的四季花枝。 他伸手轻拨了一下花朵,说:“我书房的那株已经没了,你这倒始终开得这么好。” 有那么一瞬间,萨拉·吴恍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所有场景都跟当年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的燕绥之,跟当初那个27岁的年轻人有些不一样了…… 萨拉·吴有点儿说不清那种区别,直到燕绥之已经走出大门时,他忽然想起什么般问了一句,“新的资产认证还需要做么?” 这是一种避讳的说法,意思就是原本的遗产分割进入过执行流程,已经作废了。还需要给今后做新的分割吗? 燕绥之转头看着他,微微愣了一下,而后浅笑起来:“今后应该不用找委员会了,有人可以托付。” 回归(四) 当天下午,就在某些人为燕绥之是真是假大书特书的时候,联盟遗产管理委员会甩出了一纸公告。 里面明确写着—— 身份认证全部通过,确认为本人无误。 死亡公告正式撤销,遗产执行程序全面终止。经燕绥之先生本人要求,已执行部分继续生效,无需撤回,无需赔偿、无需任何附加程序。 特此公告。 联盟遗产管理委员会,一个一旦弄错人,就会搞得对方倾家荡产分文不剩的可怕地方。众所周知,那帮理事官们为了避免出纰漏,光是身份认证关卡就搞了九重,丧心病狂的级别直逼联盟最高警戒的安全大厦。 如果连这里都说是本人无误,再有质疑的声音,就一定是动机不纯了。 于是公告一出,所有瞎哔哔的人瞬间消失。 有了这么官方的认证,各路媒体网站顿时更没顾忌了,铺天盖地洋洋洒洒写起了某院长死而复生的传奇事件。 乔小少爷从晚上翻到第二天早上,在网上看到的消息大致都是这样的: 头条头版十有八·九是硕大的字体,咣咣写着“法学院院长燕绥之身份确认”,“冒充者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之后零零碎碎跟着各种猜测,诸如爆炸案究竟是怎么回事?燕绥之为什么能活下来?为什么会在一段时间内以实习生的身份出现? 还有发散得远一些的,比如已执行遗产都去了哪儿?受益方都有谁? 甚至还有算燕绥之遗产究竟有多少的,中间夹杂着更零碎八卦的内容。 例如“燕绥之原属南卢律所高兴疯了”,“梅兹大学也高兴疯了,连夜把燕绥之照片从已故名人堂搬回到原本的地方。” 乔被这些东西糊了一脸,忍不住啧啧感叹:“墙头草倒得快,中午还在编有人假冒院长的鬼故事呢,有鼻子有眼的,现在又院长好院长妙了。” 尤妮斯路过瞥了一眼,说:“你还真当回事在看?这些反应不都在预计中么?人家两位当事人就很淡定,一个根本不入眼,另一个……唔,在耍猴?” “我知道啊,没当回事。我只是在线看院长耍猴。”乔小少爷说。 他收起那些界面,看了看外面的天气,又瞄了一眼时间,对尤妮斯说:“我跟柯谨去一趟城中花园。” “顾律师那边?应该有不少记者蹲在那边吧?柯谨受得了吗?”尤妮斯问。 “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至于看见几个记者就受不了。”说起这件事,乔就有些神采飞扬的意思。 尤妮斯忍不住想笑:“他承受得了,你得意个什么劲?不过他的记忆不是还断着片么?真的没问题?” 乔说,“他一醒过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呢,看到的就净是院长死而复生这种吓人标题,别提多茫然了。不去城中花园他才更容易有问题。” 柯谨的恢复情况其实很不错,短短几天,正常的交流已经不成问题了。但生活还有一些小障碍,所以暂时跟埃韦思家的人住在一起。 其实他生活上的障碍不在于能力,而在于不记得这几年的事情了。 他的人生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没病之前他生活在正常的世界里,病了之后,他被困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 现在正常的那个回来了,虚幻的却忘了。 就好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噩梦,惊醒的瞬间,梦的内容就记不得了。 林原说,也许之后会慢慢地想起一些来,但不会很完整。这其实很正常,毕竟喝酒都有喝断片的,更何况柯谨这种情况呢。 不过乔不担心,他对柯谨说:“别着急,也别觉得恐慌,你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去想。实在记不起来的可以问我,我背书不行,但这种事情上记忆力却好得很,都帮你记着呢,放心。” 于是柯谨真就放松下来,很快进入了一种顺其自然的状态里,只要看到什么令他茫然的事情,就会默默看向乔,然后乔就会默契地解释给他听。 小少爷对这种状态甘之如饴。 上午的城中花园空气清新,但伴着隆冬寒意。 乔和柯谨驱车到达的时候,看到花园院外有不少守着的媒体。 “都是来拍院长的?”柯谨看着窗外问道。 “还有顾,反正拍到哪个都能写一段。”乔刷了脸,把车开进花园大门。 柯谨看见其中几个狗仔外套上都落了霜,又咕哝道:“他们不睡觉的么……” 他很多年没说话了,嗓子有点脆弱,每天多说几句话就会有点哑,听起来总像在感冒。他本性其实是很独立的一个人,一方面自己会照顾自己,一方面也怕别人担心。 所以出门前,他就仔细裹了围巾,把脖子和口鼻都护住,免得更伤嗓子。 结果下楼就发现,乔出于多年的照顾习惯,手里也拿了一条围巾在等他。 小少爷当时就有点尴尬,愣头愣脑地站在那里。 柯谨看见他的表情,想了想说:“我正愁找不到更厚一点的围巾。” “这两条是一样的,都不厚……”乔这个棒槌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 于是为了撑住自己说的话,年轻的、好脾气的柯律师把两条围巾都裹在了脖子上,又因为脱戴太麻烦,上了车他都没解开,下车自然更不会解了。 他们停好车,站在顾晏家门前按了门铃。 几乎刚响起声音,门就开了。一个热情悦耳的女声嚷嚷着“柯谨”就冲出来给了两人一个熊抱。 “劳拉?”柯谨讶异地问,“你也来看院长?” 结果劳拉女士听见拥抱和问候居然有回音,当即哇哇开始哭。 哭得柯谨不知所措,手忙脚乱,跟乔一起把这位女士弄进了门。 劳拉女士属于大开大合的侠女,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等乔和柯谨进门换鞋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扶着玄关旁的立柜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来看看顾晏和院长,最近处在风暴中心,有点不放心他们。正好听顾晏说你们也来,就在门口等着了。” “他们呢?”乔问。 “两分钟前,刚接到一个通讯,好像是叫本奇的那个记者吧?说要来跟他们商量一下后续的报道怎么发,被拦在西门口了,他们去安保那里赎人。” “那看来今天还挺热闹。”乔说。 劳拉点了点头,又关心地看向柯谨:“有不认识的人过来,你可以吗?” “我不可以吗?”柯律师茫然两秒,转头看向乔。 小少爷尽忠尽责地解释说:“你之前比较介意有陌生人的环境,嗯……还好吧,只有偶尔一点点。” 他用手指比了个很小的缝,劳拉静静看他扯,然后转头看见柯谨那张无辜的脸,就毫无原则地附和说:“对,就这么一点点。” 柯谨愣愣地看他们一唱一和,片刻后摇头笑了,他下半张脸掩在柔软的羊绒围巾里,眼眸却温和乌亮:“你们又合伙开我玩笑。” 劳拉这才注意到他那厚重的围巾,忍不住问:“哎你怎么还围了两条围巾?” 柯谨想了想,认真地说:“……养生吧。” “这是谁教你的养生手法?” 柯谨默默看乔。 劳拉:“他刚醒你就祸祸他?” 乔:“……” 燕绥之和顾晏没多久就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了本奇和他的小徒弟赫西。柯谨虽然不认识他们两个,但是他们认识柯谨啊! 准确地说,联盟大多数媒体记者都认识柯谨,毕竟这位当年也是引起过各种话题的人。众所周知他这些年来精神状况不好,被乔保护得严严实实,很少暴露在媒体前,想看见一回都不容易,更别说这样共处一室了。 最爆炸的是,这位柯律师居然踏马的好了! 本奇在心里捧着脸呐喊,这哪里是什么师生聚会,这特么是一屋子行走的人形新闻啊! 如果放在以往,他说什么也要搞点风声出去。 但现在不同,跟燕绥之他们这群人来来往往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他奇异地找回了几分当年初心,好像……突然就从容了不少,变得没那么急功近利了。 因为他早在潜移默化中收起了那份不顾隐私、不合时宜的探究心,他就从蹲在门外的狗仔一员,变成了光明正大进屋的客人,还跟众人一起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这一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愉悦的。 不过当中还是发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在跟本奇和赫西聊后续报道的时候,燕绥之顺手翻出了智能机里保存的两个摄影包。这是当初从这两位记者相机里拷出来的视频和照片,包含了这些年里发生过的所有大事小事。 在征求了两位记者的意见后,他把这些东西打包发给了乔。 乔小少爷最近在试着给柯谨解释这些年各种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差一些图片和视频做补充,这两个文件包刚好能够弥补这个缺憾。 乔的本意是想自己先做筛选,没想到柯谨对这两个包极有兴趣,没等他阻止,就已经翻看起来。 本奇和赫西喜欢给照片做备注,柯谨本就很聪明,看看备注就能懂,几张照片就能理出一个逻辑通顺的事情经过。 所以他看得安静而专注,只偶尔小声问乔几句。 直到某一刻,他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了?”沙发上围坐的众人看向他。 “这个人……”柯谨迟疑了片刻,把屏幕分享出来,他正在看的一段视频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段视频对燕绥之和顾晏来说都不陌生,他们之前看到过,是用清道夫的黑桃纹身和脖颈后的痣做搜索源,搜出来的。 那是赫西在爆炸案发生之后拍摄的视频。内容是一段抓捕画面,警署的人把犯罪嫌疑人从楼上拘押下来,旁边是围观的人群,而再远一些的地方有个早餐茶座,“清道夫”就坐在那里,背对着镜头,不紧不慢地吃完了一顿早餐。 柯谨此时所指的,就是只露了侧背影看不到全脸的清道夫。 燕绥之盯着视频中清道夫的一举一动,问柯谨:“这个人怎么了?” 据他们所知,乔还没有跟柯谨讲过太多曼森兄弟的事情,至少还没提到清道夫,而柯谨自己又忘记了太多事情。所以……他现在一眼挑中视频角落的这个人,一定有什么别的理由。 柯谨把视频往后退了一小段,视频中的清道夫刚吃完早餐,抽了桌面上的除菌纸擦了嘴,然后把纸折叠了几道,压平搁在碗边。 “能看见他在折纸么?”柯谨问。 众人点头。 “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但这个折纸的习惯还有折叠的动作和手法很特别。在这之前我也见过有人这样做,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来自于一个地方。” “哪里?” “我成年以前呆的德卡马米兰孤儿院。”柯谨说。 众人对视一眼。 碰巧,就他们所知,清道夫曾经在那家孤儿院里待过。 柯谨回忆说:“米兰孤儿院很大,护工很多,一般一个护工同时期只带四五个孩子,小的两个,大的两到三个。有一个护工阿姨,可能有点洁癖以及强迫症,认为吃完饭后擦嘴的纸巾不能揉成一团扔在桌上,不礼貌,会影响同桌其他人的食欲。所以她要求自己照顾的孩子,一定要把纸巾按统一的方式折叠压平,折叠面朝下放在桌上,要保证别人看到的是最干净平整的一面,她管这叫绅士的高品格的礼仪。” 他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又补了一句:“我记忆有断片,这几年的已经不记得了,而在我能记起来的那些里,上一次这样餐后折叠除菌纸的人……叫李·康纳。” 在场众人脸色均是一变。 “对,就是那个令我困扰了很久的当事人。”柯谨说,“不过你们不用这样担心地看我,我已经不是病人了。” 见柯谨确实没有特别明显的情绪变化,燕绥之这才开始顺着这条线细想。 他没有真正见过那位清道夫,但从各种线索中能提炼出对方的性格。 那位清道夫本质是自卑的,从小辗转于福利院和孤儿院的经历,对他而言是一种……屈辱的经历。但他并不是厌恶孤儿院或福利院本身,而是认为那种生活是卑下的,他厌恶卑下。所以他才会坦然接受“清道夫”这样的身份,因为手里握着别人生死的时候,他会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以前燕绥之不认为清道夫会保留什么孤儿院的习惯,但听了柯谨的话,他又改了想法。 因为那位护工说“这是绅士的高品格的礼仪”,而以清道夫的性格,他很可能会因为这句话,始终保持着这个习惯,不管他变换多少面孔。 劳拉惊疑不定地问:“我们现在是不是该有的都有了,就差……那位了?” 顾晏点了点头:“嗯。” 他们现在握有的证据和线索,几乎能串成一条完整的链了,如果能把清道夫也收进来,那就可以提交一切,坐等天理昭昭了。 就在众人沉吟思索的时候,一旁的赫西有点赧然地举了手:“我……我拍过这样的人。” “你拍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个年轻的助理记者身上。 “我有一阵子,喜欢收集生活中看到的各种特别的人和事。”赫西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反正……拍到过,我有印象。” “好小子!”本奇这时候就是个人精,一瞄众人的表情,就知道这里面藏着大事。他一拍赫西的背,问:“照片呢?还在的吧?” 顾晏却抬了抬自己的智能机:“我没有在你的照片包里看到类似的照片。” “因为那些太碎了,我怕影响正常的工作内容,每隔一段时间会把它们导出来另存。”赫西说,“在是在,而且应该是今年拍到的,但我也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个月哪一天了,不在智能机里,我得回去找一找。” “什么时候能找到?” “这个很难建立搜索源,得真的一张张照片视频翻过去,可能要花点时间。”赫西想了想说,“两天吧,两天后我找到发给你们。” 回归(五) 法旺区的傍晚流云洒金。 相聚的几人四散回家,驱车行驶在交错的云浮轨道上。 行至中途,智能机忽然弹出一条网页消息,界面官方、标题简洁。上面写着:“一级律师公示期预评系统明天中午12点整准时开启。” 不论是去往酒店的乔,还是去往公寓的劳拉,亦或是赶回蜂窝网办公楼的本奇,在看到这则消息时都不约而同骂了句娘。 “操!”乔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他妈的忘了这茬儿了!” 这个所谓的预评系统,就是在“一级律师”候选名单公示期间,主要是中后期,随机挑三天开启,社会各界人士都可以参与评分,并对其认为不够格的候选人集中提出异议。 预评结果虽然不代表官方,但对最终评审有着极大的影响。比如异议过多的律师,基本就是被刷的命。 小少爷当即拨了个通讯给顾晏。 车载通讯嘟嘟响了两声接通了。 “顾,看到一级律师预评的消息没?”乔张口就问。 “看到了。”对面应答的人却是燕绥之。 乔有点懵:“……院长?” “哦,顾晏的智能机在我这里,他在洗澡。”燕绥之简单解释了一句。 乔:“?” 柯谨:“???” 院长说话的时候没多想,说完再琢磨好像有点怪怪的,于是又补充解释了一句:“我的智能机查东西受限太多,拿他的用会儿。” 但这个解释已经晚了,来不及了。 柯谨陷入了呆若木鸡的静止状态里,半晌后满脸问号地看向乔。 小少爷心说不好,这两天光顾着给柯谨解释“那些报道都是胡扯淡,实习生是假的,潜规则是假的”,偏偏忘了告诉他“院长跟顾晏在一起是真的”。 “别懵别懵,回去细说,你先做一做心理准备。反正我知道肯定是顾先动的手。”小少爷捂着收音话筒偷偷安抚柯谨。 柯谨:“??????” 对面燕绥之没好气地说:“什么顾晏先动的手?你捂着我就听不见了?” “没什么。”乔刷地收手,拉回正题:“对了院长,这个一级律师预评怎么来得这么突然?以前也都是提前一天通知吗?” “差不多。”燕绥之说,“不过并不突然,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 “不然你以为那些抹黑顾晏的报道只是随便挑一天放放?” 乔思索了片刻,又“操”了一声。 “这时间点掐的……我说这么今天一天怎么这么老实,之前搅浑水的网站都安安分分没有继续轮顾晏的事。本来以为是被院长您的消息给盖住了,顾不上。现在一想,根本就是故意不提。”乔说。 如果那些网站继续把顾晏的事拎出来说,反而是帮了顾晏一把。因为实习生的真正身份已经众所周知了,要再提什么潜规则、非正常关系,不用顾晏开口,自然会有无数人替他说清楚。 但现在它们非常聪明,造完话题,一见势头不对立刻缩了回去。这样一来,没有了争论的战场,自然也不会声势浩大的澄清效应。 这就能最大程度地保留那些相信“潜规则”的人。 而只要有那么一批人存在,顾晏这一级律师的预评就不得安宁。 “现在这情况不容乐观啊……”乔皱起眉说,“如果说控媒控评,我倒是能联系一些人。但说实话,如果蛇不出头,我们主动揪出来打,反而显得很刻意。” 小少爷正事上从来不是真傻子,关键时刻也总能拎得清。 燕绥之说:“确实这样没错。” “那怎么办?”乔挫着脸想办法,“老实说,就算不搞这么一出,这件事放在那里也很膈应人,不解决掉终究是个麻烦。” 谁知燕绥之却不慌不忙:“放心。” “院长您有主意?” “没到时候呢,不急。” 于是乔小少爷睁着眼睛刷了一夜消息,愣是没看出来哪里不急。 “预评系统没几个小时就要开放了,怎么还没到时候?!”小少爷感觉自己头都要秃了。 就在乔发愁秃头的时候,对立面的某些人正摩拳擦掌等待12点的到来。 与此同时,联盟一级律师审核会德卡马办公处迎来了一位客人。 一位办公处所有人见了就头疼的客人。 一级律师审核委员会总部设在红石星,同时在德卡马这个同等重要的经济中心星球设有办公处,处长就是委员会的正副会长,轮流当值。 两位会长在联盟律法界很有分量,基本没有什么可忌惮的,唯独见到某些人就头疼想溜。 这些人有个统一的称呼——一级律师。 对,就是他们委员会自己选出来的一群祖宗。 这群祖宗各个都很特别。 特别难搞,还特别擅长洗脑。 比如燕绥之。 老会长听说这位祖宗进电梯了,当即把正在用的光脑撸进了包。 “说我今天病假不在!”老头儿向秘书处交代了一句,转身就想走,结果在办公层密码门口跟燕绥之撞了个脸对脸,又生生被怼回办公室。 会长重新在办公桌后坐定,盯着燕绥之瞪了有五分钟,终于正色开口:“能再次见到你我非常高兴。” 燕绥之很自然地在软沙发里坐下,点了点头说:“谢谢,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非常高兴的表达方式还包括避而不见和溜之大吉。” 会长:“……” 燕绥之:“玩笑话而已,见到你我也非常高兴。” 会长:“……” 就……莫名很有嘲讽意味。 他绷着脸咳了一声,问燕绥之:“行了,说吧,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 燕绥之放松地靠上椅背,手指交握笑了笑:“一窝出来的狐狸,就别这么明知故问了吧老会长?” 会长心说谁跟你一窝,你多大我多大,占起便宜来还没完了。 老头儿憋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装傻,说:“预评那事?” 燕绥之点了一下头。 “这是真的冤。”会长语重心长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预评不是说开就开的,三五天根本准备不及,都是提前十天就定了日子开始测试系统。也就是说,是我们先安排的时间,结果顾律师偏偏倒霉撞上了。” “放心,我知道流程。”燕绥之淡定地宽慰他,“所以我没打算来讨个说法或是解释。” 老会长听了,略微松了一口气:“那你是……?” “我只是来交个申请。”燕绥之说。 “什么申请?” “申请公示期预评流程全面关停。”燕绥之平静地说。 会长:“……” 他愣了半晌,难以置信地问:“什么玩意儿关停?” “整个预评流程,包括这段时间内的异议提交和民众评分,一切相关系统及平台,全面关停。” “开什么玩笑?!别闹了不可能的。”会长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燕绥之挑起眉,问:“是么,那劳驾您做一件事。” 会长蹙着眉,“说。” 燕绥之:“打开光脑。” 会长:“开了。” 燕绥之:“打开搜索界面。” 会长:“嗯。” “搜一份文件,叫做联盟一级律师审核委员会评选实施方式。” 会长”……搜到了。“ 燕绥之长腿交叠,舒适优雅地说:“烦请拖到第7页,第32条实施细则第二款,念。” 会长:“……” “没找到?”燕院长看着对方的神情,淡声说,“没关系,我可以把关键内容提炼给您听——实施细则明文规定,如若在预评期内,候选人遭受诽谤、诋毁、污蔑品格等非平衡待遇,传播量超过3亿条,持续时间超过3天,视为情形特别严重。委员会应当立即中止全部预评程序,清除所有受影响评分,全网公告,彻查到底。” 会长蹬着光脑全息屏幕,嘴唇蠕动了两下。 “觉得很陌生?”燕绥之说:“正常,这个条款几十年没启用过一回,太容易被遗忘了。但是没关系,白纸黑字,联盟法规替大家记着呢。” 他在智能机上随意敲了几个字,把屏幕翻转过去,呈现到会长面前:“以顾晏律师和潜规则为关键词搜索,整个星际联盟相关报道大大小小共计二十一亿六千八百多万条。我所查到的最早一条发布于前天早上8点12分,传播最为广泛的一条发布于10点42分。我认为自己算得上好说话,先退一步,以10点这条为起始点计算——” 他说话的节奏控制从来都很出色,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智能机时间一栏,秒数走完最后一个数字,分钟轻轻一跳,显示为:10点42分。 燕绥之抬起眼看向会长,“——到此时此刻,刚好三天整。” 办公室内一片静默。 过了好半晌,会长终于忍不住提醒了燕绥之一句,“预评中止的申请只能由一级律师提交,但同时还有一项规定,你提交了这个申请,就意味着最终的投票你需要保持中立以避嫌。” 这是一项避免评选不公的回避规则,燕绥之当然清楚。 他欣然点头,说:“我知道。” “我说一句实话,顾律师是你的学生,你原本可以在最终投票的时候为他保底一票的,现在少了这一票,保不准会吃亏。”老会长说,“说得功利一点,最终表决里的一票,比现在的预评值价多了。” 燕绥之点了点头,他喝了一口面前的水,把杯子搁下,冲老会长说:“我只是厌恶一切自以为是的猜测和恶意为之的抹黑,至于最终评审……” 他轻轻一笑,“我的学生我最清楚,顾律师能力足够,从来不需要任何人为他保底。” 一个小时后,就在预评系统开启的前一刻,联盟一级律师审核委员会发布了一条全网公告,郑重宣布预评全面中止,所有评选审核依次顺延,直到查清传谣一切原委。 同天下午,德卡马最高法院也发布了一条公告,宣布辩护律师顾晏申请撤销了庭审延后程序,摇头翁一案将于第二天上午10点,准时开庭。 摇头翁案(一) 摇头翁案作为联盟现今关注度最高的案子,在正式开庭的这天引起了最大范围的讨论。 这是最容易引发争议的一天,也是各路人士最容易借势博取好感的一天。 从清早起,新闻头条几乎以十分钟一条的速度轮换着—— 早8点,最黄金的一段时间。 曼森集团突然宣布,旗下感染治疗中心将从今日起再度扩张,配备专门的孤寡老人援救中心。 布鲁尔·曼森说:“从今以后,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发现需要帮助的孤寡老人,都可以一键呼叫援助中心,无需交付哪怕一分钱。我们承诺,给这些老人最一流的医疗服务,最安全安定的家。希望摇头翁案这样的悲剧再也不会发生第二次。” 一部分不明真相的人为此拍手叫好,夸了曼森集团一波。 只有燕绥之他们能看清背后的深意。 用尤妮斯女士的话来说:“那对牲口兄弟的发言翻译一下,就是从今往后,我们拐老人就能明目张胆了,甚至都不用主动拐,自然有单纯好骗的群众主动把老人往手里送。” 克里夫航空紧随其后,表示会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正式推出绿色飞梭,专供于孤寡或有特殊疾病的老人,同时与新进驻医疗行业的曼森集团、西浦药业合作,保证医药护航。 再用尤妮斯女士的话翻译一下,就是“杀人越货一条龙。” …… 趁机表现一把的人很多,跟雨后的青蛙蛤蟆一样呱个不停。 而作为真正怀揣大新闻的一方,以德沃·埃韦思、尤妮斯,勉强带上个乔,为首的春藤集团却丝毫不显着急。 他们愣是不慌不忙地多等了一个小时。 9点。 等到大大小小的角儿都唱罢,开始要歇的时候,又一则消息上了头条—— 春藤集团正式宣布,现下技术可达范围内最高端的基因仪器已经正式研发出来,包括分析、预测、模拟、回溯等功能,经过漫长的调整和修改,于昨夜通过了医药联盟的检验和审查,今晨起正式投入使用,对所有需要基因类疾病开放。 这样的大型仪器目前共有两台,一台在春藤总院,今后会直接关联整个春藤医疗系统。 另一台原本收藏于春藤集团大楼,今早已经正式搬家,在德卡马最高法院落户,于9点整正式开机。 春藤集团将这台仪器无偿赠与最高法院,实际上也是赠与整个法律系统,因为数据库会跟警署以及检察署同步关联。 从今天起的每一场审判,绝不会有任何基因技术方面的难题。 除此以外,憋了几天的春藤7院也终于曝光了加密病房实况,正式宣布摇头翁案的受害者全部脱离危险期,并且陆续清醒。 “虽然他们仍旧不足以亲自站上法庭,但整个联盟都是他们的眼睛,民众会替这些老人一一见证正义。”德沃·埃韦思说。 老狐狸掐的时间非常巧妙,于是春藤集团的消息一直被议论到了庭审前。 9点半。 顾晏、燕绥之一行人出现在了最高刑庭门口。 一大批媒体记者活像突然诈了尸,蜂拥围了过去,又被德卡马最高法院出了名的安保怼了回去。 顾律师一如既往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好像有名无名、受关注或不受关注,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只是来做一场辩护而已。 他摘下小指上智能机,连同光脑一起搁在传送带上,过了庭前安检。然后站在另一头,一边戴智能机尾戒,一边看向燕绥之。 燕绥之站在安检之外,冲他弯眼一笑,用口型说了几个字。 记者们端起相机时,已经错过了那句悄悄话,当场犯了癫痫性强迫症,好一阵捶胸顿足。 他们都不是头一回见顾晏,对于他的作风也很熟悉,知道自己根本问不出什么,于是收音装置方向一转,齐齐对向燕绥之。 虽然这位大佬没人敢胡乱招惹,但就以往经验来看,燕院长心情好的前提下,至少会说两句话。 今天他心情就还可以,于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我?我现在不进去,委托书上写的是顾律师的名字,没了实习生这顶帽子,庭辩律师入口我走不了,今天管得严。” 其中不知哪个不怕死的,蹦出一句:“刷脸!强行走!”,偏偏让燕绥之听见了。 “哦?”院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然后再给你们提供一波素材,让你们继续编点师生潜规则的智障小故事?” 记者:“……” 院长收了笑,凉凉地说:“我怎么这么喜欢你们呢?” 记者:“………………” 两方律师陆续过了安检,进去按例开了庭前会议。 因为被告不止一位,再加上这个案子格外受重视,法官又给了辩护律师十分钟的时间,让他们最后再跟当事人见一面。 顾晏到达会见室的时候,贺拉斯·季刚从医院过来。 他早上按照规定做了个全面检察,没能进食。出于人道主义,也为了避免出现被告中途晕倒的闹剧,法院在会见室给他提供了一份营养餐。 “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贺拉斯·季不紧不慢地吃着,还不忘贬上一句,“这里的营养餐可真够难吃的。” 顾晏修长的手指交握着搁在桌面上,看着贺拉斯·季的眼睛平静地说:“以往经验表明,这种时候不适合问什么复杂的问题,而简单的没必要问。” “不是一般最后会再来一句么……”贺拉斯·季晃了晃勺子,眯着眼睛学不知哪里听来的话:“你最后再告诉我一次,你是有罪还是无罪?我学的像么?” 顾晏看了他一会儿,冷淡地说:“这种最后一问,有的人适用,有的人不适用,你属于后者。” “是么?那么前者是好人的概率大,还是后者是好人的概率大?”贺拉斯·季饶有兴致。 顾晏没有回答他这些废话问题。 贺拉斯·季挑了挑眉,又吃了几口,“听说摇头翁案的受害者都救回来了,没有死人,所以这个案子最高可判200年监禁,就关在德卡马长林监狱?” “不在德卡马,会被送往灰星。”顾晏说。 “噢……”贺拉斯·季想了想,“灰星那里的监狱太恶劣了。”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默默吃了几口后,又嗤了一声道:“太恶劣了……那不该是我呆的地方,我不想去那里。” 顾晏沉默片刻,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说过,不该由你来背的罪名你一项也不用背。” …… 9点50,听审入口处记者一片骚动。 这次的庭审开了最多的听审席位,又为了保证所有人都能见证这个天理昭彰的时刻,启用了全联盟同步直播。 所有的器材都从检验带里过了一遍,送进最高刑庭。 9点52,几辆豪车泊进车位,曼森兄弟在助理和保镖的开路下进了安检门。 没过几秒,克里夫也到了。 9点55分,春藤集团埃韦思家族走进了庭审席。 9点58分,联盟一级律师陆续进入刑庭,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梅兹大学法学院长燕绥之。 59分,审前回见结束。 贺拉斯·季几乎是踩着最后的节点,吃完了最后一口早餐。即便这样,被法警带进法庭前,他还不忘要了一张除菌纸。 他走进玻璃罩住的被告席,这才抬手用除菌纸擦拭唇角和手指。 顾晏在辩护席坐下,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眉心突然微微蹙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瞬间,他的智能机轻轻震了一下,提示他有新消息到来。 法庭向来规矩森严肃穆,所有来听审的人在进门前都要摘下智能机等一系列联络工具,唯一可以例外的就是律师。 但正式开庭后,律师也需要把不相干的界面一键屏蔽。 顾晏本想忽略消息,等到庭审结束再看,却发现消息发送人是赫西。于是他掐着最后的时间点打开了那封邮件—— 顾律师: 不负所望,我找到那个有折纸习惯的人。 我不知道这位会不会是你们所说的……清道夫?但看到照片的时候,我确实吓了一跳。 希望你来得及在庭审前看一眼。 不对,我也不知道庭审前看到对你而言究竟算不算好…… 在这段纠结的话后面,附有两张照片,不同角度拍的同一个人。 黑色短发,麦色皮肤。他有着棕色的眼睛,神情似乎是淡定而傲慢的,但又在眉目间流露出些微得意的影子…… 这张脸很多人都不会陌生。 因为这个人此时此刻,正坐在被告席上。 他现在的名字叫贺拉斯·季,是顾晏的当事人。 顾晏看完邮件抬起头,就见被告席上的贺拉斯·季擦完了嘴角和手指,正用柯谨说过的那种特别的方式,一道一道,将纸折叠起来。 摇头翁案(二) 负责看押的法警喝止了贺拉斯·季的举动,夺走了他手里折叠过的除菌纸。厚厚的玻璃罩隔绝了他们的声音,以至于被告席上的这一幕并没有被太多人注意到。 在那个瞬间,陪审团成员正在列队入席,所有人都看向那边,而法官已经高高举起了法槌。 当—— 在全联盟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德卡马最高刑庭“摇头翁案”,正式开庭。 而法庭之外,有人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蜂窝网媒体中心,本奇和差点儿迟到的赫西坐在光脑前,双双张着嘴,呆滞地看着面前那个西装革履的来客。 来客是春藤集团一把手德沃·埃韦思的助理。 数日之前,他从自家老板和两位律师那里接到一个任务。 现在,该是他执行的时候了。 本奇看着对方传过来的资料。 那其实是准备好的各类新闻稿,一篇篇并不完全连贯,但足以概述这些年里曼森兄弟干过的好事。 本奇越看越心惊:“这些……真的假的?当年去世的这些人,还有什么清道夫,基因毒·品,感染……我的天,都是一个串儿?” “二位不是记者么,我相信你们观察到的一定比很多人都要多。”助理先生说。 本奇听到这话,莫名惭愧。 事情太大,令他一时间难以完全消化,但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拍过的无数张照片,忽然又醍醐灌顶。 本奇指着其中几页,问助理:“这些……是燕院长同意发的?老实说,我目前最怕的就是他跟顾律师,要是触了那两位的霉头,我——” “放心,不仅是同意。”助理说,“选择在这个时机发布这些东西,本就是两位律师先生提出来的。” 赫西的表情更懵。 他看了眼自己的智能机,又看了眼资料里关于清道夫的那些,“我刚刚还给顾律师发了邮件……难不成他们早就猜到清道夫是谁了?那为什么还要费工夫去找?” 助理撇了撇嘴:“那两位律师先生都不是喜欢猜测的人,我想……直觉性的猜测对他们而言永远比不上实质的关联和证据吧。” “还有啊,这能顺利发出去吗?”本奇有点担忧,“真看完这些,有脑子的都知道是曼森家族干的了,曼森兄弟能默默看我们发?” 助理笑了:“他们看不到。” “为什么?” 助理朝不远处偌大的屏幕一指,里面是全联盟同步直播的摇头翁案庭审现场。 “因为他们在屏幕里坐着呢。别忘了,最高刑庭听审的规矩,除了出庭律师,所有人一概不许带智能机、光脑等设备,以免干扰公正。” “这些内容,全由我们独家发布么?”本奇说,“老实说,我们站的权威度和公信力还远远不够啊,发出去大家会不会只当成一个想象力丰富的故事?” “放心,当然不止你们一家。”助理笑起来,“只不过最近的大新闻都是你们网站开的头,何不继续呢?至于大家是会当故事还是认真对待……那就无需操心了,早就规划好了。” 本奇诧异地问:“这都能规划?” “对于某些话说出去会引起什么反应,怎么把控情绪节奏,恐怕我们之中没有谁比出庭大律师更精通了。” 本奇:“……操,律师真可怕。” 助理纠正道:“也不是所有律师都这么难搞。” 本奇:“……一级律师真可怕。” 助理客观地说:“还有一位尚且不是呢。” 本奇:“迟早的,近墨者黑。” 助理深深咳了一声。 “所以,入伙么?”助理先生难得开了个玩笑。 本奇突然有些亢奋,他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说:“当然。” 他当年之所以事无巨细地拍了那么多照片,不就是对那些事都怀揣着一丝怀疑么。 只是寻求真相的路不好走,他没能坚持下来。 好在有人一直在坚持,还不止一位。这些人在多年后的今天,打算把真相一样一样摊开给人看,他作为记者,有什么理由不加入。 10点02分,全联盟直播的法庭上,陪审团成员正在举手宣誓秉持公正。 一条以“探索爆炸案真相”为主线的报道毫无预兆地发布出来。由于发布的网站是蜂窝网,发布的记者是本奇&赫西,跟四天前宣布燕绥之还活着一样,一出现就引起了巨大关注。 从燕绥之的“死”入手,是目前民众最有兴趣的角度。 先让他们了解燕绥之遭遇爆炸案并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伪装过的谋杀。再把这场谋杀和当年的诸多意外联系起来,比如那个用药过量的医疗舱供应商,比如那个死于狱中的卢斯女士,比如那位医学院周教授,等等…… 本奇和赫西庞大的照片库在此终于排上了用场。 而人们终归会意识到,这一切是一个连环的整体。 在这位助理忙着联系媒体朋友时,德沃·埃韦思先生的另一位助理也没闲着,他在联系警署。 自从得知了雅克·白被找到的消息,假护士艾米·博罗突然就放弃抵抗了。 虽然算不上特别配合,但她确实交代了不少东西,大多跟雅克·白有关,偶尔提及其他,是曼森集团的攻破口之一。 警长这两天连臭脸都不摆了,心情不错,也格外好说话。 德沃·埃韦思的助理给他提供了一些新消息,自然也包括赫西查到的清道夫照片。于是警长从庭审直播前抽身,再次把艾米·博罗提出来讯问。 警长一点儿废话都没有,直接把照片怼到她面前。 艾米·博罗眯着眼一扫,便嗤了一声:“你们的同行在医院尽职尽责看了他这么多天,终于想起来问他是谁了?” 警长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倒是第一天就在问,你答了么?” 艾米·博罗又嗤了一声。 “所以确实是清道夫?” “清道夫?”艾米·博罗念了一遍,“你们是这么称呼他的?也行吧,还算贴切。这位清道夫可了不得,死在他手上的人都快数不清了,” “比如?” “比如?别开玩笑了,我上哪儿知道比如。”艾米·博罗轻声说,“他开始帮大老板办事的时候,我还在上学呢,那可是将近三十年前。” “那就说说最近?你知道哪些就说哪些,比如你为什么几次三番要给他下药?” “你说呢?”艾米·博罗挑起细长的眉毛,“兔死狗烹没听说过吗?” 猜故事谁他妈不会?但办案子是猜准了就有用的?警长在心里骂娘,但嘴上还得引导这姑娘继续交代。 “以前需要清理什么人,都是他出面。他经验丰富,总能有各种方法逃脱掉,毕竟刚成年就被大老板收了,练出来的。” 艾米·博罗说,“但这两年他渐渐淡出了,起初可能是自己不想干了,见识了世界突然想活得平安一点?他在犯罪方面很狡猾,很能迷惑人,但同时他也有个要命的缺点,他偶尔会喜欢炫耀。所以他懈怠的心思自然被大老板们觉察了,那之后给他的任务就越来越少了,这我倒是能给你几个比如。” “哦?” “比如最近重新被提起来的爆炸案,比如正在开庭的摇头翁。”艾米·博罗说,“最近处的几件就都没有让他去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没什么用了。” “他自己也明白过来了,进了泥潭哪有休假的道理?真想休假,离死也不远了。他试着积极争取了几次,无济于事。”艾米·博罗回忆说,“据说他那时候还会去案发现场转一转,想看看究竟是谁取代了他的位置。” “谁呢?” “没有谁。”艾米·博罗说,“大老板不再用固定的人了,尽管固定的某个人可以积累丰富的经验。” 爆炸案之后,清道夫亲眼看着疯疯癫癫的嫌疑人被抓,忽然就放弃重新做棋子了,他开始逃。 “你明白的,正常的逃跑根本没用,藏在哪里都会被人翻出来。这是将近三十年逃避各种抓捕给他涨的经验,他每一次逃跑,靠的都是基因修正。只不过以前是大老板安排人给他做,这一次不是,他应该是偷偷找了黑市。” 艾米·博罗嘲讽地说:“这个方法他能想到,别人一样会想到。所以大老板在黑市也安排了人,打算在清道夫做基因修正的时候动点手脚,让他死在手术台上,假装他不小心碰到了小作坊,手术感染而亡。” 警员们倏然站直了身体,“小作坊?感染?” “很耳熟是不是?”艾米·博罗继续说,“清道夫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所以他事先发现了问题,为了脱身,他把这种危险转嫁给了别人,潜伏期之后突然暴发,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前阵子最热闹的大型病毒感染。” “操!” 讯问室里一片骂声。 两边人渣交锋对峙,倒霉的却是无辜民众。 “不过他自己也没能完全躲得掉,同样感染了。”艾米·博罗说,“他有点自负,一直认为自己解决得很完美,不可能感染,所以进医院的时候显得那么难以置信。” “同样的,摇头翁案他也过度自负了。他那时候可能被大老板逼得怕了,觉得保命的唯一方式就是把自己放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被动手脚的概率就会低一点。所以他假装参与了摇头翁案,到处留自己的痕迹,这样他就把自己放在了警方眼皮子底下,大老板自然不敢动他。结果呢,大老板将错就错,干脆把这个案子的重点全部转移到了他身上去,弱化其他嫌疑人,然后借着舆论力量判他个重刑,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 艾米·博罗朝讯问室外的方向看了一眼,说:“外面在直播庭审?这么说吧,如果清道夫在这个案子里被判有罪,那他确实冤枉,而大老板则乐见其成。如果被判无罪,那以他的经验,之后要想再抓住他,难上加难。” “对于你们这些张口闭口把正义挂嘴边的人而言,今天的这场庭审是个死局。” 讯问室一片沉默的时候,德卡马最高刑庭里,法官冲控方律师点了点头,沉声说:“你可以做开场陈述了。” 摇头翁案(三) 控方律师艾伦·冈特站起身,冲法官和陪审团分别点头致意,唯独略过了辩护席。 一般而言,一场庭审刚开始的时候,对抗意味往往不是很浓,控辩双方会保持基本的礼仪,以示风度。 但这次却不同,冈特律师还没发言,就表现出了一种微妙的敌对和蔑视。 这其实是一种很容易遭受诟病的行为,可在摇头翁这个案子里却没有这种顾虑。因为在开庭伊始,所有听审的民众都天然站在他那边。 “关于本案,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不陌生,有些内容你们可能已经在各种报道上看过无数次了,但我今天依然需要重复其中的一部分。” 冈特说:“厄玛历1256年,也就是今年的10月3号傍晚,本案受害人之一麦克·奥登老先生在红石星硒湖区东北边郊钓鱼,那里一没有监控,二来很少有路过的人,而麦克·奥登老先生没有子嗣,目前处于独居状态。这符合本案被告人对于谋害对象的一切要求,于是被告人利用一个老人的单纯和信任,将其引骗到林外车道上,以相对容易获取的rk型乙醚药剂将其弄晕,塞进车内,带去黑岩区9号中型仓库……” “……鉴于现场各种痕迹的勘验结果来看,用于关押麦克·奥登先生的笼子早在数天前就已经运到了仓库,而仓库内还存有其他未用的笼子,同样的情况适用于本案其他现场。我们有理由认为,也许实施对象是不特定的,但被告人的行为是有预谋的。” 这也许是目前开场陈述最长的一次,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迹象。 不论是法官,还是陪审团,亦或是申请来听审的民众,以及更多的在关注直播的人…… 甚至也包括辩护律师。 “……这个案子其实困难重重,受害者们均有不同程度的精神损伤,以至于无法清晰地表达事实,从法律上来说,他们甚至无法告知公众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好在我们手握现场勘验证明、证人证言以及被告的亲口供述,并期待以此还原真相。” 冈特律师扫视了一圈,沉声说:“从案发到现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所有报道所有人提到这个案子,提到受害者,说的都是’摇头翁’这个称呼,我想……包括辩护方的律师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投向辩护席,从一号被告的辩护律师迪恩身上扫过,最终落在顾晏身上,然后缓缓说:“但我希望诸位意识到一件事,摇头翁这个称呼将所有受害人笼统地概括到了一起,在心理上甚至会有一种导向力,让人在潜意识里觉得,好像受害者就只有一位,就是那个叫做摇头翁的家伙,三个字,简简单单就说完了。” “但是很遗憾,不是。” “我今天必须在开场正式强调一遍,摇头翁这三个字的背后,是三百二十七名老人,尽管他们有的是独居,有的在流浪,但他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是一个活生生的完全独立的个体,不是三个字就能介绍完的摇头翁,而我希望……就在今天,就在这里,法官大人,陪审团诸位,以及在场或不在场的所有人,能还他们以公正。” 全场一片寂静。 冈特律师说完又沉默地站了片刻,这才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又过了那么几秒,听审席上嗡嗡的议论才响起来,甚至有几位偏于感性的旁听者还拍了几下手。 不过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场合不对,把手收了回去。 听审席上,米罗·曼森回头朝那几个鼓掌的人瞥了一眼,又扫过其他人,低声冲身边的兄长布鲁尔·曼森耳语:“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检察公署派出的出庭律师。” 布鲁尔·曼森却没回头,只动了动嘴皮子:“坐好了,听你的庭审。” “干嘛这么紧绷呢?”米罗嗤了一声,但还是坐稳回去。 “我只是认为,没有东张西望胡乱感叹的必要。”布鲁尔·曼森目不斜视,“毕竟我们只是抱着公德心和同理心来听一场无关利益的庭审而已。” 公德心和同理心? 无关利益? 米罗·曼森眯起眼睛,似乎有点想笑。但碍于场合,一切情绪只停留在了嘴角。 就在他从别处收回目光的时候,他的视线和不远处的另一个人对上了。 那是德沃·埃韦思。 “春藤的老狐狸在看我们。”米罗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布鲁尔·曼森依然说:“坐好。” 说完自己偏头看过去。 德沃·埃韦思灰蓝色的眼睛掩在镜片后面,一如既往带着股老牌绅士的格调。他冲曼森兄弟点头微笑了一下,就像一个寻常的世交长辈。 布鲁尔·曼森也冲他点了点头。 这一边暗潮汹涌的时候,听审席中区第二排,联盟徽章墙上的一级律师来了将近二十个,坐了两排。 这帮大佬们看庭审的角度都和别人不一样,除了案子本身,他们还能清晰地从每一段发言中发掘律师的能力和技巧。 “这位冈特律师很懂说话的节奏啊。”某位姓帕尔文的大佬冲身边的燕绥之说,“什么时候语速需要快一点,什么时候慢一点,什么时候音调高一些,什么时候低一点,连停顿都处理得很好。” “嗯。”燕绥之曲着的手指支着下巴,目光依然落在前面。过了片刻,他说:“讲得不错,我听着就很感动。” 帕尔文:“……” “怎么?”燕绥之纡尊降贵地从庭审区域收回目光,瞥了这位同行一眼,“我的话有问题?” “辩护席上那位不是你的学生吗?”帕尔文说,“老实说,今天的庭审关注度空前绝后,咱们还都在这坐着,你都不替学生紧张一下?” 燕绥之“哦”了一声,要笑不笑地说:“谁请你们来了?” 帕尔文:“……” 他张了张口,又要说什么,就见燕绥之伸出食指抵着嘴唇,示意他噤声。 “别拉我讨论顾晏,毕竟我是需要回避一级律师投票的人。”燕绥之翘着嘴角说。 帕尔文又张了张口。 燕绥之竖着的手指没放下来,轻声说:“还有,不要干扰我看学生。” 帕尔文:“……” 他已经不想再张口了。 庭上,一号被告人弗雷德·贾端坐在玻璃笼罩的席位上,区别于之前报道中的形象,此时的他非常安分守己,低着头显出一副悲伤忏悔的模样。 哪怕是这样的角度,也能看到他掉到嘴边的黑眼圈,看上去憔悴而疲惫。 他的辩护律师迪恩正在做开场陈述,实质性的辩驳没有多提,毕竟这些也不适合一开场就扔出来。 迪恩简单扼要地阐明,费雷德·贾绝不是这个案子的主犯。 “他作为医疗行业的从业者,像很多同行一样,始终保持着对生命的敬畏心。我的当事人之前也许说过一些不那么讨人喜欢的言论,而那些言论又被部分媒体二次加工渲染,报道出去,引起了诸多争议和指责。但我恳请诸位换个角度想一想,那其实是出于本能的自我辩驳。相信任何人都能理解,当一个人被无端扣上不属于他的罪名时,总会有口不择言的时候,这反而能侧面说明他的冤屈不是么?” “……任何一位有同理心的人,都会为本案的受害者感到悲伤难过。”迪恩指着一号被告席说,“我的当事人也一样,相信诸位心明眼亮,看得非常清楚。” 这话还有潜台词,就是:你们看,相比于我的当事人,另一位被告人贺拉斯·季就是典型的毫无同理心,他连悲伤和忏悔都没有。 很显然,这句潜台词被大多数人接收了。听审席上很多人先看向一号被告席,接着又看向二号被告席,然后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同时,这种排斥的情绪又会被带到辩护律师身上。 · 法庭上只讲事实,不讲交情。 更何况虽然同属南十字律所,但每位出庭大律师跟律所都只是合作关系,本身是相互独立的。顾晏和迪恩本来也没交情。 当一个案子有不止一位被告人的时候,不可避免会出现相互推诿的现象。 不只是被告人本身,也包括辩护律师。 有的律师就是靠不断强调其他被告人的恶性,来弱化自己当事人的罪责,这也是一种手法,有些律师很喜欢用。 不过顾晏不喜欢。 迪恩发言完毕,法官又冲顾晏的方向点了点头,“顾律师,可以开始你的陈述了。” 听到这句话,听审席上的曼森兄弟下意识前倾身体。 倒不是他们有多紧张担心,而是在他们的印象里,顾晏这人跟那位法学院院长有着一脉相承的毛病,就是开场陈述永远不按常理来。 你就说说你的当事人,说说案子,说说你的辩论点不好吗? 偏不。 所以轮到顾晏说话,即便是布鲁尔·曼森,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顾晏点了点头站起身,平静地说: “冒昧提醒一句,联盟最高刑法典规定,只要证据出现瑕疵,就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被告人有罪,同样也不能完全排除被告人被冤枉的可能,这是辩护律师存在的意义。我希望诸位把开庭前一切先入为主的判断全部清空,重新认识这个案子。因为只有让真正的犯罪者认罪伏诛,才是还三百二十七位受害人一个公道。” 摇头翁案(四) 只要不是无理取闹,大多数人都是容易被说服的。 顾晏的话虽然不长,也没有刻意渲染什么情绪,但至少有一部分人听进去了,并且照着做了。 于是一轮开场陈述过去,冈特律师煽出来的庭内情绪已经平息下来,甚至比开庭前还要理性不少。 这其实不代表偏见彻底消除,但不合控方的意。 “这位冈特,我跟他打过交道。”一级律师所坐的区域,有一位大佬低声评价说,“他的辩护技巧不算多高,但是很会带动情绪。这让他在某些领域几乎有点战无不胜的意思,这次的案子找他就很合适,因为有情绪可以煽。要是刚开始就被他抓住节奏,后面会很麻烦。刚才辩护律师把他煽出来的火泼小了,我敢打赌,他下一轮还会再来一波。” 果不其然,冈特走了一条欲扬先抑的路。 他先放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证据,这几个证据有个共同特点——边缘化,不能直接说明被告人对受害者实施了侵害,但又确实无可反驳。 于是证据放出之后,每到辩护律师发言的时候,迪恩好歹还扯两句,顾晏这种不废话的人总是扔出一句“我没有问题”就过去了。 这种询问节奏会给人灌输一种意识——控方这边的证据非常硬,底气非常足。你看,从开场到现在,好几轮证据摆下来,辩护律师都无话可说。 于是听审席又有了嗡嗡的议论。 就连迪恩都忍不住看了顾晏好几眼,说不上是更想谢谢他让出舞台给自己发挥,还是更想恳求他开一开金口。 不然节奏都被控方带完了,他们还辩个屁。 冈特一看时机差不多了,趁热甩出一段视频来。 这段视频拍摄的时间很早,显示为10月12号晚上9点,拍摄地点是赫兰星北半球翡翠山谷西侧,焦点是那里的废旧仓库。 这是摇头翁案其中一个现场,这个仓库里的受害者一共有23位,9月中下旬陆续被抓来关在那里。 他们出事算早的,但因为地点太过偏僻,成了最晚被发现的,隔了将近一个月才被成功解救。 这段视频就是警署拍摄的解救过程。 不论是辩护席上的顾晏,还是听审席上的燕绥之,都看过完整的视频内容。 那些老人被人从笼子里放出来的时候,表情茫然得让人心疼,好像身处黑暗太久以至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知道来的人是好是坏,只是本能地往后缩,毫无章法地四处躲,甚至还有推搡和踢打救援人员的举动。 好不容易把他们放上担架,他们又忽地安静下来,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胳膊抱着头。这可能是他们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姿势。 当初看这段视频的时候,燕绥之和顾晏都很不好受,相信任何一个看到视频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心情。 冈特选择此时此刻在法庭上放这段视频,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正如那位一级律师所说,他非常擅长,也非常喜欢煽动情绪。 但同时,他这个举动又有一点冒险。 因为这段视频的证明力有点弱。也就是说,它并不算什么案件证据,不能证明被告人某个举动的真实性,而是一段非常直白的事后实录。 冈特之所以要放这段视频,就是咬准了顾晏不会阻止。 他知道顾晏在一级律师的公示名单上,并且最近正被一些乱糟糟的报道缠身。说白了,顾晏现在急需证明的不是自己的辩护能力,而是拉高公众好感度。 所以冈特笃定,在这场庭审上,顾晏不会做出什么违逆民众情绪的事。 这么顺应大众心理倾向的视频,顾晏会阻止他放吗? 不可能的。 也许在之后的交叉询问上,顾晏会努力找回场子,但在这轮,他只能闷声咽下去,绝不会明着反驳什么。 冈特心里想。 视频在全息大屏幕上投放出来,冈特等了几秒。 等摇晃的镜头稳定下来,声音变得清晰,老人的哀叹和呜咽足以让人听见,冈特这才张口要介绍。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辩护席上,顾晏忽然抬手示意了一下。 法官看过去。 顾晏冷静地说:“视频情绪性内容远大于证据性内容,申请陪审团全体回避。” 冈特:“……” 操。 法官顿了一下,点点头,“请陪审团暂时离席。” 陪审团所有人按照规定依次离开,从侧门进了回避的屋子。 直到决定审判的陪审席空空如也,不会有人被这段视频带偏情绪影响判断,被暂停的视频这才得以继续播放。 一段视频加速播完,法官沉吟片刻,冲顾晏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没错。” 于是视频被撤下,陪审团重新被请回席位,什么也没看着。 冈特律师一口血憋满了胸腔。 他默默把这口血咕咚咽回,请上来一位专家证人。 这是一位现场痕检专家。 “奥斯·戈洛。”冈特看向他。 戈洛点头:“是我。” “翡翠山谷西侧这个仓库,也就是本案7号现场的痕检是你做的对吗?” “对。事实上方案所有现场的初次痕检都是我在做。”戈洛说完又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后续补充的那些不在我这里。” “好的。”冈特说,“就你所看到的那些,可以给我们简单描述一下那些现场吗?” 戈洛:“阴暗,潮湿,空气流通不畅,任何人被关押在其中,超过一定的时限都容易发疯。当然我并不是指本案受害者的精神问题是由环境所致。” 冈特鼓励地说:“我们明白,请继续。” “那种环境下,真菌活性极高,伤口容易感染。当然,好事是犯罪者的痕迹也容易保留。所有现场中,属于一号被告人弗雷德·贾的痕迹一共有7处,属于二号被告人贺拉斯·季的痕迹一共有……115处。” 法庭众人:“……” 就连法官的脸都有点瘫。 迪恩律师忍不住朝顾晏看了一眼,心说还好我的当事人不是这位。 顾晏却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资料,毫无波澜。 冈特再度把控着节奏,等庭上所有人消化完这个数字,才继续问道:“那些痕迹是什么样的,能否形容一下?” “多数是足迹,另有少量纤维及皮肤组织,还有一处血迹。”戈洛说:“7号现场留下的最多,可以根据足迹基本还原被告人当时的状态和行为。” 冈特律师配合地在全息屏幕上放出7号现场足迹还原图。 戈洛点头说:“谢谢。这是我们根据现场足迹做出来的被告人行为轨迹。可以看到,被告人几乎绕遍了7号现场的所有笼子。那种状态就像……在欣赏观摩受害者一样。” 这种带有主观猜测的话,辩护律师是可以提出反对的。但是不论是控方律师还是痕检专家本人,都很熟悉这种规则,所以他们很懂得把握分寸,说完这句立刻收口。 不给人提反对的机会。 迪恩律师脸色有点臭,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因为询问权到了他手里。 迪恩目的非常明确,打定主意要把所有问题尽可能推到贺拉斯·季身上。 他对戈洛说:“我的问题不多,只有两个。” 戈洛点点头:“你问。” “你在现场发现的纤维、皮肤组织以及血迹属于谁?” 戈洛说:“贺拉斯·季。” 迪恩:“那么,7号现场那个嚣张的令人发指的足迹复原图,我是指绕着笼子的那个,属于谁?” 戈洛说:“贺拉斯·季。” 迪恩挑起眉,点头说:“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 说完他便坐下了。 法官看向顾晏:“你可以开始询问了。” 顾晏翻了一页资料,而后抬起头,对戈洛说:“我的问题也不多。” 戈洛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顾晏会这么说。他都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大波问题了。 “关于我的当事人在现场留下的足迹,有时间判断么?” 戈洛点头:“可以确定是案发当天留下的,因为那个时间段里,7号现场所在的地区正在下雨,留下的痕迹是不一样的。” 顾晏点了点头,“可以精确到几点几分么?” 戈洛刚要张口,顾晏又补充了一句:“单纯以足迹而言。” 戈洛默默把嘴闭上,想了想说:“可以限定在下雨那段时间里,精确不到分秒。” 顾晏把痕检资料投到全息屏上,让所有人能看见,接着划出其中一行,说:“痕检结果显示,我的当事人留在7号现场的皮肤组织以及血迹,是因为笼内受害者意识不清的情况下突然发起攻击留下的。我的描述准确么?” 戈洛点头:“差不多。”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顾晏的声音冷淡而理性:“7号现场所留下的痕迹证据,只能证实一件事,那就是受害者已经受到侵害,精神出现损伤后的某一个时刻,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先生身处现场。” 没等戈洛应答,冈特律师就憋不住起身说道:“还有其他证据证实贺拉斯·季之前就在场。” 顾晏瞥了他一眼,“其他证据另说,不急。我只需要戈洛先生就我刚才这句话给一个回答,是或不是。” 这话就是变相表达:请你闭嘴。 冈特脸色不太好看,但迫于法官的目光,又不得不先坐下。 戈洛沉默了片刻,冲顾晏点头说:“是,单从这一个证据来看,可以这样认为。” 摇头翁案(五) 痕检专家戈洛离开后,冈特又立刻请上来一位新的证人,急于给顾晏一个还击。 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最擅长的节奏已经被带乱了,整个庭审开始跟着顾晏特有的节奏走。 这位证人是个中年男人,微胖,肿泡眼,在没有夸张表情的前提下,显得有些没精神,看得出来不常运动。 他是翡翠山谷一带的路保,名叫马修·克劳。 冈特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冲马修·克劳点头致意,问:“克劳先生是么?” “是我。”马修·克劳慢吞吞地说。 可能是表情不多又拖着腔调的缘故,他给人的感觉有一点傲慢。 但冈特律师不介意。 只要能给他的论据加上筹码,怎么说话他都不介意。 “你是翡翠山谷一带的路保?”冈特微笑了一下,“方便跟我们大致介绍一下你的工作么?” 马修·克劳说:“可以。众所周知,赫兰星翡翠山谷一带多雨多震,潮湿极了。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能源池都扛不住,三天两头出故障,以至于我们那一带的监控装置总跟着失灵。我的职责就是呆在值班亭内,全天盯着山谷车道。能源池如果出简单故障,我可以维修,大麻烦我可以及时报修,同时也有人工监控的作用。” “也就是说,从那条车道经过的车,你都会看见是么?”冈特律师提炼了一下重点,再次问了一遍,以确保所有人都能知道。 马修·克劳点头:“对,没错。” “事发当天,也就是9月19号,你看见了什么?”冈特问。 马修·克劳毫无犹豫:“一辆白色的银豹gtx3,从013山道驶来。” 冈特问:“有别的记录么?比如监控?” 马修·克劳嗤了一声:“我只能说被告人非常精明,特地挑了雨天,知道那该死的监控总会在那时候出故障,所以没有其他记录了。” 冈特点点头:“这条山道是通向哪里的?” “直通翡翠山谷西侧的废弃仓库。” “还能通往别的地方吗?” 马修·克劳想了想,撇嘴道:“原本是可以通往别处的,但是在那之前一次暴雨导致前方山路滑坡,堵死了继续前进的路,所以过了我的值班亭,唯一能去的目的地只有仓库。唔……或者原路返回。” “这附近还有别的路通向7号现场,也就是那个仓库吗?”冈特律师问。 “原本有的,从另一方向过来就行。”马修·克劳可能觉得问题有点傻,没好气地说:“但是我刚才说过了,山体滑坡,另一边堵死了,只剩这条。” “好的。”冈特律师点点头,又问:“你看到那辆银豹gtx3是什么时候?” “傍晚5点15分从值班塔下经过,开往仓库,四个小时之后吧,夜里9点10分离开。”马修·克劳说。 冈特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陪审团,礼貌地说:“冒昧地重复一遍,最初呈现的证据中有提到,7号现场的案发时间可以精确到9月19号这天晚上6点至7点。也就是说,这辆银豹gtx3停留的时间,足以完成整个侵害过程。” 他停顿了一下,又把之前顾晏跟戈洛的对话内容拎过来,“并且,被告人还有足够的时间留在现场,慢慢欣赏自己的杰作。” 说着,他又把一份痕检报告翻出来,投上全息屏幕,把关键字句全部标红,清晰地展现给众人:“为了能顺畅地理解整个案件过程,我把这份痕检留到了这时候,配合克劳先生的证言呈现出来。这是交警于案发三天后在013山道某路段发现的车。” 冈特“啊”了一声,补充道:“值得强调的是,之后三天没再下过雨,而当时的交警没有意识到这辆车关系着更大的案子。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辆车被人遗弃在路边树林里,型号为银豹gtx3,车内检测到了被告人贺拉斯·季的毛发及衣物纤维。” 偌大的全息屏上接连展示了几张车辆照片,车身很脏,粘着干硬的泥水,车轮更是一塌糊涂。 “好了,我的询问就到这里。”冈特律师展示完所有,坐了回去。 他靠在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辩护席。 这轮证据没一号被告人什么事,迪恩律师乐见其成,当即起身说:“我没有问题。” 于是全场的目光再度集中到了顾晏身上。 法官抬手示意,顾晏站了起来。 全息屏幕上,那辆被遗弃的银豹gtx3没有被收起来,依然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众人,似乎在不断提醒大家:这辆车属于贺拉斯·季,案发当时,它就在现场。 顾晏起身的时候,目光冷静地投注在那几张照片上,略微停留了片刻,然后又稳稳地收了回来。 他看向马修·克劳,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淡声问道:“你刚才说,你的工作内容就是呆在值班亭内,全天盯着山谷车道对么?” “对。” “轮班制?” “对,我跟另一位同事,两班倒。” 顾晏:“具体换班时间?” “一般是一个人早上来,值班到傍晚,然后另一个人从傍晚到早上。具体时间其实并不固定,要考虑到很多情况,毕竟那里经常下雨,还时常会有地震。” “那么案发当天你的值班时间是?” “下午2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那天预报晚点会有雨,我提前到了。”克劳说。 “值班期间,旁边会有其他人么?” “没有,就我一个人。” “你那天的值班时间很长,中途有因为疲劳睡着过么?”顾晏问。 马修·克劳几乎是立刻否认:“没有!” “夜里也不睡?” 马修·克劳又一次即刻否认:“没有,我没有睡觉。” 顾晏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收回目光。 “9月19号,到现在已经3个多月了,你能确保那天的记忆完整而清晰么?”他换了个话题,继续问道:“有没有可能记错日子,记错具体时间?或者跟前后的某一天混淆?” 马修·克劳嗤笑了一声,挑起了眉。那双总是没有精神的肿泡眼居然显出了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律师先生,你对翡翠山谷的情况可能有点误解。那里一年也没多少人经过,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他语气有些呛人,又有些嘲讽:“试问你每天盯着千篇一律的东西,隔三五十天见一个活人,还有可能记岔日子吗?要是隔了三五年忘了也就算了。这才几个月,我怎么可能记不住呢?还是你认为我的记忆能力有严重问题,转头就忘?” 顾晏被呛了这么一段,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他依然镇定自若,垂眸翻了一页资料,然后平静地问着下一个问题:“前一位证人戈洛先生,包括你刚才的发言都有提到,案发当天下了雨是么?” “对。”马修·克劳回答说。 “我也查过当天的天气记录,记录上显示那天有两场雨?”顾晏问。 马修略微愣了一瞬,但很快回答道:“傍晚一场,四点左右就开始下了,一直下到晚上,那辆车离开之后没多久就停了,大概9点20左右?半夜又下了一场。” “雨势很大?” “非常大,风也很大,斜着吹,值班亭的窗玻璃被打了整整五个小时,我都担心它会被打坏。”为了表现自己确实记得很清楚,他多描述了几句。 顾晏终于从资料中抬起眼:“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之前异常笃定地说,案发当天目击的那辆车是白色的银豹,甚至型号精准到了gtx3。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在车辆疾驰而过的几秒钟内,透过暴雨看清型号的?” 马修·克劳愣了片刻,而后提高了嗓门:“我的职责就是看路!我工作了将近60年,60年来天天盯着路过的车,老实说已经不需要靠眼睛看了!只要听着引擎的声音,结合大致的轮廓,我闭着眼也能知道是什么型号的车,我的经验足够做到这一点。” 顾晏听完不置可否。 他只是丢开手里那页资料,看着马修·克劳,说:“那你可能需要再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克劳几乎被他问急了。 顾晏调出正在同步更新的庭审记录,展示在全息屏上,往上拉了几行,划出其中一句话,“三分钟前,你刚说过,我对翡翠山谷的情况可能有些误解。那里一年也没多少人经过,两只手都能数过来,隔三五十天见一次活人。依照这个频率,恕我直言,在座大多数人见过的车都比你工作60年见过的多。” “请问,你经验丰富在哪里?” 摇头翁案(六) 马修·克劳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嘴唇蠕动了两下,似乎想辩解几句,但最终一个字都没能憋出来。 没办法,这时候辩解什么都有种无力感,很难再硬气回来。 在他哑口无言的时候,控方律师冈特再次站了出来,“容我替克劳先生解释一句,经验的形成讲究太多东西了,除了积累的资历,也跟天赋有关。” 当然,他这话不是真的说给顾晏听的,而是说给陪审团。为了不让那群人被顾晏的话带走,集体倒戈。 冈特律师压住了音调,不急不缓的沉稳声线在说服人的时候效果最好:“我想不论是法官大人,还是陪审团的诸位,包括在座的所有听审者可能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有些人在某个领域就是别具天赋。也许克劳先生天生就对车很敏感,又刚好做了这样的工作。诚如被告人的辩护律师所说,他见过的车不如我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多,但他或许就是能够通过引擎声音和轮廓,判断出经过的是什么车呢?” 冈特又把目光转向顾晏,说:“至少……我们不能斩钉截铁地否认这种事,你认为呢顾律师?” 顾晏看了他一眼,没有要揪住这一点不放的意思,而是颇有风度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冈特可能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愣了片刻挑起了眉。 而愣在证人席上的马修·克劳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胀满脸的血色慢慢退了下去。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对这位辩护律师甚至是感激的,感激对方没让他太过难堪。 而这一幕,同样被所有听审者收入眼底。 一级律师席位区,憋了半天没说话的帕尔文再次对燕绥之耳语:“很厉害嘛,这个点到即止的心态,太容易博得好感了,会显得非常绅士。” 燕绥之依然支着下巴,闻言笑了一下:“什么叫显得?” “好,本质就很绅士。”帕尔文啧了一声,“不愧是你的学生,这么年轻,行事风格却很会拿捏那个度。” 在燕绥之所坚持的理念里,法庭上的对抗并不是真正意味上的仇敌。 你可以揭露任何破绽,指出任何瑕疵,可以让人哑口无言,满堂寂静。但永远不要在没有充分证据的前提下,给原告、给证人乃至给对方律师钉上罪名。 就像当初天琴星乔治·曼森的案子里,那位没日没夜给被告人陈章录口供的警员。在当时的问询环境下,燕绥之只需要再多加一句,就能给对方钉上“刑讯逼供”的帽子,但他没有。 因为你其实很难确认,那些做错事说错话的人,是不是真的怀揣那么深的恶性。 可以攻击证据,但不要肆意攻击人。 这是燕绥之的一条隐性准则。 这条准则无关情绪拿捏,无关心理和节奏,无关任何庭审技巧,只是在公堂之上保留一丝善意而已。 这种主观性的东西,燕绥之其实从没有跟学生提起过,更谈不上教导或传授。却没想到,从不曾学过这点的顾晏依然会跟他拐上同一条路。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吧。 于是,帕尔文感叹完又过了片刻,燕绥之才平静地说:“顾晏的行事风格其实无关于他是谁的学生,只因为他是他自己而已。” 帕尔文想想,又啧了一声。 不过这种风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在火药味浓重的法庭上,总有那么些见鬼的人,会把这种风度当成理亏和退让。 比如冈特。 这位律师先生在替马修·克劳说完话后,并没有就此坐下,而是挑着眉状似礼貌地追问了顾晏一句:“既然顾律师同意我刚才的话,那么对于证人克劳先生的问询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那请容许我向法官及陪审团总结一句:克劳先生的证言原则上没有谬误。” 他还要继续发表一番煽动人心的言论,但是刚说完这一句,顾晏就淡定地掐断了他的话头说:“不急,还有最后几个问题。” “……” 冈特刚吸进去一口气,顿时就吐不出来了。 你不急我他妈急! 他心里这么想,但嘴上还得维持基本的礼貌,挤出一句回答:“那么,请继续。” 冈特说完这句就要坐下,结果又听顾晏说:“稍等,有几个问题克劳先生回答不了,也许还需要向你请教。” “……” 于是冈特屁股还没沾到椅子,就又默默站了起来。 马修·克劳不自觉地收腹立正,有些忐忑地等着顾晏张口。 “案发当天的个别细节,还需要再跟你确认一下。”顾晏说。 克劳点头:“你问。” “你刚才说,第一场暴雨从4点持续下到了晚上9点20分左右?” “对。” “雨是倾斜的,风势很大,在你值班亭的窗面上拍了整整五个小时?” “是的。” 顾晏在全息屏幕上放出一张值班亭以及013山道的照片,问:“照片中可以看到,你工作的那间值班亭一共有三面窗户,暴雨过程中三面都被雨水拍打过?” 马修·克劳摇了摇头,他伸手指了一正中的那扇窗:“我一般面对这扇窗户,面前是办公桌,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伏在办公桌上,雨就迎面拍在我正对的窗玻璃上。” “那五个小时中,雨势有过变化么?” 克劳摇头,“没有,一直拍,根本没停过,也没变小。非要说的话,甚至还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戛然而止的,不过这也是我们这一带暴雨的特色了。” “那么,那五个小时中,还有其他车辆往仓库方向行驶么?” “也没有。” “确定?” “也许临近半夜的时候,我有点犯困,所以你说两场暴雨的时候我有点愣神,因为第二场我其实记不太清了。”马修·克劳终于还是承认了一句,“但我发誓,这五个小时里我非常清醒!就这一辆车,没别人。” 顾晏点了点头,又把那辆银豹gtx3的狼狈照片调出来,转而问冈特:“这是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案发当天使用的车对么?” 冈特律师没好气说:“对,车内的一切痕迹都能作证,车外的斑斑泥迹也能作证。” “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在案发期间使用过别的车么?” 冈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就是这辆。” 顾晏:“好。”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顾晏说“好”,冈特莫名涌上来一阵心慌。 他看见顾晏手指轻描淡写地拨了一下播放键,屏幕上的银豹gtx3放大一倍,那些已经干掉的泥迹就这么以区域特写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不止在场的听审者看得一清二楚,全联盟观看直播的人同样一清二楚。 那些泥迹全部呈现出被车轮甩出的趋势,朝前倾斜,黏在车轮四周围。 顾晏沉声说:“根据证人马修·克劳先生的证言,下午四点起,翡翠山一带开始下暴雨,风力极大,雨势倾斜。5点15分,一辆银豹gtx3驶进013山道,冒雨到达7号现场。夜里9点10分,同一辆银豹gtx3冒雨原路返回。十分钟后,也就是9点20分左右,暴雨暂停。这期间,风向雨势都没有过变化。” “在上述证言没有任何问题的前提下,疑似犯罪者驾驶的银豹gtx3这块区域泥点应该有两种,一种是来路上的,一种是返回路上的,有顺风和逆风之差,两者飞溅的方向必定不一致。” 顾晏握着一只电子笔,顺手在全息屏上勾了两个箭头,然后把笔一丢,撩起眼皮看向冈特律师:“那么请问,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先生驾驶的这辆银豹gtx3,这片区域的泥迹为什么只有一种?” 冈特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道:“可以擦,也许被告人在抵达仓库后,擦掉了来时的泥迹呢?这样也只剩一种!” 顾晏:“确实可以擦,按照当天暴雨风向和013山道的走向,那辆作为案犯工具的银豹gtx3来时的泥点应该前倾,返回的泥点偏后倾。依你所说,擦掉前一种,留下的应该是后倾的泥迹。” 他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面前的电子纸页,全息屏上投放的车辆照片应声微晃。 “不妨请诸位告诉我,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遗弃的这辆车,泥迹是哪个方向?” 前倾。 截然相反。 冈特哑口无言。 现场再度陷入死寂。 摇头翁案(七) 马修·克劳可能真的没睡醒,又或者是被这种法庭氛围捂懵了,居然下意识又接了一句:“那就反一下,也许被告人跳过了来时溅上的泥,只擦了回去时溅上的那些呢?” 冈特律师低头抹了把脸。 顾晏默然看了马修·克劳两秒,面容冷淡地说:“你跳一下试试。” “……” 听审席隐约响起嗡嗡议论和零落的轻笑声,因为这根本做不到。 马修·克劳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句多瞎的话,刚褪色的脸和脖子又涨红了。只不过这次真的是他自找的。 如果此刻有人敢开法庭大门,他扭头就能跑,这个证人席他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顾晏等了几秒,见马修·克劳再没有要发言的意思,终于收回目光。 他垂眸敛目,从海量的资料里挑出几个页面来,依次排到全息屏幕上,让全场所有人都足以看明白。 而后手握电子笔,在那几页上逐一划出重点来。 “控方出示的03号证据:现场及受害者创口微生物检验结果表明,7号现场的侵害行为发生时间为9月19号晚6点至7点。” “马修·克劳的证言:除了013山道之外,不存在其他能够通往7号现场的道路,而在当天夜晚5点15分至9点10分这个时间段内,进出013山道的车有且只有一辆。从车身泥迹可以判断,该项证言中的这辆车,跟我的当事人遗弃在树林中的并非同一辆,唯一的相同点只有型号。” “同时,控方律师冈特先生在五分钟前明确表示,没有其他相关证据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案发当天驾驶过其他车辆。” “所以,容我冒昧提醒一句。控方目前陈列的所有证据,只能证明我的当事人在侵害已经发生之后的某个时刻踏足过现场。而关于侵害发生期间的在场证明——” 顾晏把全息屏上的页面划到最后,抬眼看向法官和陪审团:“目前为零。” 法官依然神情严肃,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陪审席上的众人却已经轻声交谈起来,有些眉心深深地皱着,其中有一两位扫了一眼顾晏,便把目光投向了控方的冈特律师。 任谁在这种时候被陪审团成员盯着,都会倍感压力,冈特也不例外。 开庭前,他认为自己占据天然优势,这种优势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弥补一些细微的证言瑕疵,速战速决。 谦虚点说,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胜诉的概率能有98%。 但是现在,78%都有点危险。 他面上没动声色,目光却忍不住朝听审席瞄了一眼。 在他视线扫过的区域里,布鲁尔和米罗·曼森正沉着脸坐在那里。 相较于哥哥布鲁尔,米罗·曼森要更嚣张一些,情绪也更加外露。他薄薄的嘴唇微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谩骂:“操……废物。” 布鲁尔依然抱着胳膊,闻言只动了一下眉毛。 “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总碰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米罗用气声骂道,“上回花园酒店就是,蠢货擅作主张轻举妄动。这回庭审又他妈——” 布鲁尔眯起了眼,示意他闭嘴小心说话。 同样的问题,坐得远一些的尤妮斯也在嘀咕。 只不过,她带着看戏和讥嘲的语气。 德沃·埃韦思同样用手指在嘴唇边抵了一下,浅淡而绅士的笑从他眼角和嘴边的细纹里漾开几分,低声说:“再正常不过了。威逼利诱得到的同伴,总会有那么一些不太聪明又不太省心的。这是每一群豺狼鼠蚁在垮塌崩盘之前,都摆脱不掉的问题。” 庭上庭下都暗潮汹涌的时候,其他地方也并不平静。 本奇和赫西发布的报道不出所料,引起了轩然大波,再加上其他媒体恰到好处地共同引导着节奏,这二十多年来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展开在公众面前。 有些观察仔细的人已经从大量的报道和照片中找到了关键信息,发现了“清道夫”这个起到串联作用的人。 公众自发的探究和议论如同骤然掀起的巨大海潮,一道推着一道,谁都摁不住。 于是,在摇头翁案庭审全联盟直播的同时,关于“清道夫”的话题也铺天盖地。 甚至有人根据现有的猜测,整理出了清道夫改换过的身份。 这又再次引发了全联盟的热议。 “那位蒙蔽过律师、法官还有陪审团的在逃犯李·康纳,就是清道夫的其中一个身份!” “怪不得逃得那么熟练!” “还有这个,天知道我还见过他!甚至跟他说过话!” “对,他养了一只鸟。我那时候真的以为是普通灰雀,没想到……” “安德森·吴,他跟我住过对门我操!” “还有这个,我记得这人从福利院出来的吧!” 一时间,清道夫用过的身份面容在整个联盟内广泛流传开来。 李·康纳; 马库斯·巴德; 安德森·吴; 多恩; …… 其中一些当年隐藏得很好,还有一部分则列在警署的通缉名单中,等着某一天缉拿归案。 只是连警员们都没有想到,那些湮没在时间长河中的某件案子某个罪犯,有一天居然会串联在一起,共同指向同一个人。 于是联盟各个相关警署忙疯了,又要时刻关注着正在进行的庭审,又要应付响个不停的通讯,还得把旧案调出来重新翻查,试图找到在逃者的踪迹。 这对他们而言,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难点—— 他们不仅要找到对方,还要证明那就是清道夫,拥有过诸多身份、断送过诸多人命的清道夫。 不过,坐在德卡马最高刑庭里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而庭审还在继续。 眼看着陪审团要倒向顾晏,冈特律师又拿出了一份证据。 “别急着否定被告人的侵害事实。”冈特把证据资料投到全息屏幕上,“这是两周前递交的一份补充证据,我相信辩护律师那边消息灵通,一定也有所知晓。” “警方在一位名叫艾利·布朗的受害老人衣物上发现的,初次检验比较粗略,二次检验后得到了一些新的证据信息。” 冈特斩钉截铁地说:“这份证据可以证明,至少在这个现场的侵害行为发生时,被告人贺拉斯·季在场。” 而只要证明了这一点,该现场的犯罪证据链就是完整的。 那么,关于贺拉斯·季的指控就不会打空。 很快,二次检验的检验员罗杰·亨特就被律师请上了证人席。 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检验员,活像刚毕业不久就被抓了壮丁,来给这个案子数不清的证物做二次检验。 冈特律师开门见山地问:“检验员亨特是么?” “是我。” “屏幕上的这份检验报告是你出具的对吗?” “对。” “检验结果取自于哪里?” “证据衣物拉链齿缝。” 亨特虽然看着年轻,但站在证人席上并不慌张,也没什么废话,回答言简意赅。 冈特非常满意,“能说一下这份检验的核心结果吗?” 亨特点了点头:“拉链齿缝中发现了微量血液,检测和核对结果显示,这些微量血液属于被告人贺拉斯·季。” “这些血液是什么时候沾染到受害人衣物上的?”冈特又问。 “侵害行为进行过程中。”亨特说。 “怎么判断的呢?” 亨特说:“受害人所在的3号现场痕检结果显示,该现场没有遭受过二次侵入。” 冈特律师点了点头,又帮忙补充了一句:“关于这点,开庭后的几项证据都有展示,3号现场是仅有的、没被二次侵入的现场。也就是说,在侵害行为结束后,没有人再进入过那个仓库。” 亨特:“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强调完这点,冈特把一份血液检测报告和基因核对单放出来,冲顾晏这边抬了抬下巴,说:“没有二次侵入,痕迹是侵害过程中留下的,而基因对比结果有目共睹,跟被告人贺拉斯·季完全吻合。我想,这个证据足以填补上最后一环了吧?” 他顿了顿,又看向法官:“我的询问结束了,只是不知道辩护律师还有没有问题。” 法官顺势看向辩护席:“顾律师?” 顾晏点了点头,站起身:“有。” 检验员亨特看着他,“什么问题?” “二次检验什么时候做的?”顾晏扫了一眼检验报告的末尾,那里虽然有落款,但有时候写的是报告完成的日期。 亨特说:“刚才说过,两周前。” “具体几号?” “21号下午3点左右。” “确定?” “确定,我每天下午2点进检验室,当时其他案子的一项分析正在进行,需要50分钟的时间。所以估算不会有太大误差。” “检验结果会受到干扰么?” “……不会。” “核对过程会有问题么?” “……不会。” 亨特有点拿不准顾晏想干嘛,但又觉得这两个问题很怪。 他微微皱起眉,“律师先生您好像……对我们检验处的结果不太信任?是我的错觉么?” 顾晏抬起眼,不咸不淡地道:“我很抱歉,但刚才关于银豹车的检验就存在着问题,这点不可否认不是么?” 这是实话,亨特无从辩驳。 事实上,这种问题不仅仅会引起辩护律师的不信任心理,也会让陪审团以及法官对检验处的结果抱有一丝疑虑。 顾晏不提还好,一旦挑明,他们这边就必须想办法让自己重获100%的信任。 好在冈特律师经验丰富,他站起身举手示意:“法官大人,我们申请当庭复核。” 摇头翁案(八) 当庭复核是联盟法庭的一项庭上程序,如果控方出现信任瑕疵,往往会采用这点。一般是让不受信的证据当庭走一遍核对流程,让法官和陪审团亲眼看到结果的产生,以此抵消所有怀疑。 一般而言,控方其实是很乐意走这个程序的,能把证据完全钉实,何乐不为? 只不过多数时候不至于到这一步。 也就此时此刻,这个全联盟无数双眼睛看着的案子,让所有人不得不谨慎对待。 “受害人衣物上提取的血液样本我们提交过,被告人贺拉斯·季应该也做过庭前体检,当庭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法官思忖片刻,点头同意。 于是,三分钟后,春藤集团赠予德卡马最高刑庭的检测仪器派上了用场。 仪器由法警启动,控制器连接到了控方和辩护方的席位上。 检验员亨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法庭证据库中调取了事前提交的血液样本,导入检测仪。又从被告人庭前体检的样本库中调出贺拉斯·季的那份,同样导入检测仪。 这个仪器不愧为目前最精细高端的,这种一对一的匹配对它而言恐怕是小菜一碟,进度条走得飞快。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对比结果就呈现在了全息屏幕上。 左边是控方提交的血液样本数据,右边是贺拉斯·季的。 开头两列是一些其他数据,比如血液细胞基础数据方面的,这部分有差别很正常,毕竟就是同一个人相隔一段时间测出来的数据,都可能会有细微的变化。 接着是药物反应方面的。 控方提交的体液里,药物残留反应的内容很少,只有两样,一个叫bhd3,极微量。另一个叫jt14,少量。 而贺拉斯·季的报告里,药物残留反应就有很多,毕竟他是医院直接送往这里的,这段时间也没少用药。这两排的名词里包括jt14,但没有bhd3的踪影。 顾晏目光一扫而过,其他人却连扫都没扫这一块,因为这些不重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最后一列,那是基因方面的对比数据。 左右两边的基因数据都被标注成红色,结果显示为四个大字: 完全一致。 看到这个结果,检验员抬起了下巴,冲顾晏摊开手:“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没有了。” 冈特律师也有点儿神采飞扬的意味。 他刚要起身总结一下,就见顾晏从全息屏上收回了目光,看着证人席说:“结果显示为完全一致。” 检验员亨特:“对啊,完全一致!这意味着两边基因数据全部吻合,没有一丝一毫的出入,可以100%确认为被告人贺拉斯·季的血液,没有任何问题。” 顾晏却说:“错了,完全一致才有问题。” 亨特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错了?” “你们提交的这份血液样本,来自于受害人艾利·布朗。” 亨特拧着眉:“对,刚才不是说过了?” “艾利·布朗被发现的地方是3号现场,红石星木羚区东郊废弃仓库。该现场的侵害发生时间为9月26日,具体推测为夜里8至9点。几分钟前你们强调过,证据显示该现场没有二次侵入的痕迹,那么这点血迹应该是案发当天就存留在衣物上的,我说的没错?”顾晏说。 亨特点头:“对,没错。” “众所周知,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开庭前一直就诊于春藤总院,住院原因为rk13型病毒感染,这项感染起源于非正规的基因修正,因此所有从潜伏期转化为阳性的病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基因损伤。” “12月15日,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飞梭机上检测出病毒,送往春藤总院,根据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9至11月末,贺拉斯·季体内的rk13型病毒处于潜伏期,侵害发生的9月26日显然处在其中。那么请问——” 顾晏看着亨特,沉声说:“潜伏期内未受干扰的基因数据,怎么可能和感染爆发期的基因数据100%相吻合,毫无出入?” 亨特:“……………………………………” 法庭再度陷入寂静。 检验员愣在证人席上,盯着全息屏茫然半晌,然后求助般看向控方律师冈特。 冈特表情比他还要茫然。 好在律师总是更适应法庭的,冈特强行镇定下来,对顾晏说:“你刚才也说了,感染暴发期的病人会有不同程度的基因损伤,这个不同程度究竟是什么范围?有没有可能接近零损伤,基因数据不受影响?” 冈特自认为一连串的问题直切要害,够顾晏解释一阵了。 谁知对方却依然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计范围中,又好像法庭上的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永远也影响不到他。 就听顾晏说:“你所说的数据不需要另行确定,检测仪就有逆向回溯功能,贺拉斯·季的基因数据已经被你们导入仪器了,只需要启用回溯,他几天前,几个月前,乃至几年前的基因数据都可以明明白白地呈现出来,9月26号那天究竟有没有数据变化,一目了然。” 说完,他伸手敲了一下控制键。 叮—— 全息屏倏然刷新,右半边,顶上的时间飞速跳动,逐日递减。 代表着贺拉斯·季的基因数据以及由此呈现出来的五官容貌图,在一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变化。 直到日期回溯到11月,基因数据某栏突然一跳。 那其实只是一个数值变化,也许非常小。但在几乎静止的页面上,这个变化显得格外醒目。 时间依然在飞速往回退,眨眼就到了9月,基因数据栏接连变更了一片。 任何一位长了眼的听审者都能看出来孰对孰错—— 感染从潜伏期转化为爆发期,基因数据根本不可能一模一样。 “答案已经有了。”顾晏转头看向冈特,“我有理由认为,你们的证据遭到过干扰,有人用贺拉斯·季最近的血液伪造了这份9月的证据,却唯独忽略了时间引发的差异问题。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不妄加猜测,但可以提供一份线索。” 他握着电子笔,在体液样本的药物残留反应一栏停下,而后圈出了那个微量的“bhd3”:“如果我没弄错的话,目前含有bhd3的只有一种东西——号称效力最强的感染治疗药初始药浆,研发中心归属于……曼森集团。” 他话语平静,透着一股冷冰冰的从容。 仿佛算准了一样,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巨大的全息屏在他的身后站立成一片背景,在那之上,时光倒退。始终没被暂停的回溯进程已经跑过了好几年,大片的基因数据开始突变,贺拉斯·季的容貌五官也开始拉长变形。 刑庭内外,全联盟数千亿人的注目之下,全息屏一页一页地跳出了贺拉斯·季的基因回溯结果: 1256年8月4日,第13次基因修正,照片显示为贺拉斯·季。 1255年12月26日,第12次基因修正,照片为马库斯·巴德。 1250年7月18日,第11次基因修正,李·康纳。 1248年3月6日,第10次,比尔·卡斯特。 1237年,第9次,安德森·吴 …… 1227年,原始基因,多恩。 尾声(一) 这场庭审成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经久不衰的话题。 不论是坐在刑庭现场听审的,还是在联盟各个角落观看直播的,几乎没人能完整回忆起庭审最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们印象最深的只有一个瞬间—— 清道夫所有基因修正回溯完毕时,辩护律师顾晏站在席位上,抬眸看了一眼偌大的全息屏,而后将目光转向法官说:“我的询问到此为止,谢谢。” 整个法庭凝固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轰然沸腾。 于是,庭审也就到此为止了。 从没有人见过那样绷不住表情的法官,也没有人见过那么不知所措的控方律师和证人,更没有人见过那样惊愕的布鲁尔和米罗·曼森。 这场庭审以极致的沉重性和关注度开场,收尾于更加极致的喧嚣混乱,又引来了更高的、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当天下午2点30分整,德卡马最高刑庭宣布,摇头翁案的审理全面中止。 与此同时,联盟各大星球警署正式启动联合侦查。 贺拉斯·季被联合侦查组当庭带走。 这三十年来,他掩藏在各种皮囊之下所犯的罪行,有一部分早就钉在各警署档案库里,证据凿凿,只等某一天剥开伪装将他缉拿归案。 而剩下的那部分,也会在这个侦查期内水落石出。 正如顾晏曾经承诺的那样:“不该由你承担的,你一样都不用背。” 但该他承担的,也一样都不会少。 同样被当庭带走的,还有布鲁尔和米罗曼森。 事实上,他们的狼狈和错愕并没有维持太久。这两兄弟很快就镇静下来,理了理自己昂贵的衬衫,跟着警员走出法庭。 “没关系,我们会配合一切调查。曼森集团的经营向来守法守理,不会有任何问题。”布鲁尔·曼森在蜂拥而至的记者面前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拉开警车车门时,他瞥见了车窗的反光,动作顿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身后,德卡马最高刑庭长长的台阶之上,拥挤的记者后面站着一个人。那人眼眸清亮,目光越过人群远远投过来,明明居高临下,却带着一丝温文尔雅的笑意。 是“死而复生”的燕绥之。 这世上,最清楚那场“死亡”真相的恐怕就是布鲁尔和米罗·曼森兄弟了,而此时此刻,燕绥之只是站在那里,就是对他们最大的讥讽。 更何况对方还抬了一下手,活像在给他们送行。 “……” 米罗·曼森在记者疯狂的围拍之下,硬是绷住了一抹假笑。 然后在转身上车的瞬间,憋出了一句:“我操!” 布鲁尔·曼森紧随其后上了车。 惯来沉得住气的布鲁尔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提醒弟弟注意形象,因为就连他自己嘴唇都动了一下,无声地爆了一句粗,然后重重地关上车门。 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他恐怕能把这辆车就地砸了。 没过片刻,签完庭审记录文件的顾晏也走出了法庭。 他低头跟燕绥之说了几句话,也看向了警车这边,惯来冷淡的目光隔着一层车窗显得更无温度,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好像刚刚在法庭上掀起惊涛的人不是他一样。 再然后是乔、柯谨、尤妮斯以及春藤的掌权者德沃·埃韦思。 这位精明又绅士的商人朝这边瞥了一眼,灰蓝色的眸子被阳光照得极浅。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褪去了所有长辈情谊,他眯了一下眼睛便毫无感情地收回目光,摘下眼镜不紧不慢地擦拭起来。 几分钟前,布鲁尔·曼森还倨傲地说过:“不会查出任何问题。” 而现在,警车在这几人的目送之下缓缓启动,他的脸色却难看得前所未有。 · 曼森兄弟一贯嚣张自负,但并非没安排过退路。 他们有一套完整的风险预案,一旦出了大纰漏,所有相关的利益线可以在三天之内全部斩断清理干净,一周之内研究痕迹可以被完美隐藏。 以联盟警署的正常侦查速度,搜集证据再到固定证据需要一个过程,再快也要10天左右。更何况他们盘根错节,随便一位拎出来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在这种压力之下,想要查清楚所有情况,耗费的时间就更久了,光捋顺关系就需要一阵子。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最耗费时间、最为冗长复杂的前期梳理和调查工作,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有人开始做了。 他们查了二十多年,万事俱备,还抵不过那些风险预案么? · 联合侦查启动的当天,德沃·埃韦思和燕绥之把这些年保留下来的所有线索和证据递交上去。 假护士艾米·博罗在得知庭审情况后,在警员引导下将所知的事情全盘托出。包括她这些年参与的事,经手过的东西。包括她在感染研究中心的职责,以及她是怎么被安排进春藤医院,又是怎么在盯住雅克·白的同时几次三番对贺拉斯·季下手的。 还交代了她是怎么利用工作便利,伪造了贺拉斯·季在摇头翁案中的部分证据。 …… 一天后,南十字往来关系线以及流水账目被菲兹送进警署。 同天下午,被羁押在天琴星看守所的赵泽木按响了电铃,掐着和乔约商议好的时机,如约供述出这些年曼森兄弟和赵氏、和克里夫航空以及其他人之间的暗线合作及交易。 三天。 不,准确而言是两天半,在曼森兄弟的风险预案起效之前,所有利益线都被警方捏在了手里。 南十字律所当天就被警署清扫了一遍,合伙人连同个别有牵涉的律师一起被捕。 次日凌晨,克里夫在准备乘坐私人飞梭避风头的时候,被警方堵在了港口。 · 联盟警署在发布联合侦查公文时没有想到,这个百年来最大的案子,居然成了他们侦办速度最快的一个。 布鲁尔和米罗·曼森最初还能保持镇静和风度,坐在警署的讯问室中跟所有警员周旋。 这种状态保持了两天,他们终于在警署风卷残云般的彻查下卸了一层面具,开始以沉默和警员对峙,不论问什么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等我的律师来。 谁知律师承诺的保释没等到,他们等到了又一次致命一击—— 在死亡边线游走多日的雅克·白终于脱离危险期,醒过来了。 除了曼森之流,所有人都很高兴。 包括在病房外久等的警员,甚至包括那位交代了罪行的假护士。 虽然脱离了危险期,但雅克·白的状态依然很差,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多。可即便如此,他只要睁开眼,就会按下床边的呼叫器,一点一点,毫无保留地把知道的、经历的、听闻的所有事情告知那些警员。 从他这里,警方得到了基因毒·品的所有研究数据和文件,清道夫大部分基因修正的手术记录,rk13型感染病毒的分析数据等等。 每一样他都做了三重备份,留得仔仔细细,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因为他提供的信息,归属于曼森集团的研究中心在清除痕迹前被捣,每一样关键物品都得以固定为证。 清道夫贺拉斯·季可能临死想要拉个垫背的,反咬得彻彻底底。 于是,布鲁尔和米罗·曼森辩无可辩。 · 仅仅一个半月的时间,曼森集团大案全部收线。 由摇头翁牵连出来的公诉被转到政治中心红石星上的联盟最高刑庭。 这一场庭审汇集了百年来最多的证人,最多的势力关系,最多的一级律师,却是审得最干脆利落的一次。 厄玛历1257年2月13日,下午4点23分,曼森集团案庭审结束。 大法官宣布休庭10分钟,然后宣读审判结果。 刑庭厚重的大门打开,所有参与审判以及参与聆听的人陆续走出,或小声交谈,或去走廊透一口气。 顶楼天台上,刚刚卸下证人身份的菲兹终于能跟燕绥之及顾晏正常见面。 “休息室的咖啡供不应求,只剩温水,将就一下。”顾晏把纸杯地给她。 “谢谢,渴死我了。” 菲兹接过来喝下半杯,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靠在长长的栏杆上,眯着眼睛看向极远处天边泛金的云,突然有些怅惘:“这个案子就这么结束了?” 燕绥之:“严格来说等到过会儿宣读完审判结果,才算正式结束。” “那都一样。”菲兹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快,好像在做梦一样。我都不记得刚才在证人席上说了些什么,就刷地一下结束了。” 燕绥之笑了一下,“不是因为快。” “那是为什么?” 燕绥之说:“是因为在这之前,你已经走了很长的路。” 所以跨过终点的这一步,就显得异常短暂,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已。 5点33分,联盟最高刑庭大法官当堂宣读审判: ……本庭宣布,关于曼森集团、克里夫航空、西浦药业的指控全部成立。 依照联盟最高刑法典第一百二十二条、三百六十一条、四百零二条,判处被告人布鲁尔·曼森、米罗·曼森、希尔·克里夫死刑; 依照联盟最高刑法典第一百二十二条、二百七十条,判处被告人贺拉斯·季死刑; 巴度·西浦、伯格·高终身监·禁; …… 一项项审判结果传至联盟各处,象征着所有一切尘埃落定。 有人负重三十年,有人雀入樊笼,有人在黑暗中茕茕踽踽,走了很久很久。 好在世间总有星辰开道,所以荆天棘地,也不枉此行。 尾声(二) 法旺区的冬天总是结束于二月下旬。 20号前后下了几天雨,温度便回升起来,渐渐有了春意。 这本是个懒散困乏的时节,可开头那几天每个人都忙碌不停,首当其冲就是顾晏。 合伙人和部分律师上演了一把铁窗泪,南十字律所自此散了。原本挂在其名下的出庭大律师们重归独立,成了各大律所争抢的对象。 其中最抢手的就是顾晏。 摇头翁以及曼森大案之后,顾晏的知名度和公众好感度几何式疯长,能力更是无可置疑。那些律所甚至等不及一级律师的评审重启,就彼此打破了头。 因为明眼人都清楚,结果已然毫无悬念,只差一个公告了。 那几天里,顾晏的智能机活得像得了癫痫,一直在花式震动,连三秒的安静都没有。 最开始顾晏基本都会接通,出于礼貌和教养听上两句再婉拒。 而每到这时候,某院长一定会倚在旁边光明正大地听,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也不知出于看戏还是什么心理。 每一个来联系顾晏的律所都开出了极为优厚的条件,外加一堆附送的东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近一些的送钱送车送股份,远一些的送房送地送分所。 甚至还有一位别出心裁地表示,连家室问题都可以解决。 燕大院长听到这一轮终于确定,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真的什么梦话都说得出口,于是当即征用了顾晏的智能机,设定好自动答复,勾选了统统拒接。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顾晏就站在他身后,两手撑在沙发靠背上垂眸看着,由着他处理,毫不阻拦。 一众律所疯了差不多有一周吧,忽然发现向来低调处事的南卢律所一声不吭挂出了顾晏的名字,状态显示所有手续都已办理完毕。 不仅如此,一并转入南卢的还有菲兹、亚当斯,以及部分原属于南十字的实习生。 这就好像大家都举着筷子,盯着桌上的某盘珍馐,结果突然来一个人把桌子都端走了,猝不及防。 各大律所差点儿没气撅过去。 这其中,有一部分律所跟南卢有过来往,知道这家的情况,吐个血也就完了。 但还有一部分律所远处上千光年之外的偏远星球,消息走得慢一点,对南卢的了解并不多。 据他们所知,南卢律所是二十多年前有人投钱创立的,历史很短。虽说是精品,但规模不大,比起原本的南十字来说小很多,也不知是有意控制还是什么。 反正这个律所广为人知的就两点—— 一是燕绥之挂靠在那里。 二是每年会有固定的公益项目,免费接一些案子。 于是那些律所对南卢很不服气,他们不仅想把顾晏撬走,甚至还跃跃欲试想去撬燕绥之。 直到某天有好心人看不下去,给那些不死心的律所漏了一句信息:当初给南卢投钱的,就是20岁时候的燕绥之本人。 挖墙脚挖到创立人头上去,眼光是不是有毒? 于是那些律所瞬间哑火,偃旗息鼓安分了。 · 等处理完这些事,已经到了2月的尾巴。 燕绥之踩着最后的节点跟顾晏一起去趟春藤总院,做一场迟到很久的手术。 “总算来了。”林原没好气地说,“我说2月做手术最合适,你就挑2月的最后一天。你怎么不干脆挑夜里最后两个小时呢?” 燕绥之玩笑说:“考虑过,不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你省点灯钱。” 林医生干巴巴地说:“我是不是还得说谢谢?” 某院长:“客气。” 林原:“……” 正如林医生最初所说,这个手术现在真的非常成熟。从他们进更衣室的时候开始算起,到林原摘下口罩说“大功告成”,总共只花了一个小时。 窗外投进来的阳光才移了一小格,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辅助药剂的效力刚开始退散。 因为没有实质的创口,用不着麻醉剂,这种药剂只有舒缓镇静神经的作用,让人浑身上下透着股懒洋洋的滋味,就好像刚才只是借着春困小睡了一下。 顾晏签字去了,燕绥之坐在手术椅里,等着最后那点药效消失。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某一点上,侧脸被阳光勾勒出轮廓,似乎有些出神。 “怎么了?眼睛不要直接对着光。”林原记录数据的时候瞥见,问了他一句。 过了片刻,燕绥之才回过神来,转头冲林原说:“哦,没事。” 他只是想起十五岁那次漫长而艰难的手术了,同样的事情,现在居然变得这么简单,以至于他有点适应不过来,也有一点……说不上来的遗憾。 如果当初能再等一等就好了,如果都能晚几年做这场手术…… 那就真是太好了。 林原依然疑惑地看着他,燕绥之笑了一下,说:“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时间过得有点快。” “确实。”林医生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只是在感慨一个小时的手术时间,点了点头咕哝道:“我感觉自己就只是摸着仪器,动了动操作键而已。” · 据林医生说,手术之后会有几天的敏感期,不方便见光,不适合晒太阳,味觉嗅觉等等也会受到影响,多一粒盐都能齁死,所以要吃得清淡一点。 “对声音也一样,一点儿动静都会被注意到,所以我建议你们最近就不要住在城中花园了吧?虽然那里环境相对很清幽,但毕竟是法旺区中心地带。”林原是这么交代的。 燕绥之当时听了就忍不住说:“听你说完,我倒觉得这不像术后反应了。” “那像什么?” “可能更接近狂犬病发作的反应。” “……” 眼看着林医生脸色逐渐发绿,顾晏当即把这不说人话的混账拽走了。 不过在林原交代之前,他们其实已经在搬家了。 燕绥之原本的住处都回到了他名下,除了早年跟父母一起住的旧宅以及梅兹大学城内的那幢,还有一处靠近南卢律所。 那幢别墅背靠法旺区最漂亮的湖泊区,倒是真的清幽安静。 这段时间他们就住在那里,顾晏去南卢也方便。 燕绥之这次难得遵了回医嘱,给自己安排了一周的休假。 林原给了他一份休养手册,其实就是一张表格,上面写着几点到几点应该戴医疗眼罩保证眼睛处于舒缓的黑暗状态下,几点到几点可以适当用眼,每天按份吃几次药,至少睡几个小时之类。 后面还随附一份忌口清单,可惜林医生还是大意了,清单上写的不是“绝对不能吃”,而是“尽量”…… 于是这份清单还没履行使命,就在第一天清早神秘失踪。 顾晏这天上午要见一位当事人,临走前打算照着清单查一遍冰箱和储物柜,把燕绥之需要忌口的东西清理掉。 结果翻遍了智能机也没看见清单的影子。 就在他准备去翻垃圾文件箱的时候,燕绥之从楼上下来了,一边扣着衬衫袖口一边问他:“怎么了,大早上这么严肃。案子那边出问题了?” “不是。”顾晏摇头说:“昨天林原发过来的忌口清单找不到了。” 燕院长扣着袖子的手滑了一下,“哦”了一声:“怎么会呢,智能机都翻过了?” “嗯。” “文件夹呢,空了?” 顾晏闻言动作一顿,然后瘫着脸看向某人。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长清单了?”燕院长穿过偌大的客厅和厨房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顾晏的脸,“别挡着冰箱门,我拿点水果。” 顾晏抱着手臂靠着冰箱门,没让:“什么时候偷偷删的?” “什么偷偷?谁偷偷?”某院长装聋作哑是把好手,“这位顾同学,我建议你不要丢了东西就赖我,我很记仇的。” “昨晚临睡前我还看见过,现在就无影无踪了,有机会有权限作案的除你以外就只有鬼了,燕老师。” 燕院长说:“那肯定是鬼。” “……” 顾大律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鬼上哪知道我那个文件夹只放了一份清单,删掉就空了?” 燕院长见事实败露,掩盖不下去,当即脚尖一转就要走,被顾晏拽住。 “清单你存了么?” 院长一脸坦然:“我存那倒霉东西干什么?自虐么?” 顾晏:“……” 他颇为头疼地看了某人一眼,低头调出了信息界面。 燕绥之瞥了一眼,“你要干什么?” “给林医生发信息,劳驾他再发一份。” 院长一看风波又起,当即拉了一下顾晏的领口亲了他一下,然后顺手把智能机给撸了。 “燕老师你贵庚?”顾晏没好气地问。 院长又亲一口。 顾晏:“……” 最终,顾律师坚定的意志遭到了根本上的瓦解,忌口清单这件事暂且不了了之。 尾声(三) 虽然忌口清单失踪了,但燕绥之也不是真的毫无顾忌。至少在顾晏面前,他还是摆出了一副“老老实实”休养的姿态。 毕竟顾大律师绷着脸的时候非常冻人。 院长原话:“基因手术都做完了,我的手还这么容易冷,可能就是因为养了个冰雕来镇宅,看久了还挺怵。” 冰雕气笑了,表示胡说八道,你怵个屁。 总而言之,燕绥之的休养生活大致是这样的—— 清早顾晏在的时候,他杯子里装的永远是温水或牛奶。 顾晏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会优哉游哉地转进厨房煮咖啡,打开光脑处理一些工作上的邮件。 这一个月来梅兹大学那边一直在跟他交涉复职的事情,其他都差不多了,只差一些后期手续和工作交接,也不费什么事情。 南卢律所对他的手术情况一清二楚,再加上有顾晏盯着,也没人敢把案子往他这里送。但架不住有人越过南卢直接联系他。 有邀请他去其他星球友校做讲座的,邀请他给某律法网站写评论文章的,咨询案件的,咨询意见的…… 还有纯抒情以及纯骚扰的。 燕绥之见怪不怪,每一类处理起来都干脆利落。 林原所说的“感官变得过度敏感”,他确实有所体悟,不过好像没到那么夸张的程度。所以他斟酌了一下,决定遵一半的医嘱—— 他在处理邮件的时候,会戴上护目眼镜,光线刺眼的情况下会调节镜片,改成遮光性的休息一会儿,而且连续使用光脑或者智能机的时间不会很久。 依照林医生的时间表,午饭之后一直到下午4点左右,他都得带着医疗眼罩老老实实躺着,保证眼睛在黑暗和药物熏蒸的状态下放松3个小时以上。 但躺尸三小时对燕绥之来说有点难,所以这份医嘱在他手里大大缩水,实际执行可能不超过三十分钟。 事实上,如果下午的太阳不直照下来,有云挡着,他会去前院、阳光房、屋顶花园祸害一下花花草草,有时候浇点水,有时候修一下枝丫。 或者会靠在书房的长沙发上看一会儿书。 最近顾晏有意控制着手里的工作量,安排的约见和外出有限,三点半左右就能回来,一些非会见类的工作,他都在家里处理掉。 于是燕绥之会算好那个时间点,提前十分钟回卧室躺下,戴好医疗眼罩装瞎调戏顾律师。 燕大院长成功装了三天,终于阴沟里翻了船。 因为这一天顾晏的安排临时有变,下午2点不到就回来了。 哑光黑色的飞梭车穿过杨林和湖泊区,无声驶进别墅车库。而燕绥之则坐在书房里,一边处理邮件一边跟人连着通讯,简单交代着工作上的事。 等他觉察到不对劲的时候,顾晏已经进了门,正解着领带往楼上走。 这时候再往卧室溜已经来不及了,院长冷静地撂下一句“抱歉,处理一点家事。”直接切断了通讯。 他把桌上的咖啡杯塞进柜子里,就近躺上了长沙发。 医疗眼罩不在手边,为了表现一下遮光护眼的诚意,他伸手从书房衣架上扯了一条领带,刚蒙上眼睛,书房门就被打开了。 领带还没系好,现场实在布置得又很不完善。 燕绥之在装与不装之间摇摆不定,而顾晏不知为什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立刻走进来。 偏偏领带布料太好,在这种莫名紧绷的氛围里,又顺着眉眼滑下一些…… 于是燕绥之终于绷不住了。 就在他打算扯下领带坐起身的时候,顾晏沙沙的脚步终于由门口进来了。 紧接着,沙发侧边和靠背突然凹陷下去,温热的手指轻捏住了他的下巴,顾晏的吻带着体温压了下来。 “你偷喝了咖啡。”顾晏说。 “没有。”燕绥之否认。 “也没带眼罩。” “落在卧室了。” “为什么用我的领带。”顾晏嗓音低沉,贴着脖颈的淡色血管线再到耳根里。 燕绥之眯起眼睛,呼吸在亲吻里变得有些重:“谁让你挂在这里,征用一下犯法么?” 刚说完,他就感觉蒙在眼睛上的领带被人系紧了。 “造反?”燕绥之忍不住摸了一下,深色带暗纹的领带把他的脸和手指都衬得极白,反差强烈。 “没有。”顾晏的吻更深地压下来,抵着他说:“医生规定,四点之前不能见光……” …… 直到这天,燕院长才终于承认林原的医嘱有几分道理,所谓的“过度敏感”也不是夸张。 沙发、衬衫、领带……任何东西摩挲过皮肤都是一场灾难。 …… 后来他额头抵着顾晏说不出话,脖颈肩背大片皮肤泛起红。 顾晏这才把带着潮痕的领带拉下一些,吻在他眼角的痣上。 · 等院长重新披上衬衫套上长裤去喝水,四点早就过了,天都已经擦了黑。 他靠在书房门边,隔着好几米的距离盯着沙发上散落的领带,默然片刻后,转头对顾晏说:“你败家程度也不比我低,这么贵的东西一下子报废两条。” 没错,两条。 除了燕绥之抽来冒充眼罩的,还有顾晏回家解开的那条…… 都是顾晏之前常用的,反正……以后是戴不出去了。 顾律师无话反驳,只能默默接过“败家”的锅。 院长又指了指其他几处:“还有书桌和沙发,这两样清理起来有点费事,那位家政女士——” 没等他说完,顾律师便抵着鼻尖低咳了一声:“自己处理吧。” 这如果找家政……有点像耍流氓。 院长又张了口:“还有——” “没有了。”顾律师瘫着一张俊脸,直接把人“请”回卧室去了,免得他故意使坏到处乱指。 院长被逗笑了,“我是想说,还有没有其他要整理的地方?过几天那一帮人来胡闹,如果看见点什么……我倒是无所谓,但我们顾同学不是惯来脸皮薄么?” 他提到的“那一帮人”,就是以劳拉为首的学生们。只是这次略有些特别,包括久病初愈的柯谨,也包括外挂过来的乔。 自打燕绥之恢复身份,他们就谋划着要把冬天漏掉的酒会补上。 之前事情繁多,光是一个曼森案就耽误了大部分人。后来又碰上燕绥之手术,时间只得再次延后,约在了周六。 尾声(四) 法旺区初春的这个周六,是天琴星3区的某个夏日周三。 花莲监狱戒备森严,伫立在一片夕阳的余晖中,像一块鎏了金的钢铁立方。 它被包围在绵延无尽的青杨林里,成了一处远离繁华和自由的孤岛。 还有十分钟,这一天的探视时间就要结束了。狱警按了铃,配着电棍和枪械,把露天监场上放风的服刑犯往楼里领。 厚重的监室门一扇一扇关闭,电子锁的提示音在楼内此起彼伏。 就在整层的总闸门也要关闭时,一位狱警拎着通讯器叫道:“332187,有人探视。” 赵择木走向床边的脚步顿了一下,看向监室内的通讯孔:“我?” “对,有人来见你。” 这是赵择木转到花莲监狱的第10天,他等来了一个人—— 曼森家族这一代最小的也是仅剩的继承人,他儿时的旧友玩伴,乔治·曼森。 “你很惊讶?”对方站在两米之外,这样问他。 “有点。”赵泽木沉默片刻,说:“前几天乔来过,一个人来的,我以为……” 曼森了然地点了点头:“以为我虽然给你留了一口酒,但并不想见你?” 赵择木半天没说话,然后忽地叹着气笑了一下。 “前阵子手里事情太多太乱,烂摊子全扔过来了,我抽不开身。”曼森说。 赵择木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个话题本该有些尴尬。 曼森之所以抽不开身,是因为布鲁尔和米罗·曼森被执行了死刑,集团一片混乱。这其中有赵择木提供证据的功劳。 而那两位生前造孽无数,连最小的弟弟也不放过。这过程中,赵择木同样横插过一手。 不管初衷是好是坏,赵择木跟乔治·曼森之间,赵氏跟曼森集团之间都有一笔复杂的帐,可能这辈子都很难理清。 但这个尴尬的话题在这样的时间地点里,在这两个人之间,却显得自然而直白。 一个提起,另一个便答了。 乔治·曼森扫视了一圈,目光又落回到赵择木身上:“这里面难熬么?” 赵择木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 难熬是必然的,但也是应该的。 不论怎么说,赵氏确实跟布鲁尔和米罗有过牵扯不清的关系,面前这位旧友也确实因为他在生死线上徘徊了一圈,还有那位出了潜水事故被送去急救的律师。 他当初偷换掉潜水服,是因为那位律师的潜水服里有吸引海蛇的药粉。布鲁尔和米罗安插的人手想借此引来海蛇,把一道下水的乔治·曼森咬了。 那件事其实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却因为犹豫错过时机,选择了最差劲的一种,以至于每个人都不好过。 说到底,还是当时心不够定,路不够正。 “我算幸运的,有补偿和回归正轨的机会,5年已经是酌情又酌情的结果了。”赵择木停顿了一下,又有点遗憾地说:“可惜……乔在樱桃庄园存下的酒,我喝不上了。” 探视屋里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乔治·曼森的声音又响起来:“a等酒封存久一点口感更好吧,怎么会喝不上。” “5年……”乔治·曼森似乎在认真算着,“再过5年,我那边的烂摊子也该整理完重上正轨了,到时候刚好一起来喝。” 生死门里走了一趟,又经历一场家族大案,这位纸醉金迷里浪荡了十多年的纨绔少爷已经悄然变了模样。 头发短了一些,气质沉敛不少,衬衫扣子也没有再解到胸口以下。 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赵泽木闻不到外面的味道。但他想,乔治·曼森身上应该不会再有那样散不开的酒气了。 他终于又看到了这位旧友少年时候的眼神,而这应该是对方最本真的模样。 挺好的。 再过五年,他、乔治·曼森还有乔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呢?有点难以想象。 不过……应该会更好吧。 这里夕阳沉落的时候,德卡马法旺还在午后。 另一群老友相聚在湖泊区,一贯安静的湖边别墅变得热闹起来。 以前的酒会,都是在燕绥之梅兹大学城的那幢房子里办的,那里学生来去比较方便。 湖泊别墅这座私宅还是头一次。 所以劳拉他们对这里的每一处都很好奇,连院子里的草木也不放过。 但他们不好意思在院长面前表现得太过,就总趁着燕绥之上楼或是拿东西的工夫骚扰顾晏。 “那两株空枝是请人修出来的造型么?”劳拉问。 顾晏:“不是,枯枝。” 劳拉:“……” 这位女士有着梅兹法学院学生的“传统毛病”——对院长盲目崇拜。 她盯着枯枝想了想,又憋出一句:“那为什么没有清理掉?院长喜欢这种艺术感?” 顾晏:“刚死两天,没来得及清。” 劳拉:“……” 一旁的艾琳娜找了个理由:“正常,你想想从院长出事到现在几个月了,这边应该很久没人打理,当然会枯死。是吧顾?” 顾晏淡淡地说:“事实上有一部分是一周前刚运过来的新苗。” 艾琳娜:“那怎么……” “这就要问你们院长了,在家休假一周,把院子休成这样。” 劳拉:“那肯定是花种和草种买得不好。” 顾晏:“……” 正说着话,一辆加长厢车开进了院子,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从敞开的车窗探出头,抱怨道:“我恰好都听见了,谁说我的花种和草种有问题?” 可能是他气势真的很足,劳拉默默往后挪了一步,用指头把顾大律师推了出去。 顾晏对这帮老同学兼朋友彻底服气。 “整个德卡马,找得到比我这更好的观赏植物种子吗?”大胡子嘟嘟囔囔地下了车。 顾晏给劳拉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高霖,观赏植物培育专家。” “哦——听说过!”艾琳娜说,“乔经常提,我倒不知他跟你也熟诶。” 顾晏冲二楼的某个房间抬了一下下巴,“高先生最熟的那位在楼上。” “院长?” 这次不用顾大律师说话,高霖已经抢先开了口:“燕?对!我们算老相识了,我那培育室里,每年有三分之一的花草树种死在他手上。” 众人:“……” “包括这一院子苟延残喘的植物。” “……” “可能不久的将来,也会包括我今天送来的这批。” “……” 正说着话呢,楼上某处突然传来不紧不慢地敲窗声。 众人抬起头,就见上去拿酒的燕绥之撑在窗边,要笑不笑地看下来。他的目光从高霖身上扫过,最后落在顾晏眼里:“坏话说得那么大声,生怕我听不见是么?” 劳拉他们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晚上喝什么酒,院长?”杰森·查理斯岔开话题问道。 燕绥之道:“樱桃庄园前天刚送过来的,银座。” 众人一阵欢呼嬉闹。 顾晏走到窗户下,看了眼不远处闹成一团的人,抬头冲燕绥之说:“记得给那两位记者寄一瓶。” 当初在天琴星查乔治·曼森案时,本奇帮过一个小忙,燕绥之说过以后送他一瓶银座。这几天恰逢樱桃庄园新酒酿成,他怕自己忙忘了,让顾晏提醒他。 “寄了,刚给樱桃庄园发过信息。”燕绥之朝高霖的车看了一眼,又问:“你又让他送了一批苗?” “嗯。” “都有什么?” 顾晏说:“长出来就知道了。” 燕绥之挑眉:“跟谁学的吊人胃口?我很担心它们熬不到长出来的时候。” “放心,有我。” 说话间,人群又是一阵喧闹。 燕绥之和顾晏循声望去,就见一辆白车驶进了林荫道,在院门外停了下来。 这辆车是飞梭数年前出的一款,众人曾经很熟,但因为太长时间没见到,竟然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两个身影从车里下来,大家才猛地意识到,这是柯谨的车。从他出事之后就没人开过,直到今天,终于重新发动了引擎。 “柯谨!乔!”劳拉远远就挥起了手,笑着说:“来晚了的都要罚酒,听见没?!一个也跑不掉!” “明明是你们来早了,不要借机坑我。”乔少爷指着智能机,“下午3点,我们来得刚刚好。” “黄金十分钟了解一下!”众人开始耍赖。 “滚,那是你们法学院的’讼棍’们搞出来的规矩,跟我没关系!”乔笑骂了一句。 劳拉扭头就说:“柯谨,他说你是’讼棍’,你觉得呢?” 乔:“……” 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士又转头冲二楼喊:“院长!乔大少爷说咱们全是’讼棍’!” 燕绥之笑了:“我听见了。” “怎么办?”众人开始闹。 “轰走。” 乔小少爷被一群老友追着轰,高霖抱着花苗和树盆艰难地穿过人群,一边看笑话,一边喊着:“让一让,劳驾!这树一碰就掉叶子,砸脸上别怪我啊!” 最后乔躲无可躲,又累得要死,搭在柯谨的肩膀上呼哧喘气。 众人也不闹了,三三两两闲聊起来。 “打算什么时候重新接案子?”劳拉问。 “跟所里聊过了,4月回去。”柯谨说。 “那真是太好了。” 劳拉由衷感慨了一番,又转头问乔:“听说你最近搬去柯谨那边了?” “对。”乔少爷解释说:“老狐狸和尤妮斯女士最近在搞项目,容不下我这个其他公司的窥探商业机密,把我赶出家门了。我不得已只能去占柯谨的地盘。” 劳拉呸了一声:“借口,我跟你姐刚见过,这理由要多瞎有多瞎。” 乔当即问柯谨:“这理由瞎吗?” 柯谨:“唔……还行。” 乔:“这么勉强?” 柯谨改口:“不瞎,可以。” 乔大少爷立刻挺直了腰杆:“是,我这人从来不说瞎话。” 正巧高霖抱着树盆经过,风吹下一片叶子,正面拍在乔少爷脸上。 啪—— 清脆逼人。 乔:“……” 柯谨愣了一下,转头笑了开来。 那些令人沉郁的事情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再也不会投落阴影。 就像微风穿过百里林荫,鸟雀跳在树梢。 春日最好的太阳照在这里,于是长路落满了光。 尾声(五) 酒会之后没过多久,联盟一级律师审查委员会终于重启了评审程序。 原本的候选名单里,有个别律师牵涉进了曼森大案,跟曼森兄弟以及南十字某些合伙人有非正当往来,锒铛入狱,被审查委员会自动除名。 这其中就包括曾经处处跟顾晏较劲的霍布斯。 不过即便没有除名,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竞争优势。 因为在最终评审的时候,除去燕绥之回避的那一票,徽章墙上有名有姓的所有一级律师,都给顾晏投了同意。 这在终审一环也算得上是奇景了,毕竟这个评审相当严苛,全票通过的却少之又少。 这群个性迥异的大佬们上一次这么意见统一,大概能追溯到十来年前。 每次评审结束后,都会有一场一级律师联合会议。 大佬们虽然觉得开会很无聊,但每次都会全员出席。毕竟他们这个团体增加点新人不容易,确实应该欢迎一下。 这次的会议就定在一个月之后,地点在红石星一级律师联合大楼。 在那之前,燕绥之去了一趟春藤医院,找林原做复查。 “各项数据都很正常,比我预料得还要好。”林原扫了一眼结果单,问道:“发烧或者头痛之类的毛病还犯过么?” 燕绥之:“没有,很久没有过了。” 林原听了打趣道:“那看来顾律师的基因片段在你这里适应良好,一点儿排异反应都没有。要是碰上爱闹腾的基因源,那就有得受了。” 燕绥之头一回听见人这样描述基因,觉得挺有意思:“可能物随主人吧,基因源跟本人一样闷不吭声。” 林原忍不住笑起来。 “刚才上楼的时候听说你要去旅行?”燕绥之问。 林原放下结果单,活动了一下肩颈道:“对,之前忙了好久没歇过,这次休一个长假。” “几天?” “半个月吧。”林原说,“三五年的假都攒在一起了。打算回一趟赫兰星,辫子叔不是带着雅克回去休养了么?我去看看,然后再去其他几个星球转一圈。” “赫兰星?好巧。”燕绥之说:“过两天我跟顾晏也打算回去一趟。” 不过最终他们没能同行,南卢这边有个案子耽搁了几天,林原先他们一步出发了。 在医院里没日没夜晨昏颠倒,林原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悠长的假期了。 刚开始他还有点不太适应,夜里睡不着,早上又总会惊醒。他总要看一眼智能机,确认没有什么急救消息,再翻身继续睡。 这样过了四五天,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他去了一趟默文·白家里,在那里住了两天,顺便盯了一下雅克·白的恢复状态,又陪着他家那群老顽童从早聊到黑。 他还去了很久以前住过的公寓区,念书的学校,常去的商店,呆过的医院…… 有些已经没了踪影,有些一如多年之前。 在赫兰星呆了一周左右,他买了一张离开的飞梭票,打算再去其他地方看看。 就在他站在赫兰星的港口准备过闸的时候,智能机突然嗡嗡震了两下。 他顺手调出界面看了一眼,那是两条新收的信息。 第一条是春藤医院的通知。说联盟有一个新成立的医疗公益基金,专门针对基因这块的病症研究和救助,打算跟几大医院都建立一下合作项目,总院把他设为了春藤这边的负责人。 紧跟着的第二条就是那个公益基金会的问候信息。 林原随手划了一下,打算扫一眼就关闭界面,结果看到最后两行却停住了动作。 那两行写着: …… 祝一切安好,旅途愉快。 阮野 明明是公式化的客套之词,明明那两个字带着基金会的会标,并不是什么私人的签名。 但在那个瞬间,依然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就好像……多年之后的某一天,远方忽然又传来了故人的音讯,对他说,好久不见。 林原看着落款的字,长久地站在那里,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 燕绥之和顾晏在赫兰星落地,已经是一周之后了。 赫兰星金玫瑰区红杉大道24号,是顾晏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你在这里住到多大?”燕绥之第一次来顾晏家的老宅,还没到地方就有些好奇。 “中学,后来去德卡马念书工作,这里就空置了几年。”顾晏说。 “空置?你外祖父不住?” “他两边住,工作在天琴,那边也有一间配置的公寓,后来退休就回来了。”顾晏说:“他搬回来之后,我隔几个月会来住几天。” 听到天琴的时候,燕绥之脑子里闪过了什么,但又没抓住,只“哦”了一声。 直到他们站在那幢宅子面前,燕大院长才明白刚才脑中闪过的是什么…… 因为打开门的时候,顾晏那位外祖父正坐在客厅的软沙发里,扶着眼镜转头看过来。 老先生头发银白,精神矍铄,看得出来年轻时候一定非常英俊,就是习惯性板着脸,显得异常严肃。 嗯……特别巧,跟燕绥之第一次庭审的那位大法官长得一模一样。 就是被燕绥之形容为“为人正直但面部神经可能有点瘫”的那位。 ……当着顾晏的面形容的。 燕绥之:“……” 老法官:“……” 从这相隔半个客厅的对视以及双方表情可以看出,这两位对彼此的印象都非常深刻。 两人同时木着脸看向顾晏。 顾律师抵着鼻尖转头咳了一声。 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来,某些同学真的闷骚。 好在不论是燕绥之还是老法官,对于对方的印象都不是坏的。甚至是特别的,带着欣赏的。 所以真正坐到一起时,交谈的氛围居然还不错。 尽管老法官天性严肃,又带了点儿职业病,话语不多,但顾晏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外祖父心情很不错,听燕绥之说话的时候甚至是放松而愉悦的。 对此顾晏毫不意外,毕竟……那是燕绥之。 只是在聊天的后程,老法官还是提了一句:“我已经退休了,又都在家里,就不要用那么正式的称呼了,总让人觉得在开庭审。” 燕绥之转着手里的杯子,似乎是故意的:“那怎么称呼比较合适呢……老先生?” 顾晏低头捏了一下鼻梁。 某位院长混账起来,上至老人下至孩子,就没有他不敢逗的。 老法官默默喝了一口茶,对“老先生”这称呼也发表了看法:“像学院来家访。” 燕绥之慢条斯理地喝了点温水:“那……外祖父?” 老法官一脸严肃地呛了一口茶。 燕绥之笑起来,赶忙伸手拍了拍老法官的背。 老法官缓过气来说:“嗯……就这个吧。” · 燕绥之和顾晏陪外祖父用了午饭,又小憩了一会儿,开车去了趟十三区。 赫兰星十三区的南郊有一大片静谧的松林,背靠一片绵延的缓坡,环抱着一汪湖。 那是杜松墓园。 燕绥之的父母就安息在那里。 他们把车停在墓园外的林荫停车坪上,带着一束粉玫瑰,穿过长长的台阶,走到两座并列的墓碑前。 走到面前,顾晏才发现这两座墓碑其实是相连的。墓碑之上,那对俊美的夫妻弯着跟燕绥之极像的眼睛,温柔又无声地笑着。 燕绥之抱着那束粉玫瑰,眸光低垂,同样温和又无声地看着那两位。 很久之前,顾晏就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在他的设想里,燕绥之会在这里停留很久,有很多、很多话对这两位说。 毕竟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随便挑一段,都可以说上一整天。 可燕绥之没有。 他只是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说:“今年发生的事情有点多,一直没能抽出空过来……想我了么?” 墓园静谧无声,只风吹着松枝沙沙轻摇。 燕绥之笑了一下:“算了,这么肉麻的话不适合我。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带一个人来让你们见一见。他叫顾晏,也许你们听我提过?那个总被我气跑又一声不吭回来写报告的学生。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现在他是我的爱人。”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现在记住就行……以后再来看你们,应该就都是两个人了。” “……对了,前阵子我去了一趟医院。基因上的那点儿毛病已经彻底好了,不用再担心。” 他一手插着西裤口袋,一手轻轻把墓碑上掉落的松枝扫开。 这一年里所有的惊心动魄和生死挣扎,就这么被他略过了。 “前天法旺那边有音乐剧的巡演,就是以前你们骗我去看的那场。我跟顾晏又去看了,台上的人不知道换没换,灯光打得太重,看不清脸。我看了不到一半,还是睡着了。不过这次醒得比较早,看到结尾了。感觉还是那一套,皆大欢喜,有点俗。不过……勉强可以理解你们为什么喜欢。” “现在想起来,好像只记得那么一句’终有一聚’。” “……那就终有一聚吧。” 燕绥之的手指在墓碑上轻轻点了两下,像是随意而又亲昵的招呼,“我们先走了,你们先睡着。” 晚安。 尾声(六) 假期结束,两位大律师手里都接了不少案子,好几条线同时在走,忙得脚不沾地。 尤其是燕绥之。 除了南卢这边的刑案,他还兼顾着梅兹大学那边的事务,以至于根本找不到空闲去花园里转转,更别提浇水修枝了。 这反倒让那些花花草草们逃过一劫。 这段时间,湖边别墅的前后院里一直开着地表控制器。湿度、温度全都按照高霖建议的来。于是他送来的那批花草树种窜得特别快,仅仅一个月就都有了初形。 起初,燕绥之并没有意识到什么。 他坐在客厅沙发里看案件资料,偶尔会抬头透过落地窗往远处看,随意一瞥,只觉得花园丰富繁盛,比以前多了不少品种,挺热闹的。 直到4月初的某个下午他才发现,花园里还藏着顾晏更深的用心。 那是一级律师联合会议召开的前一天,他跟顾晏忙里偷闲,腾出了一整个下午准备行程。 可实际上两人都是空中飞人,出差属于家常便饭,收拾行李只花了十几分钟,之后的一整个下午就都空出来了。 恰巧高霖发来一条信息,说白豆蔻和双色豆蔻在这个季节特别娇气,很容易生病。让他们最近有空的话,记录一下那片豆蔻的生长信息发给他,他根据这些配一份新的肥料,下周送过来。 正好眼下有时间也有兴致,燕绥之便去了储物间,翻出了高霖送的盆栽量尺。 顾晏不太放心某院长的魔爪,打算自己来,结果却被按在了花园的咖啡座里。 “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要真的被我碰两下叶子就死,你这薄荷精岂不是首当其冲?”院长语重心长地说 顾晏:“???” 燕绥之晃了晃手里的量尺,说:“我去量,你在这里做记录,回头发给高霖就行。” 当然,院长并不是真想祸害那些花草,而是他知道顾晏昨晚翻卷宗到很晚,没怎么睡觉,所以想让顾晏少点费劲。 燕绥之拎着量尺穿过枝丫,辨认着那些初长成的花木。 豆蔻、小红莓、扶桑、旱金莲、晚香玉…… 几个品种名一一从脑中闪过,两个弯一转,他便顿住了脚步。因为他发现这些花太熟悉了…… 他少年时期住的那间旧宅,花园里种的就是这些。 如果再加上苹果树和甜木果,就分毫不差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他的目光便扫到了不远处的院角。就见那里真的立了一株苹果树,甜木果粗壮的藤茎绕着树干攀爬上来,搭在了院墙上。 燕绥之在花园深处愣了很久,忽然转身大步往咖啡座的方向走。 “顾晏——” 话音在他转过拐角看见顾晏的时候戛然而止,轻轻咽了回去。 因为坐在那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睡着了。 他面前铺着光脑的全息屏幕,一个用来记录豆蔻信息的表格刚建好不久,静静地展开在那里。 而他支着头,呼吸匀长。 燕绥之站在那里看了他很久很久,忽地摇头笑了一下。 他悄悄拉开另一张椅子,在顾晏对面坐下,把已经测量到的部分豆蔻数据输进了顾晏的表格,然后在自己的智能机上新建了一张空白画布…… · 顾晏是被智能机的震动弄醒的。 开屏就是两条信息。 “我睡多久了?”他捏着鼻梁醒神,一边点开了信息内容。 ”没多久,还不到一个小时。“燕绥之坐在对面,握着电子笔不知在写写画画些什么,”哪个不长眼的这时候给你发信息?扰人清梦。“ “备忘录。”顾晏说,“提醒我们再过半小时该去港口了。” 他又点开另一条,这次他的表情缓和很多:”还有一条来自于约书亚·达勒,他说云草福利院的讲堂顺利成立了,下个月开始,他又可以上学了。“ 燕绥之笑道:“这倒是个好消息。” 顾晏点了点头,刚收起信息界面就看见燕绥之搁下了电子笔。 ”在写什么?”他问。 “给你准备一份回礼。”燕绥之说。 “回礼?” 没等顾晏反应过来,智能机屏幕就又跳出了一个提示: 收到一份新邮件。 他点开邮件,看见了燕绥之画笔下的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时光恍然轮回到了十年前,同样是阳光明亮的日子,同样安逸恬静,同样只有两个人。 他支着头睡了一觉,又在邮件提示音中倏然惊醒。 从此以后,他的邮箱添了一个单独的分类,分类里躺着一封永久保留的速写。上面是一句并无意义的逗弄之言,下面是燕绥之清隽潇洒的署名。 曾经的他一度以为,这个分类连同那封邮件都会湮没在茫茫时间里,十年、百年……直到账号进入遗产列表,被移交或是被注销,都不会再添新了。 没想到,在这样一个相似的午后,他又收到了第二封。 这幅速写的上面同样有一句手写的话,不过不再是那样无意义的逗趣了。 那里写着: -这位偷偷打盹儿的先生,你愿意长久地跟我共享这片花园么?民政公署盖章签字的那种。 顾晏看着那行字,许久之后回复了一封邮件: -长久是多久? 对面燕绥之的智能机嗡嗡震动了一下,他轻笑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过了几秒,顾晏的屏幕上又跳出一封新邮件: 你希望多久? 顾晏: -到所有身份从世上注销的那天。 燕绥之抬起头来,弯着眼睛说:“好。” · 这是厄玛历1257年4月12日,是德卡马法旺的一场盛春,也是红石星的双昼。 小星河带在这天会绕着红石星流转一周; 联盟民政公署在这天会不停歇地开放60个小时; 一级律师联合会议要持续半天。 荣誉制业在这一天做好了最新一批的定制律师袍和烫金徽章; 审查委员会则在这一天发布了全联盟公告,勋章墙上增添了新的名字,南卢律所出庭大律师顾晏正式入列。 …… 下午2点整,一级律师联合会大厦的一楼大门终于打开,象征着全联盟律法界最顶层的那群人陆续走出,沿着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下。 星河带从天穹横跨而过,正午最灿烂的阳光穿透明净的玻璃,照在楼顶金色的徽章上。 那枚徽章在这里屹立了157年,它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一句话: 我是联盟一级律师,我会以大星际时代最高法典的名义,竭诚捍卫你一切应有权利。 公理之下,正义不朽。